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魔女审判

1

坎帕斯菲洛的公主迪莉莉乌姆·格雷斯把长长的金发扎在头顶,露出了乳白色的脖颈,平常被紧身衣束缚的胸部也被解放出来,意外地十分雄伟。水滴迅速描绘出胸部的曲线,滴落到她的膝盖上。

迪莉莉乌姆正坐在浴场中。

她让侍女卡布奇诺坐在面前,用亚麻布的毛巾帮后者搓背,弄得卡布奇诺满身泡泡。

“等等,卡布!别乱动!”

“不要,别……!饶了我吧,噗哈。”

大理石建成的浴场从早上开始就回荡着二人的声音。

卡布奇诺扭动身子,抵抗着迪莉莉乌姆纠缠不休的小手。

她虽然比迪莉莉乌姆年长一岁,但是和早熟的后者相比,体态相当娇小纤细。小号的胸部描绘出微微隆起的山脊线,不过她本人坚称,自己的胸部还在成长中。

黑色的齐颈短发剪得整整齐齐,发梢被热水打湿,而身体则沾满泡泡。

“不要,好痒!噗哈哈。”

卡布奇洛扭动身子,拼命挣扎,眼中甚至浮现出泪水。唰地一下,迪莉莉乌姆的指尖滑到了卡布奇诺的侧腹,让她发出了“噫!”的小小悲鸣。

“安分点,这样不是洗不了吗?”

“我受够了!公主手的动作太下流了。”

“那是肯定的啊,毕竟我是故意这样的!”

“哈!?那还真是谢谢您嘞!”

卡布奇诺拂掉身上的泡沫,伸出双手,掌心朝前,做出十指弯曲的样子。

“一直让公主洗实在不好意思,这次就请让我来帮公主洗,那个软嫩嫩的胸部我就收下了!”

“呀啊,别碰!我就不用了,一点都不脏!”

迪莉莉乌姆交叉双臂,护在胸前,同时往浴池方向逃窜。

“什什、什么,说的好像我很脏一样!我也不脏啊,很干净的!”

卡布奇诺也立刻站起身来,追赶飞扑进浴池里迪莉莉乌姆,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另一方面,一墙之隔的男浴场里,五名男性围成一个圆,泡在宽敞的浴池中。

赤裸相对的是坎帕斯菲洛的诸位,包括领主巴德、学者席梅以及外务大臣艾德维斯,再加上<铁火骑士团>团长哈特兰和洛洛。

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墙壁上弥漫着水汽,精心设计的众多雕像装饰在各处。这间大浴场本是罗威市民频繁进出的社交场,但是现在由于坎帕斯菲洛的包场,除了那五人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影。

浴池的侧边坐着狮子的雕像,热水从它张开的口中涌出,撞击在浴池的水面上。

“哈,这里爽爆了。”

巴德双肘趴在浴池边缘,发出感叹。

“罗威的国民每天早上都会做这么奢侈的事情吗?”

巴德裸露的身体上,几处旧伤若隐若现,这是他年轻时挥剑的残痕。曾经如同骑士一样饱经训练的肌肉如今也萎缩了,因为饮酒过量,腹部周围也有了小肚子。

“说是国民,这种奢侈其实仅限于经商成功的一部分上级市民吧。市区越繁华,贫富差距也就越大。”

学者席梅回应道,他肩部以下都泡在浴池里,头顶盖着叠好的毛巾。

“说回来,只有那个雕像真让人不舒服啊。”说着,巴德指向了口吐热水的狮子雕像。

“看到之后,感觉自己像是泡在狮子的呕吐物里。那个是怎么一直吐出热水的,用了什么机关?”

“这间浴场隔壁有座高楼,我窥见里面有一群奴隶勤勤恳恳地转动水车,恐怕这里正是以此为动力灌入热水的吧。”

“奴隶?原来这边允许奴隶吗?”

“不,领主阁下。我记得两代以前的狮子王禁止了,不过似乎有空子可钻。”

“哈哈,哪里都有坏人呢。”

艾德维斯“咳咳”地干咳了几声,结束了二人的闲谈。他剃着一个光头,身材不胖不瘦,毛巾一直裹到胸前,就那样泡在浴池中。

“比起这些事,话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开会?城堡里不行吗?”

“这个嘛。”巴德点了点头。

昨晚住宿的狮石堡也有浴场的存在,但是巴德执意前往市区,特地包下了这间商人们使用的大浴场。当然,这是有理由的。

一切起因于洛洛的报告。昨晚洛洛为夺走魔女袭击了马车,可是费加罗却现身在他面前,甚至准备了蜈鲸,并且仿佛预测到黑犬的袭击一样,说出了“等你好久了”这句话。

夺取移送途中的魔女可以说是巴德的奇策。因为买卖魔女的交易仍然成立,罗威方面预测到袭击的可能性应该很低,然而对面却做到了守株待兔。

换言之,这边的情报很可能被泄露给了罗威方面。

“不会吧。”

席梅皱起了眉头。

“以书记官为首的文官们由我带领,至少他们没有获知昨晚的作战。”

“关于昨天的袭击,我当然也没有通知我这边任何一名外交官。”艾德维斯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

“夺走魔女的作战只在那间屋子里讨论过……这么看,可疑的就是屋子前负责警戒的骑士们吧?”

“不可能!”哈特兰厉声说道。

“我对巴德大人也说过,我和所有团员都是知根知底的交情,他们的兄弟姐妹、妻子和孩子的脸我全都认得,大家都是忠心耿耿,谁也不会背叛或者倒戈,我敢断言。”

“嗯,我也不愿相信坎帕斯菲洛当中有背叛者。”

巴德用力地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那么也许是奥姆拉准备的客房有什么机关,所以以防万一我才决定暂且离开城堡。”

当然,大浴场的外边配有铁火骑士团的团员,任何人想要前往浴场,都会在进入前受到洛洛和哈特兰的彻底盘查,确保不会有奇怪的地方。

“洛洛,关于昨晚袭击货运马车的事情,可以再报告一遍吗?”

“……遵命。”

对着在场的众人,洛洛把昨晚报告给巴德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像是和费加罗·金伯利在疾驰的马车上面战斗,以及王妃特蕾莎丽莎否认自己是魔女并且没有逃跑的意思,还有她的舌头不是紫红色。

“那么‘王妃特蕾莎丽莎不是魔女’——可以如此下结论吗?”

艾德维斯挺胸直背,一直偷瞄着洛洛。

“……从面对面的印象上来说——”

洛洛低头盯着摇晃的水面,回答道。

“她看起来只是名普通女性,因为担上了无端的嫌疑而忧愁。那个人残忍屠杀超过五十人的身姿……我无法想象。虽然她似乎认识女佣的名字……但是也许是我看错了。”

“所以没有带回来?”

“怎么说呢……也有这部分原因。”

洛洛躲避着别人的视线,任务失败的愧疚导致他不愿多嘴。

洛洛瘦削紧绷的身体处于满目疮痍的状态。每次有动作的时候,昨晚摔在石板路上的后背都会传来阵阵疼痛;右肩上中箭产生的伤痕也隐隐作痛。

“怎么了,从没见过你因为失败而发愁啊,洛洛。”

一身钢铁肌肉的巨汉哈特兰哈哈大笑,把洛洛抱到怀里。

洛洛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表情,于是转动肩膀挣脱了哈特兰粗壮的手臂。哈特兰到底是对洛洛的失败感到开心呢,还是对骑士——虽然是敌方的——赢过了暗杀者而感到骄傲呢。不管怎样,今早的哈特兰格外喜笑颜开。

“骑士可是很强的……经过这回教训你也明白了吧?要是下次有机会和他对峙,不要犹豫,叫上我,绝对能帮你大忙。”

“不要。”

“别说不要嘛,你小子真是不可爱呢。”

“接下来——”巴德扳回正题。

“现在有一个问题。如果王妃特蕾莎丽莎不是魔女,那么也就是说,她不是‘血色婚礼’的罪魁祸首……所以杀掉狮子王的是谁?”

“从狮子王的死亡中获利最多的是……王弟奥姆拉·罗威吧?”

艾德维斯手捧着脸,头侧着。

“如果他盯上了狮子王的宝座……那么身为兄长的狮子王就是个障碍。杀死兄长后把王妃嫁祸为魔女,让她担上‘杀死狮子王’的罪名……很有道理吧?”

“非常有道理。眼下他正稳步朝着下任狮子王前进,今晚举行的魔女审判可以视为他为此准备的舞台。奥姆拉大概是打算在聚集的贵族和民众面前宣告自己承袭王位。”

巴德抱起双臂。

“另一位继承者斯诺怀特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狮子王的女儿斯诺怀特·罗威自从“血色婚礼”之后就杳无音信,毕竟她对想当狮子王的奥姆拉来说是个麻烦的存在,暗地里被处死也丝毫不奇怪。”

“我再报告一件事吧。”

席梅从浴池中伸出手,把身体转向巴德以外的三人。

“这件事我曾经告知过巴德大人……不知您是否记得,领主阁下,是关于昨天守在<王座之间>的士兵,他们没有装备金色的铠甲。经过一番调查,我发现他们好像是以港区公会为据点的佣兵,听说是名

为<骷髅和蝎子团>的团体。”

“骷髅?好讨厌,是佣兵吗?”

艾德维斯皱起眉头。

“说白了就是奥姆拉用金钱雇佣的私兵。有趣的是,‘血色婚礼’当天是由他们制伏了暴走的魔女。”

哈特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魔女不是被赶来的近卫兵捉住的吗?”

费加罗昨天确实说过,己方一群人不是用“魔法剑”而是用普通的骑士剑逮捕了魔女。

“捉住魔女的是佣兵哦。城堡里的仆人证实过了,不会有错。据说当时有数名佣兵进出城堡,名义是护卫出席婚礼的奥姆拉;反观近卫兵这边,他们被解除了警卫的任务,说是会妨碍婚礼。”

“……这配置太不自然了。”

婚礼当日,近卫兵听到骚动、出现在仪式场地的教堂时,已经是魔女被逮捕之后了。据说教堂中以狮子王为首的参加者只留下滚落一地的凄惨尸体。

艾德维斯捏着下唇作深思状。

“费加罗·金伯利先生说了谎话呢……他也是谋反者之一吗?”

“恐怕是的。”巴德回答道。

“他不可能一无所知。”

“血色婚礼”中,<金狮子骑士团>的干部们也全部死亡。如果费加罗是名不满足于近卫兵队长身份的野心家,渴望爬到副团长或者参谋的地位,那么他自然有协助奥姆拉谋反的动力。

席梅沉吟着,发出了疑问。

“然而奇怪的是,奥姆拉·罗威公爵为什么打算把王妃卖给我们?他既然想嫁祸于王妃,那么肯定希望尽快把她处刑封口,理应如此。”

“也许是因为奥姆拉·罗威公爵是个生意人吧……”

艾德维斯推测道。

“他财迷的名气世人皆知,把无用的王妃买给别国,然后赚取‘魔法剑’的利益——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不过费加罗反对这样。难得找到一个替罪羊能承担'杀死狮子王’的罪名,比起鲁莽地交给别人,不如判处火刑,以此凝聚骑士团和民众的人心。要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站在费加罗的角度,大概会觉得奥姆拉这混蛋真是没事找事,非要做什么交易。”

巴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王妃特蕾莎丽莎不是魔女,那我们到这里来就是白跑一趟了。本来还想骗别人,结果被骗的却是自己这边吗。”

“……”

谁也没有张嘴,压抑的沉默笼罩着众人。

热水从狮子的口中持续流出,四周传来了格外响亮的回音。

“好,回家吧。”

巴德下了决断。

“魔女审判的结果必然是有罪,王妃特蕾莎丽莎大概会被烧死。纵使奥姆拉没有听从费加罗的花言巧语、把王妃交给了我们,我们花重金买来的那人也不是魔女。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巴德从浴池中站起来。

“真是趟一无所获的远征啊。算了,就当买个教训,被骗之前早注意到就好了。”

“该怎么和罗威说我们要取消这笔买卖呢?”

