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魔女巢穴

国防军总司令部开始收到前线传来受到狙击,导致多人死伤的报告是他们于一九四一年六月入侵苏联以后的事。举个例子,第四六五步兵连队进攻森林散布的地区时受到狙击,死了很多人。当他们的进攻速度变慢,被迫停止之际,每日的折损已超过一百名士兵。据连队日记兵指出,其中七十五名皆由「树上狙击兵」射杀。

法兰兹·克拉默在他的体验纪录中描述他在五名德军脑袋被子弹贯穿,当场死亡后,本身采取的精采对抗战略。当时他配合中队用机关枪扫射的时机开枪,用来掩护自己的射击。

「他观察俄军的狙击阵地……他们必须待在可以清楚看见德军阵营的地方,亦即高处。以这次的情况来说,指的是枝叶茂密的树梢。法兰兹几乎不敢置信,他们竟然会犯下从树上射击这种初级的错误。因为一旦被发现,不仅无路可逃,也无处藏身。由此可知他们或许是神射手,但是在战术上显然还不成熟。因此他的计画顺利得令人惊讶……(中略)……只见俄军纷纷从树上落下(中略)」

得知清一色都是女性狙击手之后,德军大感错愕。

(引用自马丁·佩格勒Martin Pegler着《Out Of Nowhere: A History Of The Military Sniper》冈崎淳子译《狙击兵 看不见的恐怖敌人》)

谢拉菲玛坐在摇摇晃晃的卡车货台上。

货台无盖的ZIS卡车。速度很慢,太阳都下山了。不知自己将去往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谢拉菲玛无心询问,士兵们也一言不发。

隐约察觉他们的视线时,他们的眼神里总是夹杂着同情与悲悯的情绪。

「你当真要跟士官长走吗?」

身旁的士兵突然压低音量问她,视线依旧笔直地望向前方。震耳欲聋的引擎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谢拉菲玛瞥了副驾驶座一眼。伊丽娜不偏不倚地面向前方。

为了不让伊丽娜听见,谢拉菲玛也压低音量回答:

「只有这样才能报仇雪恨。」

「别说那么可怕的话。那个人可是魔女,不是你能应付的对手。我们所有人合力也打不过她。」

「如果她真的那么厉害,为何不在村民惨遭屠杀前先击退德国士兵?那个人只会打我和烧毁我母亲的遗骨。」

「你胡说什么,那个人……」

耳边传来「咚!」的一声。

坐在副驾驶座的伊丽娜用右手捶了车顶一拳。

她听见了吗?正当谢拉菲玛惊异于她的好耳力,伊丽娜面向前方,脱下右手的手套。

谢拉菲玛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尖叫声。

伊丽娜的右手没有食指,中指也只剩下半截。

与谢拉菲玛交谈的士兵吓得脸色铁青,自暴自弃地大声说:

「那个人在前线战斗时,被迫击炮打中,失去右手的手指。目前身兼我们的队长同时,也抽空为你即将前往的『巢穴』召集人才,培养精锐部队。」

精锐部队。谢拉菲玛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名词。

也不清楚伊丽娜为什么会选中自己。

又开了一段时间,车队停下来。

「下车。」

在某个士兵的催促下,谢拉菲玛孤身一人下了卡车。

方才的士兵忘情地对她说:

「如果熬不下去就逃走吧。」

「我还能逃到哪里去?」

谢拉菲玛回答。覆盖货台下半部的盖子关上,卡车载着士兵绝尘而去,临走前仍有不少士兵对她投以怜悯的视线。

伊丽娜看也不看谢拉菲玛一眼,带着两名貌似护卫的士兵往前走。

走进一栋没有装饰的平房,看似学校的建筑物。

感觉不像有人住,但伊丽娜仍熟门熟路地走进去。

没有要她跟上,谢拉菲玛尽管有些心虚,也跟了上去。

里面的结构也跟学校大同小异。谢拉菲玛观察四周,思索这里是什么地方。

伊丽娜是魔女。这点无庸置疑。问题是她聚集在自己巢穴的精锐部队是什么意思?

脾气暴躁、动作粗鲁的勇者吗?谢拉菲玛觉得应该不是。大概是伊丽娜那种冷酷无情的杀手。

在实战经验中令士兵们闻风丧胆的部队。自己该如何与其对峙?

谢拉菲玛还在思考,伊丽娜已经大步前行,走向某个房间,房门自动开了。

那一瞬间,感觉气氛为之一变。

「伊丽娜同志,欢迎你回来!」

顶着一头亮丽金发的女孩扑向伊丽娜。

年纪与谢拉菲玛相仿,圆脸,五官十分端正,双颊微微泛红。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穿着军服,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适合她。

「我回来了,夏洛塔。大家都无恙吧。」

伊丽娜轻轻抚摸夏洛塔的头,名为夏洛塔的女孩露出快活的笑容。

「嗯,大家都很有精神地等老师回来。冬季反攻的局势如何?」

「太失败了。」伊丽娜想也不想地回答:「去年防卫莫斯科成功就得意忘形,还没做好准备就贸然进攻的结果就是这样。如果按照将军的指示彻底做好防卫,反而是增强兵力的好机会,所以我才说上头对现场一无所知……」

这句话听得谢拉菲玛瞠目结舌。忍不住望向护卫的士兵,只见他们毫不掩饰地撇开视线,就这么走到建筑物外面。真令人难以置信的反应。上头……意味着最高指挥官,红军士兵竟然不追究批评最高指挥官的言论。

「可是真理报(苏联政府的党报)都写敌军节节败退喔。」

「苏联的乖乖牌大小姐,请再多培养一点判断真假的能力。报纸上没有提到我方的损失吧?也就是说,为了毫无战略价值地逼退敌军,我军付出了好几倍的伤亡代价。不说了,拜冬季反攻结束所赐,我终于能专心地处理这边的事了。」

「真的吗?啊,细节我们进去再说。」

夏洛塔牵着伊丽娜的手走进室内。谢拉菲玛也跟进去。

「欢迎回来,伊丽娜同志!」

齐唰唰地一起敬礼的声音叠着几许高亢的声线。

由教室改造而成的大房间,墙边摆放着桌椅,房里有十几个年纪与谢拉菲玛相仿的年轻女性。

伊丽娜走向房间正中央的长椅,仰躺在长椅上。

「你们要感谢自己还不够成熟,才不用上战场。」

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接过伊丽娜的军用外套,另一个女孩送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

蜷缩在房间角落的德国牧羊犬冲过来舔她的脸。

「……咦……?」谢拉菲玛不由自主地发出摸不着头脑的喟叹。

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伊丽娜身上的气氛显然微微地软化了。

与此同时,帮她脱下靴子的金发女孩夏洛塔一脸好奇地看着谢拉菲玛,再把视线转回伊丽娜身上问道:

「教官长,这个人是谁?」

「是我带回来的礼物。跟你们有一样的遭遇。也是最后一个新人。」伊丽娜回答得极为轻描淡写,笑着又补上一句:「这家伙跟你同年,很有潜力喔。」

「嗯哼……」

夏洛塔目不转睛地打量谢拉菲玛,抬头挺胸,踩着莫名坚定的步伐走过来,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说了句:「你好。」

谢拉菲玛不假思索地回望,于是她皱着眉头抱怨:

「怎么,连招呼都不愿打吗?你是何方神圣。」

「你、你好。我叫谢拉菲玛。来自伊万诺沃村。」

「我叫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是莫斯科引以为傲的工人之女,也是伊丽娜士官长的大弟子!」

哦,原来是工人之女啊……谢拉菲玛心想。近距离一看,她的金发充满光泽,皮肤也很细致,简直与陶瓷做的洋娃娃无异。

「好像贵族的小公主啊。」

听到她如此回答,夏洛塔突然涨红了一张脸。

「你说什么?竟敢侮辱我!给我把话收回去!」

意料之外的反应令谢拉菲玛一头雾水,连忙解释:

「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

「我可是诞生在家世清白的劳动阶级,因为过于优秀而获选为共产党少年团的一员,在航空科学协赞会的射击大赛拿下莫斯科第一名的桂冠,是值得骄傲的共产主义者喔!你居然说我是阶级的敌人,象征反民主存在的贵族之女!这不是侮辱是什么?还是说,乡下丫头连这句话其实是种侮辱都不知道吗?」

炫耀出身的言词激怒了谢拉菲玛。瞧不起自己土生土长,如今已随风而逝的故乡的高傲态度更是令她忍无可忍。

「用父母的出身优劣捧高踩低的想法才是反民主的阶级化思想吧?」

「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次,乡下丫头。」

「我说我不欣赏你这种炫耀自己的出身,瞧不起别人的态度,这正是贵族的思考逻辑!」

「你这家伙!」夏洛塔尖叫着抓住谢拉菲玛的衣领。她的力气和伊丽娜比起来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再加上

个子比自己矮,谢拉菲玛只用一只手就轻易地把她的头推回去。

即使距离被拉开,夏洛塔仍继续吼叫:

「你、你这个乡下野蛮人!」

「闭嘴,矮子!」

「你骂谁矮子!」

「除了你还有谁!」

夏洛塔从背后擒抱上来,谢拉菲玛用手肘赏她一记拐子,其他女兵一拥而上,挡在两人中间,穷尽所有人之力才拉开她们。牧羊犬兴奋地转圈圈,狂吠不已。

「挺好玩的,随她们去嘛。」

伊丽娜躺在长椅上笑着打趣,谢拉菲玛气得血气上涌。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只知道她有个夏洛塔这种活像法国人的名字、一言不合就动手、是教条主义的共产主义者。

这时有个长得很文静,看起来应该也是同年纪的女孩向谢拉菲玛道歉。

「我叫奥尔加。你才刚遭逢巨变,又遇上这种事。我这就让她安静下来。」

说得一副好像在形容狗的样子。

「夏洛塔,听我说。我那儿有些配给的蜂蜜,本来想留给伊丽娜教官长吃。你去那边用面包涂来吃吧。我泡茶给你喝。」

这种劝架方法有够幼稚,但夏洛塔的眼睛立刻为之一亮。

「咦,真的吗?」

夏洛塔抓住奥尔加的手,走进隔壁房间。

「那我不就没得吃了。睡觉去啰。」

伊丽娜起身离开,周围的女兵全都立正敬礼。

「晚安!」

从每个穿军服的女兵身上都能感受到她们对伊丽娜的敬意。

这些女兵,还有这个地方到底是……

「……小姐,谢拉菲玛小姐。」

有个女人叫唤不知所措的谢拉菲玛。

看上去是坐二望三的年纪,轮廓很柔和。

貌似比自己和其他女孩大一点。

「我叫嘉娜。嘉娜·伊萨耶夫娜·哈鲁罗瓦。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伊丽娜教官长是什么人吗?」

「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个人很厉害。」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今天,德军烧了我住的村子……家人都死了。那个人就带我来这里。」

说到这里,室内的气氛和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不同于从移送自己来此的士兵身上感受到那种充满怜悯与同情的眼神。

充满亲切感的眼神中夹杂着亢奋与不明所以的激昂。

「你也是吗!」

「我的村子也被烧掉了!」

「我在莫斯科的家被破坏了!」

「我只有父亲,上个月战死了!」

谢拉菲玛吓了一跳。做梦也没想到会一次遇到这么多以这么兴奋的语气谈论家人之死的人。

「各位别这么激动,吓到谢拉菲玛了。」

嘉娜告诫其他人,众人应了声「好────」

「不好意思啊,因为大家都一样。这里的人,包括我,都失去了家人。啊,就连这条狗,巴隆也不例外喔。」

「是、是噢……」

「所以说,」嘉娜抱住谢拉菲玛,给予下意识绷紧身体的谢拉菲玛安慰:「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大家都是你的同伴,就连刚才的夏洛塔也是。你在这里一点也不特别。放心,谢拉菲玛。你来到这里以后,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感觉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视线往周围逡巡,女孩们皆报以微笑,表示赞同。

