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大崎车站前,被深邃的寂静所笼罩。室外的灯光下,看不见往来的人影。唯独被打湿的红砖色地砖于白色照明中浮现出来。
现在是凌晨一点,末班电车已经开走了,车站的铁卷门也拉下。工兵一人撑着伞,走出办公室的入口。细小的水滴从塑胶伞表面滑落。这个样子,就彷佛自己独自被遗留在世界上一样。
……好冷。
他用一手按住肩膀。就在取出手机确认来电纪录时,忽然听见「啪喳」的一声潮湿的声响。
抬起脸来,只见一个渔夫大衣的轮廓站在在高架人行天桥上。对方撑着一把略大的伞,唇上背着浅驼色的包包。
「来得真慢呢。」
人影这么说道。
对方向前一步后,立刻露出那醒目的乱翘头发。接着是琥珀色双眸、小动物般的圆脸,以及高高翘起的小鼻子。
「梢。」
工兵喘着气呼喊对方的名字。他略微小跑步,来到莺人身边低头致歉: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特地请你过来一趟,结果出门的时候又被派了一堆工作。」
「在这种时候?」
穿着渔夫大衣的女性——侄乃滨梢皱眉道。她不悦地抿着小巧的嘴唇:
「你们那个现场的问题,比我听到的还要严重呢。是不是现在就收集好证据,去劳基署告状比较好?」
「我也很想这么做,不过……」
倘若靠法律手段,就会演变成骏河系统与NBL的全面战争。就算获胜,必定也会对往后的生意造成不良影响。
或许是看透工兵的心情,梢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总之先换个地方吧,站在这种地方说话也不方便……室见呢?她没一起来?」
「我先让她回去了。毕竟状况还不是很好的样子。」
「……听说是累倒了吧?那个笨女人。」
「……是的。」
梢啧了一声,焦躁地嘀咕:「到底在想什么啊?」
「被无理使唤,最后还累倒在客户面前。真是让人看不下去……为什么不早点发出警讯呢?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承揽下来。」
「梢……」
「请不要误会了。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樱坂你要找我商量事情。我完全没有一丁点要帮助那个女人的意思。」
我们走吧——
单方面这么说完后,她转过身去。工兵急忙追上对方的背影。梢直视着前方一边询问:
「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下来说话的吗?像是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等。」
「我记得车站反方向的出口有间家庭餐厅。如果那里可以的话。」
「无所谓喔。」
两人很快地决定好目的地,改变路线,穿过东西向的人行天桥抵达新西剪票口。不理会旁边满是计程车的挡车柱,他们就这样沿着高楼大厦的外围前进。不久,一个熟悉的黄色招牌出现在眼前。
「欢迎光临。」
通过店门口,立刻听见活泼的招呼声。一名中长发的女服务生笑容满面地走出柜台:
「请问是两位吗?是否吸烟呢?」
「不,请给我们禁烟席。」
「知道了。这就为两位带路。」
两人被引导至靠窗的座位。女服务生放好菜单后行了一礼:
「决定好餐点之后,请按这边的按钮呼叫。」
「好的。」
那么,要点些什么呢?拿起菜单的瞬间,前方忽然传来咂舌声。工兵抬起脸,只见梢正露出一脸凶恶无比的表情怒视着厨房。
…………?
…………!
「梢……你怎么了?服务生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
「不周到?你说不周到?哈,岂止是那么低层次的东西。」
梢咬牙切齿道。
「居然敢对我的樱坂那么亲热地抛媚眼……好一个婊子。而且还说什么要按钮呼叫?是打算要说:『来——刚刚按钮罗——您要点什么呢?还·是·要·我?』真不敢相信,这么不知羞耻。」
「啊……那个,梢?」
「而且什么叫『为两位带路』啊?你这种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干预我和樱坂的未来……还是怎么样?打算设下圈套,挑拨我和樱坂之间的感情吗……啊啊,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对吧。原来那家伙的目标也是樱坂……唔呵呵,胆子不小嘛……居然看上别人的老公……唔呵呵!」
梢拍了一下双手:
「啊,对了——樱坂,我先去一趟厕所!」
「不……不不!为什么要带着刀子和叉子过去啊!那根本不是去上厕所的装备好吗。坐下,总之坐下来吧!」
工兵强行将对方按回座位,然后清了清喉咙:
「梢,先认真吐槽一下,别说我们还没结婚,更不用说是订婚……连交往也不曾发生过。所以『老公』这个称呼未免太奇怪了吧。」
「咦?」
「我是说,之前的『未婚夫』固然很有问题,不过『老公』就更离谱了。」
「咦?」
…………
不行,完全没有让步的迹象。瞳孔大开,眼睛眨也不眨的模样,老实说真的很恐怖。
工兵叹一口气,决定改变话题。
「总之先来点东西吧。饮料可以吗?」
「好的……呃,那么就……奇异果鲜果汁好了。」
「了解。」
工兵呼叫店员(这次换成男性,真是得救了)前来点餐。在收下冷开水和湿纸巾后,他整个人坐正身子:
「那么——」
夜也深了,总不能一直这样离题下去。梢也换上正常的表情:
「是关于你联络我的那件事吧。」
「是的。」
傍晚,工兵打了一通电话给梢。受室见累倒的影响,他觉得光靠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一开始本来想联络藤崎,但对方一样还是待在客户那边,音讯全无。几经烦恼之后于是决定拨打给梢。因为无法离开座位太久时间,所以建议在业务结束后,自己前往她方便碰面的地方请教事情——
「我过去你那边吧。」
但梢却立刻这么回答。
不由分说的语气。或许是从自己话中的声调听出事情的严重性,她很快地问清楚预计的下班时间和办公室的地点,然后挂掉电话。
七个小时后,她准时出现在大崎。尽管明天预计要进行大规模的维护作业,却还是担心工兵他们的状况而主动赶来,实在让人不得不钦佩。如今真正体认到,同事原来是这么宝贵的存在:
顺带一提,明天的维护似乎就是GLOBE ONLINE……和社群游戏Riddle Tri11有关的作业。过去一段时间争执不休,闹得要解约还是继续拒绝交接的这个案子,如今也被顺利培养为优良的模范客户(就是不难搞的意思)。应该说,其每个月数百万圆的收益,已经成为骏河系统的支柱案件。真是的,世界上永远有想不到的惊奇。如今的NBL专案,随着时间经过说不定也会成为我们的主力案件……唔,这不可能吧。
以上都是题外话。
「说来或许会有点漫长。」
事先这么提醒后,工兵便开始说明。包括在第一天所体验到的冲击,DC作业的手忙脚乱,以至于日常的种种强人所难,他整理出顺序后一一道来。
梢先是一边聆听,并不时点着头,但到了途中便茫然地张开嘴巴。她瞪圆了双眼,露出一副错愕至极的表情。
大致都说明过后,工兵打住了叙述:
「……就因为这样,再这么驻点下去,一定会出问题的。但我想社长也不可能让我们撤退,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是梢的话,可能有什么好主意……于是就抱着这种念头找你商量了。」
梢一脸尚未从震惊中回复过来的模样。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按住眉间叹息道:
「你们那是什么现场啊?老实说,远比我想像的还要凄惨好几倍,不,是好几十倍以上喔。没有从办公室存取机器的权限?现场禁止携入文件?简直莫名其妙,真的想让你们好好做事吗?那个……叫做大法螺的死猴子。」
「是大濠。」
唔……从他那种信口开河的程度来看,要这么称呼也没错啦。
工兵扭扭脖子:
「老实说,技术方面的详情我真的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前任的EE做得还不错,于是希望接手的我们也能做到相同的程度吧。至于文件还有存取环境,这些细节并不算什么大问题。」
「不过你们的前任是十人编制在运作的吧?换成你们两人的话,任谁都看得出很勉强啊。」
