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火者 第八章

周六与周日风平浪静。

稔没有闻到深红之眼的味道,也没有被由美子他们召唤。除了每天例行公事的长跑,他压根没出门。不是帮典江做家务,就是跟她一起看电影,功课当然也没落下。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一。一大清早,天空便阴云密布。

上完上午的课,稔独自前往学生食堂,一如既往。

走廊窗外的天空中,乌云无比凝重,随时都有可能下雪。但走在稔周围的学生神采奕奕。下半学期的期中考试刚结束,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圣诞节和寒假了。这一时期特有的躁动氛围,笼罩着这个整座学校。

造访新宿的奇妙小区,成为与深红之眼作战的“漆黑之眼小队”的一员,不过是三天前的事情。然而,一旦回归了日常生活,在那个地方经历的一切,都会迅速地失去现实感。

——差不多该给典江姐准备圣诞节礼物了。可是用她给的零花钱买礼物给她,总觉得不太对。要是她能同意我出去打工就好了……

稔边想边在餐劵贩卖机前排队。就在这时——

“哦——空木。”

正后方忽然有人喊了他。稔吓了一跳,缓缓回头,浑身都僵硬了。

自不用说,在他身后的并非异形怪物深红之眼,而是和他穿着同一身校服的男生。可不是吗,这里可是学校——埼玉县立吉城高中的食堂啊。

但稔也着实没有想到此人会喊他——来人是一年八班的田径社员,尾久。

一星期前,他和两个田径社的学长将稔叫到道场后的空地,企图“教训”他一顿。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呢?不等稔得出结论,尾久的表情就像变了。颇有运动员风范的精悍面容,竟带着一丝尴尬的苦笑。

“戒心别那么大嘛,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是,是吗……”

“你总是来食堂吃吗?”

“差不多吧……尾久同学呢?”

“我也差不多。对了,不用加‘同学’。”

“啊,哦……”

稔还没有回过神来。说着说着,他就排到餐劵机跟前了。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按了“肉乌冬套餐”的按钮。以前他单吃一个乌冬就够了,但被第三眼寄生之后,他的基础代谢好像上升了,没有套餐里的两个肉豆腐寿司,不到晚饭的饭点就会饥肠辘辘。

他用IC卡付了餐费,取下机器吐出的餐劵,正要快步走向配餐台……

“你吃这点就够了啊……”

身后的人如此说道。这下可好,稔错过了闪人的时机。

“……呃,我没参加社团嘛。”

稔回答道。尾久当着他的面,塞了一整千元纸钞进餐劵机,毫不犹豫地按了“南蛮鸡肉套餐”,又按了“米饭(大碗)”,还单点了一份炸土豆饼。他抓起三张餐劵与找零,大步流星地走向餐台。稔只得快步追上这位田径社员。

之后,他们依然进行着奇妙的对话。在吧台领到各自的午饭后,两人找了张空桌,对面而坐。

尾久立刻大快朵颐起来。对面的稔吸了一口乌冬面,下定决心,主动切入主题。

“呃,尾久同……尾久。那个……箕轮同学,还好吗?”

听到这话,尾久皱起剃得几乎要违反校规的眉毛,拿着筷子的右手也在半空中停止不动了。啪嗒……鸡肉上的甜醋塔塔酱滴在盘子上。

然而,这眉头紧锁,双唇抿紧的表情,并非愤怒的表现。

“嗯……好……是好。刚回学校那天,她就开始正常训练了。”

说完,他张开大嘴,咬一口鸡肉。

田径社员箕轮同学是尾久的同班同学。时间前,她惨遭“咀嚼者”的袭击。稔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但她亲眼看到了将脸变成食人鲨状的怪物,受了巨大的惊吓。再加上咀嚼者没有得手,极有可能再次袭击她,所以她就被送到了一个和特课有关的医院,接受严密的保护。

