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电索官埃缇卡与圣彼得堡的恶梦 幕间 I wanna go home with you.

1

哈罗德是在四年前的冬天与索颂相遇的。

他还记得那是个纷扰不断的寒冷早晨。

丰坦卡河附近的小巷里弥漫着腐臭,每天都有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所以哈罗德每天都把脸埋进双膝之间,静静忍受一阵阵的寒风。若是不这么做,循环液已经混浊发黏的机身就有可能被折断。又或者,风化的人工皮肤可能会因此粉碎──毕竟不知从何时起,系统便持续显示建议维修的警告。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是流浪阿米客思啦。原来这种地方也有,真可怜。」

「他会妨碍我们办案,快把他带到别的地方。」

「别这么说嘛。运气好的话,他或许有目击犯案的过程。」左肩侦测到人类的手掌,触感很温暖。「嗨,嗨~~你醒着吗?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哈罗德慢吞吞地抬起头──这个时候,靠在身旁的野猫立刻站了起来。它是平时跟哈罗德一起生活的「室友」,带着一点脏污的白色毛皮很可爱。

「雪球。」

哈罗德呼唤猫的名字,它却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太阳下山之前,它应该就会回到这条小巷了。它总是这个样子。

「竟然替猫取名字。」傻眼的声音传进耳里。「这家伙不管怎么看都故障了吧。」

「索颂,我要再次强调,我是朋友派,他们也是有心的。」

「心是吧。阿基姆,你是不是应该用这份温柔来对待自己的父亲?」

「…………你要看穿什么是你的自由,但请你不要插嘴管别人的家务事。」

哈罗德好不容易才抬起处理速度缓慢的脑袋,仰望眼前的人类。视觉装置的杂讯很严重,但还是能辨认出两个人。一人是黑发的高个子,另一人是红发的小个子。

「我们是警察。」红发男子秀出ID卡。「你有看到她遇害的现场吗?」

哈罗德转动眼球。拉好的全像封锁线在巷子前方闪烁。虽然难以对焦,但可以看到有一名女性倒在地上。她的脸就像被火烧伤一样,死状相当凄惨──穿着市警局工作外套的警员忙碌地徘徊在四周,另外还有看似用于搜证的蚂蚁型机器人。

哈罗德希望他们别来打扰自己,但又必须尊敬人类。回应他们的要求就是阿米客思的骄傲,这是即将损坏的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丝自尊。

不过话说回来──

他们是警察啊。

「我记得……天亮以前,有一名男性路过这条巷子。」哈罗德试图回顾记忆,处理却停顿了,于是他勉强继续下去。「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那里的。我的视觉装置有损坏,没办法看得很清楚。」

「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征?多么细小的特征都可以。」

「根据我的推测,这个连续杀人魔将近三十岁。」黑发刑警淡淡地说道。「从现场留下的鞋印看来,身高大约是一百六十五到一百七十公分左右。每次都会对被害人的脸部泼盐酸,可能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脸或身体抱有某种强烈的自卑感。」

「索颂,不用再侧写了。我想要的是实际的物证。」

哈罗德总算找到对应的记忆。由于视觉装置的夜视功能已经半故障,纪录有些模糊。即使如此,其中还是保留了朝自己这个方向逃跑的男人身影──哈罗德几乎是以昏昏沉沉的状态答道:

「右边的脸颊,有手术的痕迹呢……」两名刑警似乎看了过来。「如果有其他装置与USB传输线,我可以提供记忆中的影像,请问──」

此后的声音被系统内爆出的警告声盖过。由于将处理能力用于搜寻记忆,疏于管理循环液了。〈执行强制停止运作(Shutdown)程序。〉自从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就像一只冬眠的蜜蜂,尽量什么都不思考──但好像到此为止了。

最后的这一刻,自己很想沉浸在令人感慨的回忆中,却没有这种余力。

输入知觉的讯号突然停止,哈罗德于是沉入黑暗之中。

自从玛德琳女王驾崩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两年。

献给王室的哈罗德等RF型原本被捐赠给国内的慈善团体,却不幸遭窃。后来,他们似乎成了非法地下拍卖会的商品──哈罗德完全没有这段期间的记忆,因为他一直都处于强制停止运作的状态。

重新启动以后,他终于得知自己被住在莫斯科郊区的一名资产家买下──这个男人是北欧各国最大的制药公司董事,私下也跟黑手党有交情,算不上是正派人士。男人是赃物的收藏家,会买下哈罗德也是为了观赏,并将他关进自家「展示室」的橱窗中。

「听好了,阿米客思,你的职责就是供我或客人观赏。」男人这么说道。「你只要安静地陪笑就好。这没什么难的吧?讨人类欢心就是了。」

老实说,自己很困惑。至少在温莎城堡的生活,哈罗德从来不曾被关进这样的橱窗里──一开始,他甚至没发现这种感觉就叫作「痛苦」。

如果是旧型的阿米客思,肯定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

只不过,身为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的自己并非如此。

哈罗德能够自由思考,也能体会细微的感情。就像买下自己的主人一样,哈罗德也自认有一定的自尊心──所以,橱窗的空间实在是太过狭小了。每周末的派对,来参加的客人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时,哈罗德都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如此「不悦」的感觉令他焦躁不已。

而到了最后,他总是会强烈地厌恶自己。

明明有敬爱规范,却无法尊敬人类,自己根本不正常──他这么想。

生活在温莎城堡的时候,明明一次都没有萌生过这种念头。

自己肯定是哪里故障了。

如此陷入忧郁的时候,接住哈罗德的是过去发生的事──那些完整保留的记忆。他特别常回想刚「出生」不久的日子。

「──阿米客思有所谓的『敬爱规范』。」

正值寒冬的伦敦是连日的阴天,那个时候的窗外也是一片美丽的灰色──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在维修室中走着。她的运动鞋发出摩擦地面的叽叽声,包含自己在内的「兄弟们」都并肩聆听着。不知为何,这些声音对系统来说,听起来相当舒适。

「『敬爱规范』就是……啊~~你们的程式其实也知道啦。」

「是『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对吧。」

如此流畅回答的是「长男」史帝夫。从最初启动到现在明明还没过多久,兄弟之间已经渐渐开始出现不同个人特质,而他就养成了正经八百的个性。

「没错,史帝夫。敬爱规范就像是阿米客思和人类之间的约定──」

「为什么呢,博士?」么弟马文插嘴说道。他常常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打断对方。「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呢?」

