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最终话·犬神

最终话·犬神 序

那天楠濑步放学回家后,先瞄了眼邮箱,发现里面塞有传单和广告邮件,但却没她的目标——应该今天送达的成绩单。大概被父母先一步拿走了吧。

第三学期进行的考试结果不太理想,成绩单上自然记载着与之相应的评价。要被父母告知不理想的成绩着实让人心情沉重。

本来步的父母就对成绩这事很宽容,所以步也知道成绩下滑一点他们也不会在意。或许他们反而还会称赞步迟到早退请假少了,不过步本人讨厌这样。本来考试就该考出成果,而不是拿个参与奖。她已经度过高二,升上高三了,等待着她的将是大学考试。

现在的成绩还不足以让步考上自己的目标大学。她在一月时被卷入了一起重大事件中,受伤的右手在学期初的时候还动不了,但这无法构成借口。田端典子的骨折比她还要严重,不得不接受长期治疗,到现在手仍绑着绷带,可就连这样的典子都还能保持以前的成绩。步的另一个朋友有贺真琴更是考出了在年级名列前茅的佳绩。

虽然步不认为自己能超越她们,但无可否认自己还不够努力。她在心中反省道,这次放假得好好努力才行。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接下来就是春假。街道旁的樱花也开始含苞待放。母亲放在玄关处的盆栽中的香堇菜也已经开出紫色的花,飘香四溢。

今天典子会来步家住一夜,然后第二天一起去学校。步从小就很怕那些带有典礼二字的活动,小学时典子为了强拉步去参加,都会在典礼前一天住到步的家里,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虽然现在步也能一个人去学校了,但步的父亲还是想把典子喊到家里来,所以这个惯例仍在无理由地延续。

并不是所有的期末都会如此,只有每年一次的学年结业典礼前一天步家会把典子喊来。好像不这样聚到一起,聊聊这一年来发生的事,畅谈一下来年的抱负,父亲就不会满足。父亲似乎还记着典子当年让步去上学的恩情。步的母亲也相当宠溺典子。

今年一年,步的房间也增添了不少东西。一个人住的话倒没什么不便,但典子要留宿的话就必须得收拾一下了。步换上便服,绞尽脑汁地再度分配快要塞满的柜子空间。这时她在壁橱的深处发现了那只老旧的桐木箱子。

那是她家代代相传的东西,里面放有一只坛子。

那是犬神的坛子,据说里面曾放着一颗栩栩如生的野狗头,但随着时光流逝,里面的狗头早已丢失。坛子交到步手上时,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只是母亲告诉步,怨灵还寄宿其中。

事件之后,山彦村主庆介从被害者那里夺走的头部和内脏的用途终于浮出水面,他也使用同样的坛子施行咒术。那时步就在想,虽然人和狗有差别,但人蛊的制法应该跟犬神一模一样。

这应该不是偶然吧。或许如死去的能力者御门所言,大家有着共同的祖先。

虽然步也想知道个中详情,但现在已经无法确认了。告诉庆介人蛊制法的人是他的外婆大岛多纪,老太太在接受调查时上吊自杀了。

她的死让一部分警察紧张起来了,担心这是山彦死后的诅咒,甚至还来询问步的意见。

步自然是无法做出回答。

她看到在庆介死的瞬间,挤在房间里的女性全都一下子消失了。所以她觉得,并不是庆介用生前杀死警察的手法来让祖母自杀。

不过,如果多纪寻死的理由与庆介有关的话,那也确实可以说是一种诅咒。因此步对怎么回答感到为难。

她最近开始在想,诅咒这类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神秘的事物,它们的存在应该与极其自然的感情波动密不可分。多纪对自己亲手养育成人,并杀死的庆介有着复杂的感情,大概正是这份感情将她逼上了死路吧。

同样被征求意见的真琴则讲述了与步不同的见解,她认为多纪是出于本人的意愿自杀的。步对真琴说出自己的见解后,反而被真琴劝告说,最好不要将什么事物都联系起来思考。如果不将事物区别考虑的话,心理会出问题的。

或许确实如真琴所言。步每次想到庆介犯下的残忍的罪行时,都会变得郁郁寡欢。大概是因为意识到庆介与自己有着共通点吧。

严重时,到夜里那天看到的御门和村主由希子的身影还会在脑海中浮现。警察也提议给她安排心理咨询。步虽然拒绝了,但她自己也意识到,这起事件确实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刺激了自己的内心深处。而且她还无法忘掉与庆介谈话的那个地下室的情景。她时而在想,自己大概也被庆介诅咒了吧。这种想法肯定就是真琴告诫的那种不健全的思考方式。

不过,听真琴那时的语气,步感觉她心里也跟自己一样,想将此事与自身关联起来,但同时,她又觉得不能这样做。

犬神的坛子放在壁橱里太浪费位置了,把它移到一个小点的地方,应该能腾出空间放更多的东西。步一拿起箱子,就听到一阵当啷当啷的陶瓷声。

据说当初庆介曾被告知,坛子只要偷看了里面的东西就会失去效力。以前步也被告诫过同样的事。但她不止偷看,而且还把坛子摔烂了。

那是步小时候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感觉苦涩。

害怕去上学的步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埋头打电玩,就连吃饭的时候都不走出房间。她每天都不跟人说话。偶尔发出大喊,那也只是从出身起就附在她身体内的犬神在吠罢了。

那时父母送了一只仓鼠给步,大概是希望至少能让极度讨厌与人接触的步有个朋友吧。

之后,正如父母预期的那样,步很快就被仓鼠征服了。

这只灰色的小毛团刚来到房间时,只敢畏缩地蹲在笼子的一角。

无法控制自我的人不可能照顾得了动物,肯定很快就会把动物杀死。步很害怕,求父母把仓鼠拿走。父母却出奇地顽固,回绝说,如果步不喂的话,那仓鼠就只能等死了。现在回想起来,步也能理解,父母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下定决心做出行动。但当时步听到这番无情的话后,只会一味地惊慌。

于是,步在父母的半威胁下,开始与仓鼠一起生活。

仓鼠种类是短尾侏儒仓鼠,父母还顺便给步买了几本有关仓鼠喂养的书。步一边看书,一边开始战战兢兢地照顾仓鼠。

首先是试着喂食,结果仓鼠因为害怕陌生环境,看都不看食物一眼。而且只要步稍微动一下,它就会神经过敏地从笼子的一角逃到另一角。步悄悄离开后,仓鼠就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步左等右等,仓鼠都不肯吃东西。不久到了晚上,步以为那小家伙已经死掉,开始哭了起来。这时,仓鼠总算肯靠近装食物的盘子。随后仓鼠在一脸认真的步的注视下,啃起了茶色的小丸子。

那个瞬间的情景和心中涌起的喜悦时至近十年后的今天仍记忆犹新。

结果,正如父母计划的那样,那只仓鼠成了步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步几乎不在打游戏了,将那份精力全都倾注在了照顾仓鼠上。因为仓鼠的饮用水必须得定时更换,所以步走出房间的机会也增加了。虽然发高烧动不了,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况步也无计可施,但她再也不会因此过分情绪低落。

在仓鼠完全习惯了房间的新环境,整天活泼地在笼子里跑来跑去时,步也有了新的目标。书上说,熟络了的仓鼠能用手喂食,还会在主人手掌上睡觉。步也想跟仓鼠友好到那种程度,并开始逐步尝试。

一开始步老是被仓鼠咬手指,但她没有气馁,花了几天时间尽手段取悦仓鼠,不久后就成功让仓鼠吃她手上的食物了,随后还顺利地让仓鼠在手掌上睡觉。

步光是看着仓鼠蜷缩在手掌上熟睡,就感觉无比幸福。她非常想与人一起分享这份幸福感,于是手捧着仓鼠,悄悄地站了起来。即便如此,仓鼠也没被惊醒,依旧在手掌上酣睡,看来是让仓鼠玩到精疲力竭的作战成功了。

父母大概都睡了吧?步走出房间,来到昏暗的走廊。

虽然夜已深,但厨房还点着灯,还能听到悄悄的说话声,看来父母都还没睡。这正合步意,可以让父母都看一下。步心想,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一起替自己高兴的吧。

步已经好久没来到饭桌旁了,不过那时步满脑子都想着仓鼠的事,压根没注意到。

厨房门的关着,步来到门前站住。她另一只手也正盖在仓鼠身上,以防仓鼠突然醒来掉落到地上。可这样她就无法转动门把了。

大声呼唤会把仓鼠惊醒。该怎么喊父母开门呢,用嘴来开门又怎样,步站在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射出来的灯光中犹豫了起来。这时她注意到厨房里的两人正在谈论自己的事,而且声音很轻,看来内容重大。

步凑近门,偷听起他们谈话的内容。

两人正在商量是否要把步从现在的班级转送到特殊年级。

母亲根据自身的经历,反对说应该让步正常地上学,而父亲虽然对此表示一定的理解,但同时认为也该考虑一下其他的可能性,具体就是建议对步加以治疗。

虽然此前一直按照母亲所说,让步吃外婆传授的烧炭,但直到现在都不见奏效。既然如此就必须得试一下科学的治疗方法、现在马上就选择特殊年级或许有点操之过急,但先请医生治疗一下或许也不坏。之后父亲还提到了ADHD(注意力不足过动症)和LD(学习障碍)之类的词。

这些内容对步来说太深奥了,她根本无法理解。但平时只会露出稳重笑容,很少提意见的父亲现在却语气坚决地说个不停,光凭这点就足以让小孩子产生特有的误解了。

随后步又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发现自己终于要被烙上失败者的烙印。顿时一股刺痛般的紧张感,和该来的终于来了的感慨在心中交错。她早就料到,父母总有一天会对自己说,你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生活。

而更让她不安的是自己的事竟然令父母表现出了与平日不同的态度。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平时恩爱的父母居然会相互争持。而且,他们争持的原因还是自己。

父亲的劝说很快就让母亲激动起来,最后母亲还哭出来了。

步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母亲哭泣,她感觉万分恐惧,脚不停地颤抖。手上的仓鼠醒了过来,为了不让仓鼠逃出手掌,步双手紧紧地盖住仓鼠,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步在仓鼠就要发狂前把它塞回到笼子里,然后把自己关在壁橱里,一动不动。即使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抱着膝,她的身体也还是颤抖个不停。

自己导致平日温和的父亲说出了一番冰冷的话,害那么温柔的母亲绝望地放声哭泣。自己把最喜欢的父母搞成那样。

沉重,漆黑,与恐惧感几乎无甚区别的罪恶感扩散到她幼小心中的每个角落,研碎着她的心。步身体的颤抖越发激烈,牙齿也咯咯地响了起来。

都怪毫无价值的自己每天都露出那副愚蠢的狂态,害那对如此恩爱的夫妇关系扭曲。

平时她就感觉自己给人麻烦了。但多亏了父母总是微笑地宽容她的任性,她才能勉强安慰自己。如果父母在背地里总是那样讨论的话——稍一想象,步就受不住了,自己这种人还是不存在的好。

不管在壁橱里蹲了多久,她依旧感觉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她希望自己的存在变得微小稀薄,谁也察觉不到,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可以的话最好能直接消失掉。

