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日。从昨天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只喝了咖啡。完全陷入绝望的深渊。啊,这种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这里也有伤兵,却无法送他们去治疗。我们被包围了,史达林格勒根本是人间炼狱。我们正把死去的战马煮来吃,也没有盐。许多人都感染了痢疾,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我这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承受这种恶果呢。这间地下室至少关了三十人,正午两点仍暗无天日。这个漫漫长夜有可能结束,迎来黎明吗?
德军的日记 作者不详 推测已经死亡(引用者注)
(Сталинградская битва: свидетельства участников и очевидцев / Ред. Й. Хелльбек. М. // 奈仓有里译)
位于伏尔加河西岸,号称有六十万人口的一大工业都市。以前沿用鞑靼语,称为「察里津」的史达林格勒是德苏战争最大的激战地,并不是因为两位独裁者拘泥于这个地名。
一九四二年春天,在由波罗申科率领的红军对哈尔科夫的攻击下节节败退的德军,出乎史达林认为他们会利用夏季攻势再次进攻莫斯科的预测,六月以「蓝色方案」为行动代号的作战一路攻打到苏联南端的高加索山脉。从成功防守下来的哈尔科夫南部朝远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巴库油田前进。作战目标是在一九四二年之内打下这个地方。
面对陆军参谋总长主张再来应该要以攻打莫斯科为当务之急的方针,希特勒及他率领的国防军最高司令部提出反驳。
德国的国防军即将陷入物资不足的窘境,没有余力在幅员辽阔的俄罗斯战线展开全面进攻,在这种情况下,只打下莫斯科除了政治上的象征意味外,没有任何意义。
相较之下,巴库油田生产的石油占了苏联消费的大半,只要拿下巴库油田,就能对苏联经济给予致命性的痛击,同时还有机会切断经伊朗流入苏联的援助物资。这么一来,德国的战争经济将一口气好转。
—单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很有道理,但是再仔细想想,这个战略违反了「燃料的量没对方多,所以才要远征一千五百公里,拦截对方的石油」的顺序,德国之所以不得不采用这个理论,无非是因为开战当时即乐观认为「势如破竹地取得胜利,半年内就能瓦解苏联,逼迫苏联投降」的剧本出现了破绽。
另一方面,因为从俄罗斯南部往高加索进攻时,拖得太长的补给路线会受到侧面攻击是不言可喻的危机,为了避免这种风险发生,必须打下进攻路线与苏联北部及东部之间的史达林格勒一带。
换句话说,当初以占领巴库油田为主要目的的蓝色方案中,进攻史达林格勒是次要目标,只要让市区落在炮击的射程内,解除苏联军队的武力即可,不一定非得要攻占史达林格勒。
蓝色方案开始后,进展得非常顺利,苏联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
国防军分成以巴库为目标的A军团和控制住史达林格勒附近的B军团,其中A军团只花了一周就打下原本以为会受到激烈抵抗的顿河要冲────顿河畔罗斯托夫。
乍看之下十分丰硕的战果背后,德国忽略了两个要素。
一是海拔超过四千公尺的高加索山脉,其险峻的程度与抵达巴库之前的补给之难,远远超出德军的心理准备。
另一个要素是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苏联军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会兵荒马乱地抵抗,而是借由有组织的撤退来面对德国的侵略。
最高司令部判断已经无法正面阻止德国的奇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高加索地区的全面撤退作战。效果如实地反应在德意志国防军得到的俘虏及武器少得可怜。
「一步也不许后退」的命令就是在这个时期下达,若是基于作战指挥的后退,反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
可是德意志国防军却被表面的战果所惑,以为史达林格勒附近及前往高加索山脉的红军已经全军覆没,作战成功了。A军团分析从占领后的巴库油田到德国的石油输送路线,做出B军团应该要占领史达林格勒的判断,于九月十三日开始攻打市区。
不料与此同时,原本以为已经溃不成军的苏联军队却在顿河附近会师,增加了史达林格勒的守军。
当时序进入一九四二年十月,蓝色方案的作战计画开始出现破绽。A军团的进攻速度在陡峭的山岳地带一口气慢下来,再加上红军边撤退边攻击,导致德军再怎么前进也无法抵达战略目标。好不容易占领麦科普油田,但是想也知道红军早在撤退前就已经将一切破坏殆尽,不可能补充燃料。
同月二十五日,A军团不出所料陷入燃料不足的窘境,在北奥塞梯停止进击。那里距离巴库油田还有五百公里以上。在即将入冬、有如天险的山脉,早已习惯山岳地形的当地游击兵与保留战力、结束撤退作战的红军充分得到来自东部的物资补给,坚若盘石地挡住德军的去路。要在年底前占领巴库油田成了遥不可即的梦想。
随着德军卡在高加索地区,史达林格勒变成焦点。站在德国的立场,如果不打下史达林格勒,蓝色方案本身就等于是功败垂成。不仅如此,倘若史达林格勒及其周围的德军在这种战况下吃了败仗,最糟的情况是卡在高加索地区的A军团也会失去往西部撤退的退路,超过一百万名的参战兵力可能会全军覆没。
另一方面,站在苏联的角度,史达林格勒万一失陷,等于是提供补给路线给好不容易在高加索地区拦下的A军团。
尤有甚者,史达林格勒万一失陷,也意味着苏联南北运河交通的枢纽,亦即被俄罗斯国民视为大地之母,深爱不已的伏尔加河也会落入敌人手中。
史达林格勒相当于刺向苏联这个巨人的长剑剑柄。
不同于高加索地区,这是一场绝不能输的圣战。
伏尔加河是最后防线。
防守史达林格勒的第六十二军团总司令官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崔可夫中将也主动留守在危险的前线,从每天不断更新的战报研拟出近身作战的准则,并且利用比「一步也不许后退」更具有象征性的言词激励背靠伏尔加河西岸,说穿了真的是背水一战的史达林格勒士兵。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再加上天王星行动奏效,苏联用双手环抱住德国手中那把长剑的剑柄。德国拼命想夺回剑柄。唯有抢到史达林格勒这个剑柄的人才能赢取这场战争。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史达林格勒成了决一死战的都市。
如今,有支新的增援小队正打算前往那个决战都市────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一日 晚间十一点
小型的高速运输艇依靠自己的动力剧烈摇晃地前进。
谢拉菲玛微微地扬起视线。
打头阵的同型号运输艇拨开漂流在伏尔加河上大小不一的冰,驶出一条没有冻结的水面,引领船队前进。
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与其他步兵乘坐同一艘运输艇,穿过结冰的伏尔加河。
面向河岸的废墟与源源不绝的硝烟正从他们前进的西岸映入眼帘。不时响起发射迫击炮的声音,在河面溅起水花、激起水柱。
耳边传来逐渐靠近的马达声,谢拉菲玛抬起原本埋在双手之间的头。
载着后送伤兵的小艇从对岸驶来,与他们擦身而过。
小艇上的士兵全都伤痕累累,很多人连绷带都没得包扎。
或许是察觉到士兵们兔死狐悲的黯然,穿着NKVD的制服,别着教官臂章的男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说:
「史达林格勒已经受到我军的逆包围,但德国第六军团仍占领大部分的市区,负隅顽抗。我们一定要拯救被折磨半年以上的第六十二军团战友,从纳粹法西斯的恶棍手中救出史达林格勒的市民!敌人现在就像是关在牢笼里的负伤野兽。我们要用这双手救出困在同一个牢笼里的伙伴!」
发表完演说的瞬间,射偏的迫击炮弹击中航行在十公尺前方的同型号运输艇,艇上的士兵惨遭火球吞噬,争先恐后地跳进伏尔加河。
谢拉菲玛等人搭乘的高速艇只花了几秒便追上那艘小艇,与艇上的其他士兵一起探出上半身,想解救掉进水里的战友,发现跳进冻结的伏尔加河的士兵早已全数气绝身亡,脸颊都结霜了,谢拉菲玛不由得呆若木鸡。变成火球的士兵跳进严寒的伏尔加河,身体承受不了温差的冲击,当场死亡。
充斥于艇内的不安远远超过可以靠加油打气克服的范围。察觉到这股气氛的教官递给部下一个小袋子,对开始怯场的士兵们喊话:
「现在发给各位的是用特殊墨水制作的发烟器。」他的副手将大小与笔相当、形状与水瓶无异的物品分给士兵们,狙击小队也各收到一份。「把这个涂在木头或纸上燃烧,会冒出红色的烟雾。对巷战极为有利,请有效地运用。」
十分迷你的武器。但是拿在手上时,感觉心情稍微轻松了点。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教官大喝一声,包括狙击小队在内的士兵们齐声附和。
「伏尔
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突击!」
发号施令的同时,小艇靠岸,步兵们倾巢而出。各自朝自己分配到的房屋、工厂、据点前进。
猛烈的炮击落在大地上,拖慢士兵的脚步。
「这边!大家过来!」
伊丽娜走在前面,为狙击小队带路。
她们的目标是成为激战地的工厂「红色十月」的西侧,面向河岸的公寓一室。该公寓是扮演着史达林格勒防卫队的核心武力────第六十二军团第十三师团中,由战前存活下来的史达林格勒市民组成的第十二步兵大队的根据地。
钻过幸未击中的迫击炮弹,贴着墙壁移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公寓的楼梯。彼此确认所有人都没事后,谢拉菲玛对最后对上双眼的奥尔加视若无睹,问才刚认识没多久的少女:
「塔妮雅,你没事吧?」
塔妮雅是护士,而非战士,重新背好体积庞大的行囊,浅浅一笑。
「除了耳朵好痛之外没有大碍。我也受过射击以外的训练。」
真了不起。伊丽娜要她们放低音量。
「直到与第十二步兵大队接头前都不准放松警戒,还是有可能会遇上敌人。」
全员点头,各自把SVT─40狙击枪背到背后,从腰际拔出托卡列夫手枪。
不断移动枪口,弥补彼此的死角,爬上八楼,终于抵达指定的房间。
打头阵的妈妈正想开门时,伊丽娜阻止她,敲敲门。
没有反应。但是隔着门板可以感受到警戒的气氛。
稍微停顿了一拍,狙击小队将枪口朝向天花板,走进房间。
就苏联的工业都市而言,迎面而来的室内是极为平凡的公寓。谢拉菲玛立刻从室内搜集到战斗所需的情报:简朴的沙发和极为低调的家具、通往浴室和寝室的门。平凡无奇的公寓里,每一寸空间都有子弹贯穿的痕迹。地板上摆着汽油桶和简单的木制暖炉,旁边随意摆着无线设备。窗户的上缘与下缘都贴着类似装甲车零件的钢板,且架着十二点七公厘机枪,肃杀地指着外面────眼前是临时的野战基地。
「什么人!」「说出你的单位!」
