稔从位于琦玉市樱区北端的自家出发,骑着自行车驶过首都高琦玉大宫线、JR琦京线和东北本线这约六千米的路程,到达了学校。这辆车并不是自己昨天险些撞到的那种运动型的,而是平淡无奇的轻快车(女式自行车)。
虽然区区六公里的距离靠步行也能走完,不过那样的话就需要在学校更衣,最关键的是不属于运动部的稔若是做出那种举动来就会分外地显眼起来。能否平安无事地、悄无声息地度过这剩余三周多一点的二零一九年呢。这是稔现在关心的唯一且最重要的事。
在这层意义上,昨天一早出的洋相让他悔恨不已。
和箕轮朋美分别时,惊慌失措地奔跑离去真是愚蠢透顶。
在那之前,察觉到公路自行车接近后就算不采取那种夸张的掩护方式也能让朋美避开才对,说到底和她打个招呼就该闭嘴了,根本不应该闲谈那么久。
明明自己是知道即便和他人多聊几句,也只会增加想要消去的记忆而已的。
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法挽回。
现在只能祈祷着朋美能立即将昨天的一幕忘记,并且暂时避开与她会面了。从今天早上起,稔已经改变了长跑路线。虽然两人是同一学年的,难以避免会在校内擦肩而过,但是对方总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稔这地位的学生搭话才对。毕竟朋美可是有过在全国大会出场经验、田径部的希望之星——换言之,是属于校内等级金字塔最高层的学生啊。
稔边重复着这种思考边驶过约六千米的路程,把自行车停在学生用停车场的一角上,紧紧地上好锁。由于他希望尽量避开要回家时却弄丢了自行车的这种麻烦,所以使用的是钥匙式的牢固的钢丝条锁。
背好防水素材制的斜挎包后,稔把脸的下半部缩进围巾里,混进其他学生之中走向出入口。
从鞋柜里拿出室内鞋,再把运动鞋放进去并关上金属柜门后,随便地拨了拨三位数的转轮锁。老实说这里也安上小型的南京锁会让他放下心来,不过这样引起他人反感而显眼起来的风险要更大。尽管高中生里该不还会有做藏起别人鞋子这类恶作剧的家伙,而且绝大部分学生连转轮锁都不会用,但这已经是稔的天性了所以也无可奈何。
——到头来,我还是没法相信他人的吧。
——事到如今这一点也不可能改过来了,至少得把它掩藏好啊。今天一整天也别和任何人说多余的话了,静悄悄地度过吧。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在意我的毛病的吧。
正当他从一大早就沉湎在消极的自省中时。
不知是谁,从背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同时,发出了精神饱满的声音。
「早安啊,空木君!」
全身在一瞬间僵住,随即稔僵硬地转过了身去。
一身运动衫装束的箕轮朋美露出天真的笑容,站在他的面前。背着应该装满了笔记用具和社团用品的小背包,额头上稍稍淌着汗水。
在学校里应该不会搭话过来吧。
尽管稔为这数分钟前的推测被轻易否定而感到不寒而栗,但姑且还是回了个招呼。
「……早上好,箕轮同学」
既然事态发展至此,则应该先为昨天唐突的逃走道歉,但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可是朋美就在眼前,又怎能沉默不语呢。必须想办法作出自然而又不会触犯到她的回应……。
经过这一番超高速的思考,最后被说出口的是,
「每天,你都是跑着上学的吗?」
这么一个问题。
紧接着朋美一边脱下跑鞋放到木条踏板*上一边点点头。【译注:箦の子,简单说就是那种留出间隙铺到地上的木板条】
「嗯,也就是简单地跑跑吧。话说……至今为止,我有好多次都被你骑着自行车超了过去呢」
「诶……对,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道歉后,稔不由得好奇起来继续问道。
「除了箕轮同学以外,还有其他的人也这样吗」
「嗯—,要说田径部的话,除了我之外男女合计还有三个人左右吧。如果论整个运动部,我想应该会有更多人哦?因为这附近的人行道很宽阔,比较好跑嘛」
「嘿……是这样吗……」
「空木君你也试试吧?你家在哪边啊?」
「啊,樱区的净水场附近」
「那边吗,挺远的呢。单程六千米左右?」
