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喀山留下的书色调看起来可谓相当不详,但如今这本秘笈在朝阳底下看起来,只是一捆有点老旧的羊皮纸,
伊莉涅从库斯拉口中得知秘笈的内容后,神色顿时一紧,有如一条野狗看到掉落在路边的肉块。
“有了这玩意,就能将爱情玩弄于股掌之间。”
库斯拉故意鼓吹了一下效用,伊莉涅便忍不住口咽唾沫了。
旁边的菲尼希丝表情明显变得微妙起来。
“操纵人心有违天意。”
这发言确实很有她的风格。
“酒也有调节心绪的功能,酒就不违天理吗?”
库斯拉刁难药材商罗兹时也是这样问的,菲尼希丝气鼓鼓地缩起脖子,说道:
“……为了偷东西而灌醉别人就是不行。”
她应该是想说是否违背天理取决于使用者的心。催情药顾名思义就是偷盗人心。然而,也有“义贼”这一说法。
罗兹的话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库斯拉下意识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菲尼希丝见状不由得愣住了。
库斯拉回过神来后,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
“不过啊,这类神药的传说要多少有多少。实际怎样就天知道了。”
色情狂威兰忍不住插嘴了。
“效果我也不知道。秘笈是用暗号写成的,玻璃匠好像有解读的密钥。我们应该能解读出来。要做试试吗?”
库斯拉话一出口,菲尼希丝马上就露出厌恶的神色,而伊莉涅表情则有点复杂。
“真是罪孽深重的药啊。”
威兰大概是在想这药的用途,看起来相当愉悦。
库斯拉不禁想,我要是有他那么放得开就好了……
“我倒是感觉有些扫兴。”
库斯拉不愿去想昨晚的事,这句话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嗯哼?啊,因为库斯拉意外地渴望真挚的爱情吧。”
威兰的意图太过明显,已经不能算是戏弄了。
库斯拉是真的觉得扫兴。
“我以为这是古代民留下的知识才找得那拼命。可这催情药根本就不是古代民留下的知识。”
“你不觉得玻璃匠隐瞒了些什么吗?”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如今的困境表明了他们的清白。他们若找到了传说中的灰,早就用上了。既能挣钱,又能不大面积破坏森林,也就不会与城市起争执了。”
“确实。”
威兰说完,抱着臂靠到墙壁上。
“于是?之后打算怎样?”
库斯拉想起了昨晚与罗兹的对话,但他还是努力保持平静,回答说:
“继续调查灰的传说。另外,我送秘笈给玻璃匠时再打听一下。或许之前他们遗漏了什么信息。”
库斯拉没提起罗兹拜托的事。
“还有,密探说想要一本秘籍的手抄本。你,来帮忙。”
菲尼希丝正像监视邪书般盯着那本秘籍,库斯拉突然将话锋转向她,吓得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库斯拉。
“我说要抄手抄本,来帮忙。”
“欸,啊,是……可,是。”
“这是要给艾卢森的。”
菲尼希丝这句话明显松了口气。库斯拉一想到她如此反应的理由,顿时觉得羞不可耐,连忙转移注意力,冲威兰和伊莉涅问道:
“你们俩打算怎么办?”
“再去调查一下城里的传说呗。我也很赞同你的说法,事情若就此告一段落实在无趣了点。”
“啊,那,那我也跟威兰一起……”
伊莉涅慌忙表示赞同,然后嘀咕了一句。
“看了催情药的秘笈后,感觉心情变得有点微妙啊……”
就仿佛自己眼前的世界被扭曲了。
这种感觉库斯拉深有体会。
库斯拉点了点头,看向窗外轻轻地叹了口气。
威兰和伊莉涅出门了,菲尼希丝正在准备抄写。这时密探来访了。他本是来打听秘笈的事,谁知来的时机正好,听说正准备抄写后顿时露出兴奋的神色。
随后,双方还交换了情报,关于参议会的人打算什么时候攻打玻璃匠,密探打听道的结论与昨晚罗兹说的一样。参议会上各方出现了意见分歧,据说部分强大的行会希望维持燃料费高涨的现状,以削弱锻造行会的势力。
然而,任由燃料价格继续飙升的话,旅店、酒馆这些贸易城市不可或缺的店铺也将吃不消。
谁也他们只知道不知道长堤会从哪里先开始崩塌。
只有一点可以确认,若燃料价格继续高涨,双方将没有任何和解的余地。
“今天就把它抄完吧。准备好了吗?”
“是.”
羊皮纸、墨水、羽毛笔、刮去错字的削刀、钉在桌上拉直羊皮纸的钉子、锤子、用于抚平羊皮纸的浮石,以及草稿纸。
以上工具全都整齐地摆在了桌上。看来她在修道院时曾接受过严格的训练。
“工匠的衣服也掩盖不住你的气质啊。”
一身工匠装扮、而且还是男装的菲尼希丝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库斯拉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静不下来。
“要换上修道服吗?”
只是,菲尼希丝低头看了看自己打扮后,抬眼看着库斯拉问道:
“你更喜欢……修道服吗?”
库斯拉顿时感觉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只是印象的问题,与好恶无关。”
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但这也是库斯拉的真心话,无论哪种打扮都不讨厌。
“由你负责抄写的话,基本上都不会有问题。只是,图形不要凭模糊地记忆往上写。如果碰到与自己记忆有出入的就问我。难以判别的文字也问我。不要怕提问。抄录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正确性。我心里有数。”
菲尼希丝的语气并未给人以不逊的感觉。
正因为有着这种一丝不苟的性格,她才会对抄写工作如此有信心。
“……没错。”
菲尼希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库斯拉坐到她旁边,把秘笈放到两人中间摊开。长年收纳于仓库的秘笈上残留着岁月的痕迹,散发着一种压箱古籍特有的霉味。
上面记载着能瞬间俘虏人心的催情药制法。
此药还有着相当深广的意义,并不局限于催情。
“怎么了?”似乎
正当库斯拉陷入沉思时,菲尼希丝一脸诧异地看了过来。库斯拉似乎在无意识间一直盯着她的脸看。
迷惑不解的菲尼希丝突然回过神来,不停地用手自己的脸。看来她是误以为自己脸上沾着什么,又或者是库斯拉恶作剧在自己脸上沾了什么。
“我在想,你面对催情药时还真够冷静的啊。”
菲尼希丝闻言,脸上依旧带着不解的神色,有点愕然地叹了口气。
“归根结底不过是知识罢了。而且,我才不会被药物迷惑。”
真是毫无来由的自信,只要稍稍捉弄一下她的话便会不攻自破。
然而,现在的库斯拉不会因此去戏弄她。
因为库斯拉觉得她很坚强、
“你说的没错。”
这药可以改变人心。
沉溺于寻找灰的人最后没彻底破产,或许就是因为发现了这药。
“开始吧。”
随后,两人便开始了抄写工作。
暗号总的来说就像筛子的孔。
想把信息告诉谁,不想告诉谁都由孔的大小决定。
在这层面上,催情药秘笈的孔相当大。
玻璃匠使用的暗号是根据占星术调换药的材料与功效,用从圣典中抽出的象征性数字书写而成。这种暗号懂的人一看便知,玻璃匠根本就没想过向世间隐瞒配方。库斯拉具备相关的知识,大部分材料都能想象得到,不认识的材料秘笈上也是用暗号化时常用的比喻书写,不难解读。
菲尼希丝来到库斯拉的工房后,接触炼金术师的书籍机会也多了,所以就连她也能粗略看懂秘笈的内容。
“他们好像没打算隐瞒配方啊。”
在上午他们就抄完了一半,照这个进度根本没必要赶——正当库斯拉松一口气时,菲尼希丝在旁边嘀咕了一句。
抄写时,手太累的话会影响到集中力,若勉强赶工肯定会频频出错。
菲尼希丝正用左手揉着右手,库斯拉无声地抓起她的右手,边她按摩边回答说:
“或许是时世的原因。”
“……时世?”
