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幸本书店即将关店的消息后,彬夫Akio觉得特别受打击。
幸本书店位于今年将迎来五十六岁生日的彬夫度过青春时代的一个东北小镇上。
这家矗立在建筑物之间的高狭的三层书店,离车站也很近,如果说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要去买书的话,首先就会想到它。
彬夫在高中时代加入了剑道部。他是那种所谓的“硬派”男生,认为喜欢文学的男生都很软弱,所以他根本就不会亲自动脚前往书店,而对于书本身,除非暑假要写读后感,不然也根本就不会去读。
而使得幸本书店成为一个对彬夫来说既神圣又令人感到酸酸甜甜,心跳加速的特别之地的,完全就是因为那段与大竹瑛子Ootake Eiko的难忘回忆。
那时,镇上的高中只有男校和女校,形成了一种上了高中,男女自然就要分开学习的风潮。
虽然也有整天埋头致力于与女校举行联谊的家伙,但彬夫是个硬派男子,所以初中毕业后,他就一直过着从没在家里人以外的女性跟前说过话的生活。
而就算是这样的彬夫,也暗恋着一位每天早上都骑车与他经过同一条路的他校的女学生。
他从没与朋友之类的其他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但是,她的长发在头后扎成一束马尾摇曳着,水手服的衣襟与百褶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舞着,穿着白色三折袜与平底皮鞋的双脚蹬着脚踏,这样的身姿不禁让他呼吸停止,心跳不已,并红着双颊注视着。
白皙的脖子,纤细的小腿映入眼帘,他心中充满了罪恶感,但是对于神圣之物的敬畏之情涌上内心,他尝到了害羞又心痒的感觉。
不知为何,彬夫从远处也能一眼认出她的身姿,不久,彬夫便算准她骑车经过的时间,然后挑在那个时间去上学。
她是比彬夫大两岁的高三学生,名叫大竹瑛子,彬夫从同班同学的传闻中得知了这些。
清秀美丽的瑛子,是令这一带男学生们憧憬不已的美女。
彬夫对那些对瑛子赞口不绝的男同学们一直抱有厌恶感。他觉得与他们一起去谈论瑛子是在玷辱她,每当他的耳边传来那些话语时,他脸上总是一副苦涩的表情。
在当时的高中生看来,与一位比自己年长的学姐交往是件异常困难的事,与瑛子相比简直都还是个小屁孩的彬夫能做瑛子对象的希望基本没有,况且彬夫也从来没想过要与比自己大了两岁的女生来往。
仅仅是每天早上能够看到骑自行车经过的瑛子,彬夫已经很幸福了,他从没期望过更进一步的事情,而且他也觉得想着那些事情是对瑛子的不敬。
所以说,那天放学后,彬夫偶然看到瑛子在幸本书店前停下单车正往里走后自己也进了店,一定是因为迷失了自我。
在与平时不同的时间,与平时不同的地方遇到瑛子,他一定热血上头,自制力都丢掉了,于是他就鬼使神差地,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
——欢迎光临,这位学生!
一进门,收银台处的男店员就大声跟他打招呼表示欢迎,他吓了一跳,背上的剑道护具差点就撞到门上。
虽然因为很少进书店而并不是很清楚,但书店店员原来都是这么精神饱满的吗?
简直就像在店前大声吆喝着“快来看看,快来瞧瞧啊!”的蔬果店或鲜鱼店的老板一样。似乎比彬夫的父亲还要年轻的店员常被其他人叫作“店长”或者“兼定先生”之类的。每当客人进店,他总是开朗地跟他们打招呼。
——安田小姐,您等候多时的五木宽之Itsuki Hiroyuki(译者注:日本当代大众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著有《青春之门》等)的新书,已经到货了!我真是太喜欢奈津子(译者注:五木宽之作品《四季·奈津子》的女主角)了。太令人感动了。特别!推荐!
——我试着读了读《天中杀》(译者注:天中杀,算命学的一种说法,是一种根据干支算出的凶辰。或即空亡。暂未找到具体书籍。),果然很有意思。真是令人兴奋的一本书啊!
——嗨,小美代!读了《海螺小姐的心里话》(译者注:长谷川町子自传漫画。《海螺小姐》是日本国民漫画的代表作品之一,其动画版从1969年更新放送至今。)吗?
