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留在餐桌旁的稔只得呆呆地眺望着东新宿的夜景。厨房那边传来“咣当”的响声,听起来很不太平,但为礼貌起见,他决定假装没听见。
几分钟后,由美子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马克杯走了回来。
“给,喝吧。”
“啊……谢谢。”
稔点点头,接过由美子递来的杯子。杯子里的里饮料貌似是咖啡,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闻了闻味道。见状,坐在对面的由美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也太没礼貌了吧。咖啡我还是会泡的好不好?当然,这是速溶的。”
由美子边说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包装的糖浆,丢在桌上说道:
“诺,随便用吧。”
“哦……”
稔拿起一小盒糖浆,心想:这东西可以倒进热咖啡里吗?(注:糖浆一般配冰咖啡。)不过看到由美子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到了糖浆,稔便照办了。反正都是让咖啡变甜,糖浆和砂糖也没啥区别吧。
他品了口咖啡,喘了口气。这时,由美子幽幽道:
“……刚才真是对不起啊。”
“啊?你在说什么啊?”
“我自说自话给你起了代号。如果你想换别的名字,可以跟教授说的……”
由美子一反常态,客气得很。稔轻轻摇摇头,回答道:
“没关系。我是真的挺喜欢那个名字的。孤独者……Isolator,感觉特别适合我。”
由美子的灵感,来自稔所追求的“没人认识他的世界”,不过在使用防御壳时,稔的确置身于完完全全的“孤独”之中。他与世隔绝,能进入防御壳的只有可视光。恐怕很难找到比“隔离”(Isolation)更应景的词。
“而且这个名字念起来也很酷,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啊。”
稔的本意是安慰由美子,没想到她竟一脸不快,噘起了嘴。
“……哦,是吗?你没意见那就算了。”
她喝了一大杯咖啡,狠狠骂道:“烫死了!”
——她到底想怎么样啊?
对稔而言,“女生”一直是极为神秘的物种。由美子的心思更是难以揣摩,仿佛在黑暗中横冲直撞的云霄飞车。不愧是名副其实的“加速者”。
就在稔胡思乱想的时候,由美子突然说道:
“那啥,空木同学,我问你个事啊……”
“啊……啊?”
“假如,有个很喜欢、很喜欢你的女孩子……”
“啊?”
稔吓得整个人都往后仰了。由美子则一脸严肃地摆了摆手说:
“不是我啦,我只是跟你打个比方。假设,有个女孩子很喜欢你,那你想消除她脑子里有关你的所有记忆吗?”
“想。”
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回轮到由美子吃惊了,她的上半身足足往后仰了五厘米。
“……为什么啊?有人喜欢你,你难道不开心吗?”
“不是开心不开心的问题……毕竟感情并不是永恒的。”稔垂目说道,“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因为某件事讨厌我,恨我,巴不得杀了我。这种可能性总归是有的。那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要跟她扯上关系。”
沉默笼罩。稔没有抬头,而是死盯着桌面上的一点。
其实他压根不想这么跟人聊天。待到独处时,他定会细细回放对话的每一个细节,为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后悔。
片刻后,由美子没好气地喃喃道:
“哼,是这样啊。原来你是不想被人讨厌啊。你是希望大家都能喜欢你喽?”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别关注我而已。”
稔还是没抬眼,只是摇了摇头。但由美子还没问够:
“人家讨不讨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自己不在乎不就行了?再好的人,也是有人讨厌的。我不也……”
稔缓缓抬起双眼,将视线投向坐在他正对面的由美子。
垂坠柔顺,富有光泽的黑发。明明没化妆,却如玉兰花瓣一般白皙的肌肤。光泽四溢,清透水灵的眸子。
是个人,都会说由美子长得很漂亮。稔将视线再次转移开,低声说道:
“你真的知道‘被讨厌’是什么意思吗?你确定你真的知道吗?”
稔没有听到由美子的回答。
不等由美子轻启朱唇,北侧墙边的电梯门便“嘎达嘎达”的打开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矮个青年从电梯里冲了出来。他戴着一顶棒球帽。
他也是“漆黑之眼”之一,代号“探索者”,绰号“DD”。只听见他用响彻大房间的声音喊道:“!”