巴德之后,艾德维斯也站起身来,胸前仍然用毛巾遮着。

“没必要说,从罗威的角度来看,我们是奥姆拉擅自招呼过来的客人,谁也不会阻挡我们吧。诸位,让大家做好出发的准备,今天就走。”

“是!”

秘密会议结束了,哈特兰、洛洛和席梅回复后也从浴池中起身。巴德对一墙之隔的女浴场喊道。

“喂,迪莉!要回坎帕斯菲洛了,你们也准备一下。”

“欸欸欸!已经要回去了吗!?”

迪莉莉乌姆的声音从墙壁的另一侧传来。

“明明还没有逛过罗威的市场!?父王许诺过哦?我昨天说想逛市场之后,父王说明天可以!我正期待接下来前往市场呢!父王要打破和迪莉的约定吗!?”

“不是,情况有变——”

“父王以前教导我!说‘只有不打算与对方再次交谈才能打破和他的约定’,也就是说父王不打算和迪莉再次讲话了对吧!”

“我确实这么教过,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理解一下。”

“……”

“迪莉?”

没有回应,遵循巴德“和背信弃义者无话可说”的教导,隔壁早已开始了抗议。

巴德碰了一鼻子灰,于是低头问向洛洛。

“洛洛你身体怎么样?可以动的话,我想拜托你担任迪莉的警卫工作。”

“伤口方面不用担心,虽然右肩还不能动,但是杜瓦家族的人都是双撇子。”

“那么在返回狮石堡之前,麻烦你带迪莉去趟市场。”

“遵命。”

“哈特兰,姑且也拜托你跟着过去。”

“是!了解。”

“迪莉,最迟太阳落山前哦?结束之后就回城堡,准备回家。”

“呀啊啊!谢谢父王,爱你。”

墙壁的另一侧传来水花飞溅的声音。

“公主很擅自交涉。”

席梅笑道,巴德则无奈地耸了耸肩。

“唉,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2

“呀!快看这个!闪着金黄色!”

迪莉莉乌姆兴高采烈地漫步在<黄市>街头,这里洛洛只在昨天的马车中眺望过一眼。她捏起涂满蜂蜜的黑麦面包一角,蹦蹦跳跳地转身向后。

沐浴在朝阳中闪闪发光的蜂蜜就宛如宝石一般。

迪莉莉乌姆大快朵颐,享用完面包,随后一只手半捧住红彤彤的脸颊。

“嗯嗯~好幸福。”

洛洛和卡布奇诺并排跟着倒退走路的迪莉莉乌姆。

“已经动嘴了吗,公主?”卡布奇诺眯起眼睛,责备似地说道。

“边走边吃可是很粗俗的。”洛洛补充说。

走在最后的哈特兰则从两人上头提醒迪莉莉乌姆。

“公主,走路请看前方,小心摔倒。”

迪莉莉乌姆老实地回答了一个‘哦——’,然后迅速转身,继续走路。

她的胸前抱着一个蜂蜜罐,里面装满了刚刚才从市场上买到的蜂蜜。她似乎没能忍住,在回到城堡之前就打开了盖子。

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迪莉莉乌姆打扮成了一个村镇小姑娘。

她长裙的下摆上装饰有藤蔓的花纹,引人注目的美丽金发则藏在头巾之中。即使如此,想要遮掩她的美丽似乎依旧很难,她把蜂蜜罐贴在脸蛋上,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引得过往的男人中大多数都纷纷回头。每到此时,哈特兰就狠狠地盯过去,把他们轰走。

市场不宽不窄的大路上,人群熙熙攘攘。

排列在两侧的摊子上摆满了颜色鲜艳的水果和奇形怪状的鱼类;除此之外也有游乐的摊子,像是投飞镖和抽奖之类。摊主通过拍手招呼着客人,市场上一副人山人海、吵吵嚷嚷的热闹景象。

“……啊——啊,早知道要逛市场,我也换套普通的衣服就好了。”

卡布奇诺低头望着自己的女仆装,撅起嘴唇。

“只有我这这副打扮,太引人注目了。”

走在卡布奇诺身边的洛洛扮成了村民,穿着土气的衬衣,手上拎着麻袋;哈特兰也再次把枪尖用布包裹,抗在肩上,不过还是穿了质料单薄的衣服,装成蛮力十足的村民。

唯独卡布奇洛一如既往穿着女仆装,带有褶边的白围裙搭配长长的连身裙,头上还戴有白色的头饰。

“不是挺好的吗?”

洛洛安慰着无精打采的卡布奇诺。

“感觉像是在附近宅邸里工作的矮个子女仆。”

“别说什么矮个子!”

卡布奇诺紧绷着脸,斜着看向洛洛,却发现洛洛的步伐和平时不同,隐约有一丝不协调感。

“……身体还痛吗?”

“还好,肋骨大概开裂了……其实每次踏步的时候,我都疼到快哭了。”

“你傻吗……明明可以把护卫公主殿下的任务交给骑士,自己躺着休息。”

“不要紧,既然主人说去,那么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这才像条狗。”

洛洛露出一副没事的笑容。

“而且我也正好想买点蜂蜜,当特产带给爷爷。”

“蜂蜜这种小事……跟我说一声,我帮你代购都可以。”

“哦,今天温柔得让人害怕啊。怎么,心情好?”

“小心我捅你哦?哪怕是我,好歹对伤者还是很温柔的。”

卡布奇诺抬头狠狠地瞪向洛洛,手中还握有洛洛给她的恐狼爪子。

“还带着那玩意吗?早点卖掉多好。”

“到了要钱的时候再说。这个能当护身符吧?勉强也能当武器使用,我还挺中意的。”

卡布奇诺把爪子夹在指尖,咻咻地转起来。

“喂,洛洛快看!有个怪东西!”

迪莉莉乌姆回头,手指指向一只大型四足动物。它的背部高高隆起,上面的行商牵着缰绳,整个头部都遮盖在布下。

“那是名为骆驼的动物。行商看起来是‘流浪之民

DRIFTER’,他们组成骆驼队,四处做生意,可能是从南方来的。”

“欸,那个好吃吗吗?”

“不是用来吃的,听说基本上类似马匹,是在沙漠里用于骑乘的动物。”

“欸!”

每当发现不可思议或者吸引眼球的东西时,迪莉莉乌姆都会回头问向洛洛。

某次迪莉莉乌姆与一对夫妇擦肩而过,看到他们包括帽子、衣服以及头发在内一身绿,于是发出了“哇”的感叹。

“刚才的看到了吗?连指甲都涂成了绿色!”

“大概是奥兹国来的旅行者。那个国家的某座城市流行有全身染成绿色的风俗……传闻整个街区都绿油油的。”

每次迪莉莉乌姆回头的时候,洛洛都会在自己知道的范围内说明。

“洛洛,看那边!站着一个很神奇的人!”

迪莉莉停下脚步,指尖方向的尽头是一名穿戴长袍和假面的怪异男子,他甩动超级宽大的长袍袖口,喊道“需要解手吗?需要解手吗?”

“那是人用公共厕所。”

“人用公共厕所!?哇哦。”

“看,他的脚边放着两个大桶对吧?跨在那上面就可以方便,然后他会用巨大的长袍袖口围住,进行遮挡。”

洛洛突然停下讲话。

“欸……迪莉我死都不想用。”

“是啊。”

洛洛笑着回应道。另一方面,他在视线范围边缘捕捉到了某个人的身影,那是一名在摊子前啃着黑麦面包、半身转向这边的彪形大汉。自从来到市场之后,这已经是洛洛第三次目睹那个男人的身影了。在市场的入口、刚走上市场大路时以及现在——这么短时间内如果说是巧遇,那也太巧了,很可能是他们被跟踪了。

“话说回来,公主……”

卡布奇诺用娇滴滴的声音问向迪莉莉乌姆。

“肚子有没有饿?差不多该到午餐时间了吧?”

“我倒是一点都不饿。”

“毕竟公主刚才吃了一路啊!”

看到卡布奇诺怒气冲冲的样子,迪莉莉乌姆似乎感到很有趣,笑了起来。

“没办法,那么找处餐馆吧。”

“太好了,肉!我想吃肉!”

“刚才走过的路旁放了一个三角看板吧。”

哈特兰插进两人的对话。

“沿这条路直走,应该能找到一家名为‘赤红鸡冠亭’的餐馆。”

“那个……抱歉。”

洛洛悄悄地举起手。

“我有东西忘买了。哈特兰大人,可以把公主拜托你吗?”

“忘买?忘买什么,可以陪你哦?”

“啊……不,没问题,请大家先去餐馆吧。”

“嗯……?你打算买什么?”

洛洛含糊的态度引起了哈特兰的怀疑。

“体谅一下,哈特兰。”此时伸出援手的是迪莉莉乌姆。

她靠近洛洛,在耳边悄悄说道。

“……洛洛,上完厕所马上回来哦?”

“哈哈……”

“那我们先走吧。”

迪莉莉乌姆似乎深信洛洛是想去解手,于是抓着哈特兰和卡布奇洛的手臂离开了。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洛洛小小地挥了挥手。

——接下来。

视线范围边缘捕捉到的大汉会怎么行动呢,洛洛观察起他的样子。

大汉虽然用目光盯着迪莉莉乌姆他们走远,但是并没有追上去的意思。感觉被跟踪是洛洛多虑了吗?又或者说——

——目标是我吗……?

洛洛变更方向,朝着摊子前进,和啃着黑麦面包的大汉缩短距离。

大汉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他身高足以和哈特兰匹敌,肩膀宽阔,大腹便便。也许是因为脸的下半都被胡须覆盖,很难读出他的表情,不过当他看到洛洛走近时还是吃了一惊,只见他一口气吞下面包,跑着离开了摊子。

“……!”

洛洛确信大汉刚才是在跟踪自己。

随后洛洛深吸一口气,忍受着肋骨中回荡的疼痛,踏出了脚步。

摩肩接踵的道路上,大汉钻着人缝飞奔,速度相当快。他迈出步伐,侧身躲过障碍物,动作轻巧到完全感觉不出来身体的巨大。他到底是什么人——

洛洛追着那人宽大的后背,从遍地黄色天棚的市场中穿过。

就在此时,洛洛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这是——昨晚袭击马车时闻到的野兽臭味,属于向费加罗扔手斧的人——大汉的腰间挂着两把手斧。

大汉从大路拐弯,跑向摊子与摊子间的一条小径,洛洛紧跟其后,距离不断缩小。穿过小径,来到一条开阔的大道,这是罗威的主干道<凯旋道>。大汉开始横穿车水马龙的街道。

洛洛也追着冲向大道。他伸出手臂,眼见就能够到男人宽大的后背,然而下一秒——大汉抓住身旁疾驰而过的马车尾部,通过挂在上面的方式搭乘便车。

洛洛扑了个空。

大汉抓住马车紧紧不放,沿着<凯旋道>笔直地远去,速度之快,跑是肯定追不上的。洛洛伫立在<凯旋道>的正中,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开。

“……”

但是在这里放弃太让人恼火了。洛洛把带着的麻袋麻利地绑在腰上,然后无视右肩和肋骨的伤痛,朝马车的方向奔去。

在<凯旋道>上奔跑的洛洛身后,一匹马正打算超过他。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洛洛抓住它的马鞍,敏捷地飞身上马。

“什……!?你想干什么……!”

