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大树遮天蔽日的林中小道上,库斯拉有种自己变得非常爱笑的错觉。在这里即便大声呼喊,传回来的也只空旷的沉默。钻过布满青苔、屹立数百年的巨木树根时,库斯拉不由得感受到所谓的人类是多么渺小。
正因如此,人类才会想着躲到城墙里面,由自己掌控一切。
整天把自己关在工房里、揭露世界的隐秘的炼金术师大概就是个中的典型。
不过库斯拉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但也不能就此忘却世界的宽广。
就在森林突然豁然开朗的瞬间,库斯拉在心里想道。
“这……什么……”
密探情不自禁地嘀咕了一声,眼前的景象就像沿着通往妖精怀抱的小路直走,却突然走出到城市的中心一样。若是在迷路时误闯进这里,或许真的会以为在做这一场妖精安排的美梦吧。
然而,从惊讶中醒来后,现实的光景瞬间便映入眼帘。
一座稍高的小山丘上,放眼望去树木全都被砍倒。而且这并非为了开垦农田,因为树桩大都还留在原地,砍伐的痕迹还清晰可见。那景象就像为羞辱敌国公主,用一把大剪子无情地把公主的头发减掉过后。若从空中俯瞰,这片大地大概就像得了皮肤病一样。
玻璃匠在空地上建了四间大房子,还能看到开辟出来的田地。他们并非这两天才来到森林,而是早已在此扎根,吃空了周围的森林。
眼前广场正中摆着三个熊熊燃烧的火炉,它们正是那巨大的胃袋。
火炉旁边搭有木制的高台,上面并排放着一块块一人多高的各色玻璃板。光看这个简直就像在制作妖精穿的羽衣,如梦如幻。然而,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场景还有有些异样。
“怪不得城里人会生气了。”
即便是人迹罕至的森林,所有权也必有所属。加上还有运输等问题,所以能供城里人利用的森林极其有限。可供人砍柴、采集蜂蜜、寻找草药、狩猎野兽的场所其实意外地少。
在森林中大规模炼制会把野兽吓跑,蜜蜂也不敢在此筑巢,树木更是会不断减少。
几乎可以说是灾厄。
“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龙吧。”
库斯拉情不自禁地嘀咕道。
“喂,你们是什么人!”
炼制场上传来一声呼喝。
库斯拉根本没打算隐藏行迹,直接就从小道走进宽阔的炼制场中,站在树桩之间。其他的工匠虽然也抬起了头,但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他们有的在破开粗圆的木柴,有的在搬运砂石,有的在踩风箱,每一个人都在默默地做着分配下来的工作,仿佛只要生命不息心脏就会一直跳动般。
他们也没有突然拿起武器,看来并没有想象中的排他。
“你们是迷路的么!雅棕在相反的方向!”
或许常有人误入此地。
出面回答的是库斯拉。
“我们是从城里来送信的。”
说着就从怀中拿出那封信举起来挥了挥。这下不仅招呼他们的工匠,就连其他工匠也都终于停下了手上的活。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后,再看向库斯拉。
“明白了,我去喊师傅!”
他们似乎明白到库斯拉带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那人马上跑到火炉附近的一间木屋里,随后便有一个粗壮如熊的毛脸汉子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脸生得很呐!”
库斯拉耸了耸肩,回答说:
“我是个旅行者!受药材商的女儿所托前来的!”
库斯拉很久没试过这么大声喊话了,感觉出奇的累。
他嫌麻烦,决定开门见山地接着说道:
“她说城里的人很快就要进攻这里了!”
在远处也能看出那个看似师傅的汉子瞬间绷紧了身子。其他工匠也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
最后,师傅好像打消了疑虑,不再把库斯拉当作雅棕派来的间谍。
他跟周围的人说了两三句,在一个工匠的陪伴下朝库斯拉走来。
“你是说海伦娜小姐吧!”
这距离其实正常说话也能听得清了,他居然还用喊的,估计是习惯吧。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个有着一头蓬松金发,看着小狗一样的女孩子。”
“好了!”
师傅大喝一声,在库斯拉身前停下脚步。
他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库斯拉和密探一番,皱起了眉头。
“这位是商人吗?”
他像猪一样朝密探用鼻子哼了一声后,在看向库斯拉。
“你这家伙出奇地可疑。”
被人这么直说,库斯拉也不生气。
而且,师傅腰间还挂着一把巨大的柴刀,旁边的工匠也是如此。
这与其说是威吓,不如说是不安的表现。
“我被商会赶了出来,正乔装成工匠漫无目的地四处旅行。而这位则是监视我的人,这么说明白吗?”
事先准备很重要,想好的说辞流利地蹦了出来。
“唔……这只呆头鹅看起来确实不像什么穷鬼。”
库斯拉不禁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威兰不在。别说威兰,菲尼希丝在的话也一定会笑话自己。
“药材商把你们事都告诉了我这只呆头鹅,求我把这玩意带给你们。”
库斯拉把信递过去,师傅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马上结果。
正当库斯拉疑惑“怎么了”的时候,旁边的年轻工匠伸出接过了信。
“失礼了。”
这工匠倒是跟师傅不一样,颇有礼数。看起来也挺耿直的,像是伊莉涅会喜欢的那种可靠型工匠。
“……是海伦娜小姐的字。她说城里人就要袭击这里了,让我们快逃……”
“哦呵。”
师傅似乎不识字,大概是为了掩饰窘态,他一直像看敌人一样死死地瞪着库斯拉。
“他们什么时候进攻?”
“这上面没写……”
两人说完都看向库斯拉。
“没写就是不知道吧。她大概是偷听了大人们的集会,察觉出他们要动手了吧。要是城里的人知道她吃里扒外,看到会直接以叛逆罪送她上绞刑台。这小姑娘真的好胆量呐。”
“唔……我们对她的感谢实在无以言表……可是为什么是海伦娜小姐送的信?而不是店主罗兹?我们还以为会是罗兹传的消息……”
看来玻璃匠和药材商之间如今依旧保持着深深的联系。药材铺的草药大概就是玻璃匠提供的吧。
师傅转头看向年轻工匠。
年轻工匠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唔?怎么回事?”
师傅统率众多血气方刚的工匠,眼力自然不可小觑。他们工作之余,还必须得管束徒弟,看他们有没有偷东西、顺水摸鱼、偷懒等。
只是,青年没有开口。
反而是库斯拉说了。
“应该是礼物吧。”
“礼物?”
师傅转动粗大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
“小姑娘眼神好像不太好,于是这里的一个工匠就送了她一只眼镜。她好像陷得挺深的。真是个造孽的情郎呐。”
库斯拉看出了送眼镜的肯定是眼前这个青年,于是便出言讽刺。
“里希德,这事是你做的?”
