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原本很怕在山里露宿的人,习惯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会避免做那种选择,然而在山里露营,总比在山里走夜路要好多了。
至于妮朵就没有我这么放得开。没有路灯,甚至连月光都很微弱的山区夜色,让妮朵十分害怕。如果我们今天还要在山区过夜,不知妮朵会有何种表情。
幸好我们的车已经来到下山坡。
我们从位在山腰的一块平地看到眼下是广大的平原与平缓的丘陵,还能看到一条贯穿平原与丘陵的道路。我想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应该就能够回到平地了。
我盘腿坐在地垫上,摊开在货车上找到的那张地图。
我们从水上车站经过范戴克先生的工厂,绕了一段路开回地图所画的那条道路。地图上的终点站,就是位在河川上游的一座桥。
那里并不是我跟妮朵的目的地。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在桥前面的城市。而像这样确认自己的所在地,一路上持续掌握自己与目的地的距离,是一种避免迷路的方法。这样在精神上也较能安心。
我折起地图,把地图放到旁边。这时一阵风从树林里吹来,差点把地图吹走。我连忙用倒了咖啡的杯子把地图压住。
这块在山路旁边开辟出的空地,感觉应该是给走山路的人拿来当休息地、露营地的地方。随处可见经过人为整理的痕迹。
附近能看到用石块堆成的窑,上头能看到黑色的炭斑,而且还有用木材组成的桌椅。在前方就有一条小溪,所以也不用担心无水可用。这是个相当适合露营的环境。
我把茶壶的水箱跟车顶货架的水罐都装满水,然后用火炉煮了咖啡,喝了三杯之后,还是没有看到妮朵回来。妮朵每次找到适合画图的地方,就很容易忘记时间。
刚开始我还会因为等到不耐烦而跑去催促她动身,不过多相处几天之后,我也习惯了她这个毛病。也是因为我发现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催促她的理由。
我感觉自己坐腻了,就往后躺了下去。由于布垫很薄,我能明确感受到地面的坚硬。这让我有些想念柔软的床垫。在范戴克先生那里的时候,我也没有借用那里的床,而是在工厂内搭帐棚睡觉。现在我突然觉得当时不应该那么客气。
阳光不受阻隔地将广场染上一层白。大概是夏天快到了。我觉得阳光下的景色一天比一天鲜明。我躺在地上,让皮肤感受著风带来的凉爽,听著枝叶摩擦的声响,看著林荫构成的深蓝色图案,眼皮不自觉地变得沉重。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某个变化,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现实。
我听到一阵来自远处的汽笛声。尽管那个声音就像深山回音般听起来有些模糊,不过我还能听出那阵汽笛声接连响了五次短声,接著是一次长声。我的睡意瞬间消散,猛然坐了起来。我竖著耳朵等待汽笛声再次响起。我听到一段寂静。然后汽笛声响起。五次短声,一次长声。
我不明白这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不过可以确定有人在操作汽笛。这样我当然不能还躺在这里悠哉睡觉。
我倒掉杯里剩下的咖啡,把取出的东西收入木箱,卷起布垫。当我把东西都收回茶壶上的时候,妮朵也扛著画架,从通往溪边的小径回到这儿来。
「你有听到刚才的声音吗?」
「有。」妮朵点头。「我想那应该是求救汽笛。」
「求救汽笛?」
这是个听起来令人担心的词句。
妮朵一边把画架放回三轮车的车斗,边继续向我解释。
「那原本是列车跟船只使用的汽笛信号。五短声一长声,代表遇到非常状况,需要他人救助的意思。」
「真亏你有这种知识。你该不会跑过船吧?」
妮朵的解释让我表示佩服,然而不知为何,她却红了脸颊,将头低了下去。
「……因为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很沉迷航海小说。」
以你这个年纪,用「小时候」这个词句合适吗?
「总而言之,刚才那个声音,是代表有人求救吧?」
「应该没错。」
妮朵用手抵著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下。
「可是随便跑去,可能会有危险。我听说会有人假装求救,然后打劫前去救援的人。毕竟没法从汽笛声判断求救的人,究竟是不是好人。」
「原来如此。这可能是圈套吗?」
妮朵说的状况也是有可能的。我稍微想了一下。
「好,那我们先上车,到附近去看看状况吧。」
「……没问题吗?」
「如果真的有人需要帮助,见死不救也会让人良心不安。况且我们自己也是被范戴克先生所救的。」
要说我的想法是传递善行,未免有些夸张。我只是认为,如果我不理会这个声音,这件事大概会让我惦记上一整个礼拜。说不定真的有人需要帮助。那个人之后怎么了?有其他人去救人吗?如果我每次睡前都要被这些想法纠缠,那我肯定睡不好觉。
我已经习惯在决定当天的露营地之前,都不会让茶壶的引擎熄火。所以我们一上车就能立刻出发。当我们沿著蜿蜒的山道行驶在下山路上,我察觉到妮朵正侧眼看著我。
「怎么了?」
「我是想……你把枪带在身上比较好。」
「为了防身吗?」
「对。」
「我想应该用不著吧。要是带著枪,就算说自己是来帮忙的,人家可能还会误以为我们是强盗呢。」
好吧。妮朵点了个头,便将视线转向前方。
在我们下山的路上,又听到几次汽笛声。我们与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感觉对方就在这条路上。
既然这样,那我们也别无选择,因为我们要往这条路走下去,就一定会遇到对方。
