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一 『最后的书店』长长的落幕 第二话 “海鸥”的荣耀

亚须花Asuka排队参加来到幸本书店的畅销书作家的签名会,已经是二十年前那个秋天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亚须花还在读高二,听闻那个在都市里事业大获成功的田母神港一凯旋归来时,欢欣雀跃得脚不着地的心情,她现在也还记得。

当时,亚须花立志做一名女演员。

虽然现在只是在这样一个东北小镇上的高中里的演剧部中活动,但在毕业以后,我要去东京不停参加选拔,最后成为有名的演员,她有着这样的幻想。

水灵灵的两只大眼瞳和丰润的嘴唇是她浑身上下最有魅力的地方,从初中的时候开始,连比她大的高中生都常常搭讪她。上了高中以后,她也经常受到大学生或者社会人的邀请,但是亚须花没有跟任何人交往。

自己年轻美貌,才华横溢,前程似锦。

所以她不想把自己的青春耗费在那些把自己关在这个小镇上过日子的那些男人身上。

她要好好地把自己推销给一位既有地位又有钱还有影响力的,鹤立鸡群的男性,然后以此为立足点,成为一位能在舞台正中央闪耀光芒的女演员。

她认真地思考着要怎么做这些,并相信着自己一定能做到。

为了消除这个镇上独有的口音,她拼命地模仿着那些登上了电视的年轻演员的说话方式,也不忘修整自己的头发和气质等,为了维持自己的体型和体力,也会经常去上舞蹈课。

所以,当她听闻田母神港一要在幸本书店举行签名会的时候,她心想,“这个机会居然没等毕业就来了。”

田母神虽然比亚须花大了十三岁,但是在采访报道上的照片上,他爽快利落地穿着一身西装,是个五官深邃有如希腊雕刻般的美男子,浑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男性独有的自信和气质。

原来在本地就职公务员的他,二十八岁时报名参加出版社新人奖的原稿获了奖,并随着那部作品一同出了道。

《加奈山书店的葬礼》描写了位于一个雪国村庄中仅此一家的书店将要迎来结业,在那最后一天,形形色色的客人来访书店的情形,是个虽然有点怪但是非常温暖人心的“泣系”故事。

这本书马上就成了畅销作,由有名的男女演员拍成的电影也大受欢迎。他的新书也决定被拍成电视剧,是那时最受欢迎的作家。

因为他姿容端整,也很健谈,所以经常在各种媒体上露面,想必是门路和影响力兼具吧。

要是他中意我的话,当他的小说跨媒体化的时候,说不定会推荐我去演一个角色。

头脑中一下闪过如此一个蔷薇色的充满希望的未来,于是在签名会当天,亚须花花了整整三个小时乔装打扮。

先是在浴室里细致地冲洗头发和身体,然后化了一个看着比较自然的妆,接着飒爽地把头发撩到肩后自然垂下,最后穿上了高中的制服。

虽然穿的并不是大都市里的孩子穿的那种时髦制服,而只是有些显得朴素的水手服,但是要凸显年轻的话,就没有比这更好的打扮了。

紧张得抑制不住心跳,她正赶往这家开在车站附近的高狭三层书店,然后发现队列居然已经排到店外了。

出门晚了!

田母神的人气爆棚真是显而易见啊。

她慌里慌张地在一楼买了一本田母神的新书, 然后排进了队伍。

她并没有选正大火着的《加奈山书店的葬礼》,而是斗胆选了那本新书,她要表现得与其他那些一时起兴的读者截然不同,以此来打动他,这是她早就计算好的。

他一定已经听过无数次关于《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感想,早就听腻了吧。对于作家来说,有人买了自己的新书,并且被“这本书好有趣!”这样评价道,才是真正开心的事情,这绝对不会有错的。

如果可以的话,试着说“加奈山书店那本也很棒,但是新的故事更加令人感动呢”也可以。

看着排着队的大家全都拿着《加奈山书店的葬礼》,亚须花不禁有些得意。

看吧,果然。

我Atashi,就是跟你们不一样。

心中满溢着期待,她大约等了两个小时吧。

在此期间,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和善的店长与像是他妻子的一位气质温和,可爱讨喜的女性前来为排着队的人们配备了装在纸杯里的饮品和巧克力。

——欢迎各位今天光临本店。让您等候如此多时真是抱歉了。如果方便的话,您可以一边阅读您手头上的田母神先生的书一边等候。故事很有趣,读着读着转眼之间时间就会过去了。

店长眼镜后的双眼温柔而祥和,他如此告知客人们的时候,一旁的妻子也微笑着,说着“请拿”并递出一个装着一颗颗包装好的巧克力的篮子。

就这样,亚须花终于来到了田母神港一的面前。

跟在新闻报道的照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当然了,这可是本人。但是她还是不禁对此激动了起来。

真人田母神也长了一张五官深邃的脸,身着应该是意大利牌子的西装,洋溢着自信和气质。

这就是,从这个东北小镇闯到大城市里去,并功成名就了的那位。

亚须花全身都有如她的心脏那般激烈地跳动着。

亚须花把那本书递了出去。

——噢,是新书啊。

田母神稍稍瞪大了双眼,松弛了嘴角,如此说道。看到他这样,亚须花觉得买了新书真是太好了。

田母神抬起头来,善意地看着亚须花。他的双眼浮现出像是在称赞她的年轻美貌的样子,那充满男性气质的嘴角上的笑容蔓延开来。

——你是高中生吗?读几年级?