被唤作里希德的青年见师傅这么问了,只好放弃似地低下了头。
不过,他并没有继续沉默。
“我利用睡前的时间……用碎片……”
师傅听到他的解释先是一愣,然后脸上渐渐地泛起一丝苦笑。
“这事你说出来不就好了。你想用碎片做多少眼镜都无所谓。问题是啊。”
师傅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吐出。
“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们俩无法跨越城市的墙。”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向困难的人伸出援手倒是没什么。可就算是狗,你给它喂食它也会亲近你。你若无法带她走,就不要做这种事。我们和城里人是不会有交集的。不要做梦,也不要给对方梦。不然,你脚下会开出一个大洞,把你扯进去的。”
库斯拉听到师傅的说辞后,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讽刺的微笑。看来玻璃匠比城里的工匠更像炼金术师。想到这儿,他顿时觉得这青年或许也并非那么可靠。
不知出于怎样的契机,这青年令海伦娜那样老实的孩子对他爱得死心塌地。他人看起来倒是挺正经的,送眼镜的事大概也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他平时应该也没少关心海伦娜。
不知道里希德是出于爱慕才对海伦娜如此温柔,还是即便没有爱上她也还是这么做了。不管怎样,他都无疑是干了件蠢事。
“不过,难得危险来临时,小狗还懂得吠两声通知你们。你们就好好利用一下吧?”
师傅闻言似乎还想再对青年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转过头来,对库斯拉说道:
“你说的没错。而且我们也得感谢你冒险把信送出成来。谢谢了。”
师傅弯腰低头,双手贴到膝上,行了一礼。
教会的祭司说玻璃匠们都是森林中魔女的手下,但看师傅这干脆的态度,明显与祭司形容的形象大相径庭。
“你们穿过森林走来肯定累了吧。这里虽简陋,但取个暖喝杯酒还是能提供的。”
师傅说完便带头往广场走去,库斯拉没怎么犹豫就跟上了。
因海伦娜的事情被训斥的里希德仍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看起来既像是在责备不中用的自己,又像是在担心海伦娜。库斯拉从他跟前走过时本想对他说些什么的,但他一直都低着头,没给库斯拉机会。
身体倒是长得像大人了,可内里估计还是个青涩少年。
库斯拉无言地走开,朝走在前面的师傅搭话道:
“城里的人似乎相当记恨这里的工匠啊。”
“嗯?”
“但我没想到你们会在这里如此胡来。”
师傅似乎笑了笑。
“我们的工作量可不是我们自己定的。我们不给雅棕纳税,也不必给其他地方纳税。”
“那火红的胃袋是在为别人的食欲服务吗?”
库斯拉看着广场正中熊熊燃烧的火炉问道,师傅也瞥了那边一眼,叹了口气。
“我们从南方的艾利奥露皇国贵族那里拿到了特权。距离一远,那些老爷们就看不到我们的辛劳,只会设法把我们压榨干净。”
“哼……”
库斯拉走着走着就被工匠们训练有素的动作吸引住了。他甚至都想要一两个人到自己工房打下手了。这时,他看到几个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搬动一块大玻璃板,不禁有点疑惑。
“可是,为什么要特意在这里生产又重又易碎的玻璃再运到南方?你不觉得奇怪吗?”
密探说出了库斯拉心中的疑问。库斯拉倒只是出于好奇想问,而密探则是需要了解此地的状况,这是他们的工作。
“玻璃不是运往南方的。南方有南方的玻璃匠。我们的玻璃是卖给北方人的。”
“北方?”
在库斯拉提问时,一行人正好到达房子前。
师傅掀起门口挂着的帘子,请库斯拉两人进去。
这里似乎是工匠们吃饭、打通铺的地方。房间内没有任何的挡板分割,只在中间放了只暖炉,屋顶也很高。如今工匠们全都出去干活了,房间显得分外空旷。
暖炉底部有一层白灰,炭火在上面闪烁着红色的光芒。
师傅随意地丢了些木柴进去,然后给一脸沮丧的里希德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取酒来。
“雅棕的家伙之所以视我们为敌人有几个理由。其实不仅是雅棕。我们这几年走了不少地方,建立这样的炼制场工作,可是每次都会遭到附近城市记恨。”
越听越像炼金术师。
“一个是柴的问题。这附近又没法开采泥炭,所以我们的工作给雅棕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这点我们也心知肚明。”
“另一个问题是玻璃的交付地吧。”
在库斯拉说话的时候,里希德拿着装有酒的坛子和杯进来了。
师傅接过酒后便让里希德继续回去工作。里希德似乎真的很在意海伦娜,瞬间犹豫了一下想向库斯拉询问,但在师傅严厉的一瞪之下,还是乖乖地低下了头。只会他没在磨蹭,静静地出去工作了。绝不允许有个人自由,这是工匠工房里常见的一幕。加上玻璃匠在此地处境危险,就更需要委屈自己顾全大局了。跨越城墙的恋爱是绝不允许的。
里希德看起一本正经,所以他应该很明白这些道理。然而他还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与海伦娜来往。又或者说,正是因为他认真的性格,所以才会对海伦娜如此关心。
将这份感情归咎于不成熟,经验不足,意志薄弱,再割舍掉是件很简单的事。然而现在,就连库斯拉都不会接受这种说法。这自然是菲尼希丝的功劳。
而且,里希德现在正拼命约束自己,使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像一个玻璃匠。所以库斯拉不会轻视他。库斯拉心中罕见地泛起了同情。
如今他已知道,不论你再怎么管束自己,都逃不过被爱情俘虏的命运。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而你能否自由地追求对方,则完全取决你的运气。与生俱来的职业无法轻易改变,可以像炼金术师般任性妄为的工作更是没有。库斯拉固然很有才华,可他能遇到菲尼希丝靠的全是运气,这是事实。像里希德这样的工匠会敢于辞掉工作去追求海伦娜吗?去问一下就知道。不过这事实在不现实,毕竟一辞职吃饭就成问题了,其他的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与他人比较,更能看清自己的处境。看来正如菲尼希丝说的那样,幸运比想象中的要多。
库斯拉想着心事,拿起里希德送来的酒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这酒酸得可怕。就连冷静沉着的密探都被无情地呛到了。
酒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去,不臭,但却有一股奇怪的药草味。库斯拉想起以前喝过的那种传言是魔女喝的苦艾酒。
“唔,这酒果然不适合拿来待客么……抱歉了,我们没时间去买葡萄酒。加上与城市断绝了来往,也无法购入小麦酿酒。我们的酒都用森林里的果实和香草酿的。这集结实在找不到什么好东西。
看来这里的生活相当艰苦。一大群人要在城外维生科不容易。
“贵族老爷可利用我们挣了不少钱。城里的人还以为我们从中捞了不少好处。”
密探大概被这酒吓得够呛,把杯子放得远远的。但库斯拉却出奇地喜欢,又喝了一口。这酒果然不能喝,感觉那种刺激会让人上瘾。
“你们是用玻璃换取北方的产物?”
师傅点了点头。
“从这儿再往北,燃料的问题可是关乎生死,所以他们不会浪费木柴来生产玻璃这种奢侈品。但北方的天空又整日都阴沉沉的,可以为家里带来一点阳光的玻璃都是宝物。这里可以说是往北方供给的最前线。而南方人普遍喜欢北方的皮毛和琥珀。我们就负责与北方交换这些物资。”
“原来如此。雅棕正好也是南北交易的中转站,依靠贸易才得以发展,所以你们跟雅棕就起冲突了。”
密探插嘴道,师傅点了点头。
“我们在其他地方建炼制场时,与周边城市的利害冲突都不会严重到这地步……在雅棕人的眼里我们就无异于吸血的蚂蝗。从森林里吸取木柴,从城市吸取贸易。被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
正因为,雅棕人才不惜使用武力也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但是,这里是森林的深处了吧,看你说话毫无顾忌的,周围应该没有贵族派来的监工监吧。”
“说是给我们工作的自由?”
