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天王星行动

亲爱的艾莉

我今天收到你于五月五日寄出的信了,赶紧回信给你。(中略)你还寄来用巧克力、枫糖浆、糖精增添甜味的点心等物。甜食在这十分贵重,非常感谢你。(中略)

这里也准备过五旬节,所以从几天前就开始限制粮食的分配(油、肉、酒精、面包、巧克力等等)。(中略)因此我现在正忙着准备。我这个五音不全的家伙居然还得兼任合唱指挥!想不到吧。每天下午五点开始练习。平常这是在军营吃饭或进行一些准备工作的时间(顺带一提,这段时间我通常不用值班),所以真是亏大了。(中略)但也没办法。祭典与友情总是伴随着一点牺牲。(中略)

所幸德国人民在总统背后团结一致,这点不用我再多说。总统是为了让国民重获自由,过上更美好的生活才掀起这场战争。(中略)所以国民一定能撑过眼前的难关吧。战争大概今年夏天就能结束,所以今年我们应该不用继续在俄罗斯的战场上过冬。我们应该能胜利。我们一定要胜利,否则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逃到国外的犹太恶棍想必会对德国人进行残忍的报复。因为我们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安宁,在俄罗斯杀死几十万名犹太人。这座城市的附近也有两个巨大的壕沟,一个装满两万名犹太人的尸体,另一个装满四万名俄罗斯人的尸体。那光景十分骇人,可是只要想到大义,这也是必要之恶。无论如何,SS的队员包办了一切的工作,必须感谢他们才行。(中略)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差不多该就此搁笔了。(中略)下周再向你报告五旬节的情况。

那么就先这样了。请代我向佛瑞德及其他人问好。

海因茨·S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日(一九四四年春天以后在战地下落不明)(引用者注)

(引用自玛丽·穆提Marie Moutier着《Lettres de la Wehrmacht》森内薰译《来自士兵的一百封家书》)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七点二十五分

炮兵士官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沃尔科夫坐在部下准备好的指挥官专用的椅子上,忍不住对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光景叹气,将望远镜放在桌上。他的前方是与纳粹德国联手的罗马尼亚军阵地,但是什么也没看见。

浓雾简直就像牛乳溶进水里,浑浊了空气,阻断了视线。

环顾四周,麾下就炮击定位的士兵也只有在近距离内才能看清楚他们的脸。

就连奉命负责守着无线电的通信兵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这种状况对炮兵而言简直是恶梦一场。

「你好认真啊,上士同志。」

有人以从容不迫的口吻叫住他,米哈伊尔在回头的同时敬礼。

长官尼古拉耶夫少校只问他一句话:

「你担心吗?」

「是的。」

米哈伊尔也惜字如金地回答,没解释原因。

将炮弹射到十五公里前方山坳里的长程炮击与举枪射击的概念完全不一样。重复炮击与观测是基础中的基础。测量好方位与距离炮击后,观察偏移了多远,修正准星,再次炮击。万一又没射中,再继续修正。重复以上的动作,让敌人落在炮弹的被弹面范围内,才能开始有效的炮击。

但是在视线被浓雾遮蔽的情况下进行炮击时,无法遵循以上的基本步骤。

「要不要延期?」

「不。」尼古拉耶夫少校不假思索地回答:「已经因为准备不足而延期太多次了。不论欺敌工作做得再怎么完美,这么大的阵仗不可能永远不让对方发现。既然总兵力不相上下,想成功就一定得靠奇袭,明白吗?」

他当然明白。

高加索的红军与游击队好不容易挡住进攻到大后方的德军,原本还以为一定会被攻陷的史达林格勒守备队也展现出惊人的毅力死守,结果逼得德国决定集中火力对史达林格勒市区投入一个军,兵力多达六十万人以上。苏联守备队的奋战也来到极限,市区有九成以上皆落入德军之手。即使总动员庞大的兵力,也无法一口气歼灭包括其他轴心国在内的敌军。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战局下,最高司令官下令要抢救史达林格勒,因此全红军的实质最高总司令朱可夫与其参谋华西列夫斯基两大战将召集量少质精的年轻参谋,研拟作战策略,提出就连史达林本身也跌破眼镜的计画。

此计画是利用德军过度集中于史达林格勒市区的状况,在南北两地排兵布阵,兵分两路从南北两边同时突破以相对之下比较脆弱的罗马尼亚军为主轴的轴心国部队,采取迂回战术西进史达林格勒后,再从南北两边再次会师于卡拉奇。

天王星行动。

这个前所未见的军事行动是以「逆包围」的方式,从更外围包围包围自己国家城市的敌军。

倘若这个作战能成功,不仅能夺回史达林格勒,还能阻止集中于史达林格勒的德国第六军团六十万人中残存的数十万人撤退,完美地瓮中捉鳖。

万一失败,苏联则会失去预备的兵力,再无希望夺回史达林格勒。

这是一次不只攸关史达林格勒,甚至足以影响整个战局的行动。

总兵力一百一十万人,由一万三千门大炮担任攻击主力。

自己率领其中十五门。战争的一小部分就掌握在自己手中。

相较于被重责大任压得胃痛的米哈伊尔,尼古拉耶夫始终保持平静地说:

「最高司令部确实有些犹豫,但是不能再延期了。根据事前观测进行炮击。我们现在只能相信朱可夫阁下的力量,全力以赴,实现这个作战策略。」

「是的,您所言甚是。」

这确实是米哈伊尔的真心话,但语气还是隐隐含着不安。

尼古拉耶夫由始至终面无表情,只补上一句话:

「相信训练的成果吧。」

「是。」米哈伊尔感觉自己回答的声线绷紧了。

相信训练的成果。这是一年半前开战初期绝不会有的想法。

一九四一年,红军被苏联自己制造出来的混乱搞得疲于奔命。三○年代后期的红军大整肃(注6)几乎是以猎巫的方式将包括引领红军走向近代化居功甚伟且战功彪炳的军事天才米哈伊尔·托姆斯基、卓越的战术理论研究家亚历山大·斯维钦在内,一些足以留名青史的高级军官除之而后快。优秀的高级军官不是一个个被处死,就是被捕下狱,即使没沦落到这个地步,也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流放或去职。

失去将校,等于是失去他们头脑里日积月累、运筹帷幄的兵法及运用装备的知识技术,对军队而言,相当于组织的脑死。

明明是连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疑神疑鬼的史达林却像是被鬼附身似的,不顾一切地除去这些将校。

希特勒是否看准这一点不得而知,但是在苏联红军经历过肃清,组织弱化到极点的同时,德国与苏联正好相反,在被迫缩小军备的情况下,量少质精的高级军官努力保住组织的命脉,勉强维持理论与知识技术。纳粹执政后,德意志国防军利用希特勒的军国主义及无与伦比的科学实力宣布恢复武装,为了弥补人数上的不利,继续透过大德意志方案整合瑞典及奥地利,使其加入「德意志帝国」,借此增加人数,接着再拉拢由相当于希特勒大哥的墨索里尼率领的义大利,继续收服日益法西斯化的匈牙利及罗马尼亚,于一九四一年六月准备就绪,在「时机成熟」的那一刻对苏联展开进攻。

受到奇袭的红军所采取的策略宛如没有骑士的赛马。上级不仅没展开反击,打退敌军,就连指挥撤退的战略也拿不出来。战场上的士兵只能凭着捍卫祖国的士气与正面迎战的装备进行毫无章法的抵抗,被善用机动力攻城掠地的德军打得落花流水,各地都受到包围,死伤惨重。

自己也只受过临时的训练,与一介平民无异地被丢到战场上。尽管如此────米哈伊尔重新打起精神。

尽管如此,红军也努力在几乎全军覆灭的绝境中累积实战经验。侥幸存活的士兵更新了战斗技巧,挺过肃清的新生代军官统整残存的组织。NKVD透过间谍活动确定日本暂时不会对苏联开战,得到这些情报的最高司令部从东部动员西伯利亚旅团,成功打赢莫斯科防卫战。西方国家都说这场胜仗是拜俄罗斯的寒冬所赐,他们什么也不懂。德军会冷,难道俄罗斯人就不会冷吗?