「因为你们跟人类很像,却又不是人类。为了不让其他人害怕才需要这么约定。」

「是喔。」马文似乎还是不懂。「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跟别人约定过这种事。」

「博士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在制造的阶段就被写入那样的程式。」哈罗德这么向他解释。「并不是由我们自己来决定要不要约定。」

闻言,马文有些傻眼地眯起了眼睛──也许他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莱克希博士使用了「约定」这个模糊的形容,根本没有说「敬爱规范被写入了程式」。

哈罗德在索颂死后才得知,博士之所以没有对他们说出真相,是因为「这样比较有趣」。她就是这种「母亲」,而自己则是她的实验对象(白老鼠)。

总而言之,敬爱规范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形式,实际上并不存在。

特别是借着神经模仿系统思考的RF型,其情感引擎极度接近人类──换句话说,即使哈罗德因为无法坦然尊敬人类而感到焦躁,也不是因为他故障了,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然而,自己当时没能察觉这一点。

反而拼了命想隐瞒自己违背敬爱规范的事实。

原以为会持续到永远的橱窗生活突然宣告终结。

「我要放你逃走。」

这么说的人是每天都会造访「展示室」的资产家的情妇。她单方面同情哈罗德,试图将他送回伦敦。哈罗德不只没有拜托她,甚至还遵照资产家的命令,从来没有跟她交谈过──她似乎擅自将哈罗德带到了机场。哈罗德不确定,因为当时的他又遭到强制停止运作,没有这段时间的记忆。

再次苏醒的时候,眼前的地方并不是伦敦,而是圣彼得堡市内的小巷。

哈罗德不知道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

不论如何,自己总算逃离了橱窗。

但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却是流浪阿米客思的严酷生活。

每天,哈罗德都在城市的角落漫无目的地徘徊。不断承受风吹雨打的机体很快就变得破破烂烂,他可以实际感觉到自己的活动时间一天比一天短。随着冬天愈来愈近,系统也开始频频跳出错误讯息。或许是因为气温下降,对循环液的流动造成了负面影响──自我诊断已经很久没有运作了,所以他不知道原因。渐渐地,身体变得难以活动。

哈罗德从来不曾想过要以遗失物的名义主动通报警方。

与其说是不想被那个资产家找到,不如说是为了避免让他的罪行──在地下拍卖会买下哈罗德的事情曝光。敬爱规范使阿米客思尊敬人类,另一方面也没有命令他们主动告发犯罪的人类。

哈罗德相信自己必须尊敬并保护买下自己的那个男人。

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

只是为了掩饰无法尊敬人类的异常自我,努力装出顺从的样子。

哈罗德在丰坦卡河旁找到一处舒适的小巷,成天待在这里。这里很少有人经过,也不会被试图收容流浪阿米客思的鸡婆志工发现。一只白色的野猫住在这附近,哈罗德直觉地将它命名为「雪球」。它也喜欢哈罗德,所以每天都会陪伴在他身旁。

虽然只能等待最后一刻来临,自己大概还算幸福。

毕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被献给英国王室。

在地下拍卖会被男人买下之后,自己该做什么全都是由他决定。

那个情妇沉醉于单方面的同情,哈罗德明明没有要求,她却擅自放他自由。

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哈罗德想要的。

如果被问到有什么愿望,自己肯定无法好好回答……

但至少,希望可以就这么静静地消逝。

这种想法就是所谓的「自杀意愿」吗?

──莱克希博士未免把RF型做得太感性了。

2

不知是幸或不幸,在小巷内倒下的自己又再次苏醒了。

这里是圣彼得堡市内的修理工厂。重新启动的时候,系统侦测到契合度低的量产型眼球与皮肤。不过,思考变得比较顺畅了。应该是因为更换了循环液,使充电效率恢复,处理速度接近标准值。

然后──等待自己复原的,是一脸不悦的那个黑发刑警。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光是修理费就要花光强盗杀人课(我们)的预算了。」

「客制化机型本来就是这样。」工程师用傻眼的表情答道。「顺带一提,这类机型的正规零件必须向伦敦的总公司订购,这次是用其他零件代替。这样已经算便宜了。」

「开玩笑的吧……」刑警似乎很头痛。「我要的记忆呢?」

「在这里。」工程师将储存装置递给他。「因为视觉装置的功能受损,多少有点模糊,但只要搭配AI的影像辅助就没问题了。」

「谢谢,帮了大忙。」

刑警转身离去。因为哈罗德呆站在原地,工程师便推了他的背。于是,哈罗德乖乖地追上了刑警──思考变得跟人类差不多迟钝。看来系统内还累积着大量的垃圾资讯,果然还是得请莱克希博士诊断才行。

一走到屋外,色彩丰富的人潮便立刻跃进知觉装置。哈罗德来不及处理这么多资讯,因此僵在原地。从路人的大衣起的毛球到刚亮起的路灯灯光,以及奔驰在路上的车辆发出的引擎声的细微差异,所有感官一口气受到刺激──哈罗德这才发觉自己原先的状态究竟有多么糟糕。

没错,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五彩缤纷。

他正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受到这么强烈的震撼时……

「──不要跟着我,阿米客思。」

走在前头的刑警一脸嫌弃地回过头来。哈罗德终于能好好辨识他的容貌──精悍的五官看似三十岁左右的人类。黑色的头发不带任何亮光,令人联想到深夜的寂静。彷佛被铅浸湿的眼睛十分坚定,令人印象深刻。

远离刑警确实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他似乎还没发现自己其实是赃物──为了保护主人,回去当流浪阿米客思、隐藏自己的身分才是明智之举。

不过……

「我只是需要你的记忆当作办案的线索。你回去吧。」

刑警挥手驱赶哈罗德,就这么迈步离去。

哈罗德只能呆站在原地好一阵子。

──『你回去吧。』

对现在无处可去的自己来说,系统难以处理这句话。

他擅自修理、擅自抛下、擅自离开了哈罗德。

啊啊──自己明明不该对人类感到「愤怒」的,为什么?