听到“三点半”这个关键字,稔浑身都僵住了。当时,载着他与由美子的出租车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池袋站离他们走的那条路并不远,说不定能透过车窗看到。深红之眼就在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行凶了吗……
教授好像察觉到了稔受到的打击,开口说道:
“阿稔,你察觉不到也是正常的。除了有特殊鼻子的DD,其他漆黑之眼只能在深红之眼发动能力,且距离在百米之内时才能闻到。当然,这个距离也跟对方的类型有关。”
“嗯……”
稔点点头。旁边的DD接着讲解案情:
“池袋警局收集到的目击证词称,起火点跟之前一样,还是香烟或打火机,但火直到被害者的身体完全碳化才熄灭。而且距离被害者二十米远的人也感觉到了刮向现场的风。还有九个人因缺氧晕倒被送去医院了呢。”
“没错,一点没错。这就是深红之眼点火者最危险的能力。”
教授异常严肃地说着,用指示器的顶端在屏幕上写下几个字。
“促进燃烧=缺乏氧气”——人型黑色污渍上的文字,终究略显稚嫩。
“点火者能自由操控空气中的氧气,这意味着他有两种攻击方法。一种是将氧气集中在火源上,促进燃烧,让火焰爆发。另一种则是让某个范围内的空气陷入缺氧状态——虽然这种状态的维持时间不会很长。”教授回过头来,看了看台下的三个学生,继续说道,“在这两种能力中,‘缺氧攻击’反而更危险。燃烧攻击固然威力无穷,但有一个必不可缺的发动条件。阿稔,你知道那个条件是什么吗?”
教授忽然发问。稔瞬间穿越回了白天的课堂,只得轻轻举起手来,回答道:
“呃……呃……是,火种吗?”
“没错,回答正确!点火者的能力是‘将氧气集中到一点’,但光有氧气是烧不起来的。所以他必须利用香烟、线香、煤气炉这种‘已经存在的火源’,或是自己用打火机之类的工具点火。你们都是第三眼持有者,凭你们的反应速度,要避开他的燃烧攻击并非难事。然而……缺氧攻击就很难对付了。因为肉眼看不见,避无可避免啊。”
教授张开双臂,摆出广播体操似的动作,做了个深呼吸。
“在战斗过程中,被第三眼激活的肉体需要消耗大量的氧气。所以你们的呼吸会变得更快,也更深。要是一不小心吸入一大口无氧空气,就有可能当场晕倒。”
沉痛的神情,爬山那稚嫩的脸庞。
就好像她说的一切“已经发生过了”一样。
但教授很快恢复了常态,用右手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所以,下次对阵点火者的时候,你们要使用这个。”
那是个全长十五厘米的小氧气瓶。阀门接了一根透明软管,软管的另一头接着小巧的咬嘴。
“这是由海上自卫队的蛙人部队装备的小型高压氧气瓶改造而成的。一瓶最多能撑五分钟。氧气瓶可以塞在衣服里,软管可以拉到领口。为保险起见,瓶子里装的是含氧量高的富氧空气。”
教授话音刚落……“啪!”DD拍手说道:
“原来如此啊,只要带上氧气瓶,就不用担心呼吸的问题了。真不愧是教授!话说,干吗用这么小的呢,直接背上潜水用的大号氧气瓶不就好了吗?这点重量对我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我又要提问了。为什么我要准备这么小的氧气瓶,还要配一根透明软管呢?有谁能答出来吗?”
寂静。
五秒后,稔又一次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来。
“哦,那就请阿稔回答吧。”
“呃……我是这么想的……”稔缩着脑袋,轻声回答道,“点火者不是会操控氧气吗?那……要是他发现我们背了氧气瓶,那氧气瓶里的氧气不是也会被他操控吗?”
“回答正确!”
“哦——!”DD与由美子拍手叫好。教授莞尔一笑,踩着拖鞋走到稔跟前,又从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她将攥紧的小拳头举到稔的跟前。稔下意识地摊开手掌……啪嗒。一颗复古的草莓奶糖落在他的掌心。
“你的洞察力不赖嘛。这是给你的奖励。”
教授笑着说道。说完,她便走回了大屏幕前。转身回头时,她又是一脸“老师”的表情了。
“阿稔说的没错。普通的氧气瓶里装的是二百五十大气压的高压空气。要是被敌人操控了,阀门被炸飞还算是好的,搞不好连氧气瓶都会爆炸,你们就受的不只是皮肉伤了。所以我们要把小氧气瓶藏在衣服里,在接上透明软管,偷偷呼吸。一但被敌人发现,就立刻丢掉。之后……就只能靠你们的毅力了。”
“没问题。”由美子的声音低沉而紧张,“只要能让我近他的身,我就一定会拿下他。”
稔顿时觉得,房间的温度下降了一些。
“详细的战术部署还是等奥利维回来之后再讨论吧。今天的会议主要是为了通知大家,点火者又回到了东京市中心……而且他的能力有了显著的提升——小由子,你带阿稔去见见‘她’吧。”
“各,各位!那家伙……那家伙杀回来了!池袋的杀人,是‘点火者 Igniter’干的好事!”