师傅说完,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你们没感觉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吗?”
“嗯?”
库斯拉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能看到散落木造房子。房子外形有点像旅馆,与旅馆不同的是房子墙上立着在各种森林中生活用的工具,横梁上挂着野兔肉、鸟肉。
“看不到女人啊。”
“没错。”
“当人质了吗?”
密探由于工作关系,对这方面的事异常敏锐。
“人在没人监视的地方就容易做坏事。所以,正如你所说,女人都去做人质了。只要我们稍有异动,我们的妻子、女儿就会惨遭不测。但没有女人在也有好处。”
“没有比狼还要敏锐的监工。”
师傅闻言哈哈一笑。
“这是其一。在城里人的眼中有没有女人这点很重要。他们觉得森林中的女人都是不详的存在。”
库斯拉想起来雅棕之后多次听到的那个单词。
“森林中的魔女吗?”
“没错,雅棕人一直在积极地寻找驱逐我们的借口。即便在对立没有如此严重的城市,情况也差不多。他们总想消灭在森林中进行奇怪工作的家伙。而魔女的故事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所以啊,我虽然也知道这环境对年轻人来说是苦了点……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师傅说着看向了炼制场那边。在这里虽然看不到那边的人,看库斯拉还是马上明白到他想看的是谁。
“我们跟城市姑娘是绝不可能在一起的,不然只会落得不幸。”
“可是,让可燃物靠近篝火也是不对的吧。”
这里的人虽然不是威兰,但也总有人会吸引到女人吧。防止火灾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火种。
师傅夸张地耸了耸肩。
“我们与药材商的交易往来都进行好几代了。我们与药材商互相帮助,我们收集他们所需的药材,他们给我们从城里带来所需的物资。例如生产玻璃所需的钳子,以及修理钳子的工具。如果是我们自己出面,就算再三恳求,铁匠也不会卖我们。我们都不是魔女,没法使用魔法,也不可能只生活在森林之中。谁都会向往那充满诱惑的城市。本以为那家伙肯定也懂这些道理……”
师傅刚才虽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了里希德的感情,但他其实也并非毫无人情味。
这大概就是身不由己的人调整情绪的做法吧。
“你们也是多亏于此才得知到有危险,可见恋爱也不一定是坏事嘛。”
若威兰或伊莉涅在场,肯定会笑库斯拉这是在为自己辩解。
“这是件危险的事,而且也会使海伦娜小姐陷入痛苦。把这封信交给别人肯定很需要勇气。”
确实,海伦娜在把信交给库斯拉时可是犹豫了很久,最后看起来像是自暴自弃一样。
当时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走投无路者特有的气息:若不这样做,自己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这也是促使库斯拉掺和此事的理由之一。
这种痛苦让他感觉非常亲近。
“可是。”
库斯拉扫了眼房子内部,说道:
“既然危险要来,你们应该准备马上走人吧。这收拾起来挺麻烦的啊。”
广场上还有三座熊熊燃烧的火炉,四周还有好几间类似的木房子,此外还有块小农田。几乎可以说是一条小村子了。
“房子和炉就留在这儿了。问题其他被砍伐过的山头还没恢复过来,我们暂时还没什么好去处。”
师傅再度看向那封信,皱起了眉头。
“可是,城里的那些人真的统一意见了吗?”
看来他还对信的内容持怀疑态度。
“感觉他们是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去教会祈祷时,祭司直接就诅咒你们了。”
“那个祭司啊……他可是个棘手的家伙。他计划在雅棕大肆清洗异教徒,增加实绩以登上主教的宝座。为此他一直渴望站到雅棕的政治中心。所以总是在寻找攻击我们的理由。”
“外敌是团结内部的良药啊。”
若想尽快取得令人注目的实绩,解决城市发生的大问题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我们之前一直都设法与周边的城市维持着关系,不至于撕破脸皮……可这次却超出了界限……”
世事的无常总在嘲弄人们无谓的努力。
而且,生活得越是谨小慎微的人越是容易被卷入麻烦之中。
“我们只能调整优先顺序采取行动了……么。”
师傅独自闭上眼,皱起眉头,眉间的皱褶深得似乎能夹住锤柄。他呻吟一声,说道:
“抱歉了,旅行者,能求你帮个忙吗?“
“……我可是一只呆头鹅,即便如此也没关系吗?”
“工匠都是呆头鹅,一心只想着干活。”
看来这师傅也不坏嘛,库斯拉耸了耸肩,回答说:
“看内容是什么吧。”
“我想请你帮忙送封信。”
从师傅的表情可以猜得出信的内容肯德不是什么好事。
唯有谨慎与胆大经过长年累月的融合才能得出这样的表情。
“还是要视内容而定。”
“城里人认得我们全部人的长相。既然如今形势险恶,我们自然不可能再到城里去。拜托经常进出城市的人也同样太过危险。”
库斯拉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密探同样不为所动,他大概认为衡量过利益与危险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库斯拉催促师傅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冒险,当然,报酬能令我满意的话,也不是没商量。”
师傅睁大了一只眼,看着库斯拉。
“报酬么……我们没钱,但有成堆的玻璃。你们是商人吧?把玻璃卖掉应该能赚不少路费。”
“很不巧,我们不缺钱。”
唔,师傅呻吟了一声。
当然,这并非是库斯拉有意回敬师傅之前的嘲讽。
“我也没收那只叫海伦娜的小狗的钱。我也不是在同情你们的处境。”
“那是?”
“作为旅行的消遣,我想听一下有关传说中的灰的事。听说你们是传说的根源,于是我就想,你们应该知道些什么。”
在正常情况下,向一群生活在森林与世隔绝的家伙打听他们的隐秘明显是不明智的。因此,就应该在能出手的时候出手。
库斯拉甫一开口,师傅便用那双黑色的眼珠子凝视着他。那是在危机四伏的森林中生活的人所特有的、不知畏惧的眼神。
库斯拉自然是毫无退缩的与之对视。
随后,师傅开口了。
“你,是炼金术师吧?”
库斯拉没有慌,也没怎么吃惊。他并没有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暴露,反而是有点高兴,对方居然注意到了。
“我碰到过好几个跟你一样的家伙。”
辩解?那大概没用吧。
库斯拉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哼了一声。
“可疑的根源就是这里么。你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举止也从容淡定,活像一个死人。这是舍生忘死地迷恋某种事物的人特有的气质。”
库斯拉缩了缩脖子,仿佛在说你讲的没错。
旁边的密探忍不住朝库斯拉投来斥责的眼神。
“不过,”师傅说道:“你并不是城里人的走狗吧?”
“我可没办法证明。”
“没那个必要。我知道你这种人不会掺和城里无聊的权力斗争。再说,在你把海伦娜小姐的信带到时我就觉得不妥了。感觉你根本不在乎我们欠你的恩情。因此,你来这里应该是真心想打听灰的事。工匠可绝对干不出这种蠢事。”
库斯拉的心情略微妙,感觉既像是被称赞,又像是损了。不过,这也不坏。
“当然,我说在旅行这点不假。来这里也确实是为了打听灰的事。我在教会听完雅棕诞生的故事后,就去药材铺了,从那只小狗口中问到了线索。她说灰是真的,这里的工匠毕生都在探寻那种灰。”
“那是我们祖父那辈的事了!真是工匠的耻辱!”
