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多则音色好,同时也易碎。而且,哪怕锡的分量相同,铸造也会受气温与天气影响,造出来的钟或易碎,或音色不佳。钟的铸造讲求的是工匠从长年的失败中得到的经验与直觉,这与炼金术师的追求背道而驰。
虽说如此,可既然艾卢森下了命令,库斯拉几人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最重要的是,库斯拉必须得阻止骑士团从此败退。
他和威兰先是四处收集铸造钟所必须的原料,菲尼希丝也加入到工作中,与大家一起砸碎矿石,洗矿,并用酸和铅处理矿石,去除矿石中的不纯物,尝试制作不同比例的铜锡合金。实验中并未加入特殊材料,基本都是循规蹈矩,只改变锡的分量。他们共试做了二十多种不同比例的合金,最后将混好的合金注入小砂模中。实际要铸造的钟体型巨大,甚至能将蹲下的菲尼希丝整个罩住,但实验实在没必要造出这么大的实物。
当几人把所有材料都铸造完后,天色已经快接近黎明了。
伊莉涅在库斯拉几人来到工房后,便跑去其他工房指导工匠制作龙的零件,彻夜未归。因此,库斯拉猛地从假寐中醒来时,发现整个工房都静悄悄的,唯有隐约可闻的呼吸声,水车拉动风箱的嘎嘎声与炉中吐着火舌的炭火啪啪声。
宁静中,威兰抱着臂躺在地上小憩,菲尼希丝则抱着烧火棍靠在墙边打盹。
工房甚为空旷,二十个小砂模并排置于炉前也不显拥挤。菲尼希丝与初到戈尔贝蒂工房时判若两人,不仅体力增长不少,更可喜的是她已逐渐掌握工作的要领,这次实验完成得比库斯拉预期的还要早。库斯拉看着酣睡的纯白少女,回想起伊莉涅在喀山对他说过的话。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唯有试过才会知晓。
留下一句“感觉前方有我想要的东西”,便毅然踏上旅途前往死地的科雷多至少已经明白这道理了。
库斯拉轻轻苦笑一声,甩了甩头。
他敛去脸上无奈的笑容,一脚踹飞菲尼希丝抱着的烧火棍。
“起来!”
“唔,啊?!”
菲尼希丝惊慌地抬起头,她大概正做着在炉前烧火的梦吧,慢腾腾地想要捡起烧火棍。这时她才总算注意到自己睡着了,泫然欲泣地仰望着库斯拉。
“……不,不要捅我耳朵……”
看来她想起库斯拉的威胁,你要是睡着了就用手指捅你耳朵。
库斯拉耸耸肩,小指伸进自己耳朵掏了掏后,说道:
“继续干活吧。”
菲尼希丝愣愣地抬头看着库斯拉,应了一声“是,是!”。
随后库斯拉把威兰也踢醒,一起取出砂模里的合金。
“每个的颜色都明显不一样。”
他们将合金一排横着摆到工作台上,观察起鲜明的颜色变化。
“纯铜是红色,锡放多了就呈金色,最后逐渐往白银色靠近。如果是经验老道的工匠大概凭颜色便能一眼看出锡的分量。”
“……好漂亮啊。”
刚铸成的青铜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菲尼希丝情不禁地伸手摸了过去。
“好烫?!”
“就猜到你会这样。”
“蠢货。”
被威兰嘲笑,库斯拉鄙视,菲尼希丝气得缩起脖子,将嘴嘟成三角形。
“颜色一看就清楚,但音色不敲不知道。你自己试下吧。”
库斯拉将锤子递给菲尼希丝,扬了扬下巴。
菲尼希丝虽然有点不解,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敲了起来。
“由于铜性软,所以音调低沉。加入锡之后,合金就会随之变硬,音调也会逐渐提高。”
在库斯拉的解说下,菲尼希丝小心翼翼敲响眼前的合金。
每敲响一下,她头纱下的耳朵都会抖动一下。突然,她的耳朵剧烈地抖了下。
“这声音……”
“这大概就是钟所使用的合金纯度。”
这块合金的成色位于红色渐变成白银色的颜色间,色泽呈美丽的金黄色,可以说特质正好与教会钟楼相衬。
“耳朵不错,随时都能改行做钟匠。真羡慕呐。”
库斯拉故意使坏地调侃了菲尼希丝一句。菲尼希丝登时不悦地抬头瞪着库斯拉。
“我想穷尽炼金术之后再转行也不迟。”
“哦呵。”
威兰欢快地笑了起来,库斯拉也忍不住窃笑,不是挺能说的嘛。
菲尼希丝则板起脸,装作一本正经。
菲尼希丝按顺序一路敲过去,合金颜色越接近白银色,声音便也逐渐由清脆转为刺耳。
“颜色白到这程度,硬度太大,会很易碎。就像某人一样。”
“……”
库斯拉说着轻轻地戳住菲尼希丝的脑袋,菲尼希丝立马不悦地板起脸。
但她没有反抗库斯拉,而是突然看向威兰。
“那为什么钟匠们没法做出一口好钟呢?”
“噗。”
威兰之所以发笑自然不是因为菲尼希丝的问题可笑。
而是因为菲尼希丝问的是威兰,不是库斯拉。
她对库斯拉的报复很孩子气,同时也相当奏效。
“这其中还涉及到很多问题哦。例如矿石筛选不充分就会混有不纯物质,单单是把钟做大也会引起问题。”
“具体是什么问题?是我能理解的吗?”
菲尼希丝表现得比以往更热心,一个劲地向威兰追问。
她这是明显的讽刺,库斯拉若是生气,就正中她的下怀了,到时候谁是蠢货也就一目了然了。
库斯拉苦着脸抱着臂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
“虽然我可以马上告诉你答案……不过要自己思考过才能学到东西嘛。”
“唔……这样,啊。明白了。我会努力思考的。”
“嗯。你先试着把能想到的问题都写下来吧。未知的问题或许会有很多,但正因如此,其中说不定会有我们也想不到的方面。”
“……还会有这种事?”
“当然啊。例如,有说法是炼金术师遍布全世界,犯下了数不清的恶行吧?这个老实说吧,其中不少谣言杜撰的程度都超出了我们想象。”
“……”
菲尼希丝初来工房监视库斯拉和威兰时,正好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对炼金术师加以歧视,所以这话在她听来大概会有点刺耳吧。
菲尼希丝缩起脖子,抬眼看着威兰。
“我不是在责备你哦。反正人都是这德性。所以人碰到不熟悉的金属时,总会将其误以为是生物,马上在脑海里给它添上尾鳍,胸鳍,背鳍,最后还会由小鱼变成巨大的龙。这都是想象力的力量。”
而且,实验时不时还会发生超越想象力的事,这就是实验的乐趣所在。
库斯拉本想这么说的,但这样做就显得自己想引起菲尼希丝的注意了,于是只好生生忍住。
“当然,绝大部分想象都是背离事实的,所以会引起问题。不过人有了知识和经验后,想象便能逼近真实。这其实有好也有坏。毕竟有些事物知道真相后,看起来就会陈腐乏味,也没了发挥想象力的余地。因此,我跟库斯拉不同,我更喜欢女孩子规规矩矩地戴好头纱,只需稍稍露出容颜便够了。”
威兰伸手摸向菲尼希丝的头纱,调整了一下头纱的位置。
菲尼希丝紧张得缩起身子,但库斯拉知道她并不是害怕,而是害羞。
“乌儿最好也学会隐藏秘密。这样才能更有效地勾起男人的想象力。”
“隐藏……秘密吗?”
菲尼希丝暗自叨念了一声。
又向她灌输些奇怪的思想了,库斯拉恶狠狠地瞪向威兰,但却被威兰彻底无视了。
“这也是我会对各色女孩子出手的原因,刚认识的妹子魅力最大。即便我知道这样很造孽,但还是忍不住会去做啊。”
威兰单手抚胸,像个舞台剧演员似地身子后仰,高声喊道。
库斯拉感觉一阵无力,他对此实在不敢苟同。可菲尼希丝却被威兰为好色所困的样子引得咯咯发笑。
“于是,乌儿你就将金属制品做大后会出现的问题写出来吧。”
“是。”
“那么,”
威兰看向库斯拉。
“我们要做些什么呢?要在一边看着乌儿绞尽脑汁苦思的样子吗?”
