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拖地漆黑长袍的主人确定我从他离开房间到现在都没什么变化后,把一件东西递给我。
「拿着。」
他将一把刀刃足足有一公尺长的大柴刀递给我。黑色宽刃表面黏着血污,但不可思议地具有奇妙的光泽。
我乖乖接过。超乎想象的沉甸甸凶恶重量,使我不禁一个踉跄。
主人见我用双手重新拿好柴刀,鼻子哼一声说了:
「我要试试你的能耐。跟我来。」
看来他没有起疑。
我跟随主人走出宅第。看到眼前铺展开来的光景,我不动声色,但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生前的人生几乎都在病床上度过。那是一种怪病,头痛、腹痛与不停窜遍全身的疼痛使我慢慢衰弱。查不出病因,没有治疗的方法,任何名医或魔法师都无法治好我这不治之症。我从快满十岁的时候就难以自己起床,后来直到死去的几年之间,从自己房间窗户看见的景色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不谙世事。我的知识大多来自在床上阅读的书籍,而且大概有五年以上没离开屋子了。即使如此,我仍然知道主人宅第的所在地点并不寻常。
主人的宅第周围——有着一片蓊郁诡异的黑森林。
现在似乎是晚上,天空阴暗,一大轮近乎浑圆的白银月亮静静散发清辉。
金属围栏在宅第四周形成一个大圈,顶端排满了长桩般的物体以防有人翻越。唯一存在的门看起来坚不可破,紧紧关着。
我僵在原地,主人在我面前驻足,稍稍举起手来。
这似乎是个信号,我听见静悄悄的脚步声接近过来。我不转头,只侧眼确认。出现的东西让我险些惊叫出声,但勉强克制下来。
出现的是三头有着漆黑毛皮的狼。它们大概有我的一半大,说不定能勉强让我骑在背上。
那些狼从左右两边靠近主人,接着发出低吼般的叫声,停下脚步。
我用直觉就知道了,这些狼——是尸体。不,从主人的身份来想,这是从一开始就可想而知的事。这些狼身手敏捷,并且有着明显的尖牙利爪,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它们两眼混浊。
既然是死灵魔术师,能让人类以外的尸体活动并不奇怪。
看来……果然是逃不掉了。就算能逃出地下室也不可能逃离此地。
我如果鲁莽地逃走,肯定会被捉住。我这几年来别说跑步,连正常走路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双方同样都是尸体,我跟这些狼玩捉迷藏就不可能取胜。
主人从怀里掏出钥匙开门,然后简短下令:
「过来,恩德。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力。」
看看……我有多大能力?我……哪有什么能力。
他要我拿着的柴刀沉重无比。我要不是尸体,手臂早就抬不起来了。
他没看出我无言的抗议。我没有行动选择权,既然主人出去了,我也只能跟上。
即使我拥有夜视能力,初次涉足的入夜的森林仍然令人毛骨悚然。无论是沙沙风声,或是虫鸣兽吼,都令人心惊胆寒。但主人毫不迟疑地在这没有道路的路上迈步前进。
他那让狼随侍左右的前进模样极具王者风范。不,实际上他就是个王。
是让邪恶不死生物随侍左右的死者之王。而跟随其后的我,不过是他的一个随从罢了。
森林几乎没有经过人手整顿的痕迹。我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在崎岖的路上,一边拼命紧跟着主人。苍郁繁茂的枝叶与树丛等等严重影响视野,一旦走散恐怕会遇难。
只有此时此刻,我感谢自己拥有不会疲劳的非人肉体。
可是,主人究竟要去哪里?目的是什么?
跟着主人走了十几分钟后,忽然间,在视野边缘——树丛后方有某种东西发亮了。随侍主人左右的狼发出小声低吼。主人兴趣缺缺地低声说:
「总算……出现了啊……」
树丛窣窣地动了动,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现身。
出现的东西是一头比主人带领的狼大上一圈的野狼,很可能是同个种族。漆黑野狼淌着口水,眼露凶光地望着我与主人。
我全身僵硬。当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狼。它对主人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厉害的对手,但对我这个没好好运动过的人却不是如此。
黑狼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盯着我们缓缓做出准备绕圈的态势。
然而主人面对这头野兽连一点戒备都没有,眯起了眼睛。
「……数量真多……这个数量,可能不行。」
听到这句话,我才终于察觉我们被包围了。
前后左右,有好几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它们有着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漆黑毛皮,以及不留下脚步声的轻巧身手。是狼群。我忘了,狼是会集体行动的生物。
假如我的身体还活着,我恐怕早已紧张得昏死过去了。但因为我早就死了,我没把受到的冲击写在脸上,而是慢慢观察四周。
发光的眼睛有十六颗——换言之,这里有八头狼。比主人带领的狼多出一倍以上。
但是,主人只是一脸不快,脸色没有半点畏惧。
狼群逐渐缩小围成的圆圈。主人见状,只是弹响右手手指。
魔术师赫洛司·卡门就这么一个动作。三头尸狼一跃而起。
我感觉自己像在作恶梦。守卫右侧的狼用身体去冲撞离它最近的狼;守卫左侧的一头狼咬住乱跳乱叫的野狼咽喉,将它扯断。
凄惨的景象使我睁大双眼。数量是对方为上,但主人的尸狼实力弥补了数量劣势。两者之间的差异大到就连没打过架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首先尸狼虽然体格较小,但体能显而易见地出色。尽管对手的动作柔软而迅速,主人操纵的狼却宛若一阵黑风。
其次,它们在攻击行动上毫无半点犹疑。它们一直线扑向眼前的狼,不顾己身安危撕咬敌人的模样,甚至给人一种只是完成既定动作的印象。
最后一点,是它们的动作从来不会变慢。即使遭到包围,身体被利爪撕裂,腿部或喉咙被啃咬,它们连一点退缩都没有。
结果一直要等到杀了狼群中的五头,剩下三头逃进森林深处,它们才罢手。
三头狼若无其事地回到主人身边,巩固防卫。但是从那副景象之中,感觉不出忠诚心之类的感情。
我只能愣在原地,对它们的强悍与可怖大受震撼。
死灵魔术师。一般认为他们在这世上的多种魔术师当中是最邪恶的一种存在。
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操弄、亵渎死者灵魂或尸块的死灵魔术在全世界被视为禁术,术师在神话、童话故事或歌剧当中经常作为疯狂反派登场。
我虽然早有这些知识,但亲眼目睹其力量才终于明白这种力量受到世人厌弃的理由。
实在太过——亵渎了。
我对那些狼毫无感情,但只要看到这种景象,谁都会断定此人为「邪恶」。
而被这种人施法复活的我——恐怕也得说变成了邪恶存在。
我能战胜他吗……战胜这个亵渎死者、正面违逆世界的男人?
不,是非战胜不可。不战胜他,不久我也会落入跟这些可悲的尸狼同样的下场。
主人检查过手下们打倒的狼尸后低声说:
「嗯……虽然夜狼数量不够——这些就放着吧。走了。」
他刚才明明说过「总算」,难道说目的不是夜狼……
不过仔细想想,假如他的目的是夜狼,那就没有必要带我来了。他虽然要我拿着柴刀,但还没对我下任何命令。主人甚至没有命令我站在前面保护他,也没有叫我劈砍树丛开路,只是叫我跟来。
我们继续在森林中前进。森林里真的毫无人类踪迹。我动脑思考。也许本来就没有人会在夜里进入森林,不过既然会出现那么巨大的野狼,可见这森林应该不在城镇附近。
此处时常有野兽出现,而且是明显具有敌意,会袭击人类的野兽。说不定它们就是一般所说的魔兽。除了起初主人称为夜狼的狼种,还有比我大上两圈,手持棍棒般物体的猿猴、身缠蓝色火焰的狐狸,以及青苔色的大野猪。假如我一个人碰上它们,恐怕只能惨遭杀害。主人的三头狼不费吹灰之力就驱散了这些种类丰富的魔物。
我只能呆愣地旁观。惨了,这座森林比想象中更危险。这下就算我能躲过受操纵的狼与主人的目光翻越围墙,也别想逃掉。
不过跟着主人走了一段路,我渐渐明白一些事情。我这具肉体不但不会疲劳,且毫无痛觉。体力仿佛没有极限,也不需呼吸。然后,所有知觉似乎都比当人类的时候来得敏锐。只要集中注意力,要察知野兽的气息不是难事。
森林虽然深邃,应该离人类村镇不远。无论主人是多么优秀的魔术师,总不至于能用魔术变出大房子,况且也需要粮食什么的。我合理地猜测应该会有少数人出入此地,一边整理思维一边拼命跟上以免被抛下。
这时,主人再次驻足。
伴随着枝叶摩擦的声响,一个巨大身影冷不防地冲出来。
出现的是一头熊。
可能还是幼仔,身高只有大约我的一半,但发达的四肢与长爪已经够凶恶了。
至今现身的野兽都是群体,这次似乎只有一头。靠主人的狼轻易就能解决。
我正在做如此想时,主人突如其来地说了:
「一头,是吧……恩德,你去对付它。」
……啥?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他跟我说了什么。
对付?叫我去?
拿这个状况与我所知道的死灵魔术师知识做比较,其实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个命令了。对死灵魔术师而言,不死者是武器,但我却在无意识之中屏除了这个可能性。
我体弱多病,别说没对付过野兽,连打架的经验都没有。
我也没锻炼过体魄,根本不知该如何战斗。
我看看一手拎着的柴刀。行不通。对手虽然体格较小,但终究是熊。一个没受过训练又一无长处的人类,不可能赢天生体能过人的熊。
与我们对峙的熊眼中带有杀意。即使看到主人的三头狼满身回溅的血污,也没有半点退缩的模样。
我有柴刀,但熊有爪子。虽说我拥有不会疼痛的肉体,但要是被大卸八块一样不能动。真要说起来,柴刀能算是武器吗?行不通,绝对行不通。
见我畏缩不前,也不把柴刀举起来,主人满脸狐疑地说:
「怎么了?这是命令。『尽全力战斗,杀了它』。」
命令的言词摇撼了我的大脑。
我的双脚蹬地了。直到野熊逼近我的眼前,我才认知到这一点。身体擅自动了起来,抛下我的恐惧、犹豫等所有感情。在这个瞬间,我只是个无能为力的观众。
持握柴刀的手高举过头,对着熊劈砍过去。熊看到我急速来袭,抬起前脚挡下这一刀。
刀刃深深砍进它的左脚。斩断肌肉,击中骨头的触感透过刀刃传达给我。
熊发出咆哮,无视于伤势用头撞我。
冲击力道窜遍全身,我从体内听见某种物体噗滋绷断的声响。那是一种我至今从没听过的致命声响。但我的手没放掉柴刀,也不觉得痛。
我的头动了起来。还来不及惨叫,我已经探身向前咬住了熊的耳朵。
强烈的野兽腥臭贯穿思维,从牙齿传来的坚硬皮肉与兽毛的触感使我一阵恶心。
我的牙齿碎裂,下颚传来不祥的声响。熊猛力摇头把我甩开。被我咬下的耳朵碎片从嘴里掉出来。
反胃感与臭味都瞬即从我脑中消失。
在这个瞬间——我的确是一个谁都不忍目睹的「怪物」。
左手立刻做出动作,朝着退后一步的野熊右眼刺去。还来不及感觉到指尖刺穿柔软物体的触感,熊的左前脚先重击了我伸直的手臂。
喀叽一声,我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折断的骨头从左臂刺出,全力捅去的指尖也折断了。但我依然不觉得痛,贯穿眼球的手指遵守主人的命令开始往前钻。
野熊力大无比,比我这种小角色强悍太多了。本来脆弱如我,就算长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赢它。
然而,主人的命令比我的意志更强烈。
即使是能冷血袭击人类的魔兽也有痛觉。但是,我没有。我的右手强行拔出一半陷进皮肉的柴刀。鲜血四溅,野熊惨叫般大声咆哮。
可能是背脊断了,视野在摇晃。但是,我的手臂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径自把柴刀高举过头,然后按照主人的命令全力劈向它的粗壮脖子。
野熊终于发出痛苦的哀叫,倒卧在地。我只是一个劲地卯足全力高举柴刀劈砍它。
不懂得控制力道的劈砍刀刃切开熊厚实的毛皮,剁碎了肌肉。尽管血花四溅,我的手依然没有停止。
身体在擅自行动。我能够以局外人的角度认知自己的这种状况。
飞溅的血黏到脸上与眼睛。但是,不会痛。不,真要说的话——假如我有痛觉,我的身体现在应该正剧痛难忍才对。
我的手臂很细,我没拿过多重的东西,也没挥过剑。凭我这种瘦巴巴的手臂,能够砍开野生动物的厚皮肤与肌肉吗?我这没吃过几餐正常食物的下颚,虽说只有一部分,但能咬下魔兽的肉吗?