「对方说环境已经大致建构完成……如果只是要调整的话,两个人就做得来了。」
「那个所谓的调整,就是包括增设机器和规划新网段?」
「……是的。」
梢「呼!」地吐出一口气。她将身体靠在沙发上,摆动着一只手:
「实在不像话。无能、无策、短视又轻率,本性也烂到骨子里了。有那种人在上面当主管,专案就注定会失败的。如果是我,就不会唯唯诺诺地听从指示,而是当下拒绝指派。如果因此被开除的话,就代表这种职场没什么值得好留念的。包括我们公司在内。」
「意思是辞掉工作吗?」
「有必要的话。」
她斩钉截铁地这么表示.面对沉默不语的工兵,梢抬起眼睛瞪着他:
「听好了,樱坂,我们是专业人士。所谓专业人士,就必须对能力和作业要求正当的报酬。效益成本比和人格被忽视,最后还要遭受无情的使唤,这种事是绝对敬谢不敏的。」
……毕竟我们又不是奴隶。
梢措辞激烈地说道。
奴隶……
这个字眼深深地刺入内心。的确,现在的自己就等于是奴隶。在名为合约的鞭子的抽打之下,持续划著名为电脑的船桨,推着这艘名为专案的排桨帆船的划船手。
该逃避吗?如梢所说的那样,抱着被开除的觉悟拒绝指派?目前的状况下,这么做应该会被容许吧。没有人会责怪自己才是。这么艰苦的环境里,都已经尽力了呢。没办法,只能算是运气不好……
但心中仍存有一丝的犹豫。一种彷佛棘刺般的顾虑、抗拒感。
…………
思考了一会后,工兵终于发现……没错,逃避这种事情,每个人都办得到。就算是逃避动机只有自己的十分之一,甚至于百分之一的人,他们也可能会逃避。技术不精的工程师也是一样。然而一旦选择逃避,自己和他们之间就会沦为同样的一种人,在工作履历上只留下「因个人因素离职」的纪录。
我……不想要这样。
工兵握紧拳头。就在僵着脸低头不语之际,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说得也是,樱坂你不喜欢这种方式吧。」
抬起脸来,只见梢正以苦涩的表情望着这边。
「梢……」
「没关系,我知道的。总之你想了解如何应付现在的工作,不然就是透过公司间的正式协议来顺利撤退的方法吧?」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梢再次大口叹气。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视线:
「以正当手段来说,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增员。」
「增员……吗?」
梢重重地点头:
「说穿了,你们就是作业量和处理作业人手的比例太过悬殊。要是再增加四名工程师的话,应该会改善许多吧。请想像一下,倘若下班时间后的工作全部都交由他人处理,樱坂你们不是会轻松许多吗?」
「这个——」
岂止是轻松,简直就像退休老人那样悠闲自在了。在不断点头的工兵面前,梢继续思考:
「追加两名资安工程师,以及两名网页与邮件类的应用设备人员。共计六个人,以此为基本编制,针对夜间和假日作业实行三班轮替。只要配置善于捡查追踪的工程师,应该能减轻室见的负担,客户反应也会改善才是。」
哦哦哦。
好厉害,完全没去过NBL的现场,却能陆续提出一连串对症下药的方案。不愧是梢,无论系统或者案件,除错的手段一样那么犀利。但梢这时却眯起双眸说:
「问题在于成本。」
她的语气僵硬。
「相较于EE,虽然我们的单价比较便宜……不过人数增加到三倍的话,就得追加相对的成本。资安工程师以八十五万,而应用设备人员六十八万来计算,总共必须增加三百零六万圆……你们现在的每月成本多少?」
「一百五十万……吧。」
「这样的话就是直接三倍了。这些成本,你想NBL会愿意吃下吗?」
「…………」
很困难吧。原本就是为了改善钱坑专案的收支才会找我们过去。提出一句「请追加费用」,对方大概不可能回答「好,我知道了」。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面对工兵的问题,梢加深眉间的皱纹。
「或是……使用单价更低的业者吧。有些公司存在着每月四十八万左右的工程师,你们可以用这些人来建立编制。只不过,这么一来也要将近两倍的费用。」
唔——
工兵这么呻吟着。一牵扯到金钱问题,希望就随之黯淡下来。最重要的是,砍报价的人就是社长,很难想像工兵他们的提案会顺利通过。
令人尴尬的沉默降临。服务生将饮料送来,梢却动也未动,只是苦着一张脸继续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工兵将视线落在饮料上,正想提议「要不要先来喝」之际——
「Sharcd窗口。」
梢突然这么嘀咕道。
「咦?」
面对眨眼不解的工兵,梢投来目光:
「提案做Shared……共通窗口如何?」
「共通窗口……吗?」
这是什么意思?听不太懂。
梢点了点头:
「归根究柢,主要是因为买断负责该技术工程师的一整个人月,成本才会如此高涨。检查和防火墙的作业,并不是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必须实施的吧。等到需要的时候,再由负责的工程师处理就好。这样一来,你不觉得大家就没有必要一直黏在NBL的案子上了吗?」
「这个……或许是这样吧。」
选不是很了解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就在工兵神情诧异地发呆时,梢眯起眼睛来:
「换句话说,当作一般的运用服务就好。在远端设置运用窗口,接受多数客户的洽询。没有NBL的业务时,要从事其他客户的作业也无妨。这样的话,成本就可以由所有的案子来分摊,每个人的负担也会大幅减轻。」
「啊……」
他不禁倒抽一口气。闭塞的空间里仿佛打开了一道通风口。对于这个至今未曾思考过的未知选项,工兵目瞪口呆。
运用窗口,Shared Service……对啊,透过普通方式向NBL提案这个内容就可以了。以现行同等的费用来强化骏河系统的编制,配置各产品的专家。这应该算不上什么坏主意。
为何以前都没想到过呢?这么简单的事情——思考到这里,工兵忽然愣住。话说回来,自己为何会被卷入这种奇怪的案子里?甚至普通的提案也做不到,未能掌握案件概要就被丢进现场?换成平常的话,应该会先讨论过刚才的议题后再估算报价的。
「你好像察觉到了呢。」
梢语气僵硬地说道。她的眼中泛着冷冽的光芒。
「专案室……只要还存在无法携出专案资讯的限制,这个提案就是无效的。若真要说的话,你现在和我交谈的这些,已经很有可能触犯保密规定了。专案的课题就必须统统在专案室解决。在这种体制下,就算你建议设置远端窗口,恐怕也只会被一笑置之罢了。」
「可……可是……考虑到成本和效率,也只有这么做了吧?」
听了工兵的问题,梢陷入沉默。工兵向前探出身子:
「没有钱,却有一大堆工作,所需的技术又五花八门。像这样的现场,如今还有挑东挑西的权利吗?允许骏河系统及NBL之间的资讯共享,光是这样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总没有不考虑的道理吧?」
「大企业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有理就站得住脚的。」
梢的声音相当严肃。
「改变一个规定需要多数人,说不定要获得几十人的同意——这就是大企业。提升效率这种理由,我不认为就能扭转游戏规则。」
「我知道,这点我非常清楚。」
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这样子坐以待毙。只要有些许的突破口,自己就愿意去尝试。
工兵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梢。
有着乱翘发型的同事,看似尴尬地陷入沉默。不久后,她叹了一口气。
「站在我的立场,实在不想让你尝试这种成功率微乎其微的协调……」
梢很不情愿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开口:
「唯一可能交涉的,就是目前的加班时间吧。你们都有填写每天的工作纪录吗?」
「是的。」
「我不清楚详细的支付规定,不过按照一般的做法,超过一百八十小时后的工时,就可以用时薪来计算。刚才听你那么叙述,大概是超出一百个小时以上吧?你和室见两人份的加班费用,我想应该会暴涨到百万圆的程度。」
「咦……」
有这么多吗?