那样一来,不光父母能得到解脱,就连每天都沉重地萦绕在心中的痛苦也会一并消失的吧。

听到门外响声的父母吃惊地对视了一眼,在走廊上跑动的脚步声肯定是自己的独生女。她听到刚才的话了。步的脚步声慌乱,表达出她听到那些话后的感想。

妻子看了丈夫一眼,丈夫苦着脸盯着门。

尴尬的夫妇沉默了下来,女儿的脚步声跑上了楼梯,随后用力关门的声音在厨房中回响。闭门不出的女儿难得走出房间,却被自己两人的话泼了一头冷水,赶了回去。

该怎么办?虽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安慰女儿,但又不能用那种之后马上就会食言的谎言来安慰她。如果步依旧无法回归正常的日常生活的话,那个现实终究会摆到她面前。

夫妻俩无言地面对着同样的问题,身体无法移动半步。

不久,妻子拿出手帕擦了擦脸,用小镜子看一下眼睛有没有哭肿。丈夫看到妻子的举动就知道她要去女儿那里了。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确实是最坏的选择。丈夫也站了起来,两人一起朝女儿的房间走去。

丈夫把手放到门把手上,这时他听到房间里传出了奇怪的声音。

咔嚓卡擦,那是金属互相摩擦,使用剪刀的声音。丈夫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安,大喊一声后不等回答就打开了房门。

夫妇俩看到房间内的情景后,都吓到了。

绒毯上洒落着剪断的黑发,女儿站在房间中央,看起来像个少年,那头无论谁见了都会最先称赞的柔顺的黑发已经消失无踪。

即使父母打开了门,女儿也没回头。大概把黑发剪断还不满足吧,她乱舞着剪刀继续剪了起来,剪刀和握着剪刀的手都被染红了。

“步!”

丈夫喊出了平时叫唤女儿的名字,按住女儿染得鲜红的手,夺过剪刀,然后将她的身体扳转过来。只见女儿只有手上被染红了,身上其他地方还是干干净净的、

丈夫检查了一下女儿的身体,看哪里受伤了,不过哪里都没看到流血的伤口。

“这血是?”

步没有回答,只是用冷淡的目光瞪着父亲。

“孩子她爸……”

妻子代替不肯开口的女儿,指了指房间里面,只见书桌上滚落着两团红色的毛团。丈夫楞了一会儿才察觉那是被剪成两半的仓鼠的尸体。

“我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步嘀咕道。她一脸无聊地看着桌子上凄惨死去的尸体。

“你们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已经重获新生了。那个脆弱的步将不复存在,所以我也不需要朋友。已经没事了。我已经坚强到可以独自活下去了。”

女儿的语气冷淡得就像陌生人一样,夫妇俩一脸呆然地看着女儿的脸。

她这次跟以往的精神错乱不同。夫妇俩意识到女儿身上又出现了新的未知问题后,心中顿时涌起一副近乎绝望的感情。

步在他们的注视下从壁橱里拿出桐木箱子,打开盖子。

“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她大喊一声,强行撕下堵住坛口的布。

把空无一物的坛子亮给父母看。

“这不什么都没有吗。居然被这种东西搞得每天都乱糟糟的,像个傻瓜一样!”

说罢,她就将箱子摔落到地上,箱子虽然没坏,但里面的坛子却摔得粉碎。

看到母亲的脸因恐惧而痉挛后,步说道。

“没事的。压根就没什么犬神。就算有,也不用管。我一点都不害怕那种东西。我见到就把它杀掉!”

步说完就竭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然后就像切断了电源一样突然失去了意识。

之后醒来的步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早上正要习惯性地去喂仓鼠时,才发现笼子里空空如也。步向父母询问,听说事情的一部分经过后,顿时脸色发青。

之后步害怕再与外界接触,把自己关在一片漆黑的房间中,埋头打游戏。

据说那时,父母开始真的考虑让步接受“治疗”了。步记得自己虽然也察觉到了父母的意图,但根本就没心抵抗,反而还觉得这样做更好。

如果能把自己关在不用与任何人接触的白墙之中,自己的心情肯定会相当愉悦吧。她既不想伤害到身边的人,同时又对外界恐惧到不得了。

在这种状况下,一个来自外界的,意想不到的使者将她拽回到了大家所生活的正常世界中。

“开饭了哦。”

身后突然传来呼喊,步吃惊地转过身,只见典子站在那儿。

“已经来了啊?都没听见门铃声。”

步抱着木箱问道,典子耸了耸肩。

“在玄关那里碰到叔叔了。”

典子说完想伸手挠头,但她下意识地举起了那只仍抱着绷带的手,不禁皱起了眉头。

“没事吧?很疼?”

步一脸担心,正要走过去,典子像赶人似地挥了挥手。

“没事。比起这个,你还是快点收拾后下去吃饭吧。”

说完就转过身要走回厨房。

步在身后冲典子说道:

“刚才,我在想小典的事哦。”

典子微微转过头,露出侧脸,可以看到她皱起了眉头。

最终话·犬神 一

那天的晚餐是河豚锅,典子和楠濑家围坐在一起共进晚餐。

受伤两个多月后,典子已经开始习惯用左手拿筷子了。正当典子把白菜一点点地夹进放有柑橘醋小碟子里吃起来时,步的父亲满脸笑容地夹了块河豚肉给典子,说“怎么了,只吃蔬菜。来,这是从叔叔的朋友板前那里买来的”。

典子皱了下眉头,不过她并非像步的母亲戏说的那样,青春期少女讨厌大叔,只是单纯正在减肥而已。住院时增加的体重还没降下来,虽然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不过心里却很在意。

这时候自然也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典子马上就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继续吃饭。

步的父亲一个劲地称赞典子很酷,从小就表现成熟,相比之下自家女儿就只会让人叹息。步听了会,高兴地笑了笑。母亲也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晚餐的过程就跟往年一样。

餐桌上的主要话题是学校里的事,还有来年考试的事。他们并没有谈到山彦的事,大概是担心成了受害者的典子。

那起事件在犯人死后也几乎没有公诸于众。只是为了解释典子受伤的事,媒体才把事件近乎歪曲事实似地报导了一下。与事件相关的少女们的父母虽然从电视新闻上得到了详细的解释,但他们也知道那是改写过后,有利于警方的报导。

话题转变成志愿后,步就说出了自己想去的大学,而典子则含糊其辞。步邀请她说,如果没有想去的地方的话,就考同一所大学吧。

“我考也无所谓,不过你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那里的考试吧?”

步闻言苦笑了一下。

吃完饭后就到洗澡时间。典子已经在家洗完了,于是只有步一个要去浴室。步洗完穿着睡衣回到房间时,典子也已经换上了睡衣,正在看电视。

“昨天,美贵久违地打了个电话来”

典子听到步搭讪,只是含糊地应了声。

她正在看的历史纪录片,今天好像播到罗马史,正在讲述凯撒大帝的事。两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闲聊了起来,不管聊天经历怎样的过程,话题最终都会回到小时候的事上。

“真没想到能这样正常地生活啊”

典子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那样呢”

正如典子所说,那时候步的情况真的很严重。

宣称不管怎样都要让步去上学的典子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步的家。

典子在离开家的时候还因不跟班上的人一起上学起了一番争执,但到了步家后还有件麻烦事等着她。

那时候步正好癔病发作,典子只好在厨房等待。正当她喝着步的母亲泡的茶时,楼上传来巨大的响声和步的叫喊声。典子顿时感觉一阵心惊胆战,自己还真是定了个让人头疼的约定。

不久后,房间平静下来了,典子让在房间里喘着气的步背上双肩带书包,将步带出了房间。典子那强硬的态度让步只能战战兢兢地听话。

步在上学时嘴里喀拉喀拉地咬着些什么。典子问那是什么,步就拿出一块超黑的肉块给她看。

“真是怀念啊”

步若无其事地眯眯一笑。

“正因为阿姨每天都让你吃那东西,所以你才会味觉障碍吧?”

“可是,不吃那个的话,野分就不会离开身体了”

步为母亲辩护道。

“吃了之后却完全没有离开不辛苦么”

典子冷冷地说道。

楠濑家的女性代代都会被犬神附身,但一般在年幼时就会把犬神吐出体外。然而,步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年纪依旧无法让犬神离开身体。

典子让步去上学后,一开始步总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定引起各种纠纷。典子按照当初的约定,在步被同学欺负时站出来保护她。之后典子也像步一样遭到了排斥。

步觉得自己给典子添麻烦了,心里很不舒服,但典子本人却满不在乎,嗤之以鼻地说比起和那些只会无聊地欺凌人的家伙搞好关系,还不如现在这样更让人舒心。

于是,两人很快就成了交心的朋友。步全方面地信任典子,不管在哪儿都会跟在典子身后。典子虽然嫌烦,但还是不情不愿地默许了她的行为。两人的关系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没想到我们俩会交往这么长时间”

典子叹了口气。

她本来打算,只要能向同学证明班上的狗女其实并没有谣言说的那么异常,就足够了。

“我啊,到现在都还没认同你是我的朋友”

典子粗鲁地说道,不过步只是一味地笑。

“小典不管说什么,都会一直保护我的吧”

那副安心的态度让典子一句抱怨的话都说不出口。不过看到自己绑着绷带的手后,她就开始为难起来了。实际也正如步所说的那样,所以自己才会受这样的伤吧。

“不过,那时候真是够呛的”

步到了小学五年级时,犬神还是没从身体离开,身心状态仍是不佳。由于步的学习和生活方面都逐渐开始适应了,所以父母也没再提转到特殊学校的事。但那时她光是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就已经耗尽心力了,很难说是跟普通学生一样。

于是那天,为了想办法将犬神赶出身体,两人决定去拜访外婆,

父母一听说只有她们两个小孩子独行后,顿时面露难色。外婆得接连换乘电车才能到,而且离车站也相当远。女儿的身体虚弱到光走去学校就会低烧,回家后也得一动不动地休息还一会儿,根本不可能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不过步毫不让步,借助父母的力量就没意义了。她感觉就是因为父母老宠着自己,所以病才治不好。

而且,过去父母为自己吵架的情景总是在心中某处挥之不去。虽然步脸上不动声色,但自那之后她就很怕给父母添麻烦,担心又会让他们像那时候那样吵架。

不管步态度有多强硬,她的父母就是不答应。典子说自己独自坐过还几次电车后,他们才勉勉强强地答应。

当天父母给了两人一台手机,千叮万嘱有什么事就马上打电话回来后,两人就出发了。

那是将要升上六年级的春假里发生的事,季节正好跟现在一样。

典子本来就喜欢旅行,面对这个乘电车出远门的计划也没感觉心情激动,反而还满脑子担心此行真的能让步好起来吗。要是此行不奏效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那时两人都感觉走投无路了。

步勉强拖着容易发烧的身体去上学,典子给出的建议她也会拼命地遵守,含着泪地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可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只要一在教室里四脚着地地跑动,发出犬吠声,一切就都付诸东流。即使尝试有助于精神放松的药草或香料,步在回过神来后还是会发狂地把房间破坏得一团糟。