“……”
菲尼希丝闻言不悦地退后一步。威兰见状,故意似地冲她微微一笑后,她却又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幕在库斯拉眼里一点都不有趣,他表情都僵住了,不过在铸造钟的这事上,他还有几个问题想要先确认一下。
库斯拉正要说出此事,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敲门声。所有人都唰地看向那边,库斯拉按住腰间的短剑,按住菲尼希丝的肩膀将她扯到后面。
库斯拉开门后,一个人径直倒了进来。
“啊?”
“伊,伊莉涅?!”
菲尼希丝惊呼一声,跑上前来。伊莉涅正一动不动地瘫倒在工房的地板上,她冶炼时戴着的厚手套有一只不知为何不翼而飞了。
被暴徒袭击逃出来了吗?
库斯拉脑海刚闪过这念头,就听到一阵鼾声,看来伊莉涅只是单纯力竭罢了。
“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都……”
库斯拉叹了口气,把手足无措的菲尼希丝一把推开,扛起倒地的伊莉涅。
她明明身高只比菲尼希丝高上一点,可扛在肩上却感觉沉甸甸的。
看来是该凸的都凸了,剩下的肯定是一个有能耐的工匠该具备的重量。
“去铺床吧。”
“是,是”
菲尼希丝急忙跑进工房里间,手忙脚乱地准备起来。伊莉涅脸上一片炭黑,身上各处都有轻微烧伤的痕迹,大概是被爆炸的碎片击中了吧。即便如此,累到失去意识的她脸上还是洋溢着成功的满足。
库斯拉轻哼一声,将伊莉涅放到菲尼希丝铺好的床上。
“帮她擦一下脸和身子,再换身干净的衣服。”
菲尼希丝满脸疑惑地抬头看着库斯拉。库斯拉耸了耸肩,回答说:
“还是说,你想让我来做?”
菲尼希丝顿时俏脸飞红,摇了摇头。
“你照顾完伊莉涅之后,就做威兰吩咐的事吧。那家伙虽然吊儿郎当的,但炼金术却不赖。”
“诶,啊,是。”
库斯拉叮嘱完菲尼希丝后便走出房间。
“你看着她们俩,我出去一下。”
“啊?你要去哪儿啊?”
“寻找铸钟成功的因素固然重要,但寻找失败的因素也同样不容忽视。”
去找钟匠的话,应该能拿到铸造失败的钟的碎片。通过分析碎片的纯度,合金的混合情况或许能找出失败的原因。
“确实有道理啊。”
“顺便再看看城里的情况。”
不管哪个都是库斯拉的主要目的。
“嗯?那把乌儿也带去吧。她还在闹别扭吧。不,”
威兰嘿嘿一笑。
“闹别扭的是库斯拉吧?”
“……滚!”
库斯拉无视哈哈大笑的威兰,走出工房。气温寒冷依旧,但由于晴天太阳高照,所以走到户外后反而感觉有点暖。工房所在的工匠街在明媚的阳光照射下给人一种充满了活力的感觉。光看这里的话,城市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但受昨晚的事件影响,城里不可能没半点异状。
库斯拉来到广场后,便知道自己的预想是正确的。
“不过,比预想中的要严重呐。”
库斯拉嘀咕一声,扫视了一下四周。广场上挤满了那些在旅馆待不住的佣兵,有的人手里拿着武器在呐喊,有的人则保持着沉默。还有些人聚集在广场角落,一脸严肃地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库斯拉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半点积极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库斯拉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不过是受雇之身,根本就不是为忠义而战。
而且他们还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库斯拉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他们在看教会的钟楼。
库斯拉离开广场,走进街道中。
大街上行人交错往来,与昨日几乎无异,除一点外。
路旁各处都有人在高价兜售铁板,木板,甚至是厚麻布,而且买的人还不少,一眼望去人山人海的。大家都在设法应付日后将会飞入城中的铁球。旁边还有人在卖捅,应该是用来应付烧红的铁球引发的火灾的。
人人都一脸认真地拣选着防具,时不时不安地抬头看一眼天空。
最新设计的投石机已经运抵城外,再厚再高的城墙在它面前也是毫无意义,这样的谣言一夜之间传遍坊间。
不过,库斯拉却很不以为然。
一般来说,他们买再厚的板子也无济于事,投石机透进来的铁块比人头还大,而且几乎都是烧至通红的,加上铁球都是抛至高处再落下,即便是铁板也承受不住那冲击。估计铁球会把铁板也撞碎砸下来。
再考虑到会有多少铁球落入宽阔的城池中,就会明白在头上顶块铁板用处不大。只要不是运气太差,都不会首当其冲中弹吧。
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对视城墙如无物的投石机畏惧不已。或许正如威兰所说,人们总会在不甚了解的事物上发挥无穷的想象力。
那样的话。
城里的人,站在战场上的佣兵都这副样子了,自己将要拜访的那群人又会是怎样呢?即那群负责制作救赎众人心灵的大钟,却又一直失败的钟匠。
库斯拉会想到去拜访钟匠完全是出于一个单纯的想法,要铸钟就要去铸钟的人那里看看。但他此行绝不仅仅是为了找出铸造的问题。
他必须弄清楚,自己这次要造的是什么,如果失败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库斯拉在路上问了几个人,按着指点来到了以富人为顾客的金银加工工匠工房聚集的城区,而非从事其他金属加工的工房林立的工匠街。这里的每栋建筑都富丽堂皇。只可惜,本来尽显奢华的建筑如今却没半点活力。
现在城外正有大批军队虎视眈眈,人们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钟匠工房大门紧闭,看看上去相当不堪。门上沾满了鸡蛋和狗屎,甚至还有人把鸡头钉在了上面。
库斯拉已大致预料到会是这么一副光景,所以才没把菲尼希丝带来。
几个脸色阴沉的士兵聚在一条冷清的小路上,四处张望。
库斯拉看不出他们到底是在戒备把钟匠工房搞得一片狼藉的恶人,还是说他们自身就是那群恶人。
士兵们当然也发现了库斯拉,不过他们一看库斯拉的装束就知道那是炼金术师,所以都压低了声交谈,没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库斯拉哼了一声,敲响了被弄得最狼狈的钟匠工房的大门。
“喂,开门!”
三下,两下,顿了顿后再敲三下。
但工房内没有任何回音。
“我是炼金术师,不会对你们做什么,让我进去谈谈!不然我就去找上面的人给你们小鞋穿。”
库斯拉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通后,门里边终于传来一阵响动。
听声音,他们似乎用桌子还是什么把门顶住了。
最后,门锁咔嚓一声打开,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我是炼金术师库斯拉,想问一下有关钟的事。”
“……”
门后是一个容颜憔悴的肥硕汉子,看他的样子大概已经有一星期吃不好睡不安了。
“问,问这个干嘛?”
“跟其他炼金术师一样,想问一下铸造失败时的情况,还有参观一下工房。你是钟匠的头头吧?”
“……”
任何时候,若一群人犯错,责难的矛头通常都会指向领头的人。大门被搞得最乌烟瘴气的那家无疑就是铸钟的负责人。汉子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放弃抵抗似地叹息一声,开门将库斯拉让了进屋。房子是典型的工匠人家结构,一楼充当工房,相当宽敞,平时肯定有十多个工匠在这里忙活。
“还真是冷啊。”
“……因为屋里没烧火。”
工房正中央是一处铸钟用的大沙池,大概最后一口钟从砂模里取出后这里就再没人动过,沙池上还留有不少巨大的砂模碎片,能让人联想到钟的铸型。
“钟是在这里铸造的吗?”
“……是。”
“铸型的沙是哪里的?海沙?”
库斯拉单刀直入正题,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闲聊上。
“……是的。这里铸型用的都是海沙……春天圣人祭过后,我们从河里汲取融化的雪水,先把沙洗一遍后再用来做模。”
“看来洗沙这工序你们做得……倒是不马虎嘛。”
库斯拉捏起一小撮沙放到嘴里尝了一下,没有盐味。他把沙吐出来后,发现熔炉前放着一大堆用布盖着的东西。
“钟?”
库斯拉指着那东西问道,汉子点了点头。库斯拉走过去,把布掀开。布下的情形惨不忍睹。当然,肯定不是鲜血淋漓的尸体,而是碎得七零八落的大钟。
“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谁知道……大概是天气……又或者……”
汉子一脸疲惫地回答说:
“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彻底搞懂钟会碎掉的原因……气温,湿度,风,铜和锡的混合方法,混合比例,能想到的原因太多了……铸钟就是贵在坚持。铸钟的事谁也说不准,既有顺利的时候,也有失败的时候……我们向上帝祈祷,向精灵祈祷,然后尽人事听天命。即便失败了也绝对不能放弃,这就是铸钟。”
汉子语气虽软弱,但双手却紧紧握拳,连指节都发白了。
这家伙责任感应该很强,库斯拉冷静地分析道。
“那就再挑战一遍怎么样?”