他就像招待朋友一样招待客人,被他搭话的人们似乎也乐于与他聊书。
在上下级关系十分严格的剑道部里总是对前辈们用敬语说话的彬夫只会对此感到吃惊。文艺系原来是这种感觉吗?还是说,那位店员地位很特别?他不禁这么想道。
况且,听到店长刚才用“这位学生!”的称呼打了招呼,之前进了店的瑛子往彬夫这边回过头来,发生了这样的紧急事态,突然跟瑛子对上了眼的彬夫全身紧张得跟一块石头一样僵硬。
我跟在瑛子后面的事情,会不会被她知道了啊?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很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恶心的变态,可能会蔑视我。
我要怎么办才好啊!
彬夫紧张得屏气慑息、汗流浃背,但瑛子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无动于衷地往文库书角走了过去。
这样啊……大竹小姐应该不知道我这个人。
彬夫逃脱了危机,但整个人一下子又垂头丧气起来。
对瑛子来说,自己一定仅仅只是一个偶然今天刚好来了书店的不认识的他校男生吧。
每天早上去上学时擦肩而过的事情,骑着自行车轻快地经过的瑛子应该也没注意到吧。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就足够了。
比她就低了两个年级的自己,本来就没有希望。对今天能偶然遇到瑛子,跟她对上眼这件事,必须心怀感恩。
但是得知瑛子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除了心里觉得空落落以外,他也一下子大胆了起来。
大竹小姐会读什么样的书呢?我去看看吧。
一这么想了,彬夫就朝着瑛子走去的那边,又悄悄地跟了上去。
仅仅是从来都是骑着自行车经过身边的瑛子正用纤细的腿走路的身姿都令彬夫感到新鲜无比,他的心脏此刻正怦怦狂跳着。
真细啊……头发也柔顺地飘逸着,多么美丽啊。
瑛子停住了脚。她用娴静的动作拿起一本平放在书架下方的的薄薄的书,慢慢地翻开。
彬夫竭尽自己最大的勇气站在了瑛子一旁,自己也随便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然后翻开它,装作在看书的样子。
不用说,彬夫的心思全都在旁边的瑛子身上,那个时候自己手上拿的到底是什么书,彬夫现在也不记得了。
本来就没有读书的习惯,也不知道要怎么选书,当然是选什么都行啦。彬夫的眼睛也仅仅是溜过书上的文字,连一星半点都没有入脑。
他那对着瑛子那边的耳朵和脸颊已经热得快烧化了。
他一页都没往前翻。
他拼命地把眼球扭过去,开始含情脉脉地侧眼窥视瑛子的身姿,那平时总是一瞬间就远去的侧脸如今近在身旁。
生着若隐若现、婴儿胎毛般绒毛的白皙小脸,纤细的脖子。低垂向下的小扇般的睫毛。女性秀美雅致的鼻梁。樱花色的嘴唇。
这些事物一起闯入了彬夫的视线,况且还能闻到瑛子那边一下子飘来的洗发水的馥郁芬芳,彬夫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从脸颊到耳根,一直到脑袋里面都一下子热了起来。
我这么心跳如鼓,会不会被瑛子听到发现了啊?彬夫不禁到了开始担心起来这些事的地步。
我现在是不是像动物那样呼吸急促大口喘气啊?
身上是不是还留有社团活动后的汗臭味啊?
手脚是不是在难看地发抖啊?
这样那样的担心事不断在增加,彬夫很想从瑛子身旁离开,但是,又想就这样呆在瑛子一旁,他脑袋里面就像有个咕噜咕噜转来转去的旋转茶杯一样,正飘摇不定,左右为难着。
呼吸好困难。
但是,好幸福。
在瑛子把书合上,并拿着它到收银台结账后走出店门之前,彬夫的幸福时光一直持续着。
——哦!是《野菊之墓》啊!不错呢。对女高中生来说是个合适的选择。
从收银台那边传来了店员开朗的声音。
《野菊之墓》……?