这时,谢拉菲玛终于理解她们之所以昂扬的心情了。那是团队意识。

大家都有相同的经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然后在这里相遇。

想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嘉娜无语地抱紧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泣不成声的谢拉菲玛,周围的女孩也都只是默默地守护着她们。

这些人不会阻止自己哭泣。这个发现让谢拉菲玛泪流满面,哭到停不下来。

哭了好一会儿,谢拉菲玛坐在伊丽娜刚才坐的长椅上,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大致交代清楚来龙去脉后,刚才带走夏洛塔的那个名叫奥尔加的女孩回来了。

「夏洛塔回房了。那孩子本性不坏,请你不要怪她。她只是特别崇拜伊丽娜教官长,所以有点在意你的出现。」

「请、请问……这里是哪里?是做什么的地方?伊丽娜……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打算做什么?」

嘉娜微笑反问:

「你知道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这号人物吗?」

「知道。」谢拉菲玛回答:「她是在塞瓦斯托波尔要塞战斗的女性狙击手,已经放倒了两百名以上的德国士兵。」

「就是她。」嘉娜点头回答:「伊丽娜教官长是柳德米拉的战友,曾是与她一起战斗的狙击兵,也射杀了九十八名敌军。」

九十八。相当惊人的数字,但是对照伊丽娜给人的印象,谢拉菲玛并不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在那之后,她因为迫击炮失去右手的手指,从前线退下来……近来红军发现理当受过训练的狙击兵,尤其是女性的损耗率高于其他兵种。认为女性不该和一般的男性士兵接受相同的训练,尤其是女性狙击兵必须接受最适合狙击兵的军事训练,因此需要相关的学校及教官,任命伊丽娜同志为教官长。只是在冬季反攻时暂时让她回到前线。」

「所以这里是女性的狙击兵训练学校吗……」

「是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奥尔加回答:「正确地说是其分校。下个月将在波多利斯克成立专门培养女性狙击兵的训练学校,明年正式展开活动。我们是伊丽娜教官挑选来率先进行实验的人选。这栋建筑物借用疏散的学校,也附设有宿舍,所以在毕业前都要一起生活……我们要歼灭法西斯。我们所有人都是被超一流的狙击兵伊丽娜教官长选中的人,当然你也是。我们要并肩作战,杀死所有纳粹的走狗。」

奥尔加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压抑的口吻中可以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憎恨。

「你的家人呢?」

谢拉菲玛不客气地问道。彼此之间的关系让她确定自己可以提出这个问题。

「我的故乡在乌克兰,整个家族都上前线作战,所有人都死了。」

「令堂也是吗?」

「嗯……因为我们家是哥萨克人。」

「哥萨克人啊。」谢拉菲玛下意识反问。

「你会瞧不起我吗?」

「不会啊,没这回事。」

瞧不起是不至于,但确实有点诧异。哥萨克人具有土耳其人及鞑靼人的血统,是拥有自己武装的游牧民族,分布于广大的俄罗斯领土。在俄罗斯帝国后期,是专门为帝国作战的军事集团,在村落及各行政区建立军营、形成军事单位,拥有特殊的社会地位。其强大的军事能力被誉为沙皇的王牌,革命初期也是镇压反对势力的主力,成千上万的民众在他们惯于征战的绝对暴力下血流成河。在接下来的西伯利亚干涉战争(注5)中与红军对立,所以当战局由红军取得优势后,这次换数以万计的哥萨克人不是战死,就是遭到处刑。革命后,苏联解散哥萨克军管区及军团等社会化的构造。哥萨克原本就更偏向社会团体而非民族,所以没两下就土崩瓦解,成为苏联人民的同胞。

……但无论话说得再好听,对「哥萨克」的恐惧与憎恨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消除。当哥萨克人出现在以俄罗斯帝政时代为舞台的文学作品中,基本上都是坏人。文豪肖洛霍夫仔细描写哥萨克人的作品《静静的顿河》虽然是个例外,但是谢拉菲玛看的那出戏里,背叛主角的士兵也是哥萨克人。

奥尔加不以为忤地说:

「就算被瞧不起也没办法。毕竟有不少哥萨克人因为痛恨苏联而投靠德国。可是我们收编为『红军哥萨克师团』的家族不一样,为了洗刷哥萨克族的污名,不惜为祖国战死沙场。我要继承家人的意志,打倒德国士兵,为家人报仇,定要夺回哥萨克的荣耀。」

谢拉菲玛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说的每一句话。

这不是与自己同龄的十八岁少女正常会说出口的话。

可是打倒纳粹德国、报仇雪恨的心情是一样的。

除此之外,自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大家一起加油吧。」

嘉娜对在场的所有人喊话,不愠不火地彷佛在说我们一起来做饭吧。其他的同年纪少女都眼睛发亮地听着这句话。

没错。她说过,大家都失去了家人。

「好的!」

年轻女孩齐声回答。

难以言喻的激昂与一体感温暖了谢拉菲玛的心。

卡嚓。耳边传来硬物撞击的声音。

望向声音的来处,眼前是个跟夏洛塔差不多大的娇小少女。

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双脚翘在桌上。

谢拉菲玛不由得瞪大双眼。走进室内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完全没发现她在那里。

完全感觉不到存在感的女孩看了她一眼。

周围的少女全都安静下来,彷佛被泼了一盆冷水。

明明是伙伴────谢拉菲玛觉得很不可思议。

漆黑的头发、泛黄的肌肤、毫无起伏的五官。瘦小的女孩有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四岁左右。

「你、你好。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吗?」

女孩置若罔闻,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就要走出房间。

「请、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吗?」

谢拉菲玛不及细想便挡住她的去路。

视线对上了。女孩的眼神很锐利,看不出任何情绪,冷若冰霜。对谢拉菲玛说的话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的名字……啊,还是你听不懂俄语?」

谢拉菲玛这么说并没有任何嘲讽或轻蔑的意思。幅员辽阔的苏联也有很多非俄语圈的居民,事实上就有很多士兵连俄语都不会说,还是成了红军的一员。

但女孩用俄语回答:

「我叫艾雅。艾雅·安瑟洛威·马卡塔艾娃。我不想跟你说话。」

女孩以带点乡音,非常不客气的口吻回答。光是这样就足以让室内的气氛冻结成冰。

「有人根本不适合当狙击兵、有人太情绪化、有人一直讲废话、有人只想出锋头……还有依赖别人的家伙。说什么大家一起加油的人,最好现在就立刻退学。这种人一旦只身被丢上前线,肯定还没就射击位置就先被敌军打死了。」

艾雅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转身走向门口。

谢拉菲玛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少女散发出来的气质就是这么压倒性的强悍。

奥尔加走过来,小声地说了句「抱歉」。

「别放在心上。艾雅是哈萨克人,非常不擅长与人相处。」

「这样啊……可是,感觉她不是泛泛之辈呢。」

「据伊丽娜教官长说,艾雅来俄罗斯前是山岳地带的猎人,可以用大型步枪击中五百公尺外的猎物。」

看在在乡下村落过着半农半猎生活的谢拉菲玛眼中,这也是非常惊人的数字。以使用二二口径子弹的TOZ─8为例,与猎物之间的距离通常在一百公尺以内,两百公尺已是极限。

艾雅离开房间时,夏洛塔与她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谢拉菲玛反射性地摆出备战姿势。

「不是的。」夏洛塔说:「那、那个,谢拉菲玛,我为刚才发生的事……」

夏洛塔似乎想说什么。

谢拉菲玛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艾雅却在与夏洛塔擦肩而过时冷笑了一声。听见只有谢拉菲玛和夏洛塔能听见的笑声时,夏洛塔的脸色又变了。

「我、我绝对不会输给你们!」

「什么?」

谢拉菲玛不由得发出莫名其妙的惊呼声,夏洛塔愈发暴跳如雷。

「参加过射击比赛的人肯定能成为比猎人更加优秀的狙击手!没错,我只是来说这件事。因为比赛时要求的靶心大小、射击需要的准确度都比猎人更严格。所以你们给我记好了!谢拉菲玛,艾雅,我绝对不会输!」

「是吗?好,我会记住的。」

谢拉菲玛接受她的挑衅。夏洛塔门也不关,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别在意,早晚会打好关系的,好吗?」

奥尔加试图安慰谢拉菲玛。牧羊犬巴隆也「汪!」地叫了一声。

嘉娜和奥尔加还有可能,但是要和夏洛塔或艾雅打好关系显然并不容易────谢拉菲玛心想。摸摸巴隆的头,巴隆拼命舔她的手。

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分校的训练课程从第二天开始。

上午六点。所有人的头发都被毫不留情地剪短了。

也有人露出难过的表情,但谢拉菲玛对于剪掉熟悉的辫子并未觉得特别感伤,反而像是得到下定决心的机会。

换来的是所有人一模一样的发型。与时髦完全沾不上边的鲍伯头,刚好可以完全收进军帽里的长度。说得夸张一点,这种只追求功能性的发型让人觉得就连自己也变成兵器了。

教官向剪成相同发型的她们说明接下来到毕业的课程。

开始上课的同时即授予士兵阶级,训练期间预定为一年。以把几乎所有学生都是只有射击基础的外行人培养成狙击专家的课程来说似乎短了点,但是有鉴于亲赴前线的士兵大部分的训练期间都只有几个月,惨一点的甚至只受过一个月的基础训练就突然被派上战场的现状,一年的训练期间可以说是破天荒的长了。

每周只有一天的休假,即使休假那天也要进教室上课。徒步圈内也有小镇,但是除了野外训练外,几乎都没有机会外出。

还以为既然是专门训练狙击兵的学校,应该会彻底地反覆进行远距离射击的训练,没想到她们只分配到瞄准镜。伊丽娜在第一天的课堂上要她们先抛开射击训练最重要这种既有的概念。

「你们被赋予的任务并非成为优秀的神射手,而是成为优秀的狙击兵。狙击兵需要的能力当中,射击固然是核心,但也只是一部分。铁锤之所以能成为铁锤,是因为有锤头,但如果只有锤头,就只是一块废铁。如同铁锤具备所有的零件,你们也要成为优秀的狙击兵。所以最初的一个月不准你们碰枪。」

这句话让夏洛塔等竞技射手纷纷露出意外的表情,但谢拉菲玛等猎人反而没太多反应地坦然接受。

虽然做好了心理建设,但一开始的课程就令猎人们伤透脑筋。

所有人都要记住「密位」这个单位,这是基础中的基础。密位是射击或炮击时用于瞄准的角度单位,将一圈三百六十度定义为六千密位。也就是说,面对正前方向右转九十度为一千五百密位、往上抬四十五度为七百五十密位。

至于为何要使用如此复杂的单位,是因为「位于一千公尺前方,宽一公尺的物体」大约是一密位,使用这种单位有利于瞄准。

因此透过瞄准镜时,如果处于「目测为宽五十公分的物体落在一密位的范围内」的状态,就可以计算出敌我的距离为五百公尺。

以上是全体苏联国民都必须接受的基础军事训练,所有人在一般军事训练都学过了。

问题是,要怎么理解「目测为宽五十公分的物体落在一密位的范围内」呢?答案很简单,只能记住所有物体的大小,学会透过瞄准镜掌握「距离与视角」。

伊丽娜亲自带学生们到屋外。

接收了类似竞技练习场的空地,改建成有除雪屋顶的室外练习场,长一公里、宽五百公尺,这样的环境非常适合射击。

面对空旷得令人心慌的练习场,伊丽娜表情丝纹未动地说:

「你们要善用自己的双眼和手中的三点五倍瞄准镜,记住从瞄准镜里看到的景色所见之物的大小与距离。人类的大小都差不多。如果在一百公尺的距离内,肉眼就能看清对方的脸。如果透过瞄准镜,要让T字落在双眼之间。如果是两百公尺的距离,肉眼就能看见制服。用瞄准镜来看,可以看到胸口。若拉长到四百公尺,只能看见人影,但是用瞄准镜可以看见全身。如果是一千公尺的话,顶多只能知道那里有人,透过瞄准镜来看,从头到脚只占镜头中心的百分之二十五。」

第一次收到如此明确的指示,学生们都忙着抄笔记。「只不过……」伊丽娜冷笑着补上一句:

「并不是每个人的视力都一样,瞄准镜的准确度也有差异。再加上天候条件,视角很容易产生变化。天气热的时候,物体看起来会比实际位置更近。因此以上只能当作参考,如果盲目地相信这个参考,反而会误判距离,赔上性命。」

那到底该依赖什么才好?伊丽娜干脆地回答:

「彻底记住自己的视力、视角、瞄准镜的性质。还有天气、地域性的差别、心理状态会带来哪些影响,全都要记住。这么一来就不会误判了。」

正当谢拉菲玛怀疑这种事有可能办得到吗,与伊丽娜四目相交。

她似乎看穿谢拉菲玛在想什么,拿出扑克牌。

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谢拉菲玛保持戒备。伊丽娜莞尔一笑,在她面前洗牌,命令她随便抽三张牌。

夏洛塔和艾雅也收到同样的命令。

伊丽娜向一头雾水的学生说明:

「注意看那三张牌的数字,第一张代表一百公尺单位的数字、第二张代表十公尺单位的数字、第三张代表一公尺单位的数字。如果抽到J到K则取其个位数。方位以升旗台为中央,夏洛塔往左一百密位、艾雅往右两百密位、谢拉菲玛往右两百五十密位,各就各位!」

接获指令,谢拉菲玛手忙脚乱地拿起手中的量角器,屁股挨了一记伊丽娜的膝盖攻击。

「纳粹就在眼前,你还想用量角器吗!用你的肉眼和瞄准镜,快去!」

看着手中的牌。2、K、6。距离为两百三十六公尺。往右两百五十密位的话……约十五度。往右十五度,两百三十六公尺的前方。

把眼睛凑到瞄准镜上,只看见放大的物体,无从判断距离。

即便如此,谢拉菲玛仍依自己的距离感奋力往前跑。校旗在正前方,校舍在九十度的右手边,如果是中央的四

十五度,尚可目测。一半的二十二点五度前方可以看见山峰。山峰与校旗的正中央是十一点二五度。剩下不到四度只能凭感觉往右偏移。距离是跑两趟在一般军事训练已经跑到不想再跑的一百公尺。靠自己跑一百公尺的距离感跑两趟。剩下三十六公尺不到一半,但是考虑到疲惫会让人觉得距离比较远,所以再追加十公尺。

谢拉菲玛在认为「就是这里」的地方停下脚步。

应该是这里。肯定是这里没错。

问题是,正不正确要如何判断呢。谢拉菲玛还在思考时,感觉有人靠近。

那个态度极为恶劣的哈萨克人艾雅出现在她旁边,连大气都不喘一口。

「咦?那个……艾雅,你怎么会在这里?」

艾雅没回答。

远处传来伊丽娜的叫声。

「夏洛塔,说出自己的角度和距离!」

离得相当远的夏洛塔举手回答:

「左边一百密位、距离一百二十八公尺!」

伊丽娜分别用肉眼和瞄准镜各看了夏洛塔一眼。

「不对,你那里是左边七十八密位、距离一百四十五公尺!」

「咦?」夏洛塔愣住了。

「谢拉菲玛,你在哪里?」

「我、我在右边两百五十密位、距离两百三十六公尺处!」

伊丽娜跟刚才一样,用肉眼和瞄准镜看了她一眼。

光是被没有带枪身的瞄准镜盯着看,就足以让人感到一股从脚底往上直窜的寒意。

伊丽娜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旁边的艾雅,你在哪里?」

一旁的艾雅以寂静中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回答:

「角度往右两百密位,距离为两百八十八公尺。」

伊丽娜将瞄准镜从眼前移开,只说了一句话。

「答对了。站在那里不要动。」

伊丽娜在视线范围的另一头踩着某种工具。有位男性教官拿起来,从她脚下开始拉长卷尺。两人拿着竞技用的测距工具跑过来,放在夏洛塔和艾雅的脚下。竞技用的测距工具就摆在和自己站在同一个位置的艾雅脚下,显示出两百八十八公尺的距离。

「如何?谢拉菲玛。」

伊丽娜问她,谢拉菲玛饱受屈辱地回答:

「教官长和艾雅是对的!」

女学生们激动地大声欢呼。就连跟自己一样被指出错误的夏洛塔,比起悔恨,似乎更为伊丽娜的慧眼高兴,同样乐得手舞足蹈。

「你们也要在两个月内学会!」

彷佛一盆冷水从头顶淋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伊丽娜接着说:

「如果有人认为自己办不到,现在就立刻退学。在战场上,这点小事连基础技术都称不上,只是雕虫小技。你们必须在几秒钟内计算出角度、距离、标的物的大小,朝对方开枪,杀死敌人,然后回到自己的阵地。如果办不到,只有死路一条!」

成为狙击兵,从这里毕业。

原本只是糊里糊涂地认为自己将接受锻炼的学生,如今终于看到困难的冰山一角,每个人的表情都蒙上一层阴霾。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人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回到原位。

「艾雅。」

谢拉菲玛不假思索地叫住她,对方停顿了一拍,转过身来。

谢拉菲玛问一脸打从心底感到无聊的艾雅:

「你是从哪里学会这些技巧?猎人通常不会用到密位……」

「我也是今天第一次用到密位……这很简单吧。」

艾雅转身离去,气息丝毫不见紊乱。

艾雅不太可能受过什么特殊训练。

只是依照自己的直觉掌握距离与方位,奔向正确的位置。

与生俱来的天赋。

即使有受过基础训练的优势,也完全无法企及的实力差距,令谢拉菲玛大受打击。

在那之后,乌克兰哥萨克族的女孩奥尔加跑出来的误差与夏洛塔及谢拉菲玛差不多。二十八岁的嘉娜也接着挑战,结果惨不忍睹,根本无法在限制时间内跑完扑克牌显示的九百八十六公尺,跑到一半就超过时间了。

以上是第一天的训练。第二天以后就当她们已经学会了。当然也有计算错误或角度产生误差的学生,每次都引来伊丽娜破口大骂,警告她们如果同样的问题敢问两次,就要立刻延长复习时间。

严格的不只是伊丽娜的叱责,其他教官在体力训练时也不分男女,毫不留情地要求她们完成跑步和体力训练。在广大的训练场进行的训练,一旦有人跑乱了脚步,就得立刻重来。在教室上的课则是由工科大学的教授和博士们对她们进行填鸭式的教育。在弹道学这种听都没听过的学术领域里,要从「子弹为什么会飞」开始学起,到步枪的子弹为什么会旋转、重力与飞行距离、弹壳的长度与射程、有效射程与最大射程、气象条件带来的影响及其原理、乃至于能将炮弹射到宇宙空间的超长距离炮与地球自转的关系等等,依序用公式教给她们。

运用高度计算的数学难不倒谢拉菲玛,毕竟她从以前就是村子里的优等生。不同于学校的纸上谈兵,这里经常会问到要如何运用于实战中,也就是在战场上举枪射击时要如何运用。要说应用数学的难度有多高,教官会在她们记住公式后问她们「假设在高度为海拔三百公尺、湿度为百分之四十,吹东风,风速为十公尺的情况下,三百公尺外的北边有敌人。这时如果要使用标准的俄制子弹,上下左右要各调整多少密位?」

而且还要求她们背下这些公式,以心算的方式计算出来。要是无法迅速回答有如雪片般飞来的问题,马上就会得到答错的烙印。伊丽娜说:

「即使记住复杂的公式,要是悠闲地在桌上摊开笔记本计算,布谷鸟早就趁这段空档心算出来,杀死你了。」

有个学生问伊丽娜口中的「布谷鸟」是什么意思。伊丽娜解释这是指敌军的狙击兵,还告诉她们一个奇妙的规定。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用「德国佬」称呼德军。

同样地,要用「布谷鸟」称呼敌军的狙击兵。

还补了一句────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有例外。话虽如此,但是对不熟悉的俗称难免心生抗拒,学生们还是会不小心说溜嘴「德军」、「德国的狙击兵」的称呼,每次都引来教官大声喝斥。

这时的怒气指数显然比她们犯错时还高。

原因不明,但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克服的问题。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所有人都把「德国佬」和「布谷鸟」挂在嘴边,再也不会说错了。

在那之后出现了第一个掉队的人。

如果要离开,必须在全员到齐的早上,点名时主动报告。

所有人都看着说要离开的女孩。

「你真的要走吗?波琳娜。我们不是发誓要一起干掉德国佬吗?」

同样来自莫斯科的夏洛塔挽留波琳娜。

「对不起。」波琳娜眼含泪光回答:「我无法成为狙击兵。我觉得我杀不了德国人。不过,就算我去了电信队,也会继续战斗。」

既然已经加入军队,就不是退伍,而是调职。显然她自己也认为这是挫折,但并未动摇她的决心。

分配好调动单位的伊丽娜闻言笑道:

「很有自知之明。你确实无法成为狙击兵。忘了这里发生的事,去电信队好好工作吧!」

伊丽娜言尽于此,交代波琳娜整理好行李去办手续,然后就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地开始上课。

谢拉菲玛内心感到忿忿不平。波琳娜是第一天跟她说话的其中一人,在空袭中失去父母,决心为父母报仇。再说了,聚集这些孤儿,培养她们成为狙击兵的不就是伊丽娜本人吗?

想到这里,一把冷汗沿着谢拉菲玛的背脊往下淌。

伊丽娜找来的都是孤儿。虽然这个时代多的是相同遭遇的小孩,但实在很难说这一切都是巧合。将死了也没有任何人会伤心的孤儿培养成狙击兵的想法不也等于不用顾忌任何人的看法,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敢死队」吗?