虽然无数次失败哭泣,但步还是没有气馁,依旧坚持上学。

曾宣言只要步去上学,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保护她的典子不管出现什么状况,都没有食言。典子心里也确实有不想毁约的想法,同时她也明白,对自己的信赖是步心中最大的支撑。那时候典子想,如果自己崩塌的话,步也会跟着倒下。

这种想法让步的问题也成了典子要面对的问题。察觉到的时候,典子已经和步一起悲喜与共了。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都整天露出一副严峻的表情。

两人都这么努力了,如果还是无济于事的话,该怎么办?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话,绝望同时涌上两人心中。

她们甚至还商量说,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善步的状况,仍旧无法让大家接纳步的话,两人就找一处没人的地方相依为命。

“现在想来,我们的关系完全是相互依存呢。真是最坏的人际关系”

典子回想过后,耸了耸肩。

“是吗?或许这就是友情”

步说完,无忧无虑地笑了起来,典子对她叹了口气。

“那样都能长大成人真是件了不起的事啊,好可怕好可怕”

不知道步是怎么看待典子这句夸张的话,她“啊哈哈”地笑了起来,抱住靠垫从绒毯上跑到床上。

电车上空荡荡的,两人找了个面对而坐的隔间坐了下来。车外寒风彻骨,但隔着车窗招进来的阳光却温暖柔和,典子坐到椅子上后很快就犯困了。昨天她由于太过紧张没睡好,大概是因为这样,头和肚子都疼得厉害。

“这下小狗总算能滚出去了”

坐在对面的步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喃喃自语道。

那粗野的措辞和表情,令典子明白,啊今天是“阿步”啊。

步时不时会表现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化身男孩子时,她的性格也会变得截然不同,既要强又积极,还有点粗鲁。

这种时候,步的态度与平时正好相反,会对典子直呼名字,还用命令的口吻说话。而且还要典子称呼她为“阿步”。

平时步那种顺从的性格也很让担心,但阿步动不动就露出敌意的性格也会勾起典子的不安。典子总在想,要是步的这两种性格能各取一半互补就好了。

“不仅要把它赶出来,出来的话我还想狠狠地揍它一顿。迄今为止让我遭了那么多罪的犬神最好消失掉”

步说完咬了咬指甲,换做平时的步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为什么今天会是阿步?典子感觉一阵头大,跟完全不听人话的阿步一起长途旅行让她很不安。

典子不禁在想,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步出现肯定是在发生了什么冲击性的事件之后。被深深伤害的步刚嘤嘤啜泣起来没多久,就开始摆出一副满不在乎,傲慢无礼的态度,那肯定是阿步出现了。

典子想象,步大概是在痛苦得无法忍受时,特意做出那种举动来回避痛苦的吧。

“昨天晚上又一个人哭了?”

典子对陷入了沉思的步问道,步一脸诧异地看向她。

“别对我说这种话”

步说完皱起了眉头。

“我可不想听到那个胆小鬼的事”

步不屑似地说道。看来果然发生了什么,典子想着叹了口气。

“我说,你不会是喝了什么奇怪的药吧?”

典子突然想起似地问道。

“你说啥?”

“那个啊,昨天看的小说里出现过。那本叫《杰基尔博士》的书里出现的……”(注:杰基尔博士=化身博士)

典子讲述起自己昨天睡不着看的那本小说的内容。有个聪明,温文尔雅的人喝了药之后就化身为一个反映自己内心阴暗面,残忍丑陋的人。

步默不作声地听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荒唐,这不是就个瞎想的故事么”

她语气焦躁地说道:

“我才不会喝什么药,也不会杀人。我可不是步的阴暗人格。我是货真价实的!”

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大喊起来了。

“没人能帮到我的话就算了!这世上净是些过分的家伙!虽然典子很温柔……可我不想让任何人担心我!”

“不要生气。我不是在责备你”

“之前你说我变成狗的时候就像狼人一样。典子你就这么想我变成怪物?”

“完全不是那样的”

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典子虽然也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够圆滑,但她其实只是想着“这会不会成为治疗方法的线索”,才说出那句话的。

“那你就啥都不要说。我最了解我自己”

步如此说道。自己的心意被恶意曲解让典子有点生气,不过她没再多说什么。

阿步像这样发火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过最近情况好像逐步严重起来。典子也感觉自己渐渐变得性急起来。但是。如果两人同时生气的话,典子觉得自己必须得沉住气。

而且,在这种时候不能吵架,前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等待着她们。再说,电车虽说是空荡荡的,但也并非完全没人。如果引起奇怪的骚动的话,就会被大人带回来了。

典子沉默下来,步说长发太麻烦了,很羡慕典子的短发。她这样说大概是打算取悦典子吧。

漫长的电车之旅结束,两人抵达了车站,笑容满面的外婆正在检票口外等着。两人不记得有联络过她,似乎是步的母亲把事情告诉她的。

两人本还紧张到不得了,以为出了车站后,坐巴士去找外婆的家会很辛苦,现在看到外婆出现后,顿时感觉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互相打过招呼后,三人就坐上的士前往外婆家。的士穿过空地和田间,驶过凹凸不平未铺过的道路,来到沿河的小镇,那里就是外婆生活的地方。

外婆的家是一排外表像似的白铁皮屋顶房子中的一家、典子心想,独自出门的话,大概会和其他房子搞混走不回来吧。

两人一走进家里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线香香气,随后外婆把她们带到用作卧室的榻榻米房间。房间里电视和桌椅都是相当老旧的东西,不知道是单纯珍惜使用,还是因为清贫,年幼的两人无法判断。

听说步的外婆除了务农外,还帮人看相,做咨询赚取生计。但家里却看不到类似的工具,大概已经退隐了吧。

家里宗教性的东西只有放在角落里的小佛坛,两人按外婆的吩咐,给佛坛敬上线香。祖母说这里祭祀的是祖先,可佛坛上却看不到一个牌位。

上香结束后,外婆就请两人吃飘荡着菜刀铁锈味的猕猴桃。

“不管怎样都无法将野分从身体里赶出去,所以我们才会来找婆婆”

典子代替沉默不语的步解释道。

步虽然在家尝试过外婆教的方法,但完全没看到成效。这令步在学校和私生活方面碰到不少麻烦。

“总之就是很麻烦”

谈及被同学欺负时,话题就变得悲伤起来了,步厌恶似地说道。

“快点想想办法啊!都是祖先太蠢了,才会搞出犬神这种东西的吧?”

“小步说话变得相当刻薄呢。樱叶饼哦,要不要吃?”

外婆对步的责备毫不在意,大概外孙女来访的喜悦还没消散吧,她笑着说道。

那满不在乎的笑容跟步一模一样,典子如此想道。

“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先放一边!”

但现在的步一点都不领情,扬起眼角,喋喋不休地说道。

“外婆和妈妈都治好了,为什么我按同样的方法却治不好,告诉我!再说,犬神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不是胡扯的吧?其实是我脑子有病?现代的人居然会因为古时候的怨灵,会变得像狗一样,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荒唐”

这是“阿步”时常挂在嘴边的疑问,典子此前也曾听过好几遍。

步一直在想这些问题吗,还是说只有在化身为“阿步”的时候才会想到这些问题?因为平时步不会谈及话题本身,所以典子也无从判断。

步的态度让外婆露面露难色,她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还没说够的步只好对典子大发牢骚。

“感觉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却什么都没做到啊。完全无法交流!她不是老年痴呆了吧”

看来外婆的态度让步很失望。

“你再怎么骂婆婆也无济于事啊”

“可是,她不是什么都回答不上来么。典子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真的有犬神吗?”

“我也不知道。就算真的没有,也不是外婆的错啊。或许古人跟现代人有所不同。也许他们并不是撒谎,仅仅是相信了错误的事而已”

典子这番回答少年老成,刚说完外婆就走进来了,回来得意外地快。外婆手里还拿着一个筒状物。

“说起来,还没给小步看过这个呢”

“那是什么?”

典子问道。

“你们还不知道犬神长什么样吧”

外婆说完就将圆筒放到桌子上。

那是一幅古老的画卷,在桌子上摊开后,就看到上面画着一副水墨画。

“这就是犬神”

在典子看来,那幅画画得不怎么样,但这大概是古时候的绘画方式吧。空白的纸面上,用弯弯曲曲的笔触画着一只动物。

“一点都不像狗嘛”

正如一脸诧异的步所说的那样,那上面画着的动物鼻子细长,身形矮胖,手脚短小,与狗一点都不相符。虽然没有刨土的爪子,但闭上眼的样子就像鼹鼠一样。

这只毫无压迫力的生物身上可以称得上像妖精的地方,大概就只有那条分成两股的大尾巴了。

典子这么一说后,外婆说:

“它就是像鼹鼠”

据外婆所说,犬神会寄居在家里,然后给全家人都带来影响。

“听说犬神可以咒杀别人,我还以为是更可怕的东西”

步看到长期给自己带来困扰的家伙竟是这么一副缺乏压迫力的呆样,反而愤怒了起来。

“小步如果能顺利将犬神赶出身体的话,也会看到同样的东西。习惯之后,就会感觉这小东西像宠物那样相当可爱”

“我最讨厌宠物了”

步愤然地说道。

“我也能看到吗?”

典子问道,外婆摇了摇头。

“大概不行吧”

“为什么典子看不到?”

步顶撞道。

“这样太不正常了。只有我能看见,其他人看不见,太恶心了。再说,典子一直跟我在一起,肯定能看得见的”

“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的话,或许能看见。但普通人是看不见那东西的。小步你是因为犬神一直寄宿我们一族的女性身上……”

外婆说道这儿,注意到步正用充满怨恨的可拍眼神瞪着自己,于是说道:

“看来这事给小步造成困扰了啊。这还真是辛苦。该怎么办呢”

外婆苦笑了一下。

步好像彻底对外婆生气了,之后再也没说一句话。步这幅样子,让典子也没话题跟外婆聊了。茶室内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典子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时间流逝,过没多久外婆就准备好晚饭了。这时步在典子耳边低语道:

“那老太婆果然是个骗子。她根本就不知道治疗的方法。这只能靠我自己治疗了”

典子不知道步如此生气的理由。“阿步”虽然总是表现得很叛逆,但她对父母和老师都还比较顺从,所以在圆滑处事方面,阿步比平时只想着退缩,畏畏缩缩的步做得更好。那为何她会对外婆表现得如此的厌恶。明明平时的步总是说最喜欢外婆。

“因为,她是个骗子啊。我和妈妈都从小就被她骗了,我自然会对她感到恶心。我完全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犬神”

“这样么”

典子还是无法理解,她感觉步又产生曲解了。

“我很讨厌那眼神。明明脸上一直笑眯眯,可眼神却半点笑意都没有。真是个骗子。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我不这么认为……”

“或许大家都被她骗了,但我是绝不会被骗的。我才没那么笨。如果说自祖先起我们代代都受犬神诅咒的话,那就由我来终结这个诅咒”

步如此嘀咕道,她的双眼闪烁起灿烂的光芒。那眼神让典子感觉到了不安。

“典子,我们明天就回去吧。然后再想别的方法。到时候你要帮忙哦”

之后那天她们再也没谈起犬神的事。

晚饭时不管外婆怎么取悦,步就是领情,一味不悦地默然不语。她只有在和典子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抱怨,一起在深深的浴缸里泡澡时,一起在并排的被褥上时步都一脸不悦地说着些带刺的话。

那天晚上本来就睡眠不足的典子怎么也睡不着。头和肚子虽然不疼了,但内心还是很紧张。对外婆痛骂的步反而熄灯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要是今晚也睡不着的话,明天会很辛苦的吧。典子不安地盯着天花板,这时外面传来了动物鸣叫的声音。

那是迄今为止未曾听到过的声音,让典子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来到了远方。小镇的对面就是山。光是有山就在附近这点,就足以让一直生活在关东平原的典子感觉不可思议了。

关于犬神的事,虽然步毫无根据地就出言诽谤了,但典子也无法明确地断言犬神不存在。那画卷上画的也确实有模有样,而且身处这种乡下小镇后,典子也不由得感觉妖怪真的会出现。

步虽然怒气冲冲地说要自己想办法,但典子还是觉得请外婆帮忙更好。不管那是不是妖怪,小孩子能做到的事都是有限的。步以为光凭自己两人就能到些什么吗?

