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行。这盘垃圾配不上料理之名。
高江洲晃一边面不露色地把这番咒骂掩藏在心里,一边把刀叉放好,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
接着拿起酒杯并将它送到唇边时,一股将这硬质而又光滑的无机物咬碎以转换口味——这样的冲动涌上了心头,不过当然不能加以实行。
含过一口白葡萄酒,像是用牙齿咀嚼一般品味过后将其吞下。虽然就侍酒师当时夸张的推荐来说,味道和香味都有所欠缺,但和料理相比的话这的确要好得多。
他就这么用右手举着玻璃杯,往盘里残余的大量意大利面看去。
尽管听闻这里的手打意大利宽面是店头的招牌菜式,但于其做出这种水平来,还不如用干面来做,那样至少还能吃。生意大利面和干面不同,无法通过留下面芯来做出Al Dente*,要是不在素材和面料制作还有烹煮的火候上用心留意的话,意大利面就会轻易地失去作为其生命的口感。
【译注:アル·デンテ/Al Dente。不把面完全煮透,而让它的中心留有毛发粗细程度的芯,这么一种意大利面的煮法。词语本身直译过来有“耐嚼的,有嚼劲的”的意思。】
这家店的意大利宽面*正是属于这种情况。粉属下品,揉法很糟糕,烹煮的火候也不到位。结果,不管怎么嚼都完全没有口感,做出来的就是黏糊糊地裹成一团的玩意儿。
【译注:フェットチーネ/Fettucine。意大利面的一种,特点是它那扁平的形状。】
口感。
不仅仅是高江洲主要评论的意大利式料理,所有料理最应该重视的要素既不是味也不是香也不是装盘,而是嚼劲——也就是口感。
咬噬,撕扯,咀嚼,研碎。这一番行为会令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活性化,使人在进餐时得到满足感。对于任何人来说,比起黑毛和牛的牛排经由榨汁机所做成的黏糊糊的液体,自然是三百日元的牛肉盖浇饭里那硬梆梆的进口肉会更加美味。
归根结底,料理人若是不懂得运用食材的口感,那么他其它的能力也不会高。照这么看来,接下来的肉料理(Secondo Piatto*)估计也会令人大失所望吧。尽管很想干脆点直接离席,不过到底还是不能这么做。自己是在常常光顾这家店的某个媒体工作者的介绍下才会到访这里的,不适当地写上些奉承的报道可说不过去。
【译注:意大利语中“第二道菜/主菜”的意思。】
不情不愿地拿起叉子,姑且再吞下一口连狗食都比不上的意大利宽面后,一身厨师装扮的男人走了出来。
毫无清洁感的胡子脸上露出灿烂笑容的男人,应该就是这家店的主厨了。
「欢迎光临,高江洲老师!您感觉如何呢,眼前的这些料理!」
被大声地招呼了一下后,他还以对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您好,承蒙款待了」
「哎呀,那还真是让人欣喜啊。待会我还会为您送上鄙人的拿手好菜的,且慢,这是小店的服务哦。和下一道菜可谓相得益彰哟!」
说着,主厨把装着发泡红葡萄酒(Spumante Rosso)的长脚酒杯放在了桌子上。
连酒瓶都不拿出来示人,就在背后把葡萄酒,而且还是发泡酒倒出来了,这是何等糟糕的品味啊。虽然一股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但主厨并没有注意到,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向他请求握手。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站了起来,一边满面笑容地伸出右手握手致意——。
…………咬掉吧。
一边在心里这么嘀咕道。
那只右手实在难以让人想象到是属于料理人的,把那粗鲁而又毛糙的,沾染上了烟油的手指提起来——慢慢地咬住。
用门牙割碎皮肤和肉,到达中指节后,缓缓地注入力气。随即外骨膜便会啪地一声碎开,骨密质被干脆地断开,哈弗斯管则呈上富有嚼劲的口感。而内骨膜会送出最后的抵抗感。一口气地咬断之后,充满水分的骨髓便在口中绽放。Al Dente。Al Dente。牙齿太畅快了(Comodo Al Dente)。
【译注:Comodo也是意大利语,意为“舒适的”。】
「……老师?」
听到这阵稍带困惑的声音,高江洲眨了眨眼。注意到自己正握着主厨的右手不放后,便保持着笑容松开了手。
「这下失敬了,我一想到这只右手做出了今晚的一席美妙的料理,就不由得心生感激了呢」
「言重了,哈哈。鄙人才是,能够得到老师的赞赏真是感激不已」
主厨之所以会略感到难为情,并不是因为被高江洲握住了手长达五秒,而估计是由于大部分料理都并不是经由自己的手做出来的吧。当然,高江洲并不打算对此吹毛求疵。毕竟要是把由带有烟臭味的手捏出来的生意大利面提供给客人,就不光是失去一两层人际关系的问题了,这家店甚至难免会在杂志上被贬得一文不值。
高江洲目送着主厨慌慌忙忙地回到厨房里,整了整西装的领子,坐回椅子上。
含下一口起泡酒,使于下颚的软组织中作痛的《那个》镇静下来。
一跳、一跳地生疼。
这阵感觉如痛痒般,既令人不快但又舒适,而它的源头则是一个直径不到两厘米的瘤状物。虽然高江洲没有去找过医生,但他确信那并非肿瘤之类的东西。要说为何,正是因为这个宛如活物的眼球般的红色球体,并非是从他的体内生出来的。