——我读高二,今年十七岁了。

绝对不能露出谄媚的笑容,而是要让对方充分感受到青涩烂漫。

但是也不能表现得太内向,要开朗。

昨天已经在镜子面前拼命练习过了,所以脸上也一定是那样的笑容。

证据便是,田母神像是感到耀眼一般,眯细了双眼。

——十七岁么。真年轻啊……

——老师您也很年轻啊,那个……比照片上还要帅多了!

——啊哈哈,被女高中生称赞啦。谢谢你。能举办签名会真是太好了呀。这次的新书对高中生来说可能有点难理解,不过还请试着读读看吧。

——一定的!还有那个……读完了以后,可以给您发感想嘛?

——当然可以了。期待你的感想哦。……啊,你是叫亚须花吧。飞鸟时代的那个亚须花。是个好名字呀。(译者注:飞鸟时代,在日本历史上广义上指592年至710年的时期,以政治中心为现今奈良县的飞鸟而得名。圣德太子改革,大化改新都在这一时代。亚须花即アスカAsuka,与飞鸟时代Asuka Jidai的飞鸟同音。)

希望收到签名的她的名字,已经提前写在纸上了。看着那个名字,田母神如此说道。

——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也认为自己名字的亚须花,代表着会飞的鸟。所以我很高兴您能这么说。

她很高兴,这是毫无疑问的。

亚须花上小学的时候,对只有自己的名字是片假名这件事闷闷不乐,一直在想要用什么汉字写。会飞的鸟什么的,真帅气。我的名字,就是“飞鸟”。

因此她无论是报上姓名还是写下姓名时,她会心想,我就是会飞的鸟的亚须花。

明明对谁也没有说过。

这一瞬间,她并非因为有所打算,而是发自内心地,激动了起来。脸颊,双目和嘴唇都自然地绽放着笑容,整个人心荡神驰。

看到这样的亚须花,田母神微微动容,露出感到有些意外似的表情,眼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丝悲伤。

但是那样的神色马上就淡出了。

致菅野飞鸟Kanno Asuka小姐

田母神港一

在封面后,田母神跟惯常时一样手握签字笔,笔走龙蛇地写下“飞鸟”两个汉字的时候,亚须花的脸越发热了起来。

——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会把它视作珍宝的!

把那本书紧紧抱在胸前,她道过谢,然后离开。

她想,这应该有效果了吧。

于是亚须花试着作出了进一步的挑战。

等待签名会结束后从书店后门出来的田母神。

也就是所谓的“出待”。

因人而异,有时也会出现因此被讨厌的情况,要是真变成这样了,恐怕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但是,从收到签名时田母神的反应来看,还是有胜算的。从田母神那注视着亚须花的眼瞳中,能够感到他对亚须花的兴趣和善意。

来到秋季,随着入夜气温也会迅速下降,只穿水手服的话难免会感到寒冷。

田母神依然没有出来。说不定他已经回去了。

她冰冷的双手抱着肩膀,吸溜吸溜地流鼻涕,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那等着。就在这时。

门被打开了,罩着一件战壕大衣Trench Coat的田母神终于出来了。

他在门口跟那个和善的眼镜店长说着话。

——港一先生,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客人们也特别高兴。欢迎你下次再来。

——……嗯,我也很开心,笑门先生。……弥生子Yaeko也是……她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这次请再坐一会吧。我夫人想亲自下厨款待款待你呢。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想跟港一你像之前一样在办公室里畅谈个整晚呢。

——……我们都不年轻了,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但是,弥生子做的饭还是很好吃的。

——嗯,我会转告她的。那,田母神先生……以后再联络吧。

——电话那边的话因为原稿的事情已经忙得腾不出来了,如果能发邮件或者传真的话就帮大忙了。

——明白了。我会发邮件给你的。

微笑着相互寒暄了一番后,田母神转过身去,背对着店长迈出步伐。店长柔和地眯细双眼,目送田母神离开。

亚须花在后面跟上了田母神。

得在田母神走到车站前开口出声。

走过这条路,街上的人就要变多了。

只有现在。

——田母神先生!