砰!
由美子将右手的马克杯狠狠砸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所有人再次集中。
在房间西侧的研究区旁边,有一块足有八十寸的大屏幕。前面摆着好几张折叠椅,看起来像是会议区。
由美子、DD与稔并排坐好,教授则来到前台,有棒状指示器轻轻点击屏幕。8K分辨率的显示器瞬间点亮,并显示出一张照片。
照片顶端有一行字幕:“已识别红色第三眼持有者第十九号:点火者。”这张照片非常模糊,貌似是站在目标人物斜后方拍的,只能看出那是个消瘦男人,穿着西装。
教授回过头来,稚嫩的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很遗憾,这意味着点火者……还活着。”
“我早就料到了。”由美子低声回答道,“深红之眼才不会因为肚子被人捅了一刀就没命了。下一次,我绝对会命中他的心脏。”
听到由美子的语气如此杀气腾腾,稔不禁瞥了她一眼。只见她侧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紧绷。不光是她——连旁边的DD,也是一脸紧张的神色。
“点火者”是稔继咀嚼者之后接触到的第二个深红之眼。从代号看,他的能力应该与火有关。他真有那么危险吗?
教授仿佛看透了稔的心思,如此问道:
“为了阿稔,我们先确认一下现有的情报吧。”
她将头转回屏幕,开始操作。
“……‘阿稔’啊。”坐在稔左边的DD嘟囔了一句。他看着稔的眼睛,露出一抹哀伤的微笑。“不过嘛,这昵称总比我的DD正常一点。奥利维那家伙还管我叫‘D&D’(注:《龙与地下城》的简称)呢。”
稔会心一笑,轻声问道:
“DD先生的昵称也是教授取的吗?有什么讲究吗?”
不等DD开口,他左边的由美子便代为回答道:
“就是他的真名啦。大门传二郎(Daimon Denjirou)的首字母。”
大门传二郎……DD狠狠瞪了眼爆料的由美子。由美子则满不在乎地问:
“……还说奥利维那家伙上哪儿去了?”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在池袋的现场守着呢。”
“点火者可能回到案发现场吗?”
“他跟纵火犯没多大区别……”
“你们几个,不要窃窃私语!”
教授回过头,用老师教训学生的口气提醒道。三人顿时端正了坐姿。
教授往画面上加了几张新照片。貌似是探头拍摄的录像的截图,画质很差,只能看出夜路上有东西在燃烧。
“顾名思义,‘点火者’的能力就是操纵火焰。阿稔,今年十月出过好几桩‘香烟突然喷出大火导致面部烧伤’的事故,你还有印象吗?”
被教授这么一说,稔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好像在报纸上看到过。”
“那些事物都是点火者干的好事。起初,我们误以为此人的能力是‘加热特定的物体’,也就是加快组成物质的原子的振动频率,以产生热量。所以我们才给他起了这个代号……但我们猜错了。这家伙并不是‘点火者’而是‘燃烧促进者’。”
“燃烧……促进?他操控的到底是什么啊?”
教授带着沉痛的表情,回答了稔的问题。
“氧气。点火者能操控大气中的氧分子,将氧气集中到某一点。我们为这个错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代价……”
“这件事回头再说吧……等你见到‘她’的时候再说。DD,能把今天的现场照片传给我吗?”
“探索者”点点头,从工装背心胸口的口袋里掏出智能机,点了两下。教授将收到的数据投射到大屏幕上。
一看到第一张照片,稔便倒吸一口冷气。
那应该是DD用高倍长焦镜头拍的俯视图,比之前的照片都要清晰。画面中的人行道上铺着地砖。只有一小块地砖变成了白色,仿佛是被阳光晒褪了颜色。而白色地砖的正中间,有一滩黑色的污渍。
污渍分明呈人型。可想而知,那里发生了什么。
一个人,被活活烧没了。
“他的力量变强了啊。”
由美子说道。
“嗯……”站着的DD点了点头,缓缓道来,“今天下午三点半左右,在池袋站西口附近的闹市区,一个二十五岁的男性公司职员忽然被大火烧死了。与此同时,我闻到了深红之眼发动能力的味道,立刻和奥利维赶往现场。但我们赶到时,一切都结束了。”
“……”
黑发“加速者”紧咬下唇,低头不语。
片刻后,她才缓缓点头,轻声说道:
“好……空木同学,跟我来。”
稔跟着由美子走出电梯,环视四周。
特课总部的五楼是全部打通的单间,一层之隔的四楼倒是跟普通居民楼一样。电梯左右两侧是铺着水泥的公用走廊,两边各有两扇房门。
由美子踩着运动鞋,静静往前走。稔追了上去,一路走到最东面的房间门口。
在等待由美子开锁的时候,稔瞥了眼门口的名牌。房号“404”下方写着四个端正的大字:“安须生驹”。“安须”是由美子的姓。也就是说,她和一个叫“生驹”的人一起住在这间房子里?