而且,如果步能把犬神赶出去的话,自己也想练习一下设法看到犬神。在老婆婆说自己看不到犬神时,典子确实感觉有点可惜。

想着想着,典子终于开始困起来了。

说起这些回忆时,步抱着靠垫笑了起来。每当提到“阿步”,步都会满脸羞红地回避话题,大概是相当难为情吧。

典子一般也不会深究。虽然当时步本人坚决否认,但典子一直认为这是多重人格——解离性同一性障碍的一种。

据说小时候受过强烈的心灵创伤的话,会很容易患上这种病,所以刺激人格分裂的记忆或许就等同于刺激她的心灵创伤。

因此,典子一直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步回想起来,但今天她突然想,那或许是与多重人格完全不同的东西,于是决定问一下。

“小时候的事我也不知道啊”

步说完只是一个劲地笑,根本没打算回答。

“我是个笨蛋,所以才会胡来,做些不像样的事。肯定是这样”

典子听到这敷衍似的回答不禁叹了口气,不过她也料到步会是这个反应,所以没再追问,转而询问别的事情。

“呐,野分现在在哪儿?”

“嗯,它就蜷缩在这绒毯上睡觉”

步指了指典子身旁,步大概能看到那只水墨画上画的动物吧,但典子却什么都看不见。即使凝神注视也是一样。之前她们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试验,不管典子多么努力,都绝对看不到。

平时虽然总会谈起野分,但有一只别人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对典子来说都不有趣。

“你也好,真琴也罢,看起来都不像怪人啊”

典子心有不安地说道,然后叹息一声。

“说起有贺,要是今天她也能来就好了”

步惋惜地说道。

本来今天有贺也该来步家的,所以晚餐才会准备即使偏食的她也会吃的白肉鱼锅。

“好想和她一起像这样聊天啊。我想有贺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吧”

“应该吧”

典子虽然点头了,但她并不认为真琴会坦率地说出自己小时候的事。

“不过,她说有急事,到底是什么事”

步提出的疑问,典子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明天就要迎来毕业典礼了,在今晚上还会有什么急事呢。而且还对具体的事情只字不提,这点同样让人在意。

“是不想来吧?”

步开玩笑似地说道,但典子没有回答,还特意露出一副认真的表情。见此步瞬间就不安地沉下脸来。

典子见状不禁苦笑一下。

“按她的个性,如果不想来的话肯定会明言的。她说有事的话,那就肯定是有什么事吧”

“那她好好地跟我们说清楚是什么事不就好了。好寂寞啊”

步说完还征求典子同意了,但典子没心思附和她。

一看电视那边,才发现纪录片节目刚好结束,正在放制作人员名单。看一下时间已经十点了。时间比想象中的过得快。

最终话·犬神 二

虽说已经入春,但入夜后还是很寒冷。新干线北行一个半小时的这个小镇上才刚化雪,更加寒冷。

真琴走出车站,拐过人烟稀少的街道,多次回头确认有没有追踪者。她离开公寓后行动就一直很小心,但也不能大意。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警察。

山彦事件之后,真琴的身边就经常有警察的身影出没,她马上就察觉到自己被监视了。试想一下,这也是正常的。警察长年受山彦折腾,已经变得神经敏感了。他们会提防拥有同样能力的真琴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自己或许太糊涂了,居然向警察提及马克的事。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虽然最初没有清楚地说明,但随着状况逐渐明朗,她已经无法蒙混过去了,与其顽固地沉默,引起警察怀疑,还不如明言,最后真琴还是坦白了。

真琴自认为没透露太多信息,但似乎光凭那一点点情报就足以刺激到警察了。真琴甚至还能假想出最坏的可能性——自己被警察怀疑是山彦的同伙。

“这下可被警方当作终生关注对象了。让你帮人”

马克不悦地说道。

被监视的不仅有真琴,步也是一样,就连典子,浩子身边也出现了类似警察的身影。真琴想起事件刚结束时,局长还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给她添麻烦,现在这不算是麻烦?

真琴也知道即使生气也于事无补。只是她也确实对警方轻视口头承诺感到失望和轻蔑,心中涌起了一股掺杂着失望和轻蔑的复杂感情。

虽然没有实质的伤害,但一想到被监视真琴心里就不爽。不过她也不会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继续普通地生活下去的话,监视总有一天会撤掉的吧。毕竟监视的人也是要发工资的,总不可能永远监视下去。

如真琴所料,事件过去之后大约两个月,现在监视的时间似乎已经逐渐缩短了,不过还没彻底解放。真琴用马克去确认过,自己在建材超市买完家务用品后,警察还会去询问店员自己买了什么。生活在同一城市内还要被人这样监视,生活都变得不便起来,真琴心中甚是不快。

警方轻易地就让大岛多纪自杀这事页同样令真琴不快。

事件后,真琴曾见过几次被警方羁押的多纪。那时多纪对她说了很多庆介小时候的事。真琴是为了自己才去打听这些情报的,多纪似乎也对真琴抱有某种感情。现在想来,或许真琴把多纪的身影与外婆重叠了,而多纪则把真琴与庆介重叠了。

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多纪说起了庆介杀害母亲后的事。庆介在树林里杀掉母亲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外婆,报告了此事。

那时多纪非但没有报警,还为了庇护他,指示他采取各种措施隐藏事实。

回想起来,那是自己犯的最大的错误,而且也很对不起由希子。她不但被自己的儿子杀害,身为母亲还帮忙隐瞒她的死,真是可怜。

多纪如此坦白道。

真琴听说完后,心中一阵不安。她对自己坦白这些,是打算自杀吗?从她杀死庆介时起,真琴就有这种预感了,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了。于是真琴告诉警察,希望他们能打醒十二分精神。

即便如此,警察还是没能阻止多纪自杀。既然对自己看得这么紧的话,那就更应该严加看守多纪,真琴心中充满了对警察的不信任。

不过,她今天之所以悄悄溜出公寓,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不光是出于对警察反感。

前天,她的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

以前不会随身携带的手机在最近每天充电已成不可或缺。真琴现在甚至还会跟同班同学互发邮件。真琴也开始理解社交这种东西了,她知道即使不聊深入的话题,只要收信后没多久就理所当然地回个信,就足以令对方心情愉悦了。而且真琴还发现,之前自己把对话这事想得太过难了。

真琴站在局外看时,觉得其他人黏在一起毫无隔阂地交友很恶心,但实际上根本不必和别人亲密到这种程度,光是在表面上融洽就足以让人生活愉悦了。这对她来说也并非那么难以办到。

交际圈扩大后,除典子和步之外,真琴身边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学生也增多了。这次她也以为是哪个朋友发来的邮件,结果却不是。

手机显示的是陌生的邮箱地址。真琴认定是有人擅自把自己的地址擅自告诉别人了,因为上个月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她正准备删除时,看到邮件的内容就停手了。

邮件的开头写着“我是丙”。

真琴心想难不成是那个丙,把全文浏览一遍后,她确信这邮件是那个丙发来的。那个人是村主庆介的帮手,在事件之后就行踪不明,现在警方还在搜索中。

记得警察说过她的本名叫“木下结梨”。大岛多纪说过,丙这个名字是村主庆介根据她出生年份的天干所取的化名。

而让真琴吃惊的是,那个长着幼女外貌的人竟然比她要年长得多。真琴还听说,丙得了不治之症,身体停止发育,警察推测,她是不是出于自卑才会去协助庆介犯罪的。

警方之所以告诉真琴这些情报,无非是想请她帮助搜查。但真琴没有答应。

将自己置于重重监视之下,还想借助管狐的力量,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或许他们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没察觉到被监视的事。

真琴心里确实很不快,但她拒绝此事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不感兴趣。

警察逮捕丙之后打算怎么办?

会像一般罪犯那样让她接受审判吗?

村主庆介在事件中死亡后,他的事就被含糊带过,一直没对世人公开。如果要对丙进行审判的话,村主庆介的事也肯定得在法庭上详细公开。那样一来,警方一直隐藏的耻辱也将公诸于世。猎奇杀人犯让警方处理尸体,即使这是犯人的恶趣味,对警方来说也是极其严重的过失。警方能巧妙地隐瞒此事进行公判吗?

再说,事件本身过程就极其的荒诞,非科学。司法要怎么处理这种状况?

真琴无法推测,感觉审判无法进行,丙的存在本身也会被含糊处理。这是一起媒体都不愿触及的事件,所以要将事件淹没于黑暗也很简单。

真琴试着委婉地询问经幡,得到的全都是含糊的回答。

想到丙参与的事,即使将她送上末路,也是只是她自作自受罢了,但如果她无法接受正当的审判的话,真琴的心情也会变得复杂,所以她不想协助警方。

而现在她收到了那个丙发来的邮件。

看邮箱地址并不是手机邮箱,而且可以马上注册的免费邮箱。对方有话想跟真琴谈,希望能见一面。

为什么会知道我的邮箱地址?你真的是本人吗?真琴如此回返问,对方马上就回信了。

丙说,以前在村主庆介手下进行调查时,对电话公司的内部人员进行干涉,做出了一个可以阅览公司数据的系统,所以能查到真琴的邮箱地址;至于自己是否是丙本人,现在无法马上给出证据,但希望真琴能根据以下的内容判断。

在真琴对这句突然的话感到疑惑时,又有一封邮件发来了。

追加邮件上说,因为她是在外面借电脑上网的,所以无法长时间邮件交流。最后她说有事情想拜托真琴,附上了住址,那就是她现在匿藏的地点。

真琴回信说,如果是请求帮助逃亡的话,自己是不会做的。对方回了一句“不是这事”,之后就再无任何回音了。大概是离开电脑了吧。

交流结束后,真琴陷入了沉思。

真琴感觉那就是丙本人,身为善良的市民应该把丙的地址告诉警察,不能对参与残虐犯罪的丙有任何同情。虽然真琴觉得丙现在的境遇很悲惨,但因为她不幸就原谅她的罪行这种想法真琴却无法认同。虽说司法靠不住,但因此就隐瞒情报也是不正确的。

不过,真琴也无法轻易地就将她交出去。如果她真的是丙本人的话,又为何会指名找自己呢?