看来师傅一点都没打算隐瞒。
库斯拉忍不住侧目瞟了密探一眼,密探冲他耸了耸肩。
“不过,他们的努力全都是徒劳。那种玩意怎么可能存在。”
师傅目光锐利地看向库斯拉。
“如果只是单纯听到传说,我也肯定会想到火山。但祖父他们留下的故事与火山爆发完全无关。”
“那,真的能培育出金银?”
“那怎么可能。这也不过是个比喻。”
师傅斩钉截铁地说道。
“既然你想听灰的事,我就告诉你吧。这灰是生产玻璃时用的东西。在如今,加入灰使硅石的熔点下降,提升玻璃的质量是很常见的事。因此,工匠们平时也会寻找最有效率的灰。这就是我们草药知识的来源。而在祖父他们的故事里出现的灰是指最出类拔萃的灰。祖父他们当年看到情形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他们说,夏天日照的温度就足以令硅石融化,而且能做出像水晶一样的玻璃,几乎不用耗费生命燃料就能像魔法般做出美丽的玻璃。这岂不是成了点石成金的炼金术师。传说我们的曾祖父,祖父就是用这种玻璃挣了大钱,建起了雅棕。”
“哈?”
库斯拉忍不住反问了一声。
“这城市,是你们建的?”
“没错。现在城里那群家伙住在我们先辈建立的城市里,却将我们赶走。真是厚颜无耻。”
师傅骂了句后继续说道:
“然而,我们的工作本来就是挖出石头,烧尽木头后就迁徙到别的地方去,不断地循环往复。据说我们祖先也是被赶出原来的居住地,才来到北方的。真是因果循环。我们之所以能勉强在这里扎根,全赖当年我们的父亲参与了讨伐异教徒的战争,还从拥有这片的土地的贵族手里拿到了特权。”
城市里没有自由,外面也没有自由。
师傅用力地捋了捋头发,叹息一声。
“可惜这特权也如风中残烛。都怪之前的骚乱。这也跟我的求情有关。”
库斯拉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些政治相关的事情上。师傅的话证明了传说中灰处在迷信与真实之间,让他感到无以言喻地兴奋。虽然工匠们最后还是没能再做出这种灰,但这并不重要。城市确实是靠着传说中的灰爷才建立起来的。“失传的技术”与“根本不存在的技术”是两码事。
正当库斯拉陷入沉思时,沉浸于现实的师傅恨恨地说道:
“抓有我们弱点的贵族来命令了。”
师傅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说饶了我吧。
“他说想要我们祖父留下的知识。”
“……知识?传说中的灰相关的知识?”
仍处于亢奋的库斯拉露出贪婪的目光,反问道。
师傅苦笑一下说道:
“你病得挺重的啊。不过,贵族要的不是灰,而是副产品。”
库斯拉自嘲似地倒吸了一口气,师傅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说道:
“祖父他们把试验的结果都整理记录在了一本秘笈上。这秘笈我们拿着也没用,再加上那东西实在太过邪乎,我们也没敢带在身边。万一深陷进去被认定为异端就糟糕了。”
库斯拉被激起了莫大的兴趣,催促似地扬了扬下巴。
师傅用力地挠了挠头,继续说道:
“只是,我们也不能丢掉这些知识。毕竟都是祖父他们的辛劳结晶。于是,从父亲那代开始,我们就一直把秘笈存放在药材商那儿。药材铺很适合藏些邪乎的东西。不过,现在我们跟雅棕起了纷争,城里人还想干掉我们。”
哼,师傅发出一声如牛般的喘息。
“城里人认得我们所有人。我们贸然进城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库斯拉环视了一下,玻璃匠大概有二十到三十个。
“但我们也不能请城里的人帮忙。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炼金术师……可有一点,我隐约能看出来。”
“什么?”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库斯拉笑了,因为他感觉到这是在称赞他。
“报酬就是那本秘笈的内容。随便你翻阅。虽然里面的内容是用暗号写成的,不过你应该能解读吧。”
报酬令人很意外,但密探还是忍不住插嘴了。
“为什么突然做提出这样的请求?”
他们与只要能得到宝贵知识、其他一切都无所谓的炼金术师不同。
师傅苦着脸说道:
“贵族发起火来非同小可。要是不把秘笈交给他,他就会回收赐予我们的特权。我们必须要有这份特权。即便被赶出这里,我们也能在其他受特权保护的地方继续工作。若没有了这一特权,我们就没法生存。我们想在城里人大举进攻之前把秘笈拿回。”
库斯拉轻轻地扬起下巴,悠然地问道:
“秘笈里记载的东西比灰还厉害?”
库斯拉在近似于嗜虐欲的情感驱动下,做出了提问。
当然,他也不想为了些无聊的知识去当危险的传话人。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它的价值因人而异。不过,它也确实是相当难获得的知识。疯狂探求灰的祖父他们在难以置信地执着试验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些知识。”
威兰说过生产玻璃是很无趣的事。他的意思大概是指生产玻璃在技术层面上没什么东西能引起炼金术师的兴趣。
这些知识是在玻璃匠追求灰的过程中发现的,而且还保存在药材商那里,恐怕那是灰的来源——植物方面的知识吧。
“上面到底写的啥?”
粗壮如熊的师傅听到库斯拉的问题后,如熊吼般说道:
“催情药。”
眼前的男人是世上与这单词最格格不入的人。
也因此,库斯拉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样?看贵族那志在必得的态度……就知道它多有效果了。据说在祖父那代这药还用过几次。毕竟贵族的战场就是荒野与大床。”
这并非道听途说,也非幻想,而是钟情于灰的人不断试验得到的知识。若能得到催情药的配方,冒险带信进城也无妨。
“我无法拒绝。”
库斯拉一答应,师傅便礼貌地低头一礼,如何把里希德喊进来写信。
看这样子,师傅是在刻意培养里希德,希望他能继承祖先的事业,引领工匠们继续向前。之前派他城市与药材商沟通,大概也是磨砺坚韧性格,培养与外界交涉能力的环节之一。
只是,里希德的脸上还残留着少年的青涩。信写完后交到师傅手中,再由师傅托付给库斯拉。里希德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幕时,几次想要开口。
海伦娜还好吗?
他在拼命地忍耐,他知道师傅很看重自己,也想回应师傅的期待。最后,似乎是他的自制力获得了胜利,他始终都闭着嘴,看到库斯拉接过信后,便自动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
师傅看着他这样子,有点同情地说道:
“我们一旦离开就几年不会再回来。或者说,发生了这种事,没过个十年我们都回不来。正如你所说,离开火之后过一阵子感情就会烧光,再放一放大概就会冷却了。”
师傅在将信交给库斯拉的同时,也给他讲了句现实的道理。库斯拉什么都没说,师傅的话没错。曾丢弃的事物正因无法再次得到才显得弥足珍贵。
库斯拉想到这,突然觉得错了。这世上,能追求自己的抹大拉的人只限于炼金术师、一部分权力者,以及恶棍无赖。除此之外的大多数人都只能选择妥协。
库斯拉最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玻璃匠的村落。
“还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啊。”
在回去的路上,密探先开口了。
他应该不是那种耐不住沉默没话找话说的人,课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开口。
“确实是意外的收获。”
马蹄声响了三下之后,密探才回答说:
“催情药吗?”