照常理来想,不可能。我如果与熊搏斗,十次里有十次会是我输。这种事用膝盖想也知道。就算能够幸运地给它一击,也绝不可能光凭这样就杀死野熊。
但是现在,我眼前是一片正好相反的景象。野熊还在一颤一颤地痉挛,但我挥砍的柴刀深深砍伤了它的肌肉,伤口见骨,很明显是致命伤。
我为什么能打倒这头强壮的野兽?我从每次抡起柴刀劈砍时手臂传来的可怕冲击与声响猜出了主因。
「够了,它死了。住手。」
接到主人的命令,故障般不停挥动的手臂停了下来。我呼吸没有紊乱,既不疲劳也不难受。不死者没有那些问题。
我低头看看右臂。我的右臂瘀血到令我担心随时有可能腐烂脱落。
除非是我看漏,否则右臂并未受过攻击。这个伤害,恐怕是我用柴刀全力劈砍野熊造成的「反作用力」。假如我有痛觉,早就无法继续攻击下去了,至少会使不上力。这就是那种类型的伤势。
不,不只如此。接近时腹部受到的铁头功以及被粗壮前脚挥开的左臂,都具有如果我还活着,恐怕一击就能剥夺我战斗力量的威力。
折断的骨头从左臂突出;深深插入翻搅脑浆的手指折断,弯向夸张的方向。
能够不理会伤势、痛楚或疲劳全力攻击,恐怕就是不死者的强项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会受伤。主人那几头狼一路上受到的伤也都尚未痊愈。
我这具曾经那般受到疼痛折磨的肉体,如今变得感觉不到任何痛楚。这项事实对我而言,比明白自己转生为不死者时带来的冲击更大。
还有……这个伤势,会痊愈吗?我现在的肉体无庸置疑没有生命。不知道不死者的特性是如何……
主人略瞥一眼熊尸做确认,接着从头到脚观察我的身体,蹙起眉头。
「就这点程度啊……不,病死的尸体能做到这样,也许算是表现很好了。就算现在派不上用场,以后再慢慢锻炼就是了。也许现在还不该急着下定论……」
强迫我战斗还讲这种话,真是过分。
主人叹气之后,将魔杖抵在我瘀血的肉体上。
他小声吟唱了两三句咒文。跟我在病榻上多次让白魔术师施展的回复魔法是不同的咒文。
「自深渊降临吧,时光停滞之人。请赐与活死人负向力量。『逆向转换』。」
魔杖前端亮起紫光,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窜过伤口。
右臂的瘀血在瞬间消退,骨折的右臂喀叽一声归回原位。体内的骨骼在蠢动,恢复成该有的模样。下颚得到修复,碎裂的牙齿回复原状。
我曾听说回复魔法是一种难度很高的魔法,说是如果想用魔法完全治好骨折,需要花上庞大的金额。我不知道不死者用的回复魔法难度是否一样高,但可以确定主人是个本领高超的魔法师。使用魔法应该会带来强烈的疲劳,但主人的呼吸没有半点紊乱。看他住在这种森林的深处就能猜到几分,看来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主人看过我的伤处,确定已经澈底痊愈后,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说了:
「找下一个吧。恩德,跟我来。」
结果我在这天,被迫跟总共五头的恐怖魔兽交手。
战斗后,主人粗鲁地用水冲掉我身上的脏污,然后再次把我带到地下室。
看来我基本上会被摆在地下室。
我大概就像是剑士的剑。这没什么不好。
主人离去后,在静悄悄的地下室里,多得是思考的时间。
这下我澈底弄清楚自己的状况了。身体能动,不会累也不会痛,而且有夜视能力。不怕冷。
关于体能方面,所有能力都比生前优秀,但没有痛觉可能导致我忽略肉体的损伤,只有这点需要注意。
还有,我发现主人是法力高强的魔术师,除了我以外还有好几个强悍的手下。
夜狼就是其中之一,我在回地下室时还看到了会走路的人类骷髅。
那大概就是故事中死灵魔术师经常役使的「骷髅人」吧。虽然我只看到这一种,不过故事中的死灵魔术师总是会操纵大量不死者,我理所当然地猜测主人应该还有操纵其他亡者。当然,我也得考虑到主人本身的战斗能力。
然而,我猜不透最重要的问题——主人的目的。
他为什么要让我这个只拥有病弱肉体的人复活?如果是要选护卫,应该有更多选择。
而最令我在意的是——主人料想的状况与我现况上的「差异」。
等主人的气息消失后过了半晌,我再次展开行动。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谨慎地握住门把。门扉发出嘎吱声把我吓了一跳,但主人似乎没有要回来的样子。
我悄悄施加力道。当初怎么推都推不开的门,安静且轻易地打开了。
我睁大双眼,用右手抓住门口边缘。然后,我慢慢让右脚往外踏出一步。
脚底碰到了地板——房间的外面。
——果然不出我所料。
出得去。当初被指示待命时明明怎样都出不去,现在却溜得掉。
现在跟当初的状况差在哪里?
主人这次把我留在这里,没有「下命令」。这次不像当初,少了「不许离开房间」的命令。所以此时的我不会受制于命令,能够自由地踏出房间。
理应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仿佛扑通跳了一下。
这正是——差别所在。就是主人料想的状况与我现况之间的差异。
主人完全没料到我有可能逃走。他不太可能是忘了下命令,操纵死者的魔术师不可能那么粗心。
恐怕当初的命令才是突发状况。
没有什么特别用意,可能就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然后,他为什么没料到我会逃走?
假如我的心脏还没停止,现在想必因为紧张而狂跳不止。
我不禁感谢起过去的自己。
真是幸运。当初苏醒的时候没对主人说话,真是太幸运了。
回想起来,至今主人所说的话都带有自言自语般的口气。就连对我下命令时——都不像在问我的意愿。
我把脚缩回,悄悄关上门后,回到方才站的位置。以目前的状况,在宅第里到处走动太粗心大意了,至少得先摸清主人一整天的行动模式才行。
假如我猜得没错——主人还不知道我拥有自我意识。
虽然还只是猜测,但他确认过我听得懂人话,而且我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他也不觉得奇怪,所以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
更何况如果他知道我有自我意识,当初应该会有一个必须下达的重要命令。
这件事不能被主人发现。
我让双臂无力地下垂,维持雕像般的姿势。无论要做什么,应该都能找到机会。
不管要不要与主人为敌,手上的牌是越多越好。
§ § §
于是,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的职责是辅佐主人赫洛司,主要的工作是主人前往野外之际的护卫兼狩猎。
主人用我狩猎魔兽,再用这些魔兽的尸骸生产新的不死者。
习惯成自然,起初我只能笨手笨脚地战斗,但练个几次之后就能有效率地打倒魔兽了。
我也不需要再用什么咬人的野蛮方法。我的肉体没有痛觉,不会疲劳,而且主人的后援做得无懈可击。就算是个大外行,人家都帮忙准备这么多了,绝对不会输。
而我在这些战斗当中得知,主人不只擅长役使不死者与使用回复魔法,攻击魔法的本领也是一流。
当我不慎让魔兽跑到后方时,主人随手就把它解决掉了。而且只花了一瞬间的工夫,不留痕迹。而主人对于我没能挡下魔兽这件事,也没表现出半点反应。
我在那一刻重新体会到了魔法的可怕。主人根本没把这座森林里的魔兽们放在眼里。
主人明显比我强悍。冷静想想,他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对付不来的魔兽栖息的森林选为定居处,我却在无意识当中认定这个年老魔术师不擅长战斗。
不过,照这样看来……想利用魔兽除掉主人是不可能了。
真要说起来,现阶段我如果打倒主人,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在童话故事当中,失去主子的不死者不会消失,会永远在人世间徘徊,但真相不明。
经过一星期之后,如果只有一头「夜狼」,我已经几乎能毫发无伤地打倒。
我自认挥动柴刀的方式也渐渐有模有样多了。给予对手致命伤的诀窍在于必须扭转全身,将柴刀一挥到底。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轻易丧命,我运用身体的方式慢慢大胆起来。现在的我搞不好连翻筋斗都会,只是没受到命令所以不做罢了。
我伫立于天灵盖被劈开而脑浆四溅的夜狼面前,主人表情狐疑地喃喃自语:
「嗯……我本来还有点忧心……看来这次的尸体品质相当不错……」
「……」
我不会回答他说的话。但是,的确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全力将柴刀一挥到底的手臂不再像初战时那样瘀血了。初次战斗时我或许是因为恐惧、混乱与命令的力量而太过用力,造成反作用力也比较大,但就算考虑到这点——有可能才一星期就能够毫发无伤地打倒夜狼吗?