保持高度警觉地躲在室内藏身处的士兵们一口一声地质问。
这也难怪。他们一直处于没完没了的巷战。伊丽娜以沉稳的语气回答:
「我是最高司令部预备军,狙击兵旅团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少尉。我想见这支守备队的负责人。」
「你说什么?」
有个扛着PPSh─41冲锋枪的男人从沙发后面起身,年龄大约三十多岁。制服外套着都市迷彩的大衣,精悍的表情与理性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男人对伊丽娜表示的单位与阶级感到困惑。
「失敬,我是这里的队长,马克西姆·利沃维奇·马尔科夫士官长。已听说这阵子会有狙击兵的特殊部队来支援。」
夏洛塔以非常不爽的语气回答:
「我们就是。下一次的大规模增援是十二天后,也就是十三日。这段期间由我们担任狙击兵特殊部队负责支援,有什么问题吗?」
马克西姆队长只应了一声「没有」就不再说话,随即换成别的声音响起:
「居然是女的,有没有搞错!」
有个特别瘦小的男人从旁边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充满血丝的双眼看起来狰狞如兽。
「问题可大了,派女人来根本称不上救援吧!」
「住口,波格丹!」
马克西姆队长制止他继续出言不逊。
过于明显的侮辱令谢拉菲玛也不禁挑眉。
奥尔加看着他,问了一句:
「你是督战队的人吗?」
督战队。有权阻止后退的单位名称让谢拉菲玛与夏洛塔暗自心惊。男人露骨地嘲笑她们的反应。
「没错,我是督战队的人,秘密警察阁下。我们其实是广义的同业者呢。」
迷彩大衣下的制服看不出差异,他们却能看透彼此的秉性。夏洛塔心惊胆颤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最前线?」
「怎么?你也相信纳粹的政治宣传,认为我们只会躲在安全的大后方用机关枪扫射退后的战友吗?白痴嘛你。整个史达林格勒都是最前线。我也是马克西姆队长的部下,我也会奋勇作战。懂了吗?」
扣掉嘴巴坏到不可思议这点,大致上懂了。或许是对女性前来增援气到不行,他用食指指着她们大声叫嚣。
「听好了,就算是这样,督战队的首要任务还是要除去失败主义者。你们敢给我贪生怕死地向德国佬投降看看,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伊丽娜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
波格丹作势就要发火,伊丽娜只回了一句:
「你认为我们能向德国佬投降吗,督战队。」
波格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应该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分敌我,狙击兵一旦成为俘虏,下场简直不是凄惨二字所能形容。更别说是女性了,会受到什么样的凌辱可想而知。
接过托卡列夫手枪和两枚手榴弹时,伊丽娜曾问谢拉菲玛那是做什么用的。谢拉菲玛给出教科书上的回答────用于近身作战、以备狙击枪故障的不时之需。
但伊丽娜的答案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如果眼下受到德国佬的包围,有可能变成阶下囚的时候,就得想好要怎么使用,而且毫不犹豫地使用。
「不好意思,波格丹这家伙口无遮拦,但本性不坏。」
另一个声音与身高将近两公尺的高大男人从隔壁房间出现。不只身材高大,胸膛也很厚实,手臂极为粗壮,光看外表就觉得孔武有力。但表情很温和,有着一双跟马一样温柔的眼睛。
胸口罩着类似近代早期龙骑兵穿着的铠甲。
「请问贵姓大名?」伊丽娜问他,对方敬礼回答:
「我叫费奥多·安德烈耶维奇·卡拉耶夫,少尉阁下。」
夏洛塔指着他身上的装备问道:
「费奥多先生,你这身类似铠甲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SN42型防弹装备,可以弹开手枪之类的子弹。」
谦恭有礼的口吻令夏洛塔受宠若惊。
「我只是区区一介上等兵喔。」
「我也是。那个,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家室了,所以不方便随便跟年轻女性说话,也不喜欢。」
费奥多上等兵回避夏洛塔的视线。
居然有这么纯朴的士兵,谢拉菲玛不由得大吃一惊。
「很有趣吗?」
伊丽娜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队长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室内的最深处,有个人影躺在墙边。身上盖着欺敌用的布,面向墙壁趴着,只露出两只脚。
谢拉菲玛倒抽了一口气。除了伊丽娜以外,恐怕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笑声隔着欺敌用的布传来,那个人掀开身上的布。
「队长阁下的眼睛好利啊。」
那人依旧躺着,只有脸转过来。看到他的脸,谢拉菲玛愣住了。
那是个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俊俏的五官稚气未脱,有着一双碧眼的美少年。可爱的脸蛋就像宗教画里的幼童,却完全没有那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天真。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破绽,简直无懈可击的美少年扛着没有上刺刀的莫辛─纳甘步枪,正从贯穿外墙的枪眼观察外面的动静。
看见他的姿势,谢拉菲玛可以确定。
「你是狙击兵吧。」
「没错,我是朱利安·阿尔谢尼耶维奇·阿斯特洛夫上等兵。请多多指教,各位狙击兵同志。」
朱利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谢拉菲玛。
满是轻蔑的笑意让人不敢相信这么年轻俊美的少年,怎能摆出这么讨人厌的表情。
夏洛塔似乎也看出他笑容里的讥嘲,单刀直入地问他: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跟疼老婆的费奥多不一样,最喜欢女人和狙击兵了。居然能把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简直是世界奇观。」
「你说什么!我看你也只不过是从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升上来的吧。」
「是共青团(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的指导者),同时我也是史达林格勒射击大赛的冠军。」
「真巧,我是莫斯科的冠军。」
「小声点。」伊丽娜打断夏洛塔的不依不饶。「大声喧哗的狙击兵只有死路一条。」
「你说得对极了。」朱利安点头附和。
咦?谢拉菲玛把所有人看了一遍,头上冒出问号。
温柔好男人马克西姆队长、督战队波格丹、已婚的费奥多、狙击兵朱利安。
「第十二大队只有四个人吗?」
疑问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后,步兵大队的四人组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不行吗!」嘴巴最毒的波格丹回答:「如你所见,我们是一群残兵败将。你们这些外面的家伙大概不知道
吧,什么大队、什么连队、什么师团,在史达林格勒都只是徒具虚名!最高司令部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才会派你们这五个女人和卫生兵前来救援已经失守九成的市区,群龙无首的第十二大队残兵!」
狙击小队全都怒不可遏地板起脸来。
谢拉菲玛在心里暗叫不妙,不经意与马克西姆队长四目交接。「那个……」
「什么事?」
「看着大家,我注意到一件事,各位都刮掉胡子,即使在伪装的前提下也依规定穿着制服,而且各位都对阶级表示了敬意。」
「那又怎样!」
波格丹反问。谢拉菲玛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回答:
「也就是说,各位是一支有纪律的军队,并不是残兵败将。而我们规模虽小,却也是正规的狙击兵小队,没有任何问题。从今天起让我们同心协力吧。」
一口气说到这里,波格丹不再出言刁难。
费奥多深深颔首,朱利安不知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还是为了掩饰,再次面向墙边的枪。
「谢谢你,少女同志……」
谢拉菲玛赶紧向马克西姆队长敬礼,同时自我介绍。
「我是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上等兵。」
「谢拉菲玛同志,你说得没错。我们要同心协力,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气氛稍微没那么紧张了。伊丽娜打铁趁热地向马克西姆介绍其他四个人,又接着问他:
「马克西姆队长,请你说明这支大队与我军目前的战况。」
「好的。」
两人之间有股微妙的紧张感。伊丽娜少尉率领的狙击小队虽然受到马克西姆士官长的大队指挥,但两人在阶级与任务上却有落差。
马克西姆垂下在空中游移的视线开口:
「以这种方式报告战况虽然不合规定,但我在叙述上可以夹带私情吗?否则我无法回顾这场战事。」
「麻烦你了。」
伊丽娜缓缓地闭上双眼,宛若祈祷似地颔首。
「这座城市以重工业与伏尔加河为荣,同时也是市民引以为傲的故乡。拥有苏联首屈一指的教育与医疗,劳工个个都在汽车或造船厂工作……我则是士兵。为了捍卫家园,成为本地的士兵。一九四二年八月,空袭改变了一切。德国佬从空中投下有如豪雨般的炸弹。而且不只攻击第六十二军团司令部,还分别对工业地带投掷具有高度贯穿力的炸弹、对住宅区使用燃烧弹,让市区变成一片火海。红色空军(注9)的I─16根本不是梅塞施密特(注10)的对手,敌军肆无忌惮投掷的炸弹将工厂彻底夷为平地,工厂流出的燃油覆盖了伏尔加河,起火燃烧,火势将大地之母伏尔加河烧成一片殷红……虽然想让市民避难,无奈本来就有大量从乌克兰涌入的难民,面对一面迎接援军,又得后送伤兵的情势下,防线开开关关,疏散的速度远远追不上封城的速度。这时,德国佬从陆地上打过来了。大家都拼死抵抗,奈何对方占领了西边的机场,在从机场不断飞来战斗机的攻击下,街道逐渐落入敌人之手,敌人从南北两端来到伏尔加河的西岸。在中央车站进行过十次以上的攻防战,最后还是落入敌人之手,位于枢纽的工厂也一一被占领,期间多达十几万名战友送命。我们的大队长也战死了,部队做鸟兽散。因为长官陆续战死,我不得不接下队长的职位,四个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不只士兵,就连大批的市民也死于非命……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死了。」
马克西姆队长以压抑痛苦的语气陈述,伊丽娜静静地颔首。
小队全员都是同样的心情,马克西姆队长也露出有所觉悟的表情。
朱利安只是沉默地盯着瞄准镜。
费奥多痛不欲生地低着头。