当我们几乎离开山区,周围的树木越来越少,阳光也有些转红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个东西。
「根本就是大象嘛。」
「大象?」
「咦?这里没有吗?就是那个耳朵很大,鼻子很长的动物。」
「我不知道。在惠介的世界,有长那种模样的动物吗?」
「要说相似的部分,大概就是耳朵、鼻子,还有尺寸吧……」
我们看到的,是一辆箱型的蒸汽车。我不是很确定那是否就是所谓的厢型车。那辆车在侧面后照镜的位置,有会让人联想到象耳的大型零件。在挡风玻璃下方还有一条像是象鼻的装备盘卷在前面。而且就只有那两个部分有十分显眼的装饰。
车子旁边站著一名身材高挑的男性,正用拿著猎帽的手向我们挥手。一名身穿浅红色连身服的女子接著从车子后头现身,她有些紧张地模仿起那名男子对我们挥手。
我先瞄了坐在副驾驶座的妮朵一眼,看到妮朵对我点头。看来妮朵是认为,就算停车也不成问题。我也是这么想。因为那对男女都满头白发,怎么看都只是一对高龄夫妻。
我把茶壶停在大象厢型车旁边,打开车窗。高瘦的老人靠了过来。他脸上带著十分开朗的笑容。
「哎呀,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见到人!这想必也是红光圣女的安排。如果你们不急著赶路,可以帮个忙吗?」
「您有什么困难吗?」
为求谨慎,我的手仍握著控速杆,确保车子随时都能开走。
老人弯腰将脸凑了过来。对方一看见坐在我旁边的妮朵,先是睁大眼睛,然后毕恭毕敬地说道。
「世界变成这样,就算你们直接开走都不奇怪。光是你们愿意停车,我就应该向你们道谢。就像你们看到的,我已经是把老骨头了。我做不了什么事。你们放心吧。」
老人会这么说,大概也是看到我们表露的戒心。他展现的态度相当稳重。甚至让我对自己曾对他抱持怀疑产生歉意。
不过我还是没能放心将手从控速杆上移开。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这么小心。可是现在我身边有妮朵在。比起礼仪,我认为安全更加重要。
我用沉默等待老人的反应,只见他开始对我们微笑。我神奇地能理解老人不但知道我的考量,而且还能接受我这种顾虑是理所当然。
「其实我们装魔矿石的箱子,似乎在路上弄丢了。等我们发现这件事,燃料也已经没了,所以我才会跟妻子两人困在这里。」
「听起来真不走运。」
「我应该把燃料放在车里的。因为怕挤,把东西挂在外头,实在是个错误。」老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有多的魔矿石,可以让我拿东西跟你们换,那我们就能脱困了。」
老人说完话,深深弯腰行礼。在后头的老妇看到他那么做,也跟著行礼。看他们客气成这样,反而让我心虚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握著控速杆的手,被人拉扯衣袖。我望向妮朵。妮朵用很小的动作点了几次头。
「好吧,没问题。我们现在正好有多到用不完的燃料。」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把手从控速杆上移开。
2
我从茶壶车顶上卸下装有魔矿石的箱子,然后把箱子搬到厢型车旁边。
老夫妻说他们分别叫奈德跟朱莉。当我们也做完自我介绍,两人再三表达感谢的时候,太阳也已经整个躺到了地平线上。就在我正犹豫是否要趁夜晚到来之前多赶点路的时候,朱莉女士用和蔼的态度开口。
「如果你们不急著赶路,是否愿意跟我们共进晚餐呢?」
面对老妇和颜悦色的提议,我跟妮朵都没法拒绝。毕竟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想到反正不会有车经过,我乾脆把布垫铺在路当中。然后我们便趁著太阳下山前收集路边的枯枝。
奈德先生摆好一座有脚的营火台座,接著将枯枝堆在台座上,熟练地生火。当夜幕低垂时,我们也已经围在营火周围享用晚餐。
「真没想到现在还有机会吃到不是装在罐头里的肉!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我可无法客气喔。」
「别这样,奈德。」朱莉女士立刻出声制止。
我带著笑容,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这样我反而高兴。我正愁这么多东西,光我们两人要怎样吃完呢。」
范戴克先生给我们这些肉的时候,我是真的喜不自禁。直到我想起我们没有冰箱这个简单的事实之前。
我跟妮朵的食量都没有特别多,在我们把这一大箱肉给吃完之前,肉就会先坏掉。所以可以这样有人帮忙一起吃,自然是远比把肉放到坏掉要好。
而且这天无论是烹饪用具、调味料,还有实际掌厨的工作,也全都是这对老夫妇包办。我们就只是坐在他们准备好的折叠椅上等吃而已。
他们在营火台座上架起烤网,将切好的肉串起来在火上烤。还把一些肉块搭配山菜放进锅里炖煮。尽管使用营火的料理跟在厨房做菜有不同的诀窍,但这一点都难不倒朱莉女士。
「您的动作真熟练。」
「因为以前我都是用柴炉做菜。所以这点不便,我早就习惯了。」
「那个时候光是要做一道菜,应该就要花上不少功夫吧?」
奈德先生这么说道。以两人的关系来说,他们某些不得要领的对话,让我感觉不太对劲。
朱莉女士将盛在木碗里的炖汤分别递给我跟妮朵。炖汤的香味转移了我的心思,让我没去多想自己为何感觉奇怪。在碗中有一口大小的肉块,还有看起来像是菠菜的菜叶。我尝了一口,立刻大吃一惊。
「我希望这会合你们年轻人的胃口。味道会太淡吗?」
「不会,味道很好。」
坐在我旁边的妮朵也是连连点头。
汤里不只有肉味。汤汁的色泽清澈,但却有浓郁的口感。加上些微的甜味,在入喉之后相当爽口。彷佛不论多少碗都喝得下。