谢拉菲玛对自己假设的残酷想法嗤之以鼻,但又无法在伊丽娜身上找到足以推翻这个印象的要素。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此人只有这个价值标准。

在每天被骂得狗血淋头,接受魔鬼训练的过程中,加深了谢拉菲玛的确信。

谢拉菲玛从未想过要离开。

反而是总有一天绝对要杀死伊丽娜的决心日益坚定。

也要进行徒手格斗训练。分别学习拳击与摔角,打好基础后,再加以应用,进行实战形式的模拟战。规定只能使出七成的力道,但只要动作稍有松懈,立刻就会挨骂,所以学生们都无所适从。

或许是为了测试她们的身手,谢拉菲玛和夏洛塔也进行过模拟战。

男性教官对两人的斗志大为赞赏。但谢拉菲玛的拳头刚好击中夏洛塔,使其昏厥;紧接着第二回合,夏洛塔对谢拉菲玛使出了背摔,这次换谢拉菲玛昏厥,从此以后就禁止她们对战。

既然要全力应战,自然不可能奇迹似地建立起友情,只有满

心怨愤与徒劳感不断增生。

进入第三周,课程中加入政治教育等短期集中科目。还以为政治将校会照本宣科地教她们红军思想,所以天真地以为自己也只要回答四平八稳的答案就行了,没想到教师是伊丽娜本人。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不让人有喘息的机会。「苏联为什么要跟德国打仗?」「红军为何自称红军,而不是以苏维埃联邦国军为名?」「革命战争与反法西斯战争有何不同?又有哪些共通点?」

每个学生都不敢答错,戒慎恐惧地说出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万一答不出来,夏洛塔基本上都会提出「为了保护苏维埃联邦并解放人民」「因为红军是人民的武力,而非国家的镇压组织」「共通点是人民起而战斗,差别在于是与自己国家的帝国政府还是与法西斯国家为敌」等优等生的答案。

每次伊丽娜都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这是别人的答案,不是你的答案。要自己思考,夏洛塔。」

夏洛塔听不进去,反驳「这是我自己思考出来的答案」。

伊丽娜比拟在苏联被视为英雄的劳工,称夏洛塔为「本校的斯达汉诺夫」,夏洛塔丝毫没听出来这句话是很明显的嘲讽,还为此沾沾自喜。

提出一堆问题的另一方面,伊丽娜并没有给予正确答案。显然对学生们不知所措、深怕答错却又不得不多方讨论的样子乐在其中。这个虐待狂。谢拉菲玛气死了,但她自己也为了闪避这些尖锐的问题而疲于奔命。了无新意的答案会被打回票,但是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可能会变成批判体制。必须时刻思考如何隐藏弱点,回答得大方得体,为此绞尽脑汁。

只有一次,在讨论「红军为何而战」的议题时,学生们一一阐述自己想到的动机,伊丽娜也一一打断她们,以训示的口吻说:

「我不否定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如果抱着这种心情狙击,必死无疑。要为动机分级。」

照伊丽娜的说法,「打倒侵略者」或「赶走法西斯主义者」的动机都很重要,但是应该视其为上战场的动机的起点,留在自己心里就好。

「一旦上阵杀敌,你们什么都不要想。也什么都不能想……甚至不能提醒自己不要想。只能纯粹地把自己交给技术,屏除一切的感受,专心地射杀敌人。然后再回到起点。让意识回到为打倒侵略者、赶走法西斯主义者而战的动机。」

学生们都觉得这个答案很深奥,为此感到困惑。

唯有谢拉菲玛彷佛原本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任何抗拒地接受她提出的答案。自己和伊丽娜似乎有某种共通点,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想到这里时,视线与伊丽娜对上。

「正好,全体起立,各自陈述自己作战的目的。」

进入训练学校以来,这是第一次要她们表达自己的想法。

虽然很惊讶,但也不能老实回答「想杀死纳粹和你」。夏洛塔精神抖擞地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

「为了保护人民、捍卫祖国苏联!」

「好,谢谢你,斯达汉诺夫。下一个,嘉娜。」

年纪最大,二十八岁的嘉娜回答:

「因为不能光靠各位年轻人。」

比她小两岁的伊丽娜笑意盈然地说:

「这样啊,谢啦。再来是艾雅。」

哈萨克的天才少女艾雅简短地回答:

「为了得到自由。」

伊丽娜的眼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这样啊。」伊丽娜应声,望向奥尔加。奥尔加活像被雷打到似地站起来,声音颤抖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取、取回乌克兰哥萨克人的荣耀……」

伊丽娜也不等她说完,又对上谢拉菲玛的视线。

「你呢?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思索着。就连同学们回答的时候她也一直在思考。

既不是陈腔滥调的回答,也不是她的真心话。而是让该知道的人知道的答案。

「为了杀死敌人。」

教室里掀起一阵骚动。可能是因为一来答案太直接,二来大概是因为不符合自己在她们心中的印象。

唯有伊丽娜听懂了她的意思,无言地撇下一边的嘴角。

在她之后的学生们也轮流起立,发表一堆无关痛痒,像是捍卫苏联或为家人报仇之类的答案。

问完所有人后,伊丽娜丢下一句:

「你们一个一个都像是空心的洋娃娃。」

教室里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没想到自己打算为红军舍身奋战的决心竟然被批评得一文不值。

伊丽娜看着所有人的脸说:

「我说要拥有起点,也说要在战场上忘记这个起点。但如果连起点都没有,一切都是白搭。我只说一次,所以你们给我听好了。顾名思义,狙击兵的特殊性就在于狙击敌人。现代战争中,机枪兵、炮兵、空袭兵、军舰水手……各式各样的兵种都有其所属的集团,可以隐身于所属的集团内。但你们身为狙击兵并没有这种匿名性。所以千万不能迷失,随时都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否则会失去根本上的目标,因此送命。请各自回去思考新的答案,这是我给你们的作业。」

接下来的问题是「苏联为何要让女性士兵上战场?」夏洛塔和其他人的答案都是「因为伟大祖国的圣战没有性别之分」,艾雅则回答「单纯只是因为兵力不足」,伊丽娜又问「那么为何与德国进行防卫战时,兵力不足的美国没让女人上战场」,让讨论陷入胶着。

资料显示美国也有「女性士兵」和「训练」。看到专门负责行政工作的美国女兵穿着裙子和有跟的鞋子跳过有如公园游戏道具的圆形木头进行训练的照片时,谢拉菲玛心想,万一与伊丽娜正面迎战,她们大概会全军覆没吧。

尽管如此,置身于军队之中的她们仍是例外的存在,美国印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政治宣传海报里,女人在勇敢出征的士兵背后有如啦啦队般地为他们加油打气的模样十分招摇。简而言之,这或许是那个国家赋予女性的任务。

相较之下,可以的话并不想看到的纳粹德国海报,则是以写实的方式呈现金发的女性忙于农业、家事、看护的生活。

无论如何,这些皆与她们所有人都已经看过无数次的苏联政治宣传海报────写着「我爱祖国」的大字,一身红衣、表情严峻的女性背后立着上刺刀的长枪,举起右手,呼吁大家上阵杀敌的海报或写着「杀死德国侵略者!」的文字,女性主动拿起枪管的海报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然而,就算知道差异,也答不出背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找不到直接连结到这个根源性疑问的答案,那天的政治教育就结束了。

每个人走出教室的表情都憔悴至极,毋宁更期待接下来的基础体力训练。

—想是这么想,可是扛着木制的模型枪绕着一圈三公里的操场跑三趟还是很累人。完全不用动脑,但心脏跳得像是要从体内跳出来,肺部灼热得近乎缺氧,全身的肌肉都好痛。

「好,休息十五分钟!」

背着相同装备跑完相同距离的伊丽娜连汗也没流一滴,与男教官一起宣布。

所有芳华正茂的女学生丝毫不顾忌别人的眼光,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可以休息就彻底地休息是这里的规矩。只需要小心不能让模型枪接触到地面。

「呼……」

谢拉菲玛也仰着头调整呼吸。

紧接在头脑之后是全身的操练。谢拉菲玛思考着休息后要上的课。弹道学。这次完全是公式与学问的世界。既然如此,现在如果太过放松会很危险。可能会因为太过安心而不小心睡着。这么一来将换来不眠不休的补课地狱。必须让身体立刻摆脱疲累,回想上次的内容,集中精神才行。

十分钟。谢拉菲玛心无杂念地望着天空数数,然后默默地坐起来。几乎已经快养成「睁着眼睛睡觉」的绝技了。甚至把「休息」当成一门课题,并加以攻克。这点令谢拉菲玛暗自心惊。

「谢拉菲玛,你没事吧……?」

独自走向校舍时,奥尔加一脸担心地跟上来。

「还有五分钟喔,奥尔加。你应该也很累吧。」

「嗯,可是真休息十五分钟的话,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原来她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个发现令谢拉菲玛有些欣喜。

奥尔加和动不动找谢拉菲玛麻烦的夏洛塔是好朋友,但也刻意不要冷落谢拉菲玛。她的成绩虽然不是特别出色,但大家都喜欢她,这是其他学生没有的素质。

谢拉菲玛认为这也是士兵该有的特质。不由得回头望向艾雅。这点训练对于在高地长大的心肺不足以造成负担吗,只见艾雅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看着地面。奥尔加很少落单。艾雅则基本上都在军队里,打算成为一名孤高的射手吗?

考虑到军队的同质性与狙击兵的生存之道,两种都不是正确的做法。

奥尔加开朗地笑着说:

「你对夏洛塔在课堂上的发言有什么看法?那孩子的本性不坏,但你不觉得她太单纯了吗?」

谢拉菲玛有些

惊讶。因为奥尔加很少批评别人。

「是有点。怎么突然这么说?」

「只是觉得谢拉菲玛跟夏洛塔不一样,跟其他人也不一样,所以应该可以跟你说吧。我对苏联的想法……跟莫斯科的俄国人不太一样。」

「奥尔加来自乌克兰嘛。可是像这样交谈的时候,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同呢。」

从奥尔加的口吻中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谢拉菲玛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没错,因为是苏联,所以可以像这样讲俄语。因为是苏联,即使有乌克兰语,也必须忘记,改讲俄语。更何况哥萨克已经不存在了。」

谢拉菲玛下意识地窥探奥尔加的表情。

只见她脸上带着一如既往,谦恭有礼的笑容接着说:

「你知道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是怎么对待乌克兰吗?乌克兰已经饱受饥馑的肆虐,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还继续掠夺乌克兰的粮食,导致数百万人死于饥荒。这个悲剧距离今天只有二十年喔。结果导致乌克兰民族主义抬头,这次又要把乌克兰语编入俄语。乌克兰对苏联而言到底算什么?只是活该被掠夺的农地吗?」

「奥尔加!」

谢拉菲玛想也不想地打断她的话。

她不是有意见,她也听过这方面的传闻。

「这种事要是被别人听见了,你就死定了!」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住在一个讲真话会被杀死的国家。谢拉菲玛,你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谁?」

眼下只有她们两个走向校舍,周围应该没有人听见她们的对话。

打算告诉谁?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自己去告密可能会害死奥尔加。这种事她才做不到。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可能有人听见了也未可知。所以算我求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抱歉,可是我觉得如果不说,就无法和你成为真正的伙伴。」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强大了。从她的话听下来,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

奥尔加目不转睛地直视谢拉菲玛的双眼。

脸上始终挂着与平常无异的微笑,但笑容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对手是敌人?威胁?还是诱饵呢?宛如打算看穿一切的野兽之眼—

「在乌克兰,大家起初都很欢迎德国人。心想这么一来就能告别集体农场,共产主义者就会离开,就能从苏联手中解放乌克兰。」

「对你而言,德国佬是伙伴吗?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集体农场并没有解体。德国人为了奴役斯拉夫人,维持集体农场制度,成为乌克兰的统治者……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谢拉菲玛。集体农场是奴役乌克兰人的手段。这点不管是德国,还是苏联都一样。」

「既然如此,你为何只与德国作战?」

「在只想把俄罗斯和乌克兰都当成奴隶的德国统治下,乌克兰只能被奴役。我无法『与纳粹联手打败苏联』,但是可以『与苏联一起打倒纳粹』。加入红军就能将乌克兰带往胜利之路,抢回哥萨克的荣耀。只要是苏联的一部分,乌克兰迟早会变得强大。德国与苏联的理念不一样。只要苏联继续以自己为荣,就不能否定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这么一来,哥萨克迟早能夺回昔日的光荣。」

奥尔加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眼神也从未因恐惧而有所动摇。

加入红军战斗,赢回哥萨克的尊严。

仔细想想,奥尔加一开始就这么说了。

「谢拉菲玛,你认为你和夏洛塔还有我,谁比较接近真实呢?其实你也注意到了不是吗?这是异常的独裁国家之间的自相残杀。」

「这个嘛……」

立志成为外交官时,她曾经针对苏联这个国家思考过好几次。与其他人同样理解到远大的理想与现实间有如天与地的落差。也知道自己住在一个敢说出真心话就会被杀的国家。

德军杀光了自己的故乡────伊万诺沃村的村民,红军则是把一切烧光。

自己决定以杀死纳粹的狙击手和伊丽娜的方式为族人报仇。

「我打算打败德国佬,为母亲报仇后,再杀死伊丽娜。」

谢拉菲玛大着胆子说实话,认为唯有如此才能得到她的信任。

但……谢拉菲玛接着想。

考虑到成千上万死于苏联之名下的人命,怎么也无法将纳粹德国与苏联等量齐观。

「纳粹攻打苏联,打算杀光我们所有苏联人。其实刚好相反吧。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对吧?」

