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电索官埃缇卡与圣彼得堡的恶梦 第二章 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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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隔天起,协助圣彼得堡市警局调查的工作就开始了。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听说拿波罗夫巡官已经前往阿巴耶夫的住家了?」

「是的。巡官好像有通知阿巴耶夫到总部接受侦讯,但他到约定时间也没现身。」

早晨的风越过莫伊卡河,吹得脸颊几乎都要冻僵了──埃缇卡与哈罗德就像要躲避寒风,踏进市警局总部的老旧大门。一进到室内,中央暖气的温暖立刻包围全身。

「市警局不是昨天就联络上阿巴耶夫了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所以才显得有点可疑。」哈罗德解开围巾。「索颂的母亲……艾琳娜好像已经抵达总部,正开始接受侦讯。」

艾琳娜也跟阿巴耶夫相同,被要求到案说明。她订做了索颂的数位复制人,并将委任书交给造访「得瑞沃」的阿巴耶夫──市警局似乎认为她本身有可能涉及模仿案。

「你自己并不认为索颂刑警的家人有涉案吧。」

「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哈罗德点头说道。「不过,我也明白这是不得不怀疑的状况。」

「不管怎么样,我们也去参加艾琳娜女士的侦讯吧。」

埃缇卡与哈罗德向警卫阿米客思出示ID卡,通过安检门。两人照YOUR FORMA指示的方向前往会议室──哈罗德用熟门熟路的步调走在前方,让埃缇卡有点心神不宁。昨天造访时还没有特别意识到,现在回想起来,这里其实是他很熟悉的地方。

结果,昨天发生那件事以后,埃缇卡整天都无法摆脱提不起劲的感觉。不过或许是强迫自己好好睡了一觉,埃缇卡觉得今天好像能稍微转换心情了。

不论如何,只要尽早破案就好。

现在就专心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回到特别搜查组的工作岗位上吧。

埃缇卡凝视着阿米客思的背影,这么说服自己。

「埃缇卡。」哈罗德回过头来。「关于艾琳娜的侦讯……」

「──哈罗德!」

忽然间,呼唤他的声音响起──声音是来自两人正要经过的会客厅。往会客厅望过去,可以看见一名青年从沙发上站起,然后朝这里走过来。他留着一头微卷的黑发,身穿土气的毛衣,有点纯朴的气质反而酝酿出温柔的形象。

〈尼古拉•阿图罗维奇•切尔诺夫。〉

埃缇卡眨了眨眼睛。切尔诺夫这个姓氏,不就跟索颂刑警一样吗?

「尼古拉。」哈罗德扬起嘴角,自然地与他握手。「原来你也来了,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是陪我妈来的。一般人不太会来警局,所以我有点紧张。」

看过坐立难安的尼古拉的个人资料后,埃缇卡确定了一件事。果然没错,他是索颂刑警的弟弟。

「这位是我的搭档,冰枝电索官。」

在哈罗德的介绍下,埃缇卡也跟尼古拉握了手。他的手掌有点湿,似乎相当紧张。想到自己的母亲可能被卷进「恶梦」的模仿案,也难怪他会如此提心吊胆。

「不管怎么样,希望我妈会好好回答刑警的问题……」

「是啊。」哈罗德点头。「我也很担心,但她一定没问题的。」

埃缇卡不禁皱起眉头。「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其实有一些问题。」尼古拉一脸尴尬地别开视线。问题?「希望不会给各位添麻烦……」

「──请问是冰枝电索官吗?」

埃缇卡转过头──一名年轻的男性刑警快步朝这里走了过来。他有着一头红发与娇小的体格,脸上带着闷闷不乐的皱纹。他跟拿波罗夫巡官一样,是隶属于强盗杀人课的刑警。

虽然彼此是初次见面,但参与侦办的相关人士都可以阅览个人资料,所以不需要自我介绍。

「阿基姆刑警。」哈罗德唤道。他果然认识对方。「好久不见了。」

「你看起来很好,哈罗德。」阿基姆不太从容地说道。「电索官,很抱歉刚见面就这么失礼,请问你能传送电索同意书的范本到我的装置吗?」

「电索?」埃缇卡不禁反问。「艾琳娜女士的侦讯不是才刚开始吗?」

「是这样没错,但她本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是因为日常药物的副作用。」阿基姆苦恼地搔着后颈。「她确实订做了数位复制人,可是我们完全不清楚她究竟涉案到什么程度。总之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进展。」

电索的对象并不仅限于嫌疑人。过去侦办知觉犯罪的时候,埃缇卡就曾为了追查犯人的线索而潜入好几名被害人──只不过,艾琳娜与哈罗德之间有所谓的亲属关系。说到亲近的对象,他们过去也曾经电索达莉雅,所以应该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埃缇卡说道:「最好还是先告知艾琳娜女士,这次的电索会由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负责执行,以防万一。」

「我去跟她确认。」

当阿基姆刑警点头,并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

「请等一下。」原本在一旁聆听对话的尼古拉叫住了他。「哈罗德是辅助官的事,请不要告诉我母亲。我希望你们能瞒着她。」

埃缇卡很疑惑。「不,其实不必这样……」

「就遵照尼古拉的意见吧。」不知为何,连哈罗德也坚持隐瞒身分。「我会在艾琳娜因镇定剂睡着之后再进房间。准备好之后,请叫我一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一头雾水,但阿基姆刑警在赶时间,没有机会询问详情。埃缇卡只好一边传送电索同意书的范本到刑警的装置,一边前往会议室。她中途回过头,看见哈罗德正跟尼古拉亲昵地交谈──算了,就算他不来准备,电索本身也不受影响。

埃缇卡抵达的会议室大约有一半的照明是关着的。窗户被复古的百叶窗掩盖,布满刮痕的桌子旁边坐着一名如枯草般细瘦的初老女性。她恍惚的双眼慢吞吞地捕捉埃缇卡的身影。

〈艾琳娜•阿尔谢芙娜•车诺瓦。〉

──她就是索颂刑警的母亲吧。

埃缇卡稍微看了她的个人资料,默默地感到惊讶。因为艾琳娜的年龄明明是六十三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衰老。她的病历中列出了多项精神疾病──发病的时期皆为两年半前,显然是「圣彼得堡的恶梦」使她的人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原来如此,所谓的「有问题」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以请你在同意书上签名吗?」阿基姆刑警向艾琳娜递出平板电脑。「你的一切隐私都会受到保障。请放心交给我们。」

「我没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事。」艾琳娜用骨瘦如柴的手在萤幕上签名。「你们说的电索会痛吗?」

「完全不会。在你睡着的期间就会结束了,请放心。」埃缇卡答道,取出ID卡。「初次见面,我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埃缇卡•冰枝。」