库斯拉干脆地问道,汉子肥硕的身体抖了一下,有点畏惧地看着库斯拉。
“做不到吗?”
库斯拉再问一遍,汉子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若只有我受人非难的话……我会继续干下去。可是……”
“再次失败,就要全家人一起上火刑架吗?”
“……”
库斯拉不知道这种事是否会真的发生。
但汉子对此深信不疑,他之所以要闭门熄火,就是因为要回避众人强烈的猜疑目光。
不过,家门遭受到那样的对待,他会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到时候这家大工房也会被瓜分掉,工作和名声大概都会化为泡影吧。”
库斯拉环视着工房继续说道:
“铸造不顺时便会从高处摔落下来么。”
“……”
汉子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浑身颤抖。
“时运不济呐。”
“没这种事!”
汉子抬起头,怒吼道。
库斯拉对此坦然受之,只是耸了耸肩。
“就是运气问题吧。世事大都如此。”
他说着拔出短剑,用剑柄敲了敲钟的碎片,碎片发出一阵美妙的响声,声音本身可以说很美。
“天意弄人呐,我们终究只能拼命挣扎。”
“……”
库斯拉捡起几块大概被其他炼金术师切分过的沉甸甸的碎片,塞进自己带来的麻袋中。
随后他看着汉子,微微一笑。
“不过,在天意的风暴中,拼命地抓住自己渴求的东西,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因为你是炼金术师,所以才会这么想。”
“没错。所以来做炼金术师吧。”
汉子气得满脸通红,愤怒地瞪着库斯拉,但没过一会儿他便泄气地垂下头了。
库斯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能否在这里往前跨一步,将决定着他今后的命运。
在此止步即便能苟活于世,但他今后的人生也将毫无意义。人固有一死,偷得残生虚度又有何意义?倒不如往前一步,不畏失败身死,一个劲地朝目标挺进。
库斯拉扫了眼空荡荡的工房。
视线突然落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不过,我也不是不同情你。”
库斯拉的目光从楼梯落回到汉子身上,只见汉子正用诧异的眼神看过来。
“心中有了想守护的东西,看待事物的眼光也会随之改变。虽然我无法苟同,但低头闭门……也算是一种生存之道吧。”
库斯拉说罢,转身离开工房。
工匠几个年幼的孩子正在楼梯上探头观望。
库斯拉认为,反复进行严峻的选择,罔顾危险一个劲地在通往目标的正确道路上踏步前进才是这世界唯一绝对的真实。不过,他前不久才知道,原来还有别的选择——做事只要有个正确的大方向就够了。
原本他不带菲尼希丝来,就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那个小丫头若知道钟的铸造关乎性命,说不准会先一步豁出自己的性命。
既然造钟关乎性命,那库斯拉要考虑的事便还有一件。
那就是伊莉涅曾告诉过他的,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城外投石机虎视眈眈,城内人心惶惶。铸钟或许只能听天由命,但炼金术师不会将性命也寄托于运气上。这次的铸钟万一失败,他们就很有可能被城里的人杀掉,那库斯拉就得做好万一的准备。
不过,该怎么做呢?库斯拉一想到这儿,嘴角就忍不住泛起一抹冷笑。
库斯拉可不认为艾卢森会忽略掉钟匠的境况,他应该很清楚铸钟失败意味着什么。
可他明知后果,仍命库斯拉等人冒险铸钟,这男人的本质在这事上表露无遗。
库斯拉几人在他眼里是真正意义上的工具,该用则用,宝贵的工具可不是拿来垫箱底的。
老子可没你想的那么好利用,库斯拉在心里暗骂一句。
因此,他要认真思考。
既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让骑士团就此败退。
炼金术师可不会紧闭房门祈祷灾祸自行离去。但同时,现在的他也不会牺牲一切换取自己的前进。
“……真是没出息。”
库斯拉自嘲似地嘀咕了一句,失去斗志的心中突然涌入了一股暖流。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身体冷静下来,在吐出。
一团白雾从口中飘荡而出,白得跟某人一样。
库斯拉回到工房,把钟的失败品碎片塞给一脸无精打采的威兰。
威兰默默地向库斯拉使了个眼色,问他城中的情况如何。库斯拉只是耸耸肩,示意情况你大致也能猜到。
合金的重量和体积会随混合金属的比例而改变。只要仔细测量,便能知道具体混合分量。当然,也可以将合金丢进熔炉里使不同的金属分离。
库斯拉把测量任务交给威兰后,看向菲尼希丝那边。
“想到什么了?”
“……只想到了一点点……”
菲尼希丝看起来毫无自信,但库斯拉扫了石盘一眼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写了这么多已经算不错了。随便乱写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库斯拉的话出乎菲尼希丝意料,她讶然地看了库斯拉一眼,紧紧抿着嘴唇以掩饰脸上的喜悦。
“而且……有几点写得很不错。”
“诶。”
“合金制品太大,冷却时会碎裂,确实有这种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
菲尼希丝平时总爱打肿脸充胖子,可一旦被人称赞,却又整个人都缩了,就仿佛在说,快来欺负我,戏弄我。
“我……以前去过一处切石场,那里的人告诉我的。”
“用火烧后,再浇水冷却的方法吗?”
“嗯。”
物体受热便会膨胀,遇冷便会收缩。像岩石这种坚硬的物体,体积越大,热胀冷缩的体积差也就越大,很容易就会承受不住出现龟裂。
“合金混合不均匀,这条也算可以。”
“……在了解面包膨胀的原理时学到的,面粉和得不均匀的话,烤的时候面包就会裂开……”
“沙里混有盐这条又怎么解释?”
库斯拉刚才在钟匠工坊最先确认的也是这点。
菲尼希丝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盐田周围很多东西沾盐后都会出现裂纹碎裂。人的手,脸,铁,石头都是。”
库斯拉没见过盐田。
但菲尼希丝见过,盐分过大人的手和脸就会开裂,其他东西也会被盐俯视,生锈。
库斯拉脸色沉了下来。
“……那个?”
菲尼希丝看着沉默不语的库斯拉,战战兢兢地问道。
库斯拉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的这些知识都是从书本上得来的。”
“啊?”
“而你的知识则是从经验得来。你的旅行……”
库斯拉一脸不悦地说道:
“真叫人羡慕啊。”
菲尼希丝大概被库斯拉的话惊得愣住了,她似乎一时间无法理解库斯拉的话的含义。
这或许是因为她所经历的是一趟极其残酷的逃亡之旅。在她心里,这并非一趟值得旁人羡慕的观光之旅,而是充满艰辛与悲伤的逃难之旅,会对此羡慕的都是些什么都不懂的,没心没肺的家伙。
库斯拉一直生活在封闭的工房里,只能通过书本来认识广阔的世界。
因此,菲尼希丝应该理解,库斯拉是真心羡慕她的旅行。过了一会儿,菲尼希丝才轻声说道:
“我也觉得,如果当时你也在话,我肯定能学到不少东西,真是可惜。”
“……”
“而且,”
她露出一副为难的笑容。
“你或许能给我们带来奇迹。”
她表情莫名的悲伤,令人不禁去想,如果真能那样就好了,如果有库斯拉相助,会不会有人得救?
库斯拉看到菲尼希丝露出真情实感后,不禁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厌恶。
不过,他还是反射性地回答说:
“这是不可能的。”
说得斩钉截铁。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总在这些事情上表现得出奇地率直。”
菲尼希丝的表情既悲伤又欢喜。
很快,库斯拉就知道原因了。
“可是,你救了我。”
被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倚靠有时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对库斯拉来说这不是一个包袱,而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塞满各种妙趣事物的柜子的钥匙正嘎嘎作响,库斯拉倾尽能耐,才勉强维持住面无表情。
接着,他回答说:
“有用的工具就该好好珍惜。”
菲尼希丝缩起脖子,绿色的双眸有点卑屈地向上抬起。
不过她的演技太拙劣了。
“就是说是‘同伴’吧?”