我的肉体很瘦弱。死前的几年我都是卧床不起,肌肉不用说,骨骼、皮肤与内脏应该也都萎缩衰弱了。就算有主人的法力让我得以发挥超越极限的力量,基础弱应该还是会让能力受限。况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有战士的才能。
现在的我肉体已死。既然已死,肉体上应该不会再有成长。我虽然应该还在发育期,但既然没有吃东西,萎缩的肌肉也不可能变回原样。
然而——我却在确实地变强。不只是经验,肉体也是。若不是如此,才经过一星期的实战就能活像老练战士般击杀魔兽,实在太不自然。
主人沉默地看着我半晌后,喃喃自语道:
「……难道是变异为『尸鬼』的时候近了?这么快……太快了,不过,这不是件坏事……」
「尸鬼」……我有听过。记得那是一种嗜食人类尸体的不死者。
不过,其他部分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情报来源只有主人的自言自语。
看来……差不多该行动了。
我定睛往下看着主人刻满皱纹的额头,同时做好觉悟。
虽然危险,但我不认为继续按兵不动能让状况有所好转。更何况如果他说的「变异」真的即将来临,我必须在变化发生前知道相关细节。
我要在宅第中进行探索。
主人是魔术师,也是研究者。主人使我复活的房间——研究室里,除了有着无数用途不明的器具,还有好几本书。闯进那个房间实在太过危险,不过除了那里之外,应该还有其他地方藏有能解释我目前状况的物品。
我已经习惯数数字了。如果可以贪心一点,我想要时钟。
不过,虽不知道正确的时刻,但我已经摸清主人赫洛司的日常生活模式。
不,正确来说,是我知道主人赫洛司什么时间会来这个房间了。
主人赫洛司总是在深夜时分造访停尸间。到目前为止,没有例外。
如果我数得没错,他每天固定会在深夜时分造访一次停尸间,带我去入夜的森林狩猎。之后,狩猎所费的时间虽不一定,却总会在天亮前回宅第,把我收进停尸间。起初他还会仔细地把我带回停尸间放好,但渐渐地可能是嫌麻烦了,现在都命令我自己回去。
除了狩猎的时间,他不会过来。
我对不死者所知有限,但在我的少数知识中,有一项是怕阳光。主人只在夜间进行狩猎,恐怕是这个原因。
我不知道主人白天都在做什么。不过,他虽是个本领高超的魔术师,同时也是个活人,不像我不需睡眠。他在没有使唤我的时候,很可能会做那些我不再需要的睡眠、进食与排泄等行为。
就我的观察,这幢大宅里的生人包括主人在内只有两个。两者我都需要提高戒备,其中特别需要提防的是主人。一旦被他发现,我的计划将会全面崩盘。
不过,他对我没有戒心,所以只要我小心行动,必定能瞒过他的眼睛。
我轻手轻脚不发出声音,谨慎地离开停尸间,凝目往阶梯上看。
宅第除了部分房间之外,几乎没有能称为灯光的设备。少数几扇窗户也全被木板堵住,外界光线几乎照不进来,但不影响我的视野。
宅第里有很多死角,只要谨慎前进,应该不用担心被发现。
我如此劝说自己,握紧拳头,集中精神。
我变成这种身体之后才知道生前的肉体伴随着多少杂音。心跳声、呼吸声……已死的身体不会产生这些声响,但说来不可思议,感觉却比生前敏锐多了。
只要细心注意,想必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于是,我按照旧习惯大大做个深呼吸下定决心后,往真正的自由踏出一步。
我谨慎地走在被黑暗笼罩的宅第里。
目的地是书斋或图书室,总之就是我目前这种状态的相关文献收藏的地方。
所幸我识字,卧病在床之后的唯一乐趣就是阅读。
虽然我只认得我居住国家的官方语言莱提斯语,不过莱提斯语是各地广泛使用的语言,主人讲的也是这种语言,所以应该没问题。
总之什么都好,我想要知识。
我决定先远离主人平常埋首工作的研究室型房间,从其他地方确认起。
这幢宅第不同于我生前居住的宅第,装潢力求简约。没铺地毯,也没有插花装饰。只不过是这样,就给人某种缺乏生命气息的印象。
由于没有东西能吸收声音,一不小心搞不好会发出脚步声。
不过一点点声响应该不成问题。因为……可以混杂于其他脚步声中。
闭上眼睛就会听见坚硬有规律的脚步声回音传来,而且不只一人。
这幢宅第的居民只有主人跟另一个人,是个佣人,但生人以外则不在此限。
这幢宅第里设下了无数的警卫,而且是死者卫兵。
这里换个说法,就像是主人赫洛司的城堡。是死者之王居住的幽冥城堡。
死者卫兵的脚步声有规律性,而且不会试着压低音量,因此远远就能清楚听见。脚步声来自前后两方,逃不掉。我在走廊旁边蹲下,屏气凝神地隐藏踪迹。
我并不焦急,只是做好随时可以飞奔而出的准备,等着那一刻到来。
一如我所料,在黑暗中染成淡墨色的人类骷髅自幽暗空间蓦然现身。不同于普通骷髅的是,那具人类骷髅身穿重点保护要害的轻铠,佩带着剑。而且明明没有大脑与心脏,却能走动。
盔甲与骨头互相摩擦,发出微小的「喀达喀达」声。两具这样的骷髅就好像要堵住通道般并肩走在走廊上。没血没肉没心脏却能活动的模样极度不自然而令人厌恶,如果我在活着的时候忽然碰上他们,搞不好会吓到心脏病发作。
那是在童话故事中被称为「骷髅人」的不死者。由于他们以剑、盾与铠甲做了武装,就让我称他们为「骷髅骑士」吧。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我跟随主人去狩猎的途中,有好几次遇到骷髅骑士。主人曾让我跟他对打一次,我发现骷髅骑士不同于只有骨头的外表,身手敏捷,身怀熟练的剑技,我只有力气与重量比他强,凭我目前的实力完全不是对手。
即使没有痛觉,肉体受到损伤仍不免会拖慢动作。他们的实力似乎有着个体差距,如果只有一人,我或许有办法解决,但一次两人的话我就只能等着被分尸了。就算万一发生奇迹让我同时打倒两人,也不是这样就没事了。
整条走廊上随时有大量骷髅骑士徘徊,想躲过他们的目光行动几乎不可能。他们跟我一样不会累也不用睡觉,也就是说邪恶魔术师的宅第对外敌的戒备一样做得滴水不漏。
不过只要我想得没错,就不用担心。
反正无论如何,这事注定迟早都得做个确认。
骷髅骑士停下脚步,只把头迅速转过来,低头看我。
我缩起身体停住不动。一秒钟感觉有十秒或一百秒那么久。
骷髅骑士用空荡荡的眼窝盯着我这边看,但很快就像是失去兴趣般把脸别开——再次开始走动。
我习惯性地呼一口气,放松僵硬的身体。
我早就猜到他们不会袭击我了。
骷髅骑士并不是没看到我。
实情更单纯,他们——是受到命令不准袭击我这个身为不死者的自己人。
我初次遇见骷髅骑士时,看到骷髅骑士不由分说地拔剑就要袭击我,主人下了命令。从此以后,他们就愚忠地遵守着这道命令。
我不知道骷髅骑士是否像我一样有智力,但从一举一动看来,他们似乎没有个人意志。况且明明主人在场,他们却照样袭击我,可见他们应该就像是忠实听从主人命令的人偶。
在这幢主人的宅第里,说来讽刺,我拥有的一个强项就是我是他的不死者。
因此,我不会遭到主人的手下攻击。我必须提防的只有确实拥有智力之人——主人本人以及另一个生人,而且只有被主人本人发现才算是致命失败。
假如我被主人知道擅自四处走动,他必定会发现自己的命令不够充分。届时主人可能会杀了我,至少一定会追加命令让我不能擅自走动。为了今后着想,只有这点必须避免。
已经跨越一个障碍了。我慢慢站起来,再度确认附近有没有主人的气息。
然后,我姑且伸手打开离我最近的一扇门。
我谨慎地打开一扇扇的门,逐一确认房间内部。
所幸这幢宅第基本上都不锁门。我只知道主人的研究室,主人于外出狩猎之际会锁门,其他房间他可能是懒得去管。
说到这个,地下室的门也没锁过。
这可能是因为主人无庸置疑是这幢宅第的绝对支配者。
在这幢宅第里,没人会忤逆赫洛司·卡门。定居于此之人无分生死,全是主人的奴仆。触犯禁忌的死灵魔术师总是树敌无数,不过入侵的敌人有骷髅骑士负责应付。
我不清楚正确的数量,不过在宅第内巡逻的骷髅骑士少说有几十个。这些以两人一组巡逻的骷髅骑士甚至让我觉得戒备有点过度森严。
我没有开锁相关的技术。幸好没上锁,否则我就得想办法了。
每个房间几乎都像是长久无人使用,虽然有家具但没有生活感,我试着打开柜子抽屉,里面是空的。而且好像也没人打扫,我用手指滑过边缘,指尖沾上了薄薄一层灰尘。看来那个佣人并没有打扫房间。不过也是,光靠一个人要维护这幢大宅想必有困难。也许她只会打扫有在使用的房间。
不死者不会用到房间。这幢宅第只让两个人住实在太大了。光是从外头略为确认一下,就会发现这幢宅第还真不小。
我一边压抑一无所获的焦躁心情,一边继续在宅第中探险。
这里已经离主人的研究室很远了。
……假若有书库或书斋之类的空间,会不会比较有可能设置在主人的研究室附近?
我无意间想到这点,停下脚步。
仔细想想,假如我是主人,当然会在自己的房间附近设置书库以求方便。
但我如果在研究室附近走动,有可能被主人抓到。主人的研究室没有床。无论是再邪恶的魔术师,就寝之际总不可能睡在地板上,所以应该会去别的房间。
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该折返,但只要不小心碰上就完了。失误等同于死亡或失去自由。
要冒这个险……等最后再说吧。
这时,我无意间看到通道另一头有一团微光。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回荡而来。
在这宅第内需要灯光的人很少。
是露。就是这幢宅第里的另一个生人。
露是主人的女佣,也是奴隶。她脖子上套著作为奴隶证明的魔法项圈。露负责照料主人起居并担任实验助手,总是挨骂,有时我还看到她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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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急。我悄悄打开门,迅速躲进附近的房间。
脚步声四处彷徨般靠近过来,越来越大声,随即远去。她不是我的朋友,但也不是主人的忠实奴仆。项圈会以违反命令为触发因子给予奴隶痛楚,但无法改变奴隶的自由意志。而且,就算露看到我在走廊上走动,也不太可能向主人报告。因为她那样做没有好处,况且她无从判断我的行动是不是基于主人的命令。
她不是我需要过度恐惧的对象,也不是魔术师,几乎可说无害。
现在应该是白天,她说不定是在忙着打扫。我把这事记进脑子里。等气息远去之后,我重新开始探索。
然后,走了几分钟,我在走廊前方轻松就找到了摆满书柜的房间。
这是个有着气派大门的房间,比至今看过的其他房间大上两圈的室内摆满巨大书柜,满是陈旧的纸张气味。房间里安静无人,书柜上塞满了厚厚的砖头书,但还是不够放,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书本。
我用指尖滑过书柜边缘,发现跟之前看过的其他房间不同,没有积灰尘,大概是露会定期来打扫吧。不能待太久。
我生前就很喜欢看书。虽然临死的那段日子没多余力气看书,但长年以来书本都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有些兴奋雀跃地扫视书柜上的书背。然后,我忍不住蹙起眉头。
摆在柜子里的书出乎我所料,几乎都不是以我知道的莱提斯语所写成。
难道是所谓的魔法书吗?或者是只有死灵魔术师能懂的暗号之类?我连它们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都不知道。
我变得有点没劲,但随即重新打起精神。
反正我本来就没时间把这里的书全看完,说不定选择少一点还比较好。
我扫视书背确认。不久,我看到了一本以莱提斯语写成的书籍。
这是本旧书,书名是《可憎不死者之历史与危险性》。
我费劲地从只差没塞爆的书柜上抽出这本书,试着翻阅看看。
首先扑进我眼里的,是以下这行文字:
『不死者乃是一种诅咒。受到死灵魔术师侵犯的灵魂将永远沦为苦楚的俘囚,唯有神圣伟业带来的终焉方可令其解脱。』
意想不到的这段文字,使我不禁歪唇笑了起来。
感觉好像听到了黑色笑话。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死者是种诅咒,如果此时此刻,我的灵魂成了苦楚的俘囚,那么生前那个比现在更痛苦的我究竟算什么?
那种病痛,那种全身随时为剧痛与悲辛所苦的感受,只有尝过的人才懂。
那段痛得无法入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的探病次数,负责治疗的白魔术师的死心表情,以及明知死亡即将来临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得天独厚之人哪能懂命小福薄之人的苦难?