但是一看见转过身来的田母神,亚须花就像是头上被浇了一盆冰水一样,瞬间就后悔了。

那是因为,田母神脸上现出的是异常可怕的神色。

他很痛苦似的拧着一张脸,死命地紧咬着牙齿。

眼神中浮现出强烈的愤怒和痛苦,怒目圆睁得似乎在寻找发泄之处。

简直就跟签名会的时候判若两人!

简直就像刚刚杀过一个人一样。那种感觉非常可怕。

这个人真的跟白天见到的那个田母神先生是同一个人吗?

——那,那个……我。我开始读了……田母神先生的新书,觉得很有趣……这样的心情,按耐不住……我无论如何,都想马上告诉田母神先生……我的感想……所以……

亚须花无论是声音还是双脚,都在颤抖不住。

好害怕!

好想逃走!

亚须花想必就像一只撞到了狼的蠢兔子一样,整个人面露惨色。

田母神注意到亚须花是白天在签名会上遇到的那个女高中生,于是眼中的怒火才云消雾散。

但是,他的脸上依然写满了疲倦和痛苦。

——啊啊……原来是你啊。你一直在等我吗?你冷不冷?

他如此询问道。

——没,没有。我不冷的。而且只要在读田母神先生的书,转眼间时间就会过去了。

听到她借用眼镜店长的那句话,田母神皱起眉头,又是一脸苦涩。但然后他的脸上就转而浮现微笑,接着伸出手去抚摸亚须花的脸颊。

感到自己的脸被一张大手攥着,一股恶寒瞬间从亚须花的背上爬了上来。

——啊,果然很冰。

粗糙的手,整只罩在了亚须花的右脸上。

漆黑的双眼从上方俯视着亚须花。

好可怕。

真的好害怕。

——我……没事的。

亚须花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来。

于是这一次,田母神的目光变得温柔慈祥,平和地说道。

——你就像《海鸥》里的尼娜一样呢。

——海鸥……?

——是契诃夫的戏剧剧本。尼娜是立志成为女演员的女主人公。

女演员!

被安详平缓的话语安抚好的亚须花,心脏此刻又冒出了跳动的声音。

就像是亚须花种种行为后的目的,已经全被看透得一清二楚了。

说不定,像亚须花一样想要靠近这种闻名遐迩的人的女性,从以前开始就层出不穷了。

啊啊,一定是这样的。

多么愚蠢呐。

这个人一定认为我是个三毛七孔的轻浮心机女,已经看不起我了吧。

——既然你是尼娜的话,那我应该就是把尼娜带去大城市的作家特利果陵吧。

亚须花憧憬着大城市,想要离开这座小镇的想法,果然已经暴露无遗了。

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退缩了。

即使她并不了解特利果陵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尼娜最后的结局怎样。

可是。

——你要怎么办?我说不定会把你毁掉哟。

田母神那张俯视着亚须花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嘴边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眯起的眼瞳里不知为何满是悲伤。

为何这个人要露出如此心如刀绞的表情呢?简直就像早就看透了我的未来,对此感到悲伤怜悯一样。

但亚须花还是拿出了自己毕生的勇气回答道。

——没关系。

“……那都已经过了二十年了啊。”

发着呆眺望着流过电车窗外的已经银装素裹的乡间田野,三十六岁的亚须花低声叹息。

十七岁时追上田母神的那一晚之后,十八岁的她从中途从高中退了学,跟着田母神到他在东京的公寓里同居了。

可是那只持续了还不到三年。

不,应该是有三年的吧。

想到还有一晚过后就被抛弃掉的可能性的话,田母神对待亚须花还是相当真诚的。

在田母神的介绍了,亚须花进了一家演艺事务所,在戏剧等各种演出中当过了几次配角。

与田母神分别后,她辞去了事务所的工作成为自由身,现在在一个小剧团里当演员。

既没有公演的舞台,也没有豪华的大剧场,只能在观众必须坐塑料凳观剧的地下剧场里演出。

当然仅凭这个是没有办法糊口度日的,所以她还在一家俱乐部里坐台,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

亚须花的演出也越来越不叫座了。

“就像《海鸥》里的尼娜一样,么。”