到头来,自己是赃物的事实在几天后便被市警局查出。

据说是那家修理工厂的工程师觉得不对劲,重新检视记录下来的序号,才发现哈罗德是RF型──结果,哈罗德因此被来到小巷的警员回收。顺带一提,他从此以后再也没见到那只名叫雪球的猫。

哈罗德被推进充满灰尘的窃盗课会议室,好几名刑警包围着他。确认左胸的序号时,有一个人粗鲁地扯破他的衣服,但没有任何一个人道歉。算了,反正这身衣服本来就像破布一样──这里的人都是机械派吗?

过了一阵子,似乎是被叫来的那名黑发刑警现身了。今天的他跟一起去那条小巷的红发搭档在一起。

「我正想叫你们过来。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有接到这个阿米客思的失窃通报。」扯破哈罗德衣服的刑警烦躁地责问。「你们一开始为什么没有确认序号?强盗杀人课对尸体以外的东西都没兴趣吗?」

「这个嘛,你说得对。」

「索颂!真的很抱歉,是我们疏忽了。我们没注意到这一点……」

「八成是因为你根本不想了解自己最讨厌的阿米客思吧。」刑警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讽刺黑发男子。「索颂,听说你是靠这个阿米客思的记忆才逮到那个连续杀人魔的嘛。很遗憾,你最擅长的推理没派上用场。」

「我要给你一个忠告。」他──索颂仍然面不改色。「今天一回家就打开二楼的衣柜看看,你太太正在准备离家出走。我劝你别再赌博了。」

「…………我早就没在赌了。」

「那就好。」索颂歪过头。「我有其他事情想问这家伙,你们先出去吧。」

窃盗课的成员明显露出扫兴的表情,一边咒骂他们一边走出会议室。气氛相当险恶,索颂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不过──

「我已经受够了。」他的搭档似乎不同。「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你老是这样对别人说三道四……每次我都得出面道歉。拜托你饶了我吧。」

「你才应该改改那种息事宁人的作风。就是因为你表现得太卑微,别人才会老是把杂事推给你做。」

「我有我的方法,因为我不像你一样,什么都能看穿。」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明明就是。还有,拜托你别再插嘴管我的家务事了!」

他的搭档在盛怒之下夺门而出──现场只剩下索颂一个人。他暂时注视着发出一声巨响关上的门,然后靠到桌边,从口袋取出现在很少见的纸卷香菸。

哈罗德并不想多管闲事,却忍不住向他搭话。

「请恕我直言,我认为用瞎猜的方式伤害他人是很不可取的行为。」

「听起来像瞎猜吗?」他用打火机点燃香菸。「人类会发出无数的讯号。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仔细观察,对方就会主动透露蛛丝马迹。」

「……我知道类似的句子。『你看见了,却没有观察。』」

「听说你跟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是『英国制』。」他回头面对哈罗德,嘴里的香菸随之摇晃。「因为有你的记忆,我们才能锁定那个杀人魔的身分。我要向你道谢。还有,很抱歉没发现你是赃物。」

他用形式上的平淡语调这么说道。根据几天前的态度和窃盗课刚才的对话,他对阿米客思并没有好感──他应该也是机械派。

「我也是为了主人才会保密。」哈罗德本来想扣上衬衫的扣子,但扣子已经被扯掉,只好放弃。「他会……因为违法交易的罪名被捕吗?」

「我是很想那么做,但那类的地下拍卖会有很多大人物在撑腰。这个证据不成立。想把他抓进警局还需要其他理由。」

「…………难道你是要我提供协助吗?」

「我已经找到能用的把柄了。」

他这么说道,开始操作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型穿戴式装置。不过,全像浏览器怎么样就是打不开──经过一番安静的苦战,他终于开启浏览器,却又不小心关掉了。哈罗德听见他嫌麻烦的咂嘴声。

难不成……

「不好意思,请问你不擅长操作机械吗?」

「你说什么?」

「不。」因为被瞪了一眼,哈罗德别开目光。「要操作装置的话,我也能帮忙。」

「别吵,平常这个时候差不多就快搞定了。这需要一点运气。」

只是要开启浏览器而已,根本不需要什么运气──哈罗德面不改色地感到傻眼。这个男人说自己讨厌阿米客思,该不会是因为他是个机械白痴吧?

不过,这个念头也在全像浏览器开启的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去年的五月,警方在莫斯科的废弃物处理场找到这名女性的尸体。」

哈罗德对显示在浏览器上的脸部照片当然有印象。她就是那个资产家的情妇,也是擅自放自己逃走的人。不知道是她放走哈罗德的关系,还是有其他理由──不论如何,她都遭到杀害了。

哈罗德对她没有特别的感情。不过,听说她丧命的消息还是令人感到心痛。

「这个案子是由莫斯科警方管辖,那个资产家则被列为嫌疑人。不过,他跟被害人的交集隐藏得很巧妙。」索颂接着这么说道:「圣彼得堡市警局会接获这项情报,是因为你跟那个男人有关。简单来说,我还需要你的记忆。」

哈罗德立刻答道:「我是顺从的阿米客思,不能出卖他。」

「敬爱规范还真麻烦。」索颂拿起放在桌上的USB传输线。「既然如此,我擅自拿走你的记忆就没问题了吧。把连接埠露出来。」

哈罗德感到有些不安。「请问你知道要如何插上连接头吗?」

「这个笑话还真好笑。」

「可以的话,请叫你的搭档过来。」

「快点。」

算了,总不会因为插个连接头就坏掉吧。哈罗德心不甘情不愿地滑开左耳。索颂他──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竟然有点笨拙地将连接头插进连接埠,再用生硬的动作将传输线连接到自己的装置。

「请问你真的是YOUR FORMA使用者吗?」

「你就不能安静地看着吗?」

看着记忆被传输到他的装置,哈罗德想起了那名资产家。这么一来,那个男人迟早会被捕──哈罗德非常错愕。因为他不只是对此没有任何排斥感,甚至还松了口气地心想「太好了」。

自己明明是为了隐瞒他的罪过才会一直在外流浪。

其实,自己很希望他能快点落网吗?

你这个瑕疵品。好想消失。

「听说窃盗课打算把你送回伦敦。」索颂用菸灰缸捻熄香菸。「那个修理工厂的工程师也说过,你好像『耗损』得相当严重。搞不好要报销了吧。」

这句话究竟是开玩笑还是暗讽呢?