朋美住了四天医院,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冰见课长用他的能力,封印了她脑中有关咀嚼者的记忆。她应该在上周三返校上课了才对。尾久说,她在返校当天就参加了田径社的训练。

“这样啊……太好了。”

稔卸下了肩头的重担,咬了口油豆腐寿司。然而,尾久的表情依然阴霾。他瞪着套餐里的番茄,低声说道:

“她看上去……是挺好的。可我总觉得,她跟受伤前不太一样了……”

“……”

袭击事件的真相不能公之于众,所以朋美算是“在自主练习时受伤了”。尾久相信了这个理由,恐怕朋美自己也是深信不疑。

尾久貌似是真的在为朋美担心。稔也觉得这样瞒着他不太好,但他还是问道:

“不太一样?是跑步的姿势不一样了吗?”

“才不是呢。她的速度好像也没变慢。只是……她跑步的时候,偶尔会露出看起来很痛苦的表情。呃,跟‘痛苦’可能还不太一样吧……我也说不清楚……”

尾久说完,便将番茄丢进了嘴里。

他大概是不喜欢吃番茄吧,吃的时候都愁眉苦脸的。吃完后,他喝了口大麦茶,死死盯着稔看。然后他挠了挠剃得很短的板刷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也知道我没资格拜托你帮忙。那时我看到你跟箕轮关系好,心里就很火,就想找学长来教训你一顿……真是太对不起了。我向你道歉,请原谅!”

尾久深深低下头,鼻子几乎要南蛮鸡肉的盘子了。他不顾周围同学投来的诧异视线,将这个姿势保持了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一脸认真的说道:

“空木,你能跟箕轮谈一谈吗?”

——你拜托我跟她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谈啊。

整整一下午,这句话都在稔的脑里打转。

尾久是真的在担心箕轮朋美。既然他开口了,稔也不能断然拒绝。可是在朋美出院之后,稔一直躲着她。原因有二:一是他怕自己跟朋美说话,会唤醒冰见课长好不容易封印住的有关咀嚼者的记忆;二是,稔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愧疚。

在朋美接受记忆封印处理之前,稔曾和她“拉钩”,约定“再在荒川土堤上相遇,再做一次朋友”。

他是想遵守约定的。但他也清楚,只是莫大的欺瞒。

因为稔和冰见课长做了一笔交易。他同意加入特课,但在所有深红之眼被消灭之后,课长要抹去所有人脑中关于稔的记忆,朋美自然也包括在内。

稔也不知道这笔交易能不能实现。他也许会因为恐惧而逃离特课,也许会在与深红之眼的战斗中丢掉性命,或是身负无法回复的重伤。就好像安须由美子的前搭档,生驹早苗那样。

但他很清楚,他开给课长的条件,与他和朋美的约定——“再次成为朋友”是背道而驰的。因为从今往后,他会以“漆黑之眼”的身份作战, 就是为了让朋美忘记他。

稔闷闷不乐地思考了好几天。他虽然有些期待在清晨的荒川土堤上与朋美重逢,却也怀揣着一丝恐惧。在学校,他则尽量避免与朋美接触。

——你拜托我跟她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谈啊。

伴随着第数十次叹息,宣布第六节课结束的铃声响起。

稔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来到楼下。在鞋柜前换好鞋,走到校舍大门口。这时,他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左右两侧。要去自行车停车场,就往左拐。要去操场,就往右拐——

稔犹豫片刻后,还是往右拐了。

几分钟后,稔便来到了操场外。田径社员们已经开始热身了。一群身着淡紫色运动服的女社员们正在做伸展运动。稔这里头找到了似曾相识的短发女孩,隔着围栏,细细凝视。

他与朋美的距离将近五十米 ,但第三眼貌似提升了他的视力,所以他能看清楚她的侧脸。她之所以苦着脸,是因为他正在拉小腿肚和脚踝吧。他无法透过那专注的表情读出她的内心世界。