薄薄的契诃夫剧本集,她现在也经常重读。

憧憬着想要成为女演员的尼娜,爱上了到访庄园,与她有着父女般年龄差距的作家特利果陵,跟着他一起到了大城市。

可是她并没有像她梦想中一样名利双收,特利果陵也与昔日的情人破镜重圆。

继续当着一名不值一提的女演员的尼娜,某天悄悄地回到了故乡的庄园,看望她少女时代立于其上表演过的那个手搭舞台。

简直就跟亚须花现在的处境如出一辙。

得知自己与田母神相遇的幸本书店要关门了,她无论如何也想要在那个回忆汇聚之地消失之前再去看上一眼。她把文库本的《海鸥》和最低限度的行李塞进包里,然后乘上了电车。

乘电车比乘新干线要省钱得多,但是相应地也要耗费大量时间。经过新干线一个小时就能走过的那点距离,如果要算上换乘等车的时间的话,坐电车得花上四个小时。

无事可做,发呆得出神着,过去的各种回忆不停地涌上心头。车窗外的景色轮番变迁,天气越来越冷,气温直线下降,乘客也随之逐渐减少,现在,车厢里只剩亚须花一个人了。

尼娜的台词铭记在心,那些台词随着她沙哑的声音缓缓流出。

“为了取得做一个作家或者演员的幸福,我宁愿忍受亲人的嫌弃、贫困、失望,

“我宁愿住在阁楼里,光吃黑面包,为不满意自己,感到自己不完善而痛苦。

“但是另一方面我要求名望……一种真正显赫的名望……”

与田母神分别之后。她开始了住在二十三区(译者注:二十三区即东京都)边上一间房龄三十年,六张榻榻米大的公寓里的生活后,时常唱起这些台词。

现在正是必须咬牙坚持的时候。

没关系,我私还年轻呢。

我还只有二十一岁。

我接下来才正要功成名就,名利双收呢。

为何我会对那样的未来坚信不疑呢……

为何我会认为自己就是那个特别的,一定会成为天选之人的人呢……

三十六岁的亚须花依然继续当着一名不叫座的女演员。

窗外的风景逐渐变得灰暗,亚须花的心也逐渐掉进漆黑的深渊。

山野田间白雪皑皑,跟在东京时看到的风景截然不同——这比乡愁更令亚须花感到胸口憋闷。

就像被深埋在冰冷的雪里,手脚被冻得发硬,最后结成坚冰一样。

电车停稳,车门开启,刺骨的冷风迎面而来。

与此同时,出现了一群穿着制服的女学生。现在大概正好是放学时间吧。鸦雀无声的车厢一下变得欢闹起来,亚须花松了口气。

孤身一人的话,只会不断地堕落下去。

她并不讨厌其他人的声音。

身处喧闹之中,她很安心。

女学生们欢欣雀跃地聊着社团或是恋爱之类的话题。她们说话时带有东京人没有的,会大方利落地稍稍拉长语尾的独特口音。啊啊……真的回来了啊,她如此想道

学生时代,亚须花周围的女孩子们说话时也是这样的口音,她当时觉得自己并不会那样。

可是当她在东京加入了演绎事务所的时候,她首先就被如此告知道。

——你说话有点口音呢。最好能把它纠正掉哦。或者说,你要去演一些说话带口音的角色?那样的话能演的角色就相对有所限制,不过也能在综艺节目上成为卖点。

因为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说话没带口音,所以深受打击。

当然她现在已经除掉口音了。

但是,在这个车厢里,只有自己说标准语,并不让她感到自己很特别,而只是徒增寂寞。

我Atashi已经不是这儿的人了啊。

偶尔回老家的时候就会被这种疏远感侵袭,所以虽然在东京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在等着她,但她还是想早点回那边去。

这种事情周而复始,三番五次,最后连回老家本身都作罢了。

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呢。

……对了。是在那次震灾之后。

九年前。

亚须花二十六岁的时候,东北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在东京的公寓里紧盯着刚买回来的超薄液晶电视,亚须花一直关注着那里的新闻。

建筑物接二连三全部倒塌,漆黑的海啸吞没陆地,亚须花看得表情僵硬,心肺窒息,完全不敢相信。

还好亚须花的老家那边只是稍受波及,电力和燃气很快就恢复了。

但即使如此,震灾发生的一个月后回到老家的亚须花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开裂崩塌的墙壁和堆积如山的瓦砾。震灾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每当看到这些,亚须花都不禁胸口紧缩,呼吸困难。

在镇里的大街一旁的店家都接连倒闭的景象刻骨铭心,这样下去这个镇子是不是就要死绝了,她不禁这样觉得,惶恐不安了起来。

即使回了东京,从老家那边传来的还都尽是“那家店也关门了”“那间学校也废弃了”这样的消息,她又不禁心烦意闷起来。

终于,电车到达了老家本地的车站。

在乘车回家之前,她先径直迈步前往幸本书店。

从车站徒步走到幸本书店只要三分多钟,但它跟那条大街的方向完全相反。即使如此,在亚须花还在上高中的时候,那附近还是有相当的人流量,算得上繁华兴旺,但现在已经冷冷清清了。虽然跟那会的傍晚时分还差不多……但是来的人少了,店家果然还是没有烟火味。