真琴可不认为对方没考虑到联系自己的风险。丙应该是做好了被举报的觉悟发信的。

她甘冒这样的风险联系肯定有着什么切实的理由。那到底是怎样的理由,为何又会选择自己?这一切都让真琴很在意。而且,不管对方是谁,既然如此信赖自己,真琴也不忍心随便拒绝。

最后真琴决定如丙所望,去找她。

真琴之所以选择今天去是因为考虑到到春假警察或许会加强监视。任谁都不会想到她会在毕业典礼前夜做这种事吧。

虽然真琴也担心丙或许是想报复自己,但即便如此真琴也不在乎。即使无法确定丙的行动,但一想到她的悲惨末路,真琴就感觉心中飘荡起了一股迷茫。如果丙对自己表现出完全的敌意的话,真琴反而更容易做出决定。

真琴无法估算风险,试着与马克商量,结果它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最近马克大概热情消退了,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一直在药丸盒里睡觉。管狐应该不可能得病吧,但真琴还是很担心马克的情况。

真琴站在渺无人烟的小巷里,巡视完附近的马克飞了回来。

“没问题,警察没跟来”

马克既没有兴奋,也没像往常那样露出恶趣味的笑容,只是一脸倦怠地报告。它到底怎么了?

真琴虽然担心,但却没有说出口,而是在心中决定今天不依赖马克。不管碰到怎样的场面,都不使用马克的能力,靠自己解决,只要做到这点就行了。

随后真琴朝丙告知的地方走去。因为不想让任何人得知丙的所在,所以她连的士都没坐。

周围不仅气温低,而且风还很强。冰冷的空气卷起了真琴的长发。

真琴往冻僵了的手上呵了口气,边搓手边想现在步她们在做什么呢?难得步说特意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可自己却拒绝了,真琴心中感觉万分抱歉。

朋友在温暖地享受的时候,自己却偏要选择在这种又冷风又大的地方赶路,明明可以拒绝对方的,想想都觉得滑稽。

不过,这也很像自己的风格。

气一吐出来就变成白色。真琴身体则感受着自己的体温,脸感受着外面寒冷的空气,她很喜欢这种自身与外面世界界限清晰的感觉。

真琴接着稀疏的街灯,拿着地图对钉在照电线杆上的路名,朝目的地走去。

路上行人稀少,时不时会跟快步赶回家的上班族擦肩而过。

最后真琴来到一处毫不起眼的旧民宅。房子积满尘埃,就像被遗弃了一样。根据邮件,通往丙住所的入口就在这房子后面的树林。

真琴确认附近没有动静后才走进院子里。脚下遍布杂草,杂草页隔着紧身裤一扎一扎地刺激着双腿,令小时候在乡下生活的真琴感觉很怀念。

“以前常在这种地方走呢”

真琴吐着白汽,说道,马克打盹似地点了点头。

树林中一片寂静,完全想象不出有人在这里生活。

那个丙大概正屏息潜藏在黑暗中吧?

真琴认为丙,还有庆介的末路绝非事不关己。自警察对自己进行监视后,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起来。

只要自己还在使役管狐,总有一天会受社会敌视,被排除在外。一想到小时候自己一家遭村里人排挤,这想象就变得沉重起来,压迫着自己的内心。曾经自己也像山彦那样,选择了尽全力让周遭的人服从自己的道路,但如果现在被迫做出选择的话,自己又会怎么办呢?

真琴感觉之后将要见面的丙握有答案的一角。

飞在眼前的马克打了个哈欠,这种时候它还表现得如此倦怠,果然是有什么不妥吧。

丙,即木下结梨蜷缩在层层毛毯包裹中忍耐着痛苦。

她已经很久没吃药了,身体各处关节都疼痛起来,如内脏被搅动般感觉想吐。但结梨无法判断这到底是疾病在直接折磨肉体,还是突然停止长期服用的药物造成的副作用。恐怕两方面都有吧。

她躺着的地方是村主庆介准备用来应付万一情况的避难所之一。这里储备着耐久保存的食物,水则可以使用地下水。而天然气和电力则没有配备,本来打算之后再安装发电机的,但还没来得及装,这里就派上用场了。

虽然还有其他设施更完备的地方,但从多纪家逃出来的结梨拼尽全力也只能避开警察耳目来到此处。

结梨在毛毯中侧耳倾听,开门声传来。到底是警察还是真琴来了呢?

脚步声来到房间后,结梨戴上口罩,从毛毯中抬起头来。黑暗中出现的人影只有一个。看轮廓应该是长发女性。

啊,有贺真琴来了么,结梨在心中波澜不惊地嘀咕道。

听到声音的真琴没有再踏进房间,站在了门口。

结梨擦着火柴,点亮了户外用的提灯。煤气燃烧的平静声音响起,柔和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房间内的情景顿时浮现在真琴眼前,房间墙壁上贴着白色的壁纸,脚下铺着木纹精美的木质地板。这里本该是一处舒适的住宅吧。以现在结梨睡的床为中心,四周地板上散落着吃完的空罐头和饮料瓶子,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这一切与房间的昏暗相配合,令这里弥漫着沉郁的气氛。

结梨确认完桌子上的提灯不会熄灭后,再次坐到床上,用毛毯包裹着身子。光是这些动作就已经令她呼吸慌乱了,足见她的身体有多糟糕。

马克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后向真琴点了点头,看来至少没发现危险的事物。

即便如此,真琴也没放松警惕,她只往房间里踏出一步,就再没靠近了。眼前的房间内放有桌子,还有椅子。不过结梨也没说请坐,而是用白色口罩上的双眼看向真琴。

结梨嘀咕了一句,但她的声音太轻,又被口罩挡着,根本听不清。结梨想了一下后,把手伸向脸,摘下口罩。那张看着年幼的脸出现在了知道结梨真实年龄的真琴眼前。

“欢迎到来”

这次她的声音清晰起来了。

“时隔一个月了呢”

真琴应了一句,给马克使了个眼色。马克立即飞到结梨身后待命,看来是打算只要结梨一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就马上附体到她身上。马克即使想睡觉,但这点小事还是会为真琴做的。

只是结梨毫无紧迫感,蜷缩在床上打着哈欠。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结梨没察觉到身后的马克,如此说道。

“我觉得应该能听到些重要的事”

真琴直言不讳。

“是吧,木下结梨小姐”

听到真琴说出自己的本名后,结梨显得有点惊讶,不过马上又变回面无表情。

“谁知道呢。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对你来说或许还是不来更好”

在切入正题前,结梨想先听一下村主庆介的最后情况,真琴毫无隐瞒地按顺序讲述了当时发生的事。

结梨听到村主庆介头部中枪当场身亡后,不禁面露苦色。至于其他的话她听后都很冷静。

“发生了不少事啊。我一直待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

结梨听完大致的情况后,叹了口气。

这次轮到真琴发问了。

“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这里来?”

结梨扯了扯毛毯说道:

“有件事想拜托你”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有点高兴。

“拜托么。可是我……”

“估计再过不久我就要死了吧”

结梨打断真琴的话,说道。

“对了。首先,你这么老远赶来,我至少得感谢一下,就让你听一下将死之人的感想吧?我想这应该难得听到吧。你就把这当作一件趣事吧”

接着她就开始娓娓道来。

结梨在事件结束当天夜里就得知村主庆介死了。她从多纪家逃出后,虽然设法确保了安全,但却无法联系上庆介本人,于是就打算打的回到了庆介家。那时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庆介的手机。结梨刚回拨过去,一听对方原来是大岛多纪。多纪大致告诉结梨庆介死了,劝结梨就此逃跑。

结梨半信半疑地赶到庆介家旁边,发现家门前停着警车。正好看到抬出来的担架上,从白布下露出的脚上穿着庆介的鞋子。

警察看到结梨茫然自失地呆立在一旁,就上前来盘查,但那时候他们大概还不知道庆介身边有个身形年幼的共犯,误以为结梨是路过的孩子,只是叮嘱结梨快点回家就了事了。

结梨坐电车离开了首都圈,车上的乘客变少后,她的身影就开始引人注目了,于是结梨下车改为步行,朝这个家走去。到达时她的鞋子和脚底都已经磨破了,倒在毛毯上后一整天都没法起来。

之后她就一直龟缩在地下室,整天都几乎不见天日。这里又没天然气,供电,相当不方便。食物也净是些乏味的应急食物。但这一切都结梨来说都不算痛苦。不久后,储存的药也告罄,她的身体每况日下,但这疼痛也仅仅是痛苦罢了,还不足以占据她的内心。她心里一直都在想着庆介的事。

结梨在这间紧闭的房间里察觉自己爱上庆介了。一旦给感情命名后,这份感情就突然具体易懂起来,她明白到迄今为止自己的各种言行都源自于这份爱。

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对自己的人生竟然存在过如此甜蜜的成分感到吃惊,同时这份爱恋已经失去又让她感到绝望,两种感情在内心交织令她迷茫了起来。幸亏这个秘密窝点是个隔音的地下室,她没日没夜地痛苦,直到体力耗尽。

不久她就精疲力竭,失去悲伤的力气了,在痛苦的相伴下一味地睡,时不时吃点罐头度日。

“仔细一想,大概自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被他吸引了吧。就连我都觉得这很荒唐。之前居然一点都没察觉,不管怎样都太滑稽了吧,你不觉得吗?”

结梨的音调带着奇妙的激动情绪。

真琴听到这番出乎意料的坦白后,当场呆立住了。

提灯的煤气存量变少,灯光开始暗下来了。街垒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了起来,只有那说话老成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耳中。

在这种状况下,仅听声音的话,完全想象不出在眼前说话的是个幼女身形的人。真琴听着结梨讲话,某个不在场的年长女性正在说话的错觉笼罩在了她的心头。

“不过幸运的是,我后悔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正如你所知,我这一生很快就要结束了”

警察肯定不会放过自己这个山彦的共犯的吧。自己虽然没实际动手,但实体肢解后的处理,以及肢解的过程她都大致参与了。

而失去山彦的庇护后,自己根本就没办法逃脱警察的追踪。不管逃去哪儿,都会马上被警察找到吧。这副幼小的身体单独行动太过显眼了。

“如果被抓到的话,我就只剩死路一条了。到时候警察应该会动私刑将我杀掉吧?或者是要把我送上绞刑台?”

结梨情绪高涨地说道。

不管警方怎么选择,都不可能让自己活着,结梨继续如此说道。

一直躲在这里,或许能延迟被发现的时间,但药吃完后,自己也活不长了。

再说,自己为何必须得活下去呢?

“不过,那些家伙还真是会见风使舵。以前被威胁的时候就卑躬屈膝地看我们颜色行事,帮忙善后,反而参与得比我还要多。可庆介大人一死,他们就立马翻脸对我赶尽杀绝。庆介大人总是居高临下地嘲讽他们是凡夫俗子,当时我还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但现在我能清楚地明白了。真是一群没用的家伙啊。你不这样认为吗?”