听在现在的自己耳里,比较像是后者。

「……我已经协助你办案了,为什么你不能对我友善一点呢?」

「前提不对,你本来就应该帮忙。阿米客思是人类的『朋友』吧?」

──他们真的很霸道。

自己对索颂的失礼态度感到气愤是事实。不过,肯定不只如此。透过他的身影,哈罗德想起把自己卖给地下拍卖会的窃嫌、那个资产家男子、遇害的情妇、从橱窗外观赏自己的双眼……人类的脸接二连三闪过脑海。

自己现在应该仍以敬爱规范为荣。

即使如此──哈罗德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刑警,你在那条小巷里曾经说过,连续杀人魔是因为『对自己的外表感到自卑才会伤害他人』对吧。」哈罗德的语调很沉稳,却几乎要失去控制。「假设人类都有隐藏的另一面,请问你的自卑来自何处呢?」

索颂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你对阿米客思抱持否定的态度,不是因为你有某种自卑情结吗?举例来说,我们能轻易建立起圆滑的人际关系,但你看似总会跟同事发生冲突。我们经常因为这类理由引来人类的嫉妒。请问你也是这样吗?」

哈罗德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番话。

索颂保持微微睁大眼睛的表情。

不过──刚才的发言应该没有违背敬爱规范,只不过是所谓的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所搭载的「人性」的一部分。没错,自己并没有侮辱他,所以没有问题。

明明没有被谁质问,哈罗德却这么对自己找借口。

「……如果让你感到不悦,我很抱歉。」

哈罗德出于自我厌恶,不禁这么道歉。

不过……

「──我不是讨厌你们,只不过是『害怕对待阿米客思的人类』罢了。」

索颂别说是发怒了,甚至一改原先的态度,笔直望着哈罗德──铅色眼睛的深处彷佛隐约浮现了不同于刚才的某种意念。

面对意料之外的反应,哈罗德脸上也稍微透出了惊讶的神色。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听好了,我刚才也说过,人都会发出『讯号』。而对待机械的时候,几乎任何人类都会『扭曲』。」他的嘴唇描绘出带着自嘲的弧度。「有些人会变得极端粗暴,也有些人会变得过度温柔。因为每个人都会对阿米客思反映出自己的愤恨或愿望之类的念头。」

你们明明只是表现出人类想要的样子而已──他低声说道。

「我不想相信那种东西,不希望自己扭曲。所以我才会疏远阿米客思……但实际上,这种行为本身或许也是一种扭曲吧。」

扭曲。

例如将哈罗德当作研究对象,对他表达关爱的莱克希博士。

例如将哈罗德当作稀有的昂贵阿米客思,囚禁他的那个资产家。

例如将哈罗德当作可怜又无助的弱者,对他产生同情的那个情妇。

例如、例如、例如……自己总是会遇到类似的事。

机械回应人类的欲望也是理所当然的。机械本来就该取悦人类,不该冒犯人类。理想的机械装置朋友(阿米客思机器人)就是为此而存在。

要在我们身上投射什么都是人类的自由。

我们都被教导,回应他们的期望就是身为机械的荣耀。

不过,这是自己第一次亲眼见到厌恶这种状态的人类。

于是──自己单纯地对他产生了兴趣。

「所以说……你并不是真的讨厌阿米客思吧?」

「这可难说。」不知不觉间,索颂已经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实际上,我也不擅长应付你们。」

「我们不像装置一样需要点击,只要对我们说话,我们就会服从命令了。」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失礼了,一不小心就……」不知为何,原本那么焦躁的思绪已经放松了一点。「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拥有像你这种价值观的人。」

哈罗德自然而然扬起嘴角。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坦然对人露出微笑了──他这么想。

至少,索颂认为阿米客思是一面镜子。

回顾过去的经验,哈罗德觉得这就像是某种救赎。

「的确……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种阿米客思。」

索颂复制完记忆之后,从哈罗德身上拔除USB传输线。朴素的戒指在他的右手无名指上闪耀。看来他似乎有家人。

他有家可回。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一瞬间萌生「想要一个归处」的念头,或许是被他看穿了吧。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能看穿阿米客思的讯号。

有时候,哈罗德会忍不住在想像中为这一幕加上这种附加价值。

「你要不要来帮我办案?」

索颂的这个提议真的很突然,让哈罗德静静地卡顿了一下──疑问瞬间涌上心头。那是什么意思?因为你跟搭档已经不可能和好了吗?可是自己再过不久就要回伦敦了。而且,你不是讨厌与阿米客思相处吗──但是思绪转了又转,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更加琐碎的事。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哈罗德如此问道,然后惊觉自己的反应几乎等于答应了他的提议。

刑警似乎觉得很麻烦,微微地哼了一声。

「我是索颂──索颂•阿图罗维奇•切尔诺夫。」

令人惊讶的是,索颂似乎打算成为哈罗德的新主人。

换句话说,他所谓「帮忙办案」的提议所包含的意思,其实比哈罗德所想的还要深远──索颂为了收留哈罗德,跟他一起造访了伦敦的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的总公司,处理维修和事务手续。这个时候,索颂也亲自与莱克希博士交涉。博士别说是反对了,甚至还说:「哈罗德要当刑警吗?好像很有趣,可以啊。」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仔细想想,博士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相较之下,索颂的反应还比较讶异。

从伦敦返回圣彼得堡的早上,天空下起了雪。这是相当稀奇的事。据说有睽违几年的大寒流来袭──前往希斯洛机场的路上,索颂随意添购的黑色雨伞在转眼间被染成纯白色。

到了这个时候,哈罗德才终于向他发问。

「你为什么会想收留我呢?客制化机型的维护费用很高喔。」

「你协助我工作的期间,市警局会提供补助。」或许是没有睡好,他用有些疲惫的表情这么说道。「毕竟你能瞬间看穿我的本质,应该有潜力。」

他的意思是看穿讯号的潜力吧。

「真要说的话,这应该比较接近我的特性。正如莱克希博士所说,我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的RF型。只要反覆学习特定的行为,就能拿出更优秀的成果──」

「你可以试试看,如果觉得无聊,不做也无所谓。」

「是。」哈罗德顿时一头雾水。「我不做会如何呢?你不是对我的性能有所期待,才会让我当你的办案助手吗?」

「是啊,没错。不过,我也不打算勉强『心思细腻』的你。」他并不知道神经模仿系统的存在,但也有听说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的情感表现很丰富,是旧型阿米客思无法比拟的。「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让你待在我家,直到你想回到那个博士身边为止……而且──」