可以感觉到,整条街都在慢慢衰退。

对面的大街上大概也是如此么……如果真是这样,亚须花的故乡不就又要走向衰落了吗。

幸本书店都要关门了,也许就是征兆之一。

震灾之后,镇上原本的五间书店一家接一家倒闭,直到最后,幸本书店成了镇上最后的一家书店。

这也成了亚须花接着走下去的一个支柱。

十七岁的亚须花自负地相信着未来,满怀光明前程的梦想的那个时候。

被田母神称赞“你是叫亚须花吧。飞鸟时代的那个亚须花。是个好名字呀。”的那个签名会,她欢欣雀跃时的那个地方——那个田母神因她的年轻美貌的闪耀光芒眯起眼的那个地方还在那里。

那个地方即将就要消失了。

前进在积雪的道路上,亚须花好是焦急。

在东京并不需要日常走在积雪中要穿的靴子,所以她也没有带来。穿着运动鞋的她老是滑到后脚跟,没法好好走路。

上高中的时候,在积满雪的道路上骑自行车都完全没问题的她,现在都不太敢在那上面走路。从车站出发仅仅徒步三分钟的距离让她感到遥遥无际,当她终于挣扎着抵达了那扇写着“幸本书店”店门前时,看到那栋三层的高狭建筑物依然屹立于此,亚须花终于松了口气。

真的还有四天就要关门了吗……

她正要开门,这时她突然想到说不定田母神也来了,伸出去的手又停在半空。

对田母神来说,幸本书店是家乡的书店,况且还有开过签名会的缘分。

况且,结业展上带上心爱怀念的书,制作这本书的推荐海报的活动,也是照搬田母神的代表作《加奈山书店的葬礼》里的情节。

不仅如此,去世了的店长与田母神年龄相仿,也是关系亲近的友人。

那个戴着眼镜的慈祥平和的店长,田母神经常直接叫他“笑门直呼其名”。

笑门家的孩子出生在亚须花跟田母神同居的那个时期,亚须花当时一起去买了贺礼。

在百货商店里买婴儿服的时候,田母神表情阴暗,样子很奇怪。

笑门回电话过来的时候,她也总感觉他是用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说话,挂掉电话之后也是怒目圆睁。

亚须花提议说“我想去看看笑门家的小宝宝”的时候,田母神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都十分僵硬,说“因为截稿日快到了所以不行”。

他跟笑门先生相处的时候,恐怕是发生过什么事吧。

即使如此,幸本书店和那里的店长对于田母神来说毫无疑问都是难以忘怀的特别的存在,比如说喝醉酒的时候,他也会满目感伤地说些以前的事情。

两人一起在幸本书店的办公室里整晚聊书的事情。

夫人弥生子傻眼地看着两人说道“在家里聊天就行了呀”,然后专门拿饭进办公室给二人的事情。

——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幅装饰的画。上面画了一副被丢在海边的巨大鸟骨……作者似乎是笑门的父亲。

——笑门他说……兼定先生呢,是个开朗又帅气的人,而且特别擅长画画。念书也念得悦耳动听,要是不当书店店员,也许会想做一个画家呢。

——他那么早就病逝了,说不定他自己给画起《灭绝》这个标题的时候,就有着这样的预感……那幅画,还有挂在那个房间里,还有挂在那个地方吗……

他班荆道故似的怀念地说着那些事时,脸上又逐渐蒙上一层阴影。这种时候,他就会低声细语地念出《海鸥》中的那节台词。

——“人们,狮子,苍鹰……

——”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生命,完成了可悲的循环,烟消云散……

——“地球上已经有千秋万代不见一个活着的生灵,这个可怜的月亮白白地点起它的明灯……”

低声念着,饱含着伤心和痛苦……

甚至眼角微微渗出眼泪。

与田母神一起生活了三年,但是亚须花最终还是一点也不了解田母神的内心。

他到底在期望着什么呢。

田母神完全不告诉亚须花他自己真实的想法,她试着揣度推测,最终却落得个筋疲力尽,最后跟田母神分别了。

可是,她依然难以忘怀。

即使在分别之后,她也一直冥思苦想着,想要搞明白田母神到底在想什么。

即使到了现在也完全想不明白……可是,她虽然觉得田母神在有意躲避幸本书店和笑门,但又同样觉得田母神会想要去那里。

所以她想,田母神……大约会来吧。

见到田母神的可能性,很高。

这种事情……我来之前不就已经很清楚了吗。

事到如今怎么还想着这些,亚须花不禁自嘲道。

一听说幸本书店关店前还有最后营业时间,最先浮现在亚须花脑海中的想法,就是说不定能在那里见到田母神。

我想见见田母神。

可是,我早已不是十七岁了,三十六岁的我做不到再次吸引田母神。

他一定会觉得我是个上了年纪的没有魅力的无趣女人,一定会讨厌我。

我不想见他。

两种不同的想法让亚须花心乱如麻。

好像见见他。

好害怕见到他,不想见他。

事到如今,再见到他又要怎么办呢。

田母神不会去改变亚须花如今凄惨的现状,不能对这件事心怀期望。

况且田母神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有如此的影响力了。

那又是为什么,自己会忍不住想要见他呢。

亚须花的身后走来了其他的顾客。她立在门前,挡着别人的道了。亚须花于是一气把门打开,进了店。

“欢迎光临!”