见工兵一脸茫然,梢点头道:「是的。」
「若今后还是安排相同的工作量,建议改成共通窗口以减少追加的费用,把数字降为零——向对方这么提案的话比较可行吧。毕竟就算是NBL,也不敢在加班费上删删减减。每个月增加百万圆的成本能够就此消除,我想应该是很有吸引力的。」
「…………」
随着理解梢的意图,工兵的心情愈来愈激动,就彷佛持续好久的雨天终于露出阳光的感觉。嗯……嗯,尽管困难,但并非不可能做到。以前也完成过比这更困难的交涉,十分值得一试。
工兵收回下巴:
「谢谢你,梢。我就朝这个方向和大濠先生谈谈看……没问题的,对方想必也不愿意让这个案子就此失败。只要出示较为现实的替代方案,一定能够摆上谈判桌的。」
「……但愿如此吧。」
梢的表情并不开朗。
「樱坂……我以前也说过很多次,你如果真的没有办法的话,就要立刻拒绝指派喔。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光靠现场是无法处理的。遇到火灾或洪水等灾害而逃跑,不代表那个人就是胆小鬼……拜托,请多爱惜自己一点吧。」
她恳求般地说道。
工兵坚定地回答:「好的。」了解,我都明白了。请不用担心,我不会逞强乱来的。
但内心真正的想法,却是不打算放弃。打从进入骏河系统以来,自己经历过无数次危睑边缘的折冲,所突破的困难和危机都能用一打一打来计算了,这一次想必也不会例外。没问题,我办得到。包括专案、营业额以及室见的健康,一切都能挽救回来。事后大家再来一起举杯庆祝吧。像是「哎呀,这次的案件真的很糟糕呢。不过总算又顺利过关了。我们是不是有点神乎其技?」之类的……
他这么鼓舞自己,整个人面向梢。
对方仍一副相当不安的样子。
*
隔天——
工兵一抵达公司便找上大濠。
不好意思,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是关于编制的事情……呃,大约三十分钟就好。
紧张地这么试探后,大濠很爽快地回答:「好啊。」他确认记事本的行程,一边回答:「今天下午要外出,上午则是要预先做准备……傍晚,下午四点以后可以吗?」
没有拒绝的理由。工兵在行事历上预约大濠的时间及会议室,然后在不被室见察觉的情况下提前处理工作。
毕竟这件事情和梢有关,假如让室见知道的话,一定会遭到反对。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擅长这方面的交涉。无论是当面指责NBL的强人所难或倾诉编制上的缺陷,怎么想都不可能营造出圆满的对话结果。既然如此,自己就先带头交涉,确定实现的可能性。原本也打算先征求藤崎的同意,但他或许是还待在客户那里,至今依然联络不上。考虑到室见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容再拖延下去了。
下午五点。
大濠从外面回来了。工兵带着笔记本和书写用具上前打招呼,并先进入会议室等待。不久,一个体格壮硕的人影便跟着进来。
房门关上。
大濠面无表情地开口:「那么——」
「你可以提案新人了吗?」
「咦?」
「就是代替室见小姐的人。你说关于编制的事情,不就是这个吗?」
「不,那个……并不是这样的。」
工兵连忙挥手否认。怎么把排除室见当成既定事项了?如今若是让她退出的话,这个专案就铁定会失败喔。
调整一下呼吸后,工兵开始依序说明。以两人的编制很难负担目前的作业量,加班时数似乎会破百小时,但若增员的话又会导致成本上升至三倍。
「……所以,希望您能同意将作业场所改到我们公司的办公室,让整个运用小组进行支援。换成是自己公司的话,不仅便于提供技术较为广泛的工程师,费用也可以压在一个比较能接受的程度。」
请问您意下如何呢?
工兵试探般地这么询问。
当然,他不认为对方会当场爽快同意。提出疑点、问题以及确认项目,都已经在意料之中。所以才选择先把课题摊开来,让对方了解骏河系统一方的想法。至于详细的交涉,之后再说——工兵是这么打算的。
大濠看似纳闷地倾着头,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没有加班这回事吧?」
他面不改色地这么说道。
……啊?