既然她已经开始训练了,那就不能大声喊她了。不对,就算训练还没开始,他也不能做出这种会让其他社员留下印象的事情。

左手腕上的运动表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五十分。田径社的练习应该会持续到晚上七点左右。在操场旁边傻站三个多小时也太可疑了。要不干脆躲去图书馆之类的地方,等时间快到了再出来吧。

于是稔便转过身,准备回到校舍。

他离开了操场,在旁边的体育馆的转角处左转,又走了一会儿。就在这时——

有节奏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随即在他旁边减速。不会吧……抬着头一看,在旁边原地跑步的,正是几十秒前还在和其他社员做热身运动的箕轮朋美。

“……”

出乎意料的事态,把稔完全吓呆了。朋美仰头瞥了他一眼,继续跑着步,小声问道:

“……你刚才,是不是在操场那边,看我……来着?”

看来朋美的视力也不赖。也不知她有没有认出稔是“一班的空木稔”。但这个问题,稔只能先做出肯定的回答。

“唔……嗯。”

“……你为什么要看我啊?”

第二个问题就把稔给问住了。他无法忍受朋美的视线,只得低下头来,拼命开动脑筋。

冰见课长用他的能力封印了箕轮朋美脑中所有关于咀嚼者的记忆。问题是,封印的“范围”究竟有多大?

数天前,她被关在秋濑公园的小屋里,后来被稔救了出来。这件事,她肯定是忘记了。造成这件事的间接原因,是“她和稔在公园见面”,所以那次见面她应该也忘了。可是从她刚才那番话推测,她也许还零零星星记得两周前的清晨在荒川土堤见过稔的事情。

这恐怕不是冰见课长的本意。既然如此,稔一再说错话,就可能削弱封印的力量,让朋美回忆起被咀嚼者袭击时的情景,不是吗?

然而,要是稔回答“我从没跟你说过话”,那他要如何解释自己前往操场的原因呢?

要不说“我在犹豫要不要加入田径社”?稔本想用这个借口糊弄过去,但他转念一想,都开学九个月了,谁会在这个时候考虑加入社团啊,这也太不自然了。再者,他也不想对朋美说谎。看来,说真话是他唯一的选择。

“呃……我有话要,跟你说……可是我看你们已经开始训练了,就想等你们结束了再说……”

“你有话要跟我说?”

“……嗯。”

稔点头回来了朋美的第三个问题。她不再踏步,而是将身体转向了稔。

清爽的发型与略带的茶色的大眼睛都与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但和之前相比,那种耀眼的活力貌似少了几分。好似忧郁,又好似迷茫的表情在她脸上落下了阴霾。

朋美直视着稔的眼睛,轻声问出第四个问题。

“……我在之前,是不是说过话啊?”

“!”

稔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额头上直冒冷汗。朋美看着他——突然,她笑了。也不知是为什么。

“换个地方聊吧。我正好要去路跑,你也跟过来吧,跟我隔开点距离就行。”

朋美用极慢的速度跑着,而稔则用他最快的步速跟在三十米后。她带着他,来到了距离学校两百米远的一条向东流淌的小河。

跑到河边的小路之后,朋美便停了下来。三十秒后,稔也追上了。

朋美隔着白色铁丝网俯视水面。稔站在她旁边,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他听见朋美喃喃道:

“……你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吗?”

“呃……不知道……”

面对出乎意料的问题,稔只得眨眼。朋美立刻把答案告诉了他。

“叫‘见沼代用水西缘’。”

“啊,哦……”

稔在小学的社会课学到过“见沼代用水”。在江户时代的享保年间(注:1716—1736),一个叫“井泽弥总兵卫”的人奉幕府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之命,负责新田开发的相关事宜,此处就是开发项目的一个环节。他还记得学校组织他们坐大巴去上流的堤坝参观过。只是他并不知道,学校附近也有运河的支流。

“……箕轮同学,你很喜欢河吗?”