红军不断提升训练的成果。米哈伊尔认为他们也不例外。史达林因为打赢了莫斯科防卫战而变得夜郎自大,今年第一场冬季反攻居然要求士兵在「有大炮,可是没有瞄准器」的情况下强行进攻,想也知道不会胜利。可是当战线稳定后,他们日以继夜地反覆训练,让原本与平民百姓无异的炮兵学习弹道学,提升炮击的精准度。

在上述的过程中,米哈伊尔以学会弹道学的速度之快与人格特质受到上头的瞩目,成为士官学员。

得知他的故乡伊万诺沃村落入敌人手中,无人生还时,上级特别允许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是他入伍以来第一次流泪。

父母和妹妹,还有将来打算向对方求婚,请对

方嫁给自己的谢拉菲玛都死了。悲痛变成愤怒,愤怒变成动机,从第二天开始,他焚膏继晷地投入训练与课程。原本就具备的物理学知识也助他一臂之力,受到部下的拥护,晋升为上士。

决定这场大反攻作战后,所有的兵种都争先恐后地致力于发挥训练的成果。陆空的侦察队不眠不休找出敌人的阵地,占领地的游击队员为了提供情报,每天赌命往返于苏联与占领地之间。夜里则有从某个角度来说,生命危险比步兵更高的地雷处理队────其中不乏称为少女也不为过的年轻女性────拼命扫除地雷,为步兵开拓出一条路,最高司令部则持续放出假消息,不让敌人发现我方的准备。

虽然看不见,但敌军的部队确实就在那里。米哈伊尔瞪着浓雾对面的敌军。

「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自己的直属部下,原本始终保持沉默的德米特里唐突地开口。

「只有米哈伊尔上士没有打过我们,所以只要是上士的吩咐,我们一定服从。」

米哈伊尔不由自主地绽放出笑意。没错,一定要成功。

在俄罗斯,对士兵拳打脚踢是军队的恶习。但自己从不这么做。与部下吃住都在一起,难免孕育出友情,再加上想起死去的村民,向部下表示自己会与他们生死与共,以培养出来的友情为基础,拼命练习。

「接获来自最高司令部给各部队的电报!」

守在桌子旁的通信部队大尉难掩兴奋之情地向所有人叫嚷。

「电报只有一句话,『警报』!」

这是进攻的暗号,紧张如电流般窜过全身。不经意地对上尼古拉耶夫的视线,后者微微颔首。米哈伊尔对通信部队大声宣布:

「各部队开始射击。发射二零三公厘及一五二公厘榴弹炮!」

副官立刻反应过来,利用有线电话将指令传达给联队。

包括米哈伊尔在内,所有人都捂住耳朵,张开嘴巴。

随着炮火的闪光,彷佛几千道雷一起打下来的轰然巨响,响彻了浓雾笼罩的荒野。

炮击撼动大地。音波化为物理性的冲击,让脑子为之震动。

不多时,第一起射击结束,喧嚣转为寂静。累积再多训练也无法习惯这种落差造成的耳鸣。

还有三十秒,长距离炮才会落下。这段时间感觉上实在过于漫长,米哈伊尔拼命忍着不要祈祷。不准求神明保佑。身为军人,必须在没有上天帮忙的情况下做到最好。

没多久,紧接着强烈的闪光后,有如远雷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从前方传来。透过望远镜看,浓雾的彼方隐约可见炮弹落地的火焰。果然还是无法观测吗?

想到这里的瞬间,视线前方发生爆炸,威力远比炮弹炸开大好几倍,爆炸时产生宛如红莲地狱的浓烟吹散浓雾,视野变得清晰。

「那个方位的目标是?」

视线仍盯着望远镜,米哈伊尔问道,部下立刻回答:

「罗马尼亚第三军团的弹药库!」

也就是说————

米哈伊尔放下望远镜,部下们发出激动的叫声。

「该不会打中了吧!」「没错,是有效射击!」

米哈伊尔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股飘飘然的亢奋与不安,大吼:

「给我冷静下来!准星保持不动,装填新的弹药!」

尼古拉耶夫接着喊:

「开始长距离炮的第二次有效射击。一零七公厘加农炮和喀秋莎火箭炮,发射!」

冲击波与爆炸声再次撼动了大地。

俗称喀秋莎火箭炮的自走多管火箭炮BM─13在距离阵地几公里的前方排成一排,一起发射火箭炮。装载于卡车上,具有高度机动性的喀秋莎火箭炮车共有三十六辆,每辆可以同时发射十六发火箭炮,不到十秒就能射出全部的炮弹。超过四百发的火箭炮在浓雾里拖着闪光的尾巴,破空而去。

庄严的光景几乎可以用神圣二字来形容。

下达一连串的指令后,米哈伊尔扫视周围的部下们。长距离炮的配置人数为一门十五人。每个炮兵各自肩负着不同的任务,一起操作降到制退机的炮身。某些人退出药筒后,立刻由另一个人填入新的弹药。然后关上炮身,利用这个空档计算落弹地点的观测手马上指示仰角与方位,两名炮座手转动摇杆,再次将巨炮瞄准敌军。炮击的速度为一分钟内三到四发。为了在同一时间尽可能发射出更多炮弹,炮手们有如分秒不差的时钟,发挥正确的功能,片刻也不休息地重复炮击的动作。

眼前的光景是由一万三千门大炮和一百一十万名士兵合力造成。

与德米特里四目相交。赢得了。米哈伊尔无声无息地露出确信的笑容。可以相信训练的成果,相信与战友们建立的情谊将带领他们通往胜利。

苏联释放出积郁已久的怨愤,彷佛让地狱业火出现在人间的炮击持续了八十分钟。敌人完全无法对几乎改变了地形的炮击做出反击。

十一月二十二日。转乘军用火车,又走了很多路,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分校,现为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士兵们长途跋涉赶来与苏联第四军团所属的步兵大队会合。从这里与同为第四军团的战车中队一起前进,再与先行一步的斥候(注7)会合,成为包围网的一员是上级交给她们的任务。

步兵大队正在除了士兵以外没有闲杂人等、也没有其他东西的雪地上待命。大队长伊戈尔少校一看到由五人小队与两名NKVD组成的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以俄罗斯军人来说甚为少见的热情笑着说:

「哈哈哈!没想到来的是女孩子!」

谢拉菲玛观察步兵大队的士兵。

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到毫不掩饰的情绪波动。

惊愕占五成、愤慨占两成、失望占两成,最后一成是紧张又兴奋。

「少校阁下,您对女性狙击小队有何不满吗?」

伊丽娜不苟言笑地问他,伊戈尔队长摇头回答:

「没有没有,只是普通的女性,尤其是长得标致的小姑娘不会从事狙击这项任务罢了。」

「您所言甚是,我们是一支由不正常的丑八怪组成的小队。」伊丽娜正经八百地回答,转移话题。「后面是战车吗?」

「没错,本战车中队是由KV─1和T─34组成的精锐部队。」

谢拉菲玛不由得发出赞叹的惊呼。在课堂上对兵器有所了解的战友们基本上也都对这些战车久仰大名。

KV─1是最大装甲七十五公厘、主炮口径七十六公厘的重型战车,在许多战局摧毁德军的战车及战防炮的炮弹,让敌军闻风丧胆。另一方面,T─34兼具足以与重型战车匹敌的火力及轻快的运动能力、轻量的车体,是可以透过优异的流线型避弹设计摧毁敌方炮弹的中型战车,现阶段具有号称红军最强大的性能。

然而……想到这里时,伊丽娜问道:

「所以呢?那些战车现在在哪里?」

「晚点才会到。」

什么?女兵们不禁反问,步兵大队的士兵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

队长始终笑脸迎人地回答:

「战车中队的驻扎地下了大雨,导致满地泥泞。他们将枕木铺在地上,做好万全的准备。可是真要进军,站在战车兵的立场,想让KV─1的装甲挡在前面,再让T─34随后跟上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当重达四十五公吨的重型战争打头阵时,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打头阵的战车故障了。」

伊丽娜简短地回答。伊戈尔队长点点头。

「答对了。你很懂嘛。」

「我对战车的印象就是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发明以来,始终在故障的情况下走走停停。」

「嗯,因此现在正紧锣密鼓地修理。会合地点也改到距离这里二十公里前方,斥候部队的所在地。不过他们的移动速度很快,大概稍后就会跟上吧。」

伊戈尔队长言尽于此,转过身去,举起右手示意。

步兵大队的士兵也不整队,鱼贯前行。

「咦?」谢拉菲玛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声。

伊丽娜一言不发地迈开脚步,不一会儿,小队的士兵也追上她。

「菲玛,这是要行军的意思吗?」

一旁的夏洛塔问她,谢拉菲玛也满心疑惑地回答:

「好像是。」

实战的行军就从她们几乎可以用悠闲来形容的对话没头没脑地开始了。完全没有真实感。

步兵大队与狙击小队就这么踩在浅浅的积雪上,慢慢地在森林中前进。

万一炮弹落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可能会全军覆没,所以不可能像游行那样,井然有序地排队齐步走。脑子里虽然知道这个知识,但是拉开间隔的士兵们垂头丧气、三三两两往前走的身影没有丝毫霸气,说得难听一点,包括自己在内,都觉得好窝囊。