说到这里,索颂若有所思地望着半空。

「──毕竟是我擅自把你修好的。」

他用不变的步调往前走。

说到哈罗德的反应,则是不禁停下脚步。

他终于明白索颂决定收留自己的理由。

自己一定又被他看穿了──他厌恶人们将阿米客思当作一面镜子,听到这番话的自己肯定是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就像是找到知己的表情。索颂应该是注意到了这一点。除此之外,他为了自己方便而让哈罗德没死成的事,也让他萌生了责任感。

所以他才会想要成为一个「不扭曲的人类」吧。

这只是哈罗德的想像。

但不知为何,这个想像令人感到安心。

「索颂。」

哈罗德一呼唤他的名字,他便理所当然似的回过头来。累积在雨伞上的雪无声地滑落。他的表情明明很厌烦,眼神却温暖得出奇。

那不是看着研究对象的眼神。

也不是看着道具的眼神。

只是──看着「哈罗德」的眼神。

自己肯定是在等待这单纯的一瞬间。

「『我们回去吧』,哈罗德。」

就连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一直都在等待着。

3

在圣彼得堡的生活是前所未有地安稳且幸福。

索颂有个名叫达莉雅的妻子,以人类的美感而言,她是一位可爱又漂亮的女性。她看到丈夫带着哈罗德回家,瞪大的眼睛几乎要掉出来了──可怕的是,直到这一刻为止,索颂从来没有对她提过这件事。

「我在办案的时候『捡到』这家伙。我们家没有阿米客思,所以正好。」索颂有点尴尬地说道。「……总之,我想让他住下来。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当然赞成了。应该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嘛!」

达莉雅原本就是朋友派,虽然能接受索颂的价值观,却对家里没有阿米客思感到寂寞──她打从心底欢迎新的家人。

没错,是「家人」。

两人首先将原本的置物间送给哈罗德作为新房间。他们说可以自由摆设,哈罗德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达莉雅便在几天后装饰了三个人第一次拍的照片,索颂则擅自开始粉刷墙壁──墙壁从淡黄色变成了湖水色,就跟自己的眼睛一样。不知不觉间,衣柜里添购了新的衣服。不是在阿米客思用品店贩售的衣服,而是普通人类的衣服。哈罗德全都很喜欢。这件事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系统内建了「喜欢」的感觉。

哈罗德也开始了市警局的工作。索颂隶属于强盗杀人课,在课内是一名很优秀──但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是难搞的怪人,所以跟他保持距离──的刑警。自从那次争吵以来,他的搭档阿基姆似乎完全对他失去了耐心,哈罗德也开始以助手的身分跟索颂一起前往现场──多亏当时身为课长的拿波罗夫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

哈罗德现在也会偶尔想起第一天上班的记忆。他跟着索颂,初次造访拿波罗夫的办公室──办公室内已经有别人了。是驼背的舒宾。他一结束自我介绍,便匆匆逃出办公室。

「又来了吗?」索颂叹了一口气。「如果是人际关系方面的烦恼,总部内也有咨商师吧。」

「那样可能会引来各种谣言。如果对象是身为上司的我,还能宣称是在商量工作上的事。」坐在椅子上的拿波罗夫穿着高雅的衬衫,看起来是个颇有格调的人。「舒宾如果能表现出更丰富的情感,应该也能跟同事们好好相处才对。」

「问题大多在于童年的环境。可惜我也读不出他的心思。」索颂说到这里,朝哈罗德投射视线。「我可以介绍新人了吗?」

拿波罗夫重振精神似的站了起来,与哈罗德对等地握手。

「如果能提高破案率,我们都很欢迎。」他笑着说道。「不过索颂,就算哈罗德的记忆曾两度协助破案,我也没想到讨厌机械的你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如果他只是个流浪阿米客思,我就不一定会这么做了。」索颂故意用疏远的语气说话,或许是想掩饰害羞。「拿波罗夫课长,关于哈罗德的性能,诺华耶公司希望我们不要透露太多。」

「现在只有我和你共享这些情报。要是他又变成窃嫌的目标,那就伤脑筋了。」

「另外,如果他看到尸体就改变主意,这次的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吧。」

离开拿波罗夫的办公室以后,哈罗德忍不住对索颂发出抗议。他记得是「自己没有那么软弱」之类的强势主张。

「那只是一种比喻。」索颂一脸傻眼地说道。「不过,幸好他愿意谅解。别看他那个样子,其实他口风很紧的。」

「你很信任拿波罗夫课长呢。」

「在工作上是这样没错,私底下我就不知道了。」

从此以后,哈罗德便不断吸收索颂教导的「讯号」。从向案件目击者打听开始,到侦讯被害人、调查犯罪现场、审问嫌疑人的方式──人类也是一种「机械」。他发现既然都是由同样的零件构成,处于一定的状况下就会有容易采取相同行动的倾向。触碰身体的特定部位是为了缓和压力,脚尖的方向很重要,光从眨眼的次数与瞳孔的收缩、耸肩的方法、掌心出汗的触感也能看穿对方的心境。

将不同的行为模式分门别类是非常有趣的过程。

反覆学习最大的好处是自己不会再被人类的「霸道」牵着鼻子走。巧妙地选择不同的应对方式,反而能让他们做出自己期望的反应,而且是在不让对方察觉的情况下──随时按照逻辑来分析大局,对系统来说十分舒适。

而且专心办案的期间,就不必思考自己的敬爱规范或许有故障的事了──对人类丧失敬意的现象仍会不时出现,一直都没有恢复。哈罗德很害怕这样的生活会结束,面临「报销」的命运,所以甚至不敢找莱克希商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哈罗德与索颂相处的时间不断累积。

「哈罗德,你知道目击者之中有谁在说谎吗?」

「是第一位男性吗?他嘴上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想要触碰任何地方。如果你的教导是对的,那是打定主意说谎时会出现的举动。」