坐在马上的是一名年轻的行商,洛洛骑跨在他背后,说了声“得罪”,然后把手臂穿过行商的腋下,握住缰绳。洛洛不会干踢落善良市民这种事,他就让行商骑在马上,自己从行商脚的上方用马镫撞击马的腹部,驱使马狂奔。

马匹发出高昂的嘶鸣,立刻加速追赶跑在前方的马车。在行商“噫”的悲鸣声中,马蹄撞击在石板路上的节奏变得十分激烈。

洛洛迎风眯起了眼睛,他紧盯的前方就是大汉抓住的马车——

马匹追上马车后,洛洛把缰绳还给行商,接着站立在马鞍上。

并行的马车中,贵妇人们透过窗户看向这边,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随后洛洛朝着马车的顶部高高地飞跃而起。

抓着马车的大汉惊讶到合不拢嘴,本来被甩掉的男人竟然这么快就接近了自己头顶。大汉慌忙从马车上松手,跃身跳向<凯旋道>侧边。

大汉在石板路上翻了几个跟头,洛洛则继续追赶男子,从车顶跳了下来。

——正在此时,大汉朝着飞在空中的洛洛掷出了手斧。

洛洛在空中扭转身躯,惊险地躲过了手斧。

就在那一刹那——洛洛从侧边盯着回旋的手斧,确认了它柄部独特的形状。

落在石板路上的洛洛紧锁双眉,肋骨由于落地的冲击而嘎吱作响。

但是他没有疼痛的空闲,那个手斧——柄部不自然地弯曲——不是那种砍树的斧头,而是类似回旋镖的投掷武器,换言之——

——会回来。

洛洛转头向后,抓住了回旋回来的手斧,随后为了卸去手斧的冲击,摔倒在石板路上,接着才起身确认大汉的身影。

那个人已经从<凯旋道>的侧边跑向了小巷。

“……”

追逐戏似乎还在继续,洛洛拎着手斧,立刻迈出了步伐。

3

迪莉莉乌姆、卡布奇诺和哈特兰来到了“赤红鸡冠亭”。

这家店的门口显眼地描绘着一只红色肉冠的鸡。宽阔的大厅大概能容纳百人以上,里面星星点点地摆放着许多方正的桌子。店内生意兴隆,热闹非凡。

店员们在座位间来来往往,脚边徘徊着求食的流浪狗,地板上则散落着带肉的骨头和撕碎的面包等等。

迪莉莉乌姆一行人就座于大厅的中央一带。

桌上一刻不停地端上菜肴。

“哇啊!好像很好吃!”

卡布奇诺看着被切成大块的排骨,发出感叹。此外,餐桌上还陈列着酸洋白菜和蔬菜糊汤。迪莉莉乌姆和哈特兰的面前则摆放有鳕鱼蛋卷,这道菜是通过鸡蛋将鱼块连结在一起。

“即使是在大众食堂也能吃到鱼,不愧是贸易之国。”

“市场上也有不少珍稀的鱼类在卖。”

易腐的鲜鱼对于离海越远的国家越显得高级,在坎帕斯菲洛是极少见到的食物。

大厅深处有一座舞台,正在上演大众戏剧。演出节目似乎反映着社会局势,登场人物中有名为“狮子王”和“王妃”的角色,标题则叫“白雪公主”。

“魔镜啊魔镜!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欺骗国王、成为王妃的邪恶魔女向靠在墙上的巨大镜子询问道。

“是肌肤白如雪、脸颊红如血、同时一头秀发黑如乌木的白雪公主,王妃大人——”

魔女听到魔镜的回答,十分气愤,把白雪公主逐出了城堡。

这个剧情不禁让人想起了“血色婚礼”之后就失踪的斯诺怀特

白雪公主被赶出城堡,误入了森林之中,接着遇到了七名煤矿工。

“哦呀,那些演员是矮人族DVERGR吧。”

哈特兰望着出现在舞台上的矿工们说道。

他们扛着矿镐,戴着尖顶帽,活力十足地唱着歌,所有人都是一副胖嘟嘟的模样。大鼻子、矮个子的矮人族具有明显特征,一看就知道。

“欸,特兰斯马雷人的国家竟然有矮人,真稀奇啊。”

迪莉莉乌姆一边切开蛋卷,一边说道。

矮人族是很久以前这片大陆上的原住民之一,此外还有北国的瓦西亚人和伊露芙人等也是原住民。与之相对,王国罗威和坎帕斯菲洛的民众都属于特兰斯马雷人,是大约三百年前从大陆之外过来的人种。

在原住民眼中,特兰斯马雷人是侵略者,正因为如此,一般来说,原住民和特兰斯马雷人势如水火。在特兰斯马雷人治理的国家,很少能像罗威一样看到居住在雪山或森林深处的原住民。

这恐怕也是因为罗威是个各类人种来来往往的贸易之国。

“我是第一次见到矮人。”

卡布奇诺咽下排骨肉,然后说道。

“他们身体结实,寿命悠长,没错吧?”

“对,听说十分顽强不屈。”

哈特兰倒了一杯葡萄酒。

“传闻四兽战争时期,矮人军团也是威名赫赫。”

“欸,矮人也参加了四兽战争吗?”

“怎么,卡布,你明明侍奉格雷斯家族,却不知道四兽战争吗?”

“知道啊,这种常识。”

卡布奇诺绷着脸。

“是过去的一场大规模战争吧?”

四兽战争是特兰斯马雷人之间爆发的战争。

约三百年前,从原住民手中夺走大陆的特兰斯马雷人在世界各地建立起数个国家,其中领土最大、兵力最强的国家是<起始之国卢普斯>,统治者是某个王族,即以狼为纹章的<卢普斯家族>。

<卢普斯家族>兴盛了相当长时间。

它不断吞并周边的国家,缓慢扩张着领土。

直到距今五十三年前——

一名家臣向<卢普斯家族>举起反旗,即以白龙为纹章的<库迪家族>。

随后,趁着内乱,<骑士之国罗威>为了扩大领土参加了战斗。

于是居住在大陆上的特兰斯马雷人一分为三,各自为战。

“我们<格雷斯家族>当时属于<卢普斯家族>阵营对吧。那场战争不是发生特兰斯马雷人之间吗?哪里来的矮人?”

哈特兰对卡布奇诺竖起食指。

“原住民趁着战火的混乱,结成了组织,为了驱逐特兰斯马雷人而参战。他们创建的组织叫做<东部德利西亚联盟>,以北国的瓦西亚人为首,不过也包括矮人。”

“……欸,原来是这样。”

“<卢普斯家族>是狼,<库迪家族>是白龙,<罗威家族>是狮子,然后<东部德利西亚联盟>举的是鯱的联盟旗note,正所谓四兽争霸,故名为四兽战争。”

注:鯱是一种神话生物,虎头鱼身,尾巴上翘,常用于装饰屋脊

五十三年前开始的四兽战争持续了十二年。

最后由<库迪家族>灭亡了<卢普斯家族>,夺取了后者广大的领土。

他们<库迪家族>在战争进行到一半时,舍弃了扎根于特兰斯马雷人的古老信仰,改信了把龙作为神明崇拜的露西教,以此获得了名为“魔法”的巨大战力,从而奠定了压倒别国的胜局。

这个<库迪家族>治理的大国正是如今的王国艾美利亚。

“……仔细一想,王国罗威和坎帕斯菲洛的关系真是微妙呢。”

迪莉莉乌姆把胳膊搭在桌子上,一只手撑着脸,小声说道。一只求食的小狗靠近她的脚边,于是她用叉子切开鳕鱼,放到了地板上,小狗撒娇似地咬住了它。

“罗威应该也会认为过大的王国艾美利亚是个威胁吧?那么我们就应该携手合作。抢夺魔女啦、欺骗对方啦……这些敌对行为我感觉不是时候。”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不能想得这么天真。”

“呼,我倒是想处好关系,毕竟那样对彼此都有利。”

虽说如此,迪莉莉乌姆还是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和奥姆拉恐怕做不到。对了,斯诺怀特当上下一任‘狮子王’就好了,那样的话女孩子之间一定能友好相处。”

“……要是她还活着的话,倒是有说法。”

哈特兰平静地低声说道。

“怎么,说的她好像已经死了一样,不是还没搞清楚吗?”

“这个嘛,姑且没错……”

先前在大浴场的秘密会议中,众人刚刚讨论过斯诺怀特也许已经死亡的现实,哈特兰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很高。

“但愿活着。”

卡布奇洛说着,重新转向了正面的舞台。

“真的是个大美人呀,我都想见见王妃本人了。”

舞台上,化身为老婆婆的“镜之魔女”拜访了矿工们位于森林中的独栋小屋,面对符合矿工身高的低矮大门,她弯着腰敲了一下。

随后看家的白雪公主说着“是谁?”,探出了脑袋。

她的肌肤白如雪,脸颊和嘴唇红如血,同时一头秀发光润如乌木。天真无邪的白雪公主按照老婆婆所说走出了门外。

接着她毫不怀疑地接受了递过来的红苹果。

“啊,这个苹果看起来多么美味——”

白雪公主站在舞台中央,盯着观众席,牙齿在苹果上轻轻地咬下。

大汉逃往夹在红砖房之间的小巷,这里是条平缓的上坡路,间隔分布着数个三段台阶。

洛洛一步跨过台阶,追赶着大汉的背影。

头顶之上,晾衣绳从一侧建筑的窗户延伸到另一侧,数目和窗户一样数不胜数,上面晾晒着衣服和床单,布块随风飘动,在巷子里投下影子。

大汉奔跑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与之相对,没有痊愈的洛洛体力逐渐耗尽,光是跑动就不断加剧着伤痛。‍‌‍‌‍‌‍‌‌‌‌‍‍‍‌‌‍

洛洛再次捕获到了大汉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

“……”

轻巧的躯体动作配上名为手斧的投掷武器;气息的隐藏颇为熟练,但是独特的气味却掩盖不尽,毕竟大汉没有必要藏住那种兽臭,至于原因,那是因为他的主战场是森林。洛洛察觉了大汉的职业。

大汉是猎人,看起来对自己体力很有信心,洛洛希望速战速决。

于是洛洛一边飞奔,一边深吸一口气,做好忍受身体疼痛的准备。

他大幅度迈步,进一步加速,通过三角跳飞上狭窄小巷的墙壁,抓住挂在二楼晾衣绳,使绳子像弓一样弯曲,利用弹力飘荡在空中,接着抓住三楼的晾衣绳,如法炮制,飞身而起。

洛洛一边顺着晾衣绳不断向前飞荡,一边向侧面的墙壁借力,从奔跑的大汉头顶上超过他,随后在他面前落地。

“……哦!?”

看到洛洛在眼前神兵天降,大汉停下脚步,意图折返,于是洛洛慌忙投出手斧。

手斧咻咻咻地回旋,贴着大汉的脸飞过。大汉被这势头吓住,僵在原地,洛洛趁着这一瞬间的破绽,抓住了男人宽大的手。

“请等一等。”

“……!”

大汉回过身。

和体型巨大的他近距离接触,感觉就像和一头熊对峙一样。

“为什么跟着我?你是什么人?”

“……!我不会开口的。”

大汉凭蛮力推开洛洛。洛洛后背撞上墙壁,发出低吟。

为了沿着刚刚过来的道路逃回去,大汉转身——正在此时,先前洛洛投掷的手斧回来了,在大汉眼前咻咻地回旋着。

“!?呃啊……!!”

手斧直冲大汉的脑门,使他仰面倒下。

洛洛忍受着身体的疼痛,把手放在腰间。

“……只是想聊两句,请别逃跑。”

“……难以置信,你刚刚怎么做到的?”

大汉直起身,盯着手斧嘀咕道。击中大汉脑门的部位不是手斧的外刃,而是内侧,即斧背的部分。

手斧逼近脸部的瞬间,大汉都做好了自己脑袋开花的准备,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成真,因为洛洛不打算下死手。

捉住但不杀死猎物——大汉震惊于这一特殊的投掷方法。投掷用的手斧就是为了把斧刃嵌进猎物而制作的,斧柄弯曲的设计也是出于同样的用途。将斧头反向回旋、并且让它如同回旋镖一样返回,是一种名为“内投”的高级技术,无法通过半吊子的训练掌握。

“……你是猎人吗?”

“不,我是猎犬。”

“……不杀了我吗?”

“没有杀死你的理由,你昨晚投手斧救了我吧,我不会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我只想和你聊一聊。”

“……”

大汉低着头,像是暂时考虑着什么,不久捡起手斧,站了起来。

“……你大概不是坏人……可以见见公主吗?”

“公主?”

洛洛歪着头,之后大汉开口说出了某个人的名字。

“对……斯诺怀特·罗威。”

4

狮石堡区域内的某处马厩,坎帕斯菲洛的马匹陆续出棚,准备装载货物,踏上归程。

巴德从稍远的地方眺望着铁火骑士们牵马的模样,他站在带有屋檐的外廊中,靠近支柱,抱着双臂。

头上的天空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云层所覆盖,轰隆轰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让人心神不定,看起来不久就要下雨。

“……巴德大人。”

忽然听到有人搭话,巴德回过头,只见洛洛垂下视线站在那里。

“哦哦,你回来了吗,迪莉他们也回来了吗?”