真琴刚回想起自己被监视的事,就立马否定了。她明白那是理所当然的处置手段。

“别露出这么一副厌恶的表情,反正这也只是心理扭曲的人的戏言。我还以为你会享受这份扭曲,所以才忍着羞臊说起这种多余的话”

结梨看起来很安逸。

“庆介大人果然是特别的。可那个庆介大人已经死了。你们用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把他变成了无趣的肉块。……不,我没打算抱怨,因为错的是被杀的人。我自始至终都没想那些多余的事,如果我们像处理其他人那样把你们处理掉的话,事情就不会搞成这样了吧。不过那应该是不可能的。这就是庆介大人的脾气古怪之处。你自己也应该拿庆介大人没办法吧。真是的,无法理解。嘴里说着讨厌花,却满屋都摆满了花……”

结梨一动不动地盯着真琴的脸。

“庆介大人虽然对我没有任何兴趣,但却对你们抱有特别的感情。自己的同类这种思念果然很强烈啊。他知道你和楠濑的履历后,每天都很期待。被你们逼上绝路,最后死于他最敬爱的外婆之手才是庆介大人最期待的,真的很有他的风格。若非如此,他早晚也会自杀的吧。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他的容身之所,你们也是一样的吧?根本就没有容身之所吧?”

结梨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征求回答,所以真琴默然不语。

结梨轻叹一声。

“死了的话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她喃喃自语道。

“我们杀了很多女性,还将她们死后的灵魂收为奴隶。现在庆介大人死了,她们怎么样了呢?”

结梨说,如果世上真的存在咒术的话,她们才更应该使用这咒术。然后杀死自己这个独活的共犯就行了。

不过她身边什么都没发生。这里每天都被黑暗所包围,可她们的身影就连在黑暗中都未曾显现。

“她们怎么想的。庆介大人控制着的是她们明明那种事都做得来,可得到自由后,居然就连杀掉一个无力的我也办不到,真是滑稽至极。难道她们没很我?明明我也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你应该也知道我和庆介大人对那些女性都做了什么吧?”

结梨嘴巴附近隐约可以看到白色的东西,她或许是在笑吧。

“不过还真是可惜。如果是她们的话,即使被杀我也毫无怨言。……于是,我有事相求”

她希望真琴用能力使役受害者的怨灵咒杀自己。如果做不到的话就,就帮她引见一下能做到的人。要是能做到像御门在公寓里对浩子做的那样就好了。

“我不想被警察杀死。那些帮忙收拾她们遗体的警察现在要化身为代理人替她们报复,你不觉得这样太过滑稽吗?受害者才有资格杀我吧?就像我们那会对她们所做的那样,残忍地将我……”

说到这儿,她再次笑了笑。

“总之,我无论如何都想对受害者表示悔意。你知道什么方法吗?”

结梨奇妙的态度让真琴内心感觉毛骨悚然。

“很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力量,也不认识能办到这事的人”

不过真琴还是冷静地回答道。

“果然如此吗。我就想可能会是这样”

结梨的声音并没有太过失望。

“不过,就算能做到,我也不会如你所谓的。商量死的方法什么的,实在太荒唐了”

真琴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说的完全正确”

即使被否定了,结梨的语气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你要对我说的话就这些吧?”

真琴有点焦躁地问道。

“嗯嗯。因为一些无聊的事把你喊来,真是抱歉”

“不,让我听到了一些难得一听的话”

真琴说完,招呼了马克一声。在床上差点睡着的马克慌忙飞起来,回到真琴胸前的药丸盒中。

“你刚才叫管狐了?”

“嗯”

“这样啊。要是我也能做到……”

说到最后,她的话里第一次透出沉重的感情。

真琴没有理会结梨,准备离去。

“回到车站支行,我会向警察举报这里”

结梨闻言没任何反应,只是默然不语地坐在黑暗中。

“那么,再见”

真琴正要离去,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声道别,她焦躁地转过身。

“这是我的个人见解”

真琴眯起眼,盯着黑暗的房间深处。由于太过昏暗,结梨的脸一片朦胧,不过真琴还是努力看向对方的双眼。

但愿她能听进一点点也好。

“不管犯下多严重过错,不管失去多少东西,既然活着就不该想怎么去死,为了幸福而挣扎不是更好么。如果的死了的话,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真琴针对结梨现在的境况,尽可能诚心诚意地说道。

“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结梨吃惊地说道,不过她好像对此没什么兴趣。

“我的话,就是这样做”

真琴说罢转身离去。

她走出地下室回到树林。来的时候是向着黑暗而去,回来的时候却是朝灯火通明的大街走去。

真琴满脑子都在想着刚才与结梨的对话。她那种虚无的说话方式让真琴久久不能释怀。

她如果那么重视庆介的话,在那里向我报复不就好了。为什么她还能摆出那样的态度在笑?虽然在观点上可以把那理解为错位的感情,但还是难免会有疑问。现在自己的心情就像被强行灌下脏东西一样。

结果她只是为了让我陪她慢性自杀才把我喊到这里来的吗。最后自己会去举报这事,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她的计算之内了吧。还是说,她在以自己的方式向我寻求最后的救赎?至少,她想请自己施展类似返魂术的法术的理由应该是借口吧,感觉那番告白才是她最大的目的。

难道她想向我传达些什么?可是,我感觉不到她想要表达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儿,我就感觉自己之所以会不快,不光是因为听到了讨厌的话。

不管再怎么否定,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经历有与他们境遇相似的地方。小时候自己一家就像细菌一样遭全村人排挤,令自己对世人心生憎恶,大概正是这种经历让自己对他们的境遇产生了共鸣。因此,或许在自己决定要来这里的瞬间,心中某处就产生了尽自己所能让她悔改的想法。所以自己才会对完全无心悔改的她感到愤怒。

真琴想通这点后,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真琴产生了一股想要再次返回那个房间的莫名的冲动,她好不容易才将这股冲动压下。

即使对结梨施与同情,她已经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这点也依旧不会改变。真琴虽然可以想象自己如果走错一步的话也会犯下同样的过错,但却不会实际去做。在这点上,双方是截然不同。

真琴明白那救是自己与他们的重要区别,这种认知对今后的自己来说是必要的。他们是自己的同类,但却并非自己的一部分。自己只是现在身处这里而已。若无法理解这点,自己也会真的做出同样的事。

庆介喝结梨都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而后迎来了令所应当的结局罢了,仅此而已。

自己还得为自己的事竭尽全力,可没伟大到能如此关心他人。

想到这里,自己的心思总算从结梨身上剥离出来了。虽然心里还有点怜悯她,但这点情绪还是能容许的吧。真琴叹了口气。抬起不知何时低下了的头。

气温越来越低,真琴自然地加快了脚步。即使回到车站也应该没有回东京的电车了吧。再说,如果找警察的话,肯定会被询问,没法马上回去。

那就实在没办法了。只是,真琴还是想赶上明天的毕业典礼。她跟步约好了会在毕业典礼上露面。

今晚看来是睡不成了,真琴做好了通宵赶路的觉悟。

“小姐成熟了不少啊”

真琴刚走进市区,胸前的药丸盒里就传出了马克的声音。

“冷不防地说什么啊。你不是在睡觉的吗?”

真琴把药丸盒凑近唇边,如此说道。

“我一点都没睡”

“净是胡说。你不是一有时间就睡觉的吗”

“只是小姐你看起来是这样吧?”

“什么意思?”

马克没有回答,而是声音倦怠地说起别的事。

“说起来,小姐以前很喜欢那个谁的书吧。还记得吧?”

这个突然的问题真琴也无法马上给出回答。

“记得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就是讲巨蟒怎么怎么样的那本。圣……圣……”

“……圣埃克苏佩里?”

真琴小心翼翼地说出作者的名字,马克顿时朗声大笑道:

“没错,没错。……写了巨蟒吞象,羊被塞进箱子里之类的故事吧”

“嗯”

真琴无法看穿马克的意图。

“记得书里蛇也出现了,蜿蜒着长长的身体,有着能在三十秒内致人死地的毒素”

为什么马克会突然说起这种事?不,应该问马克为什么会知道那本书的故事?

那本书是搬到外婆家时,母亲送给真琴的礼物。那时候真琴还不识字。即便如此,与父母分别后真琴心里很不安,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母亲送的那本书的内容。之后,她每天晚上都让外婆念给她听。所以每当她想起那本书的时候,书中的台词总会带着乡音在脑内回响。

不过那应该是与马克相遇前的事。

然而,为什么马克会知道那本书呢?明明从未向它提起过那本书的内容。

“嗯,嗯,是呢。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真琴这个问题,马克果然无法回答,它继续缓缓说道:

“记得吧?书里还出现过会说话的狐狸”

啊,果然。

马克的话让真琴预感自己察觉到了一件不想察觉的事,心中一阵焦躁。

“那个男孩子主角把狐狸驯服后,自己也被狐狸驯服了。就这样那只普普通通的狐狸成了主角重要的朋友。小姐最喜欢那故事了”

“……嗯”

悲伤在真琴心中缓缓溢出,令她一阵难受。

“记得随着和狐狸变得越发亲密,男孩子注意到自己舍弃了最心爱的玫瑰花,之后他和狐狸分别,回到了旅途当中。……结果到最后,男孩子都没能与玫瑰花再会?”

“嗯嗯。没能再见。……所以,我总是在临近结尾的时候,就让外婆停下来”

“是啊。念过一次之后你就害怕到不得了,没再听第二遍了。不过现在想来,那也是个好结局不是吗?”

马克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

“之后,小姐在那个庚申之夜听外婆说管子里有只狐仙,朦胧间打开了盖子……”

“不是的!”

真琴大喊道。

“那是骗人的!”

“没必要这么生气地否认吧。反正你全都明白”

马克开玩笑道。

“我们已经得到了好处,仅有小麦的颜色那份好处”

马克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说马克,不要再说了……”

真琴像似快要哭出来了。马克见状,疲惫似地说道:

“什么,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去睡了。已经没事就别喊我出来了”

随后,药丸盒里就安静了下来。

最终话·犬神 三

步和典子把所有台换遍了都没看到有趣的节目,于是就将电视关掉。此时也正好到了睡觉时间,两人开始准备就寝。

步在洗手间刷完牙后回到房间时,典子已经不见外地在毛毯上铺上被褥躺下来了。

步小心地避开典子走到床上去。

“可以关灯了吧?”

典子点了点头,步拉了下电灯垂下来的绳子。

熄灯后步躺到床上,不知何时醒来的野分抽着鼻子在步的耳边嗅来嗅去,很吵。

“野分。”

步轻轻嘀咕了一声,像对猫一样抓住野分的后颈,将它提到叠在床边的毛巾上。虽然野分很少使用,但那里姑且也是它的床。

步回想起来,自己跟野分也已经相处很久了。现在野分确实如宠物般老实,但在步身体里的时候,可把步折腾得够呛。如果当初一直还是那样子的话,步大概无法过上像现在这种平和的日子吧。

步在黑暗中闭上眼,门外传来响声,或许爸爸还没睡吧。

随后步想起刚才和典子聊的往事。现在想来,她就是在拜访外婆家时,第一次见到野分。

醒来后,外婆已经准备好早饭了,有烧秋刀鱼和咸菜,还有味噌汤。

典子称赞咸菜很好吃,但步却挑剔说哪的咸菜味道都差不多。

“又是阿步吗?”

