第十一话 投入
不知道和三岛紧紧相依了多长时间。
在尽情哭泣之后，三岛的眼泪大概也流干了。她缓缓地从我身上离开了。
随即，三岛无力地呢喃道。
「……对不起」
「嗯……没事的。你还好吧？」
「……嗯」
三岛鼻子红红的，垂下了脸。
一阵尴尬的沉默弥漫在房间里。
虽然我绞尽脑汁地去想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但是我意识到，事已至此，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只会像是安慰罢了。
正如三岛所言，我确实没法回应她的心情。
为了打破沉默，三岛开口说道。
「电影」
「诶？」
「要看电影吗？」
三岛说罢，从沙发上缓缓起身。
她从电视柜上面抽出了一盒蓝光碟。
「啊……这个是……」
电影的标题我好像依稀在哪见过。
三岛浮现出安稳的笑容，点了点头。
「这个是以前和吉田前辈一起去看的那部电影」
「已经出蓝光碟了吗……」
「嗯，就在前不久……」
三岛取出了碟片，放进光驱里。
「好怀念啊……」
三岛坐回到了我的旁边，喃喃低语。
用遥控打开电视之后，三岛按了几下按钮，开始播放蓝光碟。
虽然现在开始看电影的话，我是百分百赶不上末班车了……可我并不想残忍地拒绝三岛的请求。大不了就坐出租车回去好了。
而且，在各自倾诉了内心想法之后，和三岛坐在一起看电影，让我不可思议般地产生了放松的感觉。
这么想来，我和三岛在私底下的交往，基本上都是在看电影。
三岛又按了几下遥控器，跳过了蓝光碟里收录的预告片。
而正片开始之后，我和三岛沉默地开始看起了电影。
二刷电影这种体验，在我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虽然在小时候，我还记得我曾经反反复复地看过很多次自己喜欢的动画电影，但那些都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记忆了。
因为在校园内的偶遇而开始的恋爱故事。
老实说，以前我对于这种所谓的“偶遇”并没有什么很强的共鸣，但是和沙优相遇之后，以及经历了那些因为沙优而拓宽的人际关系之后，我也多多少少能够理解这种“偶遇”之中所饱含的深意了。
『命运般的邂逅，往往都在事后才能发觉』
「……！」
当电影中的人物说出这句有些耳熟的台词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我想起来了。
『如果我的命中注定之人，就是吉田前辈你呢——！』
三岛曾经的话语在我脑海中闪回。
是啊。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三岛就已经对我抱有那种感情了吗。
而在发觉到这件事情后，我感觉一阵心痛。
我终于认识到自己到底是有多么的迟钝和神经大条。
像我这样的人，对于“命运般的邂逅”，一定都是后知后觉的吧。
『相遇是发生在此时此刻的奇迹，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就在当下』
『当时，你不是也想要去注意到的吗？注意到这就是命运般的邂逅』
『我觉得现在就很好。昨日也好明天也罢。因为我只活在当下这一刻』
随着电影剧情的推进，作为电影主题的“命运”一词，也开始频繁地出现。
每每捕捉到这两个音节，三岛过去的话语都会栩栩如生地在我脑海中重现。
每每想起三岛的话语，我的心都会揪作一团。
不想活出自己的人生，不想放任自己的怦然心动。
三岛以如此残酷的话语，竭尽全力地与自己的感情作斗争。
她勇往直前地、一往无前地追逐着自己的恋爱。
触碰到这种感情的瞬间，我的视野模糊了。
我和三岛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虽然差异本身是理所当然的，可即便如此，这差异也实在是太大了。
我回想起和三岛一起看《存因之海》的那个晚上，三岛在我身旁泪流满面的那一刻。
我当时只有浮于表面的想法“看个电影居然能这么投入感情，真厉害啊”。
可是从最根本上，就搞错了些什么。
三岛一定也有着她自己的故事。
而通过自己的故事所获得的感情，是和一个又一个“别人的故事”所紧密相连的。正因紧密相连，所以才会如此地投入感情。三岛正是接受着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逐步加深了自己的思考。
可我却和她完全不同。
我总是对那些“别人的故事”视而不见。
而对于“自己的故事”，我也一无所知。
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世上还存在着我自己的故事。
对任何事情都是如此迟钝的我，时至今日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
三岛那竭尽全力的暗示，也遭到了我的忽视。
我真是个笨蛋。
三岛她说，我在不经意间向她伸出了援手，而这让她高兴得不能自已。
可是，我也同样地在不经意间把向她伸出的手，把那双“只是伸出而已”的手给收了回来，徒留三岛孤身一人。
我从来没想过，在三岛的心里，会因为我的行动而孕育出“故事”。
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去回应三岛的感情。这一点是不曾有变的。
可即便如此，她心中的那份感情也是因我而生。看到竭尽全力地去面对自己的感情而痛苦不堪的三岛，我悔恨不已。
怀抱着复杂的思绪看这部以前看过的电影，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电影本身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
一个怀揣梦想从乡下来到东京闯荡，却连左右都分不清楚的女大学生，在校园里和一个撞到自己的男生偶遇之后，坠入爱河。
而面临着和男主物理上的分别时，女主告诉自己“这是命运般的邂逅”，决定要跟着男主一起走。
竭尽全力、仅凭满腔深情便能一往无前的恋爱故事。
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失去了去蔑视这种从“偶遇”开始的恋爱故事的权力。
自从那天和沙优的相遇之后，我便卷入了和她的密切联系中。
而也正是在这之后，在我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状态下，我开始“满怀深情地注视着三岛”。
三岛的恋情也自从开始。