稔俯视着摇曳的水面问道。朋美点了点小脑袋回答道:

“嗯。多不可思议啊……这么多水,源源不断地流淌着,

一秒都不停歇。这条河会在遥远的笹目川汇合,而笹目川最后会汇入荒川。”

“哦……”

“我每天早上都在荒川的土堤上跑步。一边感受河水的气息,一边跑步,心情会比较平静,注意力也会更集中……”

稔仿佛能理解这种感受,便点头轻声附和道:

“我懂,我每天也去荒川土堤晨跑的。”

话音刚落,稔便心想:遭了!

他感受到了落在左脸颊上的视线,战战兢兢地望着身边的朋美。写满认真的双眸映入眼帘,叫他无法再逃避视线。

“……我跟你说啊,我上星期受了点小伤,休息了几天,上周末才开始恢复晨跑的……可是啊,我总觉得怪怪的。”

“怪?”

“从羽根仓桥出发,往上游方向走一点,就能看到两个路障……每次从柱子中间穿过,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心脏好像被人揪住似的难受。就好像,我在那里遇到过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一样……但那里好像也发生过让我很开心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

稔一边重复,一边拼命思考。

羽根仓桥附近的路障——那正是十二月三日早晨,稔碰到朋美的地方。朋美貌似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就在他们站着聊天的时候,一辆自行车飞速冲来,险些撞到屏幕,是稔帮她挡了一下。

虽然当时的情况是有点“惊险”,但算不上“很可怕”。她被咀嚼者袭击的地方倒是毗邻荒川土堤的秋濑公园。也许她是因为记忆被封印了,搞混了遇险的地方吧。

朋美在稔的注视下闭紧双眼,皱起眉头,紧咬下唇,仿佛在拼命回忆。

这肯定是尾久在午休时提起的“很痛苦的表情”。

怎么办呢?要不要联系冰见课长,让他再封印一次?可是这样真能让朋美的情况好转吗?她今后仍会去荒川土堤晨跑。只要路过那个路障,她就会体验到同样的感觉吧。

“……你是……空木同学吧?初中时跟我同班的。”

朋美缓缓睁开双眼,凝视着稔说道。

“……嗯。”

“你刚才说,你之所以来操场,是因为有话和我说对吧……那你要跟我说什么啊?”

“呃……”

没什么,对不起,你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好了。

——撂下这句话扬长而去,以后再也不跟她搭话。综合种种因素,这么做才是上策。既然邂逅稔的记忆会使“封印”变得不稳定,那他就不应该继续深入了。就算这意味着无视尾久的请求——意味着要违背他与朋美的约定,“在做一次朋友”。

稔脑子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迟迟没能开口。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让他语塞。

三个月前,奇妙的球体降落在以东京为中心的地区,寄生在数十人身上。稔和咀嚼者高江州晃就是球体的宿主。

球体将稔引向了非同寻常的命运,但他并没有自怨自艾。因为寄生在他胸口的黑色球体,很有可能是他自己召唤来的。

然而,箕轮朋美是无辜的。她惨遭咀嚼者的袭击,险些小命不保,连记忆都被动了手脚……回到学校之后,她仍为惊恐的残渣所苦。这绝不是她应该遭的罪。

“我跟你,约好了。”

不经意间,稔如此说道。话音刚落,朋美便瞪大双眼。

“约好了?约好什么了?”

“再见到你时,要再和你做一次朋友。”

朋美已经不记得他们的约定了。稔很清楚,他的回答不是会被她笑话,就是会让她作呕。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谁知朋美的表情愈发认真起来,还向他走了半步。

“是在,上初中的时候吗?对不起,我完全不记得了……”

她歪着头,左手的手指用力顶着脑袋,仿佛是想把记忆挖出来。这时,她好像有些头晕,只见她那娇小的身体晃了一下,右肩撞到了铁丝网,随即被反弹回来。

“箕轮同学!”