「小姑娘,你害怕吗?」

声音从旁边传来。伊戈尔队长脸上挂着微笑。不在乎阶级差距,周到的语气让谢拉菲玛对他产生好感,但也觉得他没把自己当士兵看。

「是的,因为不清楚战况。我们

抵达现场前都不晓得自己要从事的作战内容就算了,甚至也不知道要对史达林格勒展开逆包围作战。」

来到这里以前,她已经做好直接被丢进史达林格勒的心理准备。

苏联军队彻底隐匿情报,甚至不让实际投入战争的士兵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才得知行动的规模如此浩大,全体队员都震惊了。尽管如此,她们似乎还算好的,开始作战的第一天,步兵师团只知道「要从史达林格勒南北两边突破」,途中才知道是包围作战。

远方不断传来宛若雷鸣的炮击与爆炸的巨响。

伊戈尔队长点头回答:

「战况嘛……单以这场行动而言,几乎可以说是胜利了。你们也知道第一天的战果吧?罗马尼亚军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抱头鼠窜,溃不成军。」

「原本那么不利的局面,居然能如此顺利地反攻,真令人惊讶。」

「这就是朱可夫上将天才的地方了。所谓的作战不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准备及动员也要到位,行动才有机会成功。」

谢拉菲玛同意。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反过来包围敌阵固然是极为大胆的想法,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可循。德军应该也会预料到这一点才对,即便如此还是被俄军的奇袭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可见这不只是火力的问题,也意味着苏联在搜集敌军排兵布阵的情报、隐匿我军的行动、使出欺敌战术、斗智斗勇的部分皆凌驾于德军之上。

距离开战当时吃了可以说是毁灭性的败仗,已经过了一年半。

苏联这头巨兽正逐渐醒来。

「久仰朱可夫阁下的大名,他真的很伟大呢。」

「这还用说。他可是对抗过白军和德军,也在中国大陆击败过日本的猛将,同时也是从不轻忽视察前线的现场主义者。这次行动结束后,他迟早会当上元帅。不过,他也是非常可怕的人。」队长始终笑意盈盈地说:「不管是敌是友,只要挡到他的路,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对方。从某个角度来说,比肃清还恐怖喔。」

「连朋友也是吗?」

「丧失士气的军官或无故撤退的士兵都会立刻被处死。你也听说过第二二七号命令吧。」

「一步也不许后退吗?」

开始对史达林格勒及高加索地区大举进攻的一个月后,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国防人民委员部单方面对苏联全军下达一道简洁明瞭的命令。

一步也不许后退!

望文生义,这是一道严禁无故撤退或临阵脱逃的命令。这种命令对军队而言再正常不过,可是苏联实施的方法极为残酷。胆敢临阵脱逃的士兵、或者是试图利用自残的方式离开前线的士兵不是被枪杀,就是被送到最前线的惩戒营。据说是基于把想逃的家伙送进监狱等于是帮助他们实现梦想的理由。在主要的战局,为了阻止士兵后退,还会配置由NKVD组成的督战队,赋予他们射杀逃亡士兵的权限。

不动声色地瞄了背后一眼。

奥尔加正以阴险的眼神四下张望。

她的任务是监视独立小队,但这支步兵大队虽有政治委员,却没有督战队,所以如有必要,她可能也会扮演起这个角色。

「可以一直后退的罗马尼亚好轻松啊。」

难得说出话中有话的讥讽,伊戈尔队长不表赞同。

「他们是悲惨地败逃了。敌人的主力战车LT─38是轻型战车,根本不敌我军的战车,而且几乎没派上用场。受到我军的炮击,跳上战车想反击时,发现老鼠咬断线路,导致机械故障。」

「这是玩笑话吧?」

「俘虏是这样说的,所以应该是真的。天寒地冻,为了不让零件结冰,会在战车里堆积大量的稻草,所以引来老鼠筑巢。连老鼠也站在红军这边。」

没想到殚精竭虑的行动居然由老鼠决定结果。

伊戈尔队长似乎领悟到谢拉菲玛的困惑,笑着说:

「那种像是棋逢对手的高手过招其实只是战争本质的一小部分,剩下的绝大部分其实是犯下致命错误的一方打败犯下更致命错误的另一方。」

是这样的吗?谢拉菲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这时,伴随着细微的震动,比刚才更响彻云霄的炮声轰然作响。不知是什么划破长空的声音不断传来。

「趴下!」

伊戈尔队长的怒吼在耳边响起,约莫十公尺前方的地面炸开。

被爆炸的风压弹开的身体撞上杉树,顿时眼冒金星。

朦胧的意识中,炮声与枪声不断从远方传来。谢拉菲玛浑沌的精神状态无法判断那意味着什么。

「……菲玛,谢拉菲玛。」

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艾雅的声音。艾雅很少发出这么急切的叫声。

脸上有股湿湿黏黏的感觉,还闻到动物的味道。谢拉菲玛被那股味道唤醒。

熟悉的牧羊犬正舔着她的脸。

「啊,巴隆。」

「谢拉菲玛!你流血了!有没有受伤?」

艾雅脸色铁青地吼着问她。

「我没事。咦?出了什么事?」

谢拉菲玛回溯自己的记忆,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喂,你们几个女人还在磨蹭什么!」

莫名其妙被痛骂一顿。

抬起头,同一时间拔足狂奔的士兵中,有人边跑边对她们大骂:

「如果还活着,就快点去支援斥候。所以才说女人没路用!」

艾雅不悦地咂舌,告诉谢拉菲玛:

「我先走一步,你快跟上来!」

要去哪里?谢拉菲玛无所适从地站起来。脑袋一阵刺痛,后脑勺肿了一个包。但仍配合身边的士兵们,往同一个方向跑。

穿过森林,进入雪地。

那一瞬间,彷佛听见电锯的声音,跑在前面的士兵纷纷倒地。其中一人惨遭爆头,就像破碎的西瓜。

双脚发起抖来。下一瞬间,听见伊丽娜熟悉的声音。

「不要停下脚步,把重心放低,冲到战壕那边!」

谢拉菲玛拼命地往前跑。耳边传来「咻!」的一声,叫声在背后响起。

前方的士兵又倒下了,眼前的视野逐渐开阔。

负责挖掘战壕的斥候部队和步兵大队都躲在临时挖的壕沟里,几百公尺开外可以看见枪弹的火光从未间断。

小队的伙伴在哪────伊丽娜朝自己招手的身影映入眼帘,谢拉菲玛全力跑过去,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滑进壕沟里。

「哇啊啊啊!」

旁边传来有如野兽般的号叫声。

刚才对自己破口大骂的红军士兵痛得满地打滚。腰部受了重伤,白色的骨头依稀可见。

周围的同伴用布按住伤口,要他咬住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恶梦?

「运气太差了。」伊丽娜轻描淡写地回答:「碰上罗马尼亚军的局部反击。敌军的规模是两个大队。斥候的无线兵遇害,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总人数不相上下,但地形对我们不利,一个搞不好可能会全军覆没。」

连这句话的一半都还没能完全理解时,敌营已对他们进行全面机关枪扫射。谢拉菲玛几乎是以贴着地面的方式趴在地上,领悟到一件事。

自己正面对战斗。

太丢脸了,怎么会这么丢脸。自从入营以来就一直接受训练,也对自己撑过选拔感到骄傲。但无论再严格的训练,都不会真的自相残杀。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其实还没有理解战争是怎么回事。

「其、其他的小队成员呢?大家上哪儿去了?」

「我派夏洛塔和妈妈跟着艾雅,与斥候队的指挥官一起去打探消息。那家伙干得很好……但如果无法用炮击排除敌军的机关枪扫射,横竖还是死路一条。」

伊丽娜仍是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用缺了食指的右手抓住望远镜。

她说的话让谢拉菲玛感到一丝苦涩。只有自己这么丢脸吗?