一楼收银台后的眼镜男孩开朗地与她打招呼。他柔软黑发的发梢轻轻飘动着。

“这位客人,请问今天您有带什么书过来吗?在那边可以与它合影,还可以制作海报,欢迎您前去参加。”

用悦耳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做出说明后,他突然露出一副感到奇异的表情。

“咦,难道……”

他眨着眼睛,像是在仔细听着什么一样,浮现出一种含糊的表情,就这样过了几秒后又陷入了沉思——最后又露出微笑,说道。

“不好意思,我感觉似乎有在哪里见过您。

“难道您有上过电视吗?”

“……没有……”

亚须花苦笑着回答了他。

就算他真的有看过亚须花出演过的某个节目,她一

般都只演了个路人,充其量也就演过那种事件再现片段里面瞒着丈夫偷偷在外面借钱,最后落得个只能跑去风俗店打工的主妇角色而已。

一想到自己是个只能接到这种活儿的演员,亚须花只感到无限的惭愧和羞耻。

“这样啊。我以为您这样的美女一定有上过电视的来着。抱歉打扰您了。”

他如此这般开朗说话的样子,跟去世了的笑门有几分相似。笑门跟他一样戴着眼镜,看上去也都十分祥和温柔。如果有人说这是笑门的孩子,说不定她就会想“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亚须花转过身去,背向柜台迈步离开。这时在她身后,传来了眼镜少年的声音。

“哇,我真的不是花心啦。今天那个,店里真的人多嘴杂,熙熙攘攘的。总之我真的没有花心的啊。”

他正在小声地跟谁找借口赔不是呢。

说不定是眼镜少年的女朋友来店里玩,听到刚才他跟亚须花在说话,所以吃起了醋。

总觉得这样好可爱,亚须花不禁这样想道,心情也轻松了些许。

说起来……那个戴着眼镜的孩子说话好像没有口音来着。

他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吗?

不过她并没有继续细想这事。

文库书角的书架上,摆放着许多与放进亚须花包里的那本《海鸥》一样装帧的书,这样的景象让她不禁觉得有什么透明之物贯穿了内心深处柔软的部分。

思绪逐渐回到十七岁的那个时候。

追上田母神的那一晚过去,她收下一张写有联络方式的名片然后暂别之后,她急忙折回幸本书店找了一本《海鸥》。

她很在意尼娜到底是个怎样的女生,也很在意特利果陵到底是怎样毁掉她的。

——你就像《海鸥》里的尼娜一样呢。

——你要怎么办?我说不定会把你毁掉哟。

她一找到与契诃夫的其他书摆在一起的《海鸥》,就到收银台去把它买了下来,然后跑到一家人来人往的快餐店,坐在一角,然后心里七上八下地开始翻书。

梦想着成为女演员的年轻纯真的尼娜,在知名作家特利果陵的眼里也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向她伸出了橄榄枝,仅仅把她当作一个不长的短篇小说素材。

与特利果陵生活在大城市里,同时忍受着爱情的烦恼和嫉妒,尼娜疲惫不堪,也逐渐失去了做一名女演员的自信。

“我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在舞台上不知道怎么站好,嗓音也控制不住。您不了解一个人觉得自己演得很糟的时候的心境。”

尼娜如此倾诉的对象并不是特利果陵,而是被她用“科斯佳”这个爱称称呼的与她有着老交情的一位青年。

他也成为了一名作家,并且依然至死不渝地爱着尼娜,但是尼娜爱着的并不是他,而是特利果陵。

一直放在手边的咖啡慢慢变凉,如同已经扼杀了自己的呼吸一般屏声敛息地不断往下读,十七岁的亚须花的一个想法愈发强烈:自己绝对不要变成尼娜那样。

我绝对不会像尼娜那样,我绝对不会被田母神抛弃掉。就算是作为女演员,我也一定要成功给他看。

想起自己傲慢自负的十七岁那时的记忆,三十六岁的亚须佳心如芒刺,她把手伸向书架。

写进薄薄的剧本集中的,在庄园长大的心怀梦想的少女心中的悲伤和绝望,愿望与祈祷,以及她所作出的忍耐,亚须花全部都已经知道了。

她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封面光滑,书页也完全没有发黄,特别精美——与亚须花那本放在包里的《海鸥》相比——真的特别精美——她喉咙哽咽,眼睛湿润着,泫然欲泣。

往里走放着一张桌子的地方聚集着一群带着小孩的主妇,正热热闹闹地写着海报。

她们看上去跟亚须花差不了几岁。

如果没有在幸本书店的签名会上遇见田母神——如果,签名会结束后没有在书店后门等田母神——要是没有叫住田母神——亚须花是不是不会去东京呢?