典子皱起眉头问道,步却满不在乎。

“直到把犬神赶走为止。所有的事情都由我负责。因为那个胆小鬼肯定什么都做不来。”

她语气强硬地说道,同席的外婆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

“小步,把这也吃了吧。”

吃完早饭后,步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外婆拿出了一块炭烧。

“我不要吃。是在家里吃过的那东西吧?一点用都没有。”

步皱起眉头。

“不吃吗?”

“又不起效,我才不吃。只有那个懦弱的步才会吃这种臭臭的东西。”

“这样啊……我说,小步……不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吗?就这样回去的话你……”

“什么啊。别碍着我收拾东西好吗?”

“别这么说话。”

在旁边换衣服的典子劝解道,但步只是瞥了典子一眼,就唰地站了起来。

“典子走吧。”

“等,等一下啊。”

步没等正要穿上衣的典子,抛下外婆就走向玄关。

步穿好鞋子后,典子总算小跑着追上来了。

“小步等一下。你就这么回去的话,事情或许会变得严重起来的啊。”

外婆在家里大喊道,但步没理会她,径直走出了家门。

“你还真是性急呢。平时的步应该会更温柔地对婆婆的,婆婆那样子太可怜了。”

跟在后面的典子责备道,步一言不发地继续走着。

“刚才婆婆说事情会变得严重,你还是听她老人家的话比较好吧?”

步的态度让典子有点愕然,但她还是继续劝说,这下步总算回过头了。

“反正也只是威胁吧。典子你要是真的那么讨厌我的做法的话,别跟来不就好了。”

步说罢,又继续走了起来。

“都到这时候你还说些什么啊。”

典子叹了口气,追了上去,不过她刚走两步就停了下来。步察觉到典子没跟上后转过身,只见典子表情痛苦地按住肚子。

“不舒服?”

“嗯。最近肚子老疼,今天明明好好休息过……”

典子皱着眉头如此说道,步配合身体不舒服的典子放慢了脚步,两人走了一会儿后,就出事了。

那时两人正朝公交车站走去,脚下是砂石路。左手边是一大片还没注水的农田,右手边是一排农家房子。她们正好从一家用篱笆围起来的老旧农房。

那农家门口传出一阵狗吠声。

一条茶色大狗露出獠牙朝两人扑来。它跳到空中时就被铁链扯回去了,但那条狗还是没死心,马上又站起来发出吼叫声,它四脚刨地,把连在狗圈上的铁链扯得绷紧,长着尖锐牙齿的嘴大张。

出其不意之下,步被吓得呆若木鸡。在明白铁链没长到能让狗跑到路上后,她才将视线从那只猛兽身上移开,看向身后的典子。

典子正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没事吧?”

步跑过去一看,只见典子发青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虽然很轻,但还是能听到她发出呻吟声了。

门后的狗仍在朝不知所措的步乱吠,步狠狠地瞪了那条狗一眼,捡起身旁的小石块丢过去。

不过石头被狗躲开,击中了里面玄关的玻璃门,发出哐锵一声脆响。

在步正要捡起另一块石头时,发现地上沾着血迹,看来那是顺着典子裙子下的双腿留下来的。

步看到血后顿时茫然自失,这时有人冲她招呼了一声。

一看,原来是外婆追来了,现在来得正是时候。

焦急的步舌头打结,无法好好说明,但外婆看了典子一眼就了解状况了。

“这不是受伤。”

外婆安慰似地对惊慌失措的步如此说道,然后伸手把典子拉了起来。

典子大腿内侧留下了一条血痕,白色的袜子染得鲜红。

“血!”

“说了没事的……”

典子察觉到自己不舒服的真正原因后,声音虚弱地说道。

她们回到刚离开的外婆家。外婆让典子换下内裤躺到被褥上,问出典子家的电话后,分别联络两家说了下情况,最后决定让两人再在家里留宿一夜。

步一动不动地坐在枕边守候着典子,典子忍不住恳求说“别老盯着看”。于是步只好到客厅看电视,但心还是冷静不下来。她缠着外婆询问,但即使外婆解释了典子的情况,她也还是一头雾水。

到了夜里,典子先睡着了,但步还是无法入眠。她一闭上眼,白天看到的鲜血的红色就会在脑海中浮现,每次都会让她无比焦躁。

步没惊醒睡在旁边的典子,悄悄地爬起来走出了房间。

这是个月明之夜。步在路上捡了跟木棍。

那家的房子窗户一片漆黑,看来里面的人都已经就寝了。狗也正在小屋里睡觉。步回想着白天看到的那条铁链的长度,蹲到狗够不着的地方,用木棍敲打着地面。

敲了没多久狗就醒了,朝步扑了过去。步等狗扑到跟前,双手握住木棍迎面朝狗挥下。

木棍正中狗的正面,大狗发出一声悲鸣,后退了。但步一挑衅,狗友马上冲上来。

步一边小心注意不踏过铁链的安全线,一边狠揍大狗。头部被击中数次后,不管步怎么挑衅,那条狗都龟缩不出了。它在院子里绕着圈来回踱步,发出低吼声以示威吓,但它的声音已经没了白天时的气势。大概是迎面痛击奏效了吧,狗的脚步有点踉跄。

步终于敢踏过安全线痛殴大狗。但木棍很难击中躲闪撤退的大狗。

狗终于被逼退到小屋前,有如困兽般露出獠牙朝步扑去。步打了个寒战,但瞬间抡起的棍头正好横扫中狗头。偶然的一击似乎正中要害,狗蹲了下来,缩起尾巴。

狗完全丧失了战意,用一只爪子按住脑袋。一次,两次,正当步毫不留情地痛打着发出悲鸣的狗时,房子窗户亮了起来。

步见状马上离开,躲在黑暗之中。不久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走出玄关来到外面,对蹲在地面的狗喊了一声。步好像怕对方听到自己兴奋的心跳声,悄悄用手按住胸口。

大狗出乎意料的结实,被那样痛打都好像没死。步等着那家的人进屋,心里有点后悔没在外婆家把菜刀拿来。但现在发出声音的话,肯定会暴露。

不久后男人打着哈欠,走进玄关。看到房子里的灯熄掉后,步从暗处走出来,回到祖母家。

她在白天看到外婆房子背后的储存室放着一把柴刀。那刀果然还在原地,步拿起柴刀回到那家人那里。

狗躺在小屋里没有出来。凭狗那敏锐的感觉,不可能没注意到步来了。大概是刚才的恐惧还在吧。

步思索起如何才能一击毙命,但什么方法都想不到。最后还是从正面缓缓靠近过去。狗盯着步,发出低吼。但它的尾巴完全夹在两腿之间,一看就知道没有战意。

步走到伸手就能碰到狗的位置,把手放到铁链上。小屋的屋顶太碍事了,无法直接挥下柴刀。步打算扯着铁链把狗拖出来,再给它迎头一击。狗已经吓破胆了,应该能勉强做到。

在步正要用力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步!”

步回过头,只见外婆站在院子门口。

狗没有放过步吃惊的缝隙。

它大吼着朝步扑来。错失先机的步竭尽全力地躲闪,挥舞着柴刀跑到铁链的范围外,一屁股跌坐在地面上。

差点就被狗咬到了,步安心地舒了口气。外婆扭着步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

“疼!”

外婆没理会步的大喊,夺下柴刀。

“野分!你在做什么!”

外婆瞪着步喊了一声,步顿时吓了一跳停下了挣扎。外婆抓着她的后颈,拖着她走,由于平日干活锻炼,外婆的臂力比看起来的大。

旁边有个面向着道路的水龙头,大概是用来洗农具的吧。水龙头下面放着的盆子里装满了水。外婆抓住步的头发,将她的头按到水里面。

“你在干嘛。”

步刚开口水就从嘴里灌进去了。

窒息的步挣扎起来,但外婆死死按住她的头。外婆甚至还拧开水龙头,水从脑袋上淋下来,步每次想呼吸时都会喝进发臭的水。

“快从这孩子身体里出来!”

头上响起喊声,步想说你在说什么,但却说不了话。

水进了气管,步在水中咳嗽起来,肺里已经没有空气了。窒息到达了极限,步在以为要死时,看到自己从口中吐出了一件白色的物体。

之后她好像失去意识了,清醒过来时已经被外婆从水中拉了上来躺在地上。外婆正在向别人道歉。

看来是那家人听到声音起来了。

“万分抱歉,外孙刚才已经责罚过了。”

外婆似乎还替步谢罪了。

“不,已经足够了。你外孙挺重视朋友的嘛。而且我家这只没教养的狗也有错……”

那家人看到步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也没有再追究的意思了。

“回去吧。已经这么晚了,那孩子会得感冒的。”

那家人说完还答应会缩短狗的链子,然后就回家里了。

“没事吧。”

只剩祖孙两人后,外婆用手帕擦了擦步的脸。

“嗯。”

步点了点头,心里感觉很不可思议。

“外婆,那里有只奇怪的东西。”

说完指了指眼前的地面。

“有只小小的白色动物。咦?那是什么动物?”

“应该跟我昨天给你看的画一样吧。”

祖母看了眼步指的方向,眯起眼说道。

“……这么一说,好像是呢。可是,看不清啊。”

外婆对眯起眼的步解释道:

“它的脸长得像鼹鼠……”

“嗯。”

“背部还有斑点……”

“嗯。”

“尾巴还分成两股吧?”

“……嗯嗯。是啊。就是这样子!那,难道这就是……”

步战战兢兢地转过头询问道,外婆点了点头。

“是啊,那就是野分。只有你才能看得见的犬神。”

“那就是……”

步跪在那只小动物跟前。

“野分。”

步喊着它的名字,伸出了手。

野分沿着步的手跑了上去,坐到步的肩膀上。

突然的靠近让步吃了一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野分的脸。

“也很像仓鼠呢。”

步嘀咕了一声。

外婆把一块黑色的东西递给了步。那是在家妈妈常让她吃的炭烧。

“为防野分马上又回到身体里去,快吃下吧。”

步听话地把炭烧含在嘴里,平常的那股苦味顿时在嘴中扩撒开来。

“我从前就在想,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烧成的?”

步皱着眉头抬头看向外婆。

“你还是不要问的好。”

外婆说完笑了笑。

“该回去了。小典还一个人留在家里呢。”

步点了点头,祖孙俩走了起来。

路上,步的态度和语气都恢复了温和,外婆对她解释了一下。

犬神依附在步心中,侵占步的心。步的语气变得如此粗暴,大概也是受其影响吧。外婆以前虽然也听说过这种事,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她也无法判断。

因为步太温柔了,所以才会被犬神乘虚而入。

外婆详细地解释过后,步心里的担忧还是挥之不去。

“犬神的真正身份真的是古时候狗化的妖怪吗?”