菲尼希丝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被库斯拉双手裹住的右手,反问道。
“他们发现这药的制法时,这附近还彻底沉浸在异教的信仰当中。他们完全不看好正教与异教的斗争,说不定明天正义的神之教诲就会败给异教徒。在这种时期,催情药根本就不重要。”
“……确实,如此。”
“再加上。”
库斯拉揉搓着菲尼希丝那只柔软温润,而又意外冰凉的手,补充说道:
“在乱世中同生共死很容易就会擦出爱的火花,根本就没必要用药。”
英雄故事基本都是这种套路,地位相差悬殊的爱恋大都产生于英雄救美,或美救英雄。大概是因为人在危难中会失去判断力,所以才会产生出爱慕之情。
“……我也是这样想的。”
菲尼希丝的嘀咕声中微妙地带有一丝哽咽。
库斯拉和菲尼希丝相遇之后,两人曾数度经历九死一生的磨难。在这其中,有时是库斯拉向菲尼希丝伸出援手,有时是菲尼希丝拉库斯拉一把。
“所以啊,那个小姑娘现在也一定很高兴。”
库斯拉转移了话题,言外之意就是“我说的不是我们的事”。
菲尼希丝露出稍感不满的神色,不过她还是很在意海伦娜的事。
“你说的是那封赌上性命的情书……吧?”
就连菲尼希丝都看得出那封信有多么鲁莽。
“正是。”
罗兹虽然很担心玻璃匠,但他考虑到明哲保身,所以没有冒险出城通风报信。库斯拉很理解他这样做的理由。罗兹不是薄情,他的反应是正常的。
然而,海伦娜却做出一个鲁莽的举动,将信交托给偶然走进店里的库斯拉。
与其说她是少不更事,倒不如说在她心中,没有比把信送出去更重要的事了。世人或许会将这种视野的狭隘称之为幼稚。但若真这么说,那炼金术师就是至死都是小孩子。
“我说,”
菲尼希丝说道。
“怎么了?”
“那个工匠是怎样的一个人?”
库斯拉吓了一跳,因为他颇感意外,菲尼希丝居然会像伊莉涅一样,对恋爱话题感兴趣。
库斯拉也知道菲尼希丝经常和伊莉涅一起讨论恋爱的话题,但亲眼看到菲尼希丝对恋爱话题表示关心后,他还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就好像看到一个左右都分不清的小孩子转眼间长大成人一样.
而且,她居然选择和拥有“利息”之名的自己讨论恋爱话题,这事情实在太过新鲜,令库斯拉心中升不起一丝自豪。
“看着挺耿直的一个人。”
库斯拉的回答很简洁。
菲尼希丝视线飘向了远方,仿佛在想象那个人的形象。
“他们相爱的契机是什么?”
菲尼希丝身上瞬间迸发出少女的气息,库斯拉忍不住压低声说道:
“……你会问神降临大地的理由吗?”
菲尼希丝一脸骄傲地耸了耸肩。
“圣典上说是为了传递福音。”
她本就头脑聪慧,若再有几分沉着,便会像现在这样。
库斯拉无奈,只好认真地回答说:
“玻璃匠需要通过药材商购置生活必需品。他们俩每次都会见面,一来二去,自然就有那意思了吧。当然,定情应该是送玻璃眼镜时。”
“……”
菲尼希丝静静地闭上眼。
“非常,美好。”
她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笨拙的工匠邂逅了同样笨拙的少女。少女喜欢看书,可眼神不好,工匠就做了眼镜送给少女。
最后肯定会是一个完满的爱情故事。
“很不巧,我们正忙于制作扼杀爱情的诅咒。”
仿佛要将有毒的水银倒在明媚的春之草原上。
“在这种时候你也表现得这么温柔。人只有在危机之中才会显露本质。”
“……”
饶了我把,库斯拉忍不住别过脸去。菲尼希丝咯咯一笑,轻轻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与库斯拉的手上。
“不过,那两位似乎进行得很顺利啊。”
看来穿在身上的衣服也不能掩盖她的善良。
菲尼希丝温柔一笑,满脸欢喜,仿佛只要相亲相爱便万事顺利。
相对的,库斯拉则是面无表情,甚至肩膀都没耸一下。
“大概不可能吧。”
菲尼希丝的手绷紧了。
“他们一方住在城里,一方住在城外。而且玻璃匠每隔几年就会迁徙一次。两人身份也不同。师傅也对那个工匠的轻率很生气。你没听伊莉涅经常说的那句话吗?”
有梦想的人成不了一个好工匠。
“玻璃匠们被城里人记恨,不论怎么想,他们都不可能迎来幸福。”
库斯拉轻轻地揉搓着菲尼希丝的手。他能通过菲尼希丝的手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沮丧。
没错,他们不可能有幸福的结局。
所以,罗兹的想法也并非完全不正确。
海伦娜知道失去心爱之人的悲伤,于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将信交托给库斯拉。她想到里希德将随玻璃匠们离开这片土地时,心里肯定会异常不安。
眼前的小姑娘和她一样,娇小的身体里隐藏着大得惊人的勇气。
用药的话总有办法挽救——这种想法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只是一种自发的想象。尤其是在这个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的世界里,谁也不想将来后悔自己什么都没做。若采取了行动,至少能得到一个借口——我曾反抗过命运。
那么,进行用药试验……
库斯拉心中翻起了黑暗的泡沫。
“唯独这件事,即便求你帮忙也是无济于事吧……”
菲尼希丝说道:
“我感觉有点不舒服。”
海伦娜与里希德的爱情无法开花结果。可自己呢?
甜蜜的故事也有真实的一面,不可能所有人都获得幸福。若能获得幸福,必须得死死抓住,绝不松手。
库斯拉明白菲尼希丝心中的罪恶感。
明白,却不想老实地同意。
“因为常被我捉弄吗?”
于是,库斯拉开了句玩笑。菲尼希丝抬眼看着他,觉得好气又好笑。
“刁难也好,戏弄也好,都有一个前提,你得在我身边。”
“……”
库斯拉一时间无言以对。
菲尼希丝垂下视线,把左手也叠到库斯拉的手上。
“你教我,做人要自私,要我行我素,这是治疗良心谴责的特效药。”
这样就能做到不放手。
爱这种感情会令人忘却世间的艰辛。
库斯拉感觉大脑一阵麻痹,仿佛蜂蜜从太阳穴灌入般,同时,也注意到脑海中的一部分冷得像冰块。
他可不想在这个反复无常的世界里,到了要失去菲尼希丝时才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那样做。
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菲尼希丝是个倔强的姑娘。库斯拉轻易就能想象得出,即便明知抛下自己往前走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留在自己身边。
催情药是把双刃剑。
但是,若自己的鲜血能拯救对方的性命……
就在库斯拉想到这儿时,菲尼希丝突然开口。
“我好像也被你毒害了。”
她说完还羞涩地笑了笑。
那纯洁的笑容让库斯拉无法直视。
他不愿相信这份感情能轻易地被药覆写。
不愿相信,更不愿失去。
“那么,我心的苦就是你的毒吗?”
只要菲尼希丝一向他投以微笑,他的脸就会不由自主地僵硬、扭曲,这正是喝了毒药时的反应。
“咯咯。”
她的笑容散发出强烈的女性魅力,连一身少年的装扮都无法让其褪色,有如陈年佳酿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明白她的心意之后,自己就该回握住她的手。那么,自己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库斯拉感觉心中的大石咕噜地滚落了。
“怎么了?”
库斯拉突然松开了手,菲尼希丝吓了一跳,忍不住询问道。
“玩太疯了。”
菲尼希丝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库斯拉的批评,一脸淘气地笑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
“嗯?”
“关于药的调配,我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解读基本没问题,库斯拉想确认的是能否集齐药材,以及药材铺里储藏的相关药草的药效。搞清楚这些,应该就能配出相当灵验的催情药。
“你继续写,我马上就回来。”
“明白。”
菲尼希丝老实地答应一声,再次拿起鹅毛笔写了起来。
库斯拉站起来,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天空一如昨夜般阴沉,库斯拉冒着严寒一路小跑着往药材铺赶去。
库斯拉拉开药材铺的门走进去,顿时感觉草药味果然比晚上要浓烈。
他看到海伦娜坐在收银台后,暗暗咂了下舌。
“你父亲呢?”
“去开城市会议了。”
看来城里连日都在开会。
那要赶去参议会吗?正当库斯拉冒出这想法时。
“……请问,”
海伦娜再也忍不住似地开口问道:
“事情……怎么样了?”
“你昨晚偷听了吧?”
