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卢森曾许诺,若能平安逃离喀山,就满足他们的愿望以作报酬。
分到个好住处这点小利自然无法令库斯拉满足,可到了要认真思考报酬的问题时,他却又犯难了。
“要什么做奖赏好呢?”
库斯拉久违的一夜酣睡到天亮。虽然四人都由于职业关系习惯早起,但这天大家都一直安睡到日上三竿。而且还出奇地没干劲,这或许是死里逃生的安心感所致吧。
等早饭送到房间后,库斯拉便提出了报酬的问题。
“不是要工房吗?”
伊莉涅最先开口,她说着把盐味十足的高档黄油大把大把地抹到面包上。菲尼希丝平时相当注意吃相,一般都会用手将面包撕碎后再吃,可现在连她也都只顾埋头大嚼。
“你真是个炼制狂啊。”
库斯拉哭笑不得地看向伊莉涅,惹得她眼角上扬,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我们需要的只有工房吧。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跟你们离开喀山的!你们还要提什么要求啊。”
“我们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这城市落地生根啊。现在就提出这么大的要求,万一之后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就又得跟骑士团讨价还价了。”
“唔……这样啊……啊,可是,你们想,我们不是要量产龙么?问他们要个工房也很合理吧?”
看来伊莉涅无论如何都想进行炼制。
“也是,我也有点想念熔炉的烈火了。”
威兰在吃饭时举止相当优雅,他很讲究地将水煮的牛肩肉切成薄薄的一片,用面包夹住,再将面包切成细块。
“是吧?威兰就是明白事理。”
“只有一星期没开炉吧……”
在库斯拉哭笑不得地抱怨时,威兰将切好的面包分到伊莉涅和菲尼希丝的盘子上,然后叹了口气。
仿佛在说,现在的炼金术师越来越没出息了。
“还有,我一直在观察外面的情况。”
“嗯?”
“外面有不少同行在走动啊。大概有大部分都是从别的城市逃来的。”
也就是说?答案不问也知。
“这城市冶炼场一定会很热闹啊。”
威兰双眼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库斯拉神色不服地看向威兰,似乎不太赞同他的说法。
这时伊莉涅开口了。
“话说,你怎么这么没劲啊?”
伊莉涅叫威兰时一般都会用名字,唯独叫库斯拉时直呼“你”,这让库斯拉很不爽,可在喀山时他终归还是欠了伊莉涅一个人情。
库斯拉心想,但凡跟女人打交道都不会有好事。
“我对工房本身是没什么意见,但我喜欢书多于熔炉。”
“诶?”
“这么大一座城市,肯定积累了大量的知识。但与喀山一样,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这座动乱的城市。如果部队要离开,估计会把我们炼金术师也带走,但我想他们是不会让我们把书也带上的。还有,要挖掘这些知识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人海战术。”
“哼?”
“不过,有一个家伙无法成为战斗力就是了。”
库斯拉对伊莉涅用“你”来称呼自己心怀不满,趁机尖酸挖苦。可伊莉涅却挺起胸膛,眯起眼盯着库斯拉。
“呵呵,到底是多亏了谁,你们才能找到龙的画卷?”
库斯拉听后,一脸不痛快地把小刀插到牛肩肉上。
他和威兰花点时间自己固然也能找到,但分工合作不正是为了省时间么。
“我说,”
这时,菲尼希丝插嘴进来。
“需要我帮忙吗?”
她虽提出帮忙,但语气却有点不情不愿,或许昨晚的气还没全消。
同时,库斯拉也从她的话中感觉到了同情,忍不住不悦地扫了她一眼。
“那就乌儿和库斯拉负责查书,我和伊莉涅去工房开炉,事情就这么定了。”
“喂。”
威兰将最后的一块面包塞进嘴里,站了起来。
“先不论能不能拿到实验用的工房,但至少量产龙离不开熔炉。而且这方面明显是小伊的专长。”
“能别叫我小伊吗?”
“不能哦哦哦哦哦。”
威兰嬉皮笑脸地怪叫道,伊莉涅虽然神色不悦,但还是跟着站了起来。
而且,她不悦的原因似乎与威兰没任何关系。
“唔,还是浑身没劲啊……”
“吃了那么多已经够了吧。”
“不是吃没吃饱的问题。唔……就是感觉没啥干劲……算了,站到熔炉前应该就能提起精神了吧。”
伊莉涅虽然有点不解,但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
威兰带着伊莉涅快步走出了房间。
四人就这么打散开来,分成两组各司其责。
于是,库斯拉只好对剩下的纯白少女说道:
“快吃吧。”
“……吃饭要心怀感激地吃。”
菲尼希丝的心情看来仍未好转,库斯拉单手撑在桌上托着腮,看着菲尼希丝,悠悠地叹了口气。
旅馆中一片宁静,外面却热闹非凡。
走在路上的人有一半都是身材壮硕的士兵,剩下的则是商人和工匠。他们不仅年龄,体格,性别各异,而且由于大部分人都是从不同城市逃亡而来的,所以即便同为士兵,商人,工匠,服饰与发型也会有微妙的差别,实在是鱼龙混杂。
至于他们的共同点,大概就只有一个。
“大家都好像很忙啊。”
菲尼希丝虽然还在生闷气,但还没怒到连话都不跟库斯拉说。
库斯拉不禁回想起两人刚相遇时的事。
“记得那时两只手都抱满东西了……啧。”
库斯拉一手抓住菲尼希丝的后颈,将她扯到身后。一辆马车满载塞满猪和鸡的笼子,摇摇晃晃地从旅店门前驶过。这一辆刚过,另一辆马车便紧随其后,车上装满了新鲜的鲱鱼,大概是今天早上才刚捕捞上来的,坐在货架上的人一刻也不浪费,直接在车上就开始撒盐腌鲱鱼了。随之而至的是两辆堆满铁块的马车。最后是两个小伙计面红耳赤地拉着一辆载满木材的货车走过。
尼伯龙根充满着活力,这里绝非残兵败将们的残喘之地。
库斯拉用力地吸了口杂乱闷热的城市空气,嘴角泛起一抹满足的微笑。
这才是骑士团。
“大家都在拼命忙着准备反击呐。生产粮食,锻造武器,缝补衣物,还有制作马车,马具。此外还有各种原材的调配与加工。总之,就是有一大堆事要做。”
“……是啊。”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的样子就如同将一大堆衣物塞满木桶,再强行搅拌。库斯拉一松开菲尼希丝的后颈,她便立即默默地重新戴好头纱。
“走吧。”
库斯拉说罢,纵身挤进人流之中,菲尼希丝见状慌忙跟上。
“那个,要去哪儿?”