只有波格丹有些心虚的样子。
「即便如此,朱可夫中将仍从没有一刻稍停的战斗中研究出近距离战斗的新兵法,利用近身作战的方式封锁了对方的空袭,靠PPSh─41和手榴弹撑到现在。几乎全军覆没的大队决心以这间公寓的这个房间做为最后的据点,击退步步进逼的德国佬,防守到最后一刻。但我认为顶多也只能再撑一个月。关于天王星计画,我们也被蒙在鼓里,所以根本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可是当我们听说红军包围市区时,不由得大呼快哉。又听说狙击部队要来支援,心想这下子终于有救了……」
马克西姆队长字斟句酌地接着说。
「虽然有点出乎我的预料,但还是很感谢你们。」
「是你指定狙击兵来增援吗?」伊丽娜问道。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场战斗的作战距离非常极端,室内最近的时候可以短到十公尺以内。街上则为五百公尺到八百公尺不等。几乎不存在着用没有瞄准器的手枪互相射击的中间距离。当敌人踏进屋内,将形成极短距离的近身格斗,我们四个人加起来能击退的敌人相当有限,必须透过狙击的方式与敌人拉开距离。我们有朱利安,但也不能靠他一个人进行远距离交战。」
「我倒认为我一个人就够了。」
对朱利安的自吹自擂充耳不闻,伊丽娜继续抛出问题:
「现在与我们对峙的敌军势力为何?」
「这部分费奥多比较清楚。」
像熊一样魁梧的高大男子费奥多略显紧张地回答:
「敌军的部队以两千公尺以外的住宅区为据点,人数为中队规模。如果正面冲突,我军绝无胜算。不知是幸或不幸,对敌人而言,这里只有靠近船坞这个优点,从『占领』的目的来看没什么战略价值,所以若我们拼命以枪击的方式退敌,敌人也不会强行进攻。这也是这里目前还能平安无事的理由。可是当红军在市区以外的地方会师,主力出现在西边,导致敌我双方陷入意想不到的僵局时,敌军可能就会考虑从这里撤退,以上是在下的见解。」
「即使红军已经掌握了伏尔加河东岸?」
费奥多回答伊丽娜的质疑:
「虽然会变成自杀式的攻击,但比起受到包围,坐以待毙,还不如试着突破这里,利用黑夜游过伏尔加河,能走一个是一个。实际上,当包围网完成后,就不时有人来侦察我们的武力。幸好都被朱利安击退了。」
这个少年已经有战果啦。谢拉菲玛有些惊讶,看了朱利安一眼,只见他依旧背对着她们回答:
「截至目前可以确认的战果已有二十三人。」
「真的假的。再两个就可以获颁刚毅勋章了。你一定有灌水吧。」
夏洛塔口无遮拦地说,费奥多正经八百地回答:
「啊,这是真的喔。全部都是由至少一位战友检查过的战绩。」
「原来如此,那他可是你们的大前辈呢。各位,以后可得好好向他讨教。」
伊丽娜给足了朱利安面子,不动声色地结束偏离正轨的话题。
「那么队长,先厘清各自的立场吧。身为狙击小队的队长,我会服从你决定的部队方针。只不过,在不违反方针的前提下,狙击兵小队由我指挥,自由行动。如果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则遵循红军的作风开会检讨,决定方针,可以吗?」
「我没有意见。感谢您设想得如此周全,少尉阁下。」
「彼此彼此。」
伊丽娜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视线顿时锐利如针芒。
突如其来的紧张感令所有人露出诧异的表情。马克西姆张口欲言,伊丽娜将掌心朝向他,阻止他说话。以视线示意,妈妈悄悄地走向玄关,停顿了半晌,猝不及防地开门。
门口有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穿着普通的衣裳,年约二十五岁。
奥尔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房间,大声质问:
「你是谁?」
「我、我是史达林格勒的市民!我只是去伏尔加河汲水,刚要回家。」
「原来是珊朵拉啊。」马克西姆队长语气轻松地说:「这个人不是可疑分子。她只是去汲水,要回被占领的地方而已。」
谢拉菲玛哑然失语。妈妈以同样傻眼的口吻反问:
「被占领的地方?可以在德国的压制下来来去去吗?」
「你可能觉得很夸张,但地狱也有地狱的日子要过。大难不死的几十万市民都要吃饭,德国佬那帮人也不可能杀死所有压制下的市民。」
朱利安心浮气躁地搔搔头。
「俘虏说德国佬拿下史达林格勒后会进行大屠杀,确实也死了几十万人了。」
马克西姆队长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
「她的丈夫死了,现在只剩下孤身一人。为了汲取生活所需的水,不得不在敌方与我方之间来来去去。」
名叫珊朵拉的女人颤抖着点头。
长相十分标致,但疲劳让表情变得僵硬。
谢拉菲玛不知该如何理解眼前的状况。在纳粹德国的占领下活着,也不抵抗,还来红军的地盘汲水。
马克西姆队长视这一切为理所当然,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吧。
同样身为女人,谢拉菲玛慢了一步才发现
,自己内心有股隐隐约约的愤慨。
自己正持枪作战,但是这个女人呢?珊朵拉寡言少语地打个招呼,就要下楼离去。奥尔加在她背后说:
「Ich liebe dich.」
我爱你。奥尔加用德语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珊朵拉双眼圆睁地转过头来。
那不只是惊讶的反应。确定这点的下个瞬间,奥尔加一把揪住珊朵拉的衣领。
「你、你做什么?」
「送你这玩意儿的男人也这样说过吧!」
奥尔加抓住珊朵拉的左手,压在墙壁上。将手伸向珊朵拉被迫张开的手指时,珊朵拉发了疯似地挣扎,但奥尔加轻而易举地制伏她的关节。
奥尔加利用胁迫的姿势逼她摊开手掌,抢走珊朵拉的戒指,抛向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念出刻在上头的商标。」
「HUGO BOSS。」
念出德国戒指大厂的名称后,大队的士兵们全都脸色大变。
「这是德国佬赐给国防军的戒指!」
「你这只母猪!你是德国佬的情妇吗?是来侦察我们的间谍吗?」
波格丹咄咄逼人地破口大骂,被奥尔加拖着站起来的珊朵拉拼命解释:
「不是!我只是无法拒绝!我也是迫于无奈!」
马克西姆队长从她的反应得到某种确信,气得涨红了一张脸怒吼:
「什么迫于无奈,你这个叛徒!就不怕给你丈夫────谢尔盖蒙羞吗!」
「你这个下贱的前苏联人
朱利安咬牙切齿地咒骂。
前苏联人。陌生的字眼带着显而易见的贬意,从中听出了对叛徒的指控。
「怎么这样,我只是……」
珊朵拉哭得梨花带雨,试图为自己解释,妈妈挡在双方之间。
「一味地责备她未免也太过分了!想必各位心里都有数,在被占领的地方,女性永远是最早被牺牲的人。即使被敌人凌辱,即使内心伤痕无数,为了活下去也只能这么做的人大有人在!」
妈妈的慷慨陈词让包括马克西姆队长在内的士兵们感到汗颜,原本不自觉与他们同感愤恨的谢拉菲玛也猛然回神。
妈妈说得没错。女性在被占领的地方会有什么遭遇,自己明明比谁都清楚。自己也差点跟她受到一样的屈辱,所以实在没有资格责备她。
「不、不是的!」
珊朵拉却自己否定了妈妈为她辩护的话。
「我才没有被德军侵犯!我和他彼此相爱!」
士兵们全都哑口无言,连要责备她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包含妈妈在内,狙击小队的士兵也同感困惑,只有奥尔加浮现笑意,轻抚她的脸颊。
「哦,你和德国佬彼此相爱啊,那事情就简单了。你是前苏联人,是叛徒,是背叛祖国苏联,爱上德国佬的卖国贼。那你应该也视死如归吧。」
血色再度从珊朵拉的脸上褪尽。
「没有,我没有背叛祖国,也没有背叛我丈夫!」
「认清事实吧,珊朵拉。如果你不是背叛了苏联,甘心成为卖国贼,委身于德国佬,就是被德国佬侵犯了。你只是不愿承认如此悲惨的遭遇罢了。」
「才不是……才没有!」
珊朵拉的反驳变得支离破碎。谢拉菲玛不想再听奥尔加说这些残忍的话了。这个NKVD是有意玩弄人类的尊严。
「够了,奥尔加。别再折磨她了。」
谢拉菲玛抓住奥尔加抓住珊朵拉的手想制止她,奥尔加不管不顾地对珊朵拉大喊:
「不准你迷失自我!你是被德国佬侵犯的苏联人民被害者?还是背叛苏联、爱上德国佬的叛国贼?你不可以同时兼具这两种身分喔,珊朵拉。想游走于两者之间的人会变成蝙蝠。既非兽也非鸟的异形在这场歼灭战争结束后会有什么下场,你自己应该最清楚!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珊朵拉,你现在站在哪一边?」
谢拉菲玛被奥尔加的话震慑住了。不只被她的气势压倒,更惊讶于她似乎想救赎珊朵拉。
珊朵拉什么也没说,只是哀哀哭泣。
谢拉菲玛觉得她既可恨,又可怜。
陷入矛盾的心情时,谢拉菲玛突然想到一件事。
为何她在哭泣,自己却在这里,手里拿着枪战斗呢?珊朵拉和自己究竟有何不同?
始终保持沉默的伊丽娜举起手来,要所有人看她。
「无论是否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有一点必须弄明白。那就是要放她回去,还是越过伏尔加河,说明前因后果,把她交给NKVD呢?来开会吧。」
珊朵拉发起抖来。在这种情况下交给NKVD,不是死刑,就是发配集中营。
「多数服从少数。我身为议长不投票。认为应该把她交给NKVD的人举手。」
波格丹和朱利亚举手,狙击小队则是夏洛塔和奥尔加举手。
「那么认为应该放她走的人。」
妈妈、马克西姆、费奥多举手,谢拉菲玛也跟着举手。
夏洛塔似乎很意外地看着谢拉菲玛。
「菲玛,还有妈妈。她可是德国佬的情妇耶!要是就这么放她走了,可能会泄漏我们的情报!」
谢拉菲玛也不是很确定地回答:
「她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胆子当间谍的人,把她交给NKVD太残忍了。」
「我也有同感。」马克西姆队长以苦涩的语气回答:「虽然很生气,但是在敌军的占领下发生这样的情况,实在也不能全部视同犯罪……但四票对四票无法决定呢。」
「我投反对交给NKVD一票。」
原本默默无语的塔妮雅举手发言。
「你又不是军人!」
波格丹气冲冲地大吼,护士塔妮雅不为所惧地回答:
「我不是军人,但也是这支杂牌军的一员。无论她是市民,还是纳粹的情妇,我都要救她。如果你不承认我是小队的成员,那我只能抱着医药箱回到对岸。」
所有人都沉默了。
「结果出来了。」
伊丽娜这才第一次对上珊朵拉的视线,把戒指还给她,言简意赅地对她说:
「你走吧,珊朵拉。不过,要是你敢把我们的事向德国佬透露半句,我一定会杀了你。」
伊丽娜的态度并没有特别凶狠,说的也都是事实。
珊朵拉含糊其词地点头,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向公寓的内梯。
「等等。」
塔妮雅朝珊朵拉抛出某样东西。
珊朵拉连忙在落地前伸手接住,看到手中的东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照顾好自己。如果营养不够的话,就吃那个吧。」
「谢、谢谢你。」
珊朵拉这次终于比较明确地道谢,加快脚步离去。
「你给了她什么?」马克西姆队长问塔妮雅。
「鱼罐头。」
「你居然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那种人,所以我才说女人不可信!」
波格丹咬牙切齿地批评,奥尔加嗤之以鼻。
「还好意思说,你这个三流的督战队。白长了一双眼睛,连戒指都没注意到。」