不知从何时起,她眼中浮现出了一抹好胜之色。
库斯拉好气又好笑地说道:
“还只能算是‘累赘’。”
“没关系,”
菲尼希丝重新看向石盘。
“只要你肯带着我走。”
库斯拉虽没看到菲尼希丝此时的表情,但他可以肯定,菲尼希丝脸上绝无半点遗憾之色。
炼金术师有着能从石头堆中发掘出金子的眼光。
库斯拉伸手在菲尼希丝头上拍了两下,便没再多说什么了。
过没多久,威兰就回来了,他的双手都被井水冻得通红。
“我倒是想去帮忙。”
伊莉涅没到中午就起来,当然,她并不是自然醒的。负责量产龙形火焰喷射器的工房派人来了,库斯拉只好将她敲醒。伊莉涅问明情况后就下达了指示,在此期间又有别的工房的人过来请她去指点。
伊莉涅虽然心情不佳,但还是麻利地指点了两句将人打发走,然后便随手抓起块面包狼吞虎咽起来,一副饥不择食的样子。她边吃边说:
“不过,有难度。”
她穿着工房的工作装,上面还披了件男性上衣,应该是别的工匠给她的。
“即便是纯铜,要做一块大铜板也是很困难的。更别说像钟这种还带曲面的东西。艾卢森还期待铸造能百发百中?真是荒唐。”
“他觉得再荒唐炼金术师也能办到。”
伊莉涅不悦地叹了口气,就仿佛自己受到了责备一样。
“抱有这种期待的人才是荒唐。而且看情况,你们连教会祭司每次都要出席铸造现场的理由都不知道吧。”
伊莉涅厌恶地说道,库斯拉听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祭司出席是有理由的吗?我还以为是仪式的一环。”
大概正因有祭司在一旁看着,钟匠才无法紧急从别的城镇取一口钟来糊弄。像库斯拉找的那个钟匠那样熄掉工房的火后,再说钟已经造好,直接交个成品上去更是行不通。
“祭司祈祷或许多少有点用……但其实他的任务是施压。”
“怎么说?”
“防止钟匠因失败而逃避。平时,不论哪个城市铸钟都会选在一周中的铸造日进行铸造。失败了的话就等到下一周的同一天再进行,这都是惯例。祭司到场就是防止工匠害怕失败,拖延作业。因为铸钟的基础就是竭尽全力。”
“祭司每周都会过来,于是钟匠即便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么。”
“正是如此。”
城市人口流动不大,都是见惯见熟的街坊邻里,每个人都很爱惜自己的名誉。
当然,名誉对炼金术师来说连个屁都不算,他们一向都是单独工作,也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
“所以你这是白费心思,铸钟一旦中断,想要再开始是很难的。”
伊莉涅同情地说道,就仿佛她亲眼看过那个钟匠的窘境。
“而且,教会派祭司到场还有别的理由,听说是为了镇场,因为铸钟要加入恶魔之锡。”
“恶魔之锡?”
菲尼希丝对这种单词很是敏感,伊莉涅苦笑一声解释说:
“锡很脆,所以很不受工匠欢迎。而且锡还会发出凄厉的哭声。”
库斯拉看菲尼希丝一脸茫然的样子,只好补充说:
“锡在寒冷的时候会哭泣。”
“……”
菲尼希丝眯起眼盯着库斯拉,仿佛在说,又开这种假的不行玩笑。然而这次伊莉涅却难得地站在库斯拉那边。
“这是真的哦。气温一低,锡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也有人说锡是娘们金属,真是失礼。”
“因为锡是个娘们,所以钟里加入锡后声调才会变高吧。”
“嗞—”
伊莉涅冲库斯拉咧了咧嘴后,突然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我得快点回去干活了。”
“龙量产那边怎么样?”
伊莉涅听到库斯拉的询问,脸上浮现出深深笑容,就有如一把泛着青光的刀。
“一切顺利,我办事你放心。”
既然务实的工匠都这么说,那就肯定一切安好。
“那再见。”
伊莉涅说完便转身走出工房。这小姑娘真是精力十足啊,库斯拉笑吟吟地目送伊莉涅离开。
伊莉涅的话给了库斯拉很重要的参考。
铸钟果然与其他的金属炼制大不相同。
“城里的工匠根本就不重视可靠性呐。”
若非一直生活在城里,并从事管理工作的人,根本就难以察觉祭司到场的真义。库斯拉得到这一情报后,不禁在某个问题上深思了起来。
他盯着伊莉涅离开的工房大门,问道:
“威兰,你有勇气将一切押在铸钟上吗?”
库斯拉特意用了“勇气”这个单词。
威兰似乎正探头进熔炉里进行检查,他慢悠悠地回答道:
“老实说,我可没那勇气哦。”
“诶。”
菲尼希丝显得有些吃惊。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工作啊。”
“可,是。”
菲尼希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如果真的按艾卢森的话去做,顺利完成钟的铸造的话,加上制作龙的功劳,库斯拉他们无疑会一跃成为反击莱特里亚的大军中的中心人物。
库拉托鲁大公若能顺利问鼎莱特里亚,库斯拉就能畅通无阻地在莱特里亚将科雷多的足迹一个不漏地调查个遍。
这样一来,或许就会有所发现。
“你是想说成功后的回报吗?”
“……”
不仅是菲尼希丝,就连威兰也沉默下来了,他若有所思地伸手摸着下巴。
铸钟本身就掺杂着失败的可能性,可艾卢森却命令他们要万无一失地完成。
而且,制作失败还要承受城中众人的怒火。
成功的可能性自然也是有的。
“不过事情就看你怎么理解。”
库斯拉说道:
“木头烧掉后还会剩下炭呢。”
“你有办法了啊?”
“重点就是只要不失败就行。而要不失败,只需放弃成功。”
“……?……?”
菲尼希丝满脸困惑,完全搞不懂库斯拉打的什么哑谜。
库斯拉笑了起来,菲尼希丝顿时生气地缩起脖子。
“这里一共有十九个炼金术师,应该会有人成功造出钟吧。”
“……这又怎样?”
“那就让他们去做就行了。”
“啊?可是,这——”
“只要有一个人成功了,骑士团就能进行反击战,我们也能保住性命。我们只需装作在铸钟。”
在这之前,库斯拉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
“一点都不像库斯拉的风格呐。”
威兰笑眯眯地说道,他对库斯拉的话根本不与否定,估计已经看出库斯拉想说什么了。
“铸钟对其他家伙来说是单纯是为了活命,但对我们来说它只是一份巨大的利益。”
库斯拉将手放到菲尼希丝头上。
“有这家伙在,我们只要留在莱特里亚的大地上,就还有可能接触到古代的知识。没必要非得站在反击大军的中心。我们只要能再次找到像龙那样东西,得到的好处肯定不会比铸钟成功得到的少,没必要在这时候拼命。”
威兰无畏地笑了起来。人在得知某些真实后,看待事物的目光也将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很多时候,与其一味追求最大限度的利益,还不如退一步谋求长远。若是身边有要守护的人,就更该如此。
“危险的任务就交给那些只能靠此出人头地的家伙来做吧。在铸钟这事上太认真可是很危险的。”
“你还真是坏心眼啊。”
“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
库斯拉耸了耸肩,看向菲尼希丝。
“一味向前猛冲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菲尼希丝一脸不快地缩起脖子,不知道是因为库斯拉的讽刺,还是……
“不过,能一切如愿吗?”
“嗯?其他的炼金术师就这么不济吗?”
库斯拉反问道,威兰耸耸肩。
“不是哦。我是说,其他家伙也或许也会把危险的任务推给别人哦。”
原来如此,库斯拉心中暗道。
“没出息的家伙真是意外地多啊,”
“别把你自己算漏了啊。”
“……”
库斯拉瞪了威兰一眼,昂首挺胸地说道:
“我这明显是计策。”
威兰彻底拿库斯拉没辙,嗤嗤地笑了起来。
“你这脸皮厚的,估计已经无人能敌了。”
“不过,将希望寄托在那群家伙身上确实有点危险。”
大家都想着对方会行动的话,最后只会一起陷入僵局。
在库斯拉和菲尼希丝去教会书库期间,威兰到工匠街逛了一圈,他应该对其他的炼金术师们的动静有所把握。
可威兰却别开脸,说:
“你自己去调查吧。”
“……嗯?”
这家伙突然说些什么啊,正当库斯拉心感诧异时,威兰打了个打哈欠,说道:
“我又没好处,为什么要告诉你。”
“……”
库斯拉气极,问道:
“那你要什么好处?”
威兰闻言顿时笑逐颜开,仿佛在说,真是个上道家伙。
“就算假装铸钟,也总得向上头报告一下进度的吧?这方面就麻烦你咯。”
“……这事么。”
若是艾卢森知道他们消极怠工的话,说不准会动些什么手脚,甚至有可能把菲尼希丝抓去当人质。
因此,他们得把表面功夫做足。
“而我呢,则负责提供认生的库斯拉无法收集的情报。”
“你……”
库斯拉一时为之语塞,只能恨恨地瞪着威兰。
“要吵架吗?”