「真的吗?」

奥尔加的反问似乎带着怒意。是爱国情操让她忍不住发火,还是对谢拉菲玛企图试探自己的怒气呢?谢拉菲玛无从分辨。

「奥尔加,从你说的话听下来,我发现纳粹与苏联有着决定性的不同。纳粹无心解放乌克兰,也称不上打倒苏联、解放俄罗斯人民。即使这是德国合理取得胜利的捷径也不例外。因为纳粹德国挑起战争的理由本来就是要把我们全部当成奴隶。」

「没错,纳粹德国的目的就是奴役我们。这点跟苏联为了得到乌克兰才奴役我们不同。」

谢拉菲玛一时语塞。每次苏联遭到非议的时候,感觉就像是自己遭到责难。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反驳。

「绝对无法与纳粹德国成为朋友。可是在苏联的版图中,俄罗斯和乌克兰是朋友。就像我跟你……不,与乌克兰和苏联无关,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把你当成很重要的朋友。」

奥尔加露出意外的表情,眨了眨眼睛回答:

「对呀,我也是。」

这时,远处传来声音。

「奥尔加,下一堂是什么课?」

十五分钟过去了。夏洛塔从她们中间挤过去,挽住奥尔加的手,看起来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

「下一堂是弹道学。夏洛塔,不可以睡着喔。」

异样的光彩从奥尔加的笑脸消失,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对夏洛塔和自己都很友善的奥尔加。

「抱歉呐,突然讲了奇怪的话。我同意谢拉菲玛的看法。」

她的态度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笑着走开了。

谢拉菲玛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弹道学的讲解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对话的内容太深刻了。奥尔加想必下了非同小可的决心。

一思及此,谢拉菲玛觉得自己不假思索地反对有人批判苏联的行为好可耻。

对方深信即使告诉她实话,她也不会去告密。

无论奥尔加心里怎么想,她都是自己的伙伴。谢拉菲玛把这件事铭记在心。

夏洛塔不如所料地打起瞌睡来,当晚被罚跑步一整夜。

训练生活在不断有人脱队的情况下持续进行,目不暇给地感受到季节的更迭。课堂上教的学问愈来愈艰深,格斗训练开始用木刀搏击。

时至五月,她们的校本部「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正式成立,举行了小规模的游行。原本这所学校就是要统一女性狙击兵的养成课程,还以为因为人数减少,她们也会被并入,结果并没有。

夏洛塔透露这是因为伊丽娜拒绝并入组织。

据来分校参观的本校教官所说,学校的做法完全不一样。

训练的严格程度丝毫不比校本部逊色,但射击姿势的差异、伊丽娜对宿舍内的环境整理完全没有概念,令本校教官们大惊失色。

谢拉菲玛认为伊丽娜大概不打算放弃分校这个凡事都可以随自己喜好安排的空间吧。

与此同时,战况仍不断更新。苏联首脑原本期待莫斯科防卫战的成功能削弱德国的攻势,孰料德国的炮火依旧猛烈。这个事实暗示德军即将攻击苏联在克里米亚半岛最后的堡垒────塞瓦斯托波尔要塞。

从前年九月起,尽管整个克里米亚半岛皆已处于陷落的状态,红军仍对包围攻击奋战不懈长达将近一年的时间。利用以战舰炮改造而成的巨炮进行炮击、由黑海舰队从海上进行反击、派出海军陆战队进行掩护、动员狙击兵进行密集的狙击……使出所有想得到的手法抵抗。

然而德军却派上重炮、迫击炮、野战炮、甚至是口径八十公分的列车炮,对塞瓦斯托波尔进行彻底的轰炸。德苏两军各自都为此付出了数万人战死的代价,一九四二年六月,德国终于攻下了塞瓦斯托波尔要塞。

这个战报令所有的学生饱受冲击,讨论起同一件事。

苏联女性狙击兵的象征,最强的女兵,在塞瓦斯托波尔要塞浴血作战,可以确认的战果已经达到三百零九人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是否平安无事?

七月,她身受重伤,搭乘潜水艇成功逃出生天的报导令所有人欢欣鼓舞。她是绝大多数学生的憧憬和目标。

而她的战友,也是学生们的老师伊丽娜在收到这个通知的隔天,出现在课堂上时,瞥了正看着贴在墙上的报纸,为此议论纷纷的学生们一眼。

所有人立刻正襟危坐地摆出聆听的姿势,但她早就看穿了一切。

「别以为同样的幸运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学生们都抖了一下。大展身手之后,死里逃生的奇迹。

「柳德米拉同志是伟大的狙击兵,所以才能平安无事。但你们不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一旦失败就会送命。你们在失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对于柳德米拉的生还,身为战友的伊丽娜大概没有任何感想吧────谢拉菲玛心想。

几乎同一时间,德国开始展开大规模攻势。背离大家都以为他们会再次进犯莫斯科的预测,不知何故一路向南,朝高加索山脉进发,直指工业都市史达林格勒。

学生们开始对愈来愈不利的局势感到不安与焦躁的同时,终于拿到真枪实弹。那把名为SVT─40的手枪是半自动式的新型手枪,弹匣可以装填十发子弹,构造以狙击枪而言十分特殊。子弹的口径为七点六二公厘、弹壳长五四公厘。

跟同样以单发式击出五点七公厘╳十五点六公厘子弹的TOZ─8截然不同。

伊丽娜冷酷地告诉看到近代的狙击枪,为此眉飞色舞的学生们:

「狙击的要素只是操作枪枝的一小部分。」

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分解与保养极为繁琐不说,要记住这些步骤也令学生们一个头两个大。对于嘉娜提出「莫辛─纳甘步枪的构造比较简单,射击的命中率也比较高不是吗?」的疑问,伊丽娜回答「那是在定点射击的情况下」。半自动的优势比较适合实战。问题在于枪的品质,必须选择同类型的手枪里操作准确度最高的枪枝。

「你们必须保持最完美的状态,以最完美的技术使用这种最完美的枪。」

开始射击训练之后————

谢拉菲玛被自己表现出来的成果吓到了。

透过瞄准镜看到的景色与半农半猎时截然不同。测量距离的方法、判读角度的方法。不用怎么费力就能知道要怎么修正准星。

肉眼只能看到一个点的标的物,透过瞄准镜可以得知该物体落在五百公尺外的地方,因此准星必须往上调整一百公分、零点七密位。

明明拖了好久才开始射击的实技训练,原本要射中一百公尺开外的鹿就已经竭尽全力的技术,如今却提升到可以精准地射中五百公尺开外的标的物。

「谢拉菲玛,你好厉害。」

在一旁负责观测的奥尔加赞叹不已,夏洛塔装模作样地冷笑。

「那只是雕虫小技,看我的!」

夏洛塔开枪,命中了六百公尺外的标的物。不愧是青少年射击大赛的莫斯科冠军,确实比自己优秀。谢拉菲玛心想。

观察周围的学生。减少到八个人的阵容多半都是在奥索阿维亚奇姆学会射击的竞技选手,大家的技术确实都有两把刷子。

即使是最年长的嘉娜,同样也是竞技射手,获得技能优秀的评价。发挥优异的技术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但我还是比不上她。」

高地的猎人艾雅一脸淡漠地射穿六百公尺外的靶心。

夏洛塔为了与她一较高下,走向远距离的标靶,在伊丽娜「又不是比赛」的劝阻下,这次改射距离只有一半的标靶。

测量距离也是训练的一部分,因此标靶的距离有远有近。战场上不需要只能在固定的距离内射击的狙击兵。只有教官知道与标靶间的正确距离,即使记住了,教官也会趁半夜偷偷移动。因此必须随时进行复合式的训练。分解枪枝、维修、保养、测距、计算、瞄准。

对于狙击兵而言,射击只是主要的构成要素之一,扣下扳机的瞬间只不过是花费在其他部分的学习日积月累的「结果」。谢拉菲玛已经对这方面的思考模式与技能颇有心得。其他学生也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当标靶从圆形的木片换成立体的人像时,内心还是不太平静,但也多射几次就习惯了。

因为不是比赛,并未发表成绩,但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能耐心知肚明。

一枝独秀的艾雅、紧追在后的夏洛塔。再来是稍微落后的谢拉菲玛和嘉娜,奥尔加的成绩属于中段班,其他学生光是要跟上大家的脚步就已经焦头烂额了。

正当谢拉菲玛质疑既如此,是否还要以相同的方式训练时。

状况突然有了转机。

「大家好,我是住在附近的伊万。今天请多多指教。」

体型壮硕、指节又大又粗、戴着草帽的男性与身旁相同打扮的女性看似来自农家,正在操场上和大家打招呼。之所以知道他经营畜牧,并不是因为他的体型或打扮,而是因为他旁边跟着五头体积庞大的牛。

暴露在女兵们困惑的视线下,最前面那头牛看着主人的脸,「哞~」了一声。

一名男性教官殷勤地向他致谢。

「非常感谢您的帮忙。」

「别这么说,反正都要交出去的,这也是一种贡献。」

「教官长同志。」

夏洛塔举手问伊丽娜。

「今天要做什么训练?」

伊丽娜点点头回答:

「你们今天的训练是射击那些牛。」

少女们一阵骚动。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练习瞄准致命的部位、寻找射击移动目标的机会了。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难度并不高。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有问题。」谢拉菲玛举手发问:「那些牛死掉以后要怎么处置?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伊万先生饲养的肉牛,预定做为食用肉上缴国库。」

伊万先生颔首,对伊丽娜的说明表示赞同。

伊丽娜以了然于心的表情笑着说:

「还有其他问题吗?谢拉菲玛同志。」

「没有,我问完了。」

还有些少女无法保持平常心,但谢拉菲玛已经冷静下来了。

所有人排成一排横列,就射击位置。排排站的枪口伴随着不同以往的气氛。

被带到标靶处的其中一头牛在伊万先生的示意下跑走了。

「首先是艾雅,射击!」

艾雅轻轻地吸进一口气,枪声随后响起。

只一枪就让牛全身僵硬,无声无息地当场倒地不起。

了不起,谢拉菲玛赞叹。距离约三百公尺,一枪贯穿脑门。

与鸦雀无声的学生们互为对照,目睹同伴死亡的牛开始呜呜、呜呜地悲鸣,左右转动脑袋。伊万太太和教官们阻止它们逃走。

「命中,接着是谢拉菲玛,射击!」

伊万先生再次挥动鞭子,第二头牛跑了出去。或许是吓坏了,速度非常快。谢拉菲玛觉得对自己有点不利,在计算中加入差异。距离同样是三百公尺。瞄准距离为两百公尺。移动速度为时速二十公里。往上修正十公分。瞄准点,眼球,修正误差,前方五公分。

开枪。耳边被击中的牛倒在地上,大声哀号。

没有一击毙命————

「命中。」

「教官长。」

谢拉菲玛问打算继续下令的伊丽娜。

身受致命伤的牛在瞄准镜的那头不断哀号。

「可以给牛『慈悲的一击』吗?」

「只给你一次机会。不准开第三枪。再失败就给我上去用刀子解决。」

她一定能给牛致命一击。谢拉菲玛再次用瞄准镜瞄准背对自己,倒在地上的牛头。不可能射偏。命中头顶的第二发子弹打爆头盖骨,结束了牛的呻吟。脑浆在不住痉挛的尸体周围散落一地,隐约可以闻到血腥味。第三头牛被放出来了。