得知了那是瑛子刚才在读的那本书的书名,彬夫扫了一眼平放着的那些书,发现那里也有着一样书名的书。
彬夫把自己刚才一直拿着,却一页也没再翻过的那本书放回书架上,接着从柜台处取了一本《野菊之墓》拿在手中,毫不犹豫地拿着它走向了收银台。
当店员面前又递出了一本相同书名的书时,他心里“!”地一下,也明白是大概怎么回事了。
——欸,哦吼,真是青春呀。
店员偷笑着这样说道,彬夫察觉到自己大意了,脸又飞红了起来。
但他这时已经把书拿到收银台了。他收下店员包好书皮的书,用指尖轻抚着,脑海中又回忆起瑛子的侧脸,心里也就甜甜的了。
彬夫走出店门时,店外已经看不到瑛子
的身影了,但在紧紧压在胸前的那本书背后,他的心仍在怦怦地跳着。
一回到家,彬夫就立马拿出《野菊之墓》,开始读了起来
主人公政夫Masao对比他年长的表姐民子Tamiko心怀恋慕之情。而民子也挂念着政夫,两人两情相悦。但是,年长的民子要照料家庭,他们的恋情相当难以如意。
令彬夫吃惊的是,政夫十五岁大,民子十七岁大,他们刚好分别跟彬夫和瑛子同龄。
虽然这只是偶然,但彬夫一下就能感同身受了。
看到民子那边要大两岁,村里的人在背后对他们说长论短的情节时,彬夫太能理解这种心情了,全身上下都紧张地缩了起来。
又加上民子美丽可爱的形象与瑛子重合在一起,彬夫不禁又心跳怦怦起来。
“我简直像是野菊花投胎的。每次看到它们的模样,我就像灵魂出窍了似的,兴奋得直发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原来你那么喜欢野菊……怪不得……阿民就像是野菊一般的人儿呢。”
“政夫……你为什么说我像野菊呢?”
“我也说不上来,不知为什么,就觉得阿民像野菊。”
“政夫,这么说……刚才说你喜欢野菊……”
“是啊,我最喜欢野菊花了!”
读了两人的对话,彬夫的胸口忍不住涌上一股热流。
像这样忘我地读着一本书,以及感到这就是一本给自己的书,这些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彬夫在那之后也并没有跟瑛子说上话,就连跟瑛子对上眼的事情也没发生过第二次。尽管如此,每次在早上上学时与骑自行车的瑛子擦身而过,他就会回想起幸本书店发生的奇迹般的那件事,整个人心荡神驰。
在那个,被好多好多书围着的地方,那一天,确实度过了幸福的时光。
既难忘,又无比珍贵的。
让胸口不禁怦怦跳着的。
一段历历在目,闪闪发光,酸酸甜甜的回忆。
可是到了最终,他听说瑛子毕业了,考上了京都的大学。
然后又过了两年,彬夫也高中毕业,考上了东京的大学。他就这样在东京找了份工作,然后结了婚。后来他的妻子先他而去了,他就一直这样过到了现在。
因为没有孩子,五十岁过半的他现在也正独居着。如果能过得惯的话,独居在大都市里其实还算舒适。
只是,他偶尔会觉得很寂寞,这时他就会重读《野菊之墓》。
已经去世的妻子是上司介绍过来认识结婚的,但他觉得即使是这样,两人之间还是拥有爱情的。
但即使又如此,他也觉得自己打心底爱上了谁,也只有高一的那一次而已。
“时间总不停留,十几年过去,似乎应该将那些事情忘怀。但是每到阴历九月十三的夜晚,看着那皎洁的月亮将圆未圆,我仍然不得不想起当时的场景。”
“虽然明白那时只是年少轻狂,却怎么也无法将它忘记。即使某些琐碎的细节早已模糊,我却依然觉得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旦想起,心境又恍然回到当初,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些百味杂陈的回忆里,既有快乐,又有悲伤。我并非不想忘记,却总是一遍一遍回忆着,纷纷扰扰如梦似幻的念头也随之萌发。”
开头的这段独白,从彬夫十多岁时开始,一直到他五十多岁的现在,他都铭刻在心。
即使已经过了四十年,在幸本书店与瑛子并排站在一起的记忆依然清晰地留在彬夫心中,他觉得那个幸福的地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一直存在。
但是,在他与跟哥哥俩夫妇住在老家的父母通电话的时候。
——对了对了,幸本书店的三代店长他去世了。那里也要关门了。明明是这个镇上的最后一家书店了呀。
听到这些话,彬夫不禁感到动摇。
幸本书店要关门了?