电影里反复歌颂的爱情故事每每和自己的人生产生关联、共鸣之时，我的泪腺都会不受控制地崩坏。
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痛楚，流下了眼泪。
身旁的三岛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便和她凝视我侧脸的灼热视线撞了个满怀。
我们四目相接。
因为泪水而逐渐模糊的视野中，三岛的脸庞也逐渐扭曲了。
「吉田前辈……？」
虽然我真的很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哭脸，可是眼泪已经决堤，完全不受我控制地掉落。
「三岛……对不起……」
「前辈你怎么了……居然会看电影看哭……」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不是因为看电影才哭的。
「我以前……丝毫没有看到你的努力……对你竭尽全力的一面……也全然不知」
听到我泪流满面地说着这样的话，三岛也慌慌张张地握住了我的手。
「吉，吉田前辈……你没事吧……！」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的眼泪完全停不下来。三岛也急忙停掉了电影。再三犹豫过后，像是为了将我低垂的头颅给支撑起来一般，三岛抱住了我。
「前辈，没事的。前辈……」
「对不起……三岛……对不起……」
在三岛的怀抱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影看哭了。
※
「抱歉」
「啊，没事的……」
虽然刚才还是我轻抚着三岛的后背等她止住眼泪，没想到现在就变成了她轻抚着我的后背等我止住眼泪了。
身为一个成年人，实在是太过不像样了。
而眼泪止住之后，我的羞耻心突然间就爆发了。
我坐直了身子，离开了三岛的怀抱。
大概是因为在三岛的怀里太久，我感觉自己的鼻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
上高中的时候，对于同年龄的女孩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甜美芬芳，我一直都以为是“女孩子的味道就是好闻”，这一点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现在才终于明白，其实是因为女孩子很注意自己身上的气味，所以才会有那么好闻的体香。
如果不是那些特别注意体味的男人，那么你基本上是不会在男人身上闻到体香的。就算真的有，顶多也就是洗发水或者是味道浓郁的洗衣液香味。
作为梳妆打扮的一环，女孩子会使用香味浓郁的护发素和发油，还会喷香水，所以身上才会有好闻的味道。
而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感受到了三岛身为女性的部分，心情难以避免地变得有些讽刺了起来。
虽然我清楚三岛并非是“女为悦己者容”才这么去做的。很有可能，她只是希望自己身上能有一股社会人应有的体香。不过，我觉得她很大程度上也是想要我去察觉到的。
「要继续看下去吗？」
看到我终于是冷静了下来，三岛重新拿起了遥控器。
「……嗯，看到一半打断了你不好意思啊」
三岛微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她开始继续播放电影。
命运般的恋爱。
女主角最后排除万难，跨越千万山水和自己心爱的男人走到了一起。
我上一次看的时候，对这部电影的感觉是“又酸又甜”。
而现在，心中却浮现出了几分苦涩。
得以开花结果的恋情。
基本上所有的爱情故事，最终大结局都会让男女主人公走到一起。不过我自己其实没看过太多的爱情故事，所以也许没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可我还是觉得，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大团圆结局，也许是因为不这么做的话会让人感到痛心。应该是不会有人想在电影里让自己胃疼的。
可是反过来想，在现实中，两情相悦而最终走到一起的恋人，究竟又有多少呢。
比起中学时代，我感觉长大成人之后，和某人交往的难度大概是有所降低的。我上高中的时候，如果一个级里有三分之一的学生都有恋人的话，我就会觉得数量很多了……我对恋爱大致上就是这么一个认识。
但是，上到大学，长大成人之后……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我也感觉自己身边有另一半的人越来越多了。
然而他们口中的爱情故事，大抵都是“对方向自己告白后，想着交往一下试试也是一种选择，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诸如此类，或者是完全相反的故事。
在我心里，那种“两情相悦、双向奔赴”的完美恋情渐渐地成为了并不现实的东西。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哭了出来。大概是被爱情的那种“竭尽全力”所打动了吧。比起结局，我更加喜欢过程。
再加上三岛对我的告白，我的心中尽是苦涩之情。
如果我对三岛的感情，和三岛对我的感情一样的话，那么我们就能像那些绝美的爱情故事一样，迎来大团圆结局吧……可是，现实并非如此。
明明我很清楚自己是无法回应三岛的感情的，可还是为此感到了悲伤，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我呆滞地看着电影，思考着恋爱究竟为何物。
终于，电影开始播放演职人员表了，里面也微微地暗示了男女主今后的幸福日常。
我和三岛看着演职人员表，始终无言。
眺望着由下往上的一排排文字，我心里浮现出了一种“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的心情。
被三岛告白之后，又被她表示“我不需要你的回答了”……弥漫着一股故事已经终章落幕的气氛。
可即便如此，看了这部两个人互相告白最后幸福结尾的电影之后，我实在不觉得就这样结束掉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即便我无法回应三岛的感情也好。
我也需要给她一个明确的、宣告终结的回答。
等到演职人员表结束之后，我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