“是,现在在房间里开始做回家的准备。”

“这样啊,她满足了吗?”

“看起来是的,公主买了不少蜂蜜。”

“那就好,既然她高兴,那么这趟远征也不算让人扫兴。你也去做回去的准备吧。”

“是,但是在此之前——”

洛洛抬起脸,走近巴德一步,然后低语道。

“有一位人物希望您能见一见。”

“谁?”

“这里不方便……”

“……唔。”

巴德回头盯着洛洛温顺的神态,摸了摸胡须。

雨滴开始下落,滴答滴答,在石板路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洛洛和巴德各自骑着一匹马,由洛洛领头。

二人走在细雨蒙蒙的街道上,身穿长袍,面貌深深地隐藏在头巾之下。

他们从红砖房鳞次栉比的住宅区拐向一条路况似乎不错的窄巷。

巴德一边跟在洛洛后面,一边从马上观察四周。道路一侧的屋檐下,有一群头发稀疏、脸颊削瘦的孩童正在避雨,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无一人开口。

另一处屋檐下,一名女子蹲坐在那里,头发蓬乱,皮肤粗糙。她朝这边招手,用干哑的声音喊着“小哥来瞧瞧吗”,意图揽客。

住房拥挤地建在巷子里,透过窗户可以窥见居民们的房间,里面全都是空无一物,十分朴素。某张由板子架起来构成的床上,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正在睡觉。

“……又到了一处极其荒凉的地方呢。”

“这块是罗威的贫民窟<灰街ASH TOWN>。”

听到巴德的嘀咕,洛洛回头答道。

穿过窄巷,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光秃秃的广场,只有零星地方生着杂草,几栋简朴的石膏房环绕在四周,彼此相对。

洛洛在其中一家的门前停下了马。

“就是这里。”

这家的屋檐醒目地凸出,使得下方略显昏暗。内侧有洞穴似的房屋入口,上面垂着串有珠子的门帘。

当二人下马时,也许是察觉了气息,门帘对面的住户现出了身姿。

巴德看到那位大胡子的中年男子,吃了一惊,因为对方是一名又矮又胖的矮人。

“这位是德德古先生,据称在市场某处餐馆的舞台上担任剧团的团长。”

洛洛向巴德介绍道。

“他原本是流浪到罗威的江湖艺人,因为跑到了特兰斯马雷人的国家,所以找不到工作,露宿街头,没想到最后由‘狮子王’向餐馆说明了情况。”

一脸严肃的矮人走到巴德近前,伸出手。

“我是德德古。”

“我是巴德·格雷斯。”

巴德挺起胸膛,握住了德德古粗糙的手掌。和矮人打招呼的时候,切忌为了配合他们的视线而弯腰屈膝,因为这是轻视他们的意思。知道这一点的巴德尽可能保持对等,挺直腰背来回应德德古。

“矮人知恩图报,既然狮子王的女儿遇到危险,那我绝对要去帮忙。”

“……原来如此。”

“马由我牵进马棚,递过来吧。”

说着,德德古从洛洛和巴德手里接过马的缰绳。

“走吧。”

洛洛脱下湿掉的长袍,掀开房屋入口处带有珠子的门帘。

“斯诺怀特公主正在等您。”

斯诺怀特·罗威以美貌闻名天下。

“果然名不虚传。”巴德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斯诺怀特,如此想到。她的肌肤白如雪,脸颊泛着潮红,一头黑发对于继承罗威血脉的人来说极为稀有,它们整整齐齐地垂到肩上,闪着美丽的光泽。

她昂首挺胸坐在那里的身姿,完全看不出来是刚过八岁的模样。

会议在客厅举行。

可能是因为房屋本身是由特兰斯马雷人所建,所以天花板并不显低,但是桌子为了配合矮人,做得相当低矮,椅子也很小,如同给儿童用的。小巧的斯诺怀特能毫无难度地坐下,但巴德却不得不大大地张开双腿坐着。

由于没有光源,房间里有些昏暗,外面传来连绵不断的雨声。

巴德的背后守着洛洛,而斯诺怀特的背后则站着先前遇到的猎人。

身躯高大的他名为迪特尔姆,是一位向狮石堡上贡野禽多年的猎人,似乎之前就和狮子王以及斯诺怀特认识。他也和斯诺怀特一样,是“血色婚礼”的幸存者。

洛洛刚刚不久才被迪特尔姆招待至这间房子,也与斯诺怀特见了面,听到了“血色婚礼”的真相。尽管被拜托了某件事,但是洛洛无法自己决断,于是把主人巴德带了过来。

“巴德·格雷斯边境伯爵阁下。”

斯诺怀特保持着挺胸直背的姿势,低声说道。

“诚挚感谢您本次冒雨来访。”

斯诺怀特恭敬地低下头,举手投足都十分动人。惹人爱的杏仁状瞳孔略带紧张和伶俐,像是要看穿似地注视着巴德。

“……斯诺怀特公主,关于本次事件,真是由衷地感到悲痛。”

巴德没有把对方视为八岁儿童,而是当作一国的公主回以礼节。

“原本大喜的婚礼日却失去父亲,这种悲伤想必无法估量。我等听闻这种残忍的行径乃“魔女”所为,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您说的没错,特蕾莎丽莎不是魔女。”

斯诺怀特直截了当地说道。

“就让我来告诉您,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5

第十八代狮子王普瑞斯·罗威没有胡须。

柔顺的金发加上高大的个头,接近而立之年的他作为<金狮子骑士团>团长而挥动着宝剑,虽然外表是拥有着魁梧胸肌的肉体派,但兴趣却是阅览诗集,可谓是一名文武双全的国王。

他不仅对大臣和骑士亲密无间,而且对堡里工作的仆从和市区的民众也平易近人,因此受到了许多人的爱戴,贵妇人们看到他没有胡须的爽朗笑脸就会发出尖叫。

然而这个没有胡须的特征作为“狮子王”来说是个异类。

狮石堡的某个回廊中装饰有一大排历代狮子王的肖像画,总共十七幅,上面描绘的男子全都蓄着华丽的金色胡须。

罗威家族的人自诩为狮子,在他们心中,金色的鬃毛是权威的象征。即使是历史上存在的两位“女”狮子王也缠了好几层沉甸甸的项链,代替胡须来宣示这种权威。

普瑞斯刚满十岁就继承了大统。当他成长为一名风华正茂的青年时,身为太王太后的祖母命令他“去蓄胡子”,这是为了效仿历代狮子王,方便描绘王的肖像画,但是普瑞斯望着祖先们排成一大排的肖像画,笑出了声,说道“真是滑稽。”

墙上的都宛如初代狮子王的复制品一样,无论是蓬松胡子的剪影,还是摆出表情的角度,全都没有区别。要是混杂在一起,恐怕谁是第几代都分不清,普瑞斯如此断言。

严格的祖母听到普瑞斯的轻佻话,火冒三丈。

“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普瑞斯张开双臂,朝向肖像画。实际上祖母并没有察觉,早在三个月前,普瑞斯就把第四代和第七代换掉了。

祖母哑口无言,于是回廊中挂上了第十八幅肖像画,画的是第一位没有胡须的男性“狮子王”,他面露着爽朗的笑容。

狮子就应该像狮子,国王就应该像国王——普瑞斯厌恶这种活法。

这点从他选妃的方式上也可见一斑。

遵照传统,成为王妃的公主必须是金发,否则她随后生下的继承人就不会有金色的胡须,因此祖母说媒的对象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尽是金发的美女。

顺利将她们全部拒绝之后,普瑞斯自己找到了公主殿下,是一位侯爵之女,父亲治理着一小片领土。她光亮的头发是黑色的。

不幸的是,这位王妃一生下斯诺怀特就去世了。

自那八年后,普瑞斯选为下任王妃的是——特蕾莎丽莎·梅登,她是一名来自异国他乡的女仆,在城堡里工作。

林猎人迪特尔姆年幼时就开始进出城堡。普瑞斯对这名沉默寡言的男孩十分中意,其中也有年纪相仿的缘故。

每次离开罗威街区去狩猎野鹿的时候,普瑞斯一定会喊上迪特尔姆,有一次看到他挥舞手斧的本事,于是劝诱他说“加入我们骑士团怎么样?”

因为身份悬殊,迪特尔姆拒绝了,然而国王隔三差五就会邀请他,每当这时,迪特尔姆就会挠挠头,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不过他暗中却自鸣得意,堂堂骑士团的团长竟被自己的本领所折服。

正因为是这样的国王陛下,所以当城堡里工作的平民女仆被选为王妃时,听到消息的迪特尔姆一点也不惊讶。他进出城堡,在堡内无数次见到过被选为王妃的特蕾莎丽莎,确实是位光彩夺目的美人,然而国王选中她的理由不只如此,这点迪特尔姆直到婚礼仪式即将开始前才察觉,当时他正牵着斯诺怀特的小手前往特蕾莎丽莎的休息室。

化妆师和调香师四处忙碌的室内,特蕾莎丽莎神色僵硬,说着“好紧张……”,随后在斯诺怀特和迪特尔姆的面前,提起礼服的裙子,担心似地询问道,“是不是有点奇怪?”

“我……不太适合这套,从没有穿过这样艳丽的礼服。”

特蕾莎丽莎身上的礼服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附有好几层褶皱的裙子蓬松地胀开,一直延伸到脚边,光润的丝绸布料上带有细腻的蕾丝刺绣,妖艳的赤红色与特蕾莎丽莎雪白的肌肤相得益彰。

香肩微露的颈部戴有一条银色项链,闪闪发光;两耳上则挂着同款耳坠,晃来晃去。漂亮的一头秀发高束于头顶。

迪特尔姆看得入迷,一时忘记了言语。

斯诺怀特代替他呢喃道。

“……好美。”

平常说话开朗的斯诺怀特扭扭捏捏地低下头。

特蕾莎丽莎侧着脑袋,问道“怎么了?”

“太漂亮了……总感觉像是别人一样。”

“人是一样的哦,即使外表发生了变化,我也没有变。”

说完,特蕾莎丽莎从腰间解下苹果色的缎带,把它装饰在了斯诺怀特的头上。

“看,这下我们就一致了。”

特蕾莎丽莎微笑着让斯诺怀特站到了三面镜前。

斯诺怀特面露灿烂的笑容,抱住了特蕾莎丽莎。

“好开心。”

在旁边见证一切的迪特尔姆本打算向特蕾莎丽莎表达祝福,但是苦于自己胸无点墨,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传达这份感情。

“……优秀的猎人必须拥有敏锐的直觉。”

迪特尔姆搜肠刮肚,用自己的方法构思着话语。

特蕾莎丽莎抬起头,等待迪特尔姆开口。

“……普瑞斯陛下说过,我是名本领高强的猎人,也就是说,直觉很准。这样的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得到幸福——”

“……”

“所以你一定要幸福。”

发觉迪特尔姆是在表达祝福,特蕾莎丽莎露出了虎牙。

“谢谢。”

那时迪特尔姆注意到了,让普瑞斯倾心的不仅是她的美貌——我等的国王陛下一定是被这份无忧无虑的笑容所迷倒。

婚礼仪式在狮石堡内的教堂举办。

教堂可容纳高达七十人,是向特兰斯马雷人的古老信仰——战神巴亚力——献上祈祷的场所。罗威家族的新郎新娘代代都是在战神巴亚力的名号下交换婚礼的契约。

教堂中央铺着长长的地毯,长椅整齐地排列在过道两侧。

从正面看过去,祭坛右侧的墙壁上装着四扇巨大的窗户,每扇都镶嵌着彩色玻璃。所有的彩色玻璃上都分别描绘着一棵栎树,以春夏秋冬为主题,有的是太阳下绿意盎然,也有的是大雪中枯槁萎靡。

无论哪棵栎树的旁边都有狮子的身影,随着季节变换,狮子逐渐变成了人类的国王,这描绘的是初代狮子王。

仪式一丝不苟地进行着。

斯诺怀特和迪特尔姆坐在最前排。

普瑞斯和特蕾莎丽莎手牵手站在祭坛前,向战神巴亚力说出婚礼的誓言,来宾们安静地听着新人的誓词。

露脸的全是国王的心腹,包括太王太后、宰相和大臣之类的要员,以及罗威家的近亲贵族。<金狮子骑士团>的副团长和参谋等武官也有出席。

其中还可以看到近卫队长费加罗·金伯利的身影。

正当二人的誓言临近结束时,正门突然开启,打破了寂静。

在场来宾齐刷刷地回头。

现身的是从头到尾包裹在金色礼装中的奥姆拉·罗威。

这位王弟虽然生在罗威家,但是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完全痴迷于在城堡外做买卖。他虽然被邀请参加婚礼,但是一直没有来场。正当众人奇怪国王的弟弟怎么突然在这个时间点出现时,他喊出了石破天惊的一番话。

“兄长被欺骗了,您打算迎娶的那个女人是魔女!”