艾琳娜瞄了ID卡一眼,但马上失去了兴趣。她伸手搔了皱巴巴的毛衣衣领处。

「总之,只要能抓到恶劣的犯人就好……我什么都会配合。」

我无法忍受有人继续侮辱我儿子──她这么低声说道。

必须确认她这句话究竟是真心的,还是想否认自己与案情有关。

过了不久,市警局的阿米客思将小睡用的充气床搬了过来。这里跟电子犯罪搜查局不同,没有电索专用的简易床架。这算是半应急的方式──阿基姆一催促,艾琳娜便用笨拙的动作躺到充气床上。埃缇卡准备镇定剂的针筒,卷起她的袖子。她的皮肤很薄,血管明显偏细。

埃缇卡有点紧张地完成了注射。

艾琳娜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转眼间便陷入沉睡。

「话说回来,希望机忆真的有记录到线索。」在一旁看着的阿基姆一脸怀疑地发问。「我也是第一次见识电索,不太了解运作的方式。」

「除非本人意识不清,否则发生过的事基本上都会当场留下纪录。我想应该没问题。」埃缇卡取出〈探索线〉连接到艾琳娜的后颈。「叫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进来吧。」

很快地,哈罗德现身了──走进会议室的他马上瞄了艾琳娜一眼。一确定她已经睡着,哈罗德便静静地走到埃缇卡身旁。他一如往常接过埃缇卡递出的〈安全绳(Umbilical Cord)〉。

「艾琳娜没有询问任何关于辅助官的事吗?」

「她好像连电索需要辅助官都不知道。」

他似乎放下心了。「这样啊。」

哈罗德对艾琳娜表现出来的态度一直让埃缇卡很介意,但在阿基姆的面前追根究柢也有点尴尬。只能等电索结束再问了──埃缇卡把〈安全绳〉插进自己的第二个连接埠。哈罗德也滑开左耳,接上连接头。

熟悉的三角连线完成了。

「随时都可以开始。」

就像看准了埃缇卡深呼吸的时机,哈罗德轻声说道。埃缇卡点头,静静吐出仍留在肺部的空气。

现在应该专心在艾琳娜的机忆上。

埃缇卡闭上眼睛。

「──开始吧。」

扑通一声,身体开始下沉。一颗气泡都没有的情报之海往上涌起,包裹了整个视野──黏稠的沉重情感彷佛融化的蜡,缠绕住手脚。转眼间,自己坠入不足以化为言语的情感之中。医院的综合等候室忽然掠过视野;陪伴母亲的尼古拉的脸从眼前闪过──与数位复制人有关的对话应该是在相当久以前发生的。根据「得瑞沃」的纪录,再怎么近也至少是几周或几个月前。

回溯吧。

尽量不去看无关的机忆。

即使如此,缠绕四肢的感情仍然缓缓侵蚀着埃缇卡。那是难以言喻的某种灰色感情,光是触碰到就会在心底开出一个洞的冰冷。类似在雾气弥漫的早晨感受到的不安──就像名为自己的存在渐渐从指尖开始崩溃,然后逐步瓦解的错觉。埃缇卡试图招架,慢慢吐气。

那是发生在九月底的事。

『艾琳娜,最近状况如何?』

突然间,一名陌生男子的脸映入眼帘。他体格消瘦,年龄大约是五十岁左右。略黑的肤色,加上留有皱褶的衬衫──这个男人是阿巴耶夫。搜查资料中包含他的个人资料,长相与脸部照片一致。

马上就找到了。

埃缇卡开始确认屋内的模样。虽然轮廓有点模糊,仍看得出是客厅。这里应该是艾琳娜的住家──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根据事前获得的情报,担任遗族会代表的阿巴耶夫有时候会来拜访艾琳娜。定期拜访无法走出阴霾的遗族,似乎就是他身为代表的职责。

『今天的症状比较轻微。』艾琳娜的语调有气无力,状况并不如她说的那么好。『对了,前阵子我有去再开发地区一趟。啊,这件事要对尼古拉保密喔。』

『是宇宙塔吗?难得你会去那种地方呢。』

『我暂时不想再去那种吵吵闹闹的地方了。而且那里还有一大堆阿米客思。』

『他们不会做些冒犯你的事吧?』

『我又不像你是朋友派。而且,我……也不擅长应付机械。』不知为何,艾琳娜甚至感到心虚。『我以前都觉得数位复制人这玩意儿是在亵渎我儿子……但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真的不是办法。』

她表示自己向「得瑞沃」订做了索颂的数位复制人。阿巴耶夫惊讶地睁大眼睛,而这个举动又让艾琳娜感到更加难堪──她对过世的索颂似乎抱有罪恶感。借着向前迈进的名义,试图再次创造冒牌儿子的行为,让艾琳娜对他感到抱歉。不只如此,她甚至对自身的脆弱萌生强烈的厌恶感。

即使如此,艾琳娜仍然选择这么做。

『我不能再给尼古拉添更多麻烦了。』她握紧瘦弱的膝盖。『如果能跟索颂说说话,也许……也许我会有什么改变。』

『真是了不起的进步,艾琳娜。』阿巴耶夫似乎很高兴。『我也是跟咨商师朋友谈过,心里才觉得比较舒坦。』

『你是说以前来过遗族会的那位老同学吗?』

『虽然是段孽缘,但他是个经验丰富且值得信赖的人。他也说过,不管做什么都可以,重点在于努力挣扎,尽量向前迈进的心态。不论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

阿巴耶夫也因为这起案件失去了独生女。他的女儿珍娜是第一位被害人,当时刚满二十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大学生。他们原本就是单亲家庭,自从女儿过世以后,他便过着独居的生活。

『就算如此,我还是每天晚上都忍不住去想。』

『我懂。』阿巴耶夫点头,眼睛微微泛红。他本身不如艾琳娜明显,但也还没完全站起来。『想到那孩子的末路,我就觉得心都要碎了。』

『我也是。』

『如果能至少逮到犯人就好了……可是市警局却毫无作为。』

一听见犯人这个词,艾琳娜的内心立刻涌现黑暗的感情。即使不愿意也会遭受牵连。彷佛被地桩贯穿的痛楚渗进了体内深处──别被吞噬了。埃缇卡抚平自己的内心,想办法撑过去。即使如此,仍有难以抵挡的情感如海啸般涌来。

『如果犯人落网,就算得不到救赎,至少也能讨回公道吧。』『可是,市警局以没有线索为由,暂停了调查。』『杀了那孩子的恶魔现在也在某处厚颜无耻地活着,我实在是──』『索颂明明连变老的机会都没有了。』

埃缇卡从嘴唇的缝隙呼出气泡般的气息。

──假设这两个人涉及模仿案,这些念头就足以作为动机。

从此以后的每一天,艾琳娜都对自己订做数位复制人的选择感到后悔。最后,想撤销委托的意念愈来愈强烈──不只如此,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就此消失。服药量增加,精神恍惚、半梦半醒的日子不断流逝。她的病情本来就有高低起伏,与其说恶化,不如说是进入了单纯的停滞期──只有在黑暗的森林中不断徘徊般的苦痛化为一层薄膜,包裹着机忆。『妈。』尼古拉的脸望着母亲。『我要去工作了,你要好好躺着休息喔。』她觉得自己好丢脸。这孩子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努力恢复正常生活,自己却哪里也去不了。好丢脸。好想念索颂。好想再见真正的那孩子一面──不行,快关上。