「下一个,夏洛塔。射击!」

以夏洛塔的身手来说,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结束牛的性命,没想到她迟迟打不中。花了五秒才射出的子弹,在牛的脚底扬起一阵尘土。怎么会?谢拉菲玛感到不可思议。第二发射中牛背后的靶,第三发射进牛前进五公尺后的地面。

牛跑过射击场,冲向外面。夏洛塔从瞄准镜移开视线,脸色苍白如纸。谢拉菲玛注意到夏洛塔的异状时,伊丽娜大喊:

「艾雅,射击!」

突如其来的命令,艾雅不假思索地照办。这次的射击贯穿牛的心脏,牛当场死亡。

全体学生注视的不是艾雅的身手,而是夏洛塔的异状。

总是眼高于顶,与艾雅针锋相对的夏洛塔只是无力地颤抖着。

「夏洛塔,你……」

谢拉菲玛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有对生物开过枪吗?」

夏洛塔点头。

艾雅轻声嘲笑。

「这太野蛮了!」

夏洛塔气急败坏地尖叫。

「牛又不是挑起战争的敌人,攻击手无寸铁的牛算什么士兵!」

「我在故乡打猎的时候,村子里有一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掳获的德国战防枪。那把单发式步枪有够笨重。当时我刚学会打猎,曾经带着那把枪,打中六百公尺外的熊。」

艾雅的视线还盯着瞄准镜,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

「口径十三公厘的第一发子弹浅浅地射进熊的肩膀,被坚固的骨头挡下,没有当场死亡。熊冲向我,不出几秒就缩短到五百公尺的距离……第二发没打中,重新装填子弹的时候,熊已经来到

五十公尺的前方……射出第三发子弹时,我瞄准熊的眼睛,打中了。熊的尸体在我面前倒下,鼻尖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家伙的气息。」

艾雅始终保持射击姿势,只有视线望向夏洛塔。

那是紧咬着目标不放,猎人的眼神。

「听好了,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德国佬绝不是手无寸铁的野兽,而是拥有重装备,打算杀死我们的人类。若你浪费子弹只射中他们的脚边,他们立刻就会杀死你。这就是你的愿望吗?运动射手。」

夏洛塔失魂落魄地垂下眼帘时,伊丽娜对她说:

「只给你五分钟。五分钟后给我调整好心态回来。」

夏洛塔点点头。伊丽娜以顺带一提的语气说:

「如果冷静之后还是无法对牛开枪,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对伊丽娜的仰慕近似于盲从的夏洛塔眼中浮现泪光,往校舍的方向跑开。

谢拉菲玛不假思索地追上去。

此举并未得到伊丽娜的许可,但不知怎地,伊丽娜没有阻止她。

「夏洛塔,等等。夏洛塔。」

「怎样啦,想笑就笑啊。你也是猎人吧,是不是觉得很痛快?」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夏洛塔。比起这个,你该不会想要半途而废吧?」

「怎么可能!」

夏洛塔转过身来,视线无力地落在地上。

「可是要我对牛开枪……我虽然有射杀德国佬的决心,可是……」

夏洛塔讲不下去了,满心怨愤地踹向地面。

然后以好战的眼神看着谢拉菲玛,打从心底悔恨不已地问道:

「谢拉菲玛,你是乡下的猎人,但也不是残忍的野蛮人吧。」

「你想吵架吗?」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本性明明很善良,为何能如此冷静地对牛开枪呢?你的同情心呢?你不会下不了手……觉得牛很可怜吗?」

「那是因为……」谢拉菲玛的回答带着迟疑。

「夏洛塔,你没有吃过肉吗?」

眼看夏洛塔就要发火,谢拉菲玛连忙补充:

「不是的,我不是在讽刺你,我是真心发问。不管是谁都会吃牛肉。可是总要有人杀害动物、大卸八块,我们才有肉吃吧?而且需要毛皮御寒,也必须留意别让鹿破坏农作物。换句话说,必须有人杀害动物。所以当我做这件事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很残忍。我只是在做一件必须有人去做的事。就只是这样而已,与残不残忍没有关系。」

「刚才你问那些牛从哪里来、要怎么处置就是这个意思吗?你想确认它们是食用牛,打从出生就注定要死,而且肉不会浪费掉吗?」

谢拉菲玛花了一点时间才回答出「对呀」这两个字。因为夏洛塔问了,她才发现原来如此。

「你真的能毫不犹豫地射杀动物吗?完全不会觉得煎熬吗?」

「偶尔也会觉得煎熬。像是已经受到致命伤的鹿负伤逃走,无法给它一个痛快的时候;或是想到那只鹿大概很痛苦,不知道有多难受的时候。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停止狩猎,除非有人能代替我。如果谁都不愿动手,日子就过不下去。无论是我的村子、这个国家,还是这里的餐桌都不例外。换句话说,必须有人去做这件事,必须有人杀死动物。没有人会在乎是谁、什么时候、如何杀死动物……所以只能由我们动手。」

自己对最后这句话也有所抵抗,但她很清楚,夏洛塔需要这句话。

「这样啊。」夏洛塔喃喃自语。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过程中,夏洛塔的脸色逐渐恢复生气。

「五分钟过去了!」

耳边传来伊丽娜的声音。

「谢谢你,谢拉菲玛。我能开枪了!」

夏洛塔紧张万分地挤出浅浅一笑,回到射击位置。

在谢拉菲玛的记忆中,这是夏洛塔第一次向自己道谢。

夏洛塔对第四头牛开枪。

第一枪击中肩膀,牛四下奔逃,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夏洛塔不屈不挠地开了第二枪。然后或许是模仿谢拉菲玛,征得伊丽娜的同意后,给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牛慈悲的一击。

一头牛用了三发子弹。绝非熟练的身手,但夏洛塔还是坚持下来了。

然后是嘉娜,意外轻松地送牛上西天。奥尔加战战兢兢地开了四枪才搞定。

当天有三名无法对牛开枪的学生向伊丽娜申请退学。

只剩下谢拉菲玛、夏洛塔、艾雅、奥尔加、嘉娜五名学生。

伊丽娜不准她们向回宿舍整理行李的同学道别,命令她们把枪还给教官,去室内练习场进行格斗训练。

所有人都忘我地痛殴沙包。为了驱散击中猎物后不寻常的亢奋与无以名状的余韵,所有人都大声吆喝,不断地移动身体。

回到射击训练场,牛的尸体已经收拾干净了,伊丽娜要她们没完没了地跑步后,举起一只手,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们宣布:

「休息三十分钟。」

所有人都躺在地上,仰望蓝天。牧羊犬巴隆也一样。谢拉菲玛深刻地体认到,脑中一片空白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连沉浸于感伤中的力气都没有,或许也是一种救赎。

嘉娜把水瓶塞进瘫软在地上的夏洛塔手中,对她说:

「夏洛塔,喝点水。」

同样陷入虚脱状态,完全忘了要补充水分的夏洛塔一脸疲惫地回答:

「谢谢妈。」

话说出口的瞬间,夏洛塔整张脸都涨红了。

其他人都假装没听见,嘉娜温柔地微笑回答:

「乖女儿,不客气。大家也都喊我妈吧。」

奥尔加笑着说:

「妈,你才二十八岁吧。你十岁就生小孩了?」

「是十六岁的时候啦。大家都死于莫斯科空袭了。」

嘉娜回答的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失去家人的心情。大家一起分摊的气氛。来到这里以后,谢拉菲玛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

「我来这里就是因为不想让女儿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当然,我也不希望各位牺牲。所以请叫我妈妈吧。这一定能让我变得更坚强。」

「知道了,妈妈。」

谢拉菲玛努力以正经的语气回答。

「谢、谢谢你,妈妈。」

夏洛塔面红耳赤地说道。

艾雅事不关己地看着天空,但表情柔和了许多。

「我也这么叫你吧。」

年纪比嘉娜还轻的教官长伊丽娜煞有其事地说,学生们都笑了。

牧羊犬巴隆似乎也察觉到气氛变得轻松了,舔了舔谢拉菲玛的脸。

谢拉菲玛躺在地上抚摸它的头。负责调教巴隆的是驻扎在附近的步兵大队,要求狙击学校的训练生要对它好一点。据说在严格的训练与调教的过程中,设置这样的时间,让它与人类建立友好关系至关重要。

「巴隆也很辛苦呢。一旦开战,要扮演传令兵的角色吧?」

谢拉菲玛问道,夏洛塔回答:

「巴隆一定能咬断德国佬的脖子。」

这时,有个男性教官走了过来,向伊丽娜举手行礼。

「教官长同志,校本部的诺拉·帕夫洛夫纳老师来了。」

「嗯,我知道了。」

伊丽娜简短地回答后,停顿了一拍,告诉学生们:

「下一堂课开始前,你们先待在这里。用练习用的瞄准镜测量距离。」

从伊丽娜的表情可以看出,她边说边刻意让自己绷起神经来。

诺拉·帕夫洛夫纳·切戈达耶娃跟伊丽娜一样,都是女性狙击兵的教官,是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的校长。是西班牙内战时加入共和国援军参战的老鸟,也是战功彪炳的狙击兵。去参观游行的时候不只一次看到她们聊天的样子。即使是在高阶军官面前甚少流露出紧张表情的伊丽娜,在诺拉面前也总是表现出充满敬意的态度。看在伊丽娜眼中,校本部的诺拉军阶确实比她高,但谢拉菲玛认为这不是阶级的问题,大概是诺拉不管身为狙击兵,还是教官,都是伊丽娜尊敬的对象。

望向校舍,可以看到诺拉校长坐在有扇大窗户的接待室里。

伊丽娜举手敬礼,然后低下头去。

「谢拉菲玛,怎么啦?」

夏洛塔问她。

「你敬爱的伊丽娜老师的样子有点奇怪。」

「唉,有吗?」

谢拉菲玛与夏洛塔并肩观察伊丽娜远在三百公尺开外的神情。

「哪里奇怪了,不就只是站着吗?」

奥尔加躺在地上问道。

「肉眼看不见她的表情,来做测距的练习吧。」

伊丽娜交代她们要随身携带三点五倍的瞄准镜。想当然耳,没有枪身,所以只是小型的望远镜。但是用瞄准镜偷看人类的表情还是有一股独特的紧张感。夏洛塔趴在一旁,两人都摆出匍匐前进的姿势。

诺拉校长坐着背对窗户。

伊丽娜的身体面向这边。

只见她一脸沉痛地低着头,看上去像是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谢拉菲玛心想。感觉自己对她的内心世界瞭若指掌。

别忘了────谢拉菲玛提醒自己。她是仇人。总有一天,自己要—

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将T字瞄准线对准隔着准星看到的伊丽娜。

下一瞬间,伊丽娜倏地扬起脸,瞪向这里。诺拉校长也同时转身。谢拉菲玛大吃一惊。距离三百公尺,只是用没有枪身的瞄准镜对准她们,两个狙击兵却能立刻做出反应。

伊丽娜脸上浮现怒气,开窗大骂:

「谁准你们偷看了!谢拉菲玛、夏洛塔,罚你们跑训练场五圈!」

「遵、遵命!」

谢拉菲玛跳起来敬礼,和夏洛塔一起跑起来。

「谢拉菲玛!那两个人好厉害噢!」

「对、对呀!」

那就是真正的狙击手的反应吗────敬畏的念头让心脏跳得更快了。

「真是的!」

伊丽娜关上窗户,轻声叹息。

「看样子需要补课教她们如何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与杀气。」诺拉笑得很快活,要她坐下。「你的分校净是些有趣的学生呢。从射击姿势到性格,全都各有千秋。」