“哼哼,我说的就是这个。库斯拉要是跑去别的工房,估计马上就会跟别人吵起来。”
“……”
库斯拉也知道威兰说的是事实,苦着脸无从反驳。
这时,威兰感觉到另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便朔源而上。
“你在看什么。”
“诶。”
菲尼希丝耳朵抖了一下,战战兢兢地缩起脖子。
绿色的双眸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对威兰的话很感兴趣。
“认生……吗?”
库斯拉没理会菲尼希丝,而是苦着脸看向威兰。威兰什么都没说,只是哈哈大笑起来。
最后,库斯拉轻轻戳了菲尼希丝脑袋一下,就把这事搪塞过去了。
“分工合作很重要。难得有人手,就该好好活用,各展所长。”
“你一开始就这么说不就好了。”
威兰像麦穗一样甩头躲过库斯拉的话,穿上外套。
“事不宜迟,如果事有可为的话,我就鼓动一下他们。”
“……给我尽力啊。”
库斯拉的语气虽令人不爽,但他对威兰其实是很信任的,在人际交往方面,威兰总能轻易地与人打成一片。
“你也是。”
威兰丢下一句便走出了工房。库斯拉目送威兰离开后,叹了口气。
库斯拉不是认生,只是言行“利息”罢了。
只是,“利息”的言行却出奇地给人一种孩子气的感觉,库斯拉再度无奈地叹息一声。
留在工房的库斯拉和菲尼希丝坐在炉前,处理着属于的自己的工作。
“还有其他的吗?”
石盘上列满物品名字,从贵金属和宝石到所有种类的矿石。
还有列有动物的名字,从牛马,鸡到青蛙,蝾螈,蝙蝠都有。甚至连身体部位都名列其上,即,骨头,肉,眼珠,内脏,还有大脑。
除此之外,上面还列有草药,毒草类的名字。据说在铸钟时,调制好合金后再将这些东西混进去效果会更好。
库斯拉知道,其中很多都是绝对没效的,但还是先写上。
这时,菲尼希丝突然拿着石灰在石盘上了几个字,库斯拉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骑士团的纹章?”
“教会的东西,项链之类的。”
“确实……把这种东西丢进炉里,失败了话就有理由推诿了……”
当然,库斯拉发笑是另有原因。
“亏你能想到这个。你真的是相信上帝的吗?”
就连库斯拉都没想到菲尼希丝会这么大胆。
菲尼希丝却怡然不惧地回答说:
“不管骑士团还是教会都没少做违背上帝教会的事。”
库斯拉心中暗想,这家伙不仅长得可爱,还变得越发可靠了。
“那就逐一试验吧。”
“是。”
菲尼希丝肃然答应,站了起来。
两人将昨晚做好的铜锡合金全部熔掉混合,先进一步增加铜的分量,然后再调整锡的分量。
铸钟的铜锡合金最合适的比例是铜八锡二,为了达到这一比例,两人对合金进行了阶段性调整。由于所使用的铜和锡的分量早已知晓,所以库斯拉便让菲尼希丝自己去计算该如何调整。菲尼希丝弯着腰蹲在石盘前,掐着手指拼命地计算,看起来就像松鼠在拼命地思索该在哪儿隐藏食物,甚是可爱。
体力活她也干得有模有样,炉里的柴和炭的堆放方法她也大致记住了,虽然在温度调节方面还不熟练,但这是用嘴教不来的活,只能让她自己循次渐进地掌握。她现在就像一块吸水的海绵,不断地吸取经验。
库斯拉看着这样的菲尼希丝,突然想:
威兰把这麻烦的任务推过来,或许是早已算准自己会接受。这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容易跟其他炼金术师起争执,无法跑到其他工房去收集情报。而是因为威兰明白这任务对他来说是既没好处,又无聊透顶,但对自己来说却不是这样。也就是说,即便这份工作一无所得,但只要有菲尼希丝在,自己便不会推脱。
眼前的少女有所得,便是库斯拉有所得。
库斯拉心不在焉地看着菲尼希丝忙来忙去的样子,叹了口气。
一切正如威兰所想。
这一连串的工作做下来,转眼间已是日暮西斜。
威兰和伊莉涅自然是还没回工房。平时这个点,库斯拉早就带着菲尼希丝到街上吃晚饭了,但现在工作还没完全结束。库斯拉在抓住一个路过门前的别的工房的小伙计,塞了他几个银币让他帮忙跑腿买些吃的来。
此间,菲尼希丝一直待在炉前添柴加炭,调整风箱,炉上正架着一口坩埚,里头装满了铜和锡。菲尼希丝忙活了一天,到这时才总算闲下来。
之后只需等炭烧完,让熔的温度自行冷却。正好差去跑腿的小伙计把晚饭带回来了。
由于食物都是摊档上买来的,所以都是些硬邦邦的黑面包,长着筋的肉和廉价的干酪。
库斯拉先把面包和其他食物撕开,检查了一下里面有没有夹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再交给菲尼希丝。既然城里有十九个炼金术师,或许会有人想着除掉几个碍事的竞争者,说不定敌人也派了刺客潜入城中伺机刺杀。
可菲尼希丝看到库斯拉这般小心翼翼,却皱起了眉头。
“面包的大小都是一样的吧。再说,你这样做太没礼貌了。”
库斯拉面对菲尼希丝数落,只能无奈一笑。
菲尼希丝大概很关心熔炉里的情况,搬了个长方形衣箱放到炉前,就坐在上面边吃边盯着炉里的火。库斯拉则坐在她身后的另一个箱子上。
库斯拉偷偷瞄着炉火映照下的菲尼希丝,有种她已经坐在那儿好几年的错觉。
加入坩埚中的新材料似乎已全部融入到金属中了。
最后的分离合金将是一项难度极高的工作。
但愿新的合金会比旧的合金有用。
“不过”,库斯拉转念一想,从怀中拿出那张羊皮纸摊开来,效果已经摆在眼前了。这是科雷多留下的留言,即便只找到了这一张羊皮纸,却也已经体现出菲尼希丝的价值了。
这或许是一张标示着通往抹大拉之路的地图。
科雷多留下的东西很有可能与传说相关。
“你又在算计些什么?”
菲尼希丝突然开口问道。
“嗯?”
“看你脸色不善的样子。”
库斯拉哼了一声。
“这个啊,可是宝藏的地图。拿着这东西我脸色能好么。”
这份东西现世,或许会给他们带来无法预测的影响。
“其实我才不想管这什么狗屁战争,只想赶紧去追寻科雷多的脚印。”
库斯拉根本不在乎这片北方大地的统治者是骑士团还是异教徒。
他之所以担心骑士团会输,不过是因为他的研究费用都来自于骑士团。
库斯拉心想,忠实于上帝教诲的菲尼希丝一时间应该还无法想通这道理。可菲尼希丝只是盯着库斯拉手中的羊皮纸,什么都没说。
“怎么了,不生气吗?”
“诶?”
“这可是一场宣示上帝正义的战争,我却说它狗屁什么的。”
库斯拉微笑着说道,菲尼希丝似乎总算找到认同点了。
“按照上帝的教诲,发动战争本身就是错的。”
“你赢了。”
库斯拉服软道,菲尼希丝顿时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不过,要是能早点去找就好了。”
菲尼希丝露出了亲密的笑容。
库斯拉看到菲尼希丝对自己柔情流露,反而怏怏不乐起来。
肯定是因为菲尼希丝的柔情迫使他不得不正视理想与现实的差异。
库斯拉心中升起一股罪恶感。
“对你来说,这或许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嗯?”