必须更加抽离才行。

自从艾琳娜订做数位复制人,时间已经过了两周。

阿巴耶夫一如往常地造访时,艾琳娜勉强撑起紧贴在床上的身体,迎接他进家门。然后,她一开口便如此要求:

『──你能不能代替我取消数位复制人的委托?』

当时,她难以独自外出,就算想透过网路办理手续,她也不懂该怎么做。艾琳娜这个年代的人,不擅长操作YOUR FORMA的例子并不稀奇──话虽如此,她也始终没有告诉尼古拉关于委托的事。身为母亲的自尊心并不允许她事到如今才向儿子坦白。

另一方面,阿巴耶夫似乎对这个提议感到震惊。

『为什么?这不是难得的机会吗?』

『我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这样实在太蠢了。』

『艾琳娜,你会这么想只是因为生病了。』

『不,这是我自己决定的。我要取消,不管怎么样……』

吐出这番话的艾琳娜脑中有深深的迷雾正在盘旋。换句话说,她的脑并不记得此时发生的事。思绪就像下锚的船只,维持停泊在原处的状态,承受着悲伤又冰冷的浪涛。

艾琳娜祈求能再度触及永远逝去的挚爱,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她想为后悔的残渣点火,见证这一切化为灰烬──可是即使真的去尝试,也不见得能将一切燃烧殆尽。火焰反而有可能意外扩散,延烧到自己的身体,最后将自己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到头来,恐惧终究是胜过了期待。

『这个给你。』艾琳娜拿出的是「得瑞沃」发行的纸本委任书。『我已经签名了,你能帮我交给负责人,说我要取消委托吗?』

阿巴耶夫花了几十分钟尝试说服她,但她坚持不让步。结果阿巴耶夫只好放弃,收下了艾琳娜递出的委任书。

『艾琳娜,总之你什么都别担心,好好休息吧。』

『那孩子死得那么痛苦,我怎么能好好休息?』

『索颂一定也希望你能好起来。』

『没错,犯人都还没落网呢……』

艾琳娜似乎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梦呓似的喃喃低语,阿巴耶夫的身影渐渐从她的视野中消失──然而,后来的阿巴耶夫别说是取消委托了,甚至带走了索颂的数位复制人。

不论如何,这么一来就搞清楚一件事了。

艾琳娜与这次的模仿案完全无关。

阿巴耶夫或许是收到委任书之后才萌生犯案的念头。毕竟从他的立场与发言来看,动机非常充分──他取得数位复制人,然后找出最适合犯案的公共电话,冒充索颂联络市警局。他应该是认为来自已故刑警的电话足以动摇强盗杀人课。可是在那之后,案件仍然没有重启调查。阿巴耶夫或许是因而恼羞成怒,才打了第二通电话,甚至袭击流浪阿米客思……埃缇卡试图透过艾琳娜的机忆,进一步追查他,于是继续朝〈中层机忆〉坠落。

直到夏末将近。

突然间,扩展在眼前的机忆变得混乱,然后硬生生中断。

意识被急速拉回现实,让埃缇卡差点重心不稳,忍不住摇头。

「──为什么那东西在这里?」

躺在充气床上的「艾琳娜竟然醒了过来」。镇定剂应该还没失效,她却瞪大了双眼,紧盯着哈罗德──被擅自拔除的〈探索线〉在她的手中摇晃。

「怎么回事?」艾琳娜的嘴唇不断颤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哈罗德!」

对了──埃缇卡总算注意到。艾琳娜平时就会服用多种药物,或许是因为如此才会造成镇定剂的效果减弱。类似的情况偶尔会发生,但因为她看似顺利陷入沉睡,埃缇卡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艾琳娜女士。」阿基姆赶紧安抚她。「没事的,请冷静下来。」

「别说了!」艾琳娜就像陷入了恐慌,呼吸非常急促。「他偷看了我的机忆吧?开什么玩笑,我没有什么东西是要给『那东西』看的!」

她激动地怒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埃缇卡只能哑口无言地交互看着艾琳娜与哈罗德。

「艾琳娜。」阿米客思正冷静地取下〈安全绳〉。「非常抱歉,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尼古拉早就知道了吗?明明知道还瞒着我吗!你们骗我──」

「哈罗德,你去叫她儿子过来吧。」阿基姆刑警迅速下达指示。「艾琳娜女士,请慢慢呼吸。你只是过度换气了──」

埃缇卡还没开口,哈罗德便按照吩咐,转身离去。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他的背影一消失,艾琳娜便立刻虚脱。她的额头被汗水弄湿,头发紧贴在皮肤上。

──『为什么那东西在这里?』

冰冷的事实在喉咙深处渐渐串连起来。

如果埃缇卡没有记错,索颂是在哈罗德面前遇害的。

身为遗族的艾琳娜当然也知道当时的状况。

简而言之──这就是他不愿意在艾琳娜面前现身的理由吧?

过了不久,尼古拉跑了进来。他在母亲身边跪下,拿出顿服药让她含在口中。艾琳娜一脸疲惫地闭上眼睛。就算儿子触碰她的手臂,她也像是半睡着似的──尼古拉一边聆听阿基姆的说明,一边轻抚母亲的身体。他的动作很熟练。

埃缇卡终于吸了一口气。

直到这一刻为止,她都没发现自己刚才屏住了呼吸。

尼古拉道歉。「对不起,刑警先生,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们才是,很抱歉没顾虑到她的病情。」阿基姆也一脸尴尬地说道,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埃缇卡。「对了……冰枝电索官,电索的结果如何?」

──自己完全忘了这件事。

「艾琳娜女士并没有涉案。她原本打算取消数位复制人的委托。」埃缇卡报告自己透过机忆确认到的事实,同时瞄了出入口的门一眼。哈罗德没有要回来的迹象。「阿巴耶夫很有可能利用了保管委任书的立场,私下领取并藏匿数位复制人。当然了,光是如此也不能证明他就是模仿犯……」

「不过,至少能申请到住家的搜索票。我马上联络拿波罗夫巡官。」

阿基姆匆匆忙忙地奔出会议室──他的脚步声一旦远去,耳鸣般的寂静便迅速逼近。远方某处传来响亮的关门声。此后,沉默缓缓渗透四周。

坐在艾琳娜身旁的尼古拉一脸担忧地俯视着母亲。

埃缇卡有许多事情想问。

可是──那大概是自己不该踏入的领域。

「……真的很抱歉。你应该吓到了,其实她总是这个样子。」

终于抬起头的尼古拉露出微笑,就像要打圆场。他的手似乎闲不下来,不断轻抚母亲的手臂。

埃缇卡忍不住吞咽口水。「『总是』?」

「是的,她对哈罗德总是很歇斯底里……」尼古拉的笑容很生硬。「她啊,不太了解阿米客思。到了现在,她还是一心认为哈罗德当初能从犯人手中救出哥哥。可是,该怎么说呢?」

虽然很可怜,但他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应该没事。

尼古拉补上这句话。

痛苦得就像要溺水时,只要能将一切都推给机械,就会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就算自知不对,有时候还是无法压抑这股冲动──自己也曾经是那一派的人,所以多少能够理解。