听不懂。在愣住的工兵面前,大濠眯起眼睛:
「我说啊,加班是管理者主动指示后才能进行的。必须事先拜托『今天几点到几点请留下来工作』,在规定的时间里延长勤务。我有指示过你们加班了吗?没有吧?这样一来,不过是贵公司自行决定留下来作业的,根本没有追加请款的理由。」
一阵错愕。由于过度震惊,呼吸几乎要停止。工兵眨着眼,努力挤出声音来:
「不……不,这样太奇怪了。大濠先生您第一天不是拜托我们在深夜陪同作业吗?难道那个也不算加班?」
「啊啊,那个?我的确是拜托你们了,不过总时数没有超过十个小时吧?你看过合约了吗?基本工时加减二十个小时,都在基本费用的涵盖范围之内,够自行吸收了吧?」
「…………」
这……这是什么荒唐的论点。
工兵面无血色。如此不合理的解释,他甚至想不出要怎么反驳。
面对哑口无言的工兵,大濠啧了一声:
「算了,你们要申请是无妨,我也没有权利制止。不过我不会承认就是了。做事慢吞吞的,落后的进度还想要拿钱,再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吧。由此就能看出一问公司的水准。」
「……您的意思是,叫我们提出加班时间为零的勤务表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喔。不过是请你们按照我交代的业务量,申请合理的时数罢了。像是休息时间或调查的时间,这些都要一律排除。」
「…………」
「都说完了吗?我很忙,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就赶快回去工作吧……行吗?可以吧?那就这样了。」
不待工兵回答,大濠便迳自离开了座位。他看似不耐烦地摇头,走出房间。磅地一声巨响,房间门被关上。
…………
工兵不知愣在原地有多久。刹那间,一股可怕的冲动袭遍身体。工兵触电般地站起来,抬起一只脚,就这样使出全身的力气,挟带破竹般的气势,朝着墙壁——
…………!
眼看快要触及时,脚忽然停住。身为社会人士的理智在千钧一发之际束缚住身体。干什么?冷静下来,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客户的地盘耶。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
无处发泄的激情在体内横冲直撞,身体似乎随时都要爆裂的感觉。凶暴的呐喊自喉咙的深处涌出。
可恶!
工兵咬牙切齿,整个人转身背对墙壁。他打开房门来到走廊,直接离开专案室。
奔跑,奔跑,再奔跑。
记不得是以什么方式跑过哪些地方了。待回过绅来,他已经来到大崎车站的铁轨沿线。此时恰好有一班山手线的电车伴随着地鸣行驶而过。工兵使尽力气,不断将拳头砸在隔离铁丝网上。
……!……!…………!
拳头一度打偏,猛烈地砸中金属外框。好痛,但工兵根本不在意。大脑彷佛被毒品所控制,情绪高昂。包括自己、大濠,还有NBL,把一切都破坏掉吧,统统都从这个世界消失吧。这样自暴自弃的情绪充满于意识当中。
然而,这股极度不正常的亢奋并未持续太久。
忽然间——身体一下子冷却下来。如气球咻的一声放掉空气一般,整颗心萎靡下去。
无论怎么呐喊,怎么发泄,也没有任何改变。事态并未好转。这样残酷的事实深入脑中。
……啊啊。
工兵呻吟着。他垂下肩膀,仰擎天空。
啊啊,我真没用。
他虚脱地望着自己的拳头。中指的根部已经红肿,下一刻才察觉到闷闷的痛楚。或许是伤到骨头,有种阵阵发疼的感觉。
(我在……做什么啊。)
在这种地方对着公共设施迁怒,像个小孩子胡乱发浅,真是难看到极点了。
回去吧。
总不能不向室见说一声就走掉,毕竟行李也都放在那边。总之先回到座位上,慢慢思考今后的事情吧。就在工兵叹息地转身离去时;
一个眼熟的人影出现在视野边缘。
垂肩式的女用衬衫搭配七分裤,瘦长的脸庞及细线般的狐狸眼。身材修长的女性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不会看错的,是贝塚。她肩上背着一个手提包,正在讲手机。
似乎并未察觉工兵的存在,细眼的女性工程师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讲电话。对象是……男朋友吗?若是如此,又在约会了?
(话说……现在是业务时间吧?)
工兵抬起头来,张望四周。路旁的大楼外墙可以看见LED布告栏。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是准时下班吗?
工兵一阵无力。
(唉……真是命好。)
明明这边为了存亡闹得要死要活的,那里却是在享受五点后的下班时光吗?在同一个职场里,处境居然会相差这么多。真是的,好想沾点光……
这个瞬间,工兵僵住了。
等等。
等一下。
为什么只有她能早早下班?
仔细回想,记忆中根本没有贝塚留下加班过的印象,包括假日出勤也如此。她总是上班时间准时出现,下班时间准时消失,但却又不是在上班时拚命赶工处理业务。关于这点,同为休息室交情的工兵再清楚不过了。
未拚命工作,也未曾加班,却能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她说过自己来现场已经三个月了吧?由于看不到其他来自同一间公司的人,所以应该是一个人在处理工作的。到底怎么做?该怎么样才能像她一样办到?和网路及其他领域比较起来,资料库是那么轻松的东西吗?
就在发愣之际,贝塚已经消失在大楼的另一端。
工兵猛然回过神来。东想西想地犹豫了好一会之后,他转身离去,整个人冲上楼梯,抵达办公室。然后打开置物柜,拿出自己的智慧手机,回到办公大楼的入口处点击着萤幕。
启动浏览器。
在搜寻框里输入关键字。
「spiritia……股份有限公司。」
脑中充满了强烈的异样感。贝塚在专案室里所受的待遇太离奇了。萁他组别都是受到NBL员工管辖,唯独资料库是由贝塚来负责,进度也是由她来报告(顺带一提,网路组的报告人则是大濠。虽然实际工作的是工兵他们,但这类分工是整个专案都一致的)。频繁的休息和准时下班也不会挨骂,就彷佛是客户或来宾一样的待遇,与其他合作伙伴有着明显的区别。
她到底是谁……应该说,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
在疑问的驱使下,工兵按下搜索键,从显示出来的公司首页中一一确认企业理念、服务概要及成果介绍。
公司概要——
点下这个只有文字的单调链结后……工兵瞪大了眼睛。
「商号:Spiritia股份有限公司 股东:NBL1OO%持股」
持股比例100%?
这根本就是NBL的子公司嘛。而且干部阵容里尽是NBL的现役部长以及董事。稽核……居然是都银的会计部长?怎么回事,这间公司到底是什么来头?
但最大的冲击,在这之后造访。
干部编制的最上层,专务董事的上方有个熟悉的名字。
职称:执行董事社长 姓名:贝塚悠里
社……长?
那个工作态度随便,看似懒散且轻松自在的人,居然会是社长?是公司的首脑?
嘴里很想念着「这不是真的」。但无论看几遍,网页的记述仍没有变化。那个和以前名片上所示的分毫不差,被她再次叮咛「以后不要忘记」的名字。
…………
到这个地步,思考有些跟不上了。记在脑中的专案编制图变得一团混乱。呃……NBL出钱创立公司,然后又付钱给这家公司委托工作?而且对方派来的工程师(实为社长)被赋予等同于正式员工的裁量权。完全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工兵锁紧眉头数秒后,画面忽然切换,手中的智慧手机开始振动。是有人打来了。
来电者的姓名是……藤崎伊左次。
…………!