「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那是叫做科雷瑟的山菜。菜叶可以吃。菜根拿来炖汤,会让汤更好喝。」
在我们享用炖汤的时候,奈德先生也不忘调理肉块。他从罐头里取出小颗的红色果实,放到砧板上。只见奈德先生抽出挂在腰上的短刀,用刀柄将果实敲碎,然后将敲成粉末的果实抹到肉上。
朱莉女士随后接手用像是薄皮的东西包住肉块,然后就这么将肉放入旺盛的营火中。
「可以这样直接放进火里吗?」
这让我不免安心肉块是否会被烧成焦炭。妮朵更是前倾身子,担心地望著肉块。
只见奈德先生笑著拿起立在他身边的吹火棒。那是一根细长的铁制吹管,上面有象牙色的握柄,似乎是奈德先生相当爱用的工具。在吹管末端有小型钩爪,所以也能充当搅火棍。
「在火山地带有一种叫做迪亚迪拉的鹿。包在外头的,就是那种鹿的皮。那种皮不怕火,不会被营火烧坏。所以可以像这样把肉包在里头去烤,是相当方便的调理道具。」
奈德先生边说边将吹火棒伸进火堆,用钩爪拨弄薪柴,让薪柴把肉盖住。
奈德先生接著将嘴靠到象牙色的握柄上。他的脸颊鼓了起来。而营火也立刻烧得更加旺盛。奈德先生这时将嘴移开,有些吃力地调整呼吸。朱莉女士则伸手轻抚他的背部。
「真是的,还好吧?何必这么拚命呢?」
「我想说自己还不会输给年轻人,不过看来我想多了。」
奈德先生手按著胸口,露出苦笑。
「可以让我来吗?」
听到我这么说,奈德先生便立刻拿布细心擦拭吹口。
「那就麻烦你了。这道料理的火力很重要。火不强不行。」
我接过吹火棒,握柄的部分平滑到令人惊讶。握柄彷佛紧紧贴住手掌一般,握起来十分顺手。
「这玩意不赖吧?」察觉到我的反应,奈德先生脸上露出得意微笑。
「真的不错。」我也用满意的笑容点头附和。
「那个部分是用一种叫福特的大型草食兽,取其最前端的兽角当材料。打磨到平滑的兽角,据说触感跟美女的柔肌非常──」
「奈德,这里可有淑女在喔。」朱莉女士厉声说道。
「……我失礼了。」奈德先生尴尬地乾咳了几声。
我往妮朵那里看了一眼,她只是不解地回望我。看来在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面前,说话确实应该谨慎点。
我模仿奈德先生的动作拿著吹火棒,将嘴对到吹口上。明明是硬质材料,但接触到嘴唇的触感却让人觉得柔软。不知是否是被营火弄热的关系,感觉上头甚至还有体温。柔肌……确实有道理……
奈德先生在朱莉女士看不到的位置对我竖起拇指。他的眼神带著笑意。彷佛在问我:「很赞吧?」
我克制住笑意,往吹管吹气,被吹管压缩的空气一口气从末端涌出,进到营火内。交叠的薪柴中央亮起红色与黄色的火光,在夜色中看起来格外鲜明。在我吹完气的同时,火势也瞬间增强。
坐在旁边的妮朵看到这个景象,也兴奋地发出欢呼。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真的。」
被两人接连称赞,让我有些害臊。毕竟我就只是吹气罢了。
「你想吹吹看吗?」
由于妮朵一直看著吹火棒,所以我这么问道。妮朵在稍微犹豫之后点了头,但却又突然慌张地摇头。到底要吹不吹?
「这也难怪,毕竟是女生嘛。」
我听到朱莉女士在一旁发出含蓄的笑声。
这跟是不是女生有什么关系?女生会不想让人看到脸颊鼓起来的模样吗?
「别想了,惠介小哥。女人心就像锻冶过的铁。无论男人怎样钻研都不会懂的。我们就只能称赞她们的美丽而已。」
奈德先生一边跟我分享这样的人生教训,边为营火添柴。
「对,用棒子前面的部分去钩树枝。就是这样,把树枝堆到肉上……很好,很好,你很有天份。」
「这也要讲天份吗?」
「当然要。你特别有天份。」
「说到我都不好意思了。」
真的是这样吗?那我就再多加把劲好了。我就连吹火的时候都特别卖力。
「……谦虚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在我旁边的妮朵低声这么说道。
「事实是这样,我也没办法。我似乎真的很有天份。」
「人家只是说客套话罢了。」
「妮朵太外行了。你看,这火烧得很漂亮吧?所以我很有天份。」
「火烧起来都是这样。」
「你不觉得比平常更有光泽吗?」
「光泽在哪里?」
「在这里,这里,就这边。」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阵笑声。
我跟妮朵同时往笑声的方向望去,看见奈德先生跟朱莉女士开心地笑成一团。那是令人感觉舒服的笑声。我转头看了看妮朵,发现她害臊地低著头。她白皙的脸颊带有并非是火光形成的红色。
「你们感情真好呢。」朱莉女士这么说道。
「是啊,我们感情很好。我们是死党。」我点头这样回应之后,妮朵立刻挥著手说道:「才不好。我跟他是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这话倒也没错。
「是喔?你们才认识没几天,就一起旅行了吗?」
奈德先生这么说道。而朱莉女士立刻往他腿上拍了一下。
「别乱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嘛。」
我接著用闲聊的方式,聊起我自己的状况,还有认识妮朵之后所发生的事。
由于两人不时附和或表示感叹,让我感觉自己似乎很会说话。这让我想到会用心听人说话的听众,要比会用心说话的人更加难得。
(插图012)
「听起来还真是段奇妙的缘分呢。」奈德先生发出感叹。「也是多亏了那段缘分,你们才会到这里来救了我们。」
「你从异世界到这里来,肯定吃了不少苦。毕竟这里如今连国家都没有了。我真希望你可以看到比现在更好的风景。」
看到朱莉女士眼神中无比真诚的同情,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要是魔女团还在,应该就能帮到你了。」
「魔女团?」
「那是这个国家还有许多大型迷宫时,所成立的研究机构。我听说他们会照顾来自异世界的迷途者。」