稔赶忙伸出右手,托住朋美的肩膀。隔着运动服,他分明感觉到娇小的朋美浑身冰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靠“修改记忆”来处理被异形怪物咀嚼者袭击所造成的打击真的好吗?也许他们不该强行“盖住”记忆,而是应该和朋美解释清楚,再为她提供细致周到的心理咨询服务。如此一来,朋美的心理负担兴许还会小一点。

等等——冰见课长真是为了朋美着想,才封印了她的记忆吗?他真正的目的,是不是防止世人知晓第三眼的存在呢?他是不是优先了特课的职责……不,这也许是“上头”的命令?

一想到这儿,稔便火冒三丈,咬紧牙关。

然而,愤怒很快被惊讶取代了。因为朋美用双手裹住了稔的右手。

“……空木同学的手,好温暖呀。”

稔总不能说“因为我有第三眼”,只能随口说了个谎:

“因为我穿的衣服多……”

听到这话,朋美微微一笑,低头抬眼看着稔说:

“对不起啊,我好像不记得跟你的约定了……但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交个朋友吧。”

“哎……啊,当,当然愿意。该道歉的是我,突然找你说这些真是对不起。你会忘记也是很正常的。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啊……可是,真的好不可思议哦。我总觉得,我们不是第一次这样。握着你的手,感觉我脑袋里的迷雾都散去了……”

朋美保持着姿势,闭上双眼。

十二月的干燥北风呼啸来,在水面上掀起阵阵涟漪。见朋美好像有点冷,稔差点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跟前,替她挡住寒风。

然而,不等他动手,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了起来。朋美貌似也听见了声音,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松开稔的手,退后一步。

“啊……啊哈哈,对不起啊,我怎么做了这么奇怪的事……”

朋美顿时羞红了脸,踏起步子,逐渐与稔拉开距离。

“不过你愿意做我的朋友,我真的很开心!下次约在荒川土堤一起晨跑吧!”

说完,她便轻盈的转身,沿着运河旁边的小路快速跑远了。

稔目送淡紫色的运动服渐行渐远,同时在脑中思索:这样真的好吗?

恐怕得等与第三眼有关的事情全部解决之后,他才能得出一个明确答案吧。现在的他,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算他回到家后,会在回忆起自己的一言一行时后悔得直嚷嚷。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从口袋里掏出智能机一看。液晶屏幕上,显示出几十秒前刚收到的短信。

发信人是,安须由美子。

内容只有一行——“十秒后来接你”。

……十秒后?呃,从什么时候开始算啊?

稔哑口无言地盯着屏幕。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威猛却又滑顺的引擎声——“嗡!”

稔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一辆有着漆黑引擎罩的超级运动型摩托车,以及一袭黑色连体皮衣的车手映入眼帘。黑色的全包覆式头盔后,是瀑布般的长直发。

车手放下摩托车的撑脚,抬起纤细的长腿,走下车来,掀起头盔的面罩。一看到面罩后那修长而犀利的眼睛,稔便喊了出来。

“由,由美子小姐?”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你们的雅兴。”

虽然戴着头罩说话声音会有点闷,但稔很确定,那就是安须由美子的声音。

“我,我们又没干什么……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啊?”

“我骑摩托来的啊,穿成这样多正常啊。”

“啊,对哦……呃,不对……”

由美子没有理会一团乱的稔,而是卸下了背上的大背包,掏出一个圆形的白色物体,递了过来。

稔下意识地接住。原来是个头盔和由美子带着的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呃?”