我只是无法忍受自由意志遭人剥夺,并非对变成不死者感到绝望。假如生前的我知道变成不死者可以从痛苦中获得解脱,我做起决定绝对毫不犹豫。
当然,我对主人——赫洛司·卡门也没有恨意。纵然那是一种亵渎行为也一样。
这本书没有参考价值。
我阖上书本,硬是把它塞进书本之间的缝隙后,决定找些更有参考价值的书。
我带回了几本书,顺利回到自己的房间。回程没有碰到露。
我尽量安静地关上门,然后留下一本书,其他书藏进柜子最底下的抽屉。
就我所知,没人会打开这个房间的柜子抽屉,所以呢,应该是不用担心被发现。看完之后再去拿下一堆书就好。
图书室看来似乎不常有人使用。越往房间里走,书柜的灰尘就越厚,也没看到把书抽出来的痕迹。我觉得那里比较像是用来收藏看完的书。
我选择了放在最深处的书柜,而且是摆在后边的老旧不死者图鉴。
首先我得了解自己的状况。
我的不死者相关知识只来自童话故事与主人的自言自语,这个问题必须尽早改善。
虽然没有灯光,但够让我阅读文字了。我想起在病榻阅读童话故事的那段岁月,感慨万千地慢慢翻页。
我需要力量,而且不只蛮力,知识也是力量。
夜晚的学习时间开始了。
§ § §
我用早已使惯了的柴刀砍死甩动着不合身高的长臂从树木上跳过来袭击的小猴子魔兽。
鲜血芳香飞散在半空中,然后森林归于寂静。
从高大树上观察我们的猴群可能是领悟到对手不好惹,发出奇妙的叫声,以惊人的敏捷身手消失在森林深处。
行动自如的身体,以及透过柴刀传来的生命消失的手感,化为强烈的满足感充实了我。
刚复活的时候我以为是生前行动不便,相比之下带来的反差,但如今我知道这不是心理作用。活死人会杀害生物,累积「死亡」。
威风八面地双臂抱胸站在后面的主人确认了一下猴尸,随即转向我。
「恩德,你……是不是变强了?」
「……」
我沉默地伫立,因为他没有命令我回答。
复活之后过了几个月,我已经完全习惯行动自如的身体,而且多亏有每天持续狩猎森林里的魔物,我已能在某种程度上预测魔物的动作。
起初我还用力过猛,让自己的肉体被反作用力弄坏,现在则能够「控制力道」狩猎野兽,主人帮我回复的次数也减少了。我有极力留意,不让自己从刚开始的战斗到现在的变化引起主人疑心,但战斗确实变得轻松,如果什么都没改变也不知道主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很难拿捏。
运动很快乐。跑步、跳跃、学习都很快乐。
最快乐的是——活着这件事。
我还没完全获得自由,而且身处于大意不得的状况,但这几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了不死者的立场,有多余心力可以享受这个状况。
「嗯……仍是尸肉人……是吗?已经收集相当多的死亡,照理来讲也该化为尸鬼了……」
主人来到我眼前,用他那骨节突出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与身上轻轻敲击做确认。我面无表情地承受被触碰的感觉。
得到教材以来已过了一段时日。比起生前,我对不死者有了更多的知识。
虽然主人的藏书有很多我看不懂,但不妨碍我获得基础知识。
如今我已经能大致听懂主人说话的意思了。
尽管不死者不同于生物,不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成长,但似乎能借由收集生物死亡时产生的负能量(书中直接形容为「死亡之力」)强化自我,产生变异。大概就是说已死之人也并非活在停滞的时光中吧。
书中称这种现象为「位阶变异」。
根据书中记载,除了部分不死者之外,多数不死者都是死灵魔术师下咒的结果。
遭到死灵魔术诅咒的尸体变质而开始活动,就是现在的我了。
而这种诅咒当中结合了进化系统。
在死灵魔术师的邪恶诅咒下复苏的尸肉人会听从主子的命令,收集负能量取得新的自我,变成更强大的不死者。尸肉人就是它的一个起跑线。
平日埋首于研究,就连用餐都不离开房间的主人之所以每晚必定带我去狩猎,想必正是为了累积死亡之力,好让我变成更强大的不死者。
我这个位子似乎有个前任。前任同样在主人的手中累积死亡,从尸肉人变异为尸鬼后,接受主人的命令独自去狩猎,结果被森林里的魔兽生吞活剥而死。所以,主人总是紧跟着我。
主人抬头用发出阴沉光彩,幽暗程度更甚不死者的眼瞳看我后,歪着头说:
「自我的萌芽慢了吗……也罢,目前还不成问题。」
没错,不成问题。还没穿帮。
我应该还能维持现状,再蒙骗一阵子。
主人虽是法力高强的魔术师,但不曾看穿我的演技。
本来尸肉人应该是没有自我的,书本当中也没有任何关于生前记忆的记载。虽不知道为何现在的我能像这样拥有自我与记忆,但因为如此,他这个不死者专家从未怀疑过我的行动。
与主人进行狩猎对我有极大好处,可以安全地提升我的力量。
主人一旦发现我已经有了自我,必然会改变命令。至少应该会命令我不准伤害他。
我需要的是时机。
我现在能动,是多亏主人的诅咒。但是,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不死诅咒一旦施放之后——即使术士死亡也不会解除。
「恩德,把那具猴尸带上。」
一如平常的命令。我抓起还在汩汩淌血的尸骸手臂,跟在主人后面。
可以闻到强烈的鲜血与野兽的腥味,以及尸体的芳香。乌黑血液从深深刺穿撕裂的伤口中浓稠地涌出流下。
体内仿佛有某种火热的感觉蠢动了一下。
最近肚子很饿。
食欲。许久不曾产生的这份欲求如烈火焚身,令我心焦难耐。
我一如平常地听从命令,被摆回停尸间后,开始采取行动。
自从我获得这份欲求以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而就在那时,我知道自身的存在有了变化。
食欲、睡欲与性欲。
人类具备的这些欲求虽与尸肉人无关,但变成更高阶的不死者之后就不同了。
由于当时我已经获得某种程度的不死者知识,我立刻就知道这份欲求来自「位阶变异」。
尽管外表几乎不变,但借由剥夺无数生命,我的存在有了变化。
从「尸肉人」变成人称「尸鬼」的存在。
产生的食欲,证明我本身已经变成了更高层次的物种。
尸鬼不同于尸肉人,拥有某种程度的自我,并具备人类幼儿程度的智力。虽然肉体也在大量累积的负能量下受到强化,但可以说智力才是尸肉人与尸鬼的最大差异。
对于原本就具备自我与记忆的我来说,好处顶多只有肉体稍稍得到强化以及获得几项特殊能力,与食欲这个坏处相比不见得划算,但我乐于接受这种变化。
食欲,多么符合人性的感情啊。
尸肉人虽然方便,但对我而言,这份欲求值得我舍弃便利性去获得。
在濒临死亡之际,我几乎无法正常进食,也不觉得饿,没有多余心力去感觉饿。食欲是我曾经失去的一样东西。
尸鬼的饲料是肉,一如其名就是死尸。
停尸间就这层意义来说,看在我眼里就像粮食库。臭气熏天的尸臭对变成怪物的我,也只像是芳香。但是,我不能在这里进食。
如同初次击杀魔兽时那样,我对于吃尸体没有排斥感。不,从人类情感来说我是很想避免,但为了求生存,我不会迟疑。然而这些尸体是研究材料,如果数量少了,即使是现阶段对我没太大戒心的主人也不免会起疑心。
主人不知道我变成了尸鬼,但知道今后会变异。而谁都知道尸鬼拥有智力与自我。
饥饿感难以忍受到仿佛要烧焦大脑,一不小心就会想啃身边的尸体。
在名为食欲的本能凌驾于理性之前,我得设法满足这份欲望。
我一边压抑伴随着空腹高涨的情感,一边脱掉破烂衣服变成裸体,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停尸间。我钻过巡逻警卫骷髅骑士之间,从入口敞厅走到屋外。
打开门的瞬间,湿黏微温的风抚过我的脸颊。
深蓝色的厚重云层覆盖住夜空。宽广的庭园与大门在我眼前铺展开来。在这庭园当中有着多达几十头的狰狞「尸肉兽」对外敌提高戒备。它们大多诞生自森林,是遭到我或我那些前任杀戮,被主人唤醒的可悲存在。
不死夜狼嗅出我的气味,把头转向我。尽管外观看起来与栖息于森林的夜狼无异,眼神却令人吃惊地不剩半点感情。夜狼抽动了一下鼻子,但可能明白我是平常主人带着的尸肉人,很快就走开了。
那副模样恰如书本所写到的,是个只会听命行事的傀儡。我每次看到它们,都会深切感谢自己没变成那样的幸运,并强烈体会到自己绝对不能变成那样。
我一边感受着夜风,一边走近门边。这里有高达数公尺的钢铁栅栏,设置成包围整幢宅第。不只是物理性障碍,这里似乎还设下了魔术结界,但对于被设定为自己人的我无效。
大门用巨大锁具与铁链紧锁,只有主人有钥匙。我无视大门走到它旁边,用双手抓住栅栏灵活地爬了上去。换成生前的我根本无法用双手支撑自己的重量,但现在这个收集了负能量的我轻易就能办到。
我爬到如长枪般尖锐的顶端后,握住枪尖用翻筋斗的方式把身体抛向外头。
视野一个翻转,我用四肢降落在地,化解令人发麻的冲击,慢慢站起来。这不会影响身体动作,况且「尸鬼」的身体不像「尸肉人」——一点小伤会自己痊愈。
当初我还会紧张,如今这个猎食行为就跟去散步一样轻松。
然后,我毫不迟疑地踏进深邃的森林——骚动不安的黑暗之中。
不同于在主人面前走动的姿势,我独处时可以全速前进。虽然反过来说就表示得不到主人的后援,但这座森林里已经没有魔兽敌得过我。
没有柴刀,但我不需要。
我集中精神之下,右手手指便发出嘎吱嘎吱的挤压声。指尖开始发热。
五指指甲变得像小刀一样隆起尖锐。
这是我变成尸鬼后获得的特殊能力之一,名称直接就叫「尖爪」。
我用左手藏起发热伸长的指甲,在黑暗中疾奔。
可以闻到野兽的腥臭,以及风的气味。烧灼脑内的强烈饥饿感使我的感觉更加敏锐。
我很快就发现了猎物。在树木之间,有个黑色物体从高草丛中露出了一些。
个头大约在两公尺前后。那东西很可能是四脚兽,如果用两脚站起来恐怕会高大得需要仰望。然而那个比我大上两或三圈的巨大身影,看在此时的我眼里只像是饲料。
我压低姿势,只顾向前冲。对行动自如的身体产生的喜悦之情,在因食欲而狂暴的脑中疾速奔走。
风吹动树丛,我将唧唧虫鸣抛诸脑后。
猎物似乎察觉到我的接近,想转向我这边,但在树木繁茂的森林里,它那庞然巨躯无法急速转换方向。
于是,我运用全身的弹性让身体跃上高空。
头下脚上。世界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在我的正下方,黑影转过头来。
它有着漆黑的毛皮、血红的眼睛,以及略瞥一眼就能看出的发达、强韧而柔软的肌肉。
这是头熊型魔兽,也就是主人所说的夜熊。它比夜狼更坚韧,也是我第一头对付的魔兽。然而,这次的个体不是幼仔。
不过,是不是都无所谓。我于错身之际大幅伸出手臂,让指甲呼啸而过。伸长了几公分的指甲前端稍微伤到了它那毛皮覆盖的脑壳。以坚韧毛皮保护脑部的坚硬头盖骨被削掉一小块,鲜血飞溅,魔兽发出咆哮。我于着地的同时弯折身体,滑进庞然大物的怀里。
我早已——不再是只会活动的尸体。
在这个瞬间,我比夜熊更具有兽性,而且是有智慧的野兽——恶鬼。
以「尖爪」伸长的指甲比随便一把剑更为锋利。尸鬼就是用它来割开尸体的皮肉供己食用。
强烈的野兽腥臭传来,食欲仿佛受到触发般猛烈燃烧。我灌注全力用手掌捅向它的心脏部位。尸鬼的臂力与指甲利刃轻而易举地刺破了铠甲般的毛皮与肌肉,以及骨头。
庞然巨躯一个抖动痉挛,咆哮在一瞬间停止。其后只剩下恍若虚无的幽静森林。
肌肉的触感与温度包住手掌。我细细体会遍布全身上下的充实感,同时把手拔了出来。
听得见血管噗滋噗滋的断裂声。手中只留下还在跳动的生命泉源——巨大的心脏。填满嗅觉的骇人血腥味与死亡的臭味,这些全都在促进我的食欲。
拔出手的同时,我倒退数步。就像等着我这么做似的,魔兽的巨躯往地面倒下。它死了。虽然死了,但挖出的心脏还在跳动。它无助的跳动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气息。
我就像罹患热病般叹了口气。
——明明变成不死者的我不可能会发烧,明明不需要呼吸。
我举起被血液弄得湿亮亮的心脏,万无一失地伸舌去舔。血弄脏了我的身体,但不用在意。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脱掉衣服的。
舌头碰到了心脏。光是这样,我就感觉到一股直穿脑髓的冲击。滋味、香气与口感,全都是我这具身体想要的。哪可能有什么排斥感,这是我现在正需要的东西。
啊啊,我已经不是人类了。成为不死者之后多次实际感受到的事实再度浮现脑海,我陶醉地咬住了这颗宝石般的心脏。
§ § §
全身充满力量。自从获得新生以来,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的时日。
主人看我的视线随着日月经过,开始变得含有强烈的疑心。
「……还不变异,是吗……嗯……照理来讲已经用了不少次——」
这里是研究室。结束今天的例行狩猎后,主人低声沉吟,看看我扮演人偶的脸孔。
任何事情都有所谓的平均值。死灵魔术是禁忌的魔法,所以学术方面似乎没有蓬勃发展,但就我确认过的书本内容,尸肉人大抵会在半年或一年后变异为下一种存在。