「狙击兵、狙击兵小队,救救我们!」

二十公尺开外的地方,斥候部队的炮兵紧巴着野战炮不放,向她们求救。他躲在七十六公厘炮的护盾后面,拼命地呐喊。敌人的子弹有如雨点般不停地打在护盾上,一再盖过他的叫声。

「正……请想办法解决那挺机关枪!……准星……无法射击!」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谢拉菲玛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只有那座野战炮能凌驾敌人以数量取胜的枪击。敌人也深知这点,所以持续扫射,不让他们有机会炮击。七人一组的炮兵全都拼命躲在护盾后面,无计可施。周围的迫击炮兵也束手无策地躲在战壕里。

谢拉菲玛的注意力快速地集中起来。

周围的一般步兵光是要边躲避边回击,以阻止敌军的突击就已经无暇他顾了,伊丽娜也无法开枪。

「我来!」

本来不用昭告天下,可是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谢拉菲玛大喝一声。

从士兵之间探出脑袋,拿好SVT─40,眼睛贴在瞄准镜上。

扩大成四倍的视线范围内,可以看见罗马尼亚兵的脸。平缓上升的斜坡对面,敌人正

利用棱线拉起封锁线,往下射击。步兵在仇视与恐惧的驱使下,一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似地不断射击。谢拉菲玛寻找负责用轻机关枪ZB─26扫射的人。连射的动作很难不引起注意,谢拉菲玛立刻在瞄准镜中央捕捉到那名射手的身影。

距离为两百五十公尺,误差一公尺。不算太远,几乎不需要调整瞄准距离。再来只要扣下扳机即可。射击落在T字瞄准线上的敌人。

刹那间,笔墨难以形容的情绪牵制了她的动作。

虽然连一秒钟都不到,强烈的不快制止她的食指。

扣下扳机的同时,子弹把地面射出一个洞。

怎么可能?这么短的距离。

再次确认距离。没错。自己确实瞄准了敌人。

但第二发也没射中。

这时,原本只顾着射击我方大炮的射手注意到自己被攻击了。

瞄准镜的另一头,协助机关枪手的士兵指着这边。颤栗掠过谢拉菲玛全身。第三发射得更偏了。

机关枪的枪口朝向谢拉菲玛,枪口形成一个黑点。

「冷静下来,回想课堂上教的一切。」

伊丽娜以训诫的口吻对眼睛始终贴着瞄准镜的谢拉菲玛说。

「机关枪连续射击的热能会导致空气扭曲变形。误差就出在这里。加上二十公尺,射击。」

罗马尼亚兵发射机关枪的瞬间,谢拉菲玛将瞄准点往上修正。

补足二十公尺误差的子弹不偏不倚地正中机关枪兵的胸口。

敌人颓然倒下的瞬间,碰到机关枪,推倒了机关枪。

「就是现在,开始炮击!」

负责七十六公厘野战炮的炮击手大喊,炮声响彻四周。

已经瞄准目标的野战炮正确地发射,榴弹炸飞敌军,有如四散纷飞的树叶。原本束手无策的迫击炮射手也陆续发射炮弹。

曲射的炮弹如雷雨般落向罗马尼亚军的临时阵地。

白烟随爆炸声扬起,罗马尼亚军的枪声沉默了下来。

「步兵大队,进攻!」

耳边传来伊戈尔队长的叫声。

红军士兵与他的叫声一起往前冲。伊丽娜不厌其烦地告诉谢拉菲玛:

「我们在这里待命。依照训练,视线不要完全离开准星,有机会就开枪。」

视线离开瞄准器,视野顿时豁然开朗,终于能看清楚战况了。

以PPSh─41冲锋枪与配备刺刀的莫辛─纳甘步枪为武器的红军士兵彷佛是要发泄内心的积郁,越过棱线,冲向敌人。罗马尼亚军利用地形优势拉起的封锁线早已瓦解。

就在紧张微微松懈的那一刻,谢拉菲玛的脑门察觉到一股带着热浪的光线,视野角落捕捉到敌人发光的影子。是以前自己无法隐藏,如今已经知道该怎么感知的,杀气。

将准星转向左侧,再度从瞄准镜看出去,罗马尼亚的布谷鸟正瞄准自己。

谢拉菲玛没有一丝迟疑地扣下扳机,敌人的钢盔飞向空中,人则倒卧在地。

赢得了────无论是自己,还是红军。

想到这里的瞬间,敌营传来爆炸的巨响。

红军士兵一起往这边逃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谢拉菲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LT─38。没什么杀伤力的轻型战车。大部分都被老鼠咬坏管线的战车。

四辆铁甲战车肆无忌惮地蹂躏着毫无还手之力的红军步兵,朝这边进攻。

「未免也太不走运了。」

伊丽娜冷冷地回答,问刚才的炮兵。

「那个,有办法搞定吗?」

炮兵指挥官这才六神归位地叫嚷:

「换成穿甲弹射击!」

炮兵们敏捷地采取行动,对敌人的战车展开炮击。

下一瞬间,敌军的战车主炮发出火光,榴弹直接命中护盾,野战炮惨遭破坏,引爆炮弹。炮兵们支离破碎的四肢在空中飞舞。

曾向自己求助的炮兵指挥官整个胸部以上都不见了,当场毙命。

丧失强大的火力,红军士兵显然都感到不知所措。

「不、不许退缩,投入所有战防武器!」

步兵大队的伊戈尔队长大声地宣布。他与炮兵站在相反的方向,正对周围的士兵下命令。

还有战防武器吗?

谢拉菲玛满心期待地看着他,有个出乎意料的东西探出头来。

是巴隆。包括巴隆在内,一共有四条狗,背着某样东西,像是给狗穿的背心,上头还有突出的天线。

「那是什么?」

「地雷犬。」

伊丽娜简洁扼要地回答。

「受不了的话,可以不要看。」

谢拉菲玛不明白她所指为何。但接下来的剧情一目了然。穿着背心的狗儿们一听到命令就同时冲向敌人的战车。真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军犬。

敌军的战车紧急刹车,开始一起后退。从他们不断胡乱炮击与射击的样子来看,显然十分狼狈。

两条狗各自钻进敌人战车底下的瞬间,狗身上的背心应声爆炸。战车最脆弱的底部受到破坏,一口气就解决掉两辆敌军的战车。

红军士兵们高举拳头,欢声雷动。

让狗儿们背着炸弹,接受冲向敌军战车的训练。

从熊熊燃烧的战车爬出来的罗马尼亚士兵变成一颗颗火球,在雪地上打滚。还来不及灭火,就得先面对红军士兵的猛烈攻击。

这里是地狱吗—

谢拉菲玛茫然地看着熊熊燃烧的战车与不住后退的战车,后知后觉地发现地狱还没有落幕。

另外两条地雷犬正朝这边狂奔而来。被爆炸吓到、又害怕火烧的狗打算逃回安全的家。巴隆跑在最前面。

「地雷犬吓坏了,快开枪!」

红军士兵放声大喊,对狗儿们开枪。问题是,这款兵器不负红军所望,训练得极为聪明,再加上射击面积小,不是那么容易命中。

「谢拉菲玛,动手。」

伊丽娜毫不犹豫地下令。其他士兵也争相叫喊。

「狙击兵,拜托你!那家伙如果冲过来,我们全都得死!」

谢拉菲玛望向瞄准镜。巴隆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T字准星的中央。

巴隆也看见谢拉菲玛了。

一心只想逃回曾经喂过自己、抚摸过自己的人身边。

谢拉菲玛无法扣下扳机。这段时间,变成炸弹的巴隆仍一心一意地奔向这边。

「狙击兵!」

红军士兵鬼哭神号的同时,瞄准镜的对面,巴隆的头被一枪射穿,发出「汪!」的一声哀鸣,一命归西。另一条狗也被射穿身体,就地引爆。

「说得也是,射狗比射杀敌人要来得难受多了,我能理解。我也杀了三个人,但是都没有现在难过。」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艾雅翻身滚进战壕。夏洛塔紧接在杀了两条狗的艾雅身后也滚进来,撞到谢拉菲玛的头,低声呻吟。

「我、我也解、解决了一个人……」

然后是嘉娜,连NKVD的奥尔加也冲进壕沟。

「艾雅,战况如何?」

伊丽娜问道,击毙三名敌人及两条狗的艾雅一脸坦然地回答:

「斥候大队拼尽全力,战力还是大为削弱。刚才的炮击与突击让敌军的步兵战力大减,可是那辆前来增援的战车实在太厉害了。迫击炮打不中,幸存的野战炮已经没有子弹了,而地雷犬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还有,斥候大队的战防武器都在那个小型阵地里。」

艾雅说到这里时,摆脱地雷犬威胁的敌军战车又开始炮击,在艾雅背后扬起一阵烟尘,土壤被炸得到处乱飞。艾雅看着那边,继续报告:

「武器虽然还在,但射手好像已经死了。」

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剩下的步兵只剩下步枪和手榴弹之类的武器。完全不足以对抗战车的装备。

「队长,那个!」

夏洛塔大喊。

伊戈尔队长和与他同行的NKVD正带着身边的步兵往林间撤退。既没有给出暗号,也没有做出命令。

「失败主义者!」

奥尔加举起SVT─40,瞄准他们的背后。同一时间,谢拉菲玛扑向她,把她压倒在地。

「你要做什么!」

谢拉菲玛忍不住大声叫嚷,奥尔加拔出腰间的托卡列夫手枪,指着谢拉菲玛的头。

「我才想问你要做什么。我有权射杀逃兵与阻止我射杀逃兵的人。」

她的语气与眼神没有一丝迷惘,枪口顶着谢拉菲玛的太阳穴。

「两个人都放下武器,离开对方!」

伊丽娜表情严肃地下令,但奥尔加完全不当一回事。

「别想命令我。我是哈图娜同志的部下,不归你指挥。」

艾雅将SVT─40的枪口对准奥尔加。

「秘密警察,你没有其他同伴。一旦你对他们开枪,步兵大队也会杀了你,而我们会被你拖下水。既然如此,我只好在那之前先除掉你。」

奥尔加低咒一声,轮流看了艾雅和谢拉菲玛一眼。看来是在犹豫要先射杀谁

。夏洛塔脸色铁青地尖叫:

「快住手,哪有人在敌军面前起内讧的!」

奥尔加露出扫兴的表情,喘着粗气。她本来就没当小队的人是战友。

伊丽娜冷冷地问她:

「奥尔加·雅科夫列夫娜·多罗申科,你认为你此时此刻是在执行你的目的吗?」

奥尔加的表情突然凝结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她收起手枪。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绝不是死在这里。看到指挥官逃亡的步兵大队有如无头苍蝇似地四处逃窜。最后只剩下斥候大队和她们几个人。

「来人呀,快来人啊!喂,步兵,不准逃跑!有没有人会用这把枪?」

耳边传来斥候大队的士兵悲痛莫名的叫声。

是刚才射出榴弹的小型阵地。

那里有座全长超过两公尺的庞然大物,是一把奇形怪状、有两只脚的大型步枪。

「艾雅!」

被伊丽娜点到名字,艾雅毫无惧色地冲向小型阵地。

艾雅穿过枪林弹雨,滑进逐渐变成断垣残壁的射击阵地。

被榴弹破坏的土壤与斥候士兵失去了上半身的尸体。

就射击位置,检查失去射手的战防武器。单发式、大口径、长枪身的战防枪狄格帖诺夫PTRD1941已填满实弹,看来并未故障。

让准星对准战车,负责装填子弹的士兵以颤抖的声线问她:

「那个,你会用吗?」

「以前用过类似的东西。这玩意儿的贯穿能力有多强?」

「要贯穿正面装甲有点困难,但如果是潜望镜的话应该没问题。不过,距离长达一百公尺,目标又很小。」

艾雅边听边调整准星。

视线前方的战车转动炮塔,可能是注意到这边的异状,正把炮口转过来。潜望镜的观景窗高十公分、左右各十五公分。敌人也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弱点,所以还加上遮罩式的挡光板,导致标的物更小。PTRD没有瞄准镜,只有照门和准星,构造十分单纯。但是没问题,瞄准镜本来就只是辅助用,要是没有瞄准镜就无法战斗的话,还是别当狙击手了。更何况—

「比熊的眼睛还大嘛。」

艾雅自言自语的同时也扣下扳机。

枪声伴随着强烈的冲击响彻云霄,十四点五公厘的大型穿甲弹发射出去。

以飞快的初速发射出去的子弹直接命中潜望镜正中央。战车火花四溅,履带停止转动。艾雅确实感受到给猎物致命一击的快感。大口径的穿甲弹轻易地击碎坚固的防弹玻璃,就像打碎用麦芽糖做的糖人,原本看着这边的操纵手也一命呜呼。

「好、好厉害呀!你到底是什么人!」

装填手难掩激动地欢呼,艾雅把枪机往后拉,退出弹壳,只丢下一句话:

「下一发。」

即使操纵手死了,战车也还活着。幸存的炮击手正把炮口指向这里。

艾雅身旁的装填手也赶紧回神,塞入新的子弹。

既然炮击手瞄准这里了,再来只要锁定对方的展望孔即可。艾雅扣下扳机。

枪声与冲击再次同时响起,战车喷出一阵淡淡的血色狼烟。战防枪具有让人尸骨无存的威力。

罗马尼亚兵惊慌失措地掀开战车的侧门逃出来。位子上只剩战车兵与装填手,两人全身浴血。

一旁的装填手不知道在喊什么,继续填入下一发子弹。

接下来的目标太容易解决了。瞄准疯狂逃命的敌军背后再次扣下扳机。罗马尼亚兵顿时一分为二,从尸体泉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雪地。

艾雅扬起一边的嘴角,吐出白色的雾气。

内心充满了绝对的权力如今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成就感。

「艾雅,够了,停止射击!」

对伊丽娜队长的指示置若罔闻。现在岂有停手的道理!

最后的猎物……

「变更弹种。改用穿甲燃烧弹。」

艾雅一声令下,兼具穿甲力与爆炸力的子弹立刻塞进战防枪。

眼看同伴的战车陆续遭到毁灭性的攻击,敌军的最后一辆战车边用车载机枪胡乱扫射边回防。不幸的是原本试图攻进红军阵地,导致侧面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艾雅面前。打得中。艾雅回忆课堂上教过的知识。后面突出来的部分是油箱。

与枪声一起发射出去的穿甲燃烧弹命中最后一辆战车的油箱,引起爆炸。全身着火的罗马尼亚兵逃出战车,随即死在艾雅枪下。

她已经听不见伊丽娜和装填手的声音了。全都是噪音。趁机攻击敌军战车兵的红军士兵令她火冒三丈。居然敢抢夺自己的猎物?好想杀死他们。可以的话,就连频频称赞自己的装填手也想一并杀了,但只剩自己没法装填子弹,只好忍耐下来。

迅速地完成瞄准与发射,解决了四人中的三人。

这就是自由。这就是力量。

艾雅笑着继续射杀剩下的罗马尼亚兵。

主义、主张、观念、民族……她不需要这一切,她只需要这个环境。

没有猎物了吗?艾雅情绪高涨地左右移动枪口时,最初击破的战车映入眼帘。原本应该已经尸骨无存的炮塔不偏不倚地对着自己。LT─38的搭载人数为四人,操纵手和炮手都被她杀了,逃出来的装填手也被她杀了。

还有一个人。只剩驾驶还留在车内。他为了帮战友报仇,推开战友的尸体,死不放弃地瞄准自己—

领悟到这点的瞬间,枪声与炮声同时响起。

艾雅发射的子弹被战车的护盾弹开。

而战车发射的炮弹将艾雅与她身边的两名装填手炸得粉身碎骨。

「艾雅!」

夏洛塔和嘉娜的叫声回荡在耳边。伊丽娜闭上双眼,奥尔加依旧面无表情地目送艾雅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谢拉菲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敌军的最后一辆战车就像身受重伤的猛兽,开始慢吞吞地移动。不知是纯属巧合,还是想找女性狙击兵报仇,笔直地朝她们的阵地驶来。

「除了那把枪以外,没有其他战防武器了。」

奥尔加喃喃自语的同时,红军士兵对战车展开猛烈的射击。然而步枪的子弹根本无法贯穿装甲,只能无力地擦出徒劳的火光。

意识逐渐飘远。无处可逃的现实让谢拉菲玛试图锁上心门。

「谢拉菲玛。」

伊丽娜以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

「你能接下艾雅的工作吗?」

谢拉菲玛的嘴唇颤抖。艾雅的工作。用战防枪击败敌人的战车,扫平敌军,自己也跟着陪葬。那个天才的工作。

手脚都在发抖。泪水盈满了眼眶,谢拉菲玛大声回答:

「我可以!」

也不等伊丽娜回答,谢拉菲玛冲向艾雅所在的阵地。残存的罗马尼亚兵射击的子弹掠过耳边,划破长空。

自己是为了保护她们、保护同伴才来到这里。

还以为只能由自己装填子弹时,伊丽娜出现在她身边。

「要把别人的话听完啊。我也去。」

目的地是战防枪的射击阵地。谢拉菲玛冲进化成一片血海的目的地。

与伊丽娜合力抬起翻倒在阵地中的战防枪,正要采取射击姿势时,谢拉菲玛当场愣住。

枪身折断了。装填口也扭曲变形。

下意识地望向伊丽娜,后者摇着头回答:

「已经没办法再使用了。」

在场的所有红军唯一仅存的战防兵器完全遭到破坏。

视线移到战车上。只见那只钢铁巨兽正一路弹开红军的射击,往狙击小队的阵地前进。速度虽慢,但方向十分笃定。

谢拉菲玛从阵地探出身子,举起SVT─40。

声音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以几乎已经变成自动化的敏捷身手,将瞄准线对准装在炮塔上的驾驶用炮塔潜望镜。

瞄准即使是小型子弹也能贯穿的少数弱点,扣下扳机。子弹被防弹玻璃弹开。瞄准同一个地方,再射一次。

防弹玻璃碎裂,子弹射进车内。然而战车并未停下脚步。那当然。因为驾驶现在正扮演着操纵手的角色,不在驾驶。尽管如此,谢拉菲玛又开了一枪,这次射偏了,但谢拉菲玛仍不屈不挠地再开一枪。子弹射进战车内,不知是否跳弹,战车停止了一刹那。