“虽说买面包就找面包店,买衣服就找服装店,但查书却不能找书商,他们卖的书没半点用。总之,先去要书库的钥匙吧。”
“……不要强人所难哦?”
菲尼希丝不放心地叮嘱道,由于人多她一路都紧紧跟在库斯拉身旁。
“看你说的,好像我就只会用强迫的手段。”
“不是好像。”
菲尼希丝罕有地顶嘴了,她果然还在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吗?不过库斯拉对此只是轻轻地耸了下肩。
“我才不想被你教训。”
“嗯?你,你什么意思?我可没强迫过别人。”
菲尼希丝气冲冲地鼓起腮,拼命瞪大翡翠色的双眸。
库斯拉冷冷地低头俯视着她。
“你自己做了多少胡闹的事,还好意思说。”
“那,那是……”
菲尼希丝不满嘟哝一声后气势便弱了下来。
“那都是没办法的事。”
随后她又说了这么一句。库斯拉见状忍不住窃笑,若是被她这种小女儿家似的言行迷惑,掉以轻心的话,可就要吃大亏了。库斯拉暗想,这家伙真是既麻烦又有趣啊。
之后库斯拉和菲尼希丝便走街过巷,穿行于繁华热闹的城市中。
库斯拉本以为尼伯龙根只是单纯像个大型的集市般热闹喧嚣,可走出旅馆后没多远,看到四处都充斥着靠战争谋生的人的身影后,他才意识到如今这里还是战争的最前线。
四五个拿着枪和剑的佣兵与骑士站在十字路口的街角,不知是在维持城市治安,还是单纯无所事事地聚众闲聊。
他们的表情都出奇地僵硬,或许是正在盯梢敌方的密探也说不定。
库斯拉和菲尼希丝径直朝着城中心走去。
正当他们从一个扛着一捆枪的佣兵跟前走过时。
“哎,几位。”
佣兵喊住了他们。
佣兵斑白的头发与胡子硬得像铁丝,看起来就如同小孩子恶作剧往针插上插满针那样。长枪一根就够重的了,可这佣兵却将十杆长枪捆作一扎扛在肩上。
他的手臂恐怕都有菲尼希丝的腰粗了吧。
“这不是我们的女神大人吗?这是要上哪儿啊?”
似乎是一同从喀山突围的佣兵之一。库斯拉记得最初乘船同行的人中并无此人,看来留下来的人随后也平安抵达了。
“我们有事去找艾卢森。”
“噢噢,那我来给你们带路吧。”
“反正也就在城中心吧,不必劳烦了。”
“千万别这样说。我也就只能尽点微薄之力,以报答几位的大恩。”
大兵粗野得看似能在战场上一斧子将敌人连同铠甲劈成两半,此时却冲库斯拉两人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虽然只同行了短短数日,但库斯拉也看得出他们本质不坏。倒不如说,在表里不一这方面,他们远比炼金术师好得多。
库斯拉轻轻地耸了下肩,说了声“拜托了”。
“不过,艾卢森大人居然没给你们配辆马车,也真够粗心的。”
“女神大人说她对不会喷火的马车没兴趣。”
“啊哈,真不愧是女神大人。”
菲尼希丝狠狠地捶了库斯拉的手臂一下,但库斯拉自然是满不在乎。
“不过当初喀山那情况,以我这身经百战的经验看来,我们恐怕真的是气数已尽了,我完全看不到希望之光。不过,最后那一小束光芒真个太耀眼了。”
“我们当时也是不抱任何希望了。结果没想到居然能制作出那玩意。也算得是难得的经历了。”
“哈哈,是吧。那才真的是战场上的奇迹。尤其是女战神的美丽,不管多厉害都年代记作者恐怕都无法用文字描述出来吧。能像这样跟女神大人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上,真是光荣至极。”
佣兵这番话绝非挖苦,也非戏弄,而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菲尼希丝被这么一赞,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和蔼的佣兵大概都是这样子的吧,单纯,胆大,直肠子。
“说起来,你们看过城外了没?”
那里有一尊很宏伟的雕像,想你们也去看一下。
佣兵用这样的语气说道。
“嗯?城外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吗?”
“哈哈。确实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城外有一支敌人怀着强烈的战意派遣而来的军队。”
“……原来如此。敌人很厉害吗?”
库斯拉如此问道,佣兵曲起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地鼓手臂上的肌肉。
“敌人不足为惧。”
怕死的人不会上战场。但士兵们奔赴战场时,还是会用尽一切手段祈求胜利。旁人大概会想,既然这么怕死,不上战场不就得了。然而,士兵们的行动只是看起来充满着矛盾罢了。
他们是为了死得其所才奔赴战场的。他们常说,无法令自己战死的沙场不配做自己的裹尸之地。
有着这种价值观的佣兵说,敌人不足畏惧。
库斯拉轻轻一笑。
“想要轻松取胜啊。”
“有你们在,可抵千人。”
佣兵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脸上只有纯粹的笑意。
这份率直库斯拉也不禁莞尔,他看着菲尼希丝,想了一下后说道:
“艾卢森那家伙打算量产龙。之后你们搞不好就要失业了哦。”
“哈哈。真要那样也没关系。要是没机会上战场了,那我就去做个枪匠吧。”
佣兵说着抖了抖肩上那捆枪。
“还有,这城里的战士们都有点畏缩,还请务必用你们的劫火给他们壮胆。”
库斯拉迟疑了一下,对佣兵说道:
“难道那些身经百战的士兵会畏惧城外的敌人?”
“请不要小看我们。不管有多少万敌军我们都不会畏战。其他部队的同伴应该也是如此。然而,不畏强敌的我们也还是会有所畏惧的。”
“哦?”