「大概吧。箕轮同学你呢?」
「四千米多一点。跟空木君你家好近啊……咦,都同一间中学了,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之所以会在从出入口走往教室途中极其自然地进行这种对话,是因为稔的头脑中已有一半走神了。而另一半则在斟酌着自己是否也能跑着上学。
为了避免麻烦,稔总是把随身携带的物品抑制在最小限度内,因此要是能够连自行车都不用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自行车不仅每半年就会爆胎一次,自己得面临把它推到最近的自行车店里的困境,另外虽说从未试过,但骑车时接触到行人或者汽车的风险明显比徒步要高。
然而,属于归家部的稔跑着上学的话,果然还是会有人觉得奇怪的吧。书包也有必要新买一个肩背型的。虽说这种程度的存款也不是没有,但现在的挎肩包可是义姐典江在今年四月才刚买回来的,只过半年就换掉不仅会让他于心不安,况且前不久消费税才上调到百分之十二……。
「……木君。我说空木君」
「诶……啊,抱,抱歉」
「到教室了哦」
被这么一说,稔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一年一班的门前。
朋美噗嗤一笑道,
「要是想长跑上学的话,早上我们就找个地方碰头一起跑吧。那,回见啰」
说罢,她挥了挥手便跑向了自己的教室。
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和田径部的希望之星长聊了好一阵子的一幕被众多学生目击到的事实,在心里呻吟起来。
——每天一起跑着上学?
岂有此理,不可能,光是想想就可怕。
拜托让时间倒退五分钟,不对,倒退二十七个小时到昨天早上吧。要是不行的话,就把有关我和箕轮同学说话的场面的记忆从全校学生的脑子里删去吧。
稔向世界的创造主如此默念着,走入了教室里。
当然,时间没有倒退。
而且,看到了稔和朋美边走边聊的学生们的记忆也没有消失。
放学后。
稔解开了鞋柜的转轮锁,打开柜门,发现有一张小纸片轻轻地掉落到了地上。恐怕,是夹在了柜门与边框上的吧。
哪怕讨厌的预感扑面而来,他仍是把落到木条踏板上的纸片捡了起来。看似是从笔记本上撕扯下来的纸上,罗列着一排潦草的文字。
写道,到道场的后面来。
「……哦哦……」
稔还是第一次收到这种如传令状般的东西,因此情不自禁地从口中呼出感叹词,但现在可不是优哉游哉地拿着它看的时候。
要不遵从纸片上的指示,要不就无视它。为了维持平稳的校园生活应该选择哪一个,则需要慎重地考虑一番。
姑且换好了鞋,从出入口中走出后再度停下,让左右两边看去。要去自行车场便拐左,去道场的话便得拐右。
把吸入胸中的空气变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哈—地呼出后,稔把身体转向了右边。
被叫出来的理由,他只能想到是和箕轮朋美对话的那件事。当然等着他的不会是朋美本人,而恐怕是为此事感到不快的第三者吧。只要使把稔叫出来的人明白到他并没有对她抱有积极的意图的话,仅限这回的非常事态应该就会告终。
横穿过不知第几条走廊,经过体育馆侧后,便看见了前方的四角形道场。侧面和背面皆是小规模的杂树丛,入冬后哪怕还在这个时间都已相当昏暗。稔也是第一次踏足此处。
慎重地走过潮湿易滑的地面,绕过建筑物的一角后,马上便听到若干个声音从前方传来。
「哦,来了来了。你可得请咱吃炸鸡君*啊」【译注:からあげクン(原文把平片假名互换了),LAWSON贩卖的一种零食】
「真来了啊—,不来也没关系的说—」
「等下,叫别人出来的不就是前辈你嘛」
边走边往前看,数个穿着统一运动外套的男学生便映入眼帘。从对话给人的感觉来看,靠着墙边的两个是高年级生,站在稍远处的另一个则是一年生吗。
这间高校里本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像不良青年或者黑社会团伙的学生,而且,从这三人的外表上都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危险。虽然他们为稔究竟会来还是不会来打了个小小的赌,但从氛围来看只是普通的运动部部员。