然后炮口慢慢地开始移动。敌军的驾驶发现了扰人的狙击手,决定赶走这只苍蝇。一面弹开其他红军扫射的子弹,将炮口对准这里。

持续锁定炮台顶射击的同时,谢拉菲玛轻声歌唱。

苹果花迎风绽放 河面笼罩着薄雾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配合歌词扣下扳机。要击中移动的炮塔比登天还难。谢拉菲玛一次又一次地射偏,被装甲弹开。随着炮塔改变角度,这次射中了别的潜望镜,被完好无缺的防弹玻璃弹开了。

站在岸边高唱 喀秋莎的歌谣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谢拉菲玛继续射击,终于打破了另一片防弹玻璃。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花四溅的子弹被弹至车外。

战车的炮口朝向这里。原本在她眼中只看见炮身的战车,慢慢地只剩下黑色的炮口。可惜瞄准炮口的子弹落空。炮口变成一个黑点。

谢拉菲玛以惊人的冷静接受了可能会死掉的预感。

能如此冷静并不是因为她拥有士兵不可或缺的意志力,也不是做好慷慨就义的心理准备,而是已然产生质变的意识站在背离现实的角度,置身事外地凝视着她。是这个意识保护了自己。

喀秋莎的歌声 越过遥远山丘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唱完一整首喀秋莎,背离现实的意识打算迎接死亡的瞬间,敌军的战车LT─38发出轰然巨响,爆炸了。

「咦?」

谢拉菲玛失声惊呼。这时她的意识已完全恢复正常。

履带践踏着大地,由柴油引擎驱动的庞然大物发出与野兽咆哮无异的巨响,声音层层叠叠地响彻了周围一带。

斥候兵们发出惊喜的叫喊。

「是我方的战车大队!」

红军的战车穿过林野,陆续出现。因故障落后的我方部队。重型战车KV─1和中型战车T─34。

红军的战车远比罗马尼亚的LT─38性能优异,只用了一发七十六公厘炮就让敌军的最后一辆战车随风而逝,再以榴弹与车载机关枪对残存的罗马尼亚兵展开猛烈的炮火攻击。坐在战车上的士兵们纷纷跳下战车,双脚尚未着地,便已拿着PPSh─41一阵扫射。

其他红军士兵也彷佛重新活过来似地开始反击。

已经失去人数上的优势,如今又失去战车的罗马尼亚兵顿时兵败如山倒。

指挥官不晓得在喊什么,棱线另一头幸存的士兵陆续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那名指挥官以破碎的俄语大喊:

「投降,投降。去你的希特勒,去你的安东内斯库!」

安东内斯库指的是罗马尼亚的独裁者────扬·安东内斯库。

「呿!什么去你的,害我们死了这么多人。」

红军士兵皆对他们事到如今才以痛骂自己国家的独裁者来表示臣服的态度感到义愤填膺,但也只能做出停火的指示,握着枪,从战壕里走出来俘虏他们。

「结束了。」

伊丽娜拍拍谢拉菲玛的肩膀。

直到她出声以前,谢拉菲玛都紧握着SVT─40。

「队长、菲玛,你们没事吧!」

夏洛塔和嘉娜冲上前来,与她们紧紧相拥。战斗结束了。

罗马尼亚兵排排站,双眼无神地看着红军士兵。

这是胜利的画面,无庸置疑。

谢拉菲玛轻声说道:

「艾雅呢……」

「她死了。」

伊丽娜从血流成河的壕沟里站起来回答。

「在战场上,只要犯错就会死。我在课堂上教过你们了。」

夏洛塔四下张望,然后从化为血海的阵地移开视线,发出痛苦的呻吟。陪在她身边的妈妈一脸不敢置信地说:

「她是如假包换的天才,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狙击兵。」

「没错。」伊丽娜表示同意。

「艾雅确实是天才。今天她也射杀了十二个敌人。要是能继续战斗,或许能射杀超过一百个敌人,成为一流的狙击手。但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射出子弹就完事了!』她忘了明明早就知道的基本常识,一直待在同一个阵地进行高调的狙击,结果被反噬了。一般的技术人员可以不断地从错误中学习,让自己愈来愈熟练。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不允许犯错。你们也要牢牢记住眼前的画面。这就是狙击兵的死。」

谢拉菲玛望向阵地。狭小的阵地内有三个被榴弹直接打中,身首异处的士兵。或许是因为爆炸的威力太大了,所有的遗体都变成肉块,看不出原形是什么,也无法判断哪一块是谁的尸体。

那些肉块还在冒着蒸腾热气。那是人类逐渐回归为物质的过程,如果用他们的英灵正魂归九霄来形容,未免太过凄惨。

「艾雅死了。她的成绩不可能再进步。因此如果没有人记得她是优秀的狙击手,她就无法魂归故里。她再也没有机会遇见应该要遇见的人,也没有机会生儿育女,当然也不会有子孙。一切尽归虚无。这就是所谓的死亡。你们要悼念她,连她的份一起战斗。」

艾雅。

谢拉菲玛回忆那个渴望自由的哈萨克天才。

艾雅得到自由了吗?临死前,她难得笑了。但是在她的笑容里却感受到宛如被恶鬼缠身的虚妄与执念。

谢拉菲玛不经意想起一件事。

我杀死的罗马尼亚兵又如何呢?他们也还活着。

「罗马尼亚兵」、「布谷鸟」的代号从记忆中剥落,现出人类的脸。一面用机关枪扫射,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他们眼中由始至终满是惧怕。

然而,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遇见任何人,无法回到故乡,无法生儿育女了……

「为自己感到骄傲!」

谢拉菲玛不知不觉发起抖来,伊丽娜用缺了手指的右手,隔着手套抓住她的左肩。

另一只手抓住夏洛塔的右肩。

夏洛塔也在发抖。她也射杀了敌军。

「如果想起杀害敌军的事,现在就给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激动迟早会消失,只留下真实的感受。为了到时候可以只感到自豪,现在一定要为自己感到骄傲!你们杀死的敌军将无法再伤害任何一位我方的战友!没错,你们救了战友的命。杀死一个侵略的敌人,等于拯救无数的战友。所以现在立刻给我感到骄傲、感到自豪、感到光荣!」

谢拉菲玛抖得有如秋风中的落叶。

闭不起来的嘴巴不断呵出雪白的气息。

将艾雅的死烙印在视网膜、悼念她、为杀死敌人感到骄傲—

满心只剩下灵魂几乎要蒸发的恐惧时,妈妈用力地拨开伊丽娜的双手,一把抱住谢拉菲玛和夏洛塔。

「这个要求对现在的她们太残酷了。」

被妈妈温柔地拥入怀中,谢拉菲玛彷佛得到了赦免,放声大哭。夏洛塔也顾不得形象地大声哭泣。

想到艾雅,想到敌军。思绪根本来不及整理,只是放任感情地痛哭。

「别忘了,你们只有今天能哭泣。」

伊丽娜只丢下这句话,就从三人身边走开了。

哭到声嘶力竭后,周围的红军士兵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们,给她们一把剪刀,说是遗体只能就地掩埋,所以劝她们剪下战友的头发,留作纪念。

谢拉菲玛从三人份的肉片混成一片的遗体中找到艾雅美丽的黑发,拉起来时,不小心连头皮的一部分也扯出来,谢拉菲玛背过身去,剪下一小截发尾。

十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时分。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首战,同时也是俗称的天王星行动结束了。

单就行动本身而言,可以说是苏联的大获全胜。史达林格勒南北两侧的罗马尼亚军面对红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不是等同土崩瓦解地撤退,就是试图局部反击,却以失败告终,死伤八万人,六万人变成阶下囚。再加上狙击小队的有限战争(注8)奏效,南北两地的红军得以在更西的卡拉奇会师。距离作战开始只花了四天,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史达林格勒市内的德国第六军团被打得猝不及防,没能在第一时间对急转直下的局面做出反应,导致二十五万名士兵被封锁在包围网内。

红军共计折损了八万人左右,所幸大部分的伤兵并未被俘,得以接受治疗。不确定究竟死了多少人,但是相较于一百一十万的总兵力,损失不算太大。艾雅的死与她的人生也湮没在一百一十万人中的几万人里面,成为相当于误差值的一部分,无人知晓,与她的尸骨一起埋葬在俄罗斯的平原上。

形成包围网的红军为了因应来自内外的反击,在各地扎营待命。所有人都在进攻中稍纵即逝的片刻宁静享受喘息的时光,唯有第三十九独立小队被召回位于伏尔加河东岸的前线基地。

基地里有两千个人,是为天王星行动及其后攻势的储备兵力。

「各位,她们是首战就杀死十六名敌兵的女性狙击小队!」

基地司令官上校大声地介绍排成一列的狙击小队,引起一阵哗然与掌声。

谢拉菲玛置身事外地观察立正站好的每个士兵的表情。只有极少数的人献上祝福与赞美,其他人都用彷佛看到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们。十六人中有十二人皆由艾雅放倒,而她已经死了。接受赞美又能改变什么呢?