“同伴们进城后,全都没了干劲啊。”
这么说来,伊莉涅也说过类似的话。
“没有什么比寂静的城市更令人恐惧的了。”
佣兵斜向上地抬起头,眯起眼如此说道,就仿佛这里是一处遭受战火洗礼,空无一人的废墟。当然,事实上这城市很繁华,热闹到叫人喘不过气。库斯拉心想,这大概是佣兵惯用的措辞吧。
然而,菲尼希丝却突然说道:
“没有钟声的城市确实很凄寂呢。”
“钟?”
库斯拉忍不住返问道,佣兵看向菲尼希丝,微微一笑,就像一头习惯了人类,平易近人的熊一样。
“没有钟声的祝福,战士们都不想上战场。”
佣兵这句话令库斯拉猛然醒悟。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今早四人会一起懒床了。
城市的钟声报时太过理所当然了,以至于库斯拉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里没钟声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佣兵闻言,有点为难地笑了笑。
“有人说,这或许是天意。”
“天意?”
“我是不太想相信这种说法的。但毕竟事实摆在眼前,驻守本地的士兵们都对此深信不疑。唉……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恐怕连反攻都组织不起来啊。”
不管前方是怎样的绝境,只要雇主一声令下便会奋不顾身地冲杀进去。
以此为招牌谋生的佣兵居然也会说出这种示弱的话。
库斯拉霎时有点不知所措,佣兵强打起精神,驱开脸上的阴霾,挺起胸膛说道:
“但是,女战神身边有绝世的大炼金术师,这城市肯定很快就能重新听到钟声。到时候我们也能沾光得意一把了。”
佣兵说完高声大笑起来。
库斯拉默默地看着佣兵。
钟声。
三人穿过街道,来到通往城中心的大路上。
巨大的教堂的轮廓出现在道路的前方,宣示这里也受到了上帝的教诲。
教堂上还有一栋高大的钟楼。而钟楼顶端——
“据说这城市的钟都是刚造好就碎了。”
佣兵眯起眼说道。
“这里的人都说上帝遗弃了我们。”
布满藤蔓的高大钟楼顶端不见钟的身影。
本该存在的东西不在其位确实会燃起人们的不安。
“艾卢森大人就在这里,要我去通报一声吗?”
“你拿着枪是进不去的吧。行了,谢了。”
“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佣兵微微一笑,告辞说自己要把枪扛到工匠街便走开了。
骑士团的本部位于城中心圆形广场的东侧。本部府门大开,忙碌的人群进进出出。要把整个城市都调动起来备战,就必须要有一个发号司令,指挥人员的大脑。
眼前这处一群人抱着指令文书出入的地方应该就是发令中枢的入口了。
入口位于广场的北面,它的对面就是教会。
库斯拉站在入口抬头看着教堂的钟楼,这时菲尼希丝开口说道:
“那些话是真的吗?”
库斯拉低下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异常不安,便问道:
“你的说是城外布满敌人?”
菲尼希丝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这城市真的被上帝遗弃了吗?”
大概对菲尼希丝来说,是否被上帝遗弃更重要。
只是,教会钟楼的钟刚造好就坏掉,在那些无知的家伙看来,确实是个不祥之兆。
昨晚深夜抵达港口时,来迎接的人也提起过这城市出了问题,需要寄希望于炼金术师与精灵的护佑。
他说的恐怕就是这事吧。
“走吧。”
库斯拉简短地说了一声后,便走进建筑物中。
建筑物里挤满了以笔杆子为武器的文案人员,所有人都一脸严肃,来去匆匆。此外还有不少带着随从的人,他们大都穿着象征贵族的皮毛外套。骑士团若要撤出尼伯龙根的话,这些人应该是最先撤离的。
身居高位的人都脸色阴沉地进进出出,由此看来骑士团是真的打算以这里为据点,吹响反击的号角。
库斯拉随便拉住一个文案人员,报出了艾卢森的名字。
那家伙虽然不认识艾卢森,但问了一下别人后便知晓位置了,带着库斯拉和菲尼希丝前往艾卢森办公的房间。
艾卢森借用的房间正大门紧闭。
“……来得可真早啊。”
艾卢森正和别人交谈,看到库斯拉走进房中,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
“太阳升起来很久了。”
“啊,我刚派人去叫你们了,大概是错过了吧。”
库斯拉耸了耸肩。
艾卢森把一卷羊皮纸递给了正在交谈的人,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等门关上后,他才再次开口。
“不过,你们都不休息一下么,今天就在城里到处逛了?”
艾卢森哭笑不得地问道。
“这话该我们来问才对。你看起来挺忙的。”
艾卢森和库斯拉都经历了这次逃亡之旅,而且与库斯拉不同,艾卢森还得费尽心思去分析形势,关心逃亡路途的安全。他这一路上积累的疲劳自然是旁人所无法比拟的,而且今天他肯定也一大早就起来处理繁重的公务。
不过,艾卢森却只是轻轻一笑。
“这可以说是我的……什么来着,是叫抹大拉吧?”
库斯拉听到抹大拉这个单词自艾卢森口中蹦出,不由得吃了一惊。
艾卢森那戏谑的眼神看起来倍感亲切。
即便公务依旧繁重,但至少已不必担惊受怕地逃亡,或许正是这份安心感令艾卢森心情稍感舒畅。
“大公阁下和我都无法忍受重复而又无聊的城镇日常。只有身处这动荡的涡流之中,我们才能找到活着的感觉。当然,劳累也是不可避免的。”
干练的传令官并非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他们对工作的热情其实与炼金术师相差无几。
艾卢森会对库斯拉如此推心置腹,或许是受逃亡之旅的影响。他已将库斯拉视作同生共死过的战友。
“于是有什么事?你们应该不是溜须拍马的吧?还是说,你们是来问为什么时候有船开往南方,想坐顺风船走人?”
“有安排什么退路吗?”