「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
塔妮雅大声地拍手喝止,把背包放在地上。
「吃饭的时间到了,各位士兵们!还是你们要继续吵架,相亲相爱地一起不吃饭?」
大队的士兵全都吞了口口水,食欲凌驾了其他的一切情绪。
士兵们分工合作,在罐状的野战用火炉里塞满木炭,用平底锅做饭,不在乎烧焦了公寓的地板。
用油炒干燥肉和鲱鱼,还有豆子和马铃薯。
天晓得这玩意儿到底该叫什么菜,但士兵们全都津津有味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就着不用担心会吃坏肚子的蒸馏水咽下黑面包。
费奥多、朱利安、波格丹转眼间就吃光一盘,又盛一盘,无论从背包里摸出什么食材,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扔进平底锅里。
「慢、慢点吃,小心别噎死了。」
该说是不出所料吗,马克西姆队长以冷静的态度规劝大家,另外三个人则以有如野生动物般的气势继续狼吞虎咽。费奥多喝了一口水回答:
「我们已经一个月没吃过热腾腾的像样饭菜了,队长。」
朱利安也点头附和。
「我也搞不清楚这个罐头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但口味很重,真是太好了。」
谢拉菲玛看着印有「SPAM(午餐肉)」的罐头回答:
「这是美国的罐头喔。依租借法案(美国租借物资给联合国的政策)进口的食物。」
「居然能吃到外国的罐头。啊,在座的各位一定是神明派来的使者。」
费奥多的谬赞令狙击小队的成员面面相觑。虽说自开战以来,俄罗斯正教已经可以在红军内部传教了,但如此虔诚的红军士兵还是很少见。尤其是狙击兵,基本上都是唯物主义者。
「你太夸张了。」
夏洛塔回答,她看起
来胃口不太好的样子。
「不夸张。」马克西姆队长也帮腔。「直到昨天,我们能捡到结冰的菜屑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能分享从敌人尸体上抢来的巧克力更是如获至宝。所以一点也不夸张。」
「嗯,不仅如此,我们甚至还讨论起要不要用汽油桶把德国佬的尸体烧来吃。」
朱利安的直言不讳吓得妈妈惊声尖叫。
「不管怎样,」马克西姆队长转移话题。「随着包围网完成,这次换敌人饿肚子了。但是如果不快点搞定的话,市民也会跟着饿肚子。」
「我明白对各位而言,史达林格勒的战局是眼下最重要的课题。简单一句话,要拉长交战距离,避免前方的小队认为可以从这里突破,撑到十三日,正规援军赶到为止。要从这个角度决定作战策略。」伊丽娜硬生生地插进来,将话题拉回珊朵拉出现前的讨论内容。「为了让敌人远离,必须让对方认为我们拥有强大的武力。因此各位要留守在这里,由我们狙击小队出去射击射击再射击。」
「完全正确。」马克西姆诚惶诚恐地说:「很抱歉对你们造成负担了。」
狙击兵要采取的行为具有高度危险性,马克西姆对她们表示敬意。谢拉菲玛从中感受到另一种情绪时,伊丽娜问道:
「你认为男人负责留守,由我们女人亲赴火线很羞耻吗?士官长。」
这是第一次从伊丽娜的言词中听到阶级意识,马克西姆的表情凝结在脸上。
「没有这回事……只不过,这跟我想保护的家庭有所不同。」
「你想保护的家庭?」
伊丽娜的反问令马克西姆一时语塞,开始低头吃鲱鱼。费奥多一脸不吐不快地接着说下去:
「这个房间原本是队长的家。」
谢拉菲玛惊讶地环顾四周。
墙上满是弹孔。油漆剥落、家具全毁,俨然已成废墟的公寓一隅。
为了取暖,将废弃的木材塞进汽油桶燃烧,打造成临时的暖炉,把地板烧得焦黑。
然而,马克西姆以前住在这里。他曾经在这个房间里听着妻子的欢声笑语,与妻子一起用餐,以此做为工作的原动力。
这个房间里曾经住着他想保护的家庭,而他想保护的家人正是女性与小孩。如今却要他从这里眼睁睁地目送女性上战场,想必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选择这里并非基于私情。」马克西姆队长以略带自我辩护的语气回答:「这里从窗户看出去的视野很开阔,可以居高临下地射击。再加上够了解这一带,对巷战极为有利。实际上,我的确对敌人会怎么进攻、从哪条巷子进来瞭若指掌。」
「原来如此,是很合理的判断。而且对故乡的爱也能成为动力。」
十之八九是演出来的,但伊丽娜仍点头表示佩服。
「没错,大家都深爱着这座城市。我们是土生土长的防卫队。费奥多是汽车工厂的劳工,朱利安是工科大学的学生。」
夏洛塔不敢置信地眨眨眼。
「什么,那个口出狂言的家伙是大学生?」
「不行吗?这里变成战场以前,我是大一的学生,跟父母和妹妹住在这里。家父与马克西姆队长以前是同学,所以两家人经常一起出游。参加共青团的时候,队长也是我的教练,教了我很多东西。」
朱利安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喝了一口汤。
「我的家人都死光了。」
或许是察觉到充满室内的疑问,朱利安回答。
「就在抵达伏尔加河,要从船坞搭船避难的前一刻。妹妹说她忘了带心爱的洋娃娃,所以我要大家改搭下一班船,我先回家拿娃娃。结果梅塞施密特就飞来了,用机枪扫射难民。就在我拿到洋娃娃,向家人挥手的刹那,家人同时死在我面前……这支队伍的人都一样,波格丹的太太也死了。只有费奥多的家人顺利逃到东岸避难。」
朱利安把杯子放在地板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
曾几何时,不寻常的气息从他脸上消失了,军队用来烧饭的火光明明灭灭地照亮了美少年柔美的童颜。
「都怪我自作聪明。」
朱利安自责地说,波格丹表情冷硬地插嘴:
「喂,家人的死不是你的错吧。是德国佬……」
「是这样没错,可当时若不是我自作聪明,大家或许就不会死了。」
沉默降落在杯盘狼借的房间里。朱利安微微一笑。
拉过一旁的莫辛─纳甘步枪,他的表情再度呈现出不寻常的光彩。
「所以当我拜托马克西姆队长让我加入军队,决心报仇时,我又取回活下去的动力了。我要解放史达林格勒,尽可能多射杀一点德国佬……遇见马克西姆队长,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复仇的力量真伟大啊,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对呀。」
谢拉菲玛深有同感。她也有一模一样的遭遇与心情。
因为有报仇雪恨的目标,才有理由活下去,宛如人间炼狱的战斗也才有意义。仔细想想,无数苏联人民的动机也都是为了复仇。有人基于国仇,有人基于家恨,但无论是国仇还是家恨,总之都是为了报仇雪恨的动机支撑着巨大的国家机器去完成战争这项需要巨大能量的事业。
「别搞错了,朱利安。解放史达林格勒后,你也要继续活下去。」
马克西姆队长唐突地说。
伊丽娜在视线一角点头称是的反应令谢拉菲玛狼狈万分。那不是演出来的,很明显是她自发性的反应。
「我知道啦,战争结束后,我又可以跟女人上床了。」
朱利安没好气地回答,转身面对枪眼。
「换我来吧。」
夏洛塔在他背后说道。
「为什么?」
「你累了。既然不只一个狙击手,就应该依照课堂上教的,轮流监视。」
「你叫夏洛塔是吗?你行吗?」
「我在三点一线的最佳射击成绩超过一千分喔,共青团同学。」
「哦,真的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是莫斯科射击大赛的冠军。」
「我是史达林格勒的……可是我已经在实战中射杀了二十三个人!」
朱利安心有不甘地回来坐下。
谢拉菲玛不由得浮现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
朱利安质问她,谢拉菲玛赶紧摇头。
「我不是觉得你好笑,是很高兴能遇见同年纪的战友。一起加油吧,朱利安战友同志。」
朱利安的大眼睛稍微闪避了一下。
「请、请多指教,谢拉菲玛同志。」
朱利安把睡袋拉到头顶上睡觉。狙击小队轮流就监视位置。
隔天六点,谢拉菲玛醒来。从太阳照射进来的方位判断,自己应该可以再睡一下。正打算睡个回笼睡时,两双小巧的鞋子映入眼帘。
「谁!」
谢拉菲玛吓得跳起来,狙击小队的成员也跟着跳起来。
一对穿着臃肿的防寒衣,看上去约莫六岁左右的小男生和小女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自我介绍。
「我叫尼古拉。」
「我叫玛莎。」
大队的男人们倒是不怎么震惊的样子。
费奥多笑咪咪地介绍他们。
「这两个孩子经常来这里玩。大概是闻到香味,被吸引过来了。」
说得好像形容流浪狗似的,费奥多请示过马克西姆队长,给了他们午餐肉和开罐器,还有干净的水。队长接着说:
「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住在别的楼层。父母还活着的时候,我们都认识。」
「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的父母……」
谢拉菲玛压低音量问道。马克西姆一脸哀戚地点点头。
「这个战场很诡异吧。但这种情况在这里屡见不鲜。他们会在废墟里玩,向士兵讨饭吃,捡拾炮弹的碎片,向朋友炫耀谁捡得多。到底是为什么呢?无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孩子们都无法停止玩耍。」
「当儿童不再玩耍,肯定是因为他已经放弃当一个儿童了。」
伊丽娜一骨碌地站起来,喃喃自语。
真不可思议,光是看到这个动作,整支小队的成员就知道自己要开始作战了。
「展开满天星行动。」
所谓的满天星行动是伊丽娜自己想出来的作战方式,由狙击小队展开扰乱、狙击行动。基本上是不断重复着游击与狙击的消耗战,同时也是让敌人放弃攻打公寓的心理战。
如同最具有代表性的天王星行动,这个时期的红军皆以行星的名称为大规模的行动取名,给士兵们规模浩大的印象,好让他们认为这是一连串的作战行动。事实上,在执行天王星行动的同时,莫斯科前方的勒热夫也展开了火星行动,只可惜被敌军击退了。
总而言之,蕴含着「无法与用行星取名的大作战比较的小规模行动」的戏谑之意,满天星行动开始了。
根据坊间卖的详细地图与大队士兵们手写的资料,伊丽娜对行动与时间做出指示,要狙击兵各自牢记在心里。
分
成两组进行攻击,伊丽娜和谢拉菲玛一组、夏洛塔和妈妈一组。
护士塔妮雅在屋里待命。打从一开始就不考虑将NKVD派来的奥尔加纳入麾下,所以没给她任何指示,她自己跑出去了。
出发前,四个人聚在一起,互相拥抱,发誓一定要平安归来。
近距离与怀中的夏洛塔四目相对,交换了祝福的亲吻。
「一日一杀。」夏洛塔说道。谢拉菲玛也在亲吻的同时回答:
「最好能两杀!」
感觉有人在看她们,猛一回头,房间里其他的大队士兵都尴尬地避开视线。
俄罗斯女孩用亲吻来代替打招呼的样子并不罕见,但毕竟是在战场上。她们决定从明天起要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进行这个仪式。
德国佬的通信兵是这次满天星行动中,谢拉菲玛的第一个猎物。
进入距离敌人占领范围四百公尺处的废弃工厂,从三楼往下看,可以从具有遮蔽物的地方向下射击,是很理想的狙击地点。
从费奥多告诉她的敌人大致配置开始找起,伊丽娜以惊人的速度发现敌人就潜伏在四百五十公尺的前方。
花了几秒钟修正误差,让目标落在瞄准线中央,扣下扳机。
伴随着干脆的枪声,通信兵血流如注地倒地不起。两人赶在敌军以机枪扫射反击前退到废弃工厂的最里面。