由美子用背影回答了稔的疑问,转动门把上的锁纽。
一打开门,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看来这里的确是女人的生活区。他偶尔也会去典江的房间打扫卫生,味道的也是同一种类型的香味。
稔再也无法忍受尴尬的沉默,轻声问道:
“这是你的房间吗?”
“是啊。”
房主答应着,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无可奈何之下,稔只得小声说一句“打扰了”,跨过门槛。
房间的内部构造也很普通,跟五楼完全不一样。玄关处的台阶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有两扇立柱门和一扇推拉门。到了尽头则是一扇玻璃门,门后貌似是客厅。房型好像是两室一厅。
由美子脱了鞋,站上走廊,这才回过头来,瞪着稔说道:
“你敢开右边靠里那扇门,我就把你扔出阳台……你可以穿那边那双拖鞋。”
“啊,谢谢……”
“跟我来。”
由美子转身走到正对面的玻璃门口,轻轻按下金属门把手。
咔嚓。门开了。更为浓郁的甘甜香气从门后的黑暗中涌出。那不是合成香料的刺鼻气味,而是更清爽透明的,真花的香气。还有微微一丝——人的气息。
稔下意识地掂起脚来。走进客厅一看,灯是关着的,但空调好像一直开着,所以房间里并不冷。拜胸口的第三眼所赐,他的眼睛立刻适应了黑暗。淡淡的路灯灯光通过南边的窗户洒进屋里。只要有微弱的光,就足够他看清整个房间了。
十二张榻榻米那么大的客厅兼餐厅,没有沙发、电视和其他大家具,却有一张大床占据了房间的中央。而且,那好像是一张有升降功能的医用病床。
病床周围,摆满了无数鲜花。有百合、石楠、茉莉……以及许多稔压根认不出的花。每朵花都是如此纯白,在昏暗中反射出朦胧的光亮。
在由美子的催促下,稔走到床边。
躺在床上的,是个和稔年龄相仿的少女。
略带茶色头发跟男孩子一样短。但稔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女孩,因为她的容貌是如此娴雅。她的皮肤与周围的花朵一般洁白如雪,有种仿佛一遇阳光便会投机者消融的感觉。微启的双唇中,传出微弱的气息。
几秒后,稔才意识到——少女并不是睡着了。
透明软管与黑色电线从被子下面伸出,连着病床另一头的仪器。仪器的画面被花朵挡住了大半。上面显示出的心跳与体温异乎寻常的低。
少女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了。
稔缓缓吸进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向由美子问道:
“她就是……生驹小姐吗?”
“没错。生驹早苗……直到上个月,她还是我的搭档。她的代号是‘狙击者 Shooter’。”
这个代号,与她可人的外貌相距甚远。稔不禁眨了眨两下眼睛。由美子注视着少女,平静地解释道:
“她是弓箭手。只要是她能看到的目标,她就能射中……即便是十公里开外的东西,也是百发百中的。我和早苗是最强的前锋和后卫。特课成立才一个月,我们就抓住了七个深红之眼。没有一个敌人能逃脱我的电击棍与早苗的麻醉箭。直到那个家伙——点火者出现为止……”
句尾变成了压抑的叹息。由美子在床边落座。
她转动上半身,伸出左手,温柔地梳理少女——早苗的短发,继续用私语般的声音说道:
“……我们认定点火者的能力是‘加热目标’,自以为只要不被他看见就安全了。所以我们决定开一辆有耐热瓷涂层的车追踪他,再用早苗的麻醉箭弄晕他。可是他真正的能力是‘集中氧气’。呆在密闭的车厢里对付这样的敌人,简直是糟糕到了极点……”
由美子好像回忆起了当时的光景,猛吸一口气。
“……点火者夺走了车内的氧气。开车的DD,副驾驶座上的我,还有后座上的早苗,都吸了一大口无氧空气。我勉强打开车门,用‘加速’拽着DD一起逃出去了,可刚下车,我的意识就开始朦胧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跳了一步,捅了点火者一刀,然后就晕过去了。等我清醒过来时,点火者已经不见了,只剩地上的血迹。我和DD只晕了几分钟,没有大碍,可留在车里的早苗……她的脑损伤已经是不可逆的了……”
稔意识到,他在不知不觉中屏住了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想象着“呼吸没有氧气的空气”该有多么痛苦,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
由美子则弯下腰来,用双手轻轻的捧住睡美人的脸颊。
“照理说,早苗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她的大脑到脑干都已经停止工作了,因为她受的伤都是不可逆的。可她看上去这么安详,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她有第三眼。寄生在早苗右肩上的第三眼控制了她的神经中枢,维持着她的呼吸。空木同学,四天前的那一幕你应该还记得吧。头部炸飞的‘咀嚼者’依然凶猛。”
“‘失控’?”