库斯拉问道,艾卢森扬起下巴,盯着库斯拉,说道:
“没有。”
真是个好上司啊,库斯拉默默感慨道。
“再说了,这等规模的大战可是百年难遇,肯定会载入史册的,没理由不亲临见证吧。”
身着锦帽貂裘的大人物都有着与其地位相应的自我展示欲。
库斯拉爽直地笑了笑。
“刚才有个佣兵给我们带路,他说城外有一群善战的敌人,”
“哼。你可以去亲眼看看。看完大概就能鼓起干劲了。”
库斯拉的笑容有点僵硬了。
“真有那么厉害?”
“敌人真是好本事啊,能在短时间内征集这么多人可不一般。”
听到艾卢森如此直率地称赞,库斯拉不禁愣住了。
艾卢森露出无畏的笑容,问道:“很意外?”
据库斯拉所知,艾卢森在称赞一个人时,要么就是在嘲笑对方,要么就是在施以威压。
但艾卢森脸上笑容不减,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后却如此说道:
“调遣部队就如同表演一场复杂的人偶戏。调遣部队若只需将钱交到每个佣兵手中,叫他们来打倒这里的敌人,那倒是简单。然而实际上,调遣部队你得雇佣并管理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家伙,有些人出身的地方你甚至没去过没见过。你还得筹措最低限度的武器装备,准备粮草,最后还要张罗马,车,人来运输这些物资。这些事处理起来都相当繁复。管束部众自不必说,筹备粮食,准备大量修理武器与缝补衣物的材料,都需要专人负责,运输物资也需要马车,最后你还要给这些人发薪水,这就势必要兑换货币,你得找来大批货币兑换商。而且他们还需用到天平,木箱,保管货币的场所,运输的马车,同时这些人也要吃饭,这一切都得由你来提供。最终,你得准备上千辆马车。还有,光是要全方位监控后勤的运作就得用到二十到三十个人。那么,识字而又干练的家伙要去哪里找?由谁来管理他们?那些人起居的地方要怎么安排?工作的地方呢?食物呢?巨大的肉块根本无从下咽,所以得切小了烹煮。切碎了的牛肩肉倒是会老老实实地任凭烹煮,但很不凑巧,现实中的部队不是切碎的牛肩肉,他们都长着脑袋和嘴巴。而且他们大都自认为比旁人出色,相互间不免会发生争吵,这时候你还得仲裁纷争,安慰,劝解部众,鼓起他们的干劲,让他们齐心赴战。再者,这些人全都是只对战斗有兴趣的好战分子。所以我一直坚信,像骑士团这样的组织之所以能建立起来,肯定是有全知全能的上帝在背后默默地支持我们。”
艾卢森滔滔不绝地讲完后,冲库斯拉淡淡一笑。
“敌人在这方面做得跟我们一样出色,要说他们善战,我也同意。”
此次事件可不是一座矿山城市喀山的本地贵族对骑士团匆忙突袭。库斯拉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可实际上,他对整个事件并无深入的了解。
不过,他看到站在眼前的艾卢森后,总算理解了。
有某种超越人类智慧的东西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
人们将其称之为权力斗争。
“好对手能令人生充满刺激。我很高兴。你们是来领赏的吧?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这就相当于在一切问题即将解决的前夜,兴奋得整晚睡不着吧。
至于要不要找人痛饮一场那是后话,眼前的正事还是得好好办的。
“能先告诉我们坏消息吗?你叫我们来,应该是发生了时吧?”
库斯拉问道,艾卢森眉毛轻轻地挑了挑。
“哼,想先听叫你们来的事吗?还有两个人不在,应该是去工匠街了吧?”
不愧是善于御众的上位者,看来老早就看透威兰和伊莉涅的性格了。
“这件事已经众所周知了,你们应该也会听说。”
“教会的钟的事?”
艾卢森闻言并未吃惊,只是轻笑一声。看来有个能全力一战的对手,真的让他很高兴。
“此事足以成为城中热论的话题。”
艾卢森笑着说道,不过库斯拉也看得出,他笑并非因为这事有趣。
而是因为这事棘手到他不得不笑着说。
“听说钟刚做好就碎掉。”
“嗯。很多人都在害怕,说上帝遗弃了我们。”
艾卢森叹了口气说道:
“其实那些战士都特别迷信。他们对女神的深信不疑甚至超了我的想象。”
菲尼希丝被艾卢森一看,顿时紧张得抖了一下。
“但我们无能对此置之不理。这件事关乎到战争的大义。没有了大义的名分,哪怕我们掌握着复杂至极的部队调动手段,也开不了战。”
“部队从被上帝遗弃的城市里出击的话,就算不上是上帝派遣的部队?”
“正是如此。城里教会的人也是担惊受怕。就算他们不与被视作异端的我们走在一起,但只要他们所在的城市无法得到上帝的眷顾,他们也会被当作异端的同伴。”
“而且负责挂钟的正是教会吧。”
“钟在铸造时,祭司都会到场奉上祝福。他们这次脸可是丢大了。”
艾卢森淡淡地说道。
教会与骑士团是有着同一信仰的不同权利机构,甚至有人将他们比作互相争夺圣母双乳的双胞胎。库斯拉也认为在背后策划这场战争的人应该就是教会的总部教皇厅。
“不过,终究我们都是身处同一座城市,有着相同信仰的人。在这种将会被载入史册的大战面前,冠冕堂皇的出师之名显得尤为重要。因此,我们不能从别处运来一口钟挂上去,也不能偷偷地制作。那样做的话我们的大义名分会受到质疑。剑是有极限的,它只能在自己所及的范围内宣示自己的正义,但文字和传言却能将这一切传播到万里之外。”
库斯拉深深地点了点头,他正是出于这个理由,才会如此钟爱书本与知识。
“关于钟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艾卢森向库斯拉询问道,态度与之前在喀山让库斯拉检查带血的铠甲时截然不同。大概是因为库斯拉在之前拿出了实绩,受到信任了吧。
“这里的人好像都很相信上帝啊。”
库斯拉戏弄了菲尼希丝一句后,才认真地回答说:
“单纯是运气问题吧。”
“运气?”
“在金属制品中,钟的铸造算是相当难的。铜和锡混合时,锡多了钟就会变得易碎,但同时,敲出来的声音也会变得很清脆。这就像是在考验铸造者对神的信仰吧。”
“你能顺利造出一口好钟吗?”