「听起来我真的很需要他们。不过以现在这种状况,也强求不来。」
我笑了一下,再次对吹火棒吹气,摇晃的火光也让我的影子随之晃动。
「是啊……从发生魔力崩坏到现在,已经有三年时间了吧。」
「魔力崩坏?」
微倾脑袋这么说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奈德先生。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询问未知词句的天真孩子。
这也难怪妮朵会面露不解。因为那就是如此普遍的常识。我这个来自异世界的人还姑且不论,奈德先生会不知道那个词句,是相当奇怪的。
「那是魔力突然充斥整个世界,让许多人变成结晶的现象。」
朱莉女士亲切地为奈德先生解释。只见奈德先生惊讶地睁大眼睛。
「有那种事?真是太可怕了。所以你是为了躲避那个魔力崩坏,才到这里来的吗?」
「你也有跟我一起旅行喔,奈德。」
「是这样吗?对了,旅行啊。爸不知去哪了。」
「巴特利先生已经在四十年前就过世了。」
「什么?爸走了?真是太糟糕了。」奈德先生将手放到自己额上。「所以我才一直要爸少喝点酒。这样我得下船回家继承家业才行。等我一下,我去跟船长说说。」
奈德先生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往厢型车那里走去。
他们的对话明显出现龃龉,奈德先生的表现也很奇怪。我跟妮朵都只能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
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朱莉女士对我们这么说道。
「他从五年前就常那样了。听医生说似乎是得了跟记忆有关的病。他常常忘记很多事,但又会突然想起来,还会像是发疯似地以为自己回到过去。他年轻时曾是一艘大蒸汽船的水手。虽然在父亲病倒的时候为了继承家业而辞去跑船工作,但现在似乎是回到那个时候了。」
我是听过那种有时会像是失去记忆,有时会像是记忆混乱的病。我知道很可能不是一样的病,不过我能理解人的脑袋是会发生那种状况。所以听到朱莉女士的解释,我立刻就能接受事实。
「请问……他连朱莉女士也忘了吗?」
妮朵这么问道。朱莉女士有些尴尬地垂下眼角。
「他好像常会忘记我们结婚之后的事。我们现在大概就像是平常会一起旅行的朋友吧。有时也会像刚才那样,他连我是谁都完全忘记了。」
我原本想要开口,但临时又打消念头。因为我觉得这不是可以随便用安慰的话语应付的状况。
虽然我想说些什么,但感觉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会变成廉价的同情,所以我没有开口。
朱莉女士似乎也察觉到我们的顾虑,她摇了摇头,告诉我们不用介意。
「我已经习惯了。而且这种状况,我其实还意外地觉得愉快。因为奈德说的某些话,有时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回到年轻的时候。」
我可以感受到长年相处的人才会有的独特感情。我想我们这样的外人随便表达廉价的同情或悲哀,反而是对他们这样的感情失礼。
「……您不会觉得难过吗?」妮朵这么问道。
「偶尔会。没法跟他一起聊往事,我是会有些遗憾。例如一起回忆从前辛苦的日子之类的。不过我们这种老人的回忆,也没有什么有趣的。」
朱莉女士露出爽朗的笑容。
「比起那种事,可以这样一起不顾年龄到处旅行,一起制造新的回忆要快乐多了。所以我不要紧。不过还是谢谢你为我担心,妮朵。」
想安慰人家的妮朵被人家安慰,这让妮朵害臊地看著地面。
这时我听到有脚步声从厢型车的方向靠近,抬头一看,原来是奈德先生回来了。
「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车子那里去。」
这么说的奈德先生脸上隐约带著不安。
「你不是说要去拿餐具吗?分菜用的。」
朱莉女士用温和的语气这么说道。奈德先生的表情一下亮了起来。
「喔!原来是这样。对喔,是要拿餐具。」
奈德先生这么说完,很快又转身往厢型车走去。
容我失陪一下。朱莉女士这么说完便站了起来,跟著奈德先生去了。没多久我们便听到他们两人的说话声,还有开朗的笑声。
我跟妮朵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
3
我的手表上有四个按钮。我摸到右上的按钮按下去,手表上的长短针便亮了起来。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我翻了个身,呆望著透入帐棚内的月光。
我们跟奈德先生他们的餐会持续到了九点,在看到妮朵开始撑不住眼皮,脑袋前后摇晃的时候,我们便决定散会。老夫妻回到厢型车上,妮朵则是睡在茶壶上,而我跟往常一样,睡在帐棚里。
我原本以为躺下来很快就会睡著,但睡了约一个小时,我整个人就醒了过来,之后便完全没了睡意。我现在也没事可做,闲到发慌。
考虑到明天还得长时间开车,我当然希望能好好睡觉。但就算我闭上眼睛,脑袋却还是不停在胡思乱想,没多久我甚至连眼睛都睁开了。这样难以入眠的夜晚,过去也曾发生过几次,最后都是搞到天亮才能睡著。
我不是很喜欢在半夜想事情。
就算之前才享受过美味的晚餐跟愉快的谈笑,甚至该说就是在那样特别愉快的时间之后,这样一个人烦恼更是让我觉得消沉。
我们有目的地。我们正朝那里去。我不需要想其他的事。这些我说给自己听的话语,不管怎么听都欠缺说服力。
魔女。
那是个简直就像童话一样,是个难以捉摸,彷佛就像甜美的棉花糖般的词句。
据说无论是任何问题,魔女都能给出正确答案。真的有那种人吗?也许有。毕竟这里可是异世界。试图拿自己的常识去判断,这个想法本身就错了。
我们要去见魔女。妮朵会问魔女问题。但之后又会怎样呢?
