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两人收集来的枯枝中挑选较小的枯枝,用小刀削出木屑。在上头另外放上细枝及落叶,另外还有一些彻底失去水分变轻的倒木碎屑,然后用火柴点燃。
要让一开始的种火变大虽然需要诀窍,不过这段日子我早就将这个诀窍练得驾轻就熟。只要把火移到用石头堆成的临时火窑,这里就是我们今天的厨房。
我铺好布垫席地而坐,解开细长布袋的封口。布袋内装著拆解成两截的吹火棒。将两截吹火棒的接缝对齐再转上螺丝,吹火棒就恢复了原本的样貌。握柄部分的滑顺手感吸在手上,有著让人想一直将手放在上头的魅力。这正是奈德先生让给我的那根吹火棒。
「……你傻笑的样子看起来很恶心喔,惠介。」
「……咳。」
蹲在旁边的妮朵瞪著我。我似乎不小心把想法透露在脸上了。我假装咳嗽掩饰尴尬后,便将吹火棒的末端对准营火。在我吹气之后,吸了空气的营火便烧得更加旺盛。
周围正逐渐被夜幕笼罩。再过不久就必须完全依靠营火才能视物。所以柴薪一定要在天色变黑之前就准备妥当。
我将吹火棒放到一旁,接著将一根粗流木拉过来。那是我在溪边找到的东西,尺寸相当于凋落的粗枝,或是偏细的木干。由于这根木干已经完全没了水分,拿来当薪柴正好合用。
我从背包里拿出短斧,戴上皮手套,然后解下包住斧刃的套子。
我双膝跪地,挺直身体,双手握著斧柄,先试著空挥几下。只要顺利往木干上的裂缝处劈下,应该就能轻松将木干劈开。
妮朵目不转睛地看著斧刃。她严肃的表情让我不免也紧张起来。怪了,怎么好像有股不容失败的气氛?
我再三确认劈砍的轨道,甚至还深呼吸了几下,这才使劲劈了下去。斧刃不偏不倚劈中木干。流木从中间断开了大部分,只剩下靠近我手边的一小段还彼此相连。
「哇……」
听到妮朵佩服的呼声,让我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有一股成就感。好吧,其实就只是劈柴罢了。有女生在看就会想出风头,这真是男人可悲的天性。
我将流木往地面敲了几下,让木干彻底分开。我让分开的木干平放在地上,再次将斧刃挥落。这样反覆劈敲几次之后,我们便多了一把薪柴可用。
我边从木箱里拉出装有调味料的盒子,边想著晚餐该怎么解决。
那些生肉差不多不能再摆下去了。应该今天就得全部吃光。我们这几天每餐都是肉。想到今天也要吃肉,就让心情有些沉重。想到自己在过罐头生活时对新鲜肉块的渴望,就让我不禁对自己胃袋的任性苦笑。
就在我考虑是否能用罐头食品来做一些变化时,突然想到一个点子。我从背包内取出一本记事簿。
「妮朵,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妮朵看到我把记事簿拿给她,立刻就明白我的意图。
「你要我找看看有没有能用的食谱吗?」
「对。我已经没花样了。」
那本记事簿正是范戴克先生交给我的手写食谱。不过里面用的是这个世界的文字,所以我当然看不懂。
「是要找肉类料理吧。」
「对,肉类料理。」
这个怎样?妮朵接著念出要点。但不是欠缺必要材料,就是欠缺工具,再不然就是有些步骤对我来说太过困难,只好连连拒绝。这样折腾了好一番功夫之后,我们才总算找到应该可以用的食谱,开始著手进行调理。
当我在切从罐头里取出的食材时,妮朵小声说道。
「……对不起,总是让你做菜。」
「为什么突然要提这个?」
「因为我觉得不管是下厨、开车,还是生火、打水,全部都是你在做。我一点忙都帮不上,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今天怎么这么客气啊?我打算用说笑的态度这么回应。然而我看到妮朵的表情却相当严肃。这让我收起笑容。我好歹也知道这不是可以说笑带过的状况。