“铸造?”
库斯拉扬起一边眉毛,铸造可是工匠的领域,根本没有炼金术师发挥的余地。
不过,艾卢森回答说:
“要是龙的量产,与宣示大义名分的钟的铸造都取得成功的话,我们就能在这个城市里占据超然的地位。想象一下我们站在荣耀的中心的情景吧。”
“……”
他是想煽动我干活?
库斯拉顿时警觉起来,艾卢森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
“你觉得这事微不足道?你没看到城里的情景吗?”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那么多的人在为一场空前大战做准备。城里现在聚集着来自二十三个城市的五千多名士兵,据说光是炼金术师就有十九个。这么多的人都一心想着大家齐心进行反击,征服这个国家,你能想象这情景吗?我一想到这是人生中最大的机遇,就兴奋得夜不能寐了啊!”
艾卢森口沫横飞地说道,感觉他比在喀山时激动多了。
在喀山时,谈论的是败退与生存的问题。
如今,讨论的却是能取得多大的胜利。
艾卢森已经无法压抑自己的野心了,就如同库斯拉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此时若是错失良机,”
他如野兽般盯着库斯拉。
“会后悔一生的哦。”
库斯拉对艾卢森抱有好感。
眼前这个男人跟自己是同类。
“不过,铸造钟是工匠的领域,这可是实话。”
“……你说说看。”
“钟的铸造法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单纯只是工匠的技术问题,所以虽然经常有失败的情况出现,但最终总会有制作成功的。这并非变铅为金,就跟抽签只要不停地抽,就必然能抽到宝签一样。”
“有人怀疑里面根本就没有中奖的签,这才是最令我害怕的。”
“什么意思?”
在库斯拉返问时,艾卢森早已经冷静下来了。
“迄今为止,已经抽到够多的空签了。再抽到空签,人们的怀疑就要变成确信了。”
“……工匠真是可怜啊。”
库斯拉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艾卢森听后哼了一声。
“工匠们都吓破胆了,不敢再接造钟的活。”
“他们担心造出来的钟若是再碎掉,自己就得承担责任吧。”
“没错。教会的祭司也是如此。若没有必然能成功的把握,他们是不会再造钟的。你虽觉得钟的铸造方法不是什么秘密,但其他炼金术师可不这么想。他们都在拼命地寻找必然能抽中宝签的方法。只要想一下成功后回报,他们会这么拼命也是理所当然的。”
库斯拉无言以对。
艾卢森看到库斯拉这副样子,脸上霎时变得面无表情。
“……你没有任何方案吗?”
“我不是万能的。”
库斯拉很干脆地说道,艾卢森露出有如残烛般的笑容,挥了挥手。
“算了,还好你们那儿还有为工匠。”
“她应该能胜任吧。”
伊莉涅擅长在规定的工序下调整炼制条件,做出高品质的制品。炼金术师则是只需把握炼制方法的大方向即可。
“那,毫无作为的你还想要什么奖赏?”
这次轮到库斯拉轻笑一声,他知道艾卢森只是在开玩笑。
“教会应该有书库吧。我想获得书库的阅览许可。”
“嗯?”
艾卢森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次可不是演技。
“你没听我的话吗?”
“什么?”
“城里有十九个炼金术师。十九个像你一样的家伙,真是叫人头痛。本来城里就够乱的了,现在还来了十九个会到处引发些离奇问题的家伙。据说城里贵重的书早就被搜刮一空了,连贵族家里不放过。派去清点富人的资产以便征收军费的家伙感叹说,那些富人家的书房就像洗劫过一样。”
库斯拉暗想,那是肯定的。
“我告诉尼伯龙根的人,我带了两个炼金术师来之后,他们都哭着哀求我别再让你们到处添乱。所以,如果你想看那些贵重的书的话,就去那群窝在工匠街的炼金术师吧。”
库斯拉闻言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
“那就是说,只是看书的话,可以随便看?”
“……”
艾卢森目不转睛地盯着库斯拉,说道:
“你觉得城里还有隐藏的书库之类的?”
“不?”
库斯拉回答道。
艾卢森脸上诧异的神色不减,最后他似乎把这理解为炼金术师的任性了。
“随便你吧。要是有人拦阻就报上我的名字。再不放行的话,”
他顿了顿后,补充道:
“报上大公阁下的名号。”
“这……”
库斯拉微微吃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赏赐还真是丰厚啊。”
“你们的功劳当得上这份赏赐。相信那个奇迹的人……可不止那些士兵。”
艾卢森看着某个方向,如此说道。
他这是在遮羞,大概就像恶魔也会笑。
不过艾卢森也只是在站在一个惜命的普通人立场上,对库斯拉助他平安逃出重围表示感谢罢了。也许正因为他每天都要接触大量的人,处理大量的情报,才会明白这种单纯的真实是多么难能可贵。
库斯拉恭敬地低头一礼。
“感谢您的关照。”
“哼。”
两人一走出房间,菲尼希丝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们顺便去调查一下钟的事吧。”
库斯拉没有回答,默默地将门关上。
“就像个孩子一样啊。”
虽然人们常说祭典的狂欢很热闹,可如果真有人能将战争视作祭典的话,恐怕这世上已经什么能令他畏惧的了吧。库斯拉感觉自己仿佛看到面具下真实的艾卢森,正当他感慨不已时,感觉到了菲尼希丝从旁边投来的视线。
“怎么了。”
绿色的美丽双眸有点哭笑不得地眯了起来。
“你也很像。”
“嗯?”
以往,菲尼希丝敢这般牙尖嘴利,库斯拉早就敲她脑袋了,但只有这次他没有这么做。
“确实,以前的炼金术师曾说过好奇心就是童心。”
菲尼希丝闻言,装作得意地叹了口气。
“不过,艾卢森这是用人过度啊,他大概以为炼金术师是万能的吧。”
其实在现在的状况下,库斯拉若能成功铸造出钟,必然能一跃成名。但他这次偏偏不想插手。钟的铸造技术早就定型,根本没有炼金术师指手画脚的余地。至于铸造的过程,更是属于工匠的领域,炼金术师无法插足。
在这方面,同伴伊莉涅更有把握,而且她现在正好就在工匠街。
自己只需将任务交托给她,坐分其成。
因此,库斯拉的首要目标依旧是教会的书库。
虽然听说其他炼金术师早就把书库搜刮了一遍,但这跟库斯拉没关系。
“我说,”
两人走出骑士团所属的建筑,举步朝没有钟的钟楼走去时,菲尼希丝突然开口说道。
“钟的事……真的只是运气问题吗?”