失去心灵的寄托,我们就会变得特别傲慢,而且脆弱。

「其实我很感谢他。」努力挤出的笑容渐渐从尼古拉的脸颊上融解。「至少,他陪我哥哥走完了最后一程……」

他的手指抓住艾琳娜的袖子,温柔地刻下脆弱的皱褶。

连埃缇卡都觉得自己要被压垮了。

「……艾琳娜女士清醒的时候,我会请人过来。」

埃缇卡就这么逃离了会议室。不知为何,走廊上的空气感觉起来特别冰冷。她紧抓自己的手臂,快步往前走。

失去索颂以后,哈罗德究竟都生活在什么环境下?

除了他以外,失去索颂的人都抱着什么心态活着?

自己曾经想过这些问题吗?

应该有。

可是实际上,自己肯定什么也不了解。

自己到底该对他说些什么呢?埃缇卡还没有找到答案便抵达了会客厅──哈罗德就站在窗边。他好像正打完电话,关上全像浏览器并抬起头。

「埃缇卡,你来得正好。」他带着一如往常的表情快步走了过来。「拿波罗夫巡官刚才联络我。他说莫斯科胜利公园附近的监视无人机有拍到体格疑似阿巴耶夫的男人,搜索票一下来就要开始搜索他的住宅。」

「是喔。」埃缇卡费了一番工夫才将思路切换过来。「阿巴耶夫本人在哪里?」

「好像还是联络不上他。不论如何,我们也去勘验他的公寓吧。」

哈罗德这么说完,便快步走出会客厅。他的背影彷佛彻底遗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埃缇卡只能将无处可去的感伤握在掌心。

──『虽然很可怜,但他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应该没事。』

他看起来确实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

阿巴耶夫的住宅距离市警局总部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

一栋栋五层楼公寓矗立在郊外的空旷土地上,似乎是用粗糙的砖头砌成,再怎么说也称不上新房子──载着埃缇卡与哈罗德的拉达红星抵达停车场时,那里已经煞有介事地停了几辆警车。建筑物的入口铁门已经敞开,市警局的警卫阿米客思正在待命。

包含拿波罗夫巡官在内,附近没有警员的踪影。

气氛有些不寻常。

「搜索票已经下来了吗?」埃缇卡解开安全带。「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我没有接到特别的联络,但或许是的。」哈罗德瞥了一眼装置,打开驾驶座的门。「我们去跟其他人会合吧。阿巴耶夫的家在三楼。」

两人迅速下车,取得警卫阿米客思的许可后踏入建筑物。集合式信箱前一片寂静,电梯停留在上方的楼层──两人登上阶梯,便在途中与奔下阶梯的警员擦身而过。他看都不看两人一眼,消失到楼下。

哈罗德低语:「他还真慌张呢。」

「……的确。」

两人抵达三楼时,拿波罗夫巡官就站在阿巴耶夫的家门口。他身穿厚重的大衣,温和的眼神中带着阴郁的影子──玄关门已经大幅敞开,好几名警员正在忙进忙出。

埃缇卡与哈罗德互相瞄了一眼。

果然有什么不对劲。

「巡官。」哈罗德率先走向拿波罗夫「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不──」巡官从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联络上你,我才要道歉。」

「阿巴耶夫呢?」

「他……怎么说呢?他一直待在家里。」拿波罗夫的语调很含糊。「我本来打算拜托你勘验住家的,但可能要稍微延后了。现在有些东西得先调查。」

「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罗德皱起眉头的时候,一名警员从室内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明显发白,眼神交会便一脸尴尬地别开脸──怎么回事?

「你们要进去也行。」拿波罗夫有些压抑地说道。「但别破坏现场。因为鉴识课还没有抵达。」

……鉴识课?

埃缇卡愣住的时候,哈罗德一个箭步踏进了室内。埃缇卡慌慌张张地跟上去。阴暗的玄关放着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阿巴耶夫原本正要前往某个地方,或是计划逃走吗?短短的走廊上散落着大量的伏特加空瓶。两人往深处前进。尽头的门已经开启,里面似乎是客厅──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开始升高。

而踏入客厅的瞬间,呼吸停止了。

全身寒毛好像都竖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阿巴耶夫就在沙发上。

不──正确来说是「被放置在」沙发上。赤裸的躯干横躺着,夹在如零件般散落的双手与双脚之间。他的头部放在浅黑色的紧实腹部上方。刚才在艾琳娜的机忆中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以左右不一的幅度睁开,动也不动。眼泪般的鲜血从额头流下,被吸入半开的嘴唇中。

这副模样比他们在莫斯科胜利公园看见的流浪阿米客思遗体还要凄惨许多。

──『犯人活生生地切下被害人的头部与四肢,并将头部摆放在躯干上。』

不会吧。

竟然发生这种事。

生理上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埃缇卡立刻捂住嘴巴。她不禁转头──一台被扔在地上的平板电脑便映入眼帘。不只如此,木质地板上大剌剌地写着一串文字,甚至划过那台平板电脑。

潦草的字迹是用鲜红色的颜料书写而成。

──「真迹(Genuine)」。

「这是用血液写成的。」哈罗德厌恶地眯起眼睛。「或许是用了阿巴耶夫的血。」

「为什么……」埃缇卡几乎要腿软。「为什么他会遇害?」

哈罗德没有回答。他的脸上贴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面无表情──皮鞋避开溅到地上的血迹,绕到沙发后面。他从背后细细观察阿巴耶夫的头部──他……他有在眨眼吗?

「后脑杓有撕裂伤,YOUR FORMA被拔除了。」

埃缇卡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动弹不得,只能望着阿米客思的嘴唇冷酷地编织一字一句。

「──这个手法跟『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相同。」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2

鉴识课从市警局总部抵达现场是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的事。

出现在客厅的几名鉴识官开始分头调查阿巴耶夫的尸体与现场的状况。同时出动的分析蚁也摇晃着矽胶制的身体,活动细小的触角,在现场走来走去──埃缇卡望着这幅景象,背靠着墙壁。因为弥漫在四周的浓浓血腥味,她从刚才就一直感到头痛。

「警方昨天就联络上阿巴耶夫,但他今天到了约定时间仍没有出现在市警局吧。」一旁的哈罗德正在发问。「所以他今天早上就已经遭到杀害了吗?」

「这只是暂定……从体温和角膜的混浊度推测,估计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

调查过阿巴耶夫尸体的舒宾答道──他是上次在流浪阿米客思遇害的现场也有出现的那位阴沉鉴识官。就算直接面对如此凄惨的现场,他的表情也几乎毫无变化。他是因为职业而习惯看尸体,还是正如哈罗德所说,单纯是不会把感情显露在外呢……