“不是,我说的是灰。”
传说绝非火山爆发的比喻,而是可以触摸到的实体物。
玻璃的生产受燃料的多寡制约,如何节省燃料一直都是工匠们代代相传的宝贵知识。
若这里真存在一种灰,能使硅石在太阳直射的温度下便融化,并能造出水晶般的玻璃,库斯拉无异于是找到了点石成金方法,到达传说中炼金术师的巅峰。
同时,师傅的话还揭示了另一个事实。
玻璃匠们并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发现那种灰的,而是有“某人”把那种灰交给了他们。
库斯拉确认时得到了师傅肯定的回答。
“没错。据说在雅棕建立前,这里还是一片村落的时候,有一群流浪而来的神奇家伙把灰给了我们的祖先。至于那些家伙是否从天而降我就不知道了。”
此时已经没什么好吃惊的了,只是在心中的某个思考正逐渐成型。
“那群神奇的家伙说,这是产生金银时出现的灰。尽管拿去用吧。听祖父说,那些人是从沙漠来的。”
他们是与菲尼希丝一样的异形者,正是他们将遥远的东方沙漠的知识带到此地。
那位名叫科雷多-阿布雷亚的异端审判官正是认为他们可能留下了足以与龙匹敌的知识,才一路追寻而来。
“你是认为若那位异端审判官阁下留有什么发现的话,应该就是灰?”
库斯拉听到密探的提问后,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再点头。
“你不这样认为吗?”
密探闻言并未回答。
正当库斯拉以为他是出于职守,无意作答时,他却意外地开口了。
“灰的事太过荒唐无稽了。”
库斯拉很理解他的想法。
“催情药不也是荒唐无稽吗?”
大概大部分男人都渴望得到催情药,说不定女人也一样。
实际上,打着有催情药效的旗号大卖的药品多不胜数。这其中真正有效的又有多少呢?
“因为它确实存在。”
密探断言道。
“我见过几次别人使用。”
“……反正都是些宫廷诡计的秘闻吧?对那些家伙来说,若无其事地跟讨厌的人睡根本不是问题。”
密探闻言不禁睁大眼看着库斯拉,他不是要说服库斯拉,而只是单纯想告诉库斯拉自己看到过。
“那真是欲血沸腾的一夜。我看到服了药的人即便面对自己憎恨的人,也生不起反抗的念头,只能乖乖屈服。我不觉得这是什么牺牲色相委曲求全。明明打心底里讨厌对方,却还是任对方摆布。这不可思议的场景只能说是魔法了。”
库斯拉不觉得他在撒谎,他也没有撒谎的理由。
密探肯定以为躲在隔层里看到的一幕是魔女的幻影。
“若能自由地使用这种魔法,不就无异于点石成金么。若论危险度,或许没有比催情药更可怕的了。”
爱情是一种疯狂。
而在政治上,一时疯狂做出的决定足以引来终结。
“贵族催促玻璃匠交出催情药配方就是出于这种理由。”
“哼?”
“政治联姻归根结底只有两种理由。”
密探露出职业性的眼神盯着前方.
“结盟,或者和解吗?”
“那个手握玻璃匠人质的贵族……肯定是拼命地想达成这两个目的之一。”
“在这场骚乱白热化之时。”
库斯拉轻轻眯起眼。
“正因为骚乱处于白热化,不是吗?”
需要催情药的是位于莱特里亚南侧的艾利奥露皇国的大贵族。艾利奥露皇国幅员辽阔,对骑士团的态度也是若即若离,在此次战乱中它也选择了旁观。
一看便知,旁观者是维持因骚乱而扭曲的权力分布的平衡所必需的。但旁观者也绝做不到彻底置身事外。
因此,旁观者也常遭受到各方的质疑与迁怒。
“希望是我想多了……”
密探说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库斯拉瞥了眼密探,轻轻地耸了耸肩。他与密探的兴趣大相径庭。在师傅讲述玻璃匠与城市的关系时,插嘴表示关心的也是密探。
库斯拉更关心阿布雷亚留下的东西。他不觉得阿布雷亚发现的是催情药。诚然,在密探眼中催情药更加现实,轻易就能想象出它的用处与威胁。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已知事物。
反观灰的传说,实在太过荒唐无稽。若那是现实,世界的常识都有可能被颠覆,光这样就足以让人期待了。最重要一点,阿布雷亚一直在寻找的并非单纯的罕见知识,而是古代民留下的技术。
阿布雷亚签名认证的东西不是催情药,而是传说。
天使从天而降,在大地上召唤太阳,撒下灰培育出金银。这传说里提及的事物只要实现一样便足以彻底改变世界的构造。
当然,这事还有悬念。
传说中最现实的灰,已经有专业的工匠不惜耗费一代,甚至是两代人的一生去不停地探索。他们的探索有多执着?从催情药都只是试验的副产品便可推测得出。
结果他们还是没找到。
那么,阿布雷亚的签名难道单纯只是工作的一环,传说其实另有所指吗?
库斯拉虽然在左思右想,但他的基本方针依旧没变。
将师傅交托的信交给药材商,拿到秘传药方,确认内容后再交给玻璃匠。只要不被城里人发现,便能平安地得到催情药的配方。至于玻璃匠们之后的命运他就不管了。
想到这儿,那个开始习惯抹杀自我的里希德,与悍不畏死地把信托付给自己的海伦娜的身影瞬间在脑海中闪过。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毕竟都与己无关。
之后,库斯拉和密探一路无话。
“马上就去收秘笈?”
两人勉强在日落前走出森林,但入城时天已经黑了。库斯拉本担心自己在城门检查时会被怀疑,不过在如今的骚乱中,佣兵、骑士团的人、或者是贪婪的商人络绎不绝地进出城门。库斯拉混在当中也不是那么显眼。
“店主名字叫啥来着?这事不是一个见习的学徒能负责的。我可不想搞错了。”
“玻璃匠说过店主叫罗兹。看起来像个名人,在税务账本上应该留有名字。不过他们店好像没有学徒,应该不会搞错。”
“罗兹么,真是个相当优雅的名字。”
“查一下族谱,说不好是土生土长的异教徒。”
外来人即便穿上异教徒特有的暗色长袍,拿起带瘤的手杖,身上也肯定会留有过去的痕迹。
“需要我跟去吗?”