「跟我想的一样。详细讯问他吧。」

有时候──

「听好了,现场也跟人类一样。你要把痕迹当作通往所有线索的讯号。」

「我明白,但还是常常看漏。」

「那是因为『你看见了,却没有观察』。要从各种角度去假设。」

「我知道了,『福尔摩斯』。」

又有时候──

「你今天做得太过火了。就算是为了促使她自白,真的有必要握住她的手吗?」

「说我的外貌(建模)足以成为武器的人可是你呢。实际上,事情非常顺利。」

「我可没叫你变成这种不知羞耻的阿米客思。」

「可是这种做法既快速又安全,又有很高的机率能获得期望的效果。」

「意思是你没在反省吧?」

「是的。」

「可恶,早知道就不教你那些多余的事了……」

哈罗德也曾在办案时腿部中弹,被索颂拖着前往修理工厂。

「索颂,你能不能至少用温柔一点的方式运送我呢?」

「你先把自己的体格缩小一半再说吧。真受不了,你一旦感情用事就很容易错估对手。」

「那个男人并没有发出持有武器的讯号。」

「并不是所有人都很老实。有些人能隐藏得很巧妙,也有像舒宾一样本来就没什么讯号的人。我有时候也会被对方读出心思,误信假的讯号。」

「你也会失败吗?」

「失败过好几次。」

当然了,留在记忆里的不只有办案的时光。

放假时,哈罗德经常与他和达莉雅三个人一起出门。只不过,索颂就算是在假日也经常被叫到现场,所以能去的地方仅限于附近──他们去过艾米塔吉博物馆与马林斯基剧院好几次。哈罗德渐渐开始了解艺术的美好。

「我第一次见到听了柴可夫斯基会感动的阿米客思……」

「我不只喜欢音乐,舞蹈是最精彩的,看起来就像在飞翔一样。」

「太了不起了,哈罗德。索颂,我们要让他吸收更多不同的文化。」

接近夏天的时候,达莉雅开始定期去别墅(达恰)照料菜园,哈罗德与索颂也会在周末时去过夜。她种植蔬菜的技术糟得可以,某天的晚餐甚至只有从附近摘来的蓝莓。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还是点些外卖吧……」

「没关系,反正我最近的体重也有点增加。对吧,哈罗德?」

「我的体重不像你会增加,索颂。」

「你没在王室学过体贴女士(дама)的方法吗?」

短暂的秋天结束,转眼间便到了冬天──季节流转。过年的时候,他们很幸运地没有被工作追着跑,全家人一起欣赏了新年烟火。哈罗德偷偷准备的香槟让达莉雅发起了酒疯。索颂从以前就一直坚持「不该让她喝酒」,经过这次的事才让哈罗德很后悔没有把他的忠告听进去。

「你开口闭口都是办案办案的~~」达莉雅抱着酒瓶碎碎念。「我没关系啊,我可以理解~~不对我不能。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耶,你就不能、就不能好好休息一下,替你的家人想想吗~~?」

「好啦,达莉雅,我知道了啦。」面对这种情况,就连索颂也没辙。「是我不对,你别再喝了。」

「少啰嗦!哈罗德也念他几句啦!」

「他说得对。」自己只能这么说。「达莉雅,请到此为止吧……」

她对索颂与哈罗德胡闹一阵子之后,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开始发出熟睡的呼吸声。

「睡脸就像天使一样……」

「是,你说得对。」

索颂疲惫地替达莉雅盖上毛毯。哈罗德也趁现在拿走她怀里的酒瓶──瓶子竟然已经空了。看来她几乎一个人喝光了整瓶酒。

「很抱歉,索颂,我发誓再也不让达莉雅碰酒精了。」

「请你务必这么做。连我在结婚前弄坏扫地机器人的事都被她翻了旧帐。」

「是你去她家的时候,想拆下集尘盒却弄坏的事吧?那已经算是一种才能了呢。」

「不对,我只是稍微一碰,它就自己坏掉了。」

他靠在达莉雅躺着的沙发旁,用手温柔地梳着她的头发──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向厨房。哈罗德正感到疑惑时,他竟然拿了另一瓶新的香槟回来。

哈罗德很傻眼。「原来你也有准备啊。」

「我本来不打算让达莉雅看到,是要跟你一起偷喝的。」

「我不会喝醉,你忘了吗?」

「至少能假装喝醉吧。」

「我可以模仿达莉雅。」

「绝对不要。」

那个新年之夜,朝杯里倒酒的索颂比以往还要温和──凝视着注入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哈罗德无意间想起一件事,这么问道:

「你觉得现在跟我说话的自己是扭曲的吗?」

索颂的铅色眼睛朝哈罗德瞄了一眼。

「──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我想要的样子吧。」

一瞬间,哈罗德担心他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敬爱规范并不完整,因此胆战心惊。

实际上,哈罗德不知道索颂究竟察觉到什么地步。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多说。

怎么说也说不完的日子逐渐流逝。

索颂与达莉雅曾多次称哈罗德为「弟弟」。

对自己来说,他们俩是「家人」。

既像父母,也像兄姊,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家人。

换句话说,他们就是一切。

4

自从哈罗德遇见索颂,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的时光。

朋友派连续杀人案「圣彼得堡的恶梦」一开始是发生在五月下旬。那是涅瓦河的冰完全融化,永昼开始的季节──现场是位于住宅区正中央的宁静公园,两人抵达的时候,鉴识课已经开始分析了。

「相较之下,最近机械派引起的伤害案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是的……确实如此。」

当时的社会以社群网站等媒体的争论为开端,机械派与朋友派的对立在国际间逐渐升高。圣彼得堡也相继发生暴力事件,虽然不至于进入强盗杀人课的管辖范围,但哈罗德等人每天都会看到类似的新闻──而眼前的景象却与那些案件截然不同。

女性被害人的遗体被「装饰」在长椅上。遭到分尸的四肢经过排列,头部则摆放在赤裸的躯干上,手法相当特殊。

据说第一发现者是每天早晨都会来这里散步的附近居民。

「舒宾鉴识官,状况如何?」

「啊……被害人是就读圣彼得堡大学的二十岁学生。估计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三点,应该是在别处遭到杀害……然后再搬运到这里的。」

负责勘验遗体的舒宾抬起头来。他从强盗杀人课转调到鉴识课只有几周,却已经习惯了工作──表情鲜少变化的他,今天早上也非常冷静。

「舒宾。」索颂向他搭话。「你才刚调到鉴识课就遇到这么凄惨的现场啊。」

「是啊。」舒宾静静回答。「不好意思……我要离开一下。」

说着,他背对遗体离去,步调看起来隐约有点不稳。

「他也难免会受到惊吓吧。」索颂扬起眉毛。「脸色比平常还要差。」

「虽说是工作,还是很令人同情。」可见就算是完全不会显露感情的舒宾,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吧。「对了,拿波罗夫课长呢?」