埃缇卡也有接触过类似的机忆,却还是不禁反胃。

「犯人也许是看到模仿案的报导,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哈罗德的声音冷静得出奇。「杀害阿巴耶夫的行为,怎么看都是报复。」

埃缇卡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突然很想吸菸。「市警局确实认为阿巴耶夫是模仿犯,可是目前还没有找到明确的证据,而且重点是,这个事实并没有外泄──」

「其实有证据。我们已经验出阿巴耶夫的指纹。」

埃缇卡回头,拿波罗夫巡官正好走进客厅。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提着波士顿包──那是放在玄关的东西。被放到地上的包包稍微露出了里面的物品:沾染循环液的电锯、运动鞋、工作外套……

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是杀害那个流浪阿米客思所使用的道具。

──原来如此,证据确实很充分。

遗族模仿杀人案可能会因为心理上的抗拒而难以下手,但阿巴耶夫似乎克服了这一点。他是如此希望警方能重启调查,甚至不惜这么做吗?

埃缇卡回想起在电索时窥见的那副表情。

──『可是市警局却毫无作为。』

但现在已经无法直接从他的口中听见哀叹,甚至推测他的心境了。

「问题是……」拿波罗夫说道,拍了拍双手。「正如电索官所说,警方并没有对外公开我们正在追查阿巴耶夫的事。犯人应该没有管道能得知他是模仿犯。」

「答案就是阿巴耶夫主动请犯人进家门吧?」哈罗德环顾室内。「窗户和玄关都没有破坏的痕迹。换句话说,犯人是光明正大地从玄关门入侵……假设犯人是阿巴耶夫的熟人,这些问题就能一口气解决了。」

埃缇卡吞咽口水──的确如他所说,如果「恶梦」的犯人是阿巴耶夫的熟人,那一切都说得通了。再说,这类老式公寓的正面玄关门只有持有磁石钥匙的居民才能解锁。外人造访的时候,要透过认证装置与屋主进行语音通话,请对方开锁才行。

「所以说──」巡官说道。「犯人透过某种管道发现阿巴耶夫是模仿犯,恼羞成怒就杀了他吗?」

「目前这么思考是最合理的。况且,阿巴耶夫是『恶梦』之中第一位被害人的遗族。我们原本都认为『恶梦』事件的被害人只有朋友派这个共通点,但犯人一开始可能是盯上了他这个熟人的女儿。」

「就算是那样──」埃缇卡努力维持冷静的思考。「『恶梦』的犯人过去从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市警局就是因为如此才暂停调查……他难道没想过袭击阿巴耶夫的话,自己认识他的事情就会曝光吗?」

「他或许有想过,但仍然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吧。根据侧写,犯人是自尊心非常强的性格。」

埃缇卡记得哈罗德在那座公园也有提起侧写的事。「我还没听说详细内容。」

「失礼了。这些都是索颂推测出来的特征。」

据哈罗德所说,过去索颂侧写的犯人形象是这样的──俄罗斯男性,年龄约为三十到四十多岁。儿时的家庭环境有问题,曾遭受亲人的虐待。性格非常慎重,智商高而自尊心强,但日常生活中的人际圈很狭窄。从尸体的状况看来,他熟知人体结构,所以从事医疗相关职业的可能性最高,且有幻想癖。孩提时代就具有暴力倾向,在某种强大压力触发下决定犯案。

听说哈罗德的「眼力」就是索颂训练出来的,难怪能推测得如此缜密。

「就算知道了这么多,还是没办法锁定犯人吗?」

「侧写终究只是推测,现场没有线索就派不上用场。」他摇摇头。「只不过,他过去从来不曾犯下这么感情用事的案件。至少,他以前并没有在现场用被害人的血来书写文字。」

哈罗德的视线落到地上,埃缇卡也跟着这么做──写在木质地板上的潦草文字不管看几次都很吓人。舒宾鉴识官正好捡起埋没在文字中的平板电脑,确认内容。

「数位复制人的档案就在这里面……这应该能当作第二项证据,证明阿巴耶夫就是模仿犯。」这时舒宾的目光也落在血字上。「『真迹』……这是贗品的反义词。那个……就是形容绘画等作品是真品时使用的词汇。」

拿波罗夫佩服地低声说道:「你还真了解,舒宾。」

「这点小事……谁都知道。」舒宾连笑都没笑。「为了避免笔迹被锁定,这是用非惯用手写的……而且用的不是手指,是笔刷。应该是很大枝的平笔,用在绘画上的。」

埃缇卡瞄到舒宾的个人资料。〈艾米塔吉博物馆志工〉──他在学生时代也曾到当地的绘画教室上课。他跟比加或许很聊得来。

「索颂曾说犯人『具备独特的美感』。」哈罗德用手抵着下巴。「如果用于犯案的画笔是私人物品,犯人可能跟美术领域有关,或是对这类事物很感兴趣。这或许是新的线索。」

「但愿如此。」拿波罗夫望向舒宾。「现场还有其他痕迹吗?」

「……什么?」舒宾刚才好像在发呆,这么反问。「啊,没有,目前还在分析中。对了……拿波罗夫巡官,我有东西想请你看一下──」

舒宾这么说着,跟拿波罗夫一起走到别的房间──总之,这里应该交给他们处理。埃缇卡正好快要忍受不了了。

「抱歉,我也要稍微离开一下。」

埃缇卡经过哈罗德面前,离开了客厅。她在狭窄的走廊上与警员擦身而过,穿越玄关门──阶梯的共用区弥漫着中央暖气的厚重热气。埃缇卡觉得这好像使自己的头痛更严重了,于是慢慢走下阶梯。

阿巴耶夫的尸体深深地烙印在眼底。

从入口大厅走到户外,清澈的风立刻刺痛脸颊──入口附近拉起了全像封锁线,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几名看似居民的人正在向警卫阿米客思抗议。埃缇卡经过他们旁边,走向停车场。无意间仰望的天空有笨重的云朵正要飘过来。

自己并不想接受。

不想接受──这竟然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亲自犯下的案件。

原本只要逮到模仿犯,案件就会落幕。实际上嫌疑全都指向阿巴耶夫,调查几乎是渐入佳境,可是──

埃缇卡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也不想知道。

回过神来,右手已经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电子菸。自从不再使用医疗用调理匣,她就会随身携带电子菸作为护身符。埃缇卡打开电源,毫不犹豫地送到嘴边──冰冷的薄荷香气深深落入肺部,稍微抑制了一直在体内躁动的呕吐感。

「埃缇卡。」

一回头,便看到哈罗德刚好追了上来。他看到叼着菸的埃缇卡也没有特别惊讶──然后走过来,轻推埃缇卡的背。埃缇卡在他的催促下,面向拉达红星。

「不好意思,我没有发现你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埃缇卡随口逞强。「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靠近熟悉的栗红色车身,内心就莫名松了口气。于是埃缇卡与哈罗德不约而同地靠向拉达红星──然后看见蓝色的警示灯滑入停车场。应该是新的警车抵达现场了。