我与她的那个回忆之地就要消失了?
——哎呀,不过你从以前开始就不怎么读书这些的,所以跟你没太大关系啦。
他已经没有在好好在听着母亲说的话了。
他在互联网上搜索幸本书店后,关门的事情,以及居民们叹息镇上的最后一家书店也要关门了的话语,全部都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彬夫眼前。
已经离开小镇的人们听闻幸本书店要关门了,也深受打击。我以为幸本书店会一直开在镇上的,也有人发了这样的留言。
还有在三月末关店的前一周的,最后营业的事情。
那时,欢迎各位顾客携带自己心爱怀念的书本前来合纪念照,并在海报上写上关于它们的回忆和纪念。这样的一句话被登载在了书店的官网上。
幸本书店,真的要关门了!
对于彬夫为了参加幸本书店的结业展而回到老家这件事,父母和哥哥都很吃惊。如母亲所言,彬夫以前确实过着与书店无缘的生活。
彬夫随便跟哥哥他们解释了两句,就把那本书页发黄,破破烂烂的《野菊之墓》悄悄放进大衣口袋,造访了暌违四十多年的幸本书店。
明明三月都快过去了,但是比起东京,东北的冬天更加严酷漫长。即使穿来了厚大衣也还是觉得很冷,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
他已经忘记要如何在雪道上行走了。他的脚后跟不知滑了多少次,简直快要跌倒在地上。我都已经活了这么多岁了,果然跟当年在剑道部不停训练的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啊……他一边沉浸在这样的感慨之中,一边来到了这家被左右的商品房夹在中间的高狭的三层书店。
他看到写有店名“幸本书店”的玻璃门的那一瞬间时,尽管那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但他感觉似乎看到了那位在店前停好自行车,推开玻璃门进入书店的头发扎成一束的少女的幻影,不禁就按住胸口呆站在那里了。
然后就跟当年一样心怦怦地跳着,他打开了店门。
“欢迎光临!”
在一楼收银台与他精神百倍地打了招呼的,是一位带着一副大眼晴,身穿围裙的男孩。他柔软的黑发轻轻飘动着。大概是在书店打工的高中生吧。
看到他干脆爽快,明亮开朗地说明着结业展有关事项的样子,彬夫的脑海中浮现出爽朗快活的二代店长的身姿。
他好像也是年纪轻轻就病逝了。
他那步了他的后尘的儿子也是,因那起只能说是不幸的事故而丢掉了性命。
这家镇上最后的书店,也即将结束它的使命。
店门口展示着一些稀有的书,以及一些来访书店的名人签过名的书等。
在这其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便是《加奈山书店的葬礼》这本二十多年前的畅销书,即便是不读书的彬夫也知道这本书的书名和内容。作者田母神港一就来自这座小镇,而彬夫的老家也有一本他签过名的这本书。
这么有名的人在这里开过签名会啊……
那想必是一幅盛况吧……
大家都读书,聊书,书店有过一个闪耀的时代。
还有彬夫也是。
胸口怦怦直跳,脸颊发热,感到体内的那股恋情在涌动,他有过一个青涩的时代。
当年的自己真是太不成熟,太笨拙了。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面对瑛子应该可以做出一些稍微聪明一点的行动吧……
他有听说,瑛子读完大学后,在京都结了婚。
那样的话,莫非——要是这样觉得的话,也不过是些没有意义的妄想而已。
想着这些事情,他不禁苦笑,于是正在说明如何写结业展海报的眼镜少年问道。
“请问今天您有带什么书过来吗?”
被这么一问,彬夫就害羞地从口袋里把《野菊之墓》拿了出来。
“虽然这不是我这种大叔读的书,但我四十年前可也年轻着呢。”
少年眼镜后的双眼渐渐睁大。
如此一般,他一副像是在仔细听着什么的表情,注视着封面上画着的那朵菊花。
怎么了?
五十多岁的大叔无比珍视地带着一本《野菊之墓》,居然这么引人注目吗?