他连忙触碰接听键,迫不及待地将手机放在耳边。一个急迫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
「樱坂?是樱坺吗?太好了……联络上了。我听侄乃滨说你们那边出事了。」
「梢?」
是她在回公司之后,帮自己越级报告了吗?明明手中还有工作,却不惜跳过报告流程,和其他部门的上司进行交涉。而接获这个报告后,藤崎也立刻打电话联络。为的就是担心两人的安危。
啊啊……
原来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
胸膛深处涌出一股暖意来。但如今不是沉浸于这种感动的时候了。工兵握紧手机:
「对了,藤崎先生,有件事情想跟您确认一下。」
「什……什么事?」
工兵轻轻吸了一口气:
「您知道Spiritia这间公司吗?」
「spiritia?」
「好像是NBL全额出资的公司。」
他逐一开始说明。包括专案的收支已经沦为亏损,其影响如今波及到现场,还有合作伙伴的工程师因为作业过重而陆续倒下的事情。
「不过唯独负责资料库的Spiritia不一样。他们似乎可以控制业务量,而且时程也从来没有延误过。我在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机关……藤崎先生您以前待过NBL,不知道是否有相关的脊讯?」
工兵怀着一丝希望这么询问。当然,他并不认为对方能提供一个精准的答案。像NBL这种大规模的公司,光是集团的相关企业就有上百家。就算是前员工,也没有办法全数掌握清楚吧。但若是能够获得些许提示的话,就可以从中去思考突破口,进而找出打破现状的方法。
藤崎并未回答。他似乎在回忆些什么的样子。
「呃,那个……需要我提供公司简介和沿革等资讯吗?」
「不,没有必要。」
平静的声音响起,语气就彷佛冰冷的铁块。面对默不作声的工兵,藤崎继续开口:
「贝塚悠里……我知道这个名字。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愿意去回想……是吗,原来是她牵涉在其中啊。我懂了,就是『那种案子』吧。」
他自言自语般念道。工兵眨了眨眼:
「藤崎……先生?」
一声叹息后,藤崎发出低沉的笑声:
「好吧,我就回答你的问题。包括Spiritia这间公司是什么样的企业,贝塚悠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她所施展的魔术——机关是怎么运作的。」
说完这句开场白之后,藤崎便开始缓缓道来。
*
一天过去。隔天十二月二日,下午六点十分。
工兵来到大崎车站前的三明治店。这次依然还是未向室见报备的外出。倘若被她知道的话,铁定会遭受螺丝起子穿心之刑。不过唯独今天,工兵倒是希望对方能先网开一面。毕竟这是攸关两人是否能生存下去的紧要关头。等到一切都顺利落幕后,无论要怎么惩罚都心甘情愿接受。
有线广播正在播放着浩室音乐。装有可乐的纸杯子,从刚才开始一直没有减少。就在工兵口中紧咬着吸管时,忽然传来一个脚步声。
「你好你好,让你久等了。」
狐狸眼的女性——贝塚就站在眼前。她似乎刚刚采购完东西,单手还提着一个袋子。今天的服装是黑色衬衫搭配白色牛仔裤,依然没有多少上班族的样子。就算声称现在要去丸井百货买东西,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工兵从椅子上起身,客气地低头道:
「不,我才是,业务时间结束后还找你出来,真是抱歉。其实是……有点事情,不太方便在休息区里讨论。」
「不方便?是其他员工的坏话?」
贝塚一脸笑意地说着,同时坐下来。她将手中的咖啡杯也放在桌上。
「没有关系,想发什么牢骚都无所谓。谁叫我跟樱坂先生你的交情这么好呢。」
「并不是……牢骚。」
「不是?那么就是找人倾诉烦恼吗?啊,莫非你跟室见小姐吵架了?不可以喔——女孩子要好好去疼爱才行。」
面对这番揶揄般的口吻,工兵却是摇摇头:
「也不是倾诉烦恼……这个嘛,简单来说是想要和贝塚小姐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和我?」
「是的。不是和DBA,而是和Spiritia执行董事长身分的贝塚悠里小姐……还是说,像这样称呼你比较适合?以你原本所属的地方。」
工兵眯细眼角。他直直注视着贝塚,这么开口——
「NBL业策略顾问部门,解决方案专员,贝塚悠里小妲。」
空气彷佛增加了硬度。面对陷入沉默的贝塚,工兵沉声继续说道:
「Spiritia——为了抑制高涨的自制成本,NBL内部所尝试创立的新兴企业之一。主要成员全都是以前的NBL员工,但透过改善设备费用和薪资体系之后,成功地将工时单价控制在将近五成的程度。有老员工的参与,品质标准自然和NBL相同,公司内部用语也可通用,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方案。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外包,营业额也会算在企业集团的头上。」
「…………」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对于外包人员那么不客气的NBL员工,为何单单只对贝塚小姐没有任何的批评。但贝塚小姐既然是NBL的员工,那就可以理解了。准时下班而不被刁难的理由,一定也是因为在NBL总公司召开定期报告会议的缘故吧?报告案件的进度、公司的业绩等。」
若是把这些当成约会的话题,倒还挺枯燥的——
听了工兵的这番俏皮话,贝塚连眉毛也未动一下。她的嘴角浮现冷笑,看似不解地倾头:
「这些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们的上司——自家公司的专案经理知道贝塚小姐的名字。听说在以前就曾经一起工作过……藤崎伊左次,这么说你应该了解吧?」
「哦,是『教授』啊。」
贝塚换上笑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她翘起修长的腿,仰望着天花板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是吗,原来是从『教授』的公司拉来人手了。金山先生也真坏,事先跟我说一声不是很好吗!」
「那么——」
是承认了吗?干脆地承认工兵的指责。
贝塚耸耸肩膀:
「你说得没错,我是NBL的正式员工喔。同时也是spiritia的社长。任务是改善钱坑专案的收支。我并没有特意隐瞒,不过在对你透露的资讯上有所选择倒是真的。」
「……是指名片的事情吗?倘若真的不打算隐瞒,以原本的头衔来示人不就好了?」
而不是用DBA——用这种隐晦的方式。
贝塚微微苦笑:
「嗯,的确。不过在这个案子里,我纯粹是以一名工程师的身分参与现场,因此只有那边的名片能符合这个身分喔……应该说,一个协力厂商员工掏出社长的名片,只会让人觉得疑惑吧?解释起来很麻烦的。」
「…………」
「然后呢?」
贝塚端起咖啡杯,那单薄的嘴唇与塑胶制的杯盖接触。