那天大概是对德国佬下了警戒令,其他疑似狙击重点的地方都没有看到敌兵,但夏洛塔还是解决了一名工兵。
第一天就掌握了满天星行动的概要,接下来只要不断地更新情报及狙击战果即可。
在暗夜与朝雾中移动,冷静地射敌,返回马克西姆家吃大锅饭,分一部分给尼古拉和玛莎,一起跳舞玩耍。
晚间与登陆那天相同,敌军漫无目的地胡乱发射迫击炮,谢拉菲玛、夏洛塔、妈妈听见炮弹划破夜空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但步兵大队全都不当回事地继续酣睡。马克西姆队长告诉她们,只要听习惯了,就能分辨「打不中的声音」与「打得中的声音」。身经百战的伊丽娜也附和「对呀对呀」,继续睡她的觉。
奥尔加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都在做自己的事,据马克西姆队长所说,她白天会自己一个人出去,回来时也什么都没交代。所有人都刻意忽略在敌军的占领下来来去去的珊朵拉,唯有塔妮雅充当窗口,分她一点食物。
谢拉菲玛在天王星行动感受到的慌张,来这里以后从来没有发生过。朱利安的仇、马克西姆队长的仇、无数的史达林格勒市民的仇。
视线范围内的德国佬没有一个不是侵略者,都是人民的仇人。
目标的优先顺位为将校、工兵、炮兵、通信兵、机关枪手、一般士兵。基本上要瞄准比较没有人可以代替的士兵,除了小队长以外的将校,全都一视同仁地以兵种区分,与阶级无涉。之所以要优先解决工兵,是因为工兵负责对据点进行爆破、以火焰喷射的方式将据点夷为平地,被敌人寄予厚望,认为是为本次巷战打破僵局的兵种,解决他们不只对我方有利,也能借由折损敌人心目中最重要的兵种,造成敌人沉重的心理压力,牵制敌人的行动。作战开始四天后,谢拉菲玛狙击背着火焰喷射器,企图进入下水道的德国佬,贯穿胸口的子弹引爆油箱。德国佬临死前让周围变成一片火海的样子十分壮观,谢拉菲玛相信就算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应该也不敢再轻易派出火焰喷射兵。回程忍不住得意地提起这件事,被伊丽娜一句话顶回来:
「不能只想着杀死德国佬,要综观全局。」
「知道了。」
尽管语气桀骜不驯,谢拉菲玛仍照伊丽娜的指示行动。每天向大队报告敌军最新的排兵布阵,进行沙盘推演。即使狙击失败,只要能带回一点情报,那天就不算白忙一场。狙击兵不只是神射手,也必须身兼斥候,成为精通战术的士兵。
有一天,在狙击地点看到奇妙的光景。有两个工兵杵在从地图上的布阵观看特别突出的地点,彷佛是在邀请自己狙击他。
谢拉菲玛看了伊丽娜一眼,伊丽娜无言颔首。
屏气凝神地观察敌人本来的阵地,有个德国狙击兵正持枪站在窗边,耐心地等着确认她们开枪的硝烟。那个人是所谓的「布谷鸟」。
射杀了那家伙之后,再顺便解决两个工兵,第一次在一天内得到三个战果。
满天星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夏洛塔也在十天内解决了十二个敌人。之所以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主要是因为红军的包围网已经完成,德国佬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既没有充分的武器弹药,也没有医疗品,只能靠空投获取少得可怜的补给,别说反击,光是要躲避眼前冷死、冻死的威胁就已经筋疲力尽了。看在狙击手眼中,无法移动,随时处于被动状态的军队无疑是上好的猎物。
当然,说是猎物,也是负伤的猛兽。欺敌、混淆视听、利用假的标的物企图引出狙击兵加以排除的炮兵及布谷鸟,几次险些要了她们的小命。
终于来到行动的最后一天,十二月十二日。
从受到破坏的谷物圆筒仓观察五百公尺外的德国佬,发现他们设置了大型迫击炮。想必是工兵利用夜间干的好事。
虽然只能大致估算其锁定的方位,但不用想也知道是他们的据点,马克西姆队长的公寓。
「敌人也搜集到我们的动向了。」
「本来就已经派人来侦察过马克西姆家的威力了,所以判定马克西姆家就是狙击兵的据点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下麻烦了。该瞄准谁才好呢……」
观测手正在迫击炮的周围用地图和指南针调整准星,旁边配置着重型机关枪,正准备伺机而动。敌人相当棘手。无论先解决谁,都会留下后患。
「冷静点,狙击兵要运用战术。马克西姆家有无线电吧……如果对方打算装填炮弹的话,就先解决炮手,立刻逃走。」
伊丽娜如此分析,拍了拍谢拉菲玛的肩膀,径自走开。
啊,谢拉菲玛懂了。
几分钟后,紧接着「咻噜噜噜」的巨响,大型榴弹命中敌人的迫击炮阵地,将敌人的迫击炮阵地炸得灰飞烟灭。伊丽娜用无线电向伏尔加河东岸的炮兵报告了敌人的详细位置。
谢拉菲玛透过瞄准镜观察野火燎原的敌方阵地,担心会不会有人趁她们松懈时展开攻击。距离迫击炮阵地五十公尺左右的废屋里,只见布谷鸟正在寻找她们的下落。不等对方停下左右转动的瞄准镜,谢拉菲玛先下手为强。
扣下扳机的那一刹那,对方飞身退向屋内。只差了零点几秒,俄制子弹贯穿他原本待的地方。
没射中吗?敌人也挺有一套的,判断与身手都很敏捷。
与强敌对峙的感觉出乎意料地还不算太坏。
「跟我来,谢拉菲玛。」
伊丽娜从取下人孔盖的地方探出头,对她招手。
两人进入下水道后,慢了好几拍,敌人的机枪才开始扫射。
水花四溅的哗啦哗啦声里夹杂着笑声。
「有哪个家伙会在战场上嘻笑啊!」
伊丽娜提醒她一下,但自己也笑了出来。如果是必须专心留意声音的时候,她才不会开这种玩笑。好开心。两人合力打败德国佬,拯救了马克西姆家。
对苏联兵而言,下水道就像是自己家的后花园。但是看在德国佬看中,却与怪物栖息的魔窟无异。这也是苏联目前能在战斗中占优势的主要原因之一。
「嘘!」
伊丽娜突然绷紧表情,停下脚步。
在她的动作示意下,谢拉菲玛将SVT─40绕到背后,改持托卡列夫手枪。
与此同时,感觉转角处有人。太大意了吗……
贴着墙壁,一步步地接近转角,上半身与枪口同时探向转角的另一头。
谢拉菲玛拉开滑套的同时,对方以俄语回答:
「别、别开枪!我们姊妹是游击队的人!」
「游击队?」
两名年轻女性从黑暗的角落现身。
「哦,是红军的同志啊。终于见到你们了。我一直在找你们……」
「市区怎么可能会有游击队,你们该不会是前苏联人
谢拉菲玛用现学现卖的单字问对方。后来问朱利安他那天说的「前苏联人」是什么意思,原文Hiwi是德国佬实际使用的德语「志愿者」的意思,简单地说,就是指德军的间谍。结果马上就看到这个单字的效果了。
貌似姊姊那位脸色大变地抗议:
「胡说八道!我们是工科大学的学生。在德国的占领下成了游击队员!不信你看,这是我们的学生证和搜集到的资料。」
两人出示难得加上照片的学生照。
薇拉·安德烈耶夫娜·扎哈罗娃。
妹妹叫作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扎哈罗娃。
真人有几分憔悴,但确实是本人的大头照。谢拉菲玛相信她们并不是前苏联人。不是因为学生证,而是因为想用学生证证明自己的身分,是平民老百姓才会有的想法。
她们
呈上的「资料」也很惊人。
听过见过的军官姓名、阶级、特征和长相,甚至连敌军的配置与每天的动向都以流水帐的方式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万一被德国佬发现,她俩必死无疑。是游击队没错。谢拉菲玛对自己怀疑她们感到无地自容。伊丽娜点头示意:
「谢谢你们。我们一定会好好善用这么贵重的资料。」
谢拉菲玛也向游击队同志致上诚挚的谢意。
年轻的学生游击队脸上浮现如释重负的笑意。妹妹安娜戒慎恐惧地开口:
「请、请问……二位是前来增援的人吧。可有见过朱利安·阿尔谢尼耶维奇·阿斯特洛夫?」
谢拉菲玛提醒自己不要让惊讶出现在脸上。伊丽娜依旧驾轻就熟地保持面无表情────女学生也尚未老练到能看懂她的反应。
「不可能知道吧。我和他是同学。他非常善良、胆小又害羞,怎么看都不是能成为士兵的人……可是,我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真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她口中的朱利安与谢拉菲玛对朱利安的印象相差甚远。他是那样的少年吗?
「别再说了,安娜,她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啊,抱歉,那个……」
谢拉菲玛不等安娜说完,一把抱住她。从她的叙述里,谢拉菲玛察觉到某种情愫。但又不能告诉她朱利安的现状。就算她们是游击队,也没受过万一遭敌军拷问要怎么守口如瓶的训练。
「他一定还活着,别担心。」
谢拉菲玛几乎是头碰头地迎向她的视线回答。安娜虽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笑着点头。
「回去了。」
伊丽娜说道,谢拉菲玛再次向姊妹俩道谢,通过下水道。
但愿战争结束后,她能再见到朱利安。这时,谢拉菲玛突然想到一件事。
防卫战争居然能发挥这么大的潜力……
游击队的战力十分强盛,被誉为仅次于陆海空的第四支红军。在被德军占领的情况下融入市民生活,或以游击兵的方式展开游击,有些规模比较大的游击队甚至把整个部落建设成游击队的秘密基地,倾全体市民之力一起从事抵抗作战。
另一方面,德国佬不是歼灭可疑的村落,就是虐杀出现过游击队的附近居民,有时因为无法锁定犯人,干脆把问题赖到犹太人头上,对犹太人进行屠杀,采取乱七八糟的报复行为。这么做不仅无法阻止游击队,反而还促使平民形成组织,加以抵抗。
反过来说,倘若目前的战况是苏联进攻德国,因而受到德国的反击,事情大概不会如此顺利,谢拉菲玛心想。正因为防卫战争具有击退侵略者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竭尽全力地抵抗。
回到马克西姆家,大队和早一步回去的夏洛塔、妈妈正在吃晚饭。他们已经知道今天的炮击是伊丽娜和谢拉菲玛造成的,所以两人争先恐后地问了一堆问题,谢拉菲玛告诉她们今天发生的事。看到朱利安,谢拉菲玛有话想说,但伊丽娜用眼神制止她。
谢拉菲玛也同意。就算让他知道同学已成为视死如归的游击队,也只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不会让事情有任何好转。
这天也是补给日,所以晚餐的量又变多了,顺势开了一场庆祝破坏迫击炮、满天星行动成功的宴会,马克西姆队长用蒸馏水带领大家干杯。
「干杯!等援军明天如预定计画抵达,就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拜伏尔加河东岸的守备阵地一切就绪所赐,就连伙房兵都赶到了,因此难得可以吃到刚出炉的面包和烙饼,即使是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吃的午餐肉,只要烤过和干燥蔬菜一起吃就是人间美味。
尼古拉和玛莎也被味道引来,补给的食物没有他们的份,所以只能分给他们一点点,但如果不想想办法,妈妈会连自己的份都给他们,所以每人都分了一点食物给那对兄妹。饼干和巧克力在军队的伙食中算是特别珍贵的奢侈品,但孩子们的喜悦反应还是远比士兵大多了。
尼古拉向大家道谢,问妈妈:
「等我长大以后,请教我射击。我想杀死德国佬,报答各位。」
「不行喔。」妈妈笑着回答。
「为什么?」
「因为等你长大后,战争已经结束了。你要活在和平的时代。」