她应该没有听到重要的部分,但大概的情况应该都知道了。
“恐怕只要我一把笼络权贵所必需的东西送到,他们就会立马收拾包袱迁徙到别的地方。”
“……”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海伦娜闻言点了点头。
她垂下了视线,头也一直低着。
“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库斯拉的话一句比一句冷酷。炼金术师可不会对将要解剖的动物抱有同情。
而且,她此时表现得痛苦一些,正好可以帮上忙。
因为,库斯拉要对她说,我来帮你消除痛苦吧。
“这样……么……”
海伦娜声音嘶哑地嘀咕了一声。
库斯拉与罗兹利害一致。小姑娘心中苦闷,罗兹想让女儿从恋爱中清醒过来。库斯拉要进行催情药的试验。
紧接着,她肯定会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然而,那张布满不安的脸上却的的确确地泛起了笑容。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库斯拉退缩了。自己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到她还会有这种反应。
只要心爱的人还活着,无论多大的痛苦都能忍受。
那个纯白的小姑娘,肯定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能把信交托给你真是上天的恩赐。”
海伦娜笑着说道,仿佛真的相信这是上天的眷顾。
然而,这其实只是假象。她是在说服自己:上天的眷顾令警告顺利地传达给了玻璃匠,自己应该就此满足。库斯拉太过了解这种想法了,因为菲尼希丝也是如此。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库斯拉在为这种想法的荒唐感到惊讶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上也有相似的地方。
因此,小姑娘如此自欺欺人令库斯拉很为难。
“我不想良心受谴责,还是老实跟你说吧。”
库斯拉唤醒了心中的“利息”,那个狡猾、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利息”。
“最后肯定只剩你还记得他。他很快就会把你忘了。”
雾化成的面具被风一吹就会烟消云散。
海伦娜哀求似地看向库斯拉,仿佛在说我不想听。
“那家伙很忠于自己的职业,会成为个好工匠。他会扑灭这种可能给同伴带来麻烦的念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几年之后,大概会按玻璃匠的传统,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吧。”
库斯拉说的恐怕都是真实,这样的真实正合库斯拉所需,听在海伦娜耳里却是无比的残酷。
“若不然,在我离开森林时,他好多也会托我给你带句话,捎封信。你也知道的吧?师傅不识字,写信是他的工作。他有心的话,大把机会给你传信。”
海伦娜无力地摇着头,她不是在否定没有这样的事,而是在拒绝:我不想听。
库斯拉缓缓合上咬住猎物的大嘴。
“你最好还是赶紧忘掉他。你听到昨晚的对话已经知道了吧?我是个炼金术师。那么……”
毒牙刺进海伦娜柔软的心。
“要我帮你消除心中的痛苦吗?”
仿佛心脏被狠狠地咬碎了似的,海伦娜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她呼吸短促,表情痛苦得像是患上了疟疾。库斯拉心中对她的同情已经彻底冰封。
普通人无法跨越城墙,也无法耗尽一生去追寻传说中的灰。想那样做就必须要有可以让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力,或是奋不顾身的疯狂目的意识。世上大部分人都会在被现实压垮前收手,像那个年轻的工匠一样选择循规蹈矩的人生。
里希德做出了选择,先一步踏进了世间的浊流。只剩那个被父亲溺爱、在飘荡着妖精气息的店里看英雄故事的少女被丢下。
还好,世上还有能让她从梦里醒来的药。
或许她会再做上另一个梦,但一个让她理解爱情都是过眼云烟的梦,应该能让她更清楚地正视现实。
而这同样适用在自己身上。
高阶奇点,不过是药。
只要能守护菲尼希丝,自己的心被怎样践踏都无所谓。
“情啊爱啊,这些都不过是梦幻泡影,就像那些英雄故事那样绝不可能实现。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这话库斯拉对菲尼希丝说过无数遍,然后——
紧接着,库斯拉的思考就被打断了。
砰!哐当!接连几声巨响,库斯拉也不近下了一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撞到店门上了。大概是运货马车的马发狂了吧。
库斯拉回头看去,店门也正好在此时被打开。
“啊,你……”
库斯拉看清来人,不由得轻呼一声。
那人看也不看库斯拉,双眼死死地盯着一个目标。
他不知是被人揍了,还是途中摔倒了,满身都是灰尘,为掩人耳目缠在头上的布解了开来,可以看到脸上的鼻血。
踢倒椅子的声音响起。
一只金色的妖精在库斯拉眼前飞奔而过。
“里希德!”
海伦娜大喊着跑了过去,紧紧抱住痛苦地跪在地上的里希德。
库斯拉愣愣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两人,他甚至以为这是店内几千种药材的气味令他产生了幻觉。
敞开的大门外,有不少路人都向里投来异样的视线。
这是现实。
里希德的行为简直荒唐透顶,就像鱼从天而降一样令人无法置信。
“混蛋。”
库斯拉骂了一句,揪住两人的衣领把他们拖到店里面,再狠狠地把店门关上。然后从木窗往外看,确认过没追兵后把窗也关上,锁上门锁。
“海伦娜……对不起……我……”
“你什么不要说……不要说……”
老套的英雄故事?世事不会如此顺利。
这种话库斯拉早已对憧憬奇迹的菲尼希丝说过无数遍。
还有就是——
不该忘记要坚持到底。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也想在最后见你一面。”
里希德焦急得似乎连怎么站起来都忘了。海伦娜摇着头,拼命地搂住他。
库斯拉看着眼前这一幕,脚下挪不开颁布。他的理性在厉声呐喊:马上逃离这里!
情迷心窍的玻璃匠不顾一切地跑来见情人。可以想象,若城里人得知此事,事情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就如同把稻草丢到烧红的铁块上。
当然,库斯拉也明白,自己有骑士团做后盾,即便被卷入其中最后也肯定能安然无恙。可后盾这种东西不是想用就用的,用多了也会消耗。因为后盾的支撑是靠权力者对自己的信任。
试想一下若自己跟这两人扯上关系,暴露身份,甚至逼要骑士团出手相救,艾卢森会怎么想?肯定会马上失去他的信任,从而自己也将失去自由。政治的资本可不能因这种儿女情长的破事消耗。
炼金术师的生存铁则就是游走于权力者之间,这点库斯拉早有亲身体会。从艾卢森那里得来的信任宝贵异常,应该用在关键时刻。
然而,库斯拉的脚却不听使唤。
在难以置信的同时,库斯拉还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喜悦。
人的心意会轻易地因催情药这种外物而转移?向往抹大拉之地的信念也会如此?
库斯拉愣愣地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两人,他想起古人留下的一句说的很不错的话。在抄写秘笈时,菲尼希丝不也一脸骄傲地说过吗?
药无法动摇人心。
即,人蠢没药治。
“喂,你们俩。”
库斯拉毫不客气地踹了下瘫坐在地上的里希德的脚。海伦娜睁大眼,像是要守护里希德般瞪着库斯拉。她果然不是一个软弱的小姑娘。
“你是怎么来到城里的?”
他的回答将决定接下来该采取的行动。
“我有通行证。”
里希德似乎恢复了几分冷静,按住恨不得扑上去咬住库斯拉的湖南路,回答道。
“城里人都认得你们的长相吧?”
城里人应该一眼就能看出他的通行证是玻璃匠常用的种类。
“没错,可是,守城的警备既有城里人,也有骑士团的人。”
他看准了时间,趁不熟悉城内状态的骑士团士兵当值时溜了进城。
就像库斯拉他们进城时那样。
里希德的胆量与运气都不错。当然,荒唐胡闹也不逊色。
“那,你的鼻血是怎么回事?”
“这……”
里希德慌忙用袖子擦了下,海伦娜这才注意到情人受伤了,吓得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打开那些瓶瓶罐罐抓药。药材铺自然是不缺疗伤药。
“这,这是摔倒了……”
性格认真,有能力,不乏行动力。
看到他这迟钝的样子后,库斯拉总算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上海伦娜这样的姑娘。
“就是说没暴露身份?”