基地司令官上校静待掌声结束,语气转为严肃。

「爱国的苏联人民如今已不分男女,像这样成为士兵,投入战地,为了打倒法西斯,奋不顾身地战斗。他们或她们可以永远受到祖国的眷顾。然而,在这个就连女人都浴血作战的战场上,居然有卑鄙小人因胆怯而忘记自己的义务,只想逃避眼前的死亡!」

谢拉菲玛倏地抬起头

来。

士兵们一起回头看。

步兵大队的伊戈尔队长和与他同行的NKVD政治委员。这两个指挥官被没收枪和阶级章,由士兵从两侧架着,悄然无声地站在那里。

「他们丧失了荣誉,代价就是要付出生命。他们被判处枪决,且即刻执行。接下来要前往史达林格勒的人,或者是要去西边的人都给我看好了。身为士兵的光荣与死亡。」

这才是目的。她们只是前菜。

谢拉菲玛恍然大悟。在拥有地位与阶级的军官与NKVD被当成叛徒处刑前先称赞她们「即使是女人」也奋勇作战,借此让士兵们体会到逃亡会有什么后果的恐惧与屈辱。不战斗的男人连女人都比不上。

伊戈尔队长始终万念俱灰地低着头。谢拉菲玛想起战斗前一刻的他。在自己不被视为独当一面的士兵时,是伊戈尔队长鼓励她,也是伊戈尔队长要她趴下。

谢拉菲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基地司令的脸。

只见他既没有不忍,也没有特别激动,一脸结束演说的满足感。

「狙击兵小队的同志。」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基地司令似乎留意到谢拉菲玛的反应,与她视线交会,不解地问道:

「你有什么想对叛徒说的话吗?」

「我想请您饶他们一命。」

基地司令的表情僵在脸上。所有人皆窃窃私语地盯着谢拉菲玛看,四周寂静无声。

「我会当作没听见这句话。」

司令官慢条斯理地颔首,彷佛这是法外开恩的行为,领着副官就要回宿舍。

「请等一下!」

谢拉菲玛冲向他。伊丽娜从背后扑上来制止她。

「冷静点。」

谢拉菲玛不顾一切地继续请命:

「死刑太残酷了。如果我们是英雄,请听我的请求,饶他们一命。」

基地司令回头,丝毫不掩饰脸上不耐烦的表情。

「你认为是我个人冷酷无情地处死他们吗?这是红军的方针。拟定本次作战计画的朱可夫上将阁下也赞成这个方针。」

「就算是朱可夫阁下,我也要请他饶他们一命!」

「你说什么!」

基地司令气得涨红了脸。

这句话已经远远超出一介上等兵可以说的话。

周围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有个戴着尉官阶级章的士兵从宿舍走来。附在基地司令耳边说了一句话,随即转身回宿舍。

基地司令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迎上谢拉菲玛的视线。

「既然如此,就请你这么做吧。」

「什么?」

「朱可夫上将阁下叫你。他为了视察本次行动,人正在本基地。」

谢拉菲玛瞪大了双眼。

但也只应了一声「是」,连声线都没有颤抖。

经过貌似副官的尉官传达,谢拉菲玛走进朱可夫上将的会客室。

伊丽娜难得失措地说要跟去,但是被副官拒绝了,表示谈话结束后会摇铃。门在背后关上,连他们争辩的声音都听不见。

调整到适温的空气与朴实无华却低调的家具,为室内与基地内的其他空间做出一线之隔。

这是莫斯科的空气。带来这股空气的人正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处理文件。

「我是隶属最高司令部预备军,狙击兵旅团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上等兵。」

主动报上官阶与姓名,毕恭毕敬地敬礼。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回了一句「辛苦了」,视线也不抬一下,继续处理文件。

他从革命战争以前就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猛将。在俄罗斯帝政下与德军作战,发生革命战争时也亲自跨上战马,担任骑兵队长,与白军奋战到底。伟大的爱国战争爆发前,他在中国大陆坐镇指挥国境纷争的战斗,借由集中投入战车与滴水不漏的欺敌作战,将日本与其傀儡军打得落荒而逃。

眼前人给谢拉菲玛的印象与在报纸上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中人截然不同。报纸上的他遵循军人的传统剃短头发,胸前挂着好几个勋章,眼神凌厉地睥睨眼前几万名士兵的模样不啻为威严上将的标准形象。但抚顺了黄褐色的短发,穿着简单的便服,专心处理文件的表情既知性,又温和,让人联想到故乡的学校老师。

「同志,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吗?」

朱可夫问道,谢拉菲玛这才回过神来。光是看到对方,就被对方的气势压制。

谢拉菲玛叮嘱自己只说结论。

「我想为步兵大队长及政治委员请命。」

「很遗憾,他们的死刑已经由基地司令与NKVD联署成立。」

「请阁下动用自己的权力,网开一面……」

「我也认为他们该死。如果他们是带着斥候大队和你们那支狙击小队撤退,与战车部队会合的话,我不会怪他们。但他们是阵前逃亡,陷你们于险境。为了不让以后有人有样学样,绝不能开先例。他们一定得死。」

朱可夫的回答有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迟疑。脸上始终挂着如教师般柔和的表情,继续处理文件,一面向谢拉菲玛说明处刑的必要性。

「可、可是被自己人杀死未免也太残酷。在来自后方的战友威胁下与前方的纳粹战斗太不人道了。希望阁下能更珍惜自己人一点。」

「你说得没错,阿尔斯卡亚同志。」

朱可夫抬起头来,目光十分和善。

「听说你因为故乡被法西斯破坏,成为志愿兵,今天第一次上战场就射杀了两名罗马尼亚的敌军,真了不起。」

「不敢……」

没想到自己的战绩已经传进朱可夫耳里,谢拉菲玛惊讶之余也感到不胜惶恐:「您过奖了。」

「话说回来,你为何要杀死罗马尼亚士兵?」

谢拉菲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谢拉菲玛回答:

「为了保护战友和自己。如果不攻击罗马尼亚兵,战友就会被杀。」

「没错,就是这样。」

朱可夫满意地点点头,对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上等兵阿尔斯卡亚同志,你成功地证明只有自己正常了吗?」

谢拉菲玛一时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用意。在心里反刍。证明只有自己正常?她并没有这么做。

射杀罗马尼亚兵是为了保护自己人。因为对方是敌人。她没有错。但伊戈尔队长被处死太不人道,所以必须阻止这种事发生。

她试图借由展开这样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现在是正常的—

明白朱可夫提出这个问题的深意时,谢拉菲玛一下子回到现实。

她居然在会客室里质问苏联军人的最高统帅,很快就会当上元帅的人,英雄朱可夫。

为战友向人上人请命,还说处死战友太不人道。

在这个拥有绝对的意志力与权力,能毫不犹豫地处死失败主义者与逃兵的人面前。

双腿开始颤抖,但也不能回头。

「就算我不正常也无所谓,请饶伊戈尔队长一命。」

「这场战争可能是人类史上前所未见、不曾发生过的战斗。」

朱可夫第一次放弃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望着窗外,自言自语似地说:

「一如你的村子,有许多村落被歼灭,人民遭到虐杀,或是被当成劳动力强行带走。他们把消灭犹太人当成国家的目标,将布尔什维克与犹太人混为一谈。因此对他们而言,苏联人民大概也是必须消灭的对象,或是像斯拉夫民族那样,必须成为服从他们的奴隶……剩下来的人口皆逃不过遭屠杀的命运。也就是说,纳粹企图消灭整个苏联。这场战争中不存在议和的选项。即使将他们赶出苏联,但除非我们攻下柏林,让纳粹体制彻底瓦解,否则就算只剩下希特勒一个人,他也会继续战斗吧。」

谢拉菲玛被朱可夫的说词吸引住了。

他对战争的观点与过去听过的观点完全不在一个维度,具有让听众听得入迷的力量。

「基于本次行动的成果,救出史达林格勒几乎已经是斩钉截铁的事。然而,我还有一个非救不可的都市,那就是列宁格勒……请不要告诉别人,那座都市已经被包围了一年以上,除了寒冷与纳粹的炮击,还得对抗饥饿。结冰的拉多加湖是唯一的补给来源,但是量完全不够。街上满是饿死与冻死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是比史达林格勒更像人间炼狱的地方。」

谢拉菲玛有些诧异。列宁格勒正受到包围战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她听说人民都不屈不挠地战斗。