库斯拉意外地听出这只是句玩笑。
“不需要了。”
密探轻笑一声,在十字路口与库斯拉分别。
大路联通南北,由于是流动人口众多的城市,路边的酒馆与旅店都还点着灯营业。不过,如今燃料价格高涨,灯油用的几乎都是守脂,灯光非常弱。只有豪华的旅馆或建筑才烧得起木柴篝火。
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兽脂微弱的灯光无法完全驱散黑暗,四周如梦境般昏昏沉沉。路上的行人走起路来都安安静静的,仿佛生怕把灯光惊灭了。就连佣兵也都是嗤嗤地轻声低笑。气氛正好适合去收取催情药这种魔女的知识。
药材铺大门紧闭,但三楼的居住层还透着微弱的灯光。未免引人注意惹来麻烦,库斯拉绕道店后的小巷。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一只猫横穿而过。库斯拉毫不犹豫地敲响了药材铺的后门。由于怕被误认为是要饭的,库斯拉敲得相当急促。城里正为玻璃匠的事闹翻了天,敲急点里面的人应该就会想到这茬,出来开门。
一如所料,三楼的窗稍稍打开了,大概是为了不暴露长相吧,不过炼金术师工作都是不分昼夜的,库斯拉的双眼清晰地捕捉到了一张皱起眉头、看似不悦的脸。
那张脸圆滚滚的,唇上还留有胡子,一看便知不可能是海伦娜。
“我是受人所托送信来的。”
库斯拉看向窗户,压低着声喊道。店主罗兹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
“与你利害相关的人送来的信。”
库斯拉说完,若有深意地举起在玻璃匠炼制场捡来的玻璃碎片。
罗兹脸色骤变,点了点头关上了窗户。
没多久,后门的窥视孔就打开了。
“这么晚才来找你实在抱歉。白天我们一直在开会。现在的时势似乎也由不得我从容解释了。”
“你,你是什么人?我没在城里见过你。他们真的把信交给你了么。”
“我是个旅行者。至于旅行详情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我在森林里受工匠们所托,我对城里燃料的事情没多大兴趣……但我插手此事有自己的理由。”
从窥视孔投来的视线一直努力保持威吓,并审视着库斯拉,但其中并无恶意。毕竟他就是那个像小狗一样的海伦娜的父亲,人自然坏不到哪里去。
“是么…那,信……”
“我可不是跑腿的小孩子。还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即便是库斯拉也不想在时候被人撞见,卷进城市麻烦的政治斗争之中。
“……明白了。”
罗兹关上窥视孔,打开了门锁。
们一打开,便看到一个与其名字极不相称的矮胖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罗兹拿起放在门边的烛台,朝店里面走去。
“居然用蜜蜡,看来店的生意不错。”
库斯拉看到烛台上的灯光后,说道。
“兽脂的烟和味道太重了,不适合我们家的店。蜜蜡虽然贵,可也没办法。”
“原来如此。”
入夜之后,店铺自然变得安静,可库斯拉感觉里面飘荡的药材气味也变淡了。
或许是寄宿在草药里的精灵们都沉睡了。
“好了,这封就是信。玻璃匠的师傅给你的。”
罗兹从库斯拉手中接过信,嘴角的胡子抖动了一下。
“麻烦的时期收到了麻烦的家伙来信吧。”
罗兹听到库斯拉的戏弄,忍不住撅起了嘴。他看起软弱,但内里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正适合在城里经营店铺。这样的人肯定很受邻里的信赖。
“我知道最近围绕着燃料的事,城里人与玻璃匠的争执越发升级了。我也理解你尽量不想与他们接触的想法。但问题似乎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严重。那些家伙进不了城,就只好请我代劳了。”
罗兹闻言,目光闪烁了一阵后,诧异地看着库斯拉。那双眼仿佛对不准焦点般游移不定,大概是看不出库斯拉到底是何方神圣吧。
“我在骑士团里有人。住的旅馆也是骑士团名下的。不过我并不属于骑士团。我从尼伯龙根来,与骑士团算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罗兹听到这番话后总算有点理解了。在战乱期间,总有各色各样的人会去依傍权力。
罗兹像坦白罪状般说道:
“……战乱开始之后,城里的形势就一直在恶化。若跟玻璃匠们保持联系说不定会谣传是他们的同伙……那时候就麻烦了。”
“确实.城市就是麻烦。”
“谢谢你帮忙送信和传话。其实,只要能沟通上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确实很像一个老好人说的话。
只是,库斯拉无意插话打趣,而是催促他快点看信。
“虽然我很讨厌这种观点,但也不得不说,真是世事弄人。工匠们面临丧失特权的危机,于是向你求助来了。”
“嗯?可,是……我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就连保护世代交好的他们都做不到。光是拖延会议就已经让我心力交瘁了。”
看来罗兹一直在城市会议上维持良好市民形象的同时。尽量保护工匠们。可看他脸上表现出来的自责与无力,就知道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放心,他们不是叫你说服城里人。他们只想收回先祖留给后世的‘那东西’。”
“那东西?那是……啊!”
罗兹打开信后,下意识地捂住了最。
“听说上一辈工匠把秘笈留在了这里,他们请我来帮忙收回。”
库斯拉丝毫不敢大意地盯着罗兹。虽然店里烛火昏暗,可只要罗兹敢有所隐瞒,他都能一眼看出。
虽然库斯拉在摩拳擦掌,可罗兹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他来回地看了几遍信的内容后,像要慢慢消化似地闭上了眼。
“明白了。”
他回答得很干脆。
“居然不拒绝啊。”
罗兹闻言睁开眼,尴尬地笑了笑。
“我觉得知识就应该交给有需要的人。既然他们有需要,那当然就该给他们。再说,这秘方本来就是他们祖先发现的东西。”
“不用我逼问交还是不交,着实让我松了口气。”
“哈哈……我平时也颇受他们照顾,所以想尽我所能帮点忙。因此……交接是越快越好吧?”
“看城里人的耐性如何咯。”
罗兹尴尬一笑,点了点头。
“不过,在我送秘笈期间,城里人会不会有什么举动?我可不想在森林里被人追着到处跑。”
罗兹闻言,无力地叹息一声。
“这个……我不敢断言,但几天时间应该是没问题的。城里的人确实临时起意要除掉他们,而且也确立了直接进攻的方案,可这并非全部人的意思。”
“哼?”
“临时起意的是急需燃料的锻造行会和与之利益冲突的商人。再说,城里还有骑士团在。玻璃匠受贵族的特权保护,而那贵族在艾利奥露皇国中也颇有实力。我们若敢冒犯贵族的特权,不知道骑士团会作何举动。”
艾利奥露皇国若肯在战乱中保持中立是最好不过。骑士团肯定会避免贸然刺激他们,以免激起敌意。
“可是,若城市绕缭价格继续高居不下,最终对城里所有人来说都将是一场灾难。特别是现在离春天变暖还有一段时间。有大义名分在,人们或许真的会豁出去大干一场。”
如今只是部分工匠行会与渴望政治权力的祭司在四处煽动,可即便如此,局势也依旧不容乐观。只要有关乎城市存亡的大义名分在,骑士团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而且,城里人呵责玻璃匠的行为近似于在找活祭品。由于战乱,今年有高于往年数倍的人涌入城市,购买各种物资,导致城内物价高涨。玻璃匠确实消耗了大量的木柴,但城市物价高涨绝对不只是他们的错。正所谓树大招风,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每当这种时候,人们总是精明得要命,马上就能找出各种莫须有的罪名。”
例如,教会就将玻璃匠们抹黑为魔女的手下。小冲突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很多时候,迫害几乎是毫无正当理由,单纯只为发泄情绪。不少人都是无意中被选为了迫害对象。
菲尼希丝就是个好例子,想必大家也都听腻了。
“我知道这对玻璃匠来说是很没道理,也很痛苦的事……可世道就是如此。城里和城外是两个世界,双方无法互相理解。真是可惜啊。”
罗兹见库斯拉听后只是耸耸肩,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总之,你先稍等一下。那份秘笈我放到了仓库里面。”
“嗯嗯。”
库斯拉答应一声。他本想在店内等候,谁知罗兹把烛台也拿走了,他也只好跟着走去。
这种商铺无一例外,都是四处堆满货物。
货物间只留下能让店主罗兹的大肚子勉强通过的缝隙,走廊两侧箱子堆得高高的,里面放的大概全是草药,香草。
对店内布局不熟悉的库斯拉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随后,库斯拉突然看到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出现了一双玉足,应该是海伦娜的。她大概是关心信的内容吧。
“你知道秘笈的内容吗?”