即使看到那只白色物体从自己体内吐出来,步还是不敢置信。

“没错。犬神是吞食憎恨,寄宿于人心中的可拍妖怪。犬神附身在我们一族身上,折磨着我们的族人。若非如此,我们的祖先应该也能一直过着平和的生活吧。”

外婆说完点了点头。

“这样啊……”

步还没完全理解,但看到外婆坚定的神色后,感觉不能在多问。

她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块,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然后再次低下头。

“我做了很多坏事。之前肯定也做了不少像今天这样的坏事。”

“做了坏事的是野分。小步不用在意。”

但步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她确信事情不是这样的。

“以后必须得多做好事。”

祖孙俩回到家后,典子已经起来了。她看到头发湿漉漉的步后,不禁吃了一惊。

步对典子解释说,刚才外婆已经把犬神赶出去了,而现在犬神就在她的肩上。步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典子虽然看不见野分,但还是紧紧抱住步替她高兴。那时她的衣服也被沾湿了,第二天两人一起得感冒了,只好再在外婆家多住一天。

之后步向外婆请教了驯养犬神的练习方法,和犬神的知识,野分的影响也随之减弱。而“阿步”也再没出现过。

步突然睁开眼,看到床旁边的野分正躺在固定的地方酣睡。

那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古老妖怪。虽然总是我行我素,但如果它的真正身份是“阿步”的话,它会不会想再回到身体里呢?

步想起被御门施展返魂术时的事,那时候出现的恐怕就是阿步吧。虽然阿步说不要忘了他,但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忘记。

不过,已经无法再跟他在一起了。如果让野分再次回到体内的话,自己又会变得不正常了。自己也不能总疯疯癫癫地生活在这边的世界。

最近父母看起来都很快乐,步已经不想再伤害到谁了。即使那样做会违背自己的本心,也总比自欺欺人地活着要好得多。

自己一直生活在这边的世界,也不认为自己会离开。犬神问题唯一的正解应该就是自己一直留在此处。她希望自己的猜想正确。

这时,步想起了村主庆介,心里感觉有点悲哀。

她闭上眼,听着典子安详的呼吸声。被窝里很暖和,门外已经没有任何声响了,父母大概都睡了吧。

不知为何,她心里异常地不安。

“步真是胆小鬼,我的话绝不会输的。”

步开玩笑似地嘀咕了一声,心里变得踏实了一点。

最终话·犬神 尾声

教学楼后面,在施工薄板围起来的区域内,游泳池的建设已经再度开启了。但今天要举行毕业典礼,所以没有施工。

在工地现场旁边,有一座不知何时由谁所建的小供奉塔。如果不知道的话,谁都不会留意到这么一座小塔。塔上没写任何文字,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这是为谁而建的供奉塔。

松田浩子也是知情人之一。提早来到学校的她穿过东京樱花的黑色树干之间,来到此处。

那天,久里宫女子高中樱花盛开,供奉塔周围洒落了一地的花瓣。

浩子用手将塔上的樱花拂落,献上带来的小花束,双手合十。

这里是改变了她人生观的事件开始的地方。事件之后,她每隔一周都会来这里一次,献上祷告。

供奉塔虽然是为村主庆介的母亲由希子建造的,但浩子认为在事件中死亡的所有人都沉眠于此,所以常来这里。

浩子在心中默念牺牲者,大量女性和警察,还有御门智德,前些天自杀的大岛多纪也都计算在内。至于庆介是否算牺牲者的问题令浩子相当烦恼,不过她想起了僧人的话“人死了都是佛”,于是最近决定把庆介也计算在内。浩子感觉在这里祈祷的话,心意就会传达给所有的牺牲者。

浩子复归学校后第一件事就是不得不与住院期间流传开来的丑闻作斗争。班上的同学虽然都装作若无其事,但总是悄悄地在背地里说浩子的闲话。即使浩子不想听,那些话还是会传到她的耳中。

事件已经被严令封口,即便警方不封口,浩子也不愿提及那起事件。既无法说出真相,其他人也不会当面来问,所以浩子就连否认都无法做到,一开始时真的相当痛苦。

不过,浩子没有言败,自己能在那样的事件中活下来,现在这点辛苦根本算不得什么。她保持着落落大方的作风,状况开始逐渐改变。

或许浩子自身也坚强起来了,虽然还时不时会做出些轻率的举动,但心境已经快平复下来了。

即使与班主任吉行接触,也已经不会再心疼了,也能发自内心地祝福他的婚姻了。到现在她反而有点不能理解当初自己为何会那么执着了。

那时自己还是个孩子。现在虽然还不谈不上成为大人,但至少希望自己能有所成长。

最近浩子常在思考自己的将来。笼统的想法就是毕业后就去一所适合自己的大学深造,不过她还想要更具体一点。

这个春假她申请了去新西兰的外语留学。留学虽然也有更好地掌握英语的目的,但她更多地是想通过新的经历开阔视野,期待着能有什么新发现。

自己之前若稍有差错,估计也会成为这供奉塔供奉的人。不,倒不如说自己能得救真是个奇迹。在这十年间与山彦直接相关的人,除开有异术护身的真琴,能活下来的就只有自己和典子。

在事件中,浩子甚至还被操纵上吊了,真亏这样都能得救。这自然得感谢发现意外的母亲的爱,但同时浩子也感觉御门一直在冥冥中守护着自己。这种单方面的臆想太过羞于启齿了,所以她只敢在心中悄悄的幻想。

事件之后,步对浩子说自己见到御门的幽灵了。浩子听后心中甚是不甘,为什么御门不在自己眼前显灵呢。明明自己一直在等着他出现,然后问是不是他救了自己。

不过,或许最好还是不要再相见。反正那个御门肯定不会吐露真言,而且世上有些事还是不要弄得太明白为好。

浩子回到教室后,学生几乎都到齐了,正热闹地闲聊,例如毕业典礼之后有什么计划之类的。甚至还有学生已经开始仔细化妆了。

有贺真琴没有加入到闲聊的圈子中,而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浩子跟她打了个招呼后,她也轻轻地回了句。

昨晚,接到真琴联络的警察把结梨逮捕了。据说结梨没有反抗,老老实实地被套上手铐了。

真琴没有去现场,而是在温暖的警察局里听取了这则情报。

事情告一段落时,已经接近黎明了,但真琴不想等到第二天,所以强求警察当场录取口供。

相熟的刑警赶了过来,真琴把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对于真琴没在收到邮件的第一时间通知警察,那位刑警也不禁面露苦色,不过也没多加追究,他似乎对真琴多少抱有点敬意。

之后关于警察对结梨的处理真琴已经不想再听了。

现在的真琴更想回归到日常的生活中。

她对刑警说,无论如何都想在第二天早上之前回到自己家。一想到步和典子的脸,她就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度过人生中有限的青春。虽然前途未知,但她更想珍惜现在。

之后她几乎没睡就来上学了。

她最近除了步和典子之外,已经能和其他同学融洽相处了,但今天没人过来跟她说话,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一脸不悦吧。

这并不是睡眠不足造成的。马克昨晚睡着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令她很担心。

即使对马克说话,它也没回。就算把药丸盒倒过来,它也不出来。从瓶口看进去也当然是看不到管狐的身影。

好无反应的马克让真琴怒火中烧。怎么会就此结束呢,不可能如此荒谬。为什么不会回答呢?

浩子有点担心真琴,打了个招呼后就回答座位上了。正当真琴独自坐着发呆时,上课铃响了,班主任吉行走进教室。真琴此时才大吃一惊,步还没来上学。

吉行也注意到教室里有座位空着,皱着眉头嘀咕说毕业典礼都有人会迟到么。在浩子住院时,吉行脸色变得如病人般苍白,现在他的脸上已经完全恢复血色了,最近他反而还有点胖起来了。据说他将在这个春天结婚,学生都评价说那是幸福的发胖。

吉行点完名时,走廊上开始传来一年级学生走向体育馆的声音。但步和典子还没来。

“她们俩呢?”

浩子走到真琴这边问道,真琴对此也能摇头以对。昨晚她们俩应该睡在步家的,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她什么都没听说。

真琴和浩子都知道这世道并非那么安全,不禁坐立不安地频频对视。

旁边的班级也开始去体育馆了,学生们都来到走廊上排队。真琴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忍不住拿出手机。

在她正要按下拨号键时,步和典子两人争吵着走进了教室。

“都怪小典没好好设闹钟,险些迟到了!”

步向真琴她们如此报告道。

“已经迟到了!再说,是你睡前没确认闹钟的吧?”

典子皱起眉头否定道。

看来是典子没设定闹钟,害两人都睡过头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大事,真琴和浩子松了口气。

“不要再吵了,快到走廊上排队”

浩子苦笑着说道,步和典子不情不愿地停下了争吵。

典子轻声抱怨着把书包放到桌子上后走向走廊。而步则在座位上频频把手放到肩膀上。

她这是干什么?

“怎么了?”

“它要是在毕业典礼上乱跑就不好了,所以打算先把它放在教室里再去……喂”

步嘀咕了一声后,弯下身追赶着地板上的某个东西,最后步将那东西逼到墙角,将其抓住,转过身看向真琴。

“野分吗?”

真琴不安地问道,步点了点头。

“最近它出奇地精神”

步笑着抓起野分给真琴看,但真琴却看不到步的指尖下有任何东西。

“这样,么……”

真琴隐藏起心中的震撼,对步回了个僵硬的笑容。

“怎么了?”

步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真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老实说自己看不到也分了。

“也不能再和马克说话了。恐怕我已经……”

真琴说完,把药丸盒的盖子打开递给步。

“马克还在里面吗?”

步看过之后,摇了摇头。

“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步对失落起来的真琴微微一笑。

“这肯定是件好事。能一直看到那种东西的人,就我所知没一个是幸福的”

“楠濑……”

“嗯,我觉得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我绝对做不来”

步自顾自地说道。

“而且你还有朋友在呢,有贺”

步说着握住了真琴的手。

她的话和笑容令真琴很是不解。

“你们俩还在干嘛,要走了哦”

这时,走廊上传来呼喊,两人慌忙走出教室。

高三学生毕业后的体育馆让人感觉比以往更宽阔。

春天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时节,大概因为这样,校长的心情很不错,平时本来就长篇大论的演讲今天变得更冗长了,已经有两个学生因贫血被送走了。除此之外毕业典礼上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平安拉上了帷幕。

这个班在教室里进行的最后一次班会结束后,好几个人都留恋地留在教室闲聊了起来,其他人则如往常一样去进行社团活动。当然,也有些学生班会一结束,不等打完招呼就抓起书包飞奔出教室。

少女们陆续走出校门。校门附近还能隐约看到年轻男性的身影,他们在成群的女生中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后,就带着对方走上街。

步她们看到这一幕后,边互相戏弄说交个男朋友怎么样,边走出校门。

和风轻拂,樱花瓣四散飘落到上学路上。

少女们走在道上,笑谈起来年的新班级,今天的计划,春假的期待等等。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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