是不是会在高中毕业后,在这个镇上跟一般人一样就了职然后结婚,生下孩子——最后在温暖的家中幸福地生活着呢?

如果没有遇见他,说不定就可以获得这样的幸福。

在主妇之间,家人之间偶尔被笑着调侃“她从前立志当一名女演员哟”,不是也能意外地感到满足吗。

用签字笔和彩铅在海报上五颜六色地写着什么的一对对母子,看上去都是很幸福的样子。

已经三十六岁,还说着什么“要做个名利双收的女演员”,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在俱乐部里陪酒的亚须花,在这镇上就是个异类。

这里明明就是亚须花的故乡,但她却没有进到那个过得幸福的圈子里。

要是亚须花高中时代的同学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嘲笑她“明明总是骄傲地觉得自己很特别,总是看不起我们,三十六岁还在地下剧场演出什么的——这不能说是女演员哟?只干那个没办法填饱肚子对吧?”的吧。

看向手上那本封面光滑如镜的崭新的《海鸥》,凄惨和孤独使她感到撕心裂肺。

我想回去。

这里确实是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但已经不是我呆的地方了。

我想回东京。

在那里的话,谁也不会知道十七岁的我。

我为什么要来呢?

明明已经回不到十七岁的时候了。

我的这本《海鸥》已经破破烂烂,黯淡无光,一点也不精美了。发黄的书页上也到处都是折痕。

手里拿着崭新的《海鸥》,强忍着心中刺痛,不禁耷拉着头的时候。

“亚须花……?”

忍不住想要相见——但是又害怕得不想见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呼唤着亚须花。

心脏发出历历可辨的怦怦声,紧张到了心悸的地步,亚须花被这样的自己紧紧地绑在了原地。

浑身僵硬的她的视线前方,西装外披着一件战壕大衣的田母神手拿一个名牌公文包,正站在那里。

他脸上浮现出茫然的表情。

“没想到会见到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

亚须花眨眼忍住将要流下的眼泪,像站在舞台时一样挤出笑容。

“好久不见呀,田母神先生。我一直觉得能在这见到你。我这边的话,现在在一家小剧场里工作,过得很充实呢。”

田母神先生应该也察觉到仅此而已是没办法填饱肚子的吧。他痛苦地皱起眉头。

我看上去真的疲惫到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程度吗?

不过,他看上去也相当衰老了。

他以前明明那么自信满满,精神焕发的。

他现在看上去十分痛苦,无比寂寞。

啊啊,对了,就像喝了酒后会意志衰退一样……他平时绝对不会在外露出一副这么阴暗的表情。

“我下个月还会去公演。我拿到的角色是第二主角,还是相当不错的哟。如果方便的话请来看看吧。我还有在筑地(译者注:位于东京中央区,有名的筑地市场位于此地。)那边的俱乐部里坐台,如果对那个有兴趣的话也来看看吧。因为你是我前男友会给你点优惠的。”

为了让田母神看看自己现在过得有多充实,亚须花拼命地露出微笑,同时用开朗的声音说给他听。

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但田母神的脸上还是写满了苦涩。亚须花焦躁万分,越来越像是在强颜欢笑了。

田母神的视线落在了亚须花的手上。

他注意到亚须花拿着的那本书的书名,越发皱起眉头,低声嘟哝道。

“……《海鸥》么。我果然就是特利果陵,把你给毁掉了呢……”

亚须花强颜欢笑着——根本就笑不出来。

不仅是田母神说的话,他那饱含着悲伤的双眼也刺痛着亚须花的心。

“我累极了!我该歇一歇……歇一歇了!

“我是海鸥……不是……

“一个人偶然来到,看见一只海鸥,因为闲得没事做而把它弄死了。这是一个不长的短篇小说的题材。”

亚须花的脑袋里,踉踉跄跄,筋疲力尽,百念俱灰的尼娜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如果没有与田母神相遇——如果没有接近田母神——如果没有乘上那班前往东京的电车——这样的心情又喷涌而出——。

没有与田母神相遇,也没有从高中中途退学,留在这个镇上结婚生子,过着幸福日子的自己的身姿瞬间闪过脑海——。

那很幸福?真的?

不是!

脑海深处一下子就开始发热,亚须花的内心开始喊叫起来。

那一瞬间,令人难以置信的强烈意志侵袭了胸腔。

至今为止反复出声唱出的那些台词带着尼娜的话语,愿望和决心突然冒了出来,萦绕在亚须花的脑海中,仿佛能听见海鸥振翅飞翔的声音。

亚须花猛然抬起头来,直面着田母神。她用毫不动摇的声音向田母神主张道。

“不是这样的!我才没有被毁掉!我要是没有遇见田母神,我就得留在镇上

平凡地就职结婚生孩子,这不是我,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自己!我真的非常渴望去东京成为一名女演员,十几岁的我明明就是这么做的,我却一直在后悔!这样根本就不幸福!”