两人在楼梯下穿过,罗兹动手翻弄面对着后巷的仓库货物时,冲库斯拉问道。
“知道。”
罗兹手没有停下,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库斯拉的回答。
“既然是师傅托付信件的人,我自然不担心你会拿去做什么坏事……”
说着,他回过头来。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财迷心窍的人,你要的报酬应该是秘笈的内容吧?”
库斯拉耸耸肩表示肯定。
“虽然你说过在骑士团有人,但你其实是炼金术师吧?”
库斯拉顿时觉得乔装没有半点意义。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若不然就是自己还没卸下“孤高”的炼金术师的铠甲。
“毕竟我是卖草药的,偶尔也会看到炼金术师。一看你的气质我就知道了。还有,我听说尼伯龙根有位大炼金术师制作出了一件很厉害的兵器。将行之有效的方案彻底推广正是骑士团的作风。他们肯定雇佣了不少像你这样的炼金术师,派往四处吧。”
罗兹说着笑了笑.
“你们见过那位大炼金术师吧?肯定是个白发威严的老者吧?”
库斯拉肯定不会自曝身份说,就是你眼前这家伙哦。龙的事虽传遍四海,却反而成了库斯拉等人最好的掩护。大概谁也没想到那个大炼金术师居然会跑到这小城来。
“他对我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库斯拉对世人的赞赏毫无兴趣。
罗兹对库斯拉的冷淡态度一笑了之。
“我就是因为想成为一个像样的炼金术师,才四处奔走调查。关于传说中的灰,你知道些什么吗?”
如今库斯拉是罗兹与玻璃匠的传话人,罗兹说不定会提供一些平时不肯说的情报。库斯拉暗含图谋的试探得到的却是一句令他彻底愣住的回答。
“传说就是传说。”
“听说前几代的玻璃匠都拼了命地去找啊。”
“我家的祖辈也是如此。”
罗兹似乎与师傅一样,觉得追逐传说的祖辈都是一群荒唐的家伙。
“听说他们用尽了各种手段,几乎把能弄到手的植物都烧了个遍。家财也耗了个精光,店铺差点倒闭.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找到。也就是说啊,世上根本就没那种灰。”
这是正常的反应。
“那有关城市的创立故事呢?”
“说是有一群从沙漠来的家伙,给了我们的先祖那种灰吧?我们这里的人讲故事时,开场白总喜欢说‘这是来自终年冰封的北方之地来的人说的故事’。我想什么来自沙漠也同样只是开场白吧。至于城市的建设资金嘛,当时玻璃可是稀罕物,甚至可以说是奇迹,价格高自然能赚钱。但当人们得知玻璃匠会把整片森林砍伐殆尽后,就把他们赶走了。市民们为了掩饰自己的罪恶感,才编出了这么个传说。我觉得传说的真相大概就是如此了。”
罗兹这番话句句都基于现实,毫不牵强地解释了状况。
传说只是编造出来的吗?
“大概就只有炼金术师会沉溺于这种荒唐的传说了……不过想出人头地的年轻人也确实需要白日梦。所以啊,我为能见证一位年轻人的成长感到自豪。”
“什么意思?”
“有了这份秘笈,你应该就能成为一个体面的炼金术师了吧。”
罗兹说着,推开木箱,卸下坛子,挪出一条路往仓库里面走去。
库斯拉看着他的背影,并未对他刚才的话生气。
所在的世界不同,关注的事物,兴趣的方向也会截然不同。
他是因为习惯了城里人的眼光与态度,才会嘲笑追逐奇异事物的人。他那番语重心长的话已经算是打破常规了。
“对了,问下,你试过这药的效果吗?”
罗兹听后,像是有意似地,过了一阵才回答说:
“没有。调配的方法只有玻璃匠才知道……最重要的一点,不管形式如何,操纵人心都是极其恶劣的事。”
“可看到这店里有抚平心火,疏解忧郁的药啊。”
库斯拉故意刁难地问道,但罗兹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
“这些都是关乎健康的药品。我想救人脱离病苦,神应该不会责怪吧。”
“实现扭曲的愿望也能使人开心地度过每一天啊?”
罗兹直起腰,转身看着库斯拉。
“实现愿望之后人就会心平气和?”
库斯拉面对面地盯着罗兹的脸,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能,问题仍会继续,搞不好还会恶化。”
库斯拉想起菲尼希丝,越是步步紧逼,自己的心就越静不下来,与心平气和相去甚远。
罗兹像是要跟库斯拉互相分享罪过般,点了点头。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在婚礼上接受神的祝福吧?”
“若无神相助,婚姻就无法持久?”
“大概是为了证明婚礼的多数仪式不只是摆设。”
库斯拉耸了耸肩。
“只是,”
罗兹继续说道:
“这可以说是一剂毒药,可如果使用得当,它也可以变成一剂良药。又或许会让人罪加一等。”
他在说什么?正当库斯拉疑惑之时,罗兹拿出了一本书。
“这就是那本秘籍了。”
书很小,看起来是羊皮纸订成的。
“交给我把。”
库斯拉说完就毫不客气地伸出手。
罗兹没有动。
“我有个请求。”
“……算了,我就没想过你会乖乖地交给我。”
库斯拉不悦地说道,罗兹脸上的笑容褪去,忏悔似地说道:
“我没其他可以拜托。”
海伦娜如此,师傅如此,这回轮到药材铺店主罗兹。
不过,库斯拉心里也隐约有点明白,生活在城市,或生活离不开城市的人每天都是在忍耐妥协中度过。在狼烟四起、冲突频发的现在,他们大概都在等待时机,或是想改变这糟糕的现状,或是为了喘口气继续忍耐下去。
罗兹没有把书交给库斯拉,而是朝他逼近过来。若在平时,库斯拉肯定不会让他靠这么近,以防突然对方袭击。可以允许靠近的大概就只有那个纯白的小姑娘了。
可是,罗兹痛苦扭曲的眼神却让库斯拉找不到喝退他的理由。
“炼金术师阁下。”
如此称呼已无异于在教会向神祈祷了。
或许他是想要忏愧。
他说话时几乎听不到声音,只见嘴在动。
“能帮忙骗下我家女儿吗?”
说完,他就把书交到库斯拉手上。
“用这药。”
他似乎发现海伦娜偷听会议的事了。
“什么意思?”
“我女儿爱上玻璃匠了。”
库斯拉忍不住仰头看着天花板,不是因为吃惊,而是因为想起了那个少女。她现在大概正伏在二楼的地板上竖起耳朵偷听吧——为什么自己这么笨,不懂得隐藏心思。
“然而,这恋爱根本不会有结果,作为父亲我也不能认可他们的相爱。”
“于是,就要用毒吗?”