「樱坂先生你和我说这些,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想痛骂『你骗得我好惨』?还是干脆反过来跟我打好关系?」
「不不,并不是的。」
工兵摇摇头。
「无论以什么样的身分和我往来,那都是贝塚小姐你的自由,我毫无意见。毕竟你没有任何义务向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协力厂商表露身分,我本人对此也全无不满。」
「哦?」
贝塚的眉毛微微上扬。
「那么,你希望我做什么吗?难道是以NBL员工的身分处理一下那个大濠?先说清楚,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系统的人。我们这家企业还没开明到,一个员工的提案就能颠覆人事喔。」
「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
工兵平静地避开对方的话题。他直视贝塚的正面,开口告知:
「贝塚小姐,你要不要买下我们的业务?」
「你说什么?」
贝塚诧异地反问,眉问的皱纹更是加深。或许是这个要求大出意料之外,沉默了好一会后,她垂下嘴角说道:
「你们能卖给我们什么东西?如果有需要,我们会直接跟NBL交涉。不……应该说,是以顾问部门的立场和零售产业总部进行内部协调。总之没有叫你们转让工作的道理。」
「真的吗?」
工兵这么问道:
「那么,为何没有打从一开始就派出网路人员呢?为何金山先生不找自己最熟悉的Spiritia,而是前来洽询我们骏河系统呢?」
「…………」
「答案只有一个。EE撤退得太急,以至于没有准备任何的交接资料。承接一个没有文件的系统,风险实在太高了。在这种判断下,Spirilia于是就没有插手网路部分。没错吧?」
「这……」
「如果是能接的案子,当然要接了。好歹每个月是一百多万的营业额。不谈NBL,换成是其他新兴企业规模的公司,应该是一笔不小的生意,但就是不能接。理由就如我刚才所说,因为缺少了可供评估作业量的相关资讯。」
「…………」
贝塚默默地听着工兵的说明。一张长脸看不出任何感情,纤细的手指在咖啡杯表面抚摸着。
不久后,她终于开口:
「很有趣的推理呢。不过还有更简单的答案不是吗?我们是新兴企业,所以不可能无限制地派遣人手。连我这个社长都亲自出马负责资料库,就是最好的证据吧。若再派遣网路人员的话,实在是捉襟见肘——这样的可能性不是存在吗?」
「我刚开始也是这么认为。」
工兵耸耸肩膀。
「是贝塚小姐你那过度从容的态度,让我改变了想法。不是因为spiritia的人手不足,所以才派遣贝塚小姐一个人过来,而是已经安排好一个人也应付得来的架构,才敢这么做的。」
「架构……?」
「我们不用再互探虚实了,贝塚社长。」
工兵加重音量,目光直直瞪着贝塚。
「Spiritia身为NBL的集团企业,获准破例开设了远端窗口。恐怕你们自己也存在一条管道可以存取实机吧?换句话说,贵公司的工程师没必要常驻在专案室。贝塚小姐只是来这里待命,负责联络工作罢了。实际作业的部队则是躲在幕后。」
数量为十人或二十人,恐怕是以轮值的方式二十四小时处理业务。运用资料的阅览也是透过维护管道来实施。这样一来,作业效率就有戏剧性的改变,面对紧急的委托也可以做到从容不追的地步。
狐狸眼的女社长继续平静地坐着。她微倾细瘦的颈部说着:
「……这也是来自『教授』的情报吗?」
「这个嘛……」
你说呢——工兵这么简短告知,然后盯着贝塚的表情,只见她扭起薄薄的嘴唇。
说穿了,刚才所讲的一半以上都属于推测。工兵从藤崎那里获得的情报只有「贝塚从NBL独立出来了」、「Spiritia是NBL为了压低成本而创设的」这两点,之后全是工兵的自行想像。但自己手中的牌,并没有必要老实地让对方知道。工兵尽可能地虚张声势,持续和贝塚周旋着。
不知僵持了多久。怱然间,贝塚低下头。
那细瘦的肩膀开始晃动。是在发抖吗——这么以为的瞬间,一阵低笑随之传出。
对方缓缓地抬起脸来。
(……!)
双眼睁得开开的。
以锐利的目光直射工兵。贝塚看似非常愉快地笑道:
「很好,你非常好。真是算无遗策。将『教授』的情报和自己的假设相互交织,把对手逼得走投无路。在不清楚你究竟了解多少内幕的情况下,我也没办法继续装傻下去。一旦开始交谈,情报就像拉地瓜藤那样被一个个套出……真是恶质。你有成为一流诈欺师的潜力喔。」
「…………」
笑了好一会儿后,她在桌子上盘起双臂。
「那么?你们想卖什么?价格呢?」
贝塚主动出击这么询问。那令人无法捉摸的气息已经消失,换上一副企业人士的表情。
工兵「咦」的一声愣住,脑中一片空白。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他的思考无法跟上。贝塚动作沉稳地扬起下巴:
「我已经答应要和你谈生意罗,你们究竟有什么东西想卖给我们?」
「啊……是的,呃……」
他连忙开始回忆。在对方的气势压迫之下,工兵努力说出已经准备好的台词:
「网路的现状架构资料一套,还有各种作业手册及范本设定档。」
「交接会议呢?」
「暂定召开三次。还有,撤退后提供两个星期的远端支援。」
「太短了,最少要一个月。」
「那就一个月。价格……一百五十万怎么样?」
「交接一个已经完成的东西,你不觉得太贵了吗?」
「我认为值得这个价钱。针对Cowl的基础建设,现状和最终架构的落差,我们已经全部都清查完毕了。」
况且——
工兵继续道:
「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打算要撤退。倘若这个价格谈不拢,我们只有把架构情报删除后再撤退了。等到之后贵公司概括承接网路部分的时候,就得从最初的调查开始做起。」
「…………」
贝塚扭曲嘴角。她露出虎牙,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声响:
「这是在恐吓吗?」
「我只是在报告今后的作业安排而已。」
工兵正面迎上贝塚的视线,难以形容的压力令全身颤抖。好可怕,同为上班族,双方之间的地位和觉悟上的差距,在此刻忠实地呈现出来。一旦放松心情,就有种想立刻转过脸去的冲动。但自己不能在这里屈服。工兵绷紧全身的肌肉,继续与贝塚对峙下去。
几分钟……不,大概是沉默了五分钟左右,贝塚的嘴角忽然放松。她眯起眼尾,将身体霏在椅子上。
「好吧。就一百五十万。」
她语带干脆地表示。工兵错愕地眨眨眼:
「咦?」
「我同意你开出的价格了。有什么不满吗?」
「不……呃——」
工兵扭动嘴唇,看似欲言又止的样子。没想到能当场谈妥价格,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视线游移了好一会儿后,他回过神来行了一礼:
「那个……谢谢你。」
贝塚面露苦笑:
「用不着道谢吧?我只是针对服务支付合理的报酬,这是做生意的基本道理喔。其中并没有涉及谁的地位高低之分。不过,身为客户,我希击能再加入一些细部条件。」
「是的,这是当然。」
见工兵爽快地答应,贝塚微微倾头思考:
「那么,我这就开第一个条件罗?」