田母神瞪大了双眼。

他像是面对着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一样,注视着亚须花。

“多亏了田母神先生,我才成为了一位女演员。我已经明白要如何背负自己的十字架了。我之所以现在还继续当着一名女演员,那是因为这是我自己所期望的人生。我当然可以选择其他的人生,但我依然选择了这条路。所以今后,我还会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进。”

是啊。

是这样啊。

不论是成为女演员,还是继续当着一名即使完全不叫座,根本站不上大舞台的女演员,这都是我自己的意志。

明明其他的生活方式成千上万,明明从中怎么选择都可以,但我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的自我就会消失殆尽。

“你真的很坚强呢。”

低声细语的田母神,无论是目光里还是嗓音中,对于亚须花的怜悯之情全部荡然无存,只留下了淡淡悲伤和无限敬意。

亚须花她笑了。

并非为了隐藏自己的惨状,而是为了宣示自己的荣耀。

“是呀,因为我就是尼娜呀。”

“在舞台上表演也好,写作也好,这都一样,总之要紧的不是名望,不是光荣,不是我过去想望的那些东西,而是忍耐的能力。

“要善于背负自己的十字架,要有信心。我现在就有信心,我并不那么难过,每逢我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害怕生活了。”

此时此刻,尼娜的心与亚须花的心前所未有过地重合在了一起。

啊啊,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尼娜。

我现在终于能明白了。

这条路的前方,想必还有着无尽的辛酸和挫折,徒劳和悲伤。

但即使如此,我也还会一直做一名女演员。

所以,无论走过了怎样痛苦艰辛的过去,无论将会迎来怎样荆棘丛生的未来,现在都要开朗地,坚强地露出微笑。

“再见了,田母神先生。公演的话,如果您真的有兴趣,一定要来看看哦。”

手拿一本崭新的《海鸥》,取出那本老旧的《海鸥》,与两本《海鸥》一起,尼娜转身背向田母神,朝着收银台走去。

戴着眼镜的少年店员看到亚须花递出那本封面光滑如镜的崭新的《海鸥》,不知为何变得笑眯眯的。

简直就像他把她与田母神的对话听了个遍一样。

当然,那种事情是不会有的,但现在亚须花感到像是被肯定了一样,心情愈发愉悦起来。

结完账后。

“这本书跟我带来的那本老书虽然是同一本,但请问我可以一起跟它们合照吗?”

她试着这样问道。少年满面春风,开朗地回答她。

“是的,请您务必!

“现在我特别想鼓掌祝贺呢!这两本书也是这么想的!”

少年犹如融化一般心驰荡漾地眯起双眼,欢欣雀跃地如此补充道。

“太夸张了呀。”

亚须花也笑了出来。

但是,她很高兴。

“那么要拍了哦!”

右手上是崭新的《海鸥》,左手上则是老旧的《海鸥》,亚须花架起肩膀,自豪地笑着。

是的,我的名字是会飞的鸟的亚须花。

我是一只白色的海鸥,我是一位女演员。

我会背负起自己的十字架,不断前进。

在眼镜少年拍出来的照片上,亚须花的两本《海鸥》都被照得漂漂亮亮的。

“致过去和未来,以及现在的我!”

把这样一句话写在了海报上,完成之后,她来到大家各随己愿地写好的海报成排伫立的桌前,把自己做的那张也放了上去。

天朗气清,如沐春风,欢欣雀跃,纯洁优雅,心中舒爽——满怀如花一般的情感,她一个个看着那些写好的海报。这时。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吸引了过去一样,她看见了田母神写的那张海报。

海报上附有一张默默映出书影的照片,上面写有田母神的签名和留言。

阅读那留言时,亚须花那因喜悦而火热的全身瞬间降温,被一股寒气所侵袭。

怎么办。

后背阵阵发冷,不安与恐惧勒紧了喉咙。

一定是想多了。我才刚刚跟他说过话——他虽然表情阴暗,但也并没有这么想不开。

但是,从同居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个难以被窥见真心的人——。

“这位客人,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亚须花已经能说是脸色苍白了。

那个眼镜店员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旁边,担心地出声询问着。

从眼镜背后注视着她的那双大大的黑色眼瞳,显得十分热心真挚,他担心着亚须花,能感到他满溢着想要帮上忙的心情。在亚须花心中涡卷着的那份漆黑的不安使她不知不觉间就开了口。

“求求你们了……请好好看着田母神先生。那个人——说不定是来这里寻死的。”

因为他其实不是特利果陵,而是已经对人生绝望,选择了死亡的科斯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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