宾客席顿时人声嘈杂。

奥姆拉把一名驼背的老婆婆带到了身边,她紧紧地包着头巾,身上裹着脏兮兮的袍子,手中拄着拐杖,宛如一个女乞丐。

“这位老婆婆鼓起勇气向我作证。”

奥姆拉抓住老婆婆的两肩,让她站到了自己的身前。

“她正是从那个女人引起的魔女灾害中幸存下来的人。快给大家看看那时的伤痕!”

在奥姆拉的催促声中,老婆婆脱掉了头巾,露出了容颜。

在场的人看到那个脸庞,纷纷屏住了呼吸。她的脸上有着一条惨不忍睹的巨大裂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角,通过左眼,致使其损坏而呈白浊状。

一步、两步,老婆婆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走向前方。

“那个魔女,”她形似枯枝的手指指向祭坛前的特蕾莎丽莎。

“用银色的大镰刀切碎了我的丈夫,并且在离开的时候划破了我的脸。”

特蕾莎丽莎惊愕地瞪大双眼。

老婆婆站在近旁,向狮子王普瑞斯哭诉。

“请清醒过来,狮子王陛下!这女人装作女仆混进宅邸,杀死住户,夺取财产,是个魔女!这次就是企图抢夺这座城堡……!”

魔女——这种讳莫如深的存在也传到了露西教势力外的罗威人耳中,使用魔法毁灭城市和国家的街谈巷议流传甚广。如果狮子王选中的王妃是魔女的话,那就变成了动摇国本的大事件。

“适可而止!”

喊出声的是太王太后,她也是奥姆拉的祖母。

“你想把婚礼仪式弄得一团糟吗?你现在指的那个女人,虽说不是贵族,但也是要进入罗威家的女人,绝对不可以被贬低。带上那个肮脏的老婆婆,赶紧滚出去!”

“……不,奶奶,该出去的是魔女才对。”

奥姆拉命老婆婆退下,然后鼓了两次掌。

接着他的身后——从大开的正门中涌进了一群全副武装的男人,他们要么手中握着斧头,要么腰间挂着刀剑,而且全部装备着板甲,正是奥姆拉在港口雇佣的<骷髅和蝎子团>的佣兵们。

闯入礼拜堂的约有三十人,其中四人沿着地毯奔向祭坛,打算带走特蕾莎丽莎。在场的骑士们冲向前,准备阻止这一切。

骑士中的某人叫道——“卫兵何在!”

本应保护教堂的近卫兵们没有现身,而参加仪式的骑士们谁也没有佩剑,只有一人除外,即近卫兵队长费加罗。

这位费加罗认真履行职务,做出保护普瑞斯和特蕾莎丽莎的样子,挡在了逼近祭坛的四名佣兵前方,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

费加罗背后,普瑞斯喊道。

“奥姆拉!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话该问兄长,我是为罗威考虑才行动的,既然那女人可能是魔女,那怎么可以置之不理?理应进行魔女审判!”

“你说魔女审判……?”

“对,不然有别的办法证明吗?证明兄长对那个女人的迷恋不是出于魔女的魔法。”

“……什么蠢话,我可没有被施魔法。”

“既然如此,难不成您是在明知魔女的情况下举行婚礼的吗?那么问题可就非同一般了哦?”

“我话摆在这里……!”

“普瑞斯陛下。”

站在身旁的特蕾莎丽莎制止了气愤的普瑞斯。

“我会去的,让我接受魔女审判吧,只要之后能洗清嫌疑。”

“……特蕾莎丽莎。”

特蕾莎主动向前,四名佣兵把她团团围住。

“所以请务必……用审判证明——”

特蕾莎丽莎只回了一次头,努力地做出了一个坚强的微笑。

“证明您的思念并非出于魔法。”

“……当然。”

特蕾莎丽莎沐浴在婚礼来宾的视线中,光明正大地走向正门。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相信普瑞斯一定会救自己出来。

“做好觉悟吧,奥姆拉。”

祭坛前的普瑞斯瞪着站在正对面的奥姆拉。

“当证明特蕾莎丽莎不是魔女的时候,罗威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

“奥姆拉!”

出声盖过普瑞斯的是太王太后,她甩开身旁骑士的阻挡,气势冲冲地沿着中央地毯逼近正门前的奥姆拉。

接着太王太后站在他的前方,在他圆润的脸颊上来了一巴掌。

“你这个罗威的耻辱!下任王妃受到魔女审判,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不光彩了!不用等到审判结束,现在马上滚出这个国家!!”

奥姆拉摸着红肿的脸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总是、总是如此……奶奶只对我冷淡。”

随后他从站在附近的佣兵那里夺走短刀,捅进了祖母的腹中。

奥姆拉拔出短刀,再次刺入,来来回回无数次,鲜血溅射到地毯上。

看到这副过于难以置信的光景,周围的人都呆若木鸡。

“不管我做什么都会批评……!老太婆去死,去死吧,老太婆……!”

跟着动起来的是近卫兵队长费加罗,他没有拔出挂在腰上的双手剑,而是拔出了短刀,接着刺向背后,扎进了普瑞斯的腹部。

“什……!?”

普瑞斯死死抓住费加罗的肩膀。

“你背叛了吗,费加罗……!”

“背叛这个国家的是你吧。”

费加罗在普瑞斯的耳边低语完,把短刀横过来,划开个大口子。

腹部被撕裂的普瑞斯靠着费加罗倒了下去。

最前排的迪特尔姆见证了这一光景。

“普瑞斯陛下……!”

以此为开端,佣兵们一个接一个砍向在场来宾。担任参谋的老骑士被割开了喉咙,身着礼装的贵妇人被一剑贯穿了胸膛,悲鸣和哀嚎充斥在教堂。

奥姆拉面对着倒在脚边的祖母,朝她的后背扔下了短刀。

“哈……!!神清气爽!!”

奥姆拉从正门走到回廊,把手搭在双开的门扉上,在关门之前望了一眼正在发生杀戮的教堂。普瑞斯脸朝下倒在祭坛前方,身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连接着祭坛的低矮台阶。

“永别了,兄长!罗威就交给我吧。”

奥姆拉笑着道完别,关上了大门。

斯诺怀特看到父亲在眼前被杀,陷入了混乱的状态。

正门已经被关闭,必须寻找其他通往外部的道路。迪特尔姆抱起斯诺怀特娇小的身体,把目光投向了教堂墙壁上的四扇窗户,即那四块彩色玻璃。

“在这里等我一会……!”

迪特尔姆把斯诺怀特暂时放下,接着举起了来宾所坐的长椅,使劲扔向彩色玻璃。

响亮的破碎声中,五彩斑斓的玻璃碎片四散开来。

窗户外是护城河,高度差比想象中还大。正当迪特尔姆畏缩不前时,耳边传来了费加罗的声音。

“斯诺怀特在哪!!”

没有时间犹豫了,迪特尔姆再度抱起恍惚的斯诺怀特,朝着窗外纵身一跃。

他顺着城墙滑落,后背朝下掉入污水中,受到的冲击让他差点窒息。

“没事吧,斯诺怀特……有没有受伤?”

斯诺怀特呆在他的臂弯中,身体僵硬,嘴唇直打颤。

“有人逃跑了!”“追!”听到头上传来声音,迪特尔姆抬头望去。

佣兵们透过裂开的窗户俯视着护城河,胡子拉碴的那群粗俗男人中也有费加罗的身影。

好几人开始探出身体,打算翻越窗框。迪特尔姆溅起水花,奔跑起来,离开护城河后从马厩中夺走一匹马,不顾一切地飞驰在街区中。他无数次回头,终于确认了没有追兵,臂弯中的斯诺怀特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手中抓着的苹果色缎带是特蕾莎丽莎送的礼物,因为握得太紧,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6

“血色婚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斯诺怀特平淡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巴德安静地倾听着她井井有条的陈述。

雨势渐强,为了不输给雨声,斯诺怀特提高了音量。

“——所以特蕾莎丽莎不是魔女,而是被奥姆拉·罗威的奸计所利用的可怜王妃,因此——”

斯诺怀特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请求您借给我们力量,请帮助特蕾莎丽莎。”

站在身后的迪特尔姆也追随主人低下了头。

巴德抱起双臂,把身体靠在小过头的椅背上,摸着胡须。

“帮助是指打破牢房、带她出去的意思吗?”

“是的。”

斯诺怀特抬起脸,再一次注视着巴德。

“这边的迪特尔姆一直都在寻找从牢里解救特蕾莎丽莎的机会。昨天也是,听说了她将从<铁之牢狱>被移送到城堡,于是前去查看有没有让她脱身的机会。”

昨晚迪特尔姆又一次骑上马,追赶在货运马车后方。

“但是特蕾莎丽莎所乘的马车上已经有人在战斗了。关于那个盗贼的身份,当时骑士们聚在一块处理事故,迪特尔姆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得知了犯人好像是坎帕斯菲洛的‘黑犬’。”

斯诺怀特停顿了一下。

“……救出关押在<幽闭塔>的特蕾莎丽莎绝非易事。迪特尔姆单打独斗也许太困难了,但是有黑犬帮忙的话,一定……”

‘斯诺怀特公主。’

巴德静静地提问道。

“您知道昨晚我们为什么想要抢夺王妃特蕾莎丽莎吗?”

“……我听闻坎帕斯菲洛的诸位是前来购买魔女的。”

“对,正是如此。原以为她是魔女,所以才打算抢夺。”

然而她似乎不是魔女——巴德继续说道。

“那么我们就没有待在这里的意义了,实际上我们已经在打道回府的途中了。”

“请等等。”

仿佛哀求似地开口。

“特蕾莎丽莎确实不是魔女,但她是王妃。”

说着,斯诺怀特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眼神游移不定。

她恐怕是在考虑着什么,比如怎么组织语言才能挽留巴德——

“如果您帮我救出王妃,我会送您谢礼,送很多,所以——”

“可是如今的您能准备多少礼物呢?”

这个问题冷冰冰地刺向斯诺怀特。

“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公主。您现在失去了城堡,后边还有追兵,即使我们卖您一个恩情,对坎帕斯菲洛来说又有什么价值呢?”

“……但是我许诺,如果我成为下任狮子王,一定——”

“遗憾地说,那很难。”

巴德摇了摇头。

“奥姆拉·罗威公爵为什么要上演魔女审判之类的闹剧——首先毫无疑问,因为他瞄准了下任狮子王的宝座。他想在审判中把‘杀死狮子王’的罪名推给王妃特蕾莎丽莎,让自己出演兄长被杀的悲情弟弟。”

巴德缓缓开口。

虽然他的语调十分沉稳,但是一针见血说出的现实对于斯诺怀特来说相当残酷。

“然后这个计划如今正在顺利进行。”

“……”

“不管真相如何,总归是要从世人的角度来看:宣判王妃特蕾莎丽莎有罪的奥姆拉将会跨越悲伤,为兄长报仇雪恨,成为悲剧的英雄。之后下任‘狮子王’由他继任将是众望所归,不会有人反对,毕竟国王的心腹都在‘血色婚礼’上死光了,这种情况下,你作为另一位继承人又一直是生死不明的状态。”

“……但是我——”

斯诺怀特用力挤出声音,但是说不出话来,直盯着巴德的眼睛逐渐湿润,嘴唇紧紧地抿起,随后她慌忙低下头。

止不住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桌子上。

“……”

房间里被雨声笼罩。

稍作沉默后,斯诺怀特用颤抖的声音求道。

“拜托了,日后必定……有所回报,所以……”

“抱歉聊到一半。”

巴德站起身。

“但是请容我休息片刻。洛洛,过来。”

“是。”洛洛跟在后面,随着巴德走出了房间。

二人撩起带有串珠的门帘,来到了外面,寒冷的空气让他们缩起身体。

昏暗的屋檐下巴德环抱双臂,率先开口对洛洛说道。

“好坚强的小姑娘,她真的是八岁吗?”