“……应该没。”
他在路上兴奋过头摔倒了,冲进店时也是一副险死还生的样子,而且还有人目击到了。谣言一传开,说有个怪人混进城了,肯定会有人去询问城门守卫。到时候玻璃匠溜进城的事很可能就会暴露。不如说,城里人大概会马上想到是玻璃匠。
“……”
库斯拉再次思索起来。若要继续调查灰的传说,最好还是装作和玻璃匠没关系。催情药的秘方也已经到手了。自己只要马上回旅馆托密探将秘笈原本送去给森林,自己跟玻璃匠们就两清了。
库斯拉找不到任何救这俩人的理由。
若不然,就把两人交给城里的卫兵,等他们关进大牢后再向参议会提出要求。即,申请用囚犯来进行药物实验。
然而,库斯拉明白,自己已经做不出这种事了。
在荒唐胡闹的层面上,自己和菲尼希丝与他们俩是一模一样。
管她是不是被诅咒的异形少女,只要有能吸引自己的魅力就行。
里希德也正是如此不顾一切地冲破了城墙的阻碍。
库斯拉最近才学会了“合作”这个词,如今又要再多加一个。
共鸣。
既然觉得对方与自己有相似之处,那此时就该为他们好好想想办法了。
泫然欲泣的海伦娜正跪在地上往里希德脸上抹药膏,里希德则在咬牙忍耐,他忍的不是身上的伤痛,而是心中的刺痛。
库斯拉深刻理解他此时的感受。
药物不可能改变人心。
“你们有两个选择。”
库斯拉说道。
“一,继续在这儿搂着,等人来把你们一枪捅死。”
海伦娜和里希德齐齐看向库斯拉。
“第二……混蛋。”
库斯拉说着突然骂了一声。紧闭的木窗缝隙透进来的光被档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应该有不少人站到了药材铺门前、墙边。平时这里都是一个看英雄故事的小姑娘看店,根本不可能突然涌来这么多客人。
“站起来,他们看出猫腻来了。”
库斯拉一提醒,里希德立马就表现出了从事危险职业者该有的做派。
他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当然能不能走是另一码事了。
“海伦娜,你……”
里希德支吾了起来,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带海伦娜走吧。带她走,她就彻底被视作玻璃匠一伙.留下她,她或许还能装作跟玻璃匠无关.
“你会演戏装无辜吗?”
库斯拉冲海伦娜问道。
刚才她还敢刚强地瞪着库斯拉,但这是有里希德在的情况下。她在注意到自己有被独自留下的可能性后,刚才的刚强瞬间就不复存在了。到时候只要拿根枪指着她问来的人是谁,估计她马上就会露馅。
“带她走。让她留下肯定会出事。”
里希德点了点头,抱起海伦娜。论臂力腰力他应该比库斯拉强多了。
紧接着,店门就被用力敲响了。
“我们是自警团!听说店里来了个可疑的人!没事吧!”
果然有人去通报了。不过,由于事出突然,或许他们现在还以为闯进来的人是醉汉、找茬的,或是强盗。
库斯拉给里希德使了个眼色,先一步走向后门。
“喂!有人在吗?!混蛋,门上锁了!”
门外地人在拼命地摇店门。
这时,库斯拉等人已打开后门,确认了后巷里没人,走了出去。
库斯拉不禁想起自己以前跳进水里逃生的事。
“怎么了?”
库斯拉一会到旅馆,菲尼希丝就发问了。但库斯拉无视了她的问题,抓起放在桌上的手巾,粗暴地裹在她头上遮住那双耳朵。
“唔?你,你干嘛?”
“有人要来。”
库斯拉说完就打开门让里希德两人进来。里希德累得气喘吁吁,海伦娜在中途就下地自己跑了。
“这是玻璃匠里希德,药材商的女儿你应该认识了。她叫海伦娜。话说,抄完了?”
库斯拉没给菲尼希丝提问的机会,在她说话前就先抛出问题。
“对,对不起……还差,一点,点……”
抄写正确比什么都重要。库斯拉忍住咂舌的冲动,决定先告知密探请他们帮忙处理。
就在库斯拉把手放到门上时。
“我说!”
菲尼希丝冲他喊了一声。
“出什么事了吗?”
明摆着出事了。
“你把他们俩带到里面的房间去,再在房门前堵个柜子。”
库斯拉说完就准备去找密探商量,一打开门便看见之前一起去森林的密探正好来到门外,大概是察觉到异状了。
“发生什么事了?”
“来了个跟炼金术师一样荒唐的家伙。”
密探往屋里一看,见到里希德在不禁大吃一惊。
“啊……他居然进城了?”
“说要来见小情人最后一面。”
“……”
密探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作罢。
“他虽然顺利溜进城了,可在逃进药材铺时被人撞见了。小姑娘又不懂像我们这样装傻充愣。”
密探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仅凭这点说明他似乎就已经清楚大概的事情了。
“从药材铺逃出来时也是惊险万分。由于不熟悉城内街道,没法消除痕迹。卫兵只要跟踪追足迹,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这儿。
“明白了。这方面我们会处理。只是,为什么……?”
密探露出职业性的冷酷眼神。
为什么要把他们俩带来?
“你问我什么?”
库斯拉看着密探,回了他一个无畏的笑容。
他知道密探想问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自己喜欢欺负小姑娘的理由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颜料混在一起了就再也无法复原了。”
心一旦被同情左右,就再也无法变回磨尖的刀子。
“明白了。”
自己回握住了菲尼希丝的手,就再也变不回握住前的自己——库斯拉已下定决心。
他终于对在催情药前惊慌失措的自己感到羞耻。自己此时表现出来的患得患失,就跟菲尼希丝跑到威兰身边时一样。
海伦娜和里希德的不成熟让他彻底记起了炼金术师到底为何物。
“总之,先顺利渡过眼前的难关吧。毕竟这也关系到我们今后的行动。”
说的没错。
库斯拉关上门,转过身。
三人齐齐看向他。
“你们俩先躲到里面的房间去。”
库斯拉粗暴地挥了挥手,把海伦娜两人赶到里面的房间去。剩下的一个家伙是赶也赶不走的。事到如今,库斯拉也没想过赶她走。
“要救,他们吗?”
菲尼希丝也曾数度经历危难,身涉险地。大体上,她也看得出现在是何种状况。
按理来说,稍微动下脑子都能想象得出,在这种情况下库斯拉肯定会一个人逃掉。
正因如此,菲尼希丝才会有点不敢置信。
库斯拉看到菲尼希丝的表情,不禁皱起了眉头。
“很意外是吧。”
库斯拉闹别扭似地说道,菲尼希丝慌忙摇头。
然后嘀咕了一声:
“只是,有点吃惊……”
这就是意外吧——不过,库斯拉没有说出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库斯拉按住眼角,拼命地思索。这是自己揽回来的问题,无论如何都得自己找出解决办法。
求助于骑士团无疑会引艾卢森不快。以催情药秘笈来交换大概也很难。毕竟密探已得知他顺利拿到了秘笈。只有疯子才会把骑士团也卷进海伦娜与里希德的事当中。骑士团肯定会说:我们已经得到宝贵的知识了,是否救两个牺牲者是你的事,与我们无关,不是吗?
艾卢森和密探对库斯拉的评价恐怕也会有所改变。这肯定会为今后的事造成巨大的影响。同时还会累及同行的威兰与伊莉涅。
“那么……之后只要平安出城就行了。”
互相倾慕却被城墙分隔的两人总算见面了。之后只要从恶汉手中逃脱,这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世界若真的如此单纯,该是多美好啊。
“等于是说,之后他们的生死就不管了。”
“嗯?”
“里希德进城的事暴露只是时间问题。海伦娜不见了,人们自然就会想到她是被人带走了。两人若私奔肯定会累及家人,城里人也将获得一个攻打玻璃匠的绝妙借口。”
罗兹似乎一直在参议会上庇护玻璃匠,劝阻想以武力解决玻璃匠的锻造行会和教会祭司。那么,锻造行会和祭司若知晓此事,必然会逼问罗兹:你既然知道海伦娜和玻璃匠私通,还期满不报,那么你肯定也是玻璃匠的人吧?
罗兹无疑会被烙上背叛者的烙印,之后不知是会被清除参议会,还是被送上绞刑台。无论是哪种结局,他都注定身败名裂。
想借此机会剪除玻璃匠的人肯定会宣称:玻璃匠都是人贩子,他们会像拐骗海伦娜那样拐骗我们的女儿。到时候其他人也将无从反对。毕竟放任城市秩序被扰乱的话,会严重损害城市的自治权。
如此一来,玻璃匠们也将无法再次踏足这片土地。
真的要无视这一切后果帮助他们俩逃出城吗?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人在世道面前真的不得不低头吗?里希德冲进药材铺的行为真的该被斥责为愚蠢吗?人的信念与心意就真的这么不值一提吗?若真的如此……
库斯拉看着桌上摊开的秘笈和抄本。若果真如此,自己也将无法跨过催情药这道坎,也自然无法再奢望什么撒下去就能培育出金银的灰。残酷的事实很容易就会引发一种单纯的感情。
后悔。
奥里哈鲁根之剑的梦想其实就是一场梦。
“没事的。”
菲尼希丝冰凉的小手突然握住了库斯拉的手。
“至少现在的你在做一件正确的事。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绿色的双眸坚定地看着库斯拉。
自己中的毒自己想的还要深。
若不然,就不会想着去救海伦娜和里希德了。
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接受菲尼希丝的话。
“一起想办法吧。还好,我们不是过街老鼠,不会被杀气腾腾的人围起来打。我们还有时间冷静思考。”
冷静下来思考吧!