正当彬夫后悔着把书给他拿给他看的时候,少年那大大的双眼中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从镜片后发出炯炯目光,看着彬夫。
“这位客人,莫非您以前是剑道部的?”
“欸?啊,嗯,高中的时候是。”
为何他要打听这种事?而且他为何会知道彬夫是剑道部的呢?
少年脸上的表情变得越发明朗。
“果然是这样!”
他高兴地说着。
“这位客人,这本书在变得这么残旧之前能被您反复阅读,真是太感谢了!这本书也很高兴哦!”
就像是书的一位友人一样,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出感谢之言。
“所以,这一定是书的报恩。有一个人已经等候您已久了。请跟我来。”
看着他忍不住马上就从收银台冲出去的样子,彬夫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你给我等
等!榎木!”
站在收银台这儿的另一位女店员吓了一跳似的,急忙想要叫住他。
“抱歉,圆谷小姐!这本书一直在说‘等不及了’!我稍微去一下!”
他十分明朗地笑着,对被称为圆谷小姐的长着端正伶俐相貌的女店员如此说道。
彬夫还在困惑着,就被少年拉着快步离开了。
有人在等我?
书的报恩?
横竖都搞不明白。什么事啊?
“你到底——”
是什么人?他想接着问下去的时候,少年回过头来,眼镜后喜悦的眼瞳闪闪发亮,说道。
“我是,书的伙伴!”
在越发感到混乱的彬夫前面,身材稍矮的眼镜少年柔软的黑发与写有店名的围裙的下摆轻轻飘舞摇曳着,匆匆忙忙地前行着。他在一楼书角的通道中直走着,接着拐了一个弯,然后又拐了一个弯。
那里是聚着许多文库书的书角,放着一张为了能让人们写海报的桌子。
正好,那里坐着一位伏案正在写海报的苗条的女士。看到她的侧脸,彬夫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明明都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了,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无论是低垂的眼帘,还是柔软的脖颈,亦或是雅致的鼻梁和嘴唇,都还留着那时候的面貌。
就算是已经过去了四十年的今天,她依然散发着花一般的清雅气质。
大竹瑛子小姐!骑着自行车的那个你!
彬夫抓着《野菊之墓》的五指不禁用力。
带着眼镜的店员快活地出声叫她。
“大竹女士。”
瑛子抬起头,看向彬夫这边。
就像四十年前一样,彬夫和瑛子对上了眼。
当年很快就移开了视线的瑛子,这次睁开的眼中满是彬夫。
瑛子不禁用手掩住口,浮现出感到难以置信的表情。
彬夫的手中拿着一本书页发黄,破破烂烂的《野菊之墓》的文库本。
看到了那本书,瑛子的双眼吃惊地睁得更大,像是要抑制住满溢而出的感情一样紧紧地咬着嘴唇,抓起在桌上放着的那本书,将它的封面对着彬夫。
《野菊之墓》!
那本书跟彬夫手里拿着的那本书开本一样,封面一样,发黄得一样,破破烂烂得也一样。
彬夫手中的《野菊之墓》与瑛子手中的《野菊之墓》像是强有力地相互印证着,彬夫像是在梦中一般,从眼镜店员身旁经过,朝着瑛子那边迈步。
瑛子也一样,走向彬夫。
于是他们第一次——
五十六岁的彬夫与五十八岁的瑛子,两人面对着面,交换着从未说出过的话语。
◇
◇
◇
“那就是说,那两个人其实一直都暗恋着对方啊。”
追着结跑过来的水海,发现文库书角的桌前有一对五十多岁的男女在说着些令人害臊的话,整个人目瞪口呆,然后她从结那里听说了事情的经过,眼睛瞪的越来越大。
大约半小时前,一位看似有些隐情的美女拿着一本《野菊之墓》来访书店,然后被结套出话来。
——这是我与高中时代暗恋之人的,回忆之书。
她害羞地如此说道,水海也在一旁听着。
——大清早的上学路上,我骑自行车上学,常常与他擦肩而过。他是剑道部的,背上总是背着个装着护具的袋子。那看起来真是帅气凛然,每次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的心都跳个不停。