稔用沙哑的声音问道。由美子点头回答:
“没错。早苗正在平静地,悄悄地‘失控’。她的意识已经不复存在了,她的第三眼不许她死。太可怜了……冰见课长和伊佐教授都说,事到如今,应该摘除她的第三眼,给她一个正确的‘终结’,把她还给家人。可是……可是我……”
由美子突然语塞。一字一句,带着前所未有的现实感,回响在摆满鲜花的房间。
“我不想忘记她。我不想让早苗成为过去。我每天都要和早苗留下新的回忆。就算我只能和昏迷不醒的她说话也不要紧……”
稔察觉到,由美子的话,与他的愿望截然相反。
所以……所以由美子一听说稔小被所有人遗忘,就会表现出抵触吗?
然而,他无法道出自己的推测,更无法多说一句话。
因为他被震撼了。被深红之眼与漆黑之眼的战斗所带来的,太过残酷的现实,震撼了。
如此娇小温柔的女孩,也有可能在一次战斗中丢掉性命。这一事实——
“为什么……”稔情不自禁,问了一个或许应该更早抛出的问题,“为什么你和早苗小姐没有选择‘摘除第三眼,忘记一切’呢?”
“要是我能预测到早苗会变成这样,我也许真的会选择摘除。”由美子的语气很平静,但低垂的双眸中,仿佛有一团冰冷的火焰在燃烧,“可我不会再逃避了。为了早苗,我也决不能退缩。我一定要把点火者……还有其他深红之眼处理掉,一个不留。”
处理。
要么摘除第三眼,要么就连人带眼……
由美子的决心的确值得钦佩。但稔总觉得,这样不太对头。
红色第三眼的宿主的确危险。他们的外表与常人无异,心中却怀有对人类的杀意。更况且,他们个个身怀特殊的能力。只有同为第三眼宿主的人才能感觉到他们的位置。所以稔可以理解政府为什么要成立“特课”这样的对抗组织。
但在成为“漆黑之眼”之前,由美子与早苗都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就算不让他们亲赴战场,也有很多办法可以“处理”深红之眼啊。
比如,可以让由美子他们帮忙查找、追踪深红之眼,找到了再让警察和自卫队出马就行了。深红之眼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躯。既然麻醉弹有用,那就更好办了。由美子他们何必亲自涉险与敌人作战呢?
然而,稔问不出口。
看着永远无法醒来的早苗,他深深地意识到,事态已经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了。
恢复平静的由美子打破了凝重的沉默。
“……现在,点火者养好了伤,杀了回来。你也要参加我们跟他的战斗。你应该不用亲自和他厮杀,但你还是先做好思想准备吧。从今往后,你不能再被动参战了。不能像咀嚼者那次那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战斗……你要积极搜索深红之眼,将他们处理干净,不能让他们再加害于人。你要参与到我们的‘狩猎’行动中来。”由美子叮嘱完,便起身指了指玄关,“……你可以睡隔壁的403号房。那里有被褥。”
稔追着由美子上前,这才问出他刚进房间便产生的疑问:
“请问……你是住这儿吗?”
“是啊。上学时也从这儿走。当然,我只会在有闲心上学的时候去学校。”
“……你是怎么跟父母解释的啊?”
“就说我搬去了学校的宿舍。能说服他们,也多亏了冰见课长的头衔、品德与能力吧。”
——也就是说,冰见课长修改了她父母的记忆。
要做到这个份儿上吗?稔很是惊讶,同时也感到重任在肩——事态就是如此严重。他正要走出白色鲜花环绕的客厅……
就在他踩在将客厅与走廊隔开的门框时,他忽然觉得有人在呼唤他。回头一看——沉睡中的少女的轮廓,当然没有任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