「即使是形状相同的蛋孵出来的鸟,飞的方式也不一样。」

伊丽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回答。诺拉点头附和。

「我们在维斯特列尔学到的狙击术也是如此。你是很好的教官。」

所谓的维斯特列尔是指苏联军队中难度最高的士官养成学校,自一九二九年开始增设狙击兵培育课程。是苏联红军首次针对狙击兵开设的教育课程,诺拉及柳德米拉、伊丽娜都在那里接受过「狙击兵」的训练,而非只是一般的神射手。当然,班上也有男学生。

「只是,国防人民委员部跑来向我抱怨,说你的分校太严格了。原本有十二名学生,现在只剩下五个人。退学的比例也太高了。」

「不会再有人退学了。更何况,如果是半吊子的狙击兵,上战场只会碍手碍脚。从电信、补给、航空管制、维修到内部警备,各式各样的兵种都需要人手,即使离开这里也不愁没地方去。」

「你很好心呢,伊丽娜。」

伊丽娜明白诺拉的未竟之言,所以才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并不是那种悲天悯人的人。那五个人恐怕还来不及独当一面,就得随我下地狱。」

「嗯,抱歉……上头还是不愿延长一年的养成课程。」

「我早就预料到了。」

诺拉亲自前来的那一刻,伊丽娜就已经心里有数了。受到德军再次展开攻击的影响,前线需要狙击兵。至于哪些情况需要狙击兵,无非是死守阵地的防卫战,以及……

「确定是史达林格勒吗?」

「八九不离十。至于会以何种形式展开战斗,我也不清楚。」

过去曾经在马德里城内打过巷战的诺拉感触良多地深深颔首。

「巷战是狙击兵的天堂……也是这个世界的地狱,但无论如何,以目前的战局来说,史达林格勒都是左右这场战争的焦点。我也能理解那里需要狙击兵。所以说,培养她们是有价值的。」

「我明白,但也不能只让她们五个人去涉险。」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靠仅有的手指去前线作战吗?把特地前来通知你升上少尉,还成了校本部教官的我赶回去?」

狙击兵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伊丽娜苦笑。总能抢先一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同志。」

诺拉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喊她全名,伊丽娜稍微坐正了一点。

「假如世上真有公平正义这种东西,也无法指望夺走你性命的狙击兵能受到公正的制裁。万一被抓,只会落得大卸八块的下场;万一生还,也不会受到任何制裁……因此大部分的狙击兵都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我在西班牙射杀了四十名佛朗哥与纳粹的法西斯,结果还是输给他们。我对杀敌没有一丝后悔,但至今仍忘不了最初被我杀死的人长什么样子。身为人类也不应该忘记。」

「是的。」

「但别选择死亡,伊丽娜。这等于是背叛自己的人生。」

「我上战场不是为了寻死,同志。」

「真的吗?」

诺拉求证似地又问了一遍,伊丽娜望向窗外,避开她的视线。

夏洛塔和谢拉菲玛还在气喘如牛地跑步。

「因为有更适合我的死法。」

「是嘛。」诺拉颔首。之所以不继续追问,想必是从伊丽娜的反应得知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诺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

「我在西班牙一败涂地的战争至今尚未结束。打倒法西斯的机会就交棒给下一个世代了。她们打倒纳粹德国的时候,我的战争才算结束。」

两人的视线再次交会,诺拉问伊丽娜:

「伊丽娜,如果你不打算死在战场上,那么你的战争何时才会结束?」

伊丽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当然也没有事先准备好的答案。

「你问我……战争何时才会结束。」

伊丽娜望着窗外回答。

「倘若我认识的某个人……能只是为了单纯地表达而说明自己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何而战、自己究竟看到什么、听见什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而不是为了鼓舞苏联人民,也不是为自己辩护……那么我的战争就结束了。」

「不是你自己去完成这件事吗?」

「不是,我不认为我能活着看到自己的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诺拉起身。士官为她开门,把外套递给她。

「分校的毕业考采对抗战的方式进行吧,校本部会派出优秀的家伙来应战。」

「好的。」

「……在那之前,要先清除异物。」

「我注意到了。」

伊丽娜起立。

临走前,诺拉喃喃自语地说:

「看样子,你的战争还要很久才会结束,我衷心祈祷那天能早日来临。而且,我也想拥有相同的体验。」

静默了片刻后,伊丽娜向诺拉敬礼。

两位站在相同立场,将年轻女性培养成狙击兵,将其投入于实战之中的女性。深刻地感受到彼此正分担着只有自己才能产生共鸣的特殊伤痛。

即使分校的学生只剩下五个人,训练仍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静态教学逐渐减少,实技训练皆以实战为主。障眼法、看穿障眼法的方法、如何长途单独行动、与炮兵及一般步兵的合作方式等高难度的科目愈来愈多,还得利用空档进行用空包弹互相射击的模拟战,每次都被教官队伍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每次都被狠狠教育一番狙击兵的铁则。

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射出子弹就完事了!别小看对手!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

实战训练的空档也会进行射杀动物的训练。

夏洛塔也已经彻底习惯了,不只能一枪结束鹿的性命,还会对周围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甚至还敢肢解打死的猎物。

当时序进入秋天,战况持续恶化。全苏联国民都提心吊胆地关注一再被德军压制的史达林格勒的战局,学生们也看着贴在墙上的报纸,对能否打破这个僵局、狙击兵在市区该如何作战各抒己见。

伊丽娜走进教室,告诉她们训练期间至此告一段落。

谢拉菲玛尽可能保持平静,观察其他同学的表情。所有人都一样,露出不安与兴奋并存的表情。

伊丽娜看了学生们一眼,只补充了一句话:

「毕业考将与校本部的学生进行模拟战。只要合格,你们就能升格为上等兵,组成小队,加入实战……这段时间辛苦各位了。」

第一次被称赞────谢拉菲玛痛恨有一瞬间感到喜悦的自己。

「谢谢教官长同志!」

夏洛塔喜形于色地说。

「只不过,有人不需要参加毕业考。」

学生们都愣住了。谢拉菲玛心想大概是艾雅太优秀了,不需要考试。

「奥尔加·雅科夫列夫娜·多罗申科!」

伊丽娜喊奥尔加的全名,所有人都看着她。

「虽然只是模拟战,但也不能让学生跟间谍一起作战,所以你不用上场。」

奥尔加是间谍?大家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困惑。伊丽娜到底在说什么呀。谢拉菲玛窥伺奥尔加的表情,大吃一惊。

奥尔加在笑。为人和善,跟谁都能变成好朋友的奥尔加脸上挂着从未示人的残忍笑容。

「什么嘛,你发现啦。」

语气也变了。以阴险的表情回望伊丽娜,与从前判若两人。

谢拉菲玛认为她简直变了一个人,随即回想起来。以前她质问自己对乌克兰的看法时,宛如野兽般打量对方的视线。这才是她的本性,她放弃伪装了。同学们无不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只有一个人例外,伊丽娜平静地回答:

「愈是隐藏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的人反而愈引人注目。你从乌克兰来的那一刻,我就猜到

了……你背后是哈图娜吧。」

谁?陌生的人名令同学们陷入混乱的同时,教室里出现一个没见过的女性。

女性散发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负面气息,身高跟伊丽娜差不多。

「了不起,不愧是女杀手的头目,真是火眼金睛。其实你不用特地戳破,我今天也打算把事情说清楚。不过,称呼相当于祖国防线的内部人民委员会一员的奥尔加为间谍,这种造反的态度令人无法忽视。」

意识到这句话和她头上的蓝色军帽,以及哈图娜与奥尔加身上有着一模一样的阴险气息时,谢拉菲玛不由得喃喃自语。

「秘密警察……」

名叫哈图娜的女子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光是这样就足以让谢拉菲玛两腿发软。

「别用那种过时的名词称呼我。我是NKVD。痛恨红军烧毁村落的乡下姑娘,你说你总有一天想杀死伊丽娜?」

谢拉菲玛闻言大惊,随即想起自己曾经告诉过奥尔加。

奥尔加扯着一边的嘴角微笑,那是嘲弄的笑容。

「伊丽娜,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但你的学生都没有发现喔。奥尔加同志给了我重要的情报。你带回来的这些人都不太正常。不是对焦土作战心怀怨恨的丫头,就是搞不清楚状况,连德国小孩都想保护的中年妇女,再不然就是曾经是贵族的女儿。」

中年妇女大概是指妈妈,但最后那个指的是谁?

难不成……谢拉菲玛心里一跳,望向夏洛塔。

自称是光荣的工人之女,自己说她像贵族的时候还跟自己大吵一架的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正脸色苍白地低着头。

谢拉菲玛回想奥尔加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身为乌克兰的哥萨克人,她巧妙地假装对体制有所质疑,借此诱导对方说出真心话。倘若有人同意她说的话,就成了叛国贼。自己竟然相信那是她赌上性命的告白,谢拉菲玛感到悔不当初。

奥尔加才没有赌命,她永远站在最安全的立场。

伊丽娜反唇相讥:

「哦,也就是说,只有艾雅没有被套话吗?」

艾雅一脸事不关己地看她们过招。

哈图娜走向伊丽娜,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如果你早就注意到了,为何还让奥尔加一起接受训练?」

「因为我认为正好可以利用她来过滤杂质。」

伊丽娜毫不在意地回答。

「只不过是隐藏身分,表现出反体制的样子,要是被这种程度的NKVD动之以情就傻傻地祸从口出,狙击兵也不需要这种笨蛋。更不需要因为奥尔加说出反体制的话就向上级举报的笨蛋……事实上,你的得意门生不仅没能如愿处刑我的学生,还让我开除了一个出卖奥尔加的家伙。」

「挺有一套的嘛,伊丽娜。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不愧是过去发表军队民主化这种愚蠢的构想,被发配西伯利亚的反体制将校之女,还在乌克兰射杀了我的政治委员同志,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叛国贼。」

「那就颁个勋章给我啊,秘密警察。」

伊丽娜笑着甩开哈图娜的手。

「我杀了你那个打算抛下自己的职务,带着女人从前线逃走的长官,也就是失败主义者的政治委员。调查报告大概是这样写的。但那本来应该是你们的工作。」

「废话少说!」

哈图娜语带威胁地回答。

「NKVD总部决定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毕竟不能放任异端率领的小队自由活动。奥尔加相当于我NKVD的士官,凡事都要让她同行。我身为她的长官,随时都在后方监视你们,给我记好了!」

「随便你,相当于尉官的女士。这么说来我也升格了。我们的军阶一样呢。秘密警察同志。」

哈图娜咬牙切齿地走出教室。想当然耳,奥尔加也跟了上去。来自乌克兰,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少女。奥尔加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如今已荡然无存。

「呜……」

夏洛塔发出极为压抑的声音站起来,夺门而出。

她在哭。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拉菲玛也站起来,与伊丽娜四目相交。

去吧。伊丽娜以眼神示意。

谢拉菲玛移开视线,追了出去。

冲到走廊上,大声呼唤:

「等等,夏洛塔。等一下!」

夏洛塔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跑到操场上。

然而也没地方可以去了,夏洛塔一屁股坐在地上,谢拉菲玛也在她旁边坐下。

夏洛塔无声哭泣了好一会儿,哽咽着说:

「对啦,我才不是什么工人的女儿,而是贵族之女。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吧,谢拉菲玛。从事农业的你比我伟大多了。」

「没、没这回事。出身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

「呜呜……可是我好想出生在无产阶级的家庭里啊。」

对夏洛塔而言,身为贵族之女这件事似乎是她难以忍受的污点。谢拉菲玛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初次与她见面时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不管你是什么家庭的女儿,我都不会瞧不起你喔,夏洛塔。因为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我很喜欢你。」

「真的吗?」

「真的。」

夏洛塔注视谢拉菲玛的表情,蓝色的眼眸里盈满泪光。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濡湿了与发色相同的金色汗毛,在阳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