当然,其中也有个体差距。假如被关在收集不到死亡的密室里,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发生位阶变异现象;反之也有例子显示在大规模战争中诞生的不死者位阶变异所需的时间极端地短。但以这次的情况来说,我每天都受到主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不断收集死亡,怎么想都不该比平均情形更花时间。
从我诞生以来,可能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自从我开始能感觉空腹,应该也没经过太长的时间。但是,这段时间似乎足以让主人起疑了。
主人用骨瘦如柴的指尖触碰我的手臂,凑过来看我的瞳孔,并且吟唱了某些咒文。
我听不懂内容,不过八成是某种死灵魔术吧。
浑身涨满力量。手脚发热,一种简直像肌肉膨胀的激烈感觉窜过全身。
然而我无视于涌上心头的冲动,坚持保持沉默。
「……不是魔力不足?会是……欲念不足吗?」
他蹙起眉头,满脸忿懑地抬头看我。
主人是优秀的魔术师。从他把宅第建在凶暴魔兽横行的幽林深处就能明白这点,从藏书量与能够收集大量尸体这点也能推想而知。然而,主人正因为在死灵魔术方面造诣至深,便过度受困于常识。
尸肉人本来是一种低阶不死者。虽然难点在于需要使用新鲜尸体,但只要克服这点就能轻松制作,是一种非常脆弱,只会遵守命令的人肉傀儡。其中不具有自我意识,因此若没有主人的命令,连一根手指都不会动。
可以想见主人至今一定制作过相当多具尸肉人。当然,我的前任想必也是个性质一般的尸肉人,位阶变异造成的变化应该很明显。
就是突如其来地获得智力。根据书上记载,变异为尸鬼的不死者似乎分成两种。
亦即要么理解状况臣服于主人,要么无法理解状况而激烈反抗。
至于我,则是毫无反应。
正因为主人对不死者的位阶变异具有渊博知识,才无法理解我的状况。他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确认我这个极为优秀的尸肉人实际上变异了没有。
他明知我收集负能量而提升了力量,疑心却终究只是疑心。
尸肉人与尸鬼外表上几乎没有差别,想必也造成了很大影响。
虽然内在确实改变了,但他似乎忘了最有效的区别方法。
换成是我,会死马当活马医这样下令:
「你发生变异了吗?诚实回答我。」
我对主人的命令只能绝对服从,即使在变异后也没有改变。
主人如果这样质问我,我只能死心;但主人由于熟知尸肉人原本的性质,没对我这样做。
对他来说,我是不可能做出意外举动的「物品」。
主人轻拍我全身上下做确认后,皱起眉头,用不服气的口吻喊了一句:
「露,拿小刀来。」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研究室门口,犹疑般沉默了半晌后,房门发出「叽……」的声响打开。
露表情浮现惧色走进来。她有着黑色头发,个头很小,衣服脏兮兮的,体格也瘦弱到随时可能倒下。可能是营养不良,她看起来年纪比我小,但从她以前与主人的对话,我知道她当主人的奴隶当了很多年。脖子上套着证明奴隶身份的黑色魔法项圈,目光比不死者清澈不到哪里去,嘴唇干裂,一不小心可能会把她错看成尸肉人。
这不是我初次见到露。露负责做些不死者做不来的纤细工作,像是协助研究、照料主人生活起居、打扫宅第、煮饭与收拾书本。她在走廊上移动时会拎着灯,所以非常容易看到,但另一方面来说,她跟主人不同,会在走廊或房间里随意走动,因此我在探索过程中曾经不小心碰上她几次。不过……彼此都对对方不感兴趣。
尸肉人没有意志,奴隶也没有。露甚至可能比我更怕主人。而她看我的目光当中也暗藏着恐惧。
她有她的想法,但没有意志。她只会听主人的命令行事。
「拿小刀来。」
听到主人这么说,露急忙从口袋中拿出小刀,走到主人身旁。主人接过她递出的小刀,随手揍了她的脑袋一下。
「慢吞吞的,废物。」
口气听起来不屑,但主人的眼里没有怒意,恐怕只是乱出气罢了。就算不是,主人也只是把奴隶当奴隶看。
露不支倒地。主人把手掌骨头握得喀叽喀叽响,然后将那把小刀插进我的右臂。
仿佛将原本的疼痛稀释一百倍的钝痛窜过手臂。这也是位阶变异的证明。
不死者是种诅咒。原本完全是具「会动的普通尸体」的我,借由累积负能量的方式,正在渐渐变成更可怖、更受诅咒的存在。在这过程中获得的不只是好处。
会动的死者将取回欲望,取回智力,取回痛觉,然后获得强大无比的力量。
虽然比没有痛觉的尸肉人时期痛多了,但跟生前比起来不算什么。
伤口几乎没有流血。大概是血液还没恢复循环吧。
不过,根据书上记载,「陷得更深」的不死者跟人一样会流血。
就好像在确认一样,主人把伤口挖得更深。我面色不改地撑过不断持续的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不痛……不痛了。
主人慢慢放开小刀,视线继续对着我,口气强硬地对趴在地上的露下令:
「……终究就是尸肉人,是吗……喂,这家伙的伤口如果产生变化,向我报告。」
「啊……呜——」
「回话啊。」
「唔!……」
暴力性的声响占据了四下。
据说魔术师能用魔力强化自己的肉体。主人的身体看似只有皮包骨,却似乎有着不小的力气。露被他踢了心窝,简直像皮球一样弹了出去。
我只是毫无所感地旁观。
被小刀挖开的伤口疼痛渗血。
主人每当我在森林里受伤时,都会用魔术为我治疗。由于尸肉人不具再生能力,如果想长久使用同一个尸肉人,当然得这么做。
说到伤口的变化,「尸肉人」与「尸鬼」一个特别大的差别在于再生能力的有无。看来主人想从自我意识萌芽以外的要素看出我的变异与否。
我早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
但是……他太天真了。一旦在我面前说出要用什么方法做检验,就没意义了。
我一如平常地被摆回停尸间后,开始采取行动。
我卷起衣袖确认自己的伤痕。尸鬼的再生能力比人强,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虽然不至于像治愈魔法那样能瞬间治好,但这点程度的伤一天就会好了。
据说变成更高阶的不死者之后,再生能力也会得到强化。幸好我还停留在尸鬼的阶段。我举起左手,慢慢让指甲前端变成刀刃状。指甲前端的锋利度不亚于主人用来挖伤我手臂的小刀。
为了扩大留在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我将指甲插进去。
痛楚以伤口为中心慢慢扩散,摇撼了我的心脏。
比起刚才的小刀,这么做并没有比较痛。
然而,这种自残行为……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对自从有记忆以来身体就不听使唤的我而言,就算天崩地裂也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眼睛……身体并未流泪,但心里却在哭泣。
头脑深层感觉到火烫的痛楚,但我咬牙忍住。
这是——有必要的。
我会杀了束缚我的人。我总有一天必须杀了握有我支配权的赫洛司·卡门。他不是个好东西。虽然不知他有何目的,但他想必只把我当成奴隶的衍生物种。
现在是蛰伏以待之时。为了制造机会,我什么都愿意干。
主人很强,还握有我的绝对支配权。现在的我实在赢不了这种对手——不过,至今并不是没有不死者成功反抗过主子。
在藏书之中,有几本提到了不死者的反抗事例。
眼下,主人只对我做了最小限制。只要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而我变成了更强大的不死者——虽然只有万分之一,还是有胜算。
他是绝对支配者,但并非全知全能。
就像在强调自己的决心,我用指甲钻动着挖肉。虽然伤痕形状跟小刀挖出的有点不同,但他不至于会察觉到这点差异。
确定伤口扩大之后,我从伤口中拔出指甲,直接含进嘴里,动动舌头把碎肉与血舔掉。尽管我现在的味觉连魔兽的心脏都觉得美味,但对自己的血肉却毫无感觉。
不过,如果他们发现我手指上有污渍就麻烦了。我正在舔掉污渍时,忽然听到了声响。
我往前一看。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完全没发现。
在房间一隅,露睁大眼睛看着我。
她眼睛周围有瘀青,嘴唇红肿。虽然一张脸死气沉沉,视线却无庸置疑地紧盯着我放进嘴里的指尖。
我们四目相接。我还没说什么,露已经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失败了。被她看到了。她虽然是奴隶,但就算是奴隶应该也知道我刚才的举动很不自然。
我原本要抬腿追去,但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我不能追上去——那样铁定会被主人察觉。况且追上去又能怎样?难道要说服她吗?我以为自己说服得了吗?
我是不死者,是魔术师赫洛司·卡门制作的不死者。她绝对不会信任我,换作是我也不会信任对方。
既然如此……就不用追了。最糟糕的状况是被主人看到我在追她。
因为主人没有命令我做那种事。
我调整呼吸。指尖已经没有沾上任何一滴血了。
§ § §
光芒闪烁,裂帛般的尖叫响彻宅第。
露整个人飞上半空,波及了摆放在石台上的尸体。是攻击魔法。
我这时候才第一次看到人被吹飞的光景。
主人的表情一如平常,眉毛没动一下,脸颊也没抽动,但狡猾双眼的深处确实燃烧着怒火。
「露,你——算计我是吧?我跟你说过,如果他的伤口有什么异状就告诉我。」
「!——」
可能是倒地时受到了撞击,露无法回话。主人用力踩踏她无力瘫在地上的手。
「但我可不记得有叫你撒谎。」
露向主人报告了。但是主人在我与露之间,似乎选择相信我。
那是当然了。他对自己的死灵魔术很有自信,奴隶说的话——看不出什么价值的奴隶说的话,想必不值得考虑。如果内容荒唐无稽就更是如此了。
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才会任由她逃走。
我一直在观察。至今我看过好几次主人冷淡对待露的场面。
说不定露是妄想据实以报可以博得主人的好感,借此改善自己的待遇。或者是她惊吓得没多余心思料到状况会如此发展,也可能是想到就做了。
换成是我,铁定不会这么做。看来她的绝望还不够深,才会对这种极其微小的希望下赌注。
奴隶连回嘴的权利都没有。主人踢了露的身体好几下后,抓起她的脖子,把她带到动也不动的我身边。
可能是嘴里破皮了,小颗血珠从露发黑的嘴唇间滴出。我感觉到那血滴一瞬间冒出美好的芳香,使我的表情险些放松下来,赶紧绷紧面皮。所幸主人似乎正在专心打骂奴隶,完全没发现。
「喂,你这垃圾。你说恩德的——什么地方变了?再给我说一遍。」
「啊……呜……」
主人的视线以及露的空洞视线集中在我的伤痕上。那里有着跟主人弄出的伤口并无二致的伤痕。正确来说其实有些不同,但主人不会看得那么细。
「恩德,把手臂抬起来,让我跟这家伙——能看清楚那个伤口。」
我主动听从命令抬起了手臂。伤痕暴露在只点了几根蜡烛的幽暗空间里。
换成尸鬼的话理应早已痊愈的伤痕,还清清楚楚地留在上面。
「喂,露,我再问你一遍。你说这家伙的伤——怎么了?」
「咕呜……老……爷,这家伙——自己——」
听到她口齿不清的声音,主人动作夸张地看向我。
「恩德,来。这家伙说你……自己挖开了伤口。哼,哼,哼,我问你,这是——真的吗?」
是。答案是「是」。但是,我不作答。
命令必须正确下达。假若希望我回答——就必须命令我「回答」。他没这么说,所以我没有义务回答。
这是懂得动脑的人才能钻的绝对支配中的漏洞。
主人往我看了几秒,但想必心中已然有了结论,随即将视线转回露身上。露肩膀抖了一下,脸色铁青,口沫横飞地反驳:
「老、老爷——这个男的——在撒谎——」
「哼,哼,哼。露,我没跟你这个奴隶说过,所以你不知道……不死者对创造自己的术士是绝对服从的!」
主人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把抓起来的露往地板上一摔。
我继续抬着手臂,看着这一幕。这是因为——主人没有命令我把手臂放下。对于一个只能听命行事的忠心尸肉人而言,这是理所当然。
「嗯嗯?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报告异常状况,我就会待你好一点?你以为你这颗没多大学问的废物脑袋骗得了我?」
真是可怜,忠心的奴隶将异常状况告诉了主子,却似乎得不到主子的信任。
大概是平常没做好事吧,也可能是主子天性如此。
明明少说两句话就不会被打骂了……但我不打算可怜露。因为露差点就害我——行动自由受限了。
连一点悲怜心都没有,是否表示……我是个残酷的人?