库斯拉看了眼一脸不安的菲尼希丝,无力地叹息一声。这丫头,明明听说城外有漫山遍野的敌人都没感到害怕,却净担心这些小事。
当然,库斯拉也是如此。该怎么对付城外的敌人并不是他的工作。那么担心也只是白费,库斯拉可没闲暇去做无意义的祷告,更没精力去逃避无法逃避的命运。
不过,在钟的事件中,还存在着别的问题。
“如果说这运气就是上帝决定的话,那确实是遭到了上帝遗弃。”
库斯拉应付式的回答似乎惹怒了菲尼希丝,她赌气似地缩起了脖子。
只是,表情依旧透着不安。
“而且,这事你最好别掺合进去。”
“嗯?”
库斯拉看都不看抬起头来的菲尼希丝,说道:
“这事即便不属于炼金术师工作的范畴,却也很容易令人踏入歪道。当然,你若是知道问题所在,倒是可以放手去做。”
“……”
“明白吗?”
菲尼希丝明显一副不明白的样子,但类似的道理库斯拉已经反复说过好多遍了。菲尼希丝被库斯拉不分青红皂白地说教后,虽会感觉惴惴不安,但一般都会接受库斯拉的话。
“明,白……”
“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那个,这也,”
“……”
菲尼希丝拼命地组织语言,想要再说些什么,库斯拉不容分说地瞪了她一眼。
话题本可就此结束,但库斯拉举步时,还是开口说道:
“假如你发现了一种只有你才知晓其价值的石头,你甚至能将一片平凡无奇的河滩变为金山。”
菲尼希丝落后两步走在库斯拉身后,脸上毫无自信,仿佛在说自己无法接上库斯拉的话题。
库斯拉回头看了她一眼,耸耸肩。
“我知道你的头纱下藏着什么,也了解一些它的历史秘辛。这秘辛大概会成为我们从平凡的石头堆中发掘出黄金的钥匙。”
而实际上,他们已经发掘出了龙形火焰喷射器。
菲尼希丝闻言,立马大步跟上,走到库斯拉身旁,仿佛总算认同库斯拉的观点了。
“我们要去调查城市的历史和传说吗?”
菲尼希丝的斗志一点点燃烧起来了。
“正是,同伴。”
库斯拉语带嘲讽地说道,但菲尼希丝只是轻哼一声,仿佛在说,当然。
书是很贵重奢侈品,有时候甚至能用来换取同等重量的黄金。因此喀山财力最雄厚的锻造行会的会馆里才会建有书库。但在普通城市,书籍大都集中在教会或修道院。
教会和修道院会有大量藏书既有单纯的资金原因,同时也因为这些地方大都是石造建筑,难以发生火灾,有利于书本的保存。
尼伯龙根教会大门洞开,出入其中的人络绎不绝。
教会与骑士团虽有种种不合,但那毕竟是权力者之间的事,与下层的民众没有半点关系。战时也是如此,教会依旧门庭若市。
到访教会的大都是来祈祷的市民,但其中也有不少骑士团的士兵。由于骑士团里并没设祈祷的地方,所以他们要祈祷也只能来教会了。教会里就连雕刻在石柱墙壁上的圣人像脚下都摆满了供品。这就是信仰在危机袭来时会变得更深更强的典例。
“想向这里的教会祈福吗?”
一个身着长袍的青年冲库斯拉两人问道。另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收了信徒的零钱后,递给信徒一根点着了的蜡烛。这两人旁边还有放着一个为铸造大钟募捐的钱箱。看来教会在设法恢复屡次铸造失败带来的信誉损失的同时,也在拼命地募集资金。
“我们有事要去书库。”
“……你想找怎样的书?”
青年瞬间警觉起来,但并未拒绝。或许这几天已有不少像库斯拉这样的家伙来过,所以他也知道就算拒绝也是白费力气。
“有类似教会创立志之类的文书?”
这回答似乎对方意料,青年楞了一下。
“哈……啊,抱歉。教会创立志的话就放在开架上。从这边的走廊进去,沿着回廊设有开架。”
“明白了。对了,还有。”
“什,什么事?”
青年紧张地缩了下身子。
“进去必须要带蜡烛吗?”
“假如你想向上帝表示感谢的话。”
“这得看书的内容对我是否有用了。”
青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库斯拉,只是深深地低头一礼。
“不买吗?”
库斯拉正要举步离开,菲尼希丝突然问道。
“没必要。刚才在外面看了下,这里装有玻璃窗。”
库斯拉无视设有祭坛的圣堂,按照青年所说,直接绕道走向环绕教堂的回廊。走廊与回廊相接处有一扇很厚的门,虽然是闲人免进的地方,但门上并未特意挂锁。
教会的书库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像设在地下或祭坛后的宝库,入口上锁的房间式;一种是可供人自由出入的回廊式。
书籍内容危险或是价值不菲的就放在上锁的书库内,内容普通,能让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随便查阅的则放在回廊式的书库内。
这次库斯拉要找的正是后者。
左拐的回廊正好面朝西边,走进去迎面便是大片炫目的阳光。由于教堂规模很大,为了减轻墙壁的自重,回廊上的窗户都开得特别大,所以阳光才会如此炫目吧。
而且,大概是因为书库的门够厚,圣堂那边的嘈杂声几乎传不进来。
库斯拉不禁担心,这么安静要是犯困可就麻烦了。
“赶紧开工吧。”
库斯拉在回廊中走了没几步,便忍不住惊叹一声。
书架设置在靠窗的墙壁上,看起来相当有气势。
书架非是普通书架,而是先挖空巨大的石柱造出一处空间,再沿着半圆形的墙壁雕凿出书架,空间的中心还放着带有阅读架的书桌和用来坐的长木板。
这种专供阅读的小空间,在回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
当然,由于窗户采光充足,所以这里不像一片漆黑的低下书库那样需要蜡烛,而且也没有霉味与湿气。
“这里壮观啊……不过,这大半是为了显摆吧。”
“嗯?”