「?是什么?」
贝塚扬起嘴角,勾勒出顽皮的笑意:
「帮我安排和『教授』吃顿饭吧。好久不见,有很多话想跟他聊聊。包括这次的事情。」
她这么眨了眨一只眼睛。
*
「有事想和您讨论一下。」
这么开口的当下,大濠完全是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他的脸上清楚写着「又来了」三个字。
经过前天的事情后还是学不乖……这家伙难道没有学习能力吗?此番内心的窃窃私语,彷佛透过毛孔清楚地传达出来。
时钟的指针停在上午九点二十分,刚上班时的喧嚣已经过去,专案室内充满了沉闷的空气。或许是外出的人数较多,周遭并没有多少人。大濠转动椅子面向这边,很不耐烦地准备开口时,动作却忽然停下。他的目光望向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姿凛然的套装打扮少女——室见立华。
「讨论、讨论。」
他用挖苦般的语气叹息道,装模作样地按住额头。
「这次换成两个人一起来吗……?饶了我吧,就不能用邮件联络吗?都已经这么忙了,实在不想因为这种事情浪费工时呵。」
「很快就说完了。」
工兵沉声回答,同时使了个眼色。室儿前进一步,从L型文件夹中取出两张纸来。
「…………?」
大濠的视线落在纸上,确认记载的内容后眨眨眼:
「考勤纪录表……这个怎么样了吗?」
两张纸是工兵和室见的考勤纪录表。里面记录了前来赴任后这半个月的工作量。总加班时间已经超过一百三十小时,即将到达一个人月的大关。
室见猛然眯起眼睛:
「半个月以来的执行率已超过200%了。再这样下去,超时勤务无疑会突破两百个小时。特别是最近这一个星期,作业量不断增加。大概过不了多久,我们两人就真的无法应付了。」
「所以呢?」
「请您考虑增员。」
坚定的语气。室见挺起那单薄的胸膛说道:
「正如樱坂已说过的,若要继续常驻现场,至少必须追加两人。考虑到处理夜间作业的话,则要追加四人。反正目前的超时加班费已经累积得相当庞大,为了建立稳定的编制,我想增员和增额是比较现实的做法。」
「我说啊……骏河系统。」
大濠夸张地摇摇头。他眯起一只眼睛抬眼瞪着室见:
「同样的事情,请你们不要让我一提再提了。我不记得派过那么多需要加班的工作喔。自己随便加班,然后再来要求这部分的费用是毫无意义的,简直没有一点常识可言。」
「您是说,我们的业务效率很差了?」
「我的意思是,你们应该还可以做得更好吧?做过一次的作业在确立步骤之后可以改用Script来自动处理,这些方法不是更能减轻负担吗?」
「您至今委托的作业有三十四件,其中二十八件是全新的作业。在八成以上是属于非结构化作业的现状之下,就算制作说明手册和Script,很可能也只是在徒增间接成本。」
「…………」
平头负责人看似心虚地陷入沉默,厚厚的嘴唇变得扭曲。他冒出一句「算了,反正负责思考具体方案的人不是我……」来带过话题,然后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总而言之,超时加班费完全没得商量喔。因为我根本没有指示你们加班。有任何信件或是文件记载了委托的内容吗?没有吧?那么就变成我们各执一词了。更何况……」
那小小的眼睛闪动着狡诈的光芒。大濠扬起嘴角:
「你们要如何证明贵公司在下班时间后,依然还在作业?」
……哇啊。
工兵不禁错愕地张嘴。
这种豁出去的架势,还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因为没有指示,所以不晓得是否加班了。若真的有加班,就拿出证据来——这未免太流氓了吧。看准我们所有的私人物品都无法携入,自然也就拿不出任何证据或纪录了。就连作业用的电脑,恐怕也打算在归还的时候删除相关纪录吧。
大濠耸耸肩膀:
「没有证据吧?好了,那这件事情到此结束。快点回去工作——」
「有的。」
周遭的声音消失。大濠的眼睛眨巴眨巴个不停。
…………
「什么?」
室见微微倾头。她眯起双眸,换上一副极度冷酷的表情。
「我是说,有执行业务的证据。只要有明确的作业纪录,您就会同意加班费了吧?」
「这……这个……」
「难道不是吗?」
被室见的气势所震慑,大濠结巴了一下后挪开视线:
「……有……有的话我就同意。当然,必须是客观上的有效纪录。」
言外之意就是「怎么可能会有呢」、「我可不会犯下这种小错误」。面对一脸不快的大濠,室见当下绷起脸来:
「注解文——」
「什么?」
「就是注解文字喔。您不知道吗?就是在机器的设定或是原始码里加入备注的技巧。Cisco的话是remark和description指令,Perl则是以#符号开头的那一行。主要是用于备注设定的意思和意图。」
「那……那又如何?」
大濠开始感到慌张。或许是拿不准室见的意图,他全身变得僵硬。少女此时扬起锐利的眼角:
「我们在实机作业的时候,针对所有设定变更加入了作业者名和日期时间的注解。只要对照Log的时间戳记,就可以轻易证明是我们亲自作业的。」
…………?
冲击撼动了空气。大濠的嘴巴一张一合。戴眼镜的客户负责人粗声叫道:
「加……加入设定里?擅……擅自写入服务中的机器?你……你们乱搞什么啊!」
「这并不是……擅自作业的哦。」
室见平静地回答。
「我们在作业申请时,已经事先注明了设定项目。您可能没有看仔细,但包括注解行在内,郡正式取得大濠先生您的同意了。还有,在注解里填写作业资讯的不只我们,EE公司也是这么做的喔。」
「EE也是……?」
「是的。」
沉默降临。没错,大濠根本未曾关心过装设的细节部分。他所在意的只有交货期限和费用。为了满足客户需求,要做什么样的作业和进行哪些设定,他可以说毫无一丝概念。
室见就是利用了这点。
她也并非一直逆来顺受。专案室——在这种无法携带私人物品的限制下,她想尽办法要留下作业的纪录。储存在座位上的电脑里?还是写在笔记中?不,无论是哪一种都有可能遭到销毁。笔记本会被丢弃,电脑的磁碟也可能被删除。那么该怎么做呢?大濠无从任意干涉的地方,无法删除资料的地点……没错。
只要在实机里留下纪录就行了。
和贝塚交涉完毕后,工兵向室见提出撤退的方案。他隐瞒了藤崎与贝塚的关系,还有具体的交换条件,仅表示Spiritia想要购买网路的业务。说词则是「他们也想扩大业务范围啊」、「你想,资料库和网路之间,不是也有需要相互配合的地方吗(大概吧……)」。这主要是考量到,若坦承告知本次交易的内幕,很可能会激起室见的抗拒心,所以才会这么含糊其词。
然而听完后,室见却语气尖锐地说道:
「你啊,以为NBL会这么爽快地同意吗?」
她的理由很明确。
负责指挥和命令工兵他们骏河系统的,是大濠,他和贝塚分属两个不同系统。在正式员工所不知情的状况下,业者彼此私自进行协调,从督导责任的角度来看是不会被接受的。就算是为了保住颜面,对方也会极力驳斥这个方案。
「那么……我这是白费了夫了吗?」
面对被击沉的工兵,室见向他摇摇头: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突然跑去这么建议,对方是不会理睬的。要进攻本城,首先得填平内护城河以及外护城河,也就是将对方引诱至不得不和我们谈判的地步。听好罗?他们说没有叫我们加班,只是分派在上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业务,所以并不需要任何的改善方案对吧……首先就来破解这个论调。」