“要是狮子王没被杀的话,未来她或许会成长为一名足以匹敌迪莉莉乌姆殿下的公主。”

“也有可能超过迪莉。我八岁的时候还甩着鼻涕跑来跑去,如果亲眼看到父亲被残忍杀害,恐怕连重新振作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而斯诺怀特却表现得十分刚强,除此之外,她还把“血色婚礼”的具体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尽管她肯定不愿回想这段记忆。

“真是出色的手段,”

巴德摸着胡须,点了点头。

“为了和我们交涉,必须由那孩子亲口,而不是站在她身后的猎人,说出事件的真相。那孩子的经历更加悲惨,如果不是看到她故作坚强、强忍着泪水请求帮助的样子,一般人是不会愿意自己冒着风险拯救他人的。”

“为了引起同情心吗?”

“引起

同情心,从而利用我们。”

巴德呵呵地笑起来。

“了不起,为了让我们行动,她很清楚该如何最大化使用自己。那孩子自己计算自己的价值,然后摆上谈判桌……可惜棋差一着。”

巴德呢喃道。

“我要是一身轻的普通大叔,听到那种小孩哭着求我什么的,一定会被打动,然而很遗憾,我不是。以领主为对手,单纯地诉诸感情可是下策,既然是国家间的交涉,那首先就应该点明对方可以获得的利益。”

“坎帕斯菲洛的利益……吗。”

“是的,既然明白我们是来买魔女的,那干脆怂恿我们说‘王妃特蕾莎丽莎是货真价实的魔女,应该夺过来’,随后等我们夺走王妃、让她免于火刑的时候,背叛我们带走王妃……像是这样。”

“但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王妃不是魔女。”

“对,所以如果那位公主这样交涉的话,我就打算立刻离席而去。”

“……居心不良。”

“笨蛋,不多留个心眼怎么保护国家。”

巴德哼地从鼻子吐出一口气。

屋前的广场上,瘦削的孩童们在雨中踩着水坑,溅起水花玩耍,巴德漫不经心地盯着他们。

“……我呢,很讨厌一开始就依赖别人力量的人。熟练地怂恿他人,自己却不承担风险,靠着别人的力量成事,这种人一定会失败,因为没有足够的觉悟。”

“……”

“但是那位公主有着觉悟,利用我们的力量恐怕是年幼的她如今拼尽全力才能做到的战斗方式了。利用自己亲人尸骨未寒的境遇,哪怕不愿回想也要讲述一切,全心全意地唤起同情,她的眼泪应该不是演技。”

最后斯诺怀特流下的眼泪并非诉诸感情的手段,而是对于自身不争气的悔恨,悔恨自己无法说服巴德。

稍作停顿之后,巴德有点不自信地问向洛洛。

“确实不是演技吧?”

“如果是演技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假如是演技的话,那我可是完全上钩了哦?简直输得精光。”

黑沉沉的乌云逐渐汇聚在头顶的天空中。

“不管怎样,由于这场雨,我们短时间内无法离开罗威,不过说起下雨唯一的好处,那就是审判后无法立刻执行火刑。”

巴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审判结束后,王妃的地位和昨天就不同了。奥姆拉大概会成为下任狮子王,如果抢走由他亲自下达判决的罪人,嗯……与罗威的关系将不可避免地恶化。”

恐怕还要把斯诺怀特他们带回坎帕斯菲洛藏匿。好处没有,风险倒是挺大。‍‌‍‌‍‌‍‌‌‌‌‍‍‍‌‌‍

“席梅听到后会晕倒哦?”

“‘您是认真的吗?领主阁下!’”

“哦,你模仿得真像啊。”

一时间,两人并排听着雨声。

巴德张嘴,像是悄悄混入雨声中一样,下达了命令。

“能夺走吗,洛洛。”

“遵命。”

洛洛低着视线回答道,巴德从他的举止中感受到了与平时不同的东西。

“……你似乎很高兴啊。”

“不,狗不会持有意见。”

“骗人,你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才把我带过来的吧?”

“接下来。”洛洛转向别处。

巴德使劲揉着洛洛卷曲的黑发。

“把主人当枪使,真是个狂妄的家伙。”

巴德说着,回到了房间。

洛洛追着巴德的背影,钻过带有串珠的门帘。

结束了与斯诺怀特的会谈,巴德和洛洛骑上马。

雨中,正当洛洛打算离开德德古的小屋时,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黑犬!”发出声音并从屋檐下出现的是迪特尔姆,他淋着雨,跑向骑在马上的洛洛身边。

“怎么了?”

“不用动,听我说就好。”

迪特尔姆伸手制止了打算下马的洛洛,他带来一个用梧桐木做的箱子。

“这是……狮子王托付给我的——”

据迪特尔姆所言,王国罗威有一种风俗,到了夏至祭典的那天会占卜当年的运势,通过打破龟壳并观察裂纹的走势来判断吉凶。

这个风俗具有很强的仪式性,预测的准确度并没有那么高,普瑞斯和周围的人对占卜的结果一般也不怎么关心。

可是今年裂纹的走势让占卜师的脸色格外苍白。

——王的身上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普瑞斯对这个结果一笑了之,但是心里似乎一直惦记着,某天喊出了迪特尔姆,托付给他一个木箱。

“王对我说,如果自己发生什么意外,就把这个交给王妃殿下。”

迪特尔姆把视线落到了两手抱着的木箱上,箱子顶盖和侧面都雕有波浪状纹饰,本身上着锁,无法打开。

“我一直打算把这个交给王妃殿下,但是接近不了<铁之牢狱>。骑士太多了,连袭击移送中的马车都做不到,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联系上被关入<幽闭塔>的王妃殿下——”

迪特尔姆把木箱交给洛洛。

“我想托付给你,拜托了,交给王妃殿下。”

“……”

洛洛偷偷瞟了一眼巴德,看到巴德点了点头,于是在马上接过了木箱。

“里面装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不过对王妃殿下来说很重要,王是这么说的。”

洛洛摇了摇木箱,哐当,里面发出了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

7

“……我喜欢雨,因为心情会变得悲伤。”

古怪的眼神追着从彩色玻璃上流落的水滴。

蓝色、绿色和橙色的光彩照亮了少女的面庞。她年龄十五岁左右,头上包裹着修女偏爱的那种女式头巾WIMPLE,身上修女服的袖口长得可以藏住指尖,而裙子却短到露出了洁白的大腿。

鼻子上横排写着“conviction断罪”的文字。

成为“血色婚礼”舞台的教堂中,少女站在窗边。就在十一天前,狮子王和他的臣子共计五十多人在这个现场被残忍地杀死。

婚礼中使用的长椅已经全部被撤除,血浆被拭去,地毯也被换掉了。嵌有彩色玻璃的四扇窗户中,被打破的那扇只是用木板打了个补丁,不过这里作为教堂来使用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然而惨剧的记忆犹新,乐意拜访这间教堂的人少之又少。

如此让人忌讳的教堂中央,现在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圆桌,上面陈列着盘子边缘一圈调料的烤全鸡、蔬菜满满的汤羹和数种面包,周围的四把椅子上坐了三个人。

“喂,菲洛凯特!回座位去,混蛋!现在可是用餐时间。”

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子男人对窗边的少女叫道。

下垂的眼角加上又窄又高的鼻梁,这名二十五岁的南国人长着一副棱角分明的面容,和他那不曾打理的胡须十分搭配,只不过他头上戴着的白色假发显得相当违和,非常不自然。这顶假发在两耳上方卷曲,正属于法官所穿的正装。

被男人喊到的修女菲洛凯特迅速瞥了一眼餐桌,然后置若罔闻。

男人抓着铜杯,踢倒椅子,站了起来。

“喂,混蛋,刚刚你无视了我吧,菲洛!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用餐时莫名其妙离席的家伙了!别站着,快回座位!”

“你不也站着吗,拉齐尼。”

隔着桌子,坐在男人对面的女人开口道。

她戴着帽檐巨大的女式帽子,身穿鸡尾酒礼服。无论是帽子还是礼服都是黑如暗夜,唯独一直延伸到肘部的手套白得耀眼。她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虽然看起来像是年轻女子,但是眼角缠了好几圈绷带,看不清整体容貌,她如何保证视线也是个谜。

“可是啊,阿娜莫娜。”

拉齐尼两手撑在桌子上,申诉道。

“我无法容忍她的行为,且不说用餐时离开座位,她还无视了我这个前辈的话哦?没错吧,以前有过这么惨的事吗?她根本不尊敬我!”

“没办法,毕竟那孩子只听老师的话。”

“不行,我想要受到尊敬!”

菲洛凯特一直伫立在彩色玻璃前。

“啊……悲伤的心情在心中越积越多。”

她用食指伤感地抚摸着玻璃。

“啊……诞生了,要诞生了。”

“喂喂,菲洛凯特,你在听吗,混蛋!我要你尊敬我!”

“闭嘴!!”

菲洛凯特的声音在教堂中回响。

“现在一首很棒的曲子就要诞生了!”

“叫我闭嘴!?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唱歌想都别想哦?我绝对不会让你唱的,赶紧坐到座位上,傻叉!”

刹那间,仿佛无法抑

制满溢的冲动一样,菲洛凯特一展歌喉。

“赶——紧、坐到座位上傻叉——♪”

“至少唱你悲伤的心情啊,混蛋!”

菲洛凯特继续歌唱,拉齐尼则继续痛骂。

阿娜莫娜对坐在座位上的另一人致以微笑,那是王弟奥姆拉·罗威。

“对吧?我不是说过吗,和这些人共进午餐,最后一定会让人失望,心情都郁闷了吧?”

“不不……”奥姆拉虽然装作笑脸,但是表情十分生硬。

“是场愉快的午餐,我相当享受……”

“啊!罗威公爵。”

阿娜莫娜把本应被绷带遮住的视线投向了奥姆拉的肩上。

“那是变色龙吧?好可爱的装饰品。”

说着,她舔了舔鲜红的嘴唇。停在奥姆拉肩膀上的变色龙似乎察觉到危险,变成了和奥姆拉衣服颜色一致的金色,想要藏起来。

“哎呀呀……?”

在阿娜莫娜心情变糟之前,奥姆拉慌忙转换了话题。

“但是!非常感谢诸位,魔女审判果然还是要各位法官来执行!不过午餐的场所……选在这里真的好吗?”

宴席本来是要在<宾客之间>举办的,然而这位阿娜莫娜却在最后一秒说想在教堂享用,奥姆拉看不懂她的意图。

“因为这里不是很棒吗?”

阿娜莫娜一边用刀叉切开鸡腿,一边回答。

“感觉能听到骑士们的哀怨,他们没能守护住国王,悔恨地死去,一想到这……我就兴奋不已。”

阿娜莫娜用指尖温柔地触碰脸颊,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神情。原以为她会把叉子刺中的鸡腿送到口中,没想到她把叉子随手一挥,扔到了地板上。

行动和意图都让人无法理解,奥姆拉偷窥了一眼桌子底下,本应该落在脚边的鸡肉完全不见了踪影。他摸不着头脑,于是发出“哈哈……”的苦笑。

“总而言之,今天的魔女审判就再度拜托各位了。和平时不同,这次恐怕会非常辛苦——”

“辛苦什么,判决都已经定好了。”

拉齐尼扶起椅子,一屁股坐下,然后捏着鸡肉就蘸向盘子边缘的调料山,接着大快朵颐,吃起沾满过量调料的鸡肉。

“没错,王妃特蕾莎丽莎有罪,还有就是让证人的证词顺利流出,这样就完事了。”

阿娜莫娜把葡萄酒倒入杯中,左手抓着的酒杯和右手抓着的酒壶相距甚远,宛如瀑布一样倾泻的葡萄酒恰好在杯沿的位置停了下来。

“……老师。”

冷不丁冒出一句的是菲洛凯特,她不知何时回到了桌子旁,让奥姆拉吓了一跳,接着她静悄悄地坐了下来。

拉齐尼竖起食指。

“对了,有一个问题我特别想问,为什么你们没穿法官的衣服?”