“看看这里的书。教会的人说到底也与普通人无异啊。”
书的封皮穿有链子,与书架相连。看来这阅读小空间并不是为了方便读者,而是为了用链子锁书的防盗苦肉计而设。不过,这不妨碍库斯拉调查从各处收集而来的书籍。
库斯拉看了几处书架上的书后,发现每个书架上的书内容都差不多。看来有关这城市历史的书都集中到了一处。
“书都很精美,可惜没人看啊。”
库斯拉拿起一本书轻轻翻开,哗啦哗啦,翻页声异常干脆,每一页都能看到对页留下的墨印。大概没人会闲着无聊去翻阅这些城市的历史或大部分都是捏造的年代记吧。
“不过,没人看过的话,它的价值就更非凡了。”
库斯拉将书放到阅读架上,跨过木板坐了下来。
坐在阅读小空间中,除却身后三面均被包围,隔绝了外界的干扰,令人能静下心来集中精神看书。虽然这是迫于无奈而采取的设计,但实际却很适合阅读。库斯拉心想,自己若是要造一座新工房的话,一定要弄个同样的阅读空间。这时,他忽有所感,停下了翻书的手。
“怎么了?”
菲尼希丝站到了库斯拉身后。
“我怎么看?”
她缩起脖子,一脸不满,仿佛在责备库斯拉安排一点都不周到。
库斯拉不耐烦地眯起一只眼睛,身子无奈地往旁边靠了靠,腾出一个小空位。
“……”
菲尼希丝虽想出言抱怨,但最后还是面朝库斯拉身后的方向,在狭小空位上坐了下来。库斯拉没想到她真的挤进这么小的空隙,不禁有点惊讶,真是个娇小的小姑娘啊。
“我说,把书给我。”
库斯拉闻言,拿她没辙似地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
这些书都是封面朝外地并排摆放,式样精美,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就连镶边都是银质的。
正因如此华贵,才会落得要加锁的下场。
由于书的封皮是由硬得能砸人的皮革与金属做成,所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库斯拉正要将书递给菲尼希丝,手却停住了。
“?”
“……链子不够长。”
“……”
库斯拉与菲尼希丝交错而坐,面面相觑。
“……我明白了。”
菲尼希丝死心似地叹息一声,站了起来,像个公主一样拎起长袍的下摆,跨过木板。
在此期间,由于阅读架上无法同时放下两本书,库斯拉只好将另一本书放到用来记笔记的书桌上。
“好窄。”
菲尼希丝绷着脸说道。
库斯拉也不太想和小姑娘并肩而坐。虽说让菲尼希丝挤进来也不算太勉强,但两人的身体还是紧紧地挨到了一起,库斯拉甚至还能感觉到菲尼希丝高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体温。
不过,有菲尼希丝参与调查效率应该会翻倍吧,毕竟她是即将调查的古代民的族人,有着库斯拉所不知晓的知识和视点。
库斯拉再度叹了口气,心想为了大局只好忍耐到大致调查完。
不过。
“我说。”
菲尼希丝开口说道。
“……”
库斯拉麻利地打开书本,按着上等的羔羊羊皮纸翻动起来。羊皮纸无法像纸那样柔顺地折弯,为了令书不至于鼓胀,甚至还要装上活扣。库斯拉翻过一页,用手按住查阅起上面的文字,头也不抬地扬了扬下巴,仿佛在问什么事。
结果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回答,他只好斜着眼看了下旁边,只见菲尼希丝将手放到膝盖上坐着一动不动。
“赶紧开始调查,还楞着干嘛?”
菲尼希丝一听,登时不悦地鼓起腮,伸出手。
库斯拉抬眼看去,却见她的小手悬在的空中。
“……我够不到书桌。”
“……”
库斯拉无声地呻吟一声,拿起那本大得吓人的书放到菲尼希丝膝上。随后他就明白为何菲尼希丝还是一动不动了。
“……我翻不开。”
菲尼希丝身材本就娇小,勉强挤进这狭小的空间后,根本没法在自己膝上翻开那本皮革封面的大书。
要翻开的话,自然借用到库斯拉的膝盖。
“这样就能看了吧。”
库斯拉莫可奈何地借出膝盖,书翻开后,一半乘在库斯拉膝上,一半则在菲尼希丝膝上。
“……能帮我按住那边吗?”