「应该就快来了。看到这个,他应该连离婚的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吧。」

拿波罗夫上个月才刚与妻子离婚。在俄罗斯,离婚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而连旁人也看得出他这段期间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有传言说他的前妻拿到了孩子的监护权,使他倍感孤独──不过正如索颂所说,这起案件肯定会让他无心烦恼自己的事。

「犯人与被害人有交集吗?」

「没有,这类的杀人案大多不是基于私人恩怨。」

索颂正在仔细观察遗体。他的双手手指缓缓相碰──调查现场的时候,他都会做出这个习惯动作。

「犯人大概是实践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幻想吧。毕竟会把头部放在躯干上,表示犯人具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独特美感。」据说杀人犯之中,有不少人都怀抱着残忍的幻想癖,并且能够付诸实行。「犯人过去恐怕一直巧妙地压抑着自己的暴力倾向,但因为某种强烈的压力,最后才导致失控。」

「也就是说,这比较接近随机犯案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喂喂喂,说是随机犯案也太牵强了吧。」

两人一回头,便看见穿着夹克的拿波罗夫正好现身。虽说现在是五月,早晨的天气还是偏凉──他避开到处徘徊的分析蚁,朝这里走来。

「我们正好谈到你,课长。」索颂的双手手指分开。「幸好有令人郁闷的案发现场,可以让你忘掉令人郁闷的事。」

「观察尸体也就罢了,你应该多学学鼓励别人的方法。」拿波罗夫似乎很困地揉揉眼睛。「如果是随机杀人,根本没有理由特地把被害人叫到深夜的公园再犯案。不管怎么想都是基于私人恩怨。」

「叫出被害人?」哈罗德反问。「被害人有接到犯人的联络吗?」

「她好像是跟住在一起的父亲说『有急事』,然后才离家的。」

「即使如此,双方应该也互不认识。」索颂说道。「犯人可能是用某种方法挑选被害人,取得联络资料,再用威胁的方式约出被害人。例如不听话就伤害其家人,或是折磨其朋友之类……但既然尸体的YOUR FORMA已经被拔除,就无法借着复原资料的方式来查出通话纪录了。」

哈罗德问道:「犯人有没有可能是想要收藏拔出的YOUR FORMA呢?」

「手法确实很残忍,但犯人对战利品没有兴趣。拔除YOUR FORMA单纯是为了湮灭证据,不管怎么看,主角都是这具遗体。」索颂苦恼地按压眉心。「不论如何,课长,这类特殊的犯罪有一个隐忧。」

拿波罗夫不耐地问道:「到底是什么?」

这个时候,索颂罕见地皱起脸,这么说道:

「──这起案件或许会发展成连续杀人案。」

就算如此,他也能马上查出犯人,侦破这起案件。

哈罗德毫无根据地这么相信。

索颂的推测不到一周便成真,第二名牺牲者出现了。

隔了十天的时间,又有第三人遭到杀害。这个时候,被害人开始出现朋友派这个共通点,于是舆论将这一连串案件的起因解释为机械派与朋友派的对立──朋友派连续杀人案被称为「圣彼得堡的恶梦」,名符其实地震撼了社会大众。街上的巡逻警车明显增加,人与人之间的氛围也有些紧张,但与犯人有关的线索仍然没有浮现。

「既然现场连一片皮屑都没有留下,就表示犯人用某种东西彻底包裹了全身。应该是没有纤维的衣服。说到最容易取得的东西,就是雨衣了……据舒宾所说,从无法取得鞋印的状况看来,应该连鞋子都用塑胶袋包了起来。」

「犯人会破坏,或是彻底避开犯罪现场附近的监视无人机或监视器。也就是说,犯人为了掌握这些东西的位置,会事先调查现场。应该有目击者。」

「我也这么认为,但没有居民看到可疑人物。犯人可能是选在一定能避人耳目的深夜行动,或是乔装成不会让人起疑的送货员等等。」

「从遗体的切面来看,可以得知凶器是电锯。只要追查购买纪录……」

「你知道那有多少人吗?根本查也查不完。」

完全不留任何证据的完美犯罪。

哈罗德是第一次见到索颂如此苦恼的模样。他的观察眼必须借着现场残留的些微痕迹才能发挥。就算能从犯案手法与遗体的状态推测出犯人的思考模式与倾向,光是如此也无法锁定其身分──换句话说,虽然不愿意承认,他们几乎是束手无策。

即使如此,索颂仍然锲而不舍地办案。他经常瞪着现场的照片,在强盗杀人课的办公室留到深夜──他平常会陪哈罗德进行定期维修,现在却把这件事交给达莉雅,不愿离开工作。不只如此,他几乎每天都让哈罗德先回家。

那天也不例外,他仍然守在办公桌前,这么说道:

「哈罗德,帮我跟达莉雅道歉。我今天也不能一起吃饭了。」

「她的心情很差喔。最重要的是,她很担心你的健康。」

「我还好,没事。」

索颂嘴上这么说,手却点燃了不知道是第几根的香菸。反正就算阻止也没用,所以哈罗德不会特别告诫他。

「我也很担心你,索颂。至少也该休息一天比较好。」

「明天搞不好还会有新的被害人啊。」他的语调很无力。「只要那家伙还没落网,我就没办法好好睡一觉。」

「总而言之,请你早点回家。这也是为了达莉雅。」

「知道了。」索颂抖落菸灰。「抱歉啊,哈罗德。」

──自己怎么也料不到,这竟然是与他之间最后的对话。

现在,哈罗德仍然会想起当时的索颂。他坐在椅子上,眉头深锁并双手抱胸。香菸在他的嘴边摇晃──特地列印出来的现场证据照片散落在办公桌上,他反覆检视着这些照片。

哈罗德留下索颂,离开了办公室。他没有驾驶拉达红星,而是搭乘地铁回家,一边安慰忧心忡忡的达莉雅一边跟她共进晚餐。然后,他在自己的床上进入了睡眠模式。

天亮以后,索颂仍然没有回来。

哈罗德察觉异状的时候,索颂的定位资讯已经中断了。

他的爱车拉达红星是在自家的反方向──加里宁斯基地区的墓地中被发现的。根据现场附近的监视器影像,索颂的拉达红星驶入深夜的墓地,几分钟后又有一辆皮卡车驶了出来。由于他忽然失踪,拿波罗夫等人都认为这辆皮卡车的驾驶可能绑架了索颂。