库斯拉不忍心再往下说,即便说了,也改变不了现实。
既然如此,就该沉默,可库斯拉还是开口了。
“……你也看到喀山的情况了吧。被诅咒的血脉指的不是外表。如果传说是确有其事,科雷多走过的路上真的沉睡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的话……这趟旅行对你来说,恐怕会充满痛苦。”
因为,若一切属实,被诅咒的血脉指的并非外表这一说法就有根据了。
库斯拉若要追寻自己的抹大拉,就必然会伤害到菲尼希丝。
“……”
库斯拉说话时一直看着手上的羊皮纸,所以他不知道菲尼希丝此时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不会这样的。”
因此库斯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肯定不会有这种情况。”
库斯拉抬起头,只见菲尼希丝露出悲戚的笑容。
“即便我的族人的确像在喀山那样,用高超的技术四处征伐,而受人畏惧,”
菲尼希丝停了下来,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感觉,可她的腰杆却挺得笔直,让人感觉强而有力。
“可我依旧觉得,技术本身没有好坏,一切都要看使用它的人。实际上,你就用龙保护了我们。”
从喀山突围时,菲尼希丝站在龙上笑了。
她说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库斯拉直到此时才终于明悟这句话的真意。
“你的梦想是造出奥里哈鲁根之剑。你不是要用这把剑去伤人,而是要用它来保护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你肯定能证明给世人看,技术本身并无善恶。忠实于自己梦想的你一定能做到的。”
菲尼希丝说着,展颜笑了起来。
“我常在想,你应该能替我解开血脉的诅咒。”
这是摇曳的炉火幻变出的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库斯拉之所以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不敢置信眼前的少女会毫无保留地信赖自己吧。又或者是因为,深受古代贤者带来的灾厄困苦的少女就活生生地坐在眼前,这一悲壮的史诗话题令他无法产生丝毫实感。
库斯拉心想,大概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
他察觉到这点后,忍不住伸手摸向菲尼希丝破涕为笑的俏脸。
他皱起眉头,仿佛要凝目确认菲尼希丝的存在。
“……我说过好多遍,不要期待我能引发奇迹的吧。”
“不是奇迹,而是从观察和经验得出的……推论。”
库斯拉掌中的俏脸露出胆怯的神色,眨着眼说道。
他看到菲尼希丝这副样子,不禁轻笑起来。
只是,这笑容带着几分自嘲的味道。
库斯拉叹了口气,他没想到菲尼希丝竟然会期待自己解开她身上的诅咒。这正好是对这趟他认为会伤害到菲尼希丝的旅行的另一种诠释。
再有新的发现时,库斯拉也不一定能阻止新发现被用于侵略。若是什么都没找到就最好了,库斯拉也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菲尼希丝肯定也了解这一现实。即便如此,她还是说了那些话。库斯拉隐约有点理解,所以他才会叹息。
世道太过不堪,而自己又不过是受雇于大组织的炼金术师。在追寻奥里哈鲁根之剑的伟的目标前,不免会觉得自己分外渺小。人生苦短,一辈子里能获得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
然而,菲尼希丝的血脉或许能助自己打破这一常规。
那可是由无数秘辛纠缠而成,麻烦而又难得的血脉。
就连金属上帝都不会以单纯的形式埋藏于土地中,或许自己不该抱有期待。
即便如此,只此一次,就让自己心怀期待吧。
库斯拉想着想着,讽刺地笑了起来,同时缩回了摸着菲尼希丝脸颊的手。
自己岂能为这种事裹足不前,库斯拉在心中冲自己喝道。不能大意呐。世道艰险无情,若无此觉悟,很快就会被现实击垮。
“不要做这种带有主观期待的推测。”
库斯拉带着一丝戏弄的心思,如此说道。
“……我,什么都没期待……”
菲尼希丝被戏弄后,双耳抖了一下,有点生气地站起来,继续工作去了。
合金越混合就越难分离,分离的结果更是难以预料。若要混合的话,菲尼希丝比起漆黑的炼金术师来,显得太过纯白了。库斯拉心想,自己说不定会因此对菲尼希丝掺杂进自己的人生抱有恐惧。
但面对这无常的世道,他相信自己这是正常的反应。
因此,在谈话结束,经过一段沉默后,突然听到响动时,库斯拉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什,什么声音?”
菲尼希丝停下手来,也不顾刚才被戏弄的事,冲库斯拉问道。
声音大得吓人。
“天塌下来了吧。”
库斯拉说完叹了口气。
“世界末日时就是这种声音。”
屋外再次传来破空声,紧接着就是木石同时被砸碎的声音,大地也随之微微晃动。菲尼希丝脸上血色尽去,惊慌失措起来。库斯拉打开工房大门,探出头来。大概是天上有云,夜空中一颗星都看不到。第三道破空声响起,接着便是一声有如巨人顿足般的巨响。
每次有轰鸣声响起,街上的行人都会吓得趴到在地上,也不管这样做有没有意义。
这么一来,反倒更凸显出城市的凄寂。
“即便危机来袭,城中也没半点钟声,确实令人有点胆寒呐。”
上帝抛弃了我们。
现在看来,这种说法也毫不夸张。
“技术是不会,”
库斯拉刚开口,第四道坠落声便轰然响起。
投石机在城墙外发起攻击了。
“选择使用它的人的。”
第五颗铁球落下后,骑士团终于有人吹响了与之对抗的喇叭,仿佛在宣告,我们就在这里!
没有上帝就只能靠自己了,带着悲痛决心的呼喊声也随之传来。
库斯拉耸了耸肩,关上门。
回到工房里面后,便看到菲尼希丝已经瘫坐下来了。
“城市这么大,暂时打不到我们这里的。”
而且也没听到呐喊声,看来敌人并未打算真的进攻,这恐怕只是试射兼做威吓罢了。投石机组装完成的时间比预料中的要早。看来他们之前在城外那慢腾腾的样子是故意装出来的。
骑士团这边会怎样应对呢,龙的量产要是赶得上的话,要先下手为强吗?还是说,要等到钟铸成后再反扑?
库斯拉抱住吓得浑身发抖的菲尼希丝,脑海中思绪急转。
过没多久,威兰便带着情报回来了。
射进来的铁球上刻着文字,说:
此乃上帝的制裁。给你们两晚时间,撤出尼伯龙根。
“我去广场看了下,混乱得很,就像出现叛乱的城市。”
虽然是危言耸听,但城里众兵士都拿着武器聚在一起,旁人难免会往叛乱这个方向去想。
“伊莉涅呢?”
“她好好的。龙的量产到了关键时刻,她连外面的响声都没注意到。”
“真不愧是是伊莉涅。”
库斯拉轻笑一声,叹了口气说道:
“又要用龙来突围逃跑吗?”
库斯拉看向威兰,威兰也是微微一笑。
“逃得去哪儿?”
这是一座背海的城市,即便有船,也肯定不够将全部人送走。若是上头露出半点逃跑的意思,下面的人恐怕立即就会造反。
库斯拉脑海中冒出了一网打尽这个词。
那,网中的老鼠又该怎样逃脱呢?
在库斯拉陷入沉思时,工房门被敲响了。
“艾卢森大人传话。”
传令兵穿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淋。
“要我们施展奇迹?”
库斯拉语气虽故作轻松,但脸上的沉重之色依旧不减。
“佣兵们闹起来了,必须要你们出面才能解决。”
库斯拉看向威兰,威兰耸了耸肩。
看来网里的老鼠最先要做的是阻止同伴自相残杀。
“非我们不能解决是什么意思?”
太受期待也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
传令兵回答说:
“他们想要奇迹。”
看来事情麻烦了,库斯拉心中暗叹一声。
城墙在最新型的投石机面前毫无意义,这条消息已经传遍城里的大街小巷了。
此时夜色尚浅,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可城市却一片昏暗。人人都在担心,若是点灯,恐怕会首当其冲成为铁球的攻击目标。
明知城外根本看不到城内的情况,可他们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种事了。这大概是下意识的所为吧。
佣兵们也不例外,全都失了方寸,行事也变得鲁莽。
赶来工房的传令兵告知的便是一场鲁莽引发的荒唐骚乱。不过,也不能放着不管。
起因是年轻的佣兵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发生了口角。
争论的话题是哪支部队更优秀。这种争论很常见,平时哪怕是打起来,最多也就互相厮打几下,受点轻伤。
这次事情之所以会变得严重,都是拜飞越城墙的铁球所致。
“收不了场么。”
“看来很棘手啊。”
这就是两个炼金术师听完事情的始末后的感想。
“佣兵对你们的奇迹深信不疑。他们没有恶意的。”
“不过,正是他们到处宣扬这事,才导致必须要用奇迹镇场吧?”
当佣兵得意洋洋地在酒桌上吹嘘我们的部队有上帝的护佑时,铁球却突然从天而降。周围那些心生惧意的家伙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与不安,肯定要找人来发泄。
于是就有人大喊,那就我们看看你们所谓的奇迹吧。在骚乱中,漆黑的夜空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不用抬头去看,也清楚投石机的攻击结束了。
“请库拉托鲁大公或艾卢森大人出面的话,事情就会演变成部队间的冲突。对方的佣兵为了面子也肯定会请出自己的上司。不过,艾卢森大人和其他部队的指挥都在忙,根本没时间理会这边的事。”
“而且,他们也不想相互间反目吧。”
毕竟大家都是在同一城中命运与共的同伴。
“可是,事情放着不管只会愈演愈烈。”
而且,相信库斯拉他们的奇迹的佣兵肯定也会有怨言。
既无法请艾卢森出面解决问题,又放着不管,让佣兵们的面子往哪儿搁。他们丢了脸后,怒火的矛头自然而然会指向库斯拉几人。他们会心生怨怼,你们为什么不来帮我们!