再之后我们要去哪?再之后呢?再再之后……
这段旅程真的有终点吗?还是说一直到限制时间用完……例如一直到那个什么魔力把我或妮朵整个人吞没变成结晶之前,我们都得一直在这个世界到处流浪吗?
我突然想起在货车驾驶座上变成结晶的那个人。
在车斗上有用不完的食物与日用品。在手绘的地图上有圆圈标记。那个人是做了周全准备,正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
就算有要去的地方,也知道该怎样到那里,也不代表一定到得了。既然这样,试图前往目的地的行为,真的有意义吗?
我坐起身子,把我搬进帐棚里的一个木箱拉了过来。
木箱里是今天没有机会表现的火炉跟调理器具,我拨开那些东西,从里头拉出一个盒子。
我把盒子放到自己盘起的腿上,解开扣锁,透入帐棚内的月光便落在黑色的枪身上。我用手指摸了一下。冰冷无比的金属感触,让我感觉那就像是自己唯一可以信任、不会动摇的现实。
就在这个时候,帐棚外传来的脚步声,让我连忙关上盒盖,仔细聆听。那是某人努力克制音量,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帐棚的出入口前。一个影子落在帐棚上。
「……你还醒著吗?」
是奈德先生的声音。
深夜的访客对心脏实在不太好。我吐出刚才憋住的气,将枪盒收回木箱内。
「有什么事吗?」
我拉开拉炼探出脑袋,站在外头的奈德先生看到我,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不好意思,你应该在睡觉吧?」
「没有,我睡不著,正在帐棚里闲著。」
「是吗?那就好。」
从奈德先生有些犹豫的表现,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而且他特地挑深夜跑来,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事。
「……您要进来吗?虽然里头空间很小。」
「那么……我可以进去吗?」
我退到帐棚里头,打开放在一旁的提灯开关。奈德先生弯下高挑的身躯钻进帐棚,一看到亮著白光的充电式LED提灯,视线立刻被吸引住。
「这玩意真厉害。是异世界的东西?」
「是啊,虽然没什么情调,但很方便。」
奈德先生有些紧张地坐了下来。在帐棚倾斜的棚顶上头,映照著我们的影子。
「……其实是……我想拜托你帮一个忙。」奈德先生看著我。「你可以让我上你们的车吗?」
听到这个要求,我甚至没法开口回问,只能瞠目结舌地回望奈德先生。
「我当然不是要一直跟著你们。只要载我到你们经过的村子或城市就行了。」
我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开玩笑。然而奈德先生的眼神相当认真。他是认真想离开朱莉女士。
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何要提出这种要求。他们两人的感情明明那么融洽。
「这是为什么?」
我努力开口,却只能说出这样了无新意的话语。
奈德先生脸上露出困扰的笑容,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朱莉有跟你们说我的状况吗?」
我一下不知该如何答覆。自己的问题在本人不知道的时候被说给他人知道,肯定不是令人乐见的事。可是我就算说谎也没什么帮助。
「嗯,她跟我们说了。」
听到我的答覆,奈德先生并没有怪罪我,只是点头。
「我一开始就只是健忘。我会忘记东西摆在哪,做到一半的事,忘记要接著去做……毕竟上了年纪,任何人都会那样。我只是深深体会到我的年纪超过了自己的父亲,并没有特别在意。可是我渐渐发现,自己忘记的事情远比我想像中还多。我会忘记昨天才看过的书本内容,甚至会忘记长年一起工作的朋友名字。后来当我连工作的事情都搞不懂,而且相同状况越来越常发生,我就退休了。」
对我说著这些话的奈德先生,语气平淡到彷佛像是在谈论其他人。
「从那时开始,我便决定写日记。只要回头翻日记,就能想起一些事。也能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要不然我会连自己究竟忘记什么事情都不记得,最后只会变成一具空壳而已。」
我其实是个坏人,惠介小弟。奈德先生这么说道。
「世界变成这样,我其实很高兴。」
奈德先生脸上露出一点都不带喜色的笑容。
「我似乎是个成功的人。我继承父亲负债累累的葡萄酒酿造所,把事业弄大,雇用了更多员工,将酒销售到全国各地,甚至还获得能献酒给王家的名誉。可是我已经都记不得了。我只是看著似乎是自己写的日记,知道那是事实而已。我想自己迟早会连文字都忘记吧。被时间的洪流拋弃,被身边的人同情我不再是我,然后只能等死,我实在无法忍受。你明白吗?所有人看到我都会说我很可怜。可是我自己连别人为何那样说我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这样。奈德先生的声调突然低了一阶。就是因为这样。
「魔力崩坏摧毁了原本的日常,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样就不会有同情我的人,也不会有可怜的奈德。我也可以在保有自己记忆的情况下死去。我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结果却是现在这样。」
奈德先生摊开双手。彷佛就像拿自身滑稽去取悦他人的小丑一样笑了起来。
「明明许多人都变成美丽的白色结晶从世上消失,却不让我这个没死成的人消失。结果搞到我现在连朱莉都不太记得了。我就连自己那么深爱、那么珍惜的对象都会忘记。我应该确实拥有的爱情,却只能从写在日记上的文字才能确认。」
奈德先生说到这里打住话语,陷入沉默。他的肩膀上下起伏,正缓慢地深呼吸。
我只是默默地听他说话,瞭解到奈德先生抱有我难以想像的痛苦与煎熬。
「抱歉跟你说了这些。这是老人的坏毛病。」
「……不会。」