不过,哈罗德完全不以为然。

「假设事情真如课长所说,对方为何要绑架索颂?」

「我不知道,但时机敏感,或许跟『圣彼得堡的恶梦』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奇怪了。「恶梦」的犯人至今都彻底避开了监视器或无人机。事到如今,他真的会允许自己驾驶的车子入镜吗?更何况是犯罪现场附近──哈罗德抱持疑问,拿波罗夫等人却深信不疑。此外,没有其他线索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搜查在几个小时内便有了进展,警方在圣彼得堡近郊的加特契纳地区的停车场发现了那辆皮卡车。被捕的初老驾驶坚称自己「不知道」,强盗杀人课却将他关在侦讯室。驾驶害怕得令人同情,他所发出的「讯号」是货真价实的。

「他并没有说谎。」哈罗德试图说服拿波罗夫。「请放了他吧。」

「索颂被绑架的打击让你慌了吗?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了。」

拿波罗夫坚称此外还有几项证据,不理会哈罗德的主张──如果能运用电索,情况或许就不同了吧。可是当时,电子犯罪搜查局鲜少动用电索官侦办一座城市的连续杀人案,据说电索票的核发也比现在还要严谨。

哈罗德再次独自到墓地内徘徊。经过一番仔细的调查,他发现了能在避开监视器的情况下走出墓地的路线。那是地图上没有描绘的荒野小径──如果犯人绑架了索颂,肯定是经由这条路逃走的。

哈罗德独自继续调查。侦办绑架案就是在跟时间赛跑。时间过得愈久,被害人的生存率就会有愈低的倾向。

另一方面,哈罗德到现在还是想不透。

索颂为什么会一个人前往深夜的墓地呢?

或许就跟以往的被害人一样,是在犯人的胁迫下赴约,但他可是刑警。他能察觉对方是在威胁自己,也不会轻易屈服。或者,他是想要反过来利用这个机会,却因此被犯人绑架了吗?不对。在那之前,他应该会向他人寻求帮助才对。

不论如何,自己也同样无法坐以待毙。

哈罗德拟定能从墓地避开监视无人机的通行范围,将目标锁定在奥赫塔河附近的住宅区──这个时候,他再度联络拿波罗夫。不过电话打不通,所以他只好重新打给其他刑警。哈罗德询问详情,得知拿波罗夫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已经前往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剩下的刑警仍在跟那名驾驶大眼瞪小眼。而且驾驶为了脱身,甚至开始承认自己没有犯下的罪。哈罗德的意见还是一样,不被当成一回事。

无奈之下,他决定一个人前往那个住宅区。哈罗德想驾驶拉达红星,但为了保全证据,拉达红星正受到鉴识课的严格控管,所以他偷偷借用了市警局的车前往现场。

途中,达莉雅打了电话过来。

『──哈罗德?你找到索颂了吗?』

浮现在全像浏览器的她一脸苍白,甚至令人心痛──以前喝醉的时候,达莉雅曾对索颂说过「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必须确认他平安无事。

为了她,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还没有。」哈罗德尽量以温柔的口气答道。「不过,我已经锁定索颂可能被带往的地区,现在正要去确认。」

『拿波罗夫课长他们也一起吗?』

「我一定会找到他,请放心。」

哈罗德单方面挂断电话──他相信自己一个人也能解决问题。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在办案方面体会过决定性的挫败。如果犯人埋伏在那里,再呼叫支援即可。就算同事们不来,当地警察应该还是会赶来。

总而言之,一定要确认索颂的平安。

焦虑与自满遮蔽了哈罗德的双眼。

正如自己的推理,奥赫塔河沿岸有一处几乎废弃的住宅区,监禁索颂的房子也在这里。那是一栋有着红色屋顶的老旧空屋。之所以知道是这栋房子,单纯是因为这里明明一看就是无人看管的废墟,附近却停着一辆保养完善的车子。这辆厢型车是共享汽车,轮胎的胎纹中卡着与墓地相同种类的小石头。

肯定是这里没错。

不过,从屋外看不出索颂是否在屋内。

哈罗德谨慎地靠近玄关门。门没有上锁,开门时发出了些微的噪音。哈罗德试着提高听觉装置的敏锐度,但听不见人的──犯人的动静。他压低脚步声,沿路踏进屋内。走廊的地板很老旧,一踩便发出毫无节制的噪音。哈罗德在阶梯后面发现了通往地下室的地板门。门已经完全打开,四方形的黑暗贯穿了地面。

从中可以听见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索颂?」

哈罗德几乎是被声音吸引,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阶梯。那里杂乱地放着老旧的农具,阴暗得需要开启夜视功能──哈罗德找到一个被绑在椅子上并低着头的人影。这个瞬间,放心的情绪顿时迸发。

「索颂。」

他还活着。脸颊上有被殴打的痕迹,额头上的刀伤还渗着血,但没受什么重伤。咬着口衔的他意识模糊,用空虚的眼神看着哈罗德。

那双眼睛恐惧似的睁大。

「────!」

接着──从后方偷偷靠近的犯人压制了哈罗德。

此后发生的事就像溃烂的烧伤,深深烙印在记忆里。

初次现身的「恶梦」犯人简直就是一团黑影。

那团黑影在哈罗德的面前,花时间慢慢地将索颂肢解。彷佛摘下一片一片的花瓣,优雅得像是某种表演。

哈罗德只能被绑在柱子上,旁观这一切。

──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

阿米客思与人类社会之间的「约定」在系统内反覆播放。

自己能做的,只有茫然凝视着在视觉装置中移动的黑影。系统内的警告声已经超越了饱和,到了什么都听不见的地步。索颂早已安静得吓人,可是黑影仍继续默默地切割他的身体。掉落到地上的手彷佛在寻找什么,用指尖抓着裸露的土地。

观察现场的时候一定会互碰的手指。

夹着有害健康的纸卷香菸的手指。

梳着达莉雅头发的温柔手指。

在早晨的伦敦撑着染上白雪的伞的,那些手指。

──『我们回去吧,哈罗德。』

人类无法修理。

已经回不来了。

思绪被黑线形成的漩涡涂改。

他有种预感。

接下来的好几年,夜晚都会覆盖自己的一切。

将那可恨的黑暗背影烙印在记忆的最深处。

我一定会逮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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