谢拉菲玛听到这句话,汤匙险些从手中跌落。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震惊,但自己身为士兵,努力在内心维持的某种东西就像往池子里扔进一块石头,泛起涟漪。
尼古拉兄妹捧着分量多到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晚餐离开,从脸上看不出他们是否接受这个说法。他们大概会拿那些食物去换几片炮弹的碎片,然后再用炮弹的碎片换蜡笔吧。稚子也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宴会告一段落后,塔妮雅分给所有人香烟。
男性士兵全都感恩戴德地收下,狙击小队的女性则拒绝了。
马克西姆队长不解地问费奥多:
「女人即使从军也不抽烟吗?」
「倒也不是。」伊丽娜代为回答。
「只有狙击兵不抽。因为香烟会让注意力涣散。」
在她的眼神示意下,护士塔妮雅叼烟,走出房间。
「哦,原来如此。可是我们家朱利安……」
大队的狙击兵朱利安也跟其他男性士兵一样吞云吐雾,循着马克西姆队长的视线望向朱利安,只见香烟已经消失了。
「咦?」
夏洛塔不由得惊呼出声,朱利安用手遮住嘴巴。下一瞬间,原本夹在指间,已经点火的香烟出现在他嘴边。
「好神奇!」
夏洛塔坦率地表示惊讶,跑到他身边。
「刚才那是怎么办到的?你会变魔术吗?」
「这是我的特技。就像伊丽娜少尉说的那样,我也不抽烟。」
朱利安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露了一手把点燃的香烟藏在口中的方法。
「其实没什么机关,说破就不值钱了。只是把香烟放在舌头上,让点火的部分落在舌尖的前方,再把舌头缩进去,点火的部分就不会碰到嘴巴里的任何地方。吐出来的时候,只要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即可。习惯以后,就能重新叼在嘴上了。」
「不准模仿喔!」朱利安强调,但想也知道没那个必要。尖酸刻薄的影子从平常总是长满刺的朱利安脸上消失无踪,与原本就长得跟洋娃娃没两样的夏洛塔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战场上的士兵。
但他确实是狙击兵,至今已经射杀了二十三人。问题是,直到几个月以前,他还是大学生,而且他的同学还活着────正以游击队的身分奋勇作战。
「谢拉菲玛少女同志,你怎么了?」
马克西姆队长问她,谢拉菲玛一时语塞。
「那个……朱利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手里拿着枪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千锤百炼的士兵,但现在又像是寻常的可爱少年。」
听到谢拉菲玛的回答,马克西姆队长不知怎地瞪大双眼。
似乎受到什么打击,随即又急着想敛去那样的表情。
谢拉菲玛无从得知马克西姆队长此时此刻感受到什么。
这时,无线电发出收到讯号的铃声。
「您好,这里是马克西姆公馆。」
马克西姆队长难得开起玩笑。
然而,他的表情幡然一变。
「怎么这样……可是……好吧。我们会撑下去,那么下次……是,是的……好,了解。」
「怎么了?队长。」
忠诚的部下费奥多以凝重的表情询问。马克西姆迟疑了半晌才回答:
「很遗憾,增援延期了。」
所有人皆无言以对。
「该死的德国佬试图从包围网的外侧突破……我方的预备兵力要用来阻止他们得逞,所以增援被迫延期。」
「怎么这样……」
费奥多无法掩饰语气里的失望。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由德国最睿智的将领────曼斯坦元帅指挥的德军率领第五十七装甲军,开始攻击反过来包围史达林格勒的苏联军。
后来才知道这场战役冠上了「冬季风暴」这个响亮的大名,德军利用其擅长的装甲兵器,采取机动战,从西南方打破包围网,企图从外围为已经无法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的第六军团打开一个突破口。驻守在马克西姆家的小队尽管不清楚详情,也能掌握大致上的用意。马克西姆队长呻吟着说:
「问题在于眼前的第六军团要怎么因应。那是对第六军团的增援,还是借此让第六军团撤离。」
也就是说,与红军对峙,生存受到威胁的第六军团可能会与外部的作战部队里应外合,从史达林格勒撤退。妈妈语带保留地问马克西姆队长:
「请问第六军团的司令官是什么样的人?」
「弗里德里希·保卢斯将军是参谋型的军官,属于与纳粹保持距离的那种人,但我听说他是遵守纪律的好军人。」
马克西姆队长回答,朱利安接下去说:
「是希特勒会
命令第六军团有组织地从这个决战都市撤退,还是保卢斯自己专断独行地决定撤退呢?虽然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发生。服从命令的保卢斯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一名正直的军人,可是当上头失心疯,军人也只能采取疯狂的举动。」
「哦,你要批评体制吗?」
督战队的波格丹出言调侃,脸上是不晓得该怎么形容的狞笑。
「刚才的对话只是对体制的批评吗?」
NKVD的奥尔加突然开口,室内的空气顿时冻结了。波格丹试图反唇相讥,被奥尔加当成耳边风,抱着步枪说:
「你们简直就像在祈祷第六军团能顺利撤离呢。」
奥尔加无声无息地离开马克西姆家。马克西姆本人清了清喉咙说:
「关于今后的行动,比起敌人的攻势,问题在于没有增援这件事。即使敌人的中队势力大不如前,谢拉菲玛遇到的那个狙击兵也不容小觑。倘若敌人试图以狙击的方式对抗,那么随着战线延长,只好请各位努力消灭对方的狙击兵了。」
没问题。谢拉菲玛正想答应时,伊丽娜抢先发难。
「我反对。」
所有人都意外地看着她。伊丽娜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接着说:
「让对方认为我军战力十足的满天星行动已经达成目标,比起继续从事效果不大的消耗战,不如让对方误以为红军来自东岸的威胁已然减轻,降低他们往西逃逸的可能性。只要包围网一日不破,迟早能歼灭他们。」
马克西姆队长看了地板一眼,提出反对意见:
「可是少尉,如果不尽量削弱敌人的战力,尤其是狙击兵的攻击,对友军也会造成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继续让对方误以为我们这边的战力过于强大,反而会促使德国佬往西逃逸。我无意替奥尔加说话,但确实不能让包围网出现破绽。」
「我要你们对敌人施加压力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敌人往西逃窜,而是为了今后的包围歼灭作战必须削弱敌人的战力。请将此视为混合部队的方针。」
混合部队的方针由马克西姆说了算,伊丽娜必须服从。
既然马克西姆搬出当初由自己提出的游戏规则,伊丽娜也只好同意。
「了解。」
隔天清晨,为了消灭敌军中队以住宅区为据点的狙击兵,开始战斗。
这次战斗的关键在于利用夜间从隔壁房间潜入,利用破坏的门,将钢盔绑在门把上,拉动绳索,门板就会从门框上升,顺势拉起钢盔,是一种诱敌的机关。
「这玩意儿真有办法让敌人上当吗?」
督战队的洛格丹嗤之以鼻。
他扛着没有瞄准镜的莫辛─纳甘步枪,与谢拉菲玛、伊丽娜一起从公寓内梯下楼,躲在窗户高度与地面相同的半地下锅炉室。用汽油桶和木材临时拼凑而成的暖炉勉强取暖,窗户贴着从毁坏的装甲车上拆下的钢板,仅以数公分的空隙窥探敌人的动静,凑和成简易的防御阵地。
夏洛塔和妈妈的枪口从隔壁的建筑物对着外面。
朱利安也从马克西姆家的射击孔保持高度警戒。
伊丽娜拉着绳索回答:
「彼此都在屋子里的话,狙击兵就只能比谁比较有耐心了。」
如同他们采取的行动,敌人的狙击兵不是也贴在窗口或遮蔽物,就是从建筑物的射击孔瞄准他们。
只要稍微从上述的「空隙」后退半步,从外面就几乎不可能看出任何异状。就算能发现,当藏身处失去它的隐密性,除了开火以外,再无其他选择。因此在狙击兵的战斗里,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欺敌的标的物就很有效。
钢盔放在隔着马路距离住宅几十公尺外的位置。在伊丽娜巧妙的操纵下,看起来就像活生生的士兵戴着钢盔从瓦砾堆里探出头来。
就这么过了四个小时,轮流吃饭,继续侦察。
波格丹始终抱着枪,靠在墙上,突然发出「喀嗒」一声。
吓了一跳回头看,他好像不小心睡着了,连忙摇摇头。
伊丽娜叹了一口气。
「毕竟已经僵持了八小时。」
波格丹的注意力明显涣散了。
谢拉菲玛也开始感到疲劳。对方对陷阱完全无动于衷。
就在这一刻,耳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熟悉的说话声。
「等一下,为什么要把巧克力换成弹壳?」
「因为弹壳比炮弹的碎片值钱啊!晚一点再跟其他人换成糖果给你。」
声音来自锅炉室和钢盔之间的马路,尼古拉和玛莎有说有笑地从窗外跑过。
今天是晴天,气温低于零下二十度。即使这么冷,一如伊丽娜所说,孩子们还是无法放弃玩耍。
两兄妹明明置身于战场,却过着与互相杀戮无缘的生活。
目送小巧的鞋子经过眼前,伊丽娜宣布:
「撤退。」
波格丹说:「可是……」遍历沙场的狙击兵简单扼要地回答:
「这正是决定性的关键。布谷鸟不可能想到作战中的红军狙击兵会放任小孩在自己背后跑来跑去。被识破了。狩猎中止。明天再来。」
「是。」
回答的瞬间,谢拉菲玛感觉紧张感一口气松懈下来。
饥饿、寒冷、疲倦……自己的肉体开始对这些原本当成杂念加以排除的苦痛产生自觉。
心里想着也要通知守在隔壁的夏洛塔和妈妈收队的时候,枪声响起。
「什么!」
波格丹惊叫。
谁开的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先听到答案。
「哥哥、哥哥快起来!起来,快站起来!」
从半地下室的窗口往周围张望,尼古拉仆倒在面向通往西边大马路的十字路口,痛苦地满地打滚。玛莎在旁边吓哭了。波格丹大吼:
「该死的德国佬!居然攻击小孩!」
「我去救他们!」
谢拉菲玛自告奋勇,被伊丽娜一把拦住。
「先找出敌人的位置!枪声听起来是由高处往下射击,先找出白烟和狙击兵的方向!」
「可、可是得去救孩子们!」
「这就是敌人的用意!如果想救他们,就得先射下布谷鸟!」
伊丽娜边回答,把枪指向遮蔽物的对面。
谢拉菲玛也跟着照做。判断产生犹豫,这会让狙击兵的思考变得迟钝。
敌人的回答比谢拉菲玛的理解来得更早。敌人开了第二枪,玛莎惊声尖叫。耳边传来子弹射中公寓墙壁的声音,没有打中孩子们。
谢拉菲玛也因此看见白烟了。
敌人的据点在住宅区前方,比另一栋建筑物的屋顶上更上面的地方。
「敌人在水塔!距离六百公尺……仰角太大了,从这里无法狙击!」
因为有装甲板的保护,射击的角度受到相当大的限制。敌人在射不到的地方。当然敌人也无法狙击他们,但水塔上的布谷鸟继续开枪。子弹纷纷落在号啕大哭的玛莎四周。
「已经无法反击了!我去救他们!」
谢拉菲玛叫着,就要冲向锅炉室的出口时,波格丹抓住她的手,直接把她撂倒在地上。
「蠢才,你给我待在这里!如果让女人去冒险,自己留在安全的地方,要我拿什么脸面对死去的老婆!」
波格丹为自己加油打气似地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向孩子们。窗外传来他的叫声。