「总而言之,我已经没法再跟朱莉一起待下去了。我觉得正逐渐忘记她的自己实在没脸面对她。所以我希望你们带我走。」
奈德先生说完,对我深深低下头。
我从来没有被年龄跟自己有如此差距的人,用这么真挚的态度拜托。不难想像奈德先生的人生历练远远比我丰富,有几十年的工作经验,甚至做过许多艰难的决断。
我想自己应该没什么资格跟这样的人高谈阔论。如果这是他苦恼许久后做出的决定,那么我认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他做出的决定。
可是老实说,我实在没法扛下这个责任。奈德先生的要求,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都代表他与朱莉女士这辈子将永远分开。
我脑中闪过朱莉女士晚餐时的模样。她在谈论奈德先生时脸上的表情。那怎么看都不像是为现状感到痛苦的表情。
「您跟朱莉女士说过这些吗?」
奈德先生摇了摇头。接著脸上露出无力的微笑。那感觉像是放弃一切的笑法。
「她一定会阻止我的。因为她很善良。为了我这个记忆像空壳一样的人,直到现在仍陪在我身边。」
我烦恼著自己是否该开口。这么做会不会太失礼。
最后我之所以决定开口,是因为那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而且我脑海中清楚浮现出朱莉女士当时的表情。
「奈德先生,您应该好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朱莉女士。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些愚蠢的想法。」
我也许该去掉「愚蠢」的表现。
我在开口之后,猛然觉得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可是奈德先生明确听到我所表达的话语,睁大眼睛回望我。
「您失去了记忆,也许在感情上也有变年轻,不过刚才奈德先生的说法,听起来就像是独善其身的文学青年。比起您自己的感伤,请您多想想朱莉女士的感受。要是您不在了,她会怎么样?」
奈德先生的表情看来异常稚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名历练丰富的成熟男性,更像是不黯世事的纯朴学生──我甚至觉得他像是年纪跟我相仿的朋友。
「我不能带您走。我认为奈德先生跟朱莉女士都是好人。我不想做自己明知会让其中一边……甚至是两边都会不幸的事。」
我把话说完之后,感觉血液冲上了我的脑袋。把紧张发泄出来,让我产生一股奇妙的亢奋感。
奈德先生开口说出「也对」,已经是过了好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像这样只顾著想自己的事,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以前就有的个性,还是失去记忆后想法变年轻的关系。独善其身的文学青年啊……」奈德先生咬著牙,低声笑了出来。「你说得对,也许真是那样。」
「……呃,对不起。我太放肆了。」
奈德先生挥了挥手,要我不用顾虑。
他回望我的表情显得莫名清爽。
「有人能为自己点破事实,不管是几岁都是应该要珍惜的事。惠介小哥,你说的对。我的想法太独善其身了。我心里一直都担心自己会不会就快给朱莉拋弃了。但你说的对。与其拜托你做这种事,我应该先跟她商量才对。我的想法真的很蠢。」
我好久没有被人骂蠢了。看到奈德先生露出愉快笑容的模样,我只是一直缩著身子,不停道歉。奈德先生开朗地要我别放在心上之后,便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甚至不明白自己何必那么烦恼。我感觉舒服多了。我想趁自己还没忘记这种感觉,立刻跟朱莉说说我的想法。」
奈德先生在态度上的转变彷佛就像是阵雨过后瞬间放晴的天空,他半弯著身子,将手伸向帐棚的出入口。
「抱歉在这么晚的时间打扰你。谢谢。那我走了,晚安。」
他很快说完这些话,转眼间就离开帐棚。感觉就连那远离的脚步声听起来都显得轻盈。
而留在帐棚里的我,只能目瞪口呆看著对方离去,没过多久,我便感觉肩膀涌现一股沉重的疲劳感。
能迅速重整情绪不知是奈德先生原本的个性,还是从丧失记忆的经验中获得了那种技术。不过能拥有那种技能,实在是令人羡慕。
虽然我对自己那谈不上是建议的发言感到后悔,也苦思著是否还有其他说法,然而我真正能做的,就是期望奈德先生的行动能有好结果。
我关掉提灯的灯光,往帐棚内一躺,奇妙的是,这次睡意转眼就到来了。
4
当我起床爬出帐棚时,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似乎是睡过头了。
奈德先生跟朱莉女士看起来就跟之前一样,只有妮朵用傻眼的表情看著我。
我享用了他们两人准备的早餐之后,著手准备动身。
「沿这条路直走过去,越过山后会遇到岔路。差不多在这个位置,有一座蒸汽工厂。」我摊开地图,对老夫妻这么说道。「那里有位范戴克先生,你们应该能去那里找他帮忙维修车子,也能补充燃料。」
「是雾还是烟?」
「那是什么意思?」
看见我的反应,在一旁正把地图抄到记事本上的朱莉不禁苦笑。
「那是很老的俗语。因为以前修理人的技术参差不齐,所以如果是技术好的人,就能看到蒸汽的雾,技术差的就只会看到冒烟,没法把东西修好。」
如果是这个意思,我可以充满信心地断言。
「你们会看到最棒的雾。」
「太好了、太好了。听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我一边折起地图,一边观察奈德先生的状况。昨晚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但那当然不可能是梦。之后我一直想问他后来状况怎样,不过我又有点不敢开口。
察觉到我欲言又止的态度,奈德先生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紧接著,奈德先生做出了有些奇妙的行动。他当场单膝跪地,并抓起朱莉女士的手。这让朱莉女士不解地回望奈德先生。