——那个袋子上写有他的姓名和班级,因为他比我小两岁,所以我特别拼命,不想让他察觉我的心意。那个年代并不能像现在一样随随便便就跟比自己小的男生交往啊。
与他仅有一次一起在幸本书店里的事情,她也开心地讲述着。
她进了书店以后,他也跟着进来了,然后一直在她的旁边看书。
——我呢,那天其实是要去三楼买漫画的。可是,我知道在被他看着,所以就撑了个门面。我那时走到平时不会去的文库书角那里拿了的那本书,就是这本《野菊之墓》。
——我当时想着,政夫和民子也是,民子要大两岁,跟我们一样呢。我当时已经知道情节了,但是第一次好好读那本书还是在那会儿呢……读到两人的对话,我心里真是觉得又酸又甜。
——我反复读了那本书好多遍好多遍,每次到最后都会哭得特别伤心。
——要是民子跟政夫一样大,两个人就可以结婚了吧。
她结过一次婚,一直都没有生孩子,最后在十年前离了婚,现在在东京开了一家美甲店。
然后她现在也会重读《野菊之墓》,回想起在幸本书店发生的那个甘甜的奇迹,胸口怦怦直跳。
——那个男生,应该也已经早就结了婚,都已经有了孩子了吧。但是妄想一下的程度的话,还是自由的吧。
她这样说道,文雅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回到现在,这时结说了句傻话。
“说起来,似乎瑛子女士您拿着的那本书是‘政夫’,而彬夫先生拿着的那本书是‘阿民’呢。”
她拿着的是“政夫”。
他拿着的是“阿民”。
他们俩都持有着并珍惜着各自的书。
“即使是同样书名的书,每一本都有自己的个性,性情也形形色色。瑛子女士和彬夫先生的情况,也许是因为他们思念对方的心情也影响到了书。所以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变成了‘阿民’和‘政夫’。所以说,他们两人一定会在幸本书店再会,这是必然。”
他明快地笑着,如此断言道。
书有着个性,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什么的,果然一点都不可信,水海这样想着,对理所当然一样说着这些话的结莫名感到火大。
可是,要是在幸本书店买了同一本书的两人能结婚,我也会很高兴……
书会相互说话,相互印证。
要是这样也许也不坏呢。
——我愿书拥有能把人们连结起来的力量。
店长曾几何时也对水海说过这样的话。灰色的办公室中飘着花香,店长一遍泡着茶,一边安静地,柔和地这样说道。
——读了同一本书的人们会产生共鸣,彼此之间会变得更加亲近。书可以成为说话的契机……会把自己特别喜欢的书赠送给某人……
——这样通过书可以帮忙把人们的情感连系在一起的话,真是太棒了。
要是店长身在此处,一定在开心地微笑着吧……
“‘阿民’,‘政夫’,听到它们这样义无反顾地呼唤着对方,我也印象深刻呢。以前的恋爱小说清纯烂漫,真是可爱呀。”
简直就像结自己去谈了场恋爱然后结婚了一样,他一脸幸福地眯着双眼。
他这样跟店长有点像啊……
——我是,书的伙伴。
结明快地信口开河说出的话,水海当然也听过——简直就像是店长开口说话一样的语气,让水海的胸口紧紧缩起。
这时,结却冷不丁地吓了一哆嗦。
“欸!不,不是不是,我没有花心啦,夜长姬。”
他十万火急地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那本薄薄的蓝色封面的书,开始赔不是。
“是真的啦!我是觉得挺可爱的,但那不是要恋爱的意思啊……你看,我喜欢的那种完全就是夜长姬啦。比起朴素的野菊和龙胆(译者注:在《野菊之墓》中,龙胆花象征着政夫),还是像夹竹桃那种令人既期待又恐怖,背上涌上一股恶寒的感觉——夜长姬你是毒花什么的,我并没有——啊啊,总之我有好好在爱你啦,就别诅咒我了。”
在水海的一旁,结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表情。
啊,果然受不了他。
把一本书当作恋人跟她对话什么的,根本没法理解。
但即使结的眼珠子可疑地到处乱转,滴滴答答地流着汗向“女朋友”谢罪的样子很奇怪,但也真的有点——真的只是那么一点点,让水海不禁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