「小鬼起来!快逃!」
波格丹抱起受伤的尼古拉,牵着玛莎就要逃跑的时候,从他的头顶喷出一道血柱,慢了一拍,枪声响起。
波格丹颓然倒下。
迷彩外套随风翩飞,露出底下的督战队制服。
伊丽娜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号施令:
「你去八楼的马克西姆家,从那里射击水塔上的布谷鸟!」
谢拉菲玛冲上内梯,冲向马克西姆家。途中听见机关枪扫射的声音,然后是莫辛─纳甘步枪断断续续的枪声。朱利安他们也发现敌人了。
头好痛。敌人攻击的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老百姓,而且还是小孩子。自己正要去救他们。
—然而,这才是敌人的用意。敌人正等着狙击兵自投罗网,准备射杀他们。只有第一发子弹射中目标就是为了引他们上钩。
「我要杀了你们……」
杀意在她体内掀起滔天巨浪。敌人比畜生还卑劣。
滚进马克西姆家时,马克西姆队长正用机关枪扫射,朱利安在他乱枪扫射的掩护下,从射击孔加以狙击,但是谢拉菲玛走到窗边,正要瞄准敌人时,朱利安停止攻击。
「对方逃走了。」
朱利安只用一句话回答。
「他从水塔跳到屋顶上。混帐东西,连退路都想好了。」
「可恶!」马克西姆队长咒骂了一声,对朱利安下令:
「朱利安,去把波格丹和孩子们带回来!我从这里掩护你!」
「了解。」朱利安回答的同时已翻身下楼。
马克西姆队长躲在对方狙击不到的窗户下方,继续用机关枪扫射,进行牵制。谢
拉菲玛从无数射击孔中选择最近的一个,向外窥视。
什么也看不见。水塔恢复平静,两千公尺外的敌方阵地也没有任何反应。敌人的狩猎已经结束了。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击垮了谢拉菲玛。
朱利安与从隔壁窜出来与他会合的夏洛塔和妈妈用最快的速度带回波格丹和尼古拉、玛莎。
玛莎平安无事。尼古拉的脚伤得很重,昏了过去,所幸一息尚存。
波格丹当场死亡。见面的第一天就恐吓她们、对她们口出恶言的督战队代替谢拉菲玛挺身而出,为了救孩子们而死。
费奥多眼泛泪光,朱利安和马克西姆皆一脸沉痛地为他哀悼。
护士塔妮雅为尼古拉注射止痛药,训练有素地取出卡在小腿的子弹,完成止血与急救措施。
一切结束后,尼古拉恢复意识。
为了不让本人听见,塔妮雅压低音量向马克西姆队长报告:
「可以的话,请立刻送往大后方。神经和静脉都断了,必须动手术切掉一条腿,否则可能会因为坏死而引起败血症,继而死亡。」
马克西姆队长握紧拳头,忍不住发出呜咽声。
谢拉菲玛也咬紧牙关。对于正爱玩的少年,失去一条腿将是多么痛苦的事。
那天晚上,混合部队的士兵各自用担架将波格丹的遗体与苏醒的尼古拉送到船坞。
用来运送伤者与死者的汽艇每晚行驶于伏尔加河。玛莎也一起上船,与哥哥一起离开史达林格勒。
「尼古拉,你很厉害喔,真了不起。」
谢拉菲玛鼓励他,把散落在马克西姆家地板上的重型机关枪的弹壳装进袋子送给他。他曾经很想要那些弹壳。
尼古拉接过,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一声不吭地扔进伏尔加河里。
自从清醒以后,尼古拉脸上再不复见孩子气的神情。
金色的弹壳无声无息地沉入暗夜的漆黑河底。凝视着这一切的玛莎也一样,笑容从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们已经放弃了玩耍。
汽艇载着伤者与死者,驶向伏尔加河东岸。
那天天都还没亮,就开始讨伐布谷鸟的会议。
夏洛塔跟谢拉菲玛一样,拼命研究墙上的地图。
同为狙击兵的朱利安也想加入,但他的任务是死守据点,所以遭到马克西姆队长的驳回。
敌人以水塔为据点,距离六百公尺。仰角过大,无法狙击,反而是居高临下的对方比较有利。SVT─40的射击精度不如Kar98k,因此希望能找到两处更接近、能从俯角射击的位置。
「我负责这里。」
「那我去这里。」
两人指着地图上的位置,背后传来声音。
「谷物圆筒仓和红色十月工厂的屋顶吗?」
是伊丽娜的声音。
正用瞄准镜观察窗外的她放下枪,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说中了。
「愤怒让你们气昏头了。对方是一流的高手喔,找死吗?」
朱利安同意伊丽娜说的话。
「布谷鸟也知道水塔曝光了。下次应该会从别的地方进攻。你们选择的都是正对着可以射击水塔的场所,而且比水塔高的建筑物,万一敌人在那里守株待兔,你们等于是去送死。」
既然如此,就找可以狙击那些预测地点的地方。谢拉菲玛想回嘴,终究还是噤口不言。
在演习也体验过,这种勾心斗角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看得太表面会失败,看得太复杂也可能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落得以失败收场。
「狙击兵都有自己的脉络。无一例外……唯有能理解对方脉络的人才会赢。」
朱利安彷佛是说给自己听地说道。他也在拼命地压抑满心的火气。
夏洛塔也同样安静下来。
「像这种时候……」伊丽娜打破沉默。「将敌人的出现位置锁定在水塔一处,耐心等待对方出现……先决条件是不能让敌人发现我们埋伏的地方,安全性是长期潜伏的必备条件。」
「有那种地方吗?」
朱利安问道。伊丽娜慢条斯理地靠近地图。
「根据从都市游击队得到的情报,下水道的通路与可以安全进出人孔的位置是他们的活动范围……我从那里找到一个好地方。」
她指的是扎哈罗娃姊妹提供的资料吗?
谢拉菲玛心想,但没说出口。看到伊丽娜圈起来的地方,不由得瞠目结舌。
「距离目标八百六十公尺。」
「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不是有什么问题,只是以SVT─40的有效射击距离,几乎是极限了……不,已经稍微超出极限了。」
「重新整理一下敌我双方的优劣势,谢拉菲玛。」曾几何时,伊丽娜的口吻变得跟在狙击兵训练学校的时候一样。「Kar98k在射程内的个别射击精度很高。那只布谷鸟借由利用俯角往下射击的方式延伸Kar98k的有效射程,同时让我们处于仰角过大的劣势,不利于反击。这点该如何与之对抗呢?」
夏洛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谢拉菲玛也理解伊丽娜的用意了。
「换句话说,拉长射击距离可以弥补仰角的劣势,同时透过绝对的远距狙击可以先发制人,抵消敌人的优势。」
「没错。」伊丽娜回答,接着说明作战的细节。「谢拉菲玛和我一起找机会去这个地点。夏洛塔在附近持续进行欺敌的狙击。不过,当敌人出现在水塔上就别再恋战。妈妈和朱利安轮流从射击孔监视。」
夏洛塔和朱利安似乎同时有话想说,却也都把话吞回去了。
伊丽娜与谢拉菲玛一组。谢拉菲玛自从进入实战,成绩一直优于夏洛塔。而朱利安由始至终都是保护据点的狙击兵。
—要是艾雅还活着就好了。脑海中唐突地浮现出这个愿望,就要顺道带出无止尽的悲伤时,谢拉菲玛有些急切地说:
「别担心,夏洛塔、朱利安。我一定会为波格丹报仇。」
谢拉菲玛拍胸脯保证,两人颔首。
「交给你了,谢拉菲玛同志。」
朱利安与谢拉菲玛握手。「波格丹虽然讲话很难听,但也是与我们并肩作战的伙伴。」
「既然决定了,就快睡吧。」
伊丽娜干脆地画下句点,钻进睡袋。
「一旦开始作战就是没日没夜的长期抗战了。明天夜里开始移动。请费奥多先生利用今天到明天的时间做好准备。这段时间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睡觉。这是第一阶段的任务。」
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睡得着。
谢拉菲玛感到不可思议,可是当她自己也钻进睡袋,不到几分钟便沉沉睡去。肉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长久累积的疲惫凌驾了激动与感伤。
睡了整整一天,被伊丽娜温柔地唤醒时,谢拉菲玛觉得自己好无情。
靠着煤油灯的微光与地图的指引,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下水道。狙击位置是人孔,从那里探出半个身子狙击。费奥多上等兵利用准备时间为她们制作了垂吊式的椅子,扶手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绳子,将其固定在地上,就可以悬空坐着,让下半身隐没在人孔中,是非常优秀的设计。用来固定绳子的零件是军队的必需品,所以只要完成,设置起来就很容易了。
虽说德国佬几乎不会出现在下水道里,但她们还是利用剩下的绳索和午餐肉的空罐在周围设置陷阱式警报器。虽然单纯,但是在这么暗的环境下,敌人几乎不可能避得开。
人孔外侧的背后是一堵实墙,左右两边是化为废墟的住宅与建设公司大楼。
这一带既不属于红军,也尚未落入德军之手,万一德国佬出现在地上,可以立刻躲进人孔中。
为了长期抗战,准备了好几顶有护耳的帽子和好几条围巾,以期能万无一失地捱过漫漫寒冬。
做好准备,仰望目标。距离八百六十公尺,高度四十五公尺。
「仰角五十三密位……准星要往上修正。」
「瞄准得到吗?」
「没问题。」
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拉开距离的策略十分有效。可将仰角从八十八密位减少到五十三密位。再来只剩一个问题,那就是距离。红军大胆地对外宣称SVT─40的最大射程为「一千五百公尺」,瞄准镜也设计成可以瞄准那么远的距离,但是从来没有哪个狙击兵天真地相信真能射击到那么远的距离。
可是若说实际的最大射程有多远,也很难一概而论。
一般提到枪的有效射程,并不是由那把枪的种类或规格决定,而是深受每把枪各自的「个性」影响。即使是型号一模一样的枪,射击的精准度也会依膛线及枪身有没有歪斜而异,因此不可能拥有相同的命中性能。而且有没有好好地保养那把枪也会让枪枝产生各种不同的个性。
如果由一般步兵使用平均水准的SVT─40,有效射程最远为五百公尺,实际的交战距离通常在三百公尺以内。
另一方面,给狙击兵的SVT─40会在试射的阶段就选择精准度比较高的产品,而且狙击兵是所有兵种中最用心保养枪枝的
人。当他们拿到精挑细选的「个性」化枪枝,接受过远距离射击训练的人始能称为狙击兵。
即便如此,实战预估的射程最多仍不超过八百五十公尺,而且那还是在没有高低差的前提下。因为子弹飞得愈远,震幅愈大,所以如果锁定超出有效射程的对象进行狙击,即使根据弹道学正确地捕捉到目标也无法射中。说得极端一点,就算把枪身完全固定在板凳上射击,子弹也不见得会全部射到同一个地方。子弹本身的炸药含量也会产生误差,因此可以期待命中的范围会呈圆形扩张,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说是没有完全正确的射击也不为过。
要在水平距离八百六十公尺、高四十五公尺的仰角射中目标,等于是要信奉物理学的优秀狙击兵挑战物理学的极限。
相较之下,布谷鸟用的Kar98k是坚固的手动步枪,有效射程不算太长,但设计得极为可靠,命中率也很高。起初在狙击兵的养成略显落后的德军让只提升一点五倍、其实性能不算太高的ZF瞄准镜成为这种枪的标准配备,在这种条件下,其所发挥的性能甚至比不上命中率明明低于Kar98k的半自动步枪SVT─40。气不过的布谷鸟干脆请老家寄来民间狩猎用的瞄准镜,安装在Kar98k上,尽管粗制滥造,却改造出特别的「个性」,再加上是由技术纯熟的士兵操作,发挥出步枪优异的性能,实现了不负狙击兵之名的长射程。虽说敌人有俯角的优势,但还是从六百公尺的距离外射中小孩的脚,所以大概是用了特制瞄准镜的神射手。