「朱莉。像你这么美好的对象,我无论是在失去记忆之前还是之后都没看过。就算我哪天会忘记一切,我肯定会再次爱上你。你愿意再次嫁给我吗?」
我身旁有人发出惊呼。我转头一看,发现正用双手摀住嘴巴的妮朵,羞到连耳朵都红了。我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觉。奈德先生的求婚,热情到就连在旁边听的人都会感觉害臊。
朱莉女士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不过那抹笑容就像少女一样甜美。
「嗯,嗯。我当然愿意。我很乐意嫁给你。可是,好奇怪喔,奈德。在这种年纪被人求婚,我年轻时连作梦都想像不到。」
奈德先生站了起来,往朱莉女士身边靠了过去。满头白发的两人脸上带著一模一样的笑容。
「人生就是这样才有趣。不是吗?而且我们的人生还没结束呢,因为我们接著还要一起继续旅行下去。我们去环游世界吧。」
朱莉女士开心地握著奈德的手。那样一定很好玩。她这么说。
在一旁的妮朵突然拍手。妮朵正竭尽全力献上掌声。我也立刻加入。
「都这把年纪还开心成这样,真是太丢人了。」
朱莉女士这么说道。
妮朵听了猛摇头。她甩动的发丝好几次甩在我手臂上。
「才不丢人呢。你们非常令人羡慕呢。」
「哎呀,听到妮朵这么说,我好开心喔。」
朱莉女士弯下身子,握住妮朵的手。
「你也要好好享受这趟旅程。虽然世界变得平静过头了,但原本的美丽都还维持原状呢。」
「……我会的!」
当他们两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奈德先生悄悄走到厢型车后面对我招手。他究竟要找我去做什么?
我一过去,奈德先生便递给我一个细长的布袋。我自然地接了过来。
我望向奈德先生,他面带笑容说道。
「这是之前那根吹火棒。我想把这个东西让给你。」
理解奈德先生话语的意思之后,我连忙把那个布袋交还到奈德先生手里。
「我、我不能收这么珍贵的东西。」
「没错、没错,你也觉得这东西很珍贵吧?」
奈德先生满意地点头。呃,我并不是要赞美那东西有多珍贵。
正因为我昨天拿过,所以我更加清楚。那根吹火棒的握柄形状,与奈德先生的手掌十分契合。那是长年陪伴在他身边的道具。这让那根吹火棒拥有超乎原本价格的价值。无论出多少钱,拿出多少宝石,都买不到时间跟热情。
可是奈德先生双手包住我的手,硬是把吹火棒塞到我手中。
「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还见过另一个异世界人。」
听到这句话,让我一下没法吭声。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明明忘了许多事,但唯有一件事,我现在还能鲜明地想起来。家父曾经带一名男子回家。那名自称是亚伯特的人,在我们家住了一整个夏天。他除了帮忙造酒的工作,还会抽空画画、骑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跟我说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他只让我知道他是异世界人,后来在某一天,他就不见了。」
「这……为什么?」
奈德先生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当时无论哪个国家都很渴望拥有异世界人。我一直以为他肯定是从其他国家逃出来的。所以才会突然离开,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逃出来的?为什么要逃?不是说国家会照顾异世界人吗?
「这个吹火棒的握柄就是他给我的。我在加工之后,就这样一直带在身边。作为素材的有角福特是住在森林里的生物,据说只有精灵族能够猎到。为什么他会有这种东西,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奈德先生看著我握在手中的袋子。「在我听到你是异世界人的时候,我明白了。我就是为了把这个东西交给你,才会一直活到现在。我要把从异世界人手中拿到的东西,交给异世界人。这对我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
他抓著我的手,把东西连同我的手按在我身上,让我没法推辞。
「真的可以吗?这是你很重视的东西吧?」
「正因为是我重视的东西,我才想让给你。我活不了多久,迟早都要消失。到时候这玩意会怎么样?就只是一根吹火棒。更正确的说,会变成一根连吹火都没办法的棒子。可是如果你拿去用,我的回忆跟记忆也都会一起留给你,吹火棒也还是吹火棒。这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吗?」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听到奈德先生这么说,我点了头。
「太好了。那我们接著来谈你要分给我们的魔矿石吧。」
奈德先生打开厢型车的侧门,我看到原本应该是后座座位的部分,椅子已经被拆除,车上堆放著木箱跟行李箱。旁边则能看到分割的床垫。晚上他们应该就是用那个当床。
旁边吊挂著衣服跟杂货,是个看起来就像是自家房间,让人能够放松的空间。奈德先生这时打开一个正好在我面前的小型行李箱。
「这是我个人大力推荐的东西。」
箱子里摆有几支葡萄酒瓶。在黑色跟深绿色的瓶子上,都贴著褪色的标签。
「这是我们家酿的葡萄酒。」
「我不能喝酒喔?」
「在这个世界满十五岁就能喝酒。葡萄酒是百药之长,所以就算从十岁开始喝都不成问题。而且如果没人喝它们,它们也没有作用。」
奈德先生从箱子里取出一支葡萄酒瓶,拇指在标签上滑了一下。
「这是酿了四十三年的好酒。那年葡萄收成很差,所以产出的葡萄酒数量也少。但这玩意的味道特别好。这也是让我第一次得奖的葡萄酒。」