「啊……呜……这家伙——以前,还看过书——还有,对了!他还吃过东西——」
「住口!你这比尸体还不如的馊水!」
的确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被露看过几次不自然的举动。但是,她现在把那些事情搬出来不是明智之举。看到异常状况的时候必须当场举报,否则不可能取信于人。
看来正如主人所说——露的脑袋不怎么灵光。
几分钟之间,四下只有人挨揍的声响与夹杂惨叫的呻吟声。最后主人可能是揍腻了,对着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的露唾骂道:
「你只是个饲料。但是,下次再敢谎报——我就把你活生生大卸八块,对你的灵魂刻上永难磨灭的痛苦。」
他的声音极具魄力,带有真实的声调。
死灵魔术师。
听到受众人厌弃,亵渎灵魂的魔术师所言,如死尸般倒卧在地的露身体一阵痉挛。
最后主人看向我。
「恩德,可以放下手臂了。」
可以放下了。这句话不是命令,我没有义务听从,但我是忠心的尸肉人,所以把手臂放下了。主人看到我这么做,显得不大满意地用鼻子哼一声,帮我治好手臂的伤。
大概是看到摆了一天都没有变化,觉得已经没意义了吧。虽然我忍得住,但也痛得心烦,所以不动声色地悄悄松了口气。真是太感谢露了。
「露,把这房间恢复原状。放在这个房间里的尸体——可是比你更有价值,比你这个我用一枚金币买下的奴隶更值钱。」
一枚金币,是吧?不知道我花了主人多少钱。
我没听说过尸体可以买卖,但价码应该不只一枚金币吧。毕竟在众多尸体当中,我可是被选为了主人的守护者。
主人离开房间,停尸间里只剩下露。
露继续趴在地上,没有要爬起来的样子,不过似乎没死。我能清楚感觉到她细微的呼吸。也许是主人有手下留情。
不过,我还是会担心。她是自己人,虽然立场不同但近似于同事。同事倒下的时候当然应该伸出援手。
我没有接到不许动的命令,所以大大伸了懒腰,然后在露身边蹲下。
也不忘留意主人有没有改变心意跑回来。
这次的事都怪我不够小心。我不会重蹈覆辙。
露抬起头来,用涣散的目光打量我的脸。
我用手指沾起露滴在地板上的血珠,当着她的面放进嘴里,舔给她看。
然后我才头一次知道,人类在真正感到惊愕时会露出恶鬼一般的嘴脸。
但是没用的。主人……原本好像就不太信任你,这下更是绝对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除了掌权者的存在,以及所作所为被掌权者发现导致自由受限的风险之外,目前的环境无可挑剔。
然而我感觉到「必须」叛乱的时机近了。
主人一度产生的疑心今后势必会慢慢加强。主人虽然断定露在说谎,但那些话想必就像小刺一样插在他心头。
我需要看清最适当的局势。
我不再每晚去拿书了。我不认为现在的主人赫洛司会相信奴隶所言,露看起来也没变,但我认为应当尽量减少危险性。
我已经得到了最低限度的知识。对露而言,我必定是跟主人同样难应付的存在。
主人的狩猎时间延长了。每当主人带我进入森林,都会命令我狩猎更多魔兽。
这项命令对我来说求之不得。夜里偷偷进行的猎食行为,万一受到无法再生治愈的伤害会让主人起疑,但白天的话就能让主人帮我治疗。主人是有朝一日必须打倒的支配者,但同时也是最可靠的自己人。
计划奏效了,我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强,但也渐渐满心焦躁。
我摸不透主人的底。他毫无破绽,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能耐与弱点。除了他躲在这种森林里的理由不明让我心存不安,魔导也完全在我的知识范畴外。那类书册的文字我看不懂,无法获得详细情报。
假如想安全行事,最好能获得更大的力量,确定胜券在握之后再挑战主人。但据说从尸鬼发生下一次位阶变异需要花上将近几年的时间,再怎么说,期待这种事情都太不实际了。
何况归根结柢,无论我获得多大力量——主人都对我拥有绝对命令权。
只要他命令我一句不准攻击,一切就玩完了。我能战胜主人的唯一方法,就是用一击造成他无法下命令的状况。
不死者强悍无比。我现在的体能远远凌驾于成年男性之上,而且拥有再生能力。主人没有命令我不准加害于他,所以我大可从背后偷袭。
我认为就算是再厉害的魔术师,也不可能被我能砍断魔兽坚硬颈骨的指甲抓到还毫发无伤。
但是,我不能失败。假如不能一击杀死主人,我将会受到命令束缚,第二个人生也将在受人压榨中结束。这对我而言,是比卧病在床更无法容忍的状况。
我需要的是忍耐,是实力。我如此劝说自己,压抑住焦躁感,静待良机。
我过着每晚听从邪恶魔术师的命令进行狩猎的日子——避开奴隶的目光,寻找主人破绽的日子。
当初获得能够正常活动的身体已经够令我满足,但尝到暂时的自由滋味,会让人想得到真正的自由。这一定就是人类所说的欲望吧。
自由。这两个字,比我撕咬的兽肉滋味更为甜美。
就在这时,主人的客人带来了推动状况的新消息。
住在这幢宅第里的人只有露与主人,不过主人还有其他同伙。
大概是表示纵然是邪恶的死灵魔术师,也难以完全离群索居吧。
每个月一到两次,会有个名叫哈克的男人带着护卫前来。男人是个头戴脏兮兮绿色牛仔帽的小矮子,我都在心里叫他「尸体搬运人哈克」。
正如其名,这个男人总是搬着棺材越过森林而来。主人布置警戒的骷髅人也会放过男人与他的同伴。
我不清楚双方的详细关系,只知道哈克负责补给生活物资与尸体。哈克会向主人提供以食品为主的生活物资以及不知从哪挖来的新鲜尸体,收受金钱或骷髅人。从对话内容听起来,哈克买下骷髅人似乎是当成战斗人员。而且不是普通的骷髅人,是材料经过严选,收集过死亡而身怀强大力量的骷髅人。运用不死者是一种禁忌,可以想见这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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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谈生意时我大多不在场,不过这次主人难得把我叫了过去。
长相兼具狡狯与和善的哈克,以及全副武装、一看就觉得擅长行使暴力的护卫,都聚集在少有机会用到的会客室里。
哈克睁圆了眼,一脸兴味盎然地说道:
「哦……真的活下来了呢。他是病死的尸体,本来还以为很快就会丧命呢。」
「也许贵族的尸体就是不一样。」
主人目光凶恶地抬头看我。
他恐怕是想错了。我能活到现在无非是因为我渴望存活。
当我恢复意识时立刻支配了我的这份渴望,即使如今我已获得某种程度的力量,仍然没有些许淡化。岂止如此,我甚至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种感觉……对,用言语来形容就像是灵魂燃烧般的冲动。那是我生前活着却跟死了无异的时候绝不曾感受过的激烈情欲。
如果要举出一般不死者与我的巨大差异,肯定就在这里。
不过,我丝毫不把它显现在脸上,只是平静地低头看着主人。
主人混浊暗沉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在确认我有无智力,但这恐怕只是我的错觉。假如他确定我有智力,应该会下具体的命令才是。
「还能弄到其他贵族尸体吗?」
「饶了我吧。虽说是尸体,但会想出售家人尸身的怪人可不多见。」
「但是,你已经弄到了一具。作为恩德原料的尸体——」
听到主人简短的言词,哈克大大皱起他那张脸。他用带有浓厚责备意味的口吻说:
「说好不能追究尸体的出身背景了。只不过是碰巧有人想卖家人的遗体,我嘛,就把这机会告诉赫洛司大爷您,赫洛司大爷是自己决定要买的。不过是如此而已。」
「……我明白。他长年卧病在床……这应该是不相关。也看不出有受过锻炼。」
主人目不转睛地观察我的肉体。
我长年以来过着起不了床的生活,全身肌肉衰退,成了只能靠定期造访的白魔术师施加疗愈魔法勉强活着的存在。即使现在频繁进行又跑又跳狩猎魔兽这种以过去状态无法想象的重度劳动,肉体仍然瘦小。
健康的肉体(当然,光是得到不会全身受剧痛折磨的肉体就让我十分感激了)从生前就是我的憧憬。既然听说反复「变异」变成更强的怪物能够让肉体产生变化,那么无论如何我都要活到那一天。
但是,原来如此……原来我的尸体是被卖掉了。
这是一项新情报,不过令我惊讶的是我并没受到打击。
恐怕是因为我对家人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生前的我只顾着忍受痛苦,没有多余心力对其他方面付出感情。
至于恨意——大概也没有。这几年来,家人虽然不曾来看我,但白魔术师定期进行的「看护」想必所费不赀,事实上这种维生处置也的确稍微延长了我的寿命。
战斗中最重要的是攻击距离。我虽然瘦小,但至少成长到了离成年男性只差一点的体格,可以说是侥幸。
就算看护的理由不是为了我好,结果确实帮到了我。
至于把尸体卖给哈克的事,更是不言自明。
无意间,我想起从书中看到的不死者基础知识。
书上说不死者是以尸体的遗恨为活动力。但我的活动根源恐怕不是一般不死者对生人的「怨叹」,而是「生存欲求」。
我即使时时刻刻受到疼痛折磨,却从不曾想过自杀。我想应该没有。
我不想死。死了以后还是想继续活着,想维持自我。说不定就是这份纯粹的情感,赋予了我尸肉人本来不该有的生前记忆。
我的知识极其浅薄,因此不敢确定,但确不确定都无所谓。
主人赫洛司从各方面来想都是我的恩人,我对他真的觉得很抱歉。
但是,我不能放任对我拥有「特权」的他恣意行动。
其实——我有唯一的杀手锏。是那种只要用过一次就再也不能使用的杀手锏。
虽然不是一拿出来就能赢的最终王牌,但只要时机正确,大有可能打倒主人。
越是杀死活物收集死亡之力,时间拖得越久,我就变得越强大,奇袭的成功率也就越高。
容我一再重申,重要的是时机。我要收集情报。主人的战斗能力尚不明确,强大魔术师的外表年龄不可信。即使我再擅长近距离打斗,对付触犯禁忌与世界为敌却能活到这个年龄的老奸巨猾魔术师,做再多戒备都不为过。
我正在面无表情地燃烧阴暗斗志时,哈克忽然板起了脸孔。
「讲到这个……最近终焉骑士团那帮人似乎要来到埃吉这边了。」
「什么……?……不会是你失手了吧?」
「怎么可能,我的客户口风都很紧。不过,那帮人的嗅觉真够灵的。如果要小心行事,我这阵子最好还是别来了。」
听到这个名词,难以形容的冲击窜遍我全身。
「终焉骑士团」。那是为无尽黑暗带来终焉的世界最强战斗集团。
我生前读过的书里提到过他们,主人的藏书里也有这个名词。
他们时常在童话故事中作为英雄人物登场,这些以光明之剑斩杀一切威胁或苦难的存在是孩子们的偶像,事实上我卧病在床之前也曾对他们的英姿怀抱淡淡憧憬。
玩弄人类灵魂创造出不死者的死灵魔术师是他们的头号敌人。
昔日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在我看过的图画书里有很多都在描述死灵魔术师与终焉骑士团之战,哪边获胜则不言自明。
从主人愤怒扭曲的表情看来,双方的血海深仇似乎不只是书中故事。
而这个终焉骑士团——与本来不该存在的我这个活死人也是敌对关系。
想到连儿童图画书当中都描述他们铁面无情,他们绝不可能放我一马。
「是来追杀我的吗……?若是能再等几年,研究就大功告成了——这些猎犬,看我杀了你们,当成我永恒的奴隶。」
「我可不想被卷进赫洛司老爷与终焉骑士团之间的厮杀,就让我暂时躲远点吧。」
「…………且慢,哈克。在你逃跑前,我要跟你订个东西。恩德,回去你平常的停尸间。」
他打算订购什么……?虽然好奇,但命令不能不听。
我尽量以缓慢的动作离开房间,却还是没能听到内容。
……也罢。虽然听到了讨厌的消息,但总比对事情发展一无所知来得好。
期限大幅缩短了。为了求生存,我该怎么做?