回过神来,谢拉菲玛发现自己正在用力呼吸。敌人的条件无疑比自己好太多了。她必须扳倒敌人的优势。现在正是发挥训练与实战成果的时候。
冷不防留意到身旁的气息,转向右边。
与自己一样吊在人孔里的伊丽娜正以相同的姿势瞄准水塔。
「敌人的射击精度比较高。但我们的枪是半自动步枪,而且有两个人,知道该采取什么战法吧。」
「知道。」
伊丽娜用没有食指的右手握着枪托的握把。
缺了一截的中指扣住扳机,伊丽娜自言自语地说:
「担心这副德行不晓得射不射得中吗?」
「你明明证明给我看过了不是吗?」
始终瞪着水塔的伊丽娜只有眼珠子转过来。
在移开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视线前,脸上掠过一抹浅笑。
「你也学会耍心机了呢。」
那是她们狙击前最后的对话。
观察逐渐被晨光照亮的水塔,距离屋顶约莫两公尺高处,有个可以用梯子爬上去的地方,在构造上有个勉强可以站人的空间,敌人在那里构筑了临时阵地。梯子的前后左右都用钢板围起来,再用木板增加可以爬上去站人的空间。
面向红军的东侧就连可以站人的地方也用钢板围起来,只在眼睛的高度留下些许空隙。
俨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阵地。一般来说,来自树上之类的狙击很难预留退路,所以不太会从高处狙击,但如果是那里,可以尽情地射击之后再退回屋内避难。
整整一天,两人维持着射击姿势,屏息以待。
轮流以携带口粮打发三餐,排泄问题则去下水道迅速解决。
如果对一直维持相同的姿势开始感到力不从心,就回到人孔底下,花几分钟伸展身体,然后再齐心协力地盯着目标。伊丽娜猜得没错,布谷鸟没有出现。
第二天,布谷鸟依旧没有出现在目标地点。谢拉菲玛与伊丽娜又单独度过了整整一天,期间连一句话也没交谈。
伸展的次数、用餐的次数与便意来袭的次数都减少了。
摆出狙击姿势时,即使有虫停在眼皮底下,也不能理它,直到虫自己飞走。
谢拉菲玛的思路仍旧保持清晰,意识则逐渐接近无心化境。
第三天,直到中午,敌人仍未出现。
然而,谢拉菲玛懂了。如同她们正在等待敌人出现,敌人也在等待她们出现。对抓不到可恨的敌人感到心急如焚。
耳边传来SVT─40的枪声。是夏洛塔的欺敌作战。第三天,她重复着单独的狙击。虽说是假动作,但想也知道是在射击德国佬。
敌人应该舍不得放弃只属于自己、她们没有的优势。想必已确认过安全无虞,且相信那是对自己有利的射击位置。就算知道已经败露行藏,敌人也不知道她们发现可以狙击那个位置的地方。
即使深知过于自信的危险性,也抵抗不了诱惑。而且战友也会催促他们快点搞定敌人的狙击兵。大概没问题吧、应该没问题的想法会让狙击兵以身涉险。
下午四点,终于等到了那一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覆盖着钢板的梯子内部有人影在动。
「谢拉菲玛。」
「收到。」
对话仅此而已。
解除安全装置。静待布谷鸟出现在可以站人的地方,趁冒出头来的那一瞬间射击。
没想到结果出乎谢拉菲玛的意料。
因为先冒出头来的并非布谷鸟,而是扛着小型迫击炮的德国佬。
他把炮口朝向这里────朝向南方。
「该死的……」
忍不住小声咒骂。
从对方没有要射击的样子,以及从瞄准镜可以看到对方缓慢的动作来判断,可以确定对方尚未发现自己的存在。要是敌人知道远在八百六十公尺外的人孔与下水道相通,应该会采取别的方法进攻。大概是从地图与战况直觉地预测会受到来自南方的攻击,事先设置好相当于狙击兵天敌的迫击炮。
这次无法申请炮击,就算可以申请炮击,这么远的距离也打不到水塔。而且除非用列车炮,否则不可能一举摧毁整栋建筑物。
先解决迫击炮手。最合理的选项掠过脑海,可是当迫击炮完成对周围的警戒,换上最关键的布谷鸟时,她就领悟到这个选项不可能实现了。射击位置对她们太不利了。在这种以奇袭为绝对条件的作战中,倘若先射击其他兵种,布谷鸟一定会逃之夭夭。
这时,谢拉菲玛想到一件事。
夏洛塔。当她发现水塔上的敌人,一定也会察觉到我所处的状况。
「只要夏洛塔发动欺敌射击,改变迫击炮的方向,我们就有胜算。」
谢拉菲玛不假思索地说道,伊丽娜叹着气回答:
「要是她能理解到这点就好了。」
「她会理解的,我已经感应到了。」
「是吗?」
谢拉菲玛从伊丽娜的回答感觉到某种不言可喻的共鸣。
谢拉菲玛想起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她和伊丽娜也有过这种经验吗?
想到这里时,两名迫击炮兵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枪口的方向保持不动,唯有眼珠子望向东边。
东边扬起红色的烟尘。那是上岸时收到的发烟器。红色的烟雾让敌人上钩了,手忙脚乱地将迫击炮的炮口转向东边。迫击炮转向需要一点时间。布谷鸟不知在叫什么,或许是要制止炮口转向。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超长距离的目标。当八百六十公尺外的敌人落在T字瞄准线上,敌人迅速地躲进阴影中。
誓要让对方体会波格丹的无奈、尼古拉失去一条腿的无奈、孩子们被迫成长的无奈、市民的无奈。
谢拉菲玛的内心顿时烧起熊熊怒火,让所有的念想有如接触到肌肤的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她进入无念无想的境界时,伊丽娜在耳边低语:
「射击。」
谢拉菲玛扣下扳机。伊丽娜也同时开枪。
两发子弹伴随着连续的枪声飞向水塔,从狙击手的头上掠过。谢拉菲玛丝毫不以为意。下一发子弹自动上膛。
短短的一点五秒。布谷鸟的脑袋再次出现在瞄准镜中央,谢拉菲玛再次扣下扳机。与此同时,看见敌兵即使慌乱仍试图锁定射击地点的模样,被回荡在街道上的枪声所惑。
两次、三次地接着扣下扳机,每次飞出去的子弹都是枪声的两倍。
这是善用两把半自动狙击枪狙击八百六十公尺外的方法。当距离拉远到八百六十公尺,命中范围将呈圆形散开。只能以连续射击的方式赌在那个范围内打中敌人的可能性。与狙击兵心目中理想的一击必杀相去甚远。但半自动步枪的快射功能确实发挥了效果。
狙击兵接受过如何从各种回音中分辨枪声方向的训练。布谷鸟运用训练结果,锁定这边。
谢拉菲玛和伊丽娜发射的子弹逐渐接近敌人。
吹掠于其中的风、枪身带来的震幅都会造成准头和子弹的偏移,但每开一枪就能看见以上的偏移,就能加以修正。
水塔上,布谷鸟手里的步枪原本左右游移的动作倏地戛然而止。对方发现谢拉菲玛了。
他在尚未完全瞄准的状态下开了一枪。距离跟自己一样远,所以不可能一发就命中。他应该也是利用那一发来调整准星。
不过,他无法立刻开下一枪。必须先解除瞄准,重新装填子弹。手动步枪的缺点尽露眼前。
SVT─40的弹匣还有
一发子弹。
水塔上的布谷鸟正在调整步枪的震幅。
下一瞬间,彷佛被雷打中的感觉贯穿谢拉菲玛全身。
会击中。他开的下一枪会击中我。
而我开的下一枪也会精准地打中他。
「来吧。」
谢拉菲玛在喃喃自语的同时扣下扳机。
隔了一点五秒,谢拉菲玛放弃射出下一发子弹。
瞄准镜的另一边,正打算发射致命一枪的布谷鸟钢盔飞向半空中,宛如人偶般倒下。
成功了————
强烈的成就感满溢胸怀的同时,谢拉菲玛换上新的弹匣。
正想再次展开狙击时,其中一名迫击炮兵腹部中弹,应声倒地。
是伊丽娜开的枪。由少了一截的中指完成狙击。谢拉菲玛感到有如野火燎原般的嫉妒。
不料眼前竟出现难以想像的光景。
仅剩的唯一一名迫击炮兵呼唤倒在水塔上的伙伴,开始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确认布谷鸟当场死亡后,把手伸进迫击炮兵的腋下,拉起同伴的上半身,颤巍巍地想背着伙伴下梯子。
想当然耳,谢拉菲玛也同时锁定他的身影。已经结束对准星的调整,在对方不可能反击的最理想时刻瞄准敌人。
咯咯咯……
喉咙发出声响。谢拉菲玛发现自己在笑。
扣下扳机,第二名迫击炮兵腹部中枪,倒地不起。
谢拉菲玛看着倒在视线范围内,两个奄奄一息的德国佬,犹豫着接下来该对谁开枪。也想过不如留他们一条小命,如果再有别的德国佬出现,就能射杀他们的可能性。射击德国佬的腹部,再射击前来救助他们的德国佬,以此类推……
正当她以为自己找到增加战果的好方法时,伊丽娜怒吼:
「撤退了,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已经下到人孔内的伊丽娜抓住谢拉菲玛的衣服,硬把她扯下去。
机关枪扫射的噪音同时响起。机枪兵出现在水塔的建筑物屋顶,开始朝这边胡乱扫射。有几发子弹误打误撞地射进谢拉菲玛她们待的通路里,在头上弹开。
走在前面的伊丽娜破口大骂:
「你是白痴吗!都叫你不要一直杵在同一个地方了!」
谢拉菲玛不服气。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作战好不容易有了成果,居然还被当成白痴痛骂。
「我有两个狙击战果,而且还是布谷鸟和迫击炮兵。」
「只有一个。不确定炮击炮兵是不是真的死了,所以不能列入纪录。」
「两个啦!那样子不可能生还。」
「谢拉菲玛!」
伊丽娜回头,抓住她的肩膀对她说:
「不要乐在其中。」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亢奋填满谢拉菲玛的脑子。热血沸腾的感觉害她无法冷静地判断该怎么理解伊丽娜这句话。
怀着昂扬的心情回到马克西姆家,前脚刚进门,就高喊自己射杀了布谷鸟。马克西姆、费奥多、朱利安全都扬起嘴角。
夏洛塔和妈妈跑过来,与谢拉菲玛拥抱。
「菲玛,你的脸受伤了。」
「咦?」
经此一说,她摸了摸脸颊,指尖沾着血。哦……她想起来了。
「德国佬用机关枪胡乱扫射时留下的伤口。别担心,只是擦伤。这不重要,谢谢你的发烟器!」
听到她的回答,夏洛塔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是吗?」夏洛塔漫应一声,退后半步。
怎么了吗?谢拉菲玛感到疑惑。
「坐下,我帮你擦药。」
塔妮雅说道,拿着急救箱走来。
「没那么严重啦,只是擦伤而已。」
谢拉菲玛坐在沙发上,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全身窜过一阵恶寒。
子弹掠过脸颊。与死亡擦肩而过,中间只隔了一公分。自己现在还能活着,纯粹只是偶然。
为了阻止亢奋的心情出现杂质,谢拉菲玛告诉信赖的护士:
「塔妮雅,我杀了两个敌人。」
正帮谢拉菲玛消毒脸颊的塔妮雅一脸不胜其扰的表情回答:
「关我什么事。我正在为你包扎,不要动。」
「冷静一点,谢拉菲玛。」
伊丽娜训诫她,肯定是指战果的事。
于是谢拉菲玛问塔妮雅:
「那我们来请教懂医学的人,在你看来,腹部被俄制子弹射中的德国佬还能活多久?」
塔妮雅低头看着谢拉菲玛。
为谢拉菲玛贴上纱布,再以胶带固定后,塔妮雅朝谢拉菲玛的下巴挥了一拳。
那一拳的力气大到谢拉菲玛眼冒金星。
「别在我面前提到『战果』的事。」
塔妮雅冷若冰霜地丢下这句话,走向隔壁的房间。
谢拉菲玛从沙发上跳起来,朝她抗议:
「为什么不称赞我!我……」
谢拉菲玛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塔妮雅看也不看她一眼,反手在背后关上门。
看了看周围的人。
大队的男人们、夏洛塔和妈妈皆以撞鬼的眼