「是喔。」
奈德先生热情地为我解释,不过我原本就对葡萄酒不熟,所以就只是得到一个好像很厉害的印象。
只见奈德先生这时才猛然回神,接著有些害臊地抓了抓头。
「抱歉,真不好意思。因为我太久没机会跟人聊葡萄酒,所以一下忘我了。总而言之,这里的葡萄酒都是我的自信作。看在对葡萄酒有所讲究的人眼中,肯定能理解这些酒的价值。」
「这样我更不好意思收下了。况且我连味道好坏都分不出来。」
「也对,你可能分辨不出来。可是,你也可能会遇到能分辨出来的人。到时候如果你有想跟那个人交换的东西……这样你懂吧?」
啊。我开始明白了。
「现在这个世界,只要去城市搜刮,钱跟珠宝很容易弄到手。也就是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只能拿同样有价值的东西交换。而这些葡萄酒在瞭解价值的人眼中,是相当贵重的东西。先摆在身边,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派上用场喔。」
奈德先生淘气地对我眨了一下眼。
「……那我就收下您推荐的好了。」
「那你看看这个怎样?」
奈德先生挑了一支黑色瓶装的葡萄酒交到我手中。
接著他又另外抓了一支葡萄酒给我。
「这是感谢你给我的大好建议。因为遇到你,让我得以避免失去比记忆更加珍贵的东西──谢谢。」
5
当我帮锅炉完成预热的时候,奈德先生跟朱莉女士也已经坐上厢型车。我跟妮朵都站在车外为两人送行。
「真谢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帮忙,我们现在不知会怎么样。跟你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很愉快。」
「彼此彼此,你们也给了我很多东西。谢谢。」
「你们沿著这条路开上两天,就会看到一座叫伯西亚的城市。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去那里找找看。」
「我们会的。而且我也开始想念床铺了。」
「我也是。」
我们都笑了起来。接著我们就像是在寻找说出道别话语的时机般,出现一小段沉默。然而在道别之前,我还想问一件事。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辆车要弄成大象的模样呢?」
听到我这么说,奈德先生露出彷佛小孩般的兴奋表情。
「你也知道大象!所以我没有弄错啰!太好了!这也是那个人告诉我的。他说蒸汽屋就是要弄成大象的样子。他还有画给我看呢。」
我没弄错,太好了,太好了。奈德先生开心地不停重复相同话语,只是我这样想虽然对他不太好意思,不过我完全不懂蒸汽屋要弄成大象的样子是怎么来的。可是我这个人好歹还知道现在别吐槽比较识趣。
「那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你们路上也要小心喔。」
「好的,祝你们一路顺风。」
奈德先生从车窗内伸出手。我也伸手与他握手。
而坐在副驾驶座的朱莉女士也将身子倾向这里,带著笑容跟对我们轻轻挥手。我也不忘向两人挥手道别。
彷佛咆哮般的蒸汽声响起,力量比茶壶更强的活塞声响逐渐变大。厢型车缓缓加速,驶上我们来时所走的山路。
没一会功夫,两人厢型车的身影便消失在树林当中。
厢型车离开后,周围便只剩下林间树叶的声响。这样的寂静加深了几分寂寥。
虽然我转身打算搭上茶壶,然而妮朵却没有反应,她依旧站在原地,彷佛在寻找那辆厢型车的身影。
「──啊!」
从山地的方向传来汽笛声。这个汽笛声究竟是何人发出的,自然无需多问。
两次短声,一次长声。
一次短声,两次长声。
「……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我这么问,妮朵满脸喜色地对我说道。
「那是祝人一帆风顺的意思──是海上用汽笛沟通的信号。那个……我可以回应他们吗?」
对于妮朵这个要求,我自然是点头同意,将驾驶座让给妮朵。
妮朵娇小的身躯立刻跳上驾驶座。
「这个就是汽笛。往右转就会响。」
我指著仪表板右边的成排拨钮为妮朵说明。
妮朵点头应声,虽然脸颊因为紧张有些泛红,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转动拨钮。
「哇!」
汽笛的声响让妮朵吓了一跳。她迅速将手缩回自己胸前。不过之后又再次伸出手鸣响汽笛。这次她就冷静多了。
陆续发出的汽笛声响,伴随山里的回音逐渐消失。当妮朵将手移开,茶壶的汽笛也静了下来。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谢谢。还有祝你们一路平安。」
希望他们能听得到。妮朵这么说道。
「放心,他们会听到的。」
我相信他们一定能听到妮朵的这份心意。
一阵风吹过。树叶随风摇晃。落在山林间的阳光形成无数光粒。
萍水相逢的旅人互相用汽笛声表达希望彼此旅途平安的期望。即使可能是再也不会见面的对象,彼此还是会这样表达关怀。在目送对方远去之后,大家又各自踏上自己的旅途。
我似乎看过类似的叙述。好像是在课本上看到的。我记得那是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字,让我反覆读了好多遍。虽然我过去的记忆一天比一天模糊,但我还是找到了答案。我想起来了。
「人生就是道别。」
听到我这么说,妮朵回望我。
「这是我那个世界的诗。」
听到我这么说,妮朵模仿我在嘴里反覆念了几遍。妮朵望向山道。彷佛像是在寻找那两人已经看不见的背影。
「听起来好寂寞喔。」
「不过,我们就用笑容为他们送行吧。毕竟他们这次启程,是去度新婚蜜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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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