罗兹呻吟一声,纠正道:
“是良药。”
话要看怎么说,库斯拉很理解他的这种心情。
“可是,你要我怎么做?这是让人恋爱的药吧?”
罗兹露出一副决心犯罪的表情,看着库斯拉。
“药使用不当也可能变成毒药。你制作出这药给我女儿。然后跟她说,你的恋爱是玻璃匠用这药催生出来的。这样应该能让她接受吧。”
让对方堕入爱河的药既可以让对方回心转意,也可以当作工具来用。
这大概就是技术与应用的奥妙之处。
本该让某人堕入爱河的药也可以用来使人死心。
只需告诉她,你的爱情都是药物所致。
“你也能获得一个很好的试验机会。”
“……”
库斯拉翻开秘笈看了几页,马上就看出药方都用暗号记载的。还好暗号的种类不多,破解起来并不难。
这时,罗兹压低声说道:
“女儿的恋爱绝对不会有结果。我本来是顺其自然的,可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担心的理由。”
库斯拉瞬间就明白了。罗兹早就知道女儿藏起来的那封信,也察觉到女儿今天把信交了出去。那他肯定预想得到之后玻璃匠会跟自己联系,慌也是理所当然。
库斯拉也理解他心中的不安——接下来该怎么办?
何况,恋爱是蛮不讲理的,肯定没法用道理来说服恋爱中的人。库斯拉自己对此深有体会。
“可是,吃了这药或许会送命。”
“恋爱也是如此。”
库斯拉实在没想到,乍看像一头猪的罗兹居然能说出如此漂亮的台词。
不过,在这种世道下,这句话显得分外地现实。
“在妻子先走一步的时候,我也是伤心欲绝。之所以没随她去,就是因为还有女儿在。”
库斯拉轻轻地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了无生趣实在太过痛苦了。
这时候,为了某人而活的信念就显得尤为重要,它能成为一个强力的支撑。
“而且,祖辈们留下这份秘笈也是有用意的。”
“用意?”
罗兹点了点头。
“正是为了能在这种时候发挥作用。有人迷恋某种无法结果的事物时,便可用这药来改变他的心意,让醒过来。”
“……”
库斯拉睁大眼看着罗兹,过了半晌才一脸痛苦地咬了咬牙。
追逐梦想的人耗尽毕生心血后只得到了一件副产品,而这副产品还是催情药,实在太过讽刺了。
据罗兹说,他的祖辈因沉迷于寻找传说中灰差点倾家荡产。因此他将秘笈留给后人,并不是为了让后人铭记先辈的心血结晶,而是要后人引以为戒。
这药对追寻抹大拉的炼金术师来说,实在太苦。
罗兹突然露出胆怯的表情。
“还是说……疯掉的人是我?”
善良的神之子民正因无法遗忘神的教诲,心存良知,才会落得如此痛苦。他深知自己要对海伦娜做的事有多残忍。
在某种意义上,罗兹也很像炼金术师。
所不同的是,罗兹想做一个善良的市民,而库斯拉则拥有着“利息”的外号。
“有两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
库斯拉盯着罗兹,继续说道:
“小姑娘比你想的还要聪明。”
库斯拉的话半分是自嘲,半分是经验得出的真心话。
“还有,我虽然也很想试一下这药……可我毕竟不是魔女。我知道这药的处方非同一般。你真想我用药吗?首先,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吧?”
胃药就要喝进胃里,伤药就要敷在伤口上。药有药的用法,催情药在用法上可以说是最“灵活”。
罗兹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仿佛五脏绞痛肝肠寸断。
他的女儿的忧心蒙蔽了他的双眼。
“……我可不想被炼金术师教训这种话。”
“也是呢。”
库斯拉一肘子撞到罗兹胸口上,罗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秘笈我已经收到了。我只会遵守将秘笈送回给玻璃匠的约定。”
库斯拉说这话时恢复了正常的音量,仿佛故意要让侧耳偷听的海伦娜听见。
罗兹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库斯拉转身就往外走,离开了药材铺。
夜空依旧层云密布,漆黑一片。库斯拉未免被巡逻的卫兵逮到节外生枝,借着夜色的掩护匆匆赶路。
外面的空气冰冷彻骨,正好可以缓解库斯拉心中的焦躁与苦闷。
罗兹的话实在是一剂苦药。若恋爱这种不讲理的情绪也能用药物来操纵,岂不是说就连绝不退让的坚定信念也同样脆弱得能用一剂药来驱散?
想想都觉得可怕。
若某天,自己向往抹大拉之地的热情也被一剂药改变,自己该如何是好?
个人的意志遭到无视,有如强逼自己换上工匠的衣服。
这种想象带来了与死亡恐惧截然不同的恐惧。
同时他明白到,那药恐怕真的有效。
罗兹那番预见性的话就是根据。
库斯拉回到旅馆后,看到房间已经熄灯,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大概是旅途劳顿,三人都睡着了。
库斯拉轻轻地关上门,如鲇鱼般穿梭在黑暗中。
随后,他凭借黑暗中的轮廓认出了菲尼希丝。
他们的性命如雨打浮萍,随时都有可能凋落。
一起迎来生命的最后一刻固然是个不坏的想法,但可能的话,库斯拉还是希望对方能好好地活下去。如今这世道,他们恐怕稍不走运便会迎来生死诀别的场景——不得不对她说,你快走,别管我。
到那时,能扭曲心意的催情药肯定是救命良药。对这药理解得越深在关键时刻就越能派上用场。想到这,罗兹说的话瞬间就染上了另一层意义。不是用来消除沉溺于无果爱恋的少女的痛苦,也不是用来消除对女儿担心不已的父亲的不安。
那应该是一次宝贵的用药实验。
催情药是烈性药,本来就是用多种有毒植物混合而成,所以即便能完美调配出来,第一次用药的结果也得看运气。用猪狗来试药也并非不可以,但正如铁不是钢,药用在人身上结果肯定会有偏差。
而且,毒药或烈性药的用药量要视人的体格而定。库斯拉很清楚毒药的这一特性。
也就是说,若在海伦娜身上试药,那么用在与海伦娜体格相当的菲尼希丝身上时,库斯拉绝对有信心调配出合适的量。至于药效也是如此。最终的是不能把对方毒死了。
久违的“利息”的声音再度在他心中响起。
世上的一切都不过是达成目的手段罢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的恋情,以及她的性命也都不过是工具罢了。再说,她的父亲也请求你对她用药,者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帮人吧。
为达目的不惜抛弃人性,这就是冷血无情的炼金术师。
然而,库斯拉在心中做出了异议。
确认这药的药效也有可能会扼杀自己。或许一剂药就能击溃自己的信念。
两难的选择令库斯拉痛苦不已,同时也唤醒了他近似于孩子气的不甘。
最最重要的是,他感到了寂寞。
他轻轻抚摸着菲尼希丝的脸颊,毫无防备的小猫轻轻地别过脸,继续酣睡。
爱情能被药左右。
感觉就像自己在终于相信爱情时,又突然迷失在无法折回的迷宫中。
即便他拼命逃避现实,现实也不会因此消失。就算把催情药从脑海中赶出,这药本身也还是不会消失。
传说中的灰很有可能单纯只是个传说。
可催情药却是切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