「因为有妮朵在,我才有机会做比较像样的料理,而且也是有你帮我念出食谱,我才能尝试制作新的菜色。」
「如果是那样,就算没有我,应该也没差吧?」
「怎么会呢?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才不会对吃这么讲究呢。」
可是因为有妮朵在,让我多了一份责任感。不能让生活品质太糟糕的想法,也让我能成长为相对可靠的人。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我不会觉得孤单。妮朵大概不晓得这对我的精神有多么重要的影响。
「而且也多亏了你,这辆车现在才能动。你就像是金主一样,所以多点自信也没关系。」
「我确实是有出钱啦。」可是。妮朵接著说道。「等我们到城市里,无论是钱还是珠宝,都多得是吧?」
「……嗯。」
等我们到了城镇,确实是有银行、商店、住家。而且现在那里都没有人了。只要去那里找钱交给妮朵,我很容易就能还清我欠妮朵的债务。
「而且那里应该也有其他车子。」
我们是在水上的废车站见面,是因为受情势所逼才一起前往范戴克先生的工厂。由于我们彼此的利害一致,所以才共乘一辆车一起旅行。可是如果到了城市里,这样的利害关系就不成立了。
至少我可以弄到钱,而妮朵也能弄到车。这样我们就没有继续一起旅行的理由了。
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发现自己一直都没想过这些事。在不知不觉之间,跟妮朵一起旅行,已经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日常。我们从认识到现在明明才没几天,我却觉得我们彷佛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月。
「……也对。」
我只能努力挤出这样的回应。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妮朵继续念出食谱上的内容,而我则按照内容去做晚餐。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交谈。在营火的火光照跃下,我们吃了晚餐。餐具发出的声响取代了对话。
简单收拾完餐具之后,再来就只是等著睡觉。我睡帐棚,妮朵睡在茶壶后座。差别只是在什么时候,哪个人会先从营火旁离开。
我坐在营火前面喝了口热水。偶尔会用吹火棒拨弄柴薪,调整营火。
妮朵坐在我旁边,双手捧著杯子,她没有喝水,只是看著火焰。
这个世界的夜色相当深,周围看不到任何人工灯光。只有柔和的月光跟眼前的营火能让人依靠。
我为营火添了薪柴,因为如果没有让火持续烧下去,很快就会熄灭。熄灭的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要一直持续下去并不容易。就跟人的感情一样。
「妮朵。」
我听到这样的声音。那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声音。我能感受到坐在旁边的妮朵微微动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去找金色海原呢?」
那是妮朵母亲画在画里的地方。她的母亲也多次告诉她,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海景。
只因为是有回忆的地方,真的就能让她独自开始这趟旅行吗?