稔怀着五分安心五分警戒停了下来,随即一个高年级生便离开墙壁,露出了爽快的笑容说道。
「那个,你是空木君?不好意思啊,突然把你叫出来」
「…………没什么」
说出最低限度的话语的同时,进一步观察那三人。
虽然搭话过来的长发高年级生面露笑容,但后面那个靠在墙上的光头尽管赢到了炸鸡君却还是绷着脸。写好传令状并将其夹到鞋柜里的似乎是一年生,但恐怕他也只是按照命令说的做而已。
长发向着再次陷入了沉默的稔投以一个崭新的,并且一针见血的疑问。
「让我深入地问一下啊,空木君你,是看上了咱们的小箕轮吗?」
“果不其然”的想法和“怎么可能”的一阵惊讶同时涌上心头。
虽然自己早已预想到被叫出来是和箕轮朋美有关,但仅是从出入口到教室的那短短两三分钟间有过对话就被理解为《看上了》则是他始料未及。
从“咱们的”这一发言来推断,估计这三人是田径部部员,稔向他们回应以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措辞。
「初中时我们是同班的,所以只是聊了一下而已」
稍作考虑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并不是说,我看上了她什么的」
可是长发男保持着他那淡淡的笑意,说了声“可是啊”,歪了歪头。
「空木君,你好像平时完全不跟女孩子交流的吧?为什么只和小箕轮说话呢?」
「完全……倒不至于。要是对方向我搭话,起码还是会应个声的……」
「不过,根据我的情报,似乎聊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哦?尾久亲,有多少秒来着?」
「不,不对,谁会拿秒表计时啦。我想想……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吧……」
从鞋柜走到教室怎么可能花那么久啊,稔忍住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哪怕十五分钟变成了三分钟,谈过话的事实还是不变的。
——就是看上了又怎么样?
回以这么一句帅气的台词的想法,也并非完全没有。只不过若是真加以实施的话,不仅对方下不了台,稔自己回到家后也势必会抱着头纠结上一个小时。碰到任何麻烦都低着头忍过去。这八年来,自己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那个,我真的,完全没有想过对箕轮同学出手」
稔凝视着长发男的胸口位置,干脆地把话说绝。
但是,敌人比预想的更要难缠。
「嗯哼。可是啊,要是下一次小箕轮还向你搭话,你打算怎么办?」
「谁……」
“谁会知道啊那种事情”这句话险些就脱口而出,稔急忙加以修正道。
「谁让她认识我呢,招呼起码还是会打的,只不过……」
「真是够了,麻烦死了」
突然插了一句嘴过来的,是后方背靠在墙上的光头。
他依旧把双手插在运动外套的口袋里,仅靠身体的弹力直立起来,从长发的身旁走过,大步流星地来到稔的面前。
光头在眼前止住脚,用位于稔的双眼高度的鼻子哼了一声,用吓人的声音低声道。
「你是理科班的对吧?回去读你的书吧。怎么能对咱们部的女生动什么歪脑筋」
连让稔回答一句“才没有动歪脑筋”的时间都没有留。
光头就把从口袋中抽出的左拳,不假思索地随意打向稔的腹部——准确来说,是想要打过去。
稔下意识地弯曲身体,收起痛楚腰。但是这种幅度的动作理由回避不了攻击。如成人般肌肉隆起的拳头,被吸向他的胸口窝。稔清晰地预感到小腹被打中时的绝望般的痛楚,不由得止住了呼吸。
可是,痛楚并未化作现实。
因为那个现象,再一次发生了。
视界的色调变化了。
一切的声音消失了。
双脚,离开了湿润的土壤。
就像是,被从这世界上分开了一般。
光头的拳剜入了小腹。
然而不管是痛楚,还是冲击,甚至连被触碰到的感觉都没有。就跟昨天早上,接触到被公路车的握把时一模一样…………。
不对。
就是没有触碰到。
稔用睁大了的双眼,切实地看到了。光头那停止住的拳,和稔穿着的学生制服之间,空着仅数毫米的间隙。
他这一拳是装样子……?在打中的前一瞬间停住了……?