“快戴上。”

“呃,可是……”

我从没戴过这种东西啊……稔边想边研究手中的白色头盔,一会儿将它翻过来,一会儿又翻过去。见状,由美子伸出双手,抓住左右两侧的绑带,将头盔用力按在了稔的头上。就在稔一口气没接上,直翻白眼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由美子异常清晰的声音:

“你戴着还挺合适的嘛。”

从音质推断,头盔里应该装了扬声器。也就是说,嘴边应该也有麦克风的。

“呃……好像有点紧啊……”

“因为这原本是给早苗用的。回头给你换个衬里,调整一下尺寸,今天就先将就一下吧。”

说着,由美子走回摩托车旁边,叫空包塞进了装在后架的尾箱里。

“把你的包也塞进来。”

由美子伸出右手说道。稔将上学时背的邮差包递过去。塞好之后,她盖上箱盖,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跨上车座。

“坐我后面。”

其实由美子掏出头盔的时候,稔已经隐约预料到了事态的发展,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得往后缩。

“呃……呃,可是我没做过摩托车啊……”

“我又没让你开,只要抓紧就行了。”

“哦……”

事已至此,怕是无路可逃了——稔打消了逃跑的念头,扣好长大衣的扣子,战战兢兢地跨上由美子身后的坐垫。无奈车上没有让他抓着扶手,搞得他心里直打鼓。

就在稔的上半身瑟瑟发抖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愈发严厉的声音。

“两脚踏在踏板上。用膝盖紧紧夹住我的腰。”

“……腰?”

稔只得听从由美子的命令,诚惶诚恐的用膝盖夹住她的小蛮腰。

“很好。然后用双手抱住我的第八根肋骨那边。”

“……第,第八?”

稔总不能从上往下摸一遍,边摸边数吧。所以他只能找个差不多的位置,抱住后问道:

“是,是这边吗?”

“差不多。不许往上跑,也不许往下滑!”

“哦……哦!”

“走咯。”

话音刚落,由美子便踢起撑脚,切入档位。引擎轻轻吼一声。并不算小的车体在河边的小路上灵巧地掉了个头。

由美子考虑到稔是第一次坐摩托车,便用极慢的速度行驶了一会儿。他们在通往高速公路下的大马路的十字路口遇到了红灯。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正在过横道线,看到由美子的车,他们欢呼着冲过来,喊道:

“哇!好酷哦!”

“姐姐,这是什么型号的?”

稔还以为由美子会毫不留情地把孩子打发走,谁知她竟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奥古斯塔(Agusta)F3-800。”

“有多大马力啊?”

“一百四十八。”

“最高时速呢?”

“零点七马赫(注:马赫为速度单位,一马赫即一倍音速)。”

听到这儿,小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喊道:“瞎扯——!”这时,信号灯正好变绿了。由美子向小孩子们挥了挥手,缓缓发动摩托车。

摩托车朝右拐去,沿着高架路下方的车道笔直前进。稔好容易放松了一些,便说:

“……原来由美子小姐也是会开玩笑的啊。”

“我怎么开玩笑了?”

“啊?你刚才不是跟那几个孩子说……”

“我可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们啊——先别说这个了,你就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吗?”

“哎……啊,对,对哦……”

也许是因为稔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下来,思路也跟上了现在的情况,抛之脑后的问题再次浮现。

“呃……你为什么要来接我啊?”

由美子的答案,简单而又严肃。

“点火者有动静了。”

“啊?”

“DD和奥利维正在开车追踪。我们要提前绕到点火者可能去的地方。”

稔能感觉到,抱着由美子的双手缓缓渗出了汗水。他用嘶哑的声音反问道:

“也就是说,要开战……吗?”

“没错。”

不假思索的肯定。她的声音中,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坚定。稔的脑海中闪现出躺在特课总部房间里沉睡不醒的生驹早苗。

“……好。”

挤出这一个字,都需要莫大的努力。

这当然不是稔第一次与红色第三眼宿主,也就是“深红之眼”作战。他从和袭击了箕轮朋美,并绑架了义姐典江的咀嚼者大战过两次。

然而,那两次都是“被动参加的战斗”。

而这一次,稔将以特课成员的身份——以黑色第三眼宿主,也就是“漆黑之眼”的身份,主动攻击深红之眼,让敌人无力加害无辜。换言之,他要与一个素未谋面,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开展一场战斗。

这时,摩托车点亮了左转向灯,飞速冲下新都心路口,穿过地下ETC门,在隧道里一鼓作气加速到八十码——仿佛是为了用加速甩掉稔的胆怯。

——由美子小姐真不愧是厚生劳动省旗下组织的人员,骑摩托车都不带超速的。

这是稔这辈子头一次坐大型超级运动摩托车。车辆的飞速行驶,让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可他的脑子里却在想这些事。谁知就在这时,稔后座的尾箱里,传出刺耳的警车笛鸣。稔大惊失色,扭头一看,只见尾箱两侧伸出了两个凸起物,红色的光点忽明忽暗。

“这个……这是什么啊?”