我回到停尸间后,背靠墙壁,双臂抱胸开始思考。
首先我需要确认战力。我、赫洛司与终焉骑士团,其中最弱的肯定是我。
我能对付森林魔兽完全是因为有主人的后援。尽管现在的我经过累积经验与位阶变异而稍微有所成长,肉体强度本身还是跟当初没什么不同。
一般认为,不懂得如何战斗的城市居民变成有名的一种最低阶不死者——僵尸时,战斗力会有所增强。这是因为不死者没有所谓的生理限制。
人类的大脑原本有其先天限制。据说人类的肉体如果真的使出全力,会在反作用力下受伤。大脑限制就是用来预防受伤的安全措施,这项功能帮助人类度过健康平安的日常生活,但同时也让人类基本上使不出全力。
另一方面,化为不死者的生物没有所谓的限制,也没有痛觉。变成僵尸的人能够不顾肉体受损,发挥超乎生前的过人臂力,直到澈底破坏目标之前不会罢手。由于其生存不用仰赖肉体器官,即使心脏遭刺或是手脚炸飞也能仅凭怨念紧咬对手。
我之前不是僵尸,而是尸肉人,所以有着若干差异,但总之这就是我才刚复活就能以脆弱肉体打倒森林魔兽的原因之一。附带一提,另一个原因是有主人用魔法帮我拖住魔兽或进行回复。要不是有他帮忙,不习惯战斗的我八成早就力尽倒下了。
现在的我更是成了尸鬼,身怀比那时更强大的能力,但如果问到我这样能否与终焉骑士团抗衡,答案是否。捉对厮杀的话肯定会输,就算有五或六个我,他们恐怕也能当成杂草一样割除。
听说终焉骑士团经过严格训练且经验丰富,是菁英中的菁英,每个团员各有不同的武装,但全都是万夫莫敌的强者,而且惯于对付我这种不死者。战斗技术比不上,体能也比不上,甚至连经验都落于人后,我连万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
他们是光明。如果死灵魔术师是黑暗支配者,他们就是正好相反的存在。而这跟社会地位高低无关。
终焉骑士团……能够操纵与死灵魔术师正好相反的能量。
详细原理我不清楚,不过根据书上记载,世界上似乎大略区分为正负两种能量的存在。
两者也可改称为光明与黑暗,或是生命与死亡,总之世间万物都是带着正能量诞生,无一例外。而当这种能量归零时生物就会死亡,与这世界永别。
另一方面,有种魔术可以颠覆此一法则,就是死灵魔术。
这种魔术——诅咒,能够将生物的尸体——改造成以负能量活动。
我如今在赫洛司施展的魔法之下,成了以负能量活动的人偶。心脏没在跳动,身体却能活动,是因为我这个存在的动力来源变了。
我变成不再仰赖心跳生产的正能量,而是以负能量来活动。而负能量不同于正能量——不会自然消耗。
所以,不死者没有寿命,才会被称为不死者。
但是,不死者并非没有弱点,我的肉体并非无敌。我的身体能活动是因为在主人的力量下处于稍微偏离正道的状态,假如肉体受到激烈损耗而变得无法维系住灵魂,可能还是会死——或者因为某些原因导致能量「归零」也会死。
讲到这里还算单纯。接下来的部分我自己也弄不太懂,所以有些复杂——就是不死者在对付终焉骑士团时大大吃亏的理由。
为求方便,我一直在使用正能量、负能量等名词,但严密而论似乎不太贴切。
「正」是一种能量,但作为我的原动力的「负」并不是能量。负似乎是一种「状态」。
终焉骑士团操纵的(应该说普通生物运用的)是光明之力——就是正能量。
他们虽以世间罕有的武力为傲,但在与不死者对峙之际做的不是「破坏」,而是极有效率地——加以「净化」。不是付出庞大劳力破坏肉体,而是借由添加光之能量的方式试着将我的状态从负向状态归零。而我的身体是有主人的力量才勉强能动,归零的瞬间,我就会依据这个世界的法则变得无法动弹,也就是迎接第二次死亡。这对我……不如说对不死者而言是致命性弱点。
另一方面,我们不死者无法用同一招对付他们。
负能量严密而论并非能量(我自己讲着讲着也混乱了),所以无法射个负能量光束什么的把他们归零。
这项弱点符合世界的大原则,无法消除。
就连正面交手都打不赢了还这样,真是不公平。不过就算没了这个弱点,我面对以压倒性战力为傲的他们还是毫无胜算就是了……但闲话就讲到这里。
我比起生前也变强多了。由于我生前就像是练到最弱的状态,拿来做比较或许很奇怪,不过化为尸鬼的我身怀过人臂力、过人韧性与过人的再生能力,而且还获得了能让指甲一部分变形的力量——「尖爪」,以及让獠牙变得尖锐的力量——「锐牙」。
以不死者来说,我就像是二年级。尸鬼不同于尸肉人,不吞噬死尸就使不上力,但臂力强得光是用不受生理限制不足以形容。
以一般的等级,尸鬼似乎被认为是一到两名最低阶佣兵就能打倒的不死者,但我比一般个体更聪明一点,就算来三四个人也有自信能击退。
但是,这点程度的实力赢不了有望成为英雄的终焉骑士团。
最快的应对方式是逃跑。我不像主人对终焉骑士团怀恨在心,也不想跟他们打。但是对我拥有「特权」的主人会碍事。
主人拥有的「特权」强力无比。而这项权利,其实不只有绝对命令权。虽然能找到的魔术资料有限,但光从我查阅的结果就知道,主人除了绝对命令权之外还握有两项权限。
就是大致掌握自己创造的不死者所在位置的权利,以及从远距离施展特定魔法的权利。
无论拉开再远的物理性距离,我与主人之间仍然有魔术性联系。这是只要主人没死就不会消失的一种安全措施,主人能够透过此一联系对我自由施放魔法。总之简单来说,他能够随意把我变回普通的尸体。
这项特权无法以外来方式解除。不,说不定其实有办法,但我实在没那能耐,也没时间。就算要逃亡,也得设法杀了主人才行。
坦白讲,我无法判断是与主人联手击退终焉骑士团,还是杀死主人之后逃走比较难。
我走投无路了。两者都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但我必须二者择一。
然后,哈克离去的翌日,我还没想出办法解决这个烦恼,就被逼进更艰难的困境——主人在院子里放出了无数的看守。
就是无声无息地接近目标,将听到、看到的事物完完整整传达给主子的无数猫头鹰。
我再也无法半夜偷溜出去了。这表示我弄不到东西来满足我作为「尸鬼」的食欲。
§ § §
我误判了主人的谨慎个性。不,可以说是我所知道的世界太狭窄了。
我的资讯来源只有书籍,而那些书籍的内容没有提到监视魔法。
不过,先不论知道了又能怎样,其实我早就该料到了。主人这次使用的显然不是死灵魔术,但我早就知道他不只会使用死灵魔术。
无数猫头鹰从画出的魔法阵现身后被放出窗户,四散往森林飞去。唯一幸运的是主人没在宅第里留下猫头鹰,但不能外出就不能填饱肚子。
主人把露叫来,语气严厉地对无力俯首的奴隶下令:
「露,等它们回来之后喂饱它们。那些东西是使魔——我的耳目,是比你有用多了的忠诚奴仆。」
「好、好的,遵命……老爷。那么……请问……该喂什么,饲料——」
「肉,滴血的新鲜生肉。不用另外处理。」
露吓得要死,但我没多余心思管她。
耳目?糟透了。我没那能耐躲过主人使魔的目光,享受夜半散步。
于宅第内徘徊的骷髅骑士是不具疲劳概念的优秀卫兵,但没聪明到能向主人报告自己人的行动,也没有声带。但是,那些猫头鹰不一样。既然主人形容成耳目,它们看见或听见的事物恐怕会立刻传达给主人。
在这种状况下想半夜出去狩猎——是不可能的。风险实在太高了。
更何况现在的主人正对四面八方严加戒备。
夜间狩猎对我而言具有两种意义。
也就是累积力量,加快位阶变异的速度——以及进食。眼下的问题是后者。
不死者的位阶变异不只是单纯强化,有时也会增加弱点。
优缺点是一体两面的事。「尸鬼」拥有高过「尸肉人」的体能,几乎所有能力都超越后者,但相对地,尸鬼跟尸肉人不同,需要靠食物维持生存。
不是「能够」进食,是「必须」如此。只属于尸鬼的特性,就是——剧烈的饥饿感,而且是可能完全丧失理性,生前不曾感受过的强烈饥饿感。
这恐怕就是尸鬼袭击人类的最大原因,也是这种不死者被称为「鬼」的理由。
我一开始变异时尝到的饥饿堪称地狱。那是一种烧焦脑神经,摇撼本能的冲动。思考被「想吃东西」几个字淹没,从主人、露、尸体到其他不死者,所有东西在我看来都是「食物」。我能勉强克制住这份冲动,好不容易才找到食物,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就只是生存欲求以毫厘之差稍稍高过食欲罢了。我勉强压抑住冲动,在扑向尸体或主人之前成功溜进了宅第的粮食库。只要稍微走错第一步,我早已化身为受食欲支配的饿鬼,再也不可能将生存欲求摆在食欲前面。
尸鬼的食欲靠毅力撑不过。时间原本已经所剩不多,这下更是等于大限已至。就我的经验判断,如果什么都不吃,尸鬼的饥饿感约莫三天就会达到极限。
之后就是与理性的搏斗了。上次我撑了半天,今天应该也能撑那么久。
但是,一陷入那种状态就是我输了。
尸鬼的力量与饥饿感成反比。越是陷入空腹状态,我的力量就越是不断降低。
我不知道会降低到什么程度,但想必没多少时间让我蘑菇。然而我已经引起露的疑心,无法像第一次那样溜进粮食库。
我跟随主人去狩猎。
虽然使不上力,即使在这种状态下,对付猎杀惯了的魔兽一样不成问题,况且还有后援。
我硬是压下火种般闷烧的饥饿感,只是淡定地专心听命行事。我杀死眼前的活生生肉块,杀了又杀。肚子饿了。血花四溅,温热的尸体躺在地上。但是,现在碰不得。一旦得知我变成具有智力的尸鬼,主人必定会给我套上枷锁。在目前这个阶段自由还没大幅受限只是我运气好。
该怎么做……眼下主人随时处于戒备状态,实在不觉得奇袭能生效。
我用柴刀挡掉沿着抛物线飞来的小石子,将躲在树上的黑色猴子斜劈砍死。
唯一的一线光明是——位阶变异。只要再发生一次位阶变异脱离尸鬼阶段,应该就不会如此为饥饿所苦了。尽管这是治标不治本,而且会带来别的大麻烦,但最起码可以争取时间。
这有可能吗?我花了大约三个月变异成尸鬼,远比一般尸肉人位阶变异所需的时间——半年到一年——来得短。但是下次变异按照常理,通常得花上数年。
奇迹,我需要奇迹。我用思考让自己忘记空腹,柴刀横扫包围我的成群夜狼,杀得它们血肉横飞。这时,主人忽然狐疑地出声说了:
「……恩德,你的身手是不是变差了?」
「……」
「出了什么问题吗?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啊。」
「……」
主人的混浊双眼就像在确认自己的作品那样检查我的状态。我捏了一把冷汗,但继续沉默地站着,结果主人可能以为是自己多心,命令我搜寻下一个猎物。
……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
一瞬间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但我毕竟是全力忍受着空腹在战斗,总是待在近处看我战斗的主人即使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以为我的动作就跟平常一样,心情却难免比较急躁。
我只能心无旁骛地挥动武器。挥动,再挥动。血液飞散,碰巧有一滴喷进我嘴里。
我从没喝过酒,但所谓的酩酊大醉说不定就是在形容我这时的状态。一股惊人的热气从胃里深处冲上食道,摇撼思维。
不够,光喝血不够。膨胀的食欲摇动理性,双脚险些站不稳。
「怎么了!恩德,出了什么事?」
这是个明显蹩脚的动作。主人语气严厉地喊道。
一滴血完全不够让我充饥。
不行,还不行,不能穿帮。我必须活下去。没有目的,也没有理由。我就只是——想活下去。就算要为此牺牲掉一切也在所不惜。
我不动声色地往丹田使力,用理性涂抹掉无法解决的饥饿,撑过火烤般一点一点升温的焦躁感。
于是,我勉强回避主人的疑心,成功结束了当天的狩猎。
我与主人一同回到宅第。
在宅第里,平常从不会出来相迎的露在等着我们。
在黑暗中,她那被手里烛台照亮的脸庞疲累得毫无生气,只有双眼异于平常,含有一种莫名的光辉。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露面对双臂抱胸、低头看待自己如同垃圾的主人,声音沙哑地说:
「老……爷…………那个……我,找、找到了,证明我没有说谎的,证据…………」
食欲与生存欲求互相冲突。我明明没有体温,却从身体当中感觉到燃烧般的热度。
我现在没那闲工夫理会露,但露的两只眼睛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告发从来没伤害过她的我。
露把强忍着火气的主人与忍受空腹的我带到我平常待着的地下室。
她究竟找到了什么?停尸间里不可能留下我的行动踪迹。地板是石版地,况且我也有在注意不要留下自己走动过的证据。真要说起来,房间里根本没几样东西,家具也就只有柜子与放置尸体的石台,尸体是主人的东西,我也有留意不要乱碰。
「在、在这里,老爷…………」
到达地下室后,露打着冷颤,动作果决地走向柜子。
这时候,我才终于想到露找到了什么。
我的表情变得僵硬,仅仅一瞬间让我忘了食欲。
露伸手去开从下面数来的第二个抽屉。那个抽屉本来什么也没放——但现在,放着原本在主人的图书室积灰尘的不死者图鉴。
那是我在露第一次告状之前拿来的东西,是我的宝贝。
就我所知,主人与露从来不会碰地下室的柜子,所以我大意了。
既然她知道我有看过书,我当时就该湮灭证据的。
露想必是从第一次向主人告状未果之后就在找我会活动的确切证据。没想到那个筋疲力竭的女人,居然能瞒过我的眼睛做到这种地步,人类的恶意真是深不可测。
露当着表情狐疑的主人面前,夸张地举起不死者图鉴给他看。
我与露都是主人的奴仆。明明立场处境相同,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过不去?