稔在寂静之中如此想着,抬头便看到光头的脸剧烈地扭曲起来。上面并无愤怒之色——而恐怕,是痛苦所致。
几乎就在再度吞下一口气的同时,奇怪的现象消失了。颜色、声音还有地面的触感都恢复了过来。
虽然拳头并未击中,但自己还是顺着收腰的势头往后退了开去,湿漉漉的落叶使稔脚下一阵打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后方,长发男面带怜悯的笑容,一年生则露出了僵硬的笑容。两人都未注意到光头遭遇的异常情况。
光头用右手包住左拳,紧咬着牙关,看起来像是拼命地忍耐着不发出惨叫声。
看他的表情,仿佛他竭尽全力的一拳击中的不是柔软的人体,而是混凝土墙壁之类的东西。
痛楚在数秒后似乎缓和了下来,光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用异样的目光向仍瘫坐在地上的稔俯视过去。
「……你小子……」
声音嘶哑地嘟囔了一句。估计他是在思考着刚才的触感究竟是什么吧。
所幸的是,他到最后似乎并不打算深究,低声地丢下一句话。
「别得寸进尺啊。要再有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就完事了」
光头快步地离开了,一年生也小跑着追了过去。
长发跟着那两人,从稔的旁边经过时,
「抱歉呢空木君,不过这种事,就叫做世间常理啦」
留下的这句话,几乎完全没有传入稔的耳中。
他的脑子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如果”这一个词。
如果……如果,如果说,那个瞬间,自己没有倾尽所能收起腰的话。
如果没有对那一拳作出反应,而是呆站在原地的话。
光头的拳,不是会连骨一起碎掉吗。
毫无证据可言,单纯是稔的直觉而已。然而那件事是确确实实会发生的,他对此深信不疑。
——刚才那是,什么啊。
——那个光头,究竟,打到了什么?
依旧呆坐在地上的稔举起了右手,隔着制服摸了摸胸骨。
什么都没有,但是,的确有什么。
有什么……在里面。
「……是你,干的好事吗」
喘息间发出的疑问,并未得到回答。
究竟是怎样,途经哪里离开学校的呢——。
回过神来,稔已经在自家的门前停车廊锁好了自行车。
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午后六时三十分。天空已经变得一片黑暗,隔着小小的院子能看到温暖的光芒从客厅的窗中溢出。看来义姐典江已经到家了。
突然注意到,包里装的并不是原本打算换到图书馆里的书,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本。看来自己就像是自动操作般地到达了市立图书馆,归还了旧的书并又借下了新的。
没有发生事故真是太好了,稔恍惚地这么想着走到玄关的门前。
虽然没跟典江说过,但每逢她先到家,稔在开门时都会有一丁点紧张。尽管脑子里明白不可能发生,但无论如何就是会想象出来。一进家门会不会看到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典江,这种情景。
他把左手中握着的自行车钥匙换成大型的凹槽式钥匙。
哪怕在家里也必须把玄关和后门锁好是这个家的家规。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往左转动后,令人安心的解锁声“咔嚓”响起,稔轻轻地呼了口气。
打开门走进门廊,转过身把旋锁切实地锁好。
还没脱下鞋子,就听到“啪嗒啪嗒”地小跑着接近过来的拖鞋声。紧接着,是音调轻柔而又充满活力的声音。
「欢迎回家,小稔!」
「我回来了」
为了能如此自然地打招呼,稔足足花了一年时间。
这么想着,他把运动鞋换成自己专用的拖鞋踏上走廊。
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身穿围裙、右手握着大勺的妙龄女性。个子跟箕轮朋美差不多,但就算稔的身高早已超过了她,现在他也并不觉得对方矮小,估计是由于她是自己的义姐吧。