“警笛和红色警灯啊。”

“你,你自己装的吗?”

“怎么可能,这是公安委员会批准的真家伙,完全符合道路交通法师实施令第十三条!”

“你开这玩意儿干什么啊?”

“还用问吗?路上危险,你可抓紧了啊!”

由美子泰然自若地说道,狠狠拧了右侧的把手。引擎一阵狂吼,超车道上的大型摩托车应声加速。稔越过由美子的肩膀,看到了速度表的数字。一眨眼的功夫,车速就超过了一百码,直逼一百二。

由美子将车身侧过来,压低,顺利通过较缓的左转弯,再冲上斜坡,来到高架路,顺着道路往左拐,进入首都高速埼玉大宫线的大直道。

“还挺空的,不错。”

正如由美子所说,工作日傍晚的上行车道几乎没几辆车。稔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赶忙喊道:

“可是,呃,你正带着人呢,安全第一啊!”

“那是当然——但我们得在五分钟内赶到池袋啊。”

“哈?这怎么可能啊!”

埼玉新都心与池袋至少有二十公里的距离。就算她用一百码一路狂飙,也得跑十二分钟。如果要在五分钟内赶到,至少要开到两百四十码。就算警车可以超速,也不能在公共道路上开那么快。再者,区区摩托车也开不到这个速度啊。

由美子仿佛猜到了稔的心思,通过对讲机说道:

“点火者于三十七分钟前在新宿使用了能力。就算DD的鼻子能追踪‘残香’,也只能再撑五分钟左右。所以我要加点速了。你再抓紧点!”

“哦……好。”

稔做了个深呼吸,毫不客气地用双膝与双臂卡紧由美子的腰部与腹部。

然而,稔在三秒后才“深刻”认识到,由美子口中的“加点速”意味着什么。

此时的摩托车正保持着一百二十码的行驶速度。她降了两档,用力转动右侧的把手。

引擎在呼啸,转速表的度数在飙升。前轮微微抬起,钢铁铸造的车身化作巨大的炮弹,瞬间加速。

——加速。

那本是由美子的能力。代号“加速者”的她,能增强自己产生的加速力,做出瞬间移动般的冲刺。

如果,她的能力的“影响范围”,也包括摩托车的引擎马力呢?

“不会吧……”

就在稔自言自语的时候,一种异样而又无比强大的力量将摩托车“喷”出——车体在距离路面数厘米高的位置高速飞翔。

视野中的高速公路与傍晚发红的天空呈放射状逐渐溶解。墙壁似的风压来势汹汹。稔只得拼命抓住由美子的身子。要是没有第三眼带来的力量,也许他早就被风掀翻在地了。

片刻前,行驶在远处的大卡车不过米粒大小。而现在的稔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卡车飞速接近,就好像有人在用了二十倍速放录像一般。

嗞嗞——伴随着响声,摩托车的两个轮子终于触地,恢复了正常的行驶状态。稔这才爆出惨叫:

“哇啊啊!”

一眨眼,摩托车便开到了大卡车的正后方。

由美子将车速降至一百二十码,轻盈地倾斜车身,从卡车左侧超车。一条无遮挡的车道映入眼帘。由美子紧盯前方,喃喃道:

“我不是说了吗?最高时速是零点七马赫。”

话音刚落,她再次打开节流阀,不给稔开口的机会。

“啊——”

无可奈何之下,稔只得再次爆发出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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