从未看过任何与市民深受饥饿所苦有关的报导。

然而,此事无庸置疑。因为重新规划列宁格勒防线的正是朱可夫本人。

或许是看穿谢拉菲玛的反应,朱可夫接着说:

「转战至列宁格勒时,我布下防卫网,将原本搭建得与废物无异的挡墙补强至足以抵御敌入进攻的碉堡,将火线调整成得以互相掩护,补充弹药以进行彻底的抗战,处死士气低落的

军官,也就是那些擅自逃亡或试图投降的家伙。」

朱可夫回过头来。

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温柔的老师,而是铁血的高级将校。

「为了保护列宁格勒的人民,这是必要之恶。其他战线也不例外。与纳粹根本说不通。这场战争并不寻常,军队一旦瓦解,全体人民都会遭到屠杀,被当成奴隶。因此除了利用有组织的焦土作战撤退的局面以外,脚踏实地的防守是苏联人民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逃亡的士兵与敌人无异,是法西斯的走狗。」

谢拉菲玛无法反驳。

这次她真的无言以对。

屋外传来枪声。

不等自己请命的结果,两人被处死了。

朱可夫压根儿不打算听她的请求。他的问题只有一个用意,那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女性士兵,而且首战就杀死敌人,还敢为罪证确凿的军官请命。即使是贯彻现场主义的上将,也很难遇到她这种人。

渴望掌握一切的高级将校只是想会一会这个未知的对手。

朱可夫的视线一眼就看穿谢拉菲玛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恢复温和的表情,问谢拉菲玛:

「你为何而战?」

为了向那个叫叶卡的狙击兵复仇。为了向纳粹德国复仇。为了向伊丽娜复仇。

谢拉菲玛咽下冲到喉咙口的话,回答:

「为了保护战友,为了保护女人。」

「答得好。有太多女性在这场战争中遇害、受敌人凌辱、被强行带走服劳役。既然如此,请你为保护女性而战,谢拉菲玛同志。请你果敢地杀敌。期待你成为苏联红军的一员,完成任务,击退更多敌军!」

朱可夫言尽于此,摇了摇铃。

伊丽娜进入室内的同时行了个最敬礼,拎着谢拉菲玛,带她出去。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别轻贱自己的小命。」

伊丽娜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谢拉菲玛追在她背后说:

「是、是你……」

声线颤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有感情倾泻而出。

「是你带我来这里,让我成为士兵,害我杀人……」

「你说得对,那又怎样。」

伊丽娜嫣然一笑,魔性的笑容充满了妖艳的美感。

「我认为你可以利用,所以培养你成为杀人的狙击兵。你只能遵照我的指示对敌人开枪。这是你唯一的生存之道。」

也不等谢拉菲玛回答,伊丽娜扬长而去。

副官也回到室内,只剩下一脸茫然的谢拉菲玛。

第一次实战经验……

第一次杀人……

失去战友……

直接找上朱可夫元帅谈判,被打了回票……

身体变得好重。感觉这天经历的事全部压在自己身上,谢拉菲玛失去意识。

清楚听见自己的身体往地上一撞,发出「砰!」的一声。

香烟的气味搔挠着鼻腔。

那个味道是配给的便宜烟。伊丽娜说过,自从她成为狙击手就戒掉了……思考还来不及整合,眼睛先慢慢睁开。

左顾右盼,安静的室内应该是医务室。几张并排的床上只躺着自己一个人。

身旁是个陌生的少女。黑色的头发比自己更短,五官看起来有几分少年英气的女孩坐在圆板凳上,边看报边抽烟。身上穿着红军看护兵的制服,别着红十字的臂章。视线交会时,少女微微一笑。

「你的生理期都准时来吗?」

「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令谢拉菲玛呆若木鸡地反问。

陌生的少女吐出烟圈。

「伊丽娜同志很担心喔。你看起来应该只是贫血或太紧张,但偶尔也有人会因为血液循环不良而晕倒。」

手紧紧地抓住被子,那个女人才不可能担心自己。

她只是在确认自己的功能,就像检查枪枝那样。

谢拉菲玛不由得没好气地回答:

「生理期只会拖累战斗,就算不来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打算生小孩,根本不需要生理期。」

「别说傻话了。你又不是疯狂的女战士。更何况人体可不是只要达成目的就好的东西。身体如果不好好运作,精神也会受到影响。军人一定要注重健康才行。」

少女边说边吸烟。谢拉菲玛觉得这个护士真奇怪。

香烟不也对身体不好吗?但她提出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是谁?」

「哦……」少女这才猛然想起似地回答:

「我叫塔蒂亚娜·洛芙娜·那塔连可。叫我塔妮雅就行了。我也是伊丽娜同志找来的人,同样是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一员。」

「你也是吗?」

「是的,但我不是狙击兵,而是护士。之前在别的地方接受护士专业的训练,接下来会跟你们一起去下一个战场。」

「下一个战场?」

「你没听说吗?再来要去夺回史达林格勒喔。上级真的很看重你们呢,一直送你们去激战地。」

谢拉菲玛仰天长叹。NKVD。肯定是哈图娜和奥尔加搞的鬼。

「呃……你讨厌烟味吗?」

谢拉菲玛把头转回来。塔妮雅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似乎误解了自己的反应。

「没有,我不讨厌香烟。啊,不过也算不上喜欢。」

「这样啊。」塔妮雅应了一声,将报纸放在桌上,走向门口。

「我走了。趁可以休息的时候好好休息吧。无聊的话就看看报纸。」

「谢谢你,塔妮雅。」

「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塔妮雅走出房间,反手关上房门。

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但谢拉菲玛不讨厌她的态度。

之所以提到生理期,大概也意味着大家都是女人,可以放心地告诉她。

拿起报纸,报上写着重要的部分密而不宣的史达林格勒附近的反攻战,亦即所谓的天王星行动。

报导的笔触写得一派轻松,彷佛红军不战而胜。

除此之外,还刊登了诗人伊利亚·爱伦堡的短篇作品。

他是诞生于基辅的犹太人。早在革命前就是布尔什维克,一度在法国停留,法国被德国打败后回到苏联,是唯美主义的巨匠,流亡欧洲时,与毕卡索及莫迪里安尼等艺术家都有所交流。根据上述的经历,成为一名活跃的战地记者,针对士兵写了一篇这样的文章。

德国人根本不是人。我们不需要废话。只要杀戮。如果不每天杀死一个德国人,这天就等于白费了。如果你不杀死德国人,就会被他们杀死。

杀死德国人。要是德国人活着,他们就会杀死俄罗斯的男人、侵犯俄罗斯的女人。如果你杀了一个德国人,就再杀死一个德国人。不要去数花掉的时间,也不要去数行走的距离,要数就数杀了几个德国人。杀死德国人!祖国正如此呐喊着。别射偏了。别放过他们。动手!

这是什么鬼。谢拉菲玛眉头深锁。幼稚又露骨的政治宣传,难以想像是出于诗人之手,除了仇视以外毫无内涵。为了煽动同胞的危机感,男诗人爱伦堡强调敌人会「侵犯俄罗斯的女人」,这不也是把女人视为俄罗斯的所有物吗,真令人火大。谢拉菲玛轻轻地阖上报纸,用手蒙着脸。

真是太荒谬了。想是这么想,却无法忘记报导的内容。

不要去数花掉的时间,也不要去数行走的距离,要数就数杀了几个德国人。

这或许是最符合狙击兵的心态。

重新回想今天的自己。

自己没帮到艾雅。也救不了伊戈尔队长。说穿了,都是因为自己太弱小了。倘若自己当时能歼灭所有的罗马尼亚兵,谁都不用死了。

伊万诺沃村民遇害的那天,母亲确实瞄准敌人,但母亲下不了手。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母亲是连做梦也没想过要杀人的猎人。

士兵与猎人的分水岭,在于有没有杀死敌人的明确意志。

「动手……」

脱口而出的瞬间,这句话也刻在了内心深处。

朱可夫阁下和伊丽娜都说过同样的话。她对这点没有意见。

我现在是士兵,不是猎人。没错。我杀死德国佬是为了保护同伴、保护女人、为母亲及村民复仇。

失去战友的愤怒顿时化为对德军的憎恨,在她的心湖卷起漩涡。

绝对要在史达林格勒尽可能多杀几个敌军。

不经意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舞台剧。曾经令自己大受感动的理念阻止她继续再想下去。

谢拉菲玛睡着了。

战斗的对手是「德国佬」。

从壕沟探出头来,抓住彼此的手,为战事画下句点的德军已经不在了。

注6:又称大恐怖或叶若夫时期,意指苏联在史达林执政下爆发的政治镇压和迫害运动。

注7:侦察敌情的哨兵。

注8:在高地、森林、桥梁等固定区域进行攻防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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