这句话库斯拉曾对菲尼希丝说过无数遍。
没想到今天反被菲尼希丝说了。
“还有,我最近听说一件事。”
“……什么?”
库斯拉反问了一句,菲尼希丝说道:
“听说你最近学会了‘合作’这个词。”
“……”
菲尼希丝开心一笑,隔着裹在头上的手巾也能看出她的耳朵在欢快地抖动。
库斯拉已经把问题揽上身了,想撇开已是不可能。
那么,现在该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得出最好的结果。因为这是炼金术师工房中常采取的最优先做法。
“你要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我也许会老老实实地听你教训。”
别把我当小孩子了——菲尼希丝不满地鼓起腮,但马上又换上没好气的笑容。
“我刚学会一个道理,人容易被表象迷惑。”
“这话太有道理,我无可反驳。”
库斯拉轻轻地摇了摇头。
然而,道理不是魔法,光嘴里念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时,里面房间的门被缓缓拉开。
“我有个提议。”
里希德脸色异常阴沉。库斯拉见状,不由得淡淡一笑,因为他从里希德的表情上感受到了自己曾有过的决心。不论菲尼希丝准备了多少好听的道理,黑也不会变成白。
接着,里希德身后的海伦娜不出意外地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我还是不赞同!怎么能这样做!”
“可我们只能这样做。再说,我溜进城来根本就是个错误。”
“是啊。”
库斯拉干脆地表示赞同,里希德听后反而松了口气。
他性格就是如此,有人责怪反而会更感安心。
一个个家伙都是这德性,库斯拉在心里嘀咕道。
“那里放着的是那本秘籍吧?”
桌上放着的正是秘笈和抄本。
库斯拉点了点头。
“这又怎样?”
里希德说道:
“就说我是来偷秘笈的,只是事情败露了,我只好抓海伦娜做人质,一路逃到这里。”
这么解释确实能救到海伦娜。
“可你,和工匠们怎么办?这个方案会给憎恨你们的家伙提供一个好借口。”
“我就声称,自己是拼了命来取贵族想要的秘笈。这么一来我就是为艾利奥露皇国服务。贵族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若眼睁睁地看着如此忠于自己的人被城里人干掉,会有损贵族的声誉么。如果一切顺利,或许真的能让城里人有所顾忌。而这小姑娘也单纯只是个受害者。可是……”
库斯拉耸了耸肩。
“看到你冲进店时的样子,谁会信?”
库斯拉看向海伦娜,只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话都组织不起来了。看来没把丢在药材铺是正确的。她不懂得如何装傻掩饰,大概以后也学不会。
“参议会肯定给你们编排一个通奸的罪名。我不觉得你们能反抗得了。你先不论,至少这小姑娘瞒不住。”
攻敌要害是狩猎的基本。
“你打算两个一起死吗?”
“不,我只是想自己承担自己行为的责任。”
里希德直勾勾地盯着库斯拉。
“我听说你是个炼金术师。请帮帮我。”
“……”
库斯拉的笑容变得有点难看,因为预想中的事发生了。
“就说我用偷出来的秘笈制作了催情药,逼海伦娜服下以便拿她做人质。海伦娜……没错,她服药后精神失常了。”
与罗兹的请求大致一样。
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让海伦娜服催情药是为了自己亲手破开命运。
“我想服药后精神错乱是毫无疑问的。”
海伦娜心中的悲苦无以言喻,只能用手拼命地拍着里希德的胸口以传达自己的心情。
菲尼希丝也同样是一脸苦涩。
库斯拉看着里希德。
里希德没有表现出在森林时的迷茫。
“而你无疑会死掉。”
闯进药材铺,喂药材商的女儿奇怪的药。
身为玻璃匠庇护伞的贵族或许会为他的忠心感动,但出手相救至少也要等与其他权力者漫长的交涉过后。
再说,从越过城墙攻来的冒犯者者手中保护下属的工匠,与进攻城市救人不一样。进攻城市不可能中途停下,必须得完全压制对方,夺取审判权。若这样做,与骑士团一战必将不可避免。
而且,城里人也不会让在自己城里放肆的人活下去。为维持秩序的权威,里希德必须得上绞刑台。
“……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只求见她最后一面。不,不对。不如说,让我就这样离开,我肯定会生不如死。”
库斯拉在心里感慨了一句:真是年轻啊。
不过,这种想法他也很理解。
人固有一死,妥协求存活下去有能得到什么呢?可以说,遵从信念而活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里希德转身面向海伦娜,轻轻地抱住她。
接着。
“实在太没道理了!”
海伦娜一把推开里希德,大喊道。
“太没道理了!为什么,你非得……!”
里希德悲戚地摇了摇头,似在无声地说: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然而,海伦娜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说到底,城里人所做的不都是为了钱么……怎么能为了利益,为了利益……”
“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在森林里也不可能仅靠吃蜂蜜生活。世上之所以有童话,是因为大家都知道现实生活不易。”
很可惜,这就是真实。
“那,那……我们再一次做出传说中的灰……只要有钱,铁匠和祭司就都不会……”
“海伦娜……”
里希德忍不住悲呼一声。
海伦娜在把信托付给库斯拉时,似乎正沉迷于灰的传说。
原来是这样。
聪明的小姑娘看出了玻璃匠与城市间的关系在恶化,也清楚地明白自己在世道面前是多么无力。因此,她才将希望寄托在能跨越一切的奇迹上。
这么一想,她一个劲地看英雄传说应该是另有意图。
或许她并不是要逃避现实,而是在寻找传说中的灰的线索。毕竟,玻璃匠们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去找也都没找着。那么,改变寻找的思路作为方法论来说是正确的。
“传说就是传说。根本不可能有天使降临到我们身边。”
里希德本想故作平静,可说着说着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只是,他马上就擦干泪水,看向库斯拉。
“能帮我把药做出来吗?落到你们头上的无妄之灾也全都由我来承受。”
“……”
库斯拉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别过早地下断论。眼前的两人实在太过幼稚,会不会忽略什么巧径?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自己是不是陷入了盲区?
这时,菲尼希丝扯了扯库斯拉的衣角,悄声问道:
“你一个人救不了他们?”
客气地说,他们四人一路走来,为骑士团立下不少汗马功劳,靠的不仅仅是库斯拉,其中也有威兰、伊莉涅,以及菲尼希丝的付出。
因此,在这层意义上,菲尼希丝或许也有邀功向骑士团求助的权利。她也是为留后路,才接受跳进火炉完成奇迹的任务。
她大概也知道库斯拉没请她帮忙,就是不想浪费她的后路。
即便如此,她还是将其作为最后的选择,询问库斯拉。
菲尼希丝做事总喜欢奋不顾身,但若得知会给其他人造成影响,她就会打消念头。倒不如说,她性格其实是相当被动。
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就像蜘蛛网,越主动就缠得越紧。而且,不存在能斩断这乱麻的快刀。
“可没有天使,又怎么会有雅棕,会有我们!”
里希德终于忍不住出言抱怨了。若没有天使就不会有灰,没有灰,里希德的祖辈就不可能挣下大笔钱建设城市。
“……若没有天使,我就没法遇到里希德,我讨厌这样……”
海伦娜说着把脸贴到里希德胸前。
里希德闻言不由得痛苦地闭上眼。
“为什么天意总弄人?为什么总是给我们希望,又让我们陷入更大的痛苦中?”
库斯拉感觉到菲尼希丝的身体僵住了。
里希德的话无疑一句句诅咒,正是菲尼希丝至今所受的诅咒的原型。
“祖父他们也应该相当痛苦。他们毕生都在拼命追寻能改变艰苦生活的灰。听说他们收集了全世界的植物,可还是没能找到。一切都是徒劳,他们的失落感肯定很重。为什么天使……若真的是天使的话,为什么不把灰的制作方法也给我们?昙花一现的奇迹……”
里希德紧紧抱住里希德。
“只会让人痛苦。”
库斯拉轻轻地摸着菲尼希丝的背,菲尼希丝轻点了下头表示没事,随后又把头低下。
若天使的传说确有其事,天使的身份又真的是古代民的话,那玻璃匠们会心怀怨恨也确实情有可原。
若古代民真的存在,且是活生生的人,那他们帮人帮一半的理由着实令人费解。有人会说强者对弱者的施舍就是如此,可库斯拉感觉古代民并非这种居高临下的人。
事实上,在喀山,龙形火焰喷射器被城里人封印了。喷射器的威力强大得可以称之为灾厄,所以市民们决定亲手将它们埋葬。
于是,古代民在这城市的举动就实在让人看不透。旅行途中偶尔在此地休整,于是就留下些许灰以作谢礼?他们肯定知道自己的技术会带来怎样的奇迹。因为他们正是在这上面吃了大苦头,才从遥远的东方一路逃亡至此,
总感觉很不合理。
而且,还有科雷多-阿布雷亚的署名。
不,即便传说确有其事,天使也肯定不是天使。
天使只是大家一厢情愿。
传说若是真的,他们带来的就不是奇迹,而是技术。龙形火焰喷射器被视作奇迹,也不过是愚者的无知的一厢情愿罢了。
人总喜欢一厢情愿。
给自己带来奇迹的就认为是天使,穿上工匠的衣服就认为是工匠。
库斯拉想到这儿,突然站了起来。
带来奇迹的就认为是天使,穿上工匠的衣服就认为是工匠?