「要怎么做?」
「那还用说,当然是拿出对方绝对无从狡辩的证据。」
说着,她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一点一点地累积而来的反击手段,对蛮横不讲理的客户报一箭之仇的方法。
(这个人……真是不简单。)
在精神和肉体都濒临极限的状态下,却是冷静地寻找反击的机会。阳奉阴违——这正是企业人士才有的战斗方法。
室见扭曲着脸颊。那白皙的肌肤绷起,露出一种虐待狂式的笑容。至今一直压抑的感情似乎正在慢慢浮现出来。她顶着凌厉的双眸,指着考勤纪录表: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首先要申请超时部分的加班费。以每小时单价乘以深夜和假日的加成之后……大概会是双倍的金额吧。另外,请让我们提案下悯月以后的增员计划。关于正确的人数还要视作业量而定,希望您能告知大约的估算值。」
「…………」
大濠的嘴唇颤抖,粗大的手指不安地扭动。在喘了好几口气之后,他呻吟般念道:
「加……加班费的给付另当别论……增员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专案没有那种多余的资金。网路的预算早就已经花光,我们也是牺牲了利润来支付你们的费用啊。」
原先强势的表情崩溃,显露出神经质的一面。那小小的眼睛闪烁不定。面对沉默的大濠,工兵平静地开口:
「那么,前阵子的提议……远端服务窗口,可以请您考虑一下吗?这样一来,应该非常符合贵公司的预算才是。」
大濠摇摇头。
「不行的。我们的保密规定是无法改变的。允许其他公司的连线……怎么想都不会接受。」
「…………」
忽然间,工兵的手被一把抓住,关节粗大的手指陷入肉里,好痛。大濠带着卑屈的笑容望向这边。
脸上可以感受到一股热气扑来。
「我……我说,应该有办法通融的对吧?你只是在稍微恐吓我而已……啊啊,难道是为了上次的那件——三楼机架的事情在生气?知道了知道了,那个我会试着再和客户协调,所以请贵公司也考虑看看,有没有办法按照现在的编制照常作业。」
「唔……这种要求——」
「还是说不满意我讲话的方式呢?0K,我道歉,我愿意道歉。所以请……」
「不可以——太勉强别人喔,大濠先生。」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硬梆梆的鞋声,将沉闷的空气瞬间驱散。视野的尽头处,摇曳着一头亮丽的长发。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一名面庞白皙的女性站在走道上。立领的白衬衫、休闲裤以及一双细线般的狐狸眼。焦糖粉红色泽的嘴唇泛着平静的微笑。
「贝……贝塚……」
大濠的表情扭曲。随着贝塚的脚步声接近,他彷佛被气势压倒一股,上身往后倾倒。
「有……有什么事情?我这边正在忙,无关人士就不要插嘴了。」
「哎呀,真是冷淡。什么叫无关人士?亏我们还是同期进公司的呢。」
贝塚语气优雅地这么表示,然后停卜脚步。她冷不防地倾头道:
「事情我都听到了。网路的部分,看来只靠两个人处理果然还是不够,对吧?他们应该多次向你询问过编制是否妥当才对……况且那些考勤纪录表所记载的结果,就代表了一切。」
「…………!」
大濠藏起考勤纪录表,愤恨地啧了一声后瞪着贝塚:
「那……那又怎么样?预算都是固定的,就算再勉强也非做不可吧。这个和毛利率几十%的优良专案完全不同,只能靠着手边的有限资源来东挖西补。」
「不过,骏河系统他们都说办不到了,不是吗?」
「…………」
咬牙切齿的声音仿佛清晰可闻。面对脸部抽搐的大濠,贝塚轻轻地一笑。她瞥了工兵一眼,并便了个眼色。这样可以吗?是的,没问题喔。那我就不客气,按事先商量的那样去做了。
贝塚将目光转回正前方,用极度轻柔的声音告知:
「这样如何?网路也由spiritia来承接。」
「…………?」
大濠瞪大了双眼,混浊的眼球紧张地转动着:
「干……干嘛,你莫名其妙胡说些什么?为什么会冒出这个话题来?」
贝塚耸耸肩膀:
「资料库的作业刚好告一段落,而我们也想要开拓一下事业领域。你想,我们毕竟是新兴企业,总得贪心一点,多接一些工作才行。」
「网路和设备是我这边的业务范围!更何况你们不是说EE留下的那些文件,根本就没办法交接吗?事到如今为何又改口愿意了!」
「那是因为……骏河系统一直在默默地制作架构资料嘛。把那些设定加以分析,同时文件化了。」
大濠猛然转头,一脸震惊的表情。站在一旁的室见平静地点头。面对错愕的大濠,贝塚将脸凑近低声私语: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只是个用来让你镀金的专案吧。麻烦的工作交给子公司处理,你这个总公司的人不妨就悠闲自在地过日子好了。」
「我……我——」
「啊啊,对了。其实这个方案,我已经向高层报告过了。有了正常交接的希望,那么我们要概括承接也是无所谓的。就连高宫总部长也表示『既然大濠处理不来,那就没办法了』。」
「…………?」
这一次,大濠彻底无言了。他的脸上青筋暴露,嘴巴开合不定。不久后,那张方正的脸变成浊黑色。他顶开椅子,一副看似要扑上前去地站了起来。
「贝塚!贝塚你这混帐!」
但伸出去的手却扑了空,贝塚将身子微微后缩。狐狸眼社长平静地俯视整个人颓倒在地上的大濠。
「那么,正式的申请应诙会由井尻课长提出,在那之前请好好考虑吧。啊啊……假如你可以从什么地方弄来骏河系统的编制加强费用,那就另当别论罗?又或者,如果你愿意允许Spiritia以外的公司进行远端支援的话。」
我们走吧。
贝塚静静地这么告知。工兵点了个头,跟在对方的身后。在离去之前,还低头问候了一句:「告辞了。」
前进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声响。大濠红着眼睛重新站起,歪曲地掀开那色如土灰的嘴唇:
「骏……骏河系统!」
恳求般的语气。
「你……你们一定要设法想出以目前编制运作的手段。明天……后天……不,截止日期我都愿意调整,总之请你们尽管提案吧。只要能够办到的,我都愿意做!」
悲痛的倾诉回荡在专案室内。
工兵和室见面面相觑。事到如今这个人在说些什么?把我们当成道具拚命使唤,甚至于还扬言要拿掉室见,现在却改口什么都能谈?办得到的都愿意做?所谓可笑至极,就是这么回事了。
但自己是企业人士,对于客户总是以礼相待,断然没有回敬粗言粗语的道理。
所以工兵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不说是或否,但已明确表达了拒绝之意。
大濠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工兵平静地抬起脸,离开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