羊皮纸的书不按住的话,羊皮纸就会自行散乱开来。库斯拉根本顾不上菲尼希丝,他还得按着自己看的那本。
“我自己也得按着啊。”
菲尼希丝无奈,只好往库斯拉膝上方探出身子,然后才能伸手按住书。这就成了一副身体钻过库斯拉伸向阅读架翻页的手臂的姿势。
库斯拉想起以前工房那只野猫被驯服后的情景,不管怎么赶它,它都会误以为库斯拉是在逗它玩,一个劲地围在库斯拉翻书的手边嬉闹。而如今,库斯拉每翻一页,手臂下的菲尼希丝都会轻轻地蠕动一下。
回廊里并非空无一人,偶尔会有人从两人身后路过。
库斯拉虽无法转身,但也能感觉到偶尔从身后投来的奇异视线。
虽说库斯拉已经习惯了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可眼下这情形只会单纯地让他感觉可耻。
不过,如今他就跟怀里抱着一只猫一样,即便在冰冷的石造教堂内,也能抵受住寒意。
在太阳越过头顶,开始西斜时,阳光便开始从正面直射朝西而建的读书空间。菲尼希丝的秀发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淡紫色和蓝色间的奇妙光彩。
原以为她的秀发只是单纯的白色,谁知光线明暗不同,秀发呈现的颜色也会随之改变。
这令库斯拉回想起迄今为止自己与菲尼希丝的种种,最后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既疲惫,又无奈,混杂着各种感情。
一言蔽之,大概就是“不坏”吧。
“……”
自己会有这种想法,库斯拉不禁一阵惊愕,最后忍不住敲了敲菲尼希丝的脑袋。
“……你,你干嘛?我可没睡着。”
她似乎以为库斯拉怀疑自己在睡觉。
“集中精神。”
库斯拉教训了她一句后,从平时一直挂在腰上的杂物袋里拿出一根皮筋。
“你的头发闹得我心神不宁了。”
阳光通过昂贵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光线充足十分适合看书,但大概是因为阳光晒得暖和,库斯拉无论如何都无法集中精神,注意力总是被菲尼希丝的头发吸引过去。而且菲尼希丝每摊开一本书,每翻动一页,身上都会隐隐散发出一阵甜香,引动库斯拉的睡意。
当看到第四本书后,库斯拉终于无法忍受了。
“好歹让我专心看书啊。”
库斯拉伸手括起菲尼希丝那浓密的秀发,在脖子处用皮筋将她的头发扎成一股。根据伊莉涅那火热粗犷的性格,一看便知道她头发干燥松散,而菲尼希丝的秀发则顺滑如丝。
贵族少女看到菲尼希丝的头发肯定会大为羡慕的吧。但库斯拉掀起她的头纱,撩起她的头发她后,注意到她平时隐藏在头纱与秀发下纤细白皙的玉颈与香肩。
菲尼希丝的身体不管从前,从后,还是从侧面看都贫瘠得让人惊叹,可她的颈脖与肩膀却有一种异常的光泽。那纤纤玉颈明显与男人的颈脖不同,娇嫩得哪怕不是吸人生血的恶魔,也想咬一口下去。
库斯拉胡思乱想了一阵后,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在胡想些什么啊,她可是菲尼希丝,是个小丫头。库斯拉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一句,别被骗了。
当然,菲尼希丝根本没察觉到库斯拉的胡思乱想,还在默默地专心看书。
库斯拉责备了自己一句你又不是威兰后,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回书上。就在这瞬间。
“我说,”
库斯拉听见菲尼希丝开口,不禁吓了一跳。
他调动迄今为止的所有经验,强装镇定,问道:
“怎么了?”
“那个……”
还是说,她注意到了?库斯拉心中暗暗担心。菲尼希丝接着说道:
“你觉得这些错字都是故意的吗?”
“……嗯?”
菲尼希丝的话完全出乎库斯拉意料,他的惊诧根本无需演技。
库斯拉将下巴靠到菲尼希丝的肩膀上,目光落到她膝上的书上。
菲尼希丝用纤细的手指指出逐一那些有问题的文字。
“这里……还有这里……这里。”
菲尼希丝正在看的是一本用参差不齐的古旧羊皮纸装订成的书。书皮上装饰着黄金与宝石,十分奢华。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不过是把奢华的装饰强加在快要腐朽掉的皮革上。虽然这些书都没有读者,但如果一副残破的样子跟其他装帧奢华的书摆在一起会有失威严,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做的吧。
“……抄书就是与睡魔和痛苦作斗争。试过一次就会明白的了,相似的文字不管重新看过多少遍,都难免会出错。”
“可是。”
菲尼希丝说道:
“你试着连起来看一下……”
“哈?”
库斯拉返问了一声,扫了一遍摊开的书页。
上面记载的是这城市拓荒时代的年代记。当时应该是异教徒统治的时代,不过这应该是负责记录城市年代记的人无视历史凭空捏造的故事,又或者是将这片土地原有的传说改写成对自己有利的故事。
记载曰:古代的贤者几经流浪后,发现了这一处港口,认为是块宝地,遂定居于此。信仰虔诚的人们受贤者教化,纷纷聚居于此,形成聚落。
很多城市都有类似的传说,大概是因为有喀山的先例,所以菲尼希丝想多了吧。
但令库斯拉瞠目的是菲尼希丝所指的那些错字,他察觉到那些错字的意思了。
“喂,这是……”
“呀。”
库斯拉情不自禁地嘀咕了一声,随后菲尼希丝就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身体不安地扭动起来。
“……”
看来是因为库斯拉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胡渣扎到她的颈背了。
只是,她明明挺在意的,可当库斯拉看过来时却又猛地冷静下来了。
或者说,是还有比这更值得关心的问题吧。
菲尼希丝所发现的错字。
从字形相似,会因习惯写错的错字到字形完全不像,只有读音像似的错误都有。
粗略看去,这些错字赫然是几个单词。
“书……背?啊,书脊……和……不对。书脊的……里面?”
将这些单词组合一下,就成了一篇文章。
“偶然……么?”
菲尼希丝小心翼翼地问道,脸上仍残留着几分红晕。
不过,在炼金术师的实验里,从一个小小的偶然中发掘出上帝的真意的情况并不罕见。据说,有个唯利是图的大商会老板每天都会在账簿上统计自己的总财产,当某天他的财产总数到了十位数,而且每一位的数字都相同时,他突然觉醒了对上帝的信仰,将全部产业财都抛售给了穷人。库斯拉肯定不会为了确认上帝是否在对自己微笑而做出这种举动,但检查一下书脊这种小事他还是很乐意的。
库斯拉一把推开菲尼希丝,将书立了起来,从奢华结实的封皮与用绳子穿起来的羊皮纸原有的装帧间的缝隙看进去。
随后,他看向菲尼希丝。
“你,帮我望下风。”
“诶?”
库斯拉从腰间拔出短剑,猛地刺进书脊缝隙间。
菲尼希丝吓得倒吸一口气,库斯拉没理会她,哗哗地割开结实的绳子,用力扯下装帧。
菲尼希丝彻底看啥了,不过她是对库斯拉的暴行发愣呢,还是——
“这就是每天坚持信仰的赏赐吗?”
库斯拉收起短剑,如此说道。
在他眼前放着一本残破散乱的书与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
“会是司教的私房钱呢,还是有违伦常的恋爱告白呢。”
“……会,会是这种东西吗?”
菲尼希丝一脸古怪地问道。
“你说的是哪个?偷偷藏起来的私房钱?”
“诶?不,那个,这……不,偷,偷藏起来的私房钱。”
这拙劣的掩饰手法令库斯拉忍不住窃笑,不过他最后还是没有戏弄菲尼希丝。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便将卷起来的羊皮纸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