那么,难道……
“可是,即便怀疑神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太过无情了。”
里希德仿佛下定了决心。
库斯拉沉默着,眼也不眨地盯着里希德。
没错。
这才是区分工匠与炼金术师的“城墙”。
“喂,我有件事想问下。”
库斯拉简洁地说道。
“……什么事?”
“你们真的试遍了所有的灰吗?”
里希德一时没听懂库斯拉问题的意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直渴望奇迹的海伦娜。
“试,试遍,了……店里留有,所有的试验,记录……”
小姑娘一路哭哭啼啼,还表现得不干不脆,却到最后一刻都没放弃。
库斯拉并不讨厌这样的家伙。
“真的全试遍了吗?”
“……嗯,嗯……?”
“真的吗?”
库斯拉再一次问道。
里希德似乎看出了什么,问道:
“什么意思?难道是什么还不为人知的特殊植物……”
“不,不是这意思。我想天使应该是友善的,所以才会留下这样的传说不是么?”
“你的,意思是……”
库斯拉继续对疑惑的里希德解释说:
“这是个奇迹,超越了人的认知。所以最后,人们即便对天使深信不疑,甚至深信到怨恨、诅咒天使,也还是无法相信天使话中奇怪的地方。”
库斯拉脑海中所有的线索都联系到了一个无从否定的想法上。
若天使不是天使,而是从一开始就心怀善意留下灰的古代民……
“天使留下的话并非什么隐晦的说辞,而是真实。”
“欸……可,可是,你的,意思,我还是……”
“这灰是孕育出金银的灰。这大概是后人把灰当作奇迹、把天使的话视作神谕,一厢情愿曲解原文得出的说法吧。不,不是大概,我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这样解释,才能理解异端审判官在城市的创立传说上署名的含义。师傅所讲的传说与城市流传的传说间的差异也说得通了。正确的原文应该是这样的吧。”
库斯拉缓缓地吸了口气。
“传说中的灰是在孕育出金银时出现的灰。”
是否知晓某个条件将决定你能否在两句话间找出差异。
就像催情药既能令人坠入爱河,也能扭曲一段恋情。
“不明白吗?我想你也不明白。”
库斯拉嘿嘿地笑了起来。只有自己发出真相时的快感是无可替代的。
而且,这个真相还真的是叫人哭笑不得。
想在这世道下活下去,该怎么做才好?人们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思维限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猛钻牛角尖。
回想一下师傅的话吧。
玻璃匠们不论去到哪儿都与城里人水火不容。
在这时候其实就该注意到他们并没有试遍所有的灰。
他们一直在森林中工作试验,与城市唯一的联系就是药材商。
“不仅是植物燃烧后会产生灰。”
“你,在,说什么?灰?你是说灰?”
常识、钻牛角尖、先入为主,又或者是某人在表达某信息是用词表达不清。例如,铁匠一般把熔化的铁叫热水。灰大概也是这种情况。库斯拉想到这的瞬间,便豁然开朗了。
“我见过传说中的灰。”
“啊?!”
三人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
“只要活用已知的知识,龙也可以制作出来。技术的应用就是要讲求灵活。”
然而,那些想不到活用方法的人总爱将技术视作奇迹,认定掌握技术的人是神明转世。无知会催生盲点,盲点很容易就会化为诅咒。
“顺便,你也看过。”
菲尼希丝被唬得一愣愣的,那样子一下子激起了库斯拉孩子气般的嗜虐欲。
“有了传说中的灰,我们就能无视这狗屁世道了,参议会的人也肯定无话可说。”
曾经,玻璃匠们就是靠着这灰积攒下足以建造一座城市的金钱,
虽说盲目地相信奇迹是危险的,不过偶尔盲信一下应该也没问题吧。
毕竟,引导库斯拉找出传说中的灰的人正是眼前这两个为爱而盲目的年轻人。
“那,那灰,到底是什么?”
菲尼希丝似乎憋不住了,开口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就被狠狠地推开了。
“听说你一头栽进麻烦事里去了啊~!”
威兰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门口,身上得意洋洋的神气与房间内的气氛格格不入。随后而来的伊莉涅兴奋得满脸通红,一把将挡在门口的威兰推开。
“等下,麻烦待会再说。我们在工匠街有了一个了不得的大发现!”
伊莉涅兴冲冲地说完后,才注意到房间里还多了两个人。
“欸?这,咦?这,这两位是?”
“玻璃匠和药材商的女儿。你没听密探说吗?”
“欸?欸?啊……什么,事?”
伊莉涅求助似地转身看向威兰。
“小伊一路兴奋个不停,还在工匠街大呼小叫的,实在太丢人了。正好在这时密探找来了。反正她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不,不要这么丢脸的事说出来啊!还有,别加小字!”
伊莉涅顶了威兰两句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重新看向库斯拉说道:
“先,先说要紧事!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吓一跳。”
不愧是痴迷锻造的工匠。
其实,不如说伊莉涅发现得有点晚了。
“是传说中的灰吧?”
“欸!”
伊莉涅大吃一惊,身后的威兰则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咦,你们也发现了啊。”
“就在刚才。”
自己不是在臆想,毕竟连两个锻造狂都注意到了,真相基本可以确定无疑。
真实或许具有多面性,但其存在本身永远只有一个。
拥有相关知识的人看到真实的本质后,马上就会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也这么说了,看来果然如此啊。”
库斯拉脑海里异常清晰地浮现出了问题的解决方案。
“你们的事归根结底都是钱的问题。你们的祖辈正是靠着传说中的灰挣下了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钱。那么,问题应该不难解决。”
库斯拉说道。
“开始准备把。伟大的炼金术师就要复活古代的奇迹了!”
偶尔装装样子也不坏。
威兰哈哈大笑起来,伊莉涅则兴奋地像头牛。
当事人里希德和海伦娜都听得云里雾里的,但他们俩不知为何还是轻声向菲尼希丝道谢了。
为库斯拉擦完屁股的密探们得出了一个结论,赶紧把里希德和海伦娜送出城外,之后罗兹和玻璃匠会怎样就懒得管了。毕竟,如今战乱局势尚不明朗,到处都是不稳定因素,在这时期为这种小事劳动骑士团实在是愚蠢至极。
这是个很现实的方案,但一脚将现实踹飞的快感却是令人难忘的。密探听完灰的真相后,全都瞪大了眼,脸上充满了不敢置信。
马上,他们就想到,连龙形火焰喷射器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好吃惊的。
孕育出金银的灰已无异于天方夜谭般的炼金术。
“只是,传说也不能尽信,龙形火焰喷射器不也没法飞上天。灰的实现效果估计会打个折扣。另外,有件事想请你们帮个忙。”
库斯拉虽然兴奋,但还保持着理智,不至于认为技术是万能的奇迹。毕竟就连炼金术也不是魔法。
“想请你们调查一下参议会。他们要多少钱才肯平息玻璃匠的事。”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可以问下吗?”
密探的眼神明显在说,不要过问城市的政治。
库斯拉那颗天生的戏谑之心被激发了,脸上浮现出了戏谑之色。
“如果我说为了笨拙的少女和少年的恋爱?”
“……”
世上最享受的事莫过于让一群一本正经的家伙露出不耐的神色。
“没有玻璃匠灰的传说也不会流传至今。传说的成立也离不开玻璃。再说,要再现传说中的灰,必须得借助玻璃匠的力量。知识得到确认后,我们也能量产玻璃,这可是巨大的利益。”
密探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就当是给玻璃匠们一份谢礼吧。”
密探们不置可否地用眼神交流过后,互相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他们大概还没什么实感吧。
“明,明白了……于是,药的事怎么样了?”