事情真的已经演变成最糟的状况。

埃缇卡一开始很担心哈罗德光是侦办模仿案,伤口就会扩大,因此点燃他的复仇之火。

万万没想到──正牌犯人竟然会现身。

「犯人的自尊心到底有多强啊。」埃缇卡忍不住咒骂。「明明可以不管模仿案,他竟然做到这个地步……」

「是啊,我应该考虑到案件会刺激犯人的可能性。」

哈罗德的侧脸彷佛寒冬中的冻结河川。明明已经完全停止流动,却像是被迫没有任何感情,平淡地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是以前,埃缇卡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可是,现在不同了。

阿巴耶夫既是模仿犯,也是「恶梦」中第一位被害人的遗族。

可以确定的是,哈罗德正陷入极度复杂的心境。

「如果……」埃缇卡轻轻关掉电子菸的电源。「这真的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所做的──」

「不是『如果』,事实上就是如此。」哈罗德静静打断埃缇卡。「我不会搞错。」

埃缇卡咬紧牙关。

看吧,果然没错。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他已经被逼得一点余力都没有了。

「……辅助官,若杀害阿巴耶夫的是『恶梦』的犯人,『你就应该退出搜查』。」

埃缇卡尽量清晰地挤出这句话──哈罗德转头看着她。两人四目相交。冻结湖面般的眼睛浮现完全无法理解的神色。

「……你是在开玩笑吗?」

「我才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其实自从确定要协助侦办模仿案的昨天开始,埃缇卡就一直想说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下巴不要颤抖。

「我是认真的。你最好别再继续插手了。」

「为什么?」哈罗德明白地表达困惑。「我不懂。」

「我可以拜托十时课长或拿波罗夫巡官,请他们撤回支援请求。」

「他们两位恐怕不会答应。事情演变至此,就更需要我的协助了。」

身为案件「被害人」的哈罗德本来不该持续参与搜查,可是十时也说过,他不是人类,而是阿米客思,过去也有与索颂一起追查「恶梦」事件的经验──正如哈罗德的推测,两人不太可能赞同埃缇卡的意见。

这一点,埃缇卡很清楚。

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说些能让哈罗德远离案件的话,不论什么都好。

阿巴耶夫的尸体仍如残影般留在心里。

犯人昨晚毫无疑问造访了这栋公寓,光明正大地呼吸着空气。

所以──埃缇卡很确定,这几个小时发生的每一件事肯定都会点燃他心中的火苗。

「……不一定吧。」埃缇卡的语调不由自主地变得顽固。「就算没有你,搜查也会有进展。」

「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如果你是要说电索的事,同样也必须有我在才办得到。」

「总之我不同意。就算拿波罗夫巡官那么希望……」

「埃缇卡。」

因为他用好言相劝的语气呼唤,埃缇卡闭上了嘴巴──哈罗德看着她,就像是想诉说什么。那端正的嘴唇静静开启。

「──你应该知道我多么渴望这个时机到来。」

成团的空气在喉咙深处发出翻滚的声音。

埃缇卡当然知道,而且再清楚不过。

正因如此,她才想让哈罗德远离这里。

「等分析蚁调查完现场,这次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哈罗德的视线明明是对准埃缇卡,却彷佛穿透了她,望着相貌不明的犯人。「毕竟这次的犯案手法相当感情用事。采取新的行动,就会留下新的痕迹。我们现在知道犯人的形象是『对美术感兴趣的阿巴耶夫的熟人』,这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发现。」

确实如此。就算是至今总能完美脱身的犯人,也很有可能露出马脚。实际上,这似乎是有力的线索──如果能借此逮捕犯人,那当然是美事一桩。

不过……

假设查出了犯人的真实身分,到时候哈罗德会怎么做?

「……那全都是你的愿望。」埃缇卡呻吟般挤出这句话。「你也有可能拿不出成果,反倒只造成负面影响。比如说──」

「如果你要说会留下心理阴影,我早就该留下了。」

「也许只是你没有自觉罢了。」

「我真的没事。」

「你怎么有办法这么说?」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很清楚。」

「不对,你不懂。」

「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我才没有固执!」

埃缇卡太过焦急,忍不住大呼小叫──哈罗德叹了一口气。他的表情还是一样冷静,手却有些烦躁地拨起头发。若单看他的举止,会觉得他一点也不像机械,倒像个活生生的人类青年。

他再一次发出沉重的模拟呼吸。

「埃缇卡,你会这么担心,是因为我以前的发言吗?」

心脏瞬间有种被针扎到的感觉。

埃缇卡无法马上出声。

「…………你在说什么?」

「刚认识的时候,我曾对你诉说自己对犯人的愤怒。」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你有敬爱规范,无法伤害人类。』

──『那可难说。』

「你担心我不惜改写程式也要惩罚犯人。」

埃缇卡当时的确那么想──但现在她明白,不要说改写程式了,就算不那么做,他也打从一开始就……

「请你放心,那只是一种比喻。即使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RF型),也无法伤害人类。不能遵守敬爱规范的阿米客思根本就无法通过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审查。」

哈罗德若无其事地说谎。

「我只是想表达我对自己没能拯救索颂有多么后悔、多么气愤。只不过……阿米客思对人类怀抱愤怒并不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我才会称之为『秘密』。」

他果然没发现埃缇卡已经知道了一切──埃缇卡应该很希望他没发现。可是现在,对于他轻易说谎蒙骗她的行为,埃缇卡心中涌现一股莫名的悲伤。

这是什么心情?

就连她也猜不透自己。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无法伤害人类。」埃缇卡用几乎要折断的力道握紧差点从手中滑落的电子菸。「我只是怕……你的内心会不会因此受伤。」

「没错,我确实会。如果不能继续办案,我会非常受伤。」

埃缇卡不想让他背负重担。

所以,她才会一个人保守「秘密」。

埃缇卡的这个举动应该能保护哈罗德不受伦理委员会处分。不过──难道没有方法能让他远离复仇吗?自己当然没有权利阻止。埃缇卡在脑中重复念着已经不知道对自己说过几次的咒语。

但是──

杀死夺走挚爱的对象,然后……他会如何?

就现实层面而言,他恐怕会跟哥哥史帝夫一样进入舱内沉睡,最坏的情况是遭到废弃。不过,问题不只如此。

体会过杀人的他,「心」会有什么样的转变?