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说明事情已经严重起来了,光凭他们根本无法收拾场面。
库斯拉虽然觉得很荒唐,但这种事却是人世常态。
炼金术师只是工具,而奇迹也不过是工具之一罢了。
“恳请你们让他们见识一下奇迹,把他们安抚下来。”
仿佛传令兵自己也渴望一睹奇迹,以压下铁球从天而降带来的不安。
“再说,如果你们能在这时候镇住那些佣兵的话,你们在部队中的地位也就不可动摇了。”
艾卢森在这种时候,居然还不忘命人对自己晓以利害,库斯拉都不禁想对他脱帽致敬了。
不过,他说的没错。
库斯拉想了一下后,对惴惴不安的菲尼希丝说道:
“我们带来了不少处理矿石的工具吧?”
“是,是的。”
“你想做什么?”
库斯拉见威兰发问,便回答说:
“给那些热血上涌的家伙泼一头冷水,这都是惯例了吧。”
“哼?”
库斯拉没管在一旁捏着下巴沉思的威兰,对菲尼希丝指示说:
“把标有水和冰记号的罐子拿来。那东西很危险,千万别摇。”
菲尼希丝表情发硬地点了点头,跑进工房深处去了。
库斯拉旁边的威兰猛地抬起头,他似乎想明白了。
“听说异端审判官逼迫异教徒改教时会表演奇迹啊。”
“我要做的跟他们一样。”
库斯拉直言不讳地说道。这时菲尼希丝小心翼翼地抱着罐子回来了,他从菲尼希丝手中接过罐子。
“我来拿。”
“奇迹呢?”
传令兵问道。
库斯拉只是耸耸肩。
“赶紧带路。等他们动刀了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传令兵点了点头,带着库斯拉他们赶往事发现场。
酒馆位于城中一处特别杂乱的街区,一群喝得烂醉的家伙酒意上涌拿着武器四处晃荡,看这环境就算发生什么也不足为奇。
传令兵带着几人在酒鬼中左穿右插,不久便撞上一堵拥挤的人墙。那堆人全都拿着武器,面泛红光,浑身酒气,一起兴奋地朝着人潮中心怒吼。
菲尼希丝完全被吓住了,就连库斯拉也不禁心里发毛。
在赤裸裸的暴力面前,炼金术师也只能靠武力与人分个高下。
这时,传令兵表现出了他身为传令兵应有的勇敢。
“退下!让开!给圣女和炼金术师让路!”
传令兵语气相当嚣张,但库斯拉知道在这种环境下,一旦示弱,气势就会被周围的醉鬼压倒。
库斯拉身子稍微前倾,嘴角泛起一抹笑容。威兰也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库斯拉凑到菲尼希丝耳边,轻声说道:
“你再怎么紧张都不要紧,但切记要紧咬着牙关,这时候不能露怯,要装出圣女应有的模样。”
菲尼希丝抬头看了库斯拉一眼后就按库斯拉所说,动作生硬地缓缓咬紧牙关,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在赌气。她用手摸了摸嘴唇两边,让表情放松下来后就再无动作了,仿佛光是这俩小动作便已耗光她所有的力气。
光看她的表情,凑合着应该能骗倒八成的人。
“好,走吧。”
库斯拉在后面推了菲尼希丝一下,让她先走。
让开路的佣兵们眼神凶狠地盯着从中间走过的库斯拉一行人,如同在看被带去进行异端审判的被告。
不少佣兵心里都有气,由于上帝的无情与同伴的失误,自己陷入到了如此险境中,这时候居然还有人恬不知耻地说什么奇迹,到底是谁还要来支持他们。
一行人穿过人墙,映入眼帘的是为信仰而战的人与穷追不舍的猜疑者相互对峙的场景。
“炼金术师大人!”
被逼到街道墙边,满身是伤的佣兵齐声大喊起来。
给菲尼希丝献花的那几个家伙也在其中。
他们同样面露喜色,就仿佛在战场上看到上帝一样。
或者说他们就像被异教徒包围的殉教者,这样形容应该更浅显易懂。
他们大概被包围者穷追不舍地逼问了吧。
既然有上帝的护佑,就让我们见识一下吧!
“那些家伙,都不相信我们的奇迹。”
“若只是我们的名誉被玷污,也就罢了。可他们居然敢嘲笑拯救我们的恩人,这我们可不能忍!”
佣兵们七嘴八舌地诉起苦来。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你们的奇迹啊。”
包围的佣兵们纷纷侧身让开。
只见那里站着一个拄着战斧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在战场杀进杀出的猛士,气质与跟随其后的人截然不同。看这排场,应该是个有着十夫长或百夫长头衔的佣兵。
“你们在这混账城市里还真是显得碍眼啊。拯救你们的不过是运气罢了,这种事在战场上常见得很。”
男人说完,吐了口唾沫。
库斯拉有点理解男人的不满。
就像库斯拉很不满对幸运深信不疑的菲尼希丝。
看清现实吧,根本就没奇迹,别把自己的松懈传染给其别人!
不然就是他们从遭受突袭的城市中突围时,没有库斯拉部队那么好运。
没有上帝的护佑,险死还生才逃到这里,却又陷入绝境,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在他们面前叫嚣上帝的护佑的话……
库斯拉感觉一阵头疼,但拔出来的剑又必须让它收回去。
“你们还真是不走运呐?对他们置之不理的话,就会被印上背叛者的烙印。跑过来又会被他们央求着施展那不存在的奇迹。”
对方说起话来更加不客气了,大概是对局面感到不安吧。
“让我们见识一下奇迹吧。正好,今晚是一个恶魔从天而降的夜晚。”
对方嘲弄道,周围的家伙也都跟着冷笑起来。他们的笑容深处弥漫着沸腾的愤怒与焦躁。看起来就像一群深知现实残酷的家伙在嘶吼:居然想用那根本不存在的奇迹蛊惑我们?
“听这些家伙说,你们那玩意儿叫地狱业火?据说能轰散敌人?大概就像用火把赶走蜂群吧?”
“这也算奇迹的话,你们未免太过天真了!”
谩骂声中隐约传来阵阵咬牙切齿的声音。
自己这边的人能忍到现在真是值得嘉奖。
库斯拉轻叹一声,打开罐子。
“嗯?怎么了。赔礼道歉的酒?”
“还是说,什么狗屁塞着圣灵的罐子?”
“嘿嘿,童话啊。”
对面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你们想看奇迹是吧?”
库斯拉波澜不惊地说道,佣兵们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喂,所有火把都拿过来,把这里照亮。还有,到附近店里弄张桌子还有木碗过来。”
库斯拉对身边的佣兵命令道,他们二话不说就行动起来了。库斯拉转而目光冰冷地看向对面的佣兵。
“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奇迹吧。”
“……”
领头的男人手稳稳地放在战斧的柄上,丝毫不见动摇。不过他身后的家伙就明显开始慌了。
难道,不,可是……
库斯拉没理会那些家伙的反应,凑到菲尼希丝耳边悄声说道:
“念一段圣典里的文章,不管哪篇,只要听起来够冷就行。”
“……?”
菲尼希丝满腹疑惑地看向库斯拉,库斯拉只好再次说道:
“只要听起来让人感觉冷就行。”
他话音刚落,佣兵就从附近的店里把他要的东西带来,并摆在街道正中央。火把也全拿了过来,桌子四周一下子被照得明亮如昼。
库斯拉在佣兵们的注视下,拿起一只罐子。
他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反倒唬住了对方。
“要叫蛇出来么。”
嘲笑也不复刚才的气势了。
威兰对库斯拉要做的事心领神会,随意确认了下木碗的表面和背面后,将木碗放到桌子上。默然不语的库斯拉见菲尼希丝疑惑不减地走到身侧,便开口问道:
“想出来了没?”
“……想是想到了。”
库斯拉哼了一声,仿佛在说,那先乖乖站着就不要出声。
随后,他看也不看眼前众人,猛地大喊一声:“很可惜!”。
“施展火的奇迹太麻烦了。”
“……那你要给我们看什么?”
有人失望地问道,库斯拉冲他笑了下,说道:
“既然天气这么冷,我们就召唤一下冰之精灵吧。”
“哈,啊?精灵?”