“解读已经完成,抄本也写好了。这种无聊的配方你们赶紧拿去吧。”
催情药无法解决里希德、海伦娜以及库斯拉所面临的问题。库斯拉对帮不上忙没用的工具没兴趣。
密探们闻言,不谋而合地同时耸了耸肩
随后库斯拉几人便向马厩走去,开始做准备。
“买好了吗?”
“店家很惊讶我们买这么多打算干嘛用。如果我说是用来化妆的,肯定会被小伊打。”
“威兰你真的好失礼啊!反正我皮肤早就被炉火烤得干巴巴了!”
先不管坐在马车货架上争吵不休的两人,原料算是买到了。
灰的原料其实也是别的作业的副产品。一般用于化妆,可以说与冶金毫不相干,基本上不值几个钱,如同垃圾。
“……真的能成功吗?”
里希德躲在另一辆堆满稻草的马车中,此时像是忍不住似地开口问道。
“神有时也会走到路边。”
这灰既没毒性也没价值,在工房都是被随意弃置的。
菲尼希丝从威兰手里接过袋子后,也不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我可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了。如果我搞错了,你们尽管笑就是了。”
库斯拉有着绝对的自信。
里希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一切都交给你了——他向库斯拉行了个注目礼然后,就和海伦娜一起躲进稻草堆中。
“接下来,我们就去书写传说新的一页吧!”
威兰高喊一声,与库斯拉等人一道离开了旅馆。
城里卫兵说贼有可能逃进了旅馆,要求搜索骑士团属下的旅馆时,库斯拉等人已把里希德和海伦娜藏在了稻草堆中,大摇大摆地驾着马车出城了。他们把海伦娜带上是怕她被参议会抓住加以利用。
还有一点就是,海伦娜似乎一刻也不想与里希德分开。虽然有威兰和伊莉涅在货架上闹腾吸引注意,但为引人耳目,两人还是躲到了稻草堆中。
行至中途,一行人便都走下马车,徒步往森林里面走去。
一路上,里希德都在用笑容鼓励行动笨拙的海伦娜。反观库斯拉,每次菲尼希丝摔倒,他都会露出取乐的笑容。
在一行人再次来到那片神奇的广场的瞬间,玻璃匠们都瞪大了眼。
甚至还有些人以为是城里人攻来了。
库斯拉招呼了师傅一声,随后脸色气得发黑的师傅便提着一把足以锯断巨树的锯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的自然是里希德擅自出走,以及海伦娜为什么会跟来的事。幸好有库斯拉和密探们在,师傅还能保持最后一丝理智。
“师傅,十分对不起。”
“道歉又有什么用!你把我们全都卷进危险中了!”
师傅气势汹汹,仿佛只要对面稍有异动便会大打出手。
菲尼希丝吓得浑身发抖死死地抓住库斯拉。
“我会接受责罚。不过,我们这次进山来是寻物而来。”
这好像是玻璃匠间通行的黑话,师傅闻言总算看向库斯拉等人。
“怎么回事?”
只要回答稍有不妥,他就会把库斯拉等人丢进火炉里。
“你们或许能和城市保持关系。不,应该是他们会主动和你们保持关系。”
“什么意思?”
师傅反问道,库斯拉身后的威兰把塞满粉末的袋子打开给师傅看。
“啊……怎么可能!传说,就是传说!你这是在诓骗我们么!”
师傅说着举起了手中的锯,可库斯拉却一点也不介意。
“万一我搞错了,你们就逃吧。本来你们也是这打算把?”
炼制场看起来是跟之前没什么两样,可他们连行李都打包好了,明显是准备随时逃跑。他们之所以还留在这儿,只是为了等擅自离开的里希德。
“反正都没其他选择了,还不如赌一把奇迹。”
师傅的脸扭曲了起来。
“……这事先不说,秘笈书呢?”
他大声吼道。
“秘笈在这儿。”
库斯拉说完拍了拍旁边菲尼希丝的肩膀,菲尼希丝先是吓了一跳,缩了缩身子,然后才取出塞在衣服内侧的秘笈。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虽然穿着工匠的衣服,但其实并非工匠。
师傅皱着眉头接过秘笈后,仿佛落下一块心口大石般,重重地舒了口气。
“……有了这东西,贵族应该能满意了吧……可是,之后贵族们又会要什么?你说这灰是传说中的灰?这是什么东西的灰?你真相信那传说?我们的祖辈穷尽一生都没找到这玩意啊。”
库斯拉对此只能耸耸肩。
“你们祖辈寻找的方向错了。”
“什么!”
库斯拉的话听起来是很狂妄,但总算找回了被遗忘的炼金术师风范。
“顺便,我这次来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想。”
库斯拉等威兰把灰塞给师傅后,继续说道:
“你们听说过科雷多-阿布雷亚的名字吗?”
“!……”
看来已没必要回答了。
“听过啊。也是呢。传说是真的。”
“你,你们,到底……”
库斯拉冲退后了一步的师傅说道:
“旅行的工匠啊。”
说完,便把手搭在师傅厚实的肩膀上。
“能快点去试一下吗?唯独这事,我们做不来。”
“……”
玻璃匠们不顾城市人的厌恶,一直待在森林中完成分配给自己的工作。就连现在准备的逃亡也不过是众多一成不变的工序中一坏。
但有时,也会有奇迹闯进来。
这世上的幸运比想象中的要多。
师傅无言地盯着库斯拉。
他的眼神中隐藏着曾被他塞到心底里的、期盼天使再临的梦。
“……城里的家伙不会马上攻来吗?”
最后,他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不熟悉玻璃的制造。不知道制作一批要花多长时间?至少我们离开雅棕时,他们还没做开战的准备。收集武器,在广场上号召出师,怎么也得花个两三天吧。”
师傅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大概在想,反正都无计可施了,就当陪库斯拉胡闹一把。
“喂,你们几个!炼金术师说想当天使!快把炉子点起来!”
这群被憎恨、被轻蔑、被迫四处迁徙的工匠带一脸轻松地动了起来,仿佛是把试验当作了消遣。
“有需要帮忙的吗?”
伊莉涅问道,其实说白了她就是想在炉前玩火。
威兰双眼也是闪闪发光,因为在炉前帮忙就意味着能在特等席上见证奇迹的复活。
“随便你吧。不过,我有言在先,你若是碍手碍脚的,可别怪我把你丢炉里。”
“这话听惯了。”
伊莉涅无畏地应了一声后,就和威兰一起朝火炉走去。
“你们几个呢?”
师傅不耐地问道,仿佛想马上将剩下的人从眼前赶走。
“难得来了,我们就去见证一下传说再现的瞬间把?”
库斯拉冲菲尼希丝问道,一旁的师傅仿佛被库斯拉的轻描淡写惊到了,单边眉毛挑了挑。菲尼希丝也不觉有点不知所措。
“你个炼金术师。”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句称赞。
若这灰与传说中的灰不一样,事情想必会更有趣。
“我,我说。”
菲尼希丝边走边说。
“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失败了我们又没什么损失。”
“……”
菲尼希丝也学着轻轻地耸了耸肩。
“你果然是个怪家伙。”
“什么?”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库斯拉。
“不然,你为什么要怕我的笑容?”
她的语气中意外地带有一丝责备。
菲尼希丝不是人偶,每次库斯拉看到她的笑容后表现出来的不自在,都伤害到了她。
库斯拉瞥了菲尼希丝一眼,有点怄气似地说道:
“你也是,穿上这身衣服后,动作神态都变得像个男孩子了。”
男装的菲尼希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然后再度看向库斯拉。
“我已经习惯了新衣服。你也……是不是也该学会接受变化?”
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希望你接受。
看来她是看到海伦娜与里希德后,也跟着变得大胆了。
人总会受所见事物的影响。
只是,菲尼希丝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就像毒药一样。”
“……嗯?”
“喝一口,之前的自己就会不复存在。”
库斯拉所指的毒不像是穿上工匠服的事,反倒更接近于催情药。其实这是一种恐惧,害怕自信在坚强意志支持下不会屈服于任何事物的自己会轻易地被改变。
然而,追求传说中的灰的工匠们正因局限在自己所知的范围内探索,才与奇迹失之交臂。有时候必须要有改变视角,改变线路的勇气。
菲尼希丝想了一会后,突然抬眼看着库斯拉。
“听说毒和药其实是同种东西。”
“……于是?”
“稍微尝一下又何妨?”