埃缇卡不了解阿米客思。

如果哈罗德有了决定性的变化──

「不行。」埃缇卡拼命吐出这句话。「我……无法赞成。」

自己有种渐渐沉入地面的错觉。

柏油彷佛融化,濡湿了靴子底部,然后将脚踝拖向地底。

握紧的电子菸发出受挤压的噪音。

寂静。

「──这样啊。」哈罗德的音调突然变得十分冷漠。「对了……我刚才就一直想问,你不是戒菸了吗?」

「…………」她当然有尽量减少吸菸频率,已经好久没吸了。「这跟你无关。」

他只用沉默回应。

埃缇卡感到眼头渐渐发热。

如果自己应对得更加得宜,就能不被当成没有同理心的朋友,成功让哈罗德远离案件吗?可是,自己一点也不精明,要办到那种事简直是强人所难。

她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反覆说着「不行」。

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自己只是不希望他受伤。

自己明明只是不希望他伤害任何人。

「──你们在这里啊,哈罗德、冰枝电索官。」

埃缇卡转动还无法调适过来的脑袋──看见拿波罗夫巡官从公寓走出来。他因寒冷而缩起脖子,快步朝这里走来。

「舒宾说还要花上好一段时间。」他瞥了建筑物一眼。「我要回市警局一趟,今天应该轮不到你们出场了。你们可以回去没关系。」

「我要留在这里。」哈罗德立刻说道。「另外,巡官,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埃缇卡不禁仰望他。阿米客思朝她瞄了一眼。

呼吸顿时停止。

因为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地冷漠。

「现场的状况似乎让冰枝电索官受到了一点惊吓。方便的话,能不能让她『暂时退出搜查』呢?」

埃缇卡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插图010)

「没想到身为阿米客思的他也能跟人类吵架,吓了我一跳。」

阿巴耶夫的公寓在后照镜中逐渐远去──警车的座位比拉达红星还要坚硬,坐起来不太舒适。埃缇卡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驾驶座的拿波罗夫。他的表情有点傻眼。

「不好意思。」埃缇卡尽量坚强地道歉。「我们只是……意见有点分歧。」

「听说次世代型的情感表现很丰富,但到了这个程度就伤脑筋了。」拿波罗夫似乎是刻意选择轻松的语气来说话。「不过,他应该正在尽情勘验现场吧。」

「是啊。就算如此……我还是添了麻烦。」

埃缇卡忍不住用指甲抓住自己的上臂──后来,她在公寓的停车场与哈罗德分开。他建议拿波罗夫让埃缇卡退出搜查,而或许是因为埃缇卡明显露出大受打击的表情,巡官猜到了事情经过。

结果,埃缇卡只好请拿波罗夫送自己回家。

「反正我也要顺路回市警局,你不必放在心上。」拿波罗夫的态度温和得令埃缇卡甚至感到抱歉。「别担心,哈罗德的情绪到了明天应该就会平复了。大部分的事情只要睡个觉就能解决。」

「……希望阿米客思也是如此。」

巡官并不知道两人争吵的原因。

光是想起哈罗德的冰冷眼神,埃缇卡就感到呼吸困难。

自己过去曾与他发生过好几次冲突。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那么明确的抗拒。即使如此还是能厚脸皮地继续追问的话,那还算好的──明天,自己该用什么表情见他?心情已经开始感到沉重,想要忘记刚才发生的所有事。

自己过度干涉了。

但也无法不干涉。

「总之,电索官,你明天也尽管到市警局报到吧。」

「我知道了。」埃缇卡抓乱自己的浏海。「那个,巡官,我个人……很担心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我觉得他在办案的过程中,可能会承受不必要的负担。」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拿波罗夫同情地点头。「我当然也不会让哈罗德太过勉强。我会观察他,一有异状就让他休息。」

「谢谢你的关心。」

「不过……对哈罗德或我们来说,这次的事情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拿波罗夫握着方向盘的手更加用力──仔细想想,对市警局来说,这次的事情也不只是悬案重启调查而已。

「我们也失去了索颂。」他的语气就像是触碰到敏感议题。「不只是哈罗德,我也很重视这个案子。他曾是我一个很重要的部下。」

埃缇卡紧咬下唇。自己忍不住只关心哈罗德,但他说得没错。

据说拿波罗夫在案发当时是强盗杀人课的课长,负责监督侦办「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索颂。但他别说是协助搜查了,还让犯人绑架索颂,眼睁睁地坐视索颂遇害。

「谁也没想到索颂会被盯上。」拿波罗夫不甘心地皱起眉头。「毕竟过去的被害人都是朋友派,但他应该算是机械派。」

埃缇卡忍不住露出疑惑的表情。机械派?

「可是,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是阿米客思……」

「我也不清楚详情,但他好像只对哈罗德比较特别。索颂本来也不打算让阿米客思成为家里的一分子,虽然他太太是朋友派。」

──『有一天,他突然就捡了那个孩子(哈罗德)回来。他还说我们家没有阿米客思,所以正好。』

以前达莉雅曾经这么说过。

原来那个家原本之所以没有阿米客思,是因为这个理由。

「犯人应该知道索颂的搭档是哈罗德……是一个阿米客思。所以他大概是没有仔细调查索颂,就认定索颂是朋友派而下手了。」

「那么做……」埃缇卡一边回想一边说道。「是为了透过辅助官威胁市警局吗?」

埃缇卡忆起同样是从达莉雅口中听说的事──遭到绑架的索颂被虐杀而死,但同样被抓住的哈罗德却平安回来了。也就是说,犯人的目的是透过哈罗德的记忆,向他人展示残忍的犯罪现场。意思是「敢追查我的人就会有这个下场」。

「又或者,犯人可能是想要一场盛大的闭幕。实际上那起案件发生后,他就突然不再犯案了。」拿波罗夫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我非常后悔。一想到我当时如果有相信哈罗德的推理,说不定就不会失去他,我就……」

索颂失踪的时候,哈罗德比谁都更早查出他身在何处。可是拿波罗夫等强盗杀人课的成员似乎都轻忽了他这个阿米客思的推理。

「当时的我们正在集中调查另一个人物,证据也已经很齐全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大概是被犯人误导了吧。」他按压眼头。「……抱歉。不论如何,我们都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是。」埃缇卡感受到沉重的负担。「我明白。」

「我当然能理解你的担忧。不过,请你也谅解哈罗德。」

埃缇卡只能沉默地交握双手。

就算知道是丑陋的一己之私,仍然无法压抑的感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3

哈罗德知道自己使用很阴险的方式赶走了埃缇卡。

阿巴耶夫的遗体被运出现场是在太阳完全下山的时候──哈罗德跟舒宾一起看着尸袋被送进停车场的厢型车里。在各处旋转的警示灯到了晚上仍然没有冻结,只是默默地持续闪烁。

「我看过分析蚁的结果了……这次现场也没有留下线索。」舒宾就像在自言自语,小声地说道。「这次的案件的确是感情用事……不过,并不是冲动行事。要不然,应该会留下指纹或衣服纤维,行踪也会被入口大厅的监视器拍到……」

「那枝画笔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同样没什么线索……就算能查出笔的型号,除非是只有一件的商品,否则也不可能从购买纪录锁定犯人的身分。」

哈罗德模拟叹息的动作──现场没有犯人留下的痕迹,就某方面而言可说是一如往常。目前还不能排除犯人认识阿巴耶夫的可能性。

不过──犯人为何要用画笔留下血字?