拉齐尼用沾满鸡油的黏糊手指指向阿娜莫娜和菲洛凯特。她们俩都穿着平时的服装,唯独拉齐尼换上了房间里准备好的法官制服。

阿娜莫娜用优雅的手势举起倒满葡萄酒的杯子,像是亲吻一般把鲜红的嘴唇靠近杯沿,抿了一口就停住。

“反过来问,为什么你非要穿呢?反正不穿也没有事。”

说着,她把杯子里剩下的葡萄酒哗啦啦地倒在了地板上。

奥姆拉再一次窥视阿娜莫娜的脚边,然而本应被葡萄酒打湿的地砖却一点都没有湿,连液体洒落的痕迹都没有残留。葡萄酒消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个女人要扔掉难得的美食?果然还是摸不着头脑。

“……??”

“因为正常来说都会穿吧,毕竟都这样准备好了!快看。”

拉齐尼再次站起身,接着张开双臂,展示衣服。与此同时,椅子发出声响,倒在地上。

外衣是毛毡质地,用金丝仔细地缝合而成,可谓名副其实的高级货色,无奈下摆长到过分。外衣的纽扣从前襟一直延伸到膝盖下,拉齐尼老老实实地全部扣着。

“这些纽扣总共有二十八个哦!穿起来好费劲。二十八个哦!?简直有病,扣到十四个左右发现还有一半,直接气晕了。”

“喂,罗威公爵,这个不用穿吧?”

“嗯……算是吧,毕竟只是姑且在房间里备着的……”

到底回答什么才能解决问题又不会惹怒双方呢?

奥姆拉用手帕擦去额头渗出的急汗。

“哈!?不用穿啊,那我不是穿了吗,你们也要穿!”

“烦死了,脱掉不就行了。”

“不干,你那身也要扣这二十八个纽扣哦!?”

争论不休的二人中间,菲洛凯特注视着烤全鸡。

不知为何她流下了几滴眼泪。

“哈……好想见到老师。”

“啊,对了。”奥姆拉再次强行扭转话题。

“老师还……没有莅临吗?”

法官还有一人,被称为老师,虽然仍没有现身,不过暂且算一位可以正常沟通的人物——

“不会来的 。”

阿娜莫娜冷淡地说道。

“像是酒席和晚宴这种社交场合,老师都不会参加,毕竟他是位充满研究者气质的室内派。”

“啊……这样吗。”

“还有,法官似乎被辞退了,因为老师不会做无聊的事。”

“欸!?那我是为什么才喊你们过来……”

“没关系,不是有我们在吗,当法官简单,简单。”

“哈……”

奥姆拉十分不安,追问了许多事情。桌子对面,菲洛凯特用刀叉扎着烤全鸡玩耍。

午餐结束,法官们离开教堂后,收拾餐桌的工作迅速开始,女仆们忙碌地把餐具装上小推车。

某个女仆拿起杯子的把手,紧接着把手一下子脱落,残留在杯中的葡萄酒洒落满桌。

“啊,对不起。”

“喂,别增加工作量啊。”

女仆的前辈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抓起平盘,随后盘子的一半黏糊糊地变形,落到了桌子上,平盘宛如被加热的奶酪一般融化开来。

“哎……!”

餐具以这种方式毁坏还是头一次见到,女仆们惊讶不已。

融化的不只有盘子和杯子的把手,银勺和装骨头的坛子、甚至包括坛中的鸡骨都融化了,至于倒下的椅子,靠背部分的金色装饰溃烂如泥,已经没法再用。

8

傍晚,关于王妃特蕾莎丽莎的魔女审判在<王座之间>举行。

大厅的两侧面对面设置有阶梯状的旁听席,其中坐了许多人,包括区长和镇长这类行政官吏、盘踞港口的公会头目和掌管市场的贸易商贵宾。

旁听席的一侧为罗威区镇的关系者席位,另一侧为外国人席位,坎帕斯菲洛的重臣们混杂于罗威周边国家的贵族中,也坐在那里。巴德、席梅和艾德维斯并排而坐,更高一层的位置上,洛洛和哈特兰分别坐在迪莉莉乌姆两边。

被旁听席夹在中间的通道从正门一直延伸到放在王座高台前的被告人台,上面铺着长长的地毯,两侧每隔一定距离就立着一个火炬,熊熊燃烧的火焰让大厅被热气所笼罩。

人们迫不及待地等着审判开始。

“喂,洛洛,有修女哎。”

迪莉莉乌姆对洛洛小声说道。

“难道是魔法师吗?但是罗威应该没有魔法师吧?”

迪莉莉乌姆以目示意的前方是大厅的正面——与王座相连的台阶附近,那里摆放着一张长桌,周围坐着三名法官,最中间座位上的少女确实戴着修女头巾,一副修女的打扮。

洛洛眯起了眼。

“因为这场审判据说是模仿露西教的魔女审判,所以他们法官大概也是在模仿魔法师吧……?你看,那个戴着假发的男性就特别有法官的感觉。”

少女旁边坐着的年轻男子戴着一顶白色假发,耳朵上的发梢卷曲,非常有法官的气派,不过坐在另一边相对侧的女性则穿着一身黑色礼裙,打扮让人想起贵族的妇人,她的眼睛上似乎缠有绷带,但是由于帽檐巨大,无法看清。

“……总感觉这些人好不协调啊。”

奥姆拉坐在王座上,那里是庭长的位置。

王座高台的下方出现了费加罗装备着金色板甲的身姿,他肩部被手斧所伤,因此用三角巾吊着,同时为了方便左手拔剑,剑被挂在腰部的右侧。

洛洛警戒着奥姆拉的私兵<骷髅和蝎子团>,但是四周都没有他们的身影。今天站在墙边、负责警卫的是身着金色铠甲的近卫兵们。

城堡外传来钟声。

大厅的正门庄严地开启,旁听席上的人们停下闲谈,屏住了呼吸。

从大门的另一侧现身的是被告人特蕾莎丽莎,她穿着茶褐色的长袍,头上紧紧地包裹着头巾,此外和移送时一样,脸上戴着堵住眼鼻口的“圣女假面”,手腕被石枷固定,相连的锁链被引导者牵着。

那名引导者不是骑士,而是一位奇异的人物,整个脸部都覆盖在鸟嘴假面下。这也是模仿魔法师的表演吗?他戴着有帽檐的帽子,身披长袍。

特蕾莎丽莎被鸟

嘴引导者拽着手腕,踏上了旁听席中间的地毯,地上传来咔啦的锁链摩擦声。

“可恶的魔女!”

旁听席上人声沸腾。

“杀死狮子王的凶手!”“滚出罗威!”

“火刑!”“快处死!”“灾厄!去死!”

人们纷纷向特蕾莎丽莎投去骂声。

可能是有人悲叹狮子王之死,也可能是有人传播憎恨的话语,又或者是有人单纯地胡言乱语。不管怎样,被“圣女假面”塞住耳朵的特蕾莎丽莎根本听不见。尽管如此,骂声还是一直持续到她到达被告人台。

引导者把与特蕾莎丽莎的石枷相连的锁链栓到被告人台的边缘。

“肃静!”

担任庭长的奥姆拉站起来叫道。

“接下来开庭的是裁决“杀死狮子王的凶手”的神圣审判,请各位务必谨慎发言,保持审判严肃进行!”

等到大厅回归寂静之后,奥姆拉朝着站在被告人台旁边的引导者发去了暗示。

特蕾莎丽莎的长袍被引导者脱去,旁听席一片哗然。不知这是否也是表演,特蕾莎丽莎被迫穿着一件礼裙,正是“血色婚礼”当天穿着的那件颜色如熟透苹果的。

“圣女假面”被摘下,露出面庞的特蕾莎丽莎转动脖子,扫视四周。

旁听席的众人被她赤红的瞳孔盯着,稍微有些躁动。

“肃静!肃静!”

奥姆拉坐在王座上,再次出声。

特蕾莎丽莎充满怒火的眼神投向了王座高台上的奥姆拉。

“王妃特蕾莎丽莎,你被指控有魔女的嫌疑。”

问话的是走到被告人台前面的法官——戴着白色假发的拉齐尼。

“怎么了?你承认自己是魔女吗?”

“……”

特蕾莎丽莎透过垂下的前发间隙,抬头望了眼奥姆拉。

奥姆拉倨傲地靠在王座上,略微点了点头——带着这样的暗示:“你懂得吧。”狮子王普瑞斯还活着,只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被拘禁,知道这一点的特蕾莎丽莎除了承认自己是魔女以外,没有其他道路可选。

承认的话就放普瑞斯出来,奥姆拉是如此许诺的。

“怎么了,被告人。承认还是不承认?”

“……我承认。”

拉齐尼把羊皮纸展开在手中。

“这是大约九年前的事件,发生在伊南特拉共和国的港口城市萨乌罗,受害者是以生产软木发家的达考录家族,他们全家都被宅邸里雇佣的女仆亲手虐杀。根据幸存目击者的证词,当时十岁左右的那名女仆从小镜子中创造出了一把银色的大镰刀——”

毫无疑问是魔女,拉齐尼一脸不爽地嘟囔道。

“因为那名少女长有紫红色的舌头,所以被称为‘紫红色舌头的魔女’。这是你本人吗?”

“……”

“不是吗?”

“……我承认,是我本人。”

“那么现在就将那名魔女灾害的幸存者叫过来。”

拉齐尼举起手,以此为暗号,法官席上穿着黑色礼裙的贵妇人阿娜莫娜站了起来,从背后搀着待命的老婆婆,把她带到了证人台。

那位老婆婆的脸上,一条惨不忍睹的裂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角。

证人台在被告人台的左前方,离王座高台更近。

拉齐尼把目光落在手边的羊皮纸上,向老婆婆问道。

“你的夫家达考录家族通过软木产业致富,获得了大量资产,然而约九年前,你不幸地遭遇了魔女灾害,被魔女杀死了丈夫和宅邸里工作的仆人们。你对此有无异议?”

“没有异议。”

老婆婆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从此以后,达考录家族就没落了,你现在似乎是通过贩卖旧衣裳勉强维持着生计。那么,你是什么时候与‘紫红色舌头的魔女’再会的呢?”

“是今年春末,当时受到费加罗·金伯利大人邀请,到访了罗威,因为他说有一名疑似为魔女的人想让我确认一下。虽然她的名字变了,但是那不详的红色瞳孔我永生难忘。”

老婆婆指着特蕾莎丽莎,向庭长奥姆拉倾诉道。

“那个女人是灾厄,这次是为了给这座城堡带来灾难才来到此地。”

“被告人。”拉齐尼朝向特蕾莎丽莎,夸张地张开双臂。

“她是这么说的,你有什么辩解吗?”

“……”

特蕾莎丽莎趴在被告人台的边缘,伏下了脸庞。

她的肩膀微微颤动。

“没有吗?那就是说,正如同幼年时袭击达考录家族一样,你这次是瞄准了狮石堡的财产才扮成女仆潜入其内。你承认这点吗?”

“……我承认。”

“很好。随后你不满足于只夺取财产,想进一步夺取国家,夺取这个大国罗威,于是诱惑了狮子王,施展了让他向自己求婚的魔法。你承认吗?”

“……我承认。”

“接着结婚仪式当日,即‘血色婚礼’那天——”

拉齐尼紧盯着低头站在被告人台上的特蕾莎丽莎。

“奥姆拉·罗威公爵收到了达考录夫人的告发,揭露了你身为魔女的事实。抵抗逮捕的你通过魔法从小镜子中抽出银色的大镰刀,首先杀害了太王太后——”

“……欸?”