由水典江,是在八年前收养了失去家人的稔,并将他抚育至今的人。
「那个……典江小姐,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在做饭时就不用特意来到玄关这里啦……」
稔看着大勺说完后,典江脸上的笑容倏地变成了不满的表情。
「小稔你也是的,我也说过很多次,用不着对我用敬称嘛!」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已经习惯这个叫法了……啊,好像,厨房那边喀哒喀哒地响起来了哦」
听到稔这么一说,典江沉默了一会儿后,
「呀—,要潽锅了!」
叫喊着又啪嗒啪嗒地踏着走廊赶回去了。
稔呼地轻轻吐了口气,正要沿楼梯走上二楼时,一阵大音量的叫声再次传入耳中。
「今天是吃饺子哟!现在正募集一个包馅的人!」
「……我换好衣服马上就来!」
大声地应了一句后,稔冲上了楼梯。
建成十五年的4LDK*独户住宅二楼的八畳间*,是稔的房间。【译注:4LDK=四室一厅,4室+Living DiningKitchen;一般来说,一畳=一张榻榻米,但不同地方的榻榻米大小标准会有所不同】
基于尽量不添置物品的方针,家具并不多。东侧的墙边有一张矮床,西侧的墙壁上设有嵌入式衣柜和书柜,南边的垃圾口旁有样式简约的书桌和椅子。
桌上放有典江给的一台旧笔记本电脑,但没有电视机、录音机和游戏机之类的东西。书柜上也仅摆放着总计约三十本的小说和学术书,因此假如有谁要到这个房间来玩的话大概会为该如何打发时间而头疼的吧,但不知该说是幸运好还是不幸才好,稔并没有亲密到那个份上的朋友。
稔把全套学生服挂在衣架上,脱下衬衣和T恤,身上仅留一条四角紧身裤,正要从衣柜里拿出更换的衣物来时,突然停下了手。
衣柜柜门的内侧,装有一面大镜子。映照在上面的半裸身姿,把他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稔经常能间接地听到“阴暗的家伙”之类的评价,不过他自己也觉得这完全没错。
总是带着怀疑的目光,嘴角也像是忘记了何为笑容一般紧闭着。刘海长及眉毛之下,虽然跑步时会碍事,但自己也没想把它弄得更短。体形与其说瘦倒不如说是孱弱,特别是头部和肩宽,简直就像女孩子一样单薄。
而且,颇为黯淡的发色更是给人留下了阴暗的印象。虽然称不上白发,但有时候在光照之下看起来就是灰色的。这并不是与生俱来的颜色,而是在八年前的那一晚之后就骤变成这样了。要染黑应该也很简单,不过教师和同级学生都对他的发色多说什么,于是他也就把它搁置下来了。
稔确认着自己的外表和从前是否有所不同,最后往赤裸的胸部——浮现出的肋骨的正中间凝视起来。
白皙的皮肤上,既没有伤痕、也没有凹陷、亦没有凸起。
然而,时至今日已经不能否定了。三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并非一场白日梦。
这部位,潜藏着某个东西。那东西引发了不可解释的现象,阻碍了自行车的握把和高年级生的拳头触碰到稔——。
就结果来说它是使稔避免了受伤,但他不仅不认为这有多可贵,甚至有点厌恶。一想到或许发生了一场无法以稔至今所生存的世界上的常识来解释的异常事态,裸露在外的皮肤就直起鸡皮疙瘩。
可是。
「……常识……」
轻声低语后,恶寒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常识。Common Sence。
稔手上的辞典中,在【常识】一栏处引用了森鴎外笔下的一句话。【译注:森 鸥外(1862~1922) 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
——常识即为理解普通的事理并对其加以适宜的措置的能力。
如果说理解普通的事情,并对它进行合适的处理就是常识的话,那么稔早已经失去了它。因为他并不清楚普通和异常的分界线到底在哪里。
每天早上长跑十公里算普通?异常?
休息日没有能一起玩耍的朋友算普普通?异常?
全家人被闯入家里的某个人杀害又算哪边呢?而且那个犯人经过八年依旧逍遥法外又算普通吗?异常吗?