我的指尖抖动了一下。不能动,我不能动。
「请、请您明察,老爷。这、这里,原本,应该没有放书。是这家伙,这个不死者,从图书室把书带进来的!这个男的,在对老爷——」
露颤声告状。主人接过她呈上的书本后,沉思般半晌不说话,然后用仿佛发自地狱深层的低哑嗓音说了: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本书不是你拿来的?」
「…………咦?」
赢了。看来主人对露的信任度低到不能再低。
主人把图鉴丢到地上。毕竟这本书原本躺在图书室最里面积灰尘,对主人来说大概没多大价值吧。
露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抬头看着主人。
主人语气平静地说下去。
尽管声调并不激动,却也因此感觉得到主人是真的动怒了。
「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女人……我说过了,下次再敢谎报,到时候……我绝不轻饶。至今我还把你看作是个奴才——你竟然恩将仇报。」
「怎、怎么这样,我——」
「我经常觉得束缚奴隶的术式——实在有缺陷。应该像我操纵不死者时那样,强迫你们绝对服从——」
主人对着脸色发青、双腿发软瘫坐在地的露,右手从腰际抽出短杖,一边用左手抚摸着做确认一边往她靠近一步。短杖前端亮起诡异的绿光。
我亲眼看过几次主人使用,那是制作不死者的魔法发出的光。
露的脸在后悔与恐惧下严重抽搐,手脚完全失去力气,只有双眼在乞求主人开恩。
「请、请原谅我——!」
「不用再说了,露,你将会重生为我的忠仆。只是呢,记忆就保不住了——」
主人持杖的手不容分说地高高举起,刻满皱纹与愤怒的脸被绿光照亮。可能是太过恐惧,露连逃跑都不会了。
她似乎失禁了,瘫坐在地的胯下附近扩散出一片温热水滩。
我在心中向露道谢。
来了。时候到了。
主人背对着我,整个心思只放在露身上。
我按捺住食欲,咬紧牙关。用不着去意识,双手的指甲已经静静伸长,就好像肉体在要求我咬住猎物。
我敢确定,现在是唯一机会。
我要杀了我的主人、恩人与天敌。尽管力量不是最佳状态,但要杀死柔嫩的人类绰绰有余。
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不用呼吸,也没有心跳。我是死人。死人的一项长处就是安静。
肉体记得如何杀死生物。这是主人至今给我的教育。
主人集中精神,低吟了两三句魔法咒语。那根短杖朝着不受任何人信任的可怜奴隶高举并挥下。
就在这刹那间,我高举爪子往主人毫无防备的后脑勺劈砍过去。
这是使尽浑身解数的一击。
指甲轻而易举地贯穿主人的头盖骨。露看到我突然施暴,愕然睁大双眼。但是,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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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觉得兴奋,只是有种阴暗的喜悦。说不定这正证明了我已经成了怪物。
我拔出刺穿脆弱头盖骨的指甲。滚烫的血液四处飞散,使我自然地面露笑容。
我杀了他。这下,我就自由了。再来只要速速离开森林,想往哪里逃都行。
我不打算跟终焉骑士团交手。找个类似的森林离群索居,猎捕野兽维生就行了,直到我过腻这个新的人生。
——这时,忽然间,我听见了某种东西劈啪裂开的声响。
「真是意外——这是……怎么回事?」
「!」
不可能听见的声音撞击耳朵。
我无法理解。慢了几拍,一种寒毛直竖的感觉才终于袭向全身。
我的指甲应该确实贯穿了主人的脑袋。主人躲都没躲,也没防御。
声音来自我眼前。理应留下致命伤的主人姿势从刚才到现在毫无改变,平静自若地出声说话。指甲整根刺入的部位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不可能——岂有此理。主人不是不死者。我身为尸鬼,很清楚主人是有生命的人类。
曾几何时,黏附在指甲上的血迹……原本四散的血痕消失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明明——已经杀死了主人。应该已经杀死他了!
「没想到,你真的……已经——有了智力?或是早就有了……有意思。」
「!」
还没完。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带着激昂的气势全力刺出手臂。瞄准的不是头部,是心脏。
五根刺出的指甲把主人的削瘦背部连同长袍一并贯穿,在身体中心开出一个大洞。温热的血浆触感传至掌心,冒出血流如注的咕嘟一声。
我再次听见奇妙的劈啪一声。
眼前躯干被刺穿的主人发出丝毫感觉不到怒意的称赞般的声音:
「我刚才之所以没死,并非因为被贯穿的部位是头。不过,聪明,真聪明。虽不知你是何时得到智慧的——你经过位阶变异后仍继续深藏不露?虎视眈眈地伺机要我的命?呵呵呵呵呵……本来没有寄予期待的,看来你是个超乎预期的……优良身体……我可得向哈克——道谢了。」
简直是个怪物。就连身为尸鬼的我,心脏被刺穿也绝不可能毫无反应。
太夸张了。难道这就是——死灵魔术师吗?
我早已明白正面交手赢不了他,所以我可是挑选了最佳时机发动攻击啊。
饥饿与生存欲求支撑住险些一蹶不振的心灵。
我抽出手臂。拔出来的瞬间,原本明明黏在手臂上的碎肉与血液简直像烟雾一般消失无踪。
我在刹那间思考:
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杀死头盖骨或心脏受损都还能存活的生物?
不——不对。他不是受到致命伤还能活着。这跟超回复力什么的无关。对,简直就像……他用了某种手段,让攻击——变成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无法逃走,也无法防御。一瞬间我就做了判断。
杀到他死为止。我第一次在主人面前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由下往上斜着把指甲一挥。就在锐利的指甲尖端即将撕裂长袍时,主人赫洛司的声音划破咆哮,飞进了我耳里。
「住手。」
命令如雷声一般穿透我的身体。手臂一阵痉挛,由于急遽喊停而自我毁坏。手臂的肌肉组织噗滋噗滋地绷开,一阵钝痛来袭。原本忠实听我使唤的肉体,行动自如的肉体,听从主人的命令胜过我的。
指甲前端未能再度伤到他的皮肉。指甲在到达即将碰到长袍的位置时,无论我如何使力都没有再往前一点。
这时,我才终于接受自己的败北。
不行——我打不赢,绝对打不赢。眼前的男人——是怪物,是我远远不及的怪物。
主人在按照命令一步也不能动的我面前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表情当中没有怒意,仅仅挂着阴暗的愉悦。这点如实呈现了彼此的实力差距。对主人而言,对眼前这个曾因为露的谎报(尽管事实上她说的是真话)而动怒的男人而言,我抓住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发动的叛变根本不到让他动怒的程度。
假如能造成生命危险,主人的表情应该多少也会有变化。
我的叛变连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成功机率都没有。
主人就好像想故意折磨我似的公布了正确答案。
「哼哼哼哼哼……恩德,你似乎有点脑袋,但是——你不懂魔术。你的败因在于你以为我……呵呵呵……『只有一条』性命。噢,我准你开口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试着攻击他,但全身简直像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主人的面容显出深深的笑意,从怀中慢慢掏出一颗银色的圆石头。
这颗石头具有我从未见过的神奇光泽。原本似乎是浑圆的球形,但现在上面有一大道裂痕。
「哼哼哼……我——把我的性命分成了一百二十条。你杀死的,不过是其中两条罢了。也就是说身为我的下属,你想杀我的话,必须在刹那间对我造成一百二十次的死亡。这对于一流的死灵魔术师而言是常识。」
裂痕扩大开来,主人手中的银球粉碎了。但是,我没心情去看那种东西。
他说……一百二十条性命?太离谱了。就连我生前读过的童话故事当中,都没有这么夸张的故事。卑鄙也要有个限度。但同时,这也让我理解了主人从容不迫的理由。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绝无胜算。
一两条命可以用奇袭击溃,但多达一百二十条的性命绝不可能杀尽。
我的叛变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机会。
强烈的后悔袭向心头,但我也无可奈何。当时我没有其他选择,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重要的是……今后。
我今后——会有什么下场?眼前的男人会如何处置叛变过的尸鬼?
被我瞪视的主人嗤笑着下令:
「不过……今后若是再被你偷袭,那可吃不消。恩德,我禁止你今后对我做出任何攻击行为,以及可能对我不利的行动。」
果然——是跟我来这招。
但是,原先我死都不想听到的这番话现在却让我松了口气。这是因为这项命令表示他目前无意杀我。
而我又对于自己为此松一口气澈底感到绝望。
尽管现在多出了几项新疑问,但就先摆到一边。
我不能一蹶不振。我现在需要的——是绝对坚定的意志,以及贪婪无厌的信念。
赫洛司·卡门必须死,我绝对要杀了你。比起生前那种迫于眉睫,无可挽回的死亡气息,你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不管要用上何种手段,无论要花上几年或几十年——总有一天,我会赢得自由。
「哼哼哼……多么骇人的战意啊。即使感受到力量的绝对差距,仍然不见衰退的漆黑意志,以及经过位阶变异并取得自我,却能深藏不露的智慧……你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死者之王』。看来我长年以来的夙愿成就之日也不远了。纵然专杀不死存在的终焉骑士团即将到来……呵呵呵,哈哈哈哈……」
主人凶恶地转动眼珠,高声嗤笑。他的双眸在黑暗中散发强光。可以看到差点被变成不死者的露就这么被撇在一旁,缩在地板上发抖。
笑吧,尽管笑吧。只要最后一刻笑的——是我就够了。
「我要你成为我的力量,恩德。不管你愿不愿意。」
「放我自由。我会听你的。」
我的反抗已经穿帮了,表面工夫的恭顺不具意义。而主人一定也希望我如此。
被我瞪着的主人果不其然,愉快地笑了起来。
「哼,哼,哼……听说你是病死的,没想到竟是如此凶暴的男人!不过,可以。恩德,我准你活动。」
「……再命令我一遍。」
「?我准你活动。」
直到刚才还像全身凝固般动不了的肉体接收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轻易就取回了自由。
我即刻一个转身,全速往房门跑去。我不理会隐隐作痛的手臂,全力踢踹地板,冲上阶梯。背后传来有些慌张的叫声:
「恩德,不许逃跑!」
「!……」
果然还是不行。不,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行不通,但就是忍不住想试试。
见我停下脚步,主人一边傻眼地说话一边靠近过来。
「看来真是轻忽不得。不过,这才是——死者之王该有的资质。」
于是从第二天起,我被囚的岁月开始了。
我过着表面上并无不同,全身却被看不见的锁链五花大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