“——然后你接着砍下了狮子王普瑞斯·罗威的头颅。”

特蕾莎丽莎的眼睛惊愕地睁开,赤红的瞳孔中倒映着拉齐尼的身影。

“你承认吗?”

“……你在说什么?”

特蕾莎丽莎颤抖着嘴唇。他刚刚说了什么,我没有听错吧?

“砍下了……头颅?开玩笑吧。”

“不,没有开玩笑,是你杀了他。你不承认吗?”

特蕾莎丽莎望向王座高台上的奥姆拉。

“你杀掉了?”

奥姆拉只是动了动眉头,没有回答。

特蕾莎丽莎看了一圈鸦雀无声的大厅,倾慕狮子王的重臣们不在,骑士们不在,太王太后不在,斯诺怀特也不在。狮子王普瑞斯·罗威当时参加婚礼的同伴到处都不见了踪影,在这里的全是奥姆拉·普瑞斯的羽翼们。

“……没想到,没想到。”

特蕾莎丽莎摇了摇头,似乎不敢相信。

“被告人!你不承认自己杀了狮子王吗——”

“……我不承认。为什么我要杀了王!?我……想要杀的是!”

伴随着锁链摩擦的声音,特蕾莎丽莎从被告人台伸出身子。

“是你,奥姆拉!!下来,卑鄙小人!!”

两名近卫兵收到费加罗的暗号,把特蕾莎丽莎按住。

“哦哦,何等丑陋……这就是魔女吗?”

奥姆拉作出一副夸张的悲痛表情,从王座高台上俯视特蕾莎丽莎。

拉齐尼继续进行着审判。

“那么有请下位证人。”

代替老婆婆站在证人台的是一名戴着绿头巾的中年男人,他身体瘦削矮小,样子相当怯弱,右手握着一个皮革袋子的袋口,左手托在袋子的底部,双手微微颤抖。

拉齐尼低头看向羊皮纸。

“名字是克朗则,似乎是长久以来给狮石堡采购野禽的猎人。你对此有无异议?”

“……嗯,没有异议。”

保持着身体被两名近卫兵按住的姿势,特蕾莎丽莎皱起了眉梢。给城堡采购肉类的分明是猎人迪特尔姆,那边的男人她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那么克朗则,你宣称自己从被关押在<铁之牢狱>的魔女那里收到了某份委托?”

“是……说是委托,其实更像是命令——”

“等等。”

特蕾莎丽莎从被告人台叫道。

“我不认识,也没见过那个男人——”

“被告人肃静,证人继续,什么叫‘更像是命令'……?”

拉齐尼制止了特蕾莎丽莎,催促克朗则说下去。

“是……如果我不听她的命令,她就咒杀我全家,所以我根本拒绝不了……”

“被告人命令你什么?”

“要我杀掉逃往森林的斯诺怀特,还有要我把她的心脏带过来,作为杀掉的证据……”

“然后你怎么做的?”

“杀掉了。”

旁听席骚动起来,人声变得嘈杂。特蕾莎丽莎也同样出现了动摇,男人确实说了,他杀掉了斯诺怀特。

“你手中抓着的那个袋子是什么?”

“作为证据带过来的东西。”

“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拉齐尼伸出手。

克朗则一个劲点了好几次头,然后走下证人台,前往拉齐尼的身边,就在被告人台的正前方把皮革袋交给了拉齐尼。

——突然,拉齐尼手滑了一下,皮革袋落在了脚边。

啪,地砖上鲜血四溅。从皮革袋中飞出的是内脏,浸在血中的肠子和肝脏散乱一地,地板被染成了鲜红色。

骚动的旁听席上,好几人站起身来,大厅中回响起尖锐的悲鸣声。

巴德和洛洛直到刚才还在和斯诺怀特本人会面,所以很清楚那些不属于她,袋子里塞的恐怕是某种野兽的内脏。然而旁听席上的众人不知道她还活着,在他们眼中,与鲜血一同漏出来的内脏就是斯诺怀特的东西。

“骗人吧……?”

看见鲜血的特蕾莎丽莎脸色发白。

她同样不了解实情,看到眼前流出的内脏,面容都扭曲了,同时身体一下子跪了下去。旁听席上的众人对她破口大骂。

“杀人犯!快上火刑!”“杀死魔女!别再增加牺牲者!”

“有罪!有罪!有罪!有罪!”

“请肃静,肃静!”

等到拉齐尼让旁听席静下来之后,奥姆拉威严地站起身。

“卑劣的魔女……!”

他唾弃似地说道

“不仅对深受人民爱戴的国王普瑞斯伸出了魔爪,竟然还牵连了他的继承人斯诺怀特公主。你是魔女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了,你不满足于豪强的宅邸,打算把王国罗威也收入囊中。如此邪恶的野心,我完全无法置之不理。”

奥姆拉张开双臂,用洪亮的声音喊道。

“试问各位国民,是否应该施予慈悲、赦免这个女人?”

旁听席再次人声鼎沸,最后传来了给予罪罚、处以火刑的声音。

“那就应该定罪吧?是否应该由我代替亡兄——”

奥姆拉停顿了一下,接着让自己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成为新任的‘狮子王’呢!?”

大厅里掌声如潮,奥姆拉点了点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把手举过头顶,示意掌声停下,之后才宣告道。

“王妃特蕾莎丽莎——你这个杀死狮子王普瑞斯、杀死公主斯诺怀特、想要抢夺罗威的‘镜之魔女’哟,你这个光是活着就会散布不幸的灾厄哟,我不允许你继续肆虐罗威,化成灰,得到净化吧——”

随后他用更加洪亮的声音喊道。

“以第十九代狮子王的名义,宣判你火刑!”

旁听席上再次传来如雷般的掌声和欢呼。

旁听的人几乎全部站起身,欢迎着新任狮子王的诞生和新王下达的判决,只有坎帕斯菲洛一行人冷眼旁观,没有鼓掌。

巴德翘着二郎腿,手托着脸,嘟囔道。

“这么大规模的滑稽剧还是头一次见。”

洛洛从旁听席俯视着被告人台上的特蕾莎丽莎,她失去血色的脸庞被鸟嘴假面的引导者再次戴上了“圣女假面”。

9

魔女审判结束后,特蕾莎丽莎立刻就被送回狮石堡属地内的<幽闭塔>。因为雨中无法生火,火刑预定在明早天晴后举行。

在那之前,特蕾莎丽莎会被拘押在<幽闭塔>最上层的牢房中。

考虑到黑犬再次现身的可能性,警备变得十分森严。塔的入口处由精英骑士把守,塔内尽管只囚禁有特蕾莎丽莎一人,但是骑士们会定时巡视各楼层。

最上层的牢房前灯火通明,近卫兵的副队长预定监视一整晚,特蕾莎丽莎在<铁之牢狱>的时候也是一直由这名男人管理。

当时为了让特蕾莎丽莎在审判的时候坦白自己是魔女,不可以让“狮子王已死”的情报传入她的耳中。

正因为如此,近卫兵副队长才一直监视着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副队长的额头十分宽大,鬓角和胡子连成一片,十分茂密,他的名字叫罗伯特。

“之后就拜托了,罗伯特。”

举着火炬的费加罗对站在牢房前的罗伯特说道,他本来想通过拍肩来激励罗伯特,无奈没有举火炬的右臂被三角巾吊着。

“黑犬那家伙会现身吗?”

“谁知道呢。”

罗伯特也参加了昨晚的魔女移送,换言之,他亲眼见证了黑犬的恐怖,有了充分的了解。骑兵队中当时没有落马的二人里,其中之一就是他,然而这只是因为他不曾与黑犬交手。近距离看到黑犬的战斗之后,罗伯特一想到那个男人会盯着特蕾莎丽莎现身,就不禁寒毛直竖,即使他表面上一副无畏的样子。

“今晚留你一个人果然还是不放心,以防万一,也增派骑士到这边吧。”

费加罗对着因为紧张而表情僵硬的罗伯特说完,就准备折返。

在走下螺旋楼梯之前,他瞥了一眼铁栅栏对面。

牢房中的特蕾莎丽莎被迫在红色礼裙的外面穿了一身茶褐色的长袍,尽管与她手腕相连的锁链已经被移走,但是固定双手腕的石枷和戴在脸上的“圣女假面”都维持着原状。特蕾莎丽莎将会以这种状态度过最后一夜,等到下次假面被摘掉,即明天,那就是她即将迎来火刑的时候。

费加罗的任务是在那之前看守好这名罪人,不让她逃掉。如果坎帕斯菲洛的黑犬像昨晚一样前来抢夺,那也在意料之内。

在明早之前,要安排好人手,不可放松监视,黑犬一步也别想踏进塔内,然而费加罗不知道的是,无论他怎么安排人手,只要存在黑暗,黑犬就能四处潜入。费加罗迈出一步,踩上螺旋楼梯的下一刹那——

牢房侧边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黑色的影子突然窜出。

洛洛戴着黑头盔和黑手甲,悄无声息地从罗伯特背后把手臂缠上了他的脖子。

在意识远去前的瞬间,罗伯特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这声音十分细小,混在笼罩塔内的雨声中完全听不见,可是费加罗却反射性地扔下左手拿着的火把,右手因为被三角巾吊着无法使用,于是他只用左手拔出了腰间的大剑,接着扭身向后。

从楼梯上方逼近的洛洛用手甲挡住了回身横扫过来的大剑,碰撞产生的金属声回荡在螺旋楼梯间。

“……果然来了啊,黑犬。”

“单手挥舞双手剑,似乎有点费劲呢。”

“别小看人!”

费加罗凭蛮力上挥大剑,弹开洛洛的手甲后,立刻又下砍一剑。

洛洛轻松地躲过了从头顶上劈下的剑身,接着站在楼梯上方踹向费加罗的板甲,费加罗一个踉跄,往下后退了数个台阶。

“唔……”

“顺带一提,蜈鲸是单手剑哦,要我借给您吗?”

“……闭嘴,都说了别小看人!”

费加罗再度用力上挥大剑,他踏前一步,对楼梯上方的洛洛发起大幅度的攻击。

洛洛同样轻松避开,可是费加罗却做出了出乎意料的举动,他从三角巾中抽出右臂冲向洛洛,右手中正握着一把短刀,可能是因为握力没有恢复,短刀被他用绷带缠了好几圈来固定。

“……呃。”

攻击来自原以为无法使用的右臂。洛洛扭动身躯,惊险地躲过——然而此时他挂在腰间的麻袋却因为攻击而裂开。

从袋子里掉落的木箱发出咔咔的声音,滚到了费加罗的脚边,正是那个迪特尔姆托付给洛洛、让他交给王妃特蕾莎丽莎的木箱。

费加罗低头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嗯?为什么你会带着这个?”

“您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吗?”

费加罗反手握住左手中的双手剑,剑尖朝下,撞向木箱顶部。伴随着破碎声,木箱的盖子四分五裂,从里面露出了一面小镜子。

“果然……这本来是普瑞斯陛下持有的东西。”

那面白色的小镜子上缠有蛇形装饰。

坐在牢内的特蕾莎丽莎身处黑暗,因为“圣女假面”遮断了一切,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自己生不如死,无论是流泪的双眼还是发声的嘴巴都被堵住,手的自由被夺去,重要的人也被夺走,明明都这样了,为什么——自己还能活着呢?

突然,假面被某人触碰,特蕾莎丽莎僵直了身体,接着假面的系带被割开,特蕾莎丽莎恢复了视线,火把的光亮让她皱起了眉头。

“晚上好。”

拿着火把、屈膝跪在她眼前的人是洛洛,他掀开了头盔的面罩,露出了脸庞。

牢门大开,前方倒着近卫兵的副队长罗伯特以及费加罗。

“我弄错了。”

洛洛低声说道。

“‘紫红色舌头的魔女’的舌头颜色不是紫红色,而是和我们一样普通的颜色,只是用魔法变成了紫红色,没错吧?”

“……”

洛洛从腰间挂着的麻袋中取出小镜子。看到这面柄部缠有蛇形装饰的白色小镜子,特蕾莎丽莎动摇了,为什么自己扔掉的小镜子会在他手上?

小镜子的背面刻着小小的一行名字“A.Fygi”。

这正是女佣口中“紫红色舌头的魔女”所持的小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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