如果说这一切都算普通的话——那么从天而降潜入体内的某个东西使得自己缩短了长跑时间、避免了本应受的伤,也就算不上是什么能让人胆战心惊的事了。毕竟今年夏天,尽管月球上的望远镜接收到地球外文明所发出的电波曾轰动一时,但不到半年也就平息下来了。
可能发生的事,不管是什么都会发生。
换句话说,在这世上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稔强行把视线从镜中的自己身上移开,穿上旧的运动衫和棉裤后离开了房间。
在一楼的洗手间仔细地把手洗干净并漱完口后,一走进大厅,典江就抱着大盘子从里面的厨房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
「时间刚刚好,小稔!我刚好把馅准备好了哦」
「啊,我这就来……」
稔边准备说出“帮忙”边把目光移到盘子里时,怔住了足足一秒。
「……这,会不会多了点啊」
混合了卷心菜、白菜、葱、韭菜、绞肉,还有剁成泥状的羊毛虾*的饺子馅,从大盘子底下鼓鼓地隆了起来。住在这家里的只有典江和稔,而且两人的食量都并不怎么大,不管怎么看这应该都是吃不完的。【译注:周氏新对虾,学名Metapenaeus joyneri,杂食性海水虾。】
可是典江却把大盘子放在餐桌上得意洋洋地说道。
「就算做多了,冷藏起来就能保存很长一段时间哦。在急速冷冻前撒上面粉可是诀窍呢」【译注:不加面粉的话饺子会黏在一起……大概】
也就是说,最近还得有一天吃饺子了吧,稔这么想着坐到椅子上。桌上摆放着现成的饺子皮和用来装完成品的不锈钢大方盘,以及盛满了作为粘着剂的水的容器。
坐在稔对面的典江大胆地抿嘴一笑,
「来比赛看谁包得多哦,小稔」
冷不防地发出了开战宣言。
「别,别来什么速度比赛啦……我只能想象到皮没有包好而落得一个悲伤的下场哟」
「煎饺有一点点缝隙也没问题没问题的!好了开始!」
……就这样子,怎么好意思说你是县政府的调查副主任啊。
在心里嘟囔着,稔也急忙把勺子拿到手中。
舀起适量的馅包到皮里,并把边捏紧捏出皱褶,而当他麻利地重复着这项作业时,本想集中的思考却一点点地游离到过去的记忆中。
从八年前把变成了孤儿的稔带到这个家里开始,典江的脸上就总是挂着笑容,承担起姐姐和母亲的职责至今。
当时典江才大学毕业,刚到县政府里就职没多久。虽说那时候的感觉上比现在的稔还要成熟得多,但年龄上也只是比现在的他年长七岁而已。稔也压根不觉得他在七年后到了二十三岁时,能够照顾好一个只知道名字的孩子。
——来当我们家的孩子吧。
典江在那个时候,对低着头的稔说了这句话。
一边温柔地微笑着,一边用毫无迷惘、亦无踌躇的声音说道。
对于收养因那凄惨的事件而在一晚失去了家庭的稔一事,几乎所有的亲属都面露难色。当时尚在世的典江父亲也已经与夫人(典江的母亲)死别,和女儿相依为命,大概他也觉得这是一桩难事吧。
然而,典江似乎费尽了心力去说服那样的父亲。
对于她来说,稔是表兄的孩子,换言之相当于《表侄子》。为了一个在之前只见过寥寥数次、相差五亲等*的孩子,刚离开大学的典江为何要如此亲切地待他呢。稔未曾向她问过这个问题。【译注:日本的亲等制度是采用罗马法计算法:自己→典江母(一亲等)→典江外祖父母(二亲等)→典江的姑父姑妈(三亲等)→典江的表兄=稔的父亲(四亲等)→稔(五亲等)】
但是,来到这个家里经过了约一年,典江的父亲由水弘平先生告诉了他。
典江也和稔一样在八岁的时候,因交通事故失去了母亲。
虽然一开始由水先生为了女儿着想而反对收养子女,不过在成为了稔的养父后也严厉且温柔地抚育着稔,而他却在四年前由于脑出血而倒下,就此撒手人寰。典江也因此在年轻时便失去了双亲。
在共同生活的八年中,笑容从她脸上消失的那一次,也就只有由水先生去世的时候。
「好的,时间到!」
典江的这一句,让稔从沉思之中惊醒过来。
大盘子被清空得干干净净,不锈钢方盘中的乳白色饺子,被分成面前和对侧两边整齐地排列着。典江开始「二—四—六—八—十」地数起了自己的作品来,稔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奉陪到底。
「我这边有,三十一个!小稔呢?」
「唔……三十三个……」
「哦哦—!」
虽说说了要比赛,但典江流露出满面的笑容,拍起了被粉染白的双手。
「不愧是小稔!我推荐你去全日本包饺子大会的男子高中生区吧!」
「非,非常感谢。话说……包了六十四个,真的没问题吗……?」
「噢,很可观的数字嘛。分别做成煎饺炸饺蒸饺和水饺,平均每人每种各吃八个不就刚刚好吗」
「我觉得没戏啊。话说,刚刚你才说因为是煎饺所以有点缝隙都没问题来着……」
「真拿你没办法啊,把一半拿去冷藏吧」
典江说着就要把钢盘拿到厨房里去,稔连忙向她说:「还是三分之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