只是要留下讯息的话,用手指也行。犯人戴着手套,所以同样不会留下指纹。他没想过自己的嗜好可能会因为画笔这种道具而曝光吗──或者是刻意透露的?因为觉得自己被模仿犯贬低了,他才会想彰显自己的存在吗?

不论是何者──

「总之,我们必须在下一起杀人案发生之前把他找出来。」

「下一起?」舒宾发问了。「为什么……你觉得还会有下次?」

「可能性是有的。就算这次是为了报复而现身,犯人也有可能因为这次的事想起杀人的快感,并非不可能再次犯案。」

两年半前,犯人杀了索颂以后便不再犯案,理由至今仍然不明。但既然他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就不太可能轻易满足于报复而退场──计画的成功反而有可能让他增加信心,然后开始物色下一名被害人。

「我们应该也警告被害人遗族,以防万一。既然阿巴耶夫被盯上了,其他人也有可能成为目标。最好干脆派遣警员到每个家庭看守。」

「……我会转告拿波罗夫巡官的。反正我正好有别的事情要找他。」

哈罗德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么问道:「你现在还在接受他的『咨商』吗?」

「呃。」舒宾的眼睛望了过来。他的眼神宁静得阴郁,哈罗德从以前就完全无法看透他的心思。「我还在强盗杀人课的时候,确实常找他商量工作上的事。不过……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索颂称舒宾为「讯号偏少的典型人种」。

像他这样缺乏情感表达或非语言行动的人虽然相当少,但确实存在。

「失礼了。」哈罗德识相地道歉。就算无法看穿舒宾的心境,这样的发言依然很不得体。看来自己并不冷静。「不过多亏你的帮忙,我们才能得知犯人或许对美术有兴趣。谢谢你。」

「……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分析蚁也查得出来。」

舒宾漠然答道,然后马上迈步离开。哈罗德叫住他,他便冷冷地回过头来──哈罗德对他伸出一只手。

「可以的话,那个能借我一下吗?或许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舒宾这时总算想起自己夹在腋下的平板电脑。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平板电脑曾经被垫在那串血字之下,原本是属于阿巴耶夫的东西。

「请不要从袋子里拿出来。我等一下……马上回来拿。」

舒宾小声提醒,然后终于离开哈罗德──他的身影一旦远离,哈罗德便毫不犹豫地打开证物袋。反正自己的手没有指纹。他大剌剌地取出平板电脑,然后启动。

假设阿巴耶夫认识犯人,联络时应该也会透过YOUR FORMA。但运气好的话,这台电脑里或许还留有什么纪录。哈罗德对它寄托一丝希望。

从萤幕透出的亮光撑起了黑暗。

──『不行。我……无法赞成。』

记忆重新播放埃缇卡那张苦恼的表情。

自己做了最坏的示范。

那不是对待朋友的态度。

坦白说,情感引擎占据的比重太大了。实际上,她当然不会退出搜查的行列。拿波罗夫只认为两人处于争执状态──事实上确实很接近──今后追查犯人的过程中,仍然有可能需要电索。

即使如此,哈罗德还是想尽量让她远离自己,以免受到妨碍。

从索颂遇害的那一天起,自己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到来。

等待案件重启调查,可以再次追查犯人的时机。

自己不会再重蹈覆辙。

不论如何,都一定要找到。

而且──哈罗德感到疑惑。

埃缇卡为何要采取那么顽固的态度?

她应该是真的担心自己,但未免太过火了。

曾经的担忧渐渐浮上台面。也许她不是单纯的过度保护,而是察觉了自己的「秘密」──神经模仿系统。正是因为如此,她害怕哈罗德迟早会对犯人下手,才会表达反对──但如果真是这样,埃缇卡根本没有理由不告发哈罗德。毕竟他的系统与TOSTI相同,违反了国际AI运用法,光是默许就有罪。哈罗德不认为身为搜查官的她会不惜犯罪,也要把「不会坏的辅助官」留在自己身边。然而回想过去,埃缇卡明知有罪也要藏匿自己的「姊姊」缠……不过……

──不行。关于埃缇卡,每次总有运算不完的课题。

因为负担太大,处理能力受到压迫。

简而言之,就是非常痛苦。

现在自己明明只想思考关于犯人的事。

未免太狼狈了吧。

哈罗德用提不起劲的心情看着电脑萤幕。启动程序结束,画面上正好映照出人影。

回路一瞬间发寒。

现在回想起来,舒宾好像说过数位复制人的档案就放在这里面。哈罗德并没有忘记。他只是──没想到会在启动的瞬间遇上。

索颂从画面中注视着自己。

不论是沉稳的黑发、精悍的五官,还是看穿一切的铅色眼瞳,全都跟他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或许是将衬衫的钮扣全部扣上的习惯吧──不过,他正在眨眼,恐怕也在呼吸。虽然这些动作都很细微,就算透过视觉装置也难以辨认。

据说真人的身体产生的细微「摇晃」是消除恐怖谷的重要元素之一。阿米客思进行模拟呼吸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但哈罗德没想到这项技术也有被应用在数位复制人上。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吧。

哈罗德无法从萤幕上移开目光,情不自禁地出声呼唤。

「索颂──」

他的双眼捕捉到自己。

『嗨,初次见面。』

这种感觉就像被泼了一桶冷水。

数位复制人是根据委托人提供的逝者资料制作而成──不过,自己以前随时都跟索颂一起行动,所以留在网路上的足迹非常少。话虽如此,艾琳娜从老家搜集到的资料主要是他在求学时代留下的东西。

也就是说,他与哈罗德之间的纪录当然没有被写进程式。

一瞬间陷入感伤的自己让哈罗德感到非常滑稽。「这东西」终究只是同类(AI)。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不是本人,只是简易到近乎愚蠢的东西。

可是,自己到底为何要对它说话?

难道说──向舒宾借用电脑的行为,也是出于自己无意间想再次与索颂交谈的期待吗?

神经模仿系统展现的「人性化」思考再次让哈罗德感到厌烦。

他已经死了。

那天,自己没能拯救他。

可是,即便是冒牌货,自己还想看着他的脸说些什么?

自己还能说什么?

难道能乞求他的原谅吗?

──自己明明一次也不曾奢望他的原谅。

回过神来,手已经紧抓住脖子上的围巾。

思考的程序混浊地交缠。

埃缇卡的声音浮现,取代了原本的思绪。

──『我只是怕……你的内心会不会因此受伤。』

受伤又如何?受多少伤都无所谓。跟自己相比,往日的索颂和达莉雅等遗族过得更加──更加痛苦。

可是,她却……

系统的负荷很高。

哈罗德忽略数位复制人,调查了讯息等纪录。功能本身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媒体资料夹里只放着几张阿巴耶夫的女儿的照片──舒宾很快就要回到这里了。哈罗德偷偷关掉电脑的电源。

目标没有改变。

也不能改变。

──从那天起,一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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