她若敢带着挑衅的表情说这话,或许马上就能化身魔性毒妇。
可惜,菲尼希丝只是抖了抖长长的睫毛,就羞不可耐地瞥开了视线。
库斯拉对自己的可耻已无言以对。他曾认真考虑过:在最后关头,菲尼希丝肯定不会丢下自己逃跑,到时候就用催情药来控制她,强行让她逃跑。但是,那个小姑娘肯定会为了救库斯拉而选择牺牲自己,哪怕明知那样做只是徒劳。
做事就要做彻底,害人同时也害己。
幸好,广场上热闹喧嚣,谁也没注意到这边。
“劝人喝酒时,一开始都是这么说的。”
库斯拉说完,用手指轻轻挑起菲尼希丝的下巴,轻轻尝了一口这毒苹果。
“……和修女时味道一样。”
“……”
菲尼希丝抬头看着库斯拉,突然嗤笑一声。
“这,算什么?”
库斯拉盯着菲尼希丝,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大概是自嘲的笑,但笑就是笑。
而且,他突然感觉有什么想通了。
“你这身打扮其实也不错。”
毫不费劲地说出来了。
菲尼希丝惊了一下后,缩起脖子,开怀地笑了起来,仿佛打心底里觉得可笑。
“你真狡猾。”
库斯拉耸了耸肩。
菲尼希丝最后清咳一声,看向火炉那边。
“我去帮忙。”
“我就在一边看着。”
菲尼希丝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丝毫寂寞的神色,只是笑着轻轻点了下头,就向火炉走去了。库斯拉目送她走开后,便找了根树桩坐下,远远地看着玻璃匠们干活。
玻璃匠们手忙脚乱地点燃火炉,鼓动风箱。伊莉涅和威兰早已和他们打成一片,已区分不出来。菲尼希丝现在看起来还很闲,但估计很快也会融入其中。
玻璃的制作工序很简单.
先是将被称作硅石的石头砸至大小均匀,再与灰一起丢进烧旺的火炉中。据说只要加入草木灰,就能在熔化铜的温度下制作玻璃。正常来说,熔化硅石需要足以熔化铁的温度,所以加入灰能节省相当多的燃料。
玻璃匠们聚到一起,拿着库斯拉带来的灰商议了起来。
最后,他们似乎决定姑且一试,颇有以“试验与调整”为信条的工匠风格。他们把灰砸碎的硅石一股脑放入炉中,场面相当盛大。
师傅就神色阴沉地盯着火的颜色,指挥在炉的后面踩风箱鼓风的人。技术纯熟的工匠可以根据火的颜色推测大致温度。
这时,太阳也已西沉,广场上只有火炉的火光充当照明。
没有月光的森林一片漆黑,有如一只大碗倒扣在头上。工匠们聚在一起,一言不发地盯着火炉里面看,仿佛在进行什么仪式。
大家最开始的反应都是无声的神情变化。
过了一会儿,惊讶的情绪相互共鸣,形成一股巨大的冲击波,从人们口中涌出。
“哦哦!”
“怎么可能……”
“居然在熔化……在这种温度下……开玩笑吧!”
人们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年老的工匠、伊莉涅,还有威兰视线都牢牢地钉在了火炉中。
来看清精灵的真面目吧——他们身上燃烧着熊熊的干劲。
“刚好能把铅熔化的低温啊……”
不知是谁难以置信地嘀咕了一声。火炉的温度一点点地缓缓上升,炉中的硅石转眼间已化作粘稠的液体。当然,也有可能是紧张的气氛令大家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拿吹管来!”
师傅一跃而起,大声发出指示。工匠马上跑开,拿来了一根足有一人高的铁棒。铁棒中空,可以让空气通过。
“里希德。”
师傅喊出了里希德的名字。
深明事理、遵守集团规则的模范工匠里希德做出了他有生以来第一件,肯定也是最后一件蠢事,跨过无法逾越的城墙,带回来了奇迹。
站在离人群稍远的里希德刚才也有参与作业,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出他明显累坏了。他四周始终弥漫着一股与其他工匠不同的氛围。大概是因为海伦娜在身边吧。他脸上洋溢着实现了梦想的人特有的沉着自信,以及决心——以梦想为目标,笔直前进。
师傅什么也没说,直接把铁棒递了过去。
里希德像在拼命忍耐似地低头一礼,接过吹管。
“我上了。”
他谨慎地把吹管伸进炉中,手法纯熟地舀起里面的东西。
他熟练地操作着吹管,从炉中抽出一团有如柔软面团的东西。那团东西通红通红的,散发与烧红铁不同的红光。
谁也没做声。
只有燃烧的火焰在啪啪作响。
仿佛连森林里的居民都在黑暗中悄悄窥视这一幕。
“……”
里希德双手片刻不停,以均匀的速度转动着吹管,粘在管端的通红面团渐渐形成美丽的球形。
随后,里希德缓缓地把吹管的另一端凑到嘴边,慢慢地往里吹气。
他的手依旧在不停地转动吹棒。
灵魂正缓缓地吹进熔化的玻璃中。或者,吹进去的也许是希望。
然后,再次拿起吹棒吹气。重复三遍后,球体已膨胀得惊人。里希德这才将它放到工作台上。
立马就有几个工人拿着巨大的钳子跑了过去。
里希德接过钳子操作起来,仿佛要在玻璃凝固前跳一支动人的舞。
他先将球形的面团从吹棒一端剪下,再剖开。
泛着红光的玻璃如花般绽开,在工作台上延展开来。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
就这样结束了?
外行人看在眼里大概就会这么想。
玻璃匠们全都一言不发。
工作台上的玻璃宛如动物断气般,红光渐渐褪去。
这并非死去的妖精,也非梦的碎片,而是一块切切实实存在于世上的玻璃板,司空见惯、触手可摸。
“……”
里希德看着师傅,师傅则一个劲地盯着玻璃,嘀咕了一声。
“真是奇迹。”
师傅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刚才褪去红色、应该还相当烫的玻璃,不顾手被烫伤,把玻璃举了起来。
“这是奇迹!奇迹发生了!我们得救了!居然只需要这么少的燃料!看吧!这是货真价实的玻璃!”
玻璃匠们如决堤般欢呼起来。
“奇迹!奇迹!”
“天使终于赐予我们祝福了!”
他们粗鲁地拍着里希德的肩,有些人还热情地要求与威兰和伊莉涅握手拥抱。库斯拉和人群拉开了一段距离,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只有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
“你猜对了。”
菲尼希丝看向库斯拉,露出略感遗憾的神色。
“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没看到你慌乱失措的表情,觉得很遗憾。”
库斯拉笑了笑,仿佛在说,这不挺会说的嘛。菲尼希丝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可思议的奇迹甚至令库斯拉忘记了,自己直至刚才还没法面对菲尼希丝的笑容。
“可是,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些灰居然还有这样的用途……没想到……没想到居然会是铅灰。明明还在吹灰法里见过那么多的铅。”
说起灰,一般人都会想到草木灰。但这世上其实还有大把其他的灰。人的思维总有局限,只会想到自己生活的世界的事物,只会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考虑事情。这句话同样适用在库斯拉身上。
工匠们再度欢声雷动,似乎是有人拿酒出来了。
“炼铁的时候会产生出大量的铅。玻璃匠要不是跟铁匠因木柴的事闹得水火不容,估计早就发现了。”
“……就是说沟通很重要吧。”
库斯拉听到这句略带责备的话,不禁嘴角上扬泛起戏谑的笑容。
有些工匠聚在炉前争先恐后地大喊我也要制作奇迹的玻璃。
师傅单手举着玻璃,紧紧抱住里希德和海伦娜。
“这是传说中的玻璃啊。”
透明如冰,美丽非凡,宛如——
“几乎跟水晶没差啊。要给它起个名字的话……就叫水晶玻璃吧。”
“感觉有点随便啊……这名字搞不好会直接记到年代记上咧。”
“催情药不也是直接叫催情药。流传后世的名字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随便。”
“……明明那么要名字,却总对一些重要的事漠不关心,真让人无法置信……你果然有点怪。”
“因为我是炼金术师啊。”
库斯拉说着说道。
菲尼希丝闻言,很有现实感地耸了耸肩。
“传说算是复活了。接下来该谈谈现实的话题了。”
库斯拉说完便看向站在炉火照亮范围边缘的密探。
光是发现技术没有任何意义。、
技术只有在活用的时候才会有意义。
人际关系也同样如此。
库斯拉想着想着,不自觉地握紧了菲尼希丝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