妮朵没有回应。直到营火中一段被烧红的枯枝断裂,妮朵才突然开口。
「母亲常跟我说她旅行的事。她说自己去了很多地方,画了很多画。那个时候还有很多本记事簿,母亲不但让我看了很多画,还像说故事一样,一一告诉我每幅画里的回忆。因为我以前根本没法离开房间。」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不解,妮朵露出欠缺生气的笑容。
「我在不久之前,都还是个病人。」
「……真看不出来。而且你嘴巴那么坏。」
「这两件事没关系。真要说的话,那是天生的。」
妮朵恶狠狠地回瞪我。我只是开个玩笑嘛。
「你知道魔力缺乏症候群吗?」
「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
我想也是。只见这么说的妮朵挺起胸膛,似乎很得意的模样。
「无论是找任何医生,都没有人知道原因。可是从我出生开始,如果周围没有大量魔力,我就没法动弹。我的房间里必须准备大量魔矿石,我也必须尽量不动,才能勉强活著。其实就跟蒸汽车没什么差别。」
妮朵虽然为自己开的玩笑露出笑容,但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光听就足以明白那是攸关性命的重病。
「……可是你现在非常健康吧?」
「因为把魔力崩坏说得简单点,就是世界每个角落都充斥著过剩的魔力。而我之前就是因为缺乏魔力,所以才差点死掉。」
啊。妮朵的解释让我恍然大悟。
妮朵有如要肯定我的想法般点了点头。
「因为魔力浓度提升的关系,我才可以像现在这样在外头行走。因为世界毁灭,我才得以自由。听起来很讽刺吧?」
我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妮朵也不等我回话,便继续说道。
「我离题了。以前我只能待在房间里看书,还有跟母亲学画画。母亲旅行的故事与记事本里头的画,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每天都会吵著要母亲说她旅行的事好几次。因为母亲在说那些故事时,看起来总是一脸幸福的表情。但是……」
我等了一段时间,才等到妮朵说出后面的话语。
妮朵抱著腿,看著摇曳的营火。
「……我猜那些故事全是假的。」
她这么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母亲画画。」
「……她不是有教你画画吗?」
「母亲只是会看我的画,然后说些这样会更好,有这种技巧等等的建议,仔细想想,那些都是书上写的东西。我从没在记事本以外的地方看过母亲的画。」
要找出否定的话语,应该不会太难。例如以前她虽然会画,但那个时候已经画不出来了。可是那种理由妮朵自己大概也想过,而且她应该比我更想要相信那类理由。
「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把母亲的记事本丢掉了。父亲说他从没看过母亲画画。还说八成是母亲从古董店买回那些故事本,对我编出那些故事。当时我也是拚命否定。可是现在我不太敢肯定了。我开始觉得那些故事说不定真是母亲为我编的故事。」
所以。妮朵看著我。妮朵的眼神中带有不符合她年龄的成熟光彩。
「我想知道那些故事究竟是不是母亲编出来的。就算是骗我的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那也是为了我才编的。只是一直抱著这种有时怀疑,有时相信的感情,让我实在不想死。我想知道事实。」
这是我第一次因为「不想死」这三个字,产生心如刀割的感受。
我没想过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女孩,竟会如此自然地提到死亡。妮朵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想在无可避免的那一天到来以前,将心中的挂念厘清。我彷佛就像看著一个来日无多的人,把想在死前了结的心愿写在笔记本上。
这让我强烈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现状。而我同时也感受到自己同样属于这个世界的事实,仍旧以欠缺现实感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
「……一定有的,一定有金色海原。你的母亲没有说谎。」
「……真的吗?」
「真的。」
我用坚定的语气如此断言。我并没有任何根据。我自己也知道那只是愿望。所以我也只能在语气上强作坚定。就算这么做没什么意义,我也只能做这么多。
妮朵扬起嘴角,点头说了句:「希望如此。」
我在脑袋中寻找该说的话语。我觉得自己还应该说些什么,但我能够想到的话语感觉都十分空虚。如果我说些言不由衷的话,那就只是无谓的音波。那只会触动鼓膜,但没法触及人心。
如果还是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世界很大,人却几乎消失殆尽,如今世界只是在用缓慢但不会停止的脚步,逐渐步向毁灭。
在这种状况下四处旅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到底在寻找什么?追求什么?想要造就什么呢?明明我可能哪天也会变成白色结晶,在这里失去性命。
我是为了寻找黑衣男子而开始这次旅行。
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真能找到那个人。我只是没有其他事情好做。我没有活著的理由,也没有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这就像是无聊透顶的寻找自我之旅。我只是不去面对现实,靠著不停移动来逃避问题。因为在这种世界活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差不多该睡了。」
「……嗯。」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妮朵能找到她想找的东西。金色海原。那个不存在于地图上,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那个说不定只是母亲捏造出来的地方。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样的地方,我是否也能同样去相信那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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