眼球来自于不知何处的《外部》。东京的……日本的……说不定,是从地球的外侧来的。而它在三个月之前的某个夜晚,潜入到高江洲的下颚中,给予了他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名为咀嚼的冲动。
另一样是用于实行上者的能力。
自那以后,那个——由于已经是体内的东西了,或许称为《这个》会更加适合——便无休无止地诱惑着高江洲。
含下吧,咬断吧,然后再咀嚼吧。
你已经不再是人类了。而是在都市的底下优雅地畅游着,寻觅猎物的捕食者。
不过高江洲好歹自称是个美食评论家,因此他完全不打算将毫无咀嚼价值的东西送入口中。就例如,刚才的主厨的那些发着烟臭味的手指之流的东西。
……再忍耐一会儿吧。
向口中的眼球轻声了一句后,疼痛感便徐徐地淡薄了下来。不过,想必它不会长时间地老实呆着的吧。自上次咀嚼过骨头,到今天已经过去一周了。
正当七天前的那一顿充满愉悦的盛宴快要重现于脑海中时,侍应(Cameriere)将主菜的盘子(Secondo Piatto)送到了桌上。盘中装着的是没有任何独创性的小牛肉做的煎小牛肉卷*。只看一眼就能够想象到它的味道了。而且火还用过了头。
【译注:サルティンボッカ/Saltimbocca。意大利语中是“跳进嘴里”的意思,一般用小牛肉/鸡肉/猪肉配合生火腿和鼠尾草装盘的一道意大利菜。】
起码肉上连有骨头的话……不,哪怕如此,也总不能用手捉着整道菜咯吱咯吱地啃下去吧。
高江洲收起叹息声,转而作出一张为急不可耐的笑容,把手伸向了叉子。
一走出店头,高江洲便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之走向停着爱车的投币式停车场。
虽然道路很宽敞,但就下午六点这个时候来说路人并不少。耸立在上方的高层大楼的窗户也几乎都已陷入了黑暗之中。虽然埼玉新都心这名字很有朝气,但新宿被这里取而代之的那一天究竟会不会到来呢。
最起码能够肯定的,那就是背后的意大利餐馆到那时绝对会倒闭。而对不得不为这种店写口碑营销式报道的自己也是一阵窝火。
黏糊糊的生意大利面的口感,仍在口中挥之不去。不管怎么样,先尽快回到车里刷牙吧。杂物箱里常备着瓶装的矿泉水和旅行用的刷牙套装。用粘满牙膏的牙刷使劲地咯哧咯哧地狠刷一把的话,心情应该会稍稍转好的吧。
咯哧咯哧,咯哧咯哧。
毕竟现在的高江洲的牙齿不管连续刷上多少个小时,也完全不会痛。和以前不同。
回到东京后,一定要拿到下一顿骨头,用漂亮的牙齿心满意足地嚼个够。
目标已经选好了四个左右。这次的计划有必要比之前更加慎重地研究一番,不过为晚餐的菜单深思熟虑的时间也是能令人心情愉快的。
定制鞋(Bespoke)的后跟发着尖锐的声响,高江洲在埼玉超级竞技场旁边的大道上走过数十米回到停车场。在入口一时止住脚步,眺望起停驻在里区的深蓝色的Maserati·Gran Turismo*来。
【译注:玛莎拉蒂的一款跑车。】
充满力量感的迷人车体。如利牙般闪闪发光的横宽状的椭圆形格栅*。能令人联想到鱼鳃的三连排气口*。
【译注:皆是汽车名词,椭圆形格栅Oval Grille;排气口 Air Outlet。】
这辆车就是鲨鱼。而且,还是在所有的鲨类中游得最快的青鲛。是高江洲第四喜欢的鲨鱼。
坐上驾驶座,从附近的入口开上高速公路并一口气踩下油门的话,心情也会略有好转的吧。在那之前,首先是刷牙时间。
就在靠近爱车,正要解开车门门锁——的那个时候。
高江洲刚好定住了。
好香。
他“哼、哼”地抽动着鼻子。在十二月的寒冷彻骨的空气中,包含着一丁点儿的甘甜芳香。既不是花香,更不是香水。
健康而又锻炼得恰到好处,紧实地满布于四肢上的肉与骨的香气。
紧接着嗅觉的敏锐听觉,捕捉到了嗒嗒地作响的轻快脚步声。于是他靠在了大型的爱车旁边,静待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的主人。
最终映入眼帘的,是沿着步行道长跑着的穿着运动衫的年轻女孩。中学生,又或是高中生。不仅是短短的头发没被染过,身上也没有化妆品或者其它化学物质的气味。被汗打湿的肌肤上,散发出了健康的、令人联想到牛奶的体味。
非常棒的气味。
闭上眼睛,把意识集中到脚步声上。
从跑鞋踩踏着柏油路的清脆声音中,听取到骨头的响声。听取那高江洲格外钟爱的胫骨——舒展的颈骨和柔软的腓骨所奏响的和声。
美妙绝伦。
形成骨头外层的骨密质正如其名,细腻地紧连着。想必那女孩从小时候起就摄取了充足的上等钙质和维生素了吧。在经过锻炼的肌肉深处,那如珍珠般洁白并闪耀着的外骨膜仿佛已现于眼前。
脚步声从停车场的前方穿过后,高江洲睁开双眼,轻轻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一跳、一跳地生疼。下颚的中央处,红色眼球作痛。
咀嚼吧,咀嚼吧,它如此诱惑着。
「……别这么着急嘛,伙计(Compagno)」
轻声地应过一句,他又等了一会儿才走出停车场。
少女的背影已经变得相当细小了。然而凭高江洲那如炸鱼般敏锐的嗅觉,哪怕完全看丢了,要再跟踪过去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高江洲竖起外套的领子,边在背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边迈出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