近距离一看,她果然长了一张洋娃娃般的脸。

「那、那个啊,虽说是贵族,但我的祖先参加过十二月党人起义,因此遭到流放,是血统纯正的革命派家族,革命战争时也协助过红军。正因为如此,家父革命后才能继续为苏联政府工作喔……不过,为我取了这个名字的母亲跟法国家庭教师一起亡命天涯了就是。」

原本还以为夏洛塔只是个教条主义者,她的想法让谢拉菲玛觉得有点悲哀。

是她的立场让她不得不成为狂热的共产主义者。贵族的子女要在这个国家活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夏洛塔为何想成为狙击兵呢?」

这是谢拉菲玛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一定能得到更真实的答案。

「莫斯科遭到轰炸时,家父死了……我在军队的医院里崩溃大哭时,遇见了来治疗手指的伊丽娜教官长。旁人告诉她我是莫斯科射击大赛的优胜者时,教官长问我:『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谢拉菲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不只是自己。谢拉菲玛的内心萌生出一股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情绪。

夏洛塔可能误会了她的反应,连忙挤出微笑。

「这句话说得很重,但我也因此恍然大悟。如果只会哭泣,最后枉送性命,那我就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可是在奥索阿维亚奇姆学过枪法的我还有别条路可走。我要战斗。女人也能参战。女人也能借由参战对苏联做出贡献。这是别的国家没有,足以证明苏联是个进步的国家。」

谢拉菲玛蹙紧眉头。

「女人拿起武器上沙场战斗的国家是更进步的国家吗?」

「如果再加上是为了防卫战争这个条件,我觉得是。上次的讨论我没办法说得很好,现在我明白了。男女平权就是这么回事。课堂上不是教过我们现代外国女性的种种吗,法西斯德国要女人进厨房、美国的女性则成了啦啦队。可是我们苏联是对男女一视同仁的国家。只要有机会,还能成为英雄或将军。我想实现给大家看。」

谢拉菲玛认为这个想法很危险。

女人和男人一样,都能为国家献上身心、献上生命,对苏联做出杰出的贡献,借此提升苏联身为一个国家的实力,价值因此受到肯定的女性显得无比耀眼。

这点确实与法西斯因为性别歧视不让女人上战场的思想互为对照,也不同于美国要女人成为啦啦队为「男性士兵」加油打气的出发点,但说穿了不也是追求同质性的思想吗?

虽然女性被排除在征兵制的对象之外,个别女兵却能凭自己的意志加入战争也是事实。

就像一定要「有人」杀牛,也一定要「有人」对纳粹开枪。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有杀害纳粹分子。)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为自己辩护的说词,谢拉菲玛直接在内心打消这个念头。

既然如此,只要有能力,女人也能上阵杀敌。是她们自己选择这条路。眼前的夏洛塔是这样,谢拉菲玛亦如是。

妈妈也这么说过。艾雅肯定也不例外。

「谢拉菲玛也这么想吧?」

夏洛塔提出了意料之中的问题。

「嗯……我想为村民和母亲报仇。我必须杀死杀害母亲的狙击手。可是,在这种大环境下,个人的复仇肯定很难实现吧。」

「只要成为优秀的狙击手,万事皆有可能喔。优秀的狙击手会被派到重要的战场上。就像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为了打败她,德国也派出很多优秀的狙击兵,但是全部被她打败了。唯有战斗机的飞行员和狙击手才能采取这种做法。」

既然如此,就得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伊丽娜教官长的成绩呢。」

「嗯,我们一起加油。」

在战斗的同时也选择生存的夏洛塔擦干眼泪,露出笑容。

「谢拉菲玛,我啊,如果没有遇见伊丽娜教官长,大概已经死了。所以希望有一天能变成教官那种人。不害怕任何人,也不需要逢迎谄媚,不惊不惧地走出自己的人生。」

「嗯。」谢拉菲玛笑着回答。可是对上夏洛塔的视线时,发现她的表情阴郁。

「那个……秘密警察奥尔加说的是真的吗?说你大仇得报后,要杀死伊丽娜教官长的事。」

唔。谢拉菲玛一时语塞,悠悠回答:

「抱歉,是真的。」

「怎么会?为什么?伊丽娜教官长的小队不也救了你吗?」

没错。然后她破坏了充满回忆的家具、丢掉唯一的照片、伤害母亲的遗体、把母亲的遗体和她们的家、整个村子都烧光了。

光是回想起来,内心深处闷烧的憎恨就像为火种添加了燃料,支配了全身的感官。

但她也觉得或许不该对崇拜伊丽娜的夏洛塔说这种话。

「我……我的战争大概要走到那一步才会结束。」

「不可以。万一你执意如此,我就算杀了你也要阻止!」

夏洛塔以凝重的表情说道。或许正因为已经不是以前那种一言不合就开打的关系,反而更能感觉她是认真的。

「嗯,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空气停滞了一秒,两人相视而笑。谢拉菲玛露出还算礼貌的微笑,对夏洛塔说:

「所以我们谁都不许先死喔。」

她想守护。

这种情绪里有一股后来居上的奇妙感触。

想守护的对象不只是夏洛塔。她也想守护小队的其他同学、这个空间、朋友。还有────其他的女性们。

母亲那天最后没能开枪。这部分就由自己来完成。

没能成功守护大家的母亲。这次换她来拯救别人的母亲、守护别人的女儿,不让任何人的女儿被杀、被凌辱。

自己心中产生不同于杀敌的欲望时,夏洛塔亲了一下谢拉菲玛的嘴唇。女生间的亲吻对俄罗斯人来说是朋友间的寒暄,同时也是亲爱的证明,并不特别。但谢拉菲玛还是瞪圆了双眼。

「菲玛,我们所有人都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久没有人喊她这个小名了,感觉好奇妙。谢拉菲玛也回以问候的亲吻。

结果那天什么正事也没做。

仔细想想,这还是入营以来第一次这么清闲。

十一月十二日。

最后的训练不是在熟悉的分校进行,而是在附近的山林进行实战训练。

气温为零下两度,无名的山上积着皑皑的白雪。

校本部的诺拉校长对自己带来的六名学生说:

「今天的模拟演习对分校的毕业生而言也是最后的测验。由于对手是比你们更早接受训练,而且是由成绩比我更出色的教官培养的学姊,因此让你们多两个人应战。打起精神上吧。」

「是!」在分校的学生面前排排站的校本部学生回答。

两方人马视线交错。身上的制服跟自己一样,白色的御寒斗篷在雪中发挥了保护色的作用。但是说得再委婉,也无法从她们的眼神里感受到善意。

诺拉校长不可能没发现学生眼中剑拔弩张的敌意,但她丝毫不以为意,开始说明演习的注意事项。

「我只说一次,所以给我听清楚了。各位的队伍都有一个靶。请藏在指定的范围内。然后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位教官。前十分钟先把靶藏好,然后就可以自由行动。发现敌人的队伍后,要向背后的教官报告射击方位,说出『射击』二字,一旦命中,背后的教官会朝对方挥舞红旗。倘若没有射中则挥舞黑旗。每次都要发出声音。只能对靶使用实弹,除此之外禁止装填子弹。最先让对手全军覆没,或是先射中对方靶心的队伍获胜。」

「是。」校本部、分校的学生整齐画一地回答。

想当然耳,校本部的学生长得都不一样,恐怕也有俄罗斯以外的人种,但她们给人的印象就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看似队长的女孩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露出不屑的冷笑。

一群阴沉的家伙,与充满自信的开朗完全沾不上边。不服输的另一面是令人不敢恭维的自负,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上吧!」诺拉一声令下,校本部的学生有如训练有素的猎犬,身手矫健地跑开了。

「妈妈,那群人是怎么回事?感觉好讨厌。」

夏洛塔直言不讳,嘉娜一脸无奈地回答。

「刚才也说过了,那群人是从陆军官校及维斯特列尔等地选拔出来的菁英。把我误认为教官,我说我是学生时还笑我是老太婆。」

已经一脚踏上军旅之路的人,所以才会自视甚高地表现出那种态度吧。

「真令人火大。」

艾雅难得主动开口。

大概是因为今天由她担任指挥官,所以有意为之吧────谢拉菲玛猜想。这么说来,她们原本只是会射击的外行人,至少直到二月还是外行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四下张望,周围的风景就像有刻度,可以判断与树木及岩石的距离。从艾雅摊开的地图可以看出海拔高度,知道该在哪里设置标靶比较不容易被敌人发现。只要善加诱导,就能发挥防御的作用,进可攻、退可守的据点────还能狙击朝这个最佳据点进攻的敌人位置。艾雅任命谢拉菲玛和嘉娜展开攻击,她和夏洛塔则负责防守。

「问题是敌人会把靶藏在哪里?」

谢拉菲玛说道,艾雅颔首。

「你认为会是哪里?」

谢拉菲玛看着地图。她们的阵地在东边,西边是校本部的学生。

最短距离当然是直线进攻,但途中有些地方没有树,完全没有遮蔽物,所以不考虑。稍微绕向南边的话,有座低矮的丘陵,再过去一公里就是范围的界限。

「这里吧。」

谢拉菲玛指着地图上敌人的范围最深处有个地势比较高的场所。

「如果是这里的话,我们从南边进攻的时候,必须翻越棱线,这时对方可以从侧面狙击,或是在山谷射击。但我们只要从北边绕过去,就能从背后包围她们。」

「有道理。可是伊丽娜教官长说过『别小看对手!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

说得也是────谢拉菲玛反应过来。必须预先设想对方也会想到她们把标靶从最佳据点错开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夏洛塔加入讨论。「这个从北边迂回前进也能正面射击的洼地呢?假如我们从棱线过去,对方也能正面迎击。」

艾雅同意。

「嗯,应该是这里。如果我们取道南边的路线逼近敌方阵地,可以锁定棱线北上至中央。棱线会掩护她们,对方应该也没料到我们会从这边过去。如果一切顺利,还能从侧面击溃对方的守备……应该也不会碰上敌方的攻击队伍。因为地势有高低差,站在敌方的角度思考,我们若选择南边这条路,等于是自投罗网。我们大概会在守备地点与对方正面交锋。所以这边就交给我们。」

结论出来了。而且自由行动的时间早就开始了。没有时间继续讨论战术了。

谢拉菲玛与大家口中的妈妈嘉娜一起往长满草木的南方路线前进。

身体微微颤抖。寒气钻进御寒斗篷里。

不过,自己发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寒冷。

「别那么紧张。」

打头阵的妈妈笑着回头说。

「就算失败也不会死,更何况还有教官跟着。」

转过身去,判定战果的教官确实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跟在后面。是校本部与分校的女性教官。不愧是教官,即使距离这么近也完全听不见她们的脚步声、感受不到她们的存在。

然而,教官看着嘉娜的眼神十分冷漠。

「妈妈,认真一点啦。必须当成实战才行。」

「再怎么认真,这也不是实战啊,谢拉菲玛。」

妈妈脸上还是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认真是一回事,但还是得告诉自己这是训练。而且不管你愿不愿意,迟早有一天得经历实战。」

从她的语气非但察觉不到开玩笑的轻松,反而能感受到某种决心,谢拉菲玛无言以对。对方确实不会真的伤害自己。既然如此,或许该以训练的心态来面对比较好。那么,什么又是实战该有的心态呢?

就在她东想西想的时候,已经穿过南边的森林,小心翼翼地进入南北纵走的丘陵死角,继续北上,寻找可以翻越棱线的地点。白雪覆盖的灌木缝隙。

谢拉菲玛手脚并用地匍匐前进,从棱线后面慎重地探出脑袋。

稍微慢了两步也跟上来的妈妈从后面问道:

「如何?有人吗?」

「……有。正看着这边。」

校本部的学生就在视线正前方。

「距离大概是五百三十公尺,误差六公尺。十点钟方向,有两个人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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