库斯拉说话时气势十足,对方完全被镇住了。
“让你们见识一下奇迹吧。在冰之精灵的护佑下,我能造出像水一样流动的冰。”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就像听到有人说要给他们看圆形的方形。
库斯拉看向菲尼希丝,扬了扬下巴。
菲尼希丝也愣住了,她同样不知道库斯拉想做什么,看到库斯拉的示意后,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发动奇迹的人是你吧。”
库斯拉故意使坏地说道,菲尼希丝一听就来气,但总算稍稍冷静下来了。
“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
“没关系,这也是人生。”
菲尼希丝闻言,不悦地抬头看着库斯拉,看来她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她是曾在有名的大司教区伺奉圣人的圣女。但发动太多奇迹怕会引人注目,所以这次就交由我代劳。”
库斯拉的开场白太过夸张了,菲尼希丝低着头羞得满脸通红。
“欺诈师常用的手段在炼金术师眼里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玩意儿。但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圣女。你们看一下就知道了。这可是你们熟悉的世界里,某样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库斯拉说完,轻轻踩了下菲尼希丝的脚。
菲尼希丝吓得轻轻地缩起身子,库斯拉只好在她耳边催促道:“别磨蹭,快点”。
菲尼希丝咕噜地咽了口唾沫,库斯拉一听就知道这并非忍住哭泣的哽咽,而是包含着决心的声音。
看来跟库斯拉在一起久了,胆量也变大了。
菲尼希丝开口吟唱道:
“在上帝还没创造出太阳之前,天空一片昏暗,海洋千里冰封,大地严霜覆盖。”
这是有名的诗句,是讲述上帝如何深怀慈悲,赐予世人恩惠的叙事诗的导入部分。
确实够冷的,不过继续念下去的话,春天可就要降临大地了。
“上帝……好痛?!”
库斯拉踩了下菲尼希丝的脚,打断了她的话。
“在那时候,一条不可思议的大河蜿蜒流淌于永远冰封的大地上,而那条河的水现在就在这里。”
库斯拉指着放在桌上的罐子。
上面标示着表示水与冰的记号。
所有人都看向了这边。
“众所周知,水可以变成冰。冰也可以变成水。但这东西,既是水,又是冰。当然,这可不是冰水混合物。这是在古老的冰冻大地上才能找到的水。如今这片大地受上帝恩赐,已有了太阳,所以这水只要一倒出来就会瞬间结冰,很不可思议。当然,要将这奇迹封存在罐子里没有上帝和精灵的护佑是做不到的。不过,我们有圣女的力量,要做到这点也不难。”
“别,别再吹了!眼见为实!”
有人大喊道。
库斯拉看了过去,冲那人微微一笑。
对方似乎被库斯拉的气势镇住,缩到同伴的身后去了。
此时,围观群众的好奇也达到了顶点。
库斯拉向菲尼希丝使了个眼色。
“站开一点,对着碗装模作样地祈祷一下。”
库斯拉说完打开罐子的盖子,看到菲尼希丝战战兢兢地向着碗祈祷完后,举起罐子。
“这就是能借用上帝力量的人所施展的奇迹!”
接着,库斯拉便动作夸张地将罐子对着碗,把里面的水倒到碗里。
“什,啊!”
“喔喔!水!”
水从罐子里如一条细丝般流出,正好落到菲尼希丝祈祷过的碗里,然后瞬间就结成了冰。碗里的水结成冰,越积越厚,瞬间就鼓了一座小丘。
库斯拉把罐子里的水倒完后,摇了摇罐子把最后一滴水也甩出来,沾在灌口的水瞬间结成了冰,粘在椭圆的罐口上。
这一幕看起来就像冰从罐子里流出来,与人们平时看到的水大相径庭,完全无视了上帝创造的世间之理。
“于是,”
库斯拉将罐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
“你们刚才说谁的奇迹是假的?”
碗里积着如雪山一样的冰,这确实本该是罐子里流出来的水。最重要的是,谁都看得出来,就算罐子里塞有雪也不可能做到这样。
罐子里有着不可能存在的物质。
沉默充斥着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寂静只持续了一瞬,随后便爆起一阵欢呼。
“奇迹!出现奇迹了!”
一同从喀山逃出的佣兵举起双手,高声欢闹起来。转瞬间,包围在四周的家伙也都跟着大声起哄。
找碴的佣兵们全都一脸难以置信地呆立着,他们根本无法否定眼前的事实。
库斯拉冲菲尼希丝轻声一笑,可菲尼希丝却怏怏不乐地叹了口气,她似乎很不想参与到这种骗人把戏中。
“亏你能想到用冰醋酸。”
威兰对库斯拉轻声说道。
“冰……?”
库斯拉见菲尼希丝一脸疑惑,耸了耸肩将碗里的冰重新塞回罐子里。
“冰醋酸。这只是普通的醋罢了。”
“诶……”
菲尼希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拿起碗,一凑到鼻子下,就立马被那气味熏得别过脸去了。
“只不过,这是超高浓度的。醋和水混合后会变得难以冻结。但纯净的醋正好相反。因为这东西稍冷一点就会结冰,所以名字前就加了个冰字。而且它还有个很不可思议的性质。”
“只要不晃动它就不会结冰吧。”
菲尼希丝却是被唬得浑身僵住了,不过这或许是出于愤怒——不要戏弄我!
“我说真的。你也看到了吧?”
菲尼希丝听到库斯拉这么说,才气闷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见的人都只会将这看作奇迹。那些家伙要是知道真相,估计会狂怒吧。”
库斯拉在心中暗笑一声,要怪只能怪被骗的人太蠢。
“任务完成。赶紧回工房——”
库斯拉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领头的男人取下头巾,将战斧交给同伴,抿着嘴走到库斯拉身边。在库斯拉身边欢闹的佣兵立即沉腰扎马,摆出迎战的姿势。但男人并没做出将头巾丢到地上的举动。
他单手握拳抚胸,肌肉绷紧得手背上的血管都浮现出来了。
“有什么事吗?”
库斯拉问道,男人微微躬身,在库斯拉面前低下头,双眼上抬,说道:
“我们是一路拼杀,折了几个兄弟才得以逃到尼伯龙根的。结果来到尼伯龙根后,却发现这里又被上帝遗弃了。所以,我们听到有人随随便便地把奇迹挂在嘴边时,就怎么也忍不住了。”
从喀山逃过来的佣兵们听到男人的坦白后,都显得有点尴尬。
幸运不可能平等地分给每个人。
“不过,你们那是真的奇迹。真的奇迹啊。”
“我们早就说了——”
库斯拉身旁的一个佣兵刚开口就被旁边的人制止了。
躬着身的男人表情极其认真。
“请你帮助我们。不,你们肯定是上帝派遣到尼伯龙根的使者!”
男人如此说道。
“若是你们,肯定能顺利造出钟吧?”
库斯拉正要开口。
“没错!你们是有真本事的!拜托了,造一口钟告诉大家上帝没有抛弃我们!”
就连在外围看戏的佣兵也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每个人都瞪大眼盯着库斯拉几人。
哪怕有灾祸从天而降,只要城中有钟声示警,他们便能无所畏惧。
就如同只要天气好,肚子饱,人就会觉得世上没什么困难能难倒自己,人只要感觉上帝抛弃了自己,就会丧失勇气与理智。
“救救我们!赐予我们奇迹吧!”
“赐予我们奇迹吧!!”
佣兵们都双眼血红地伸出手恳求着。
库斯拉能做到的仅仅是护住差点被佣兵扯住的菲尼希丝。
“退下!退下!不要伤到我们的救世主了!他们可是身负主的奇迹的贵人!你们怎能无礼!”
喀山的佣兵虽插入到双方间,护住库斯拉几人,但他们看向库斯拉的眼神跟其他的佣兵别无二致。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肯出手我们就有救了。
但铸钟这事根本没有那么简单,所以库斯拉才会放弃冒险。
失策了。
库斯拉忘记了大众的愚昧,自己应该是被天真的菲尼希丝传染了。
“奇迹!奇迹!奇迹!”
“赐予我们上帝的护佑吧!证明给大家看上帝并未抛弃我们!”
佣兵们高举着大剑与战斧,如胜利凯旋般高呼。库斯拉不由得看向威兰。
威兰苦着一张脸,却没有摇头。
普通人只要见识过一次奇迹,就会央求更多的奇迹。
“你们是救世主!!”
面对佣兵的振臂高呼,库斯拉只能默默地接受。
我们没法回应期待时,你们会怎么做?
库斯拉想起了钟匠的工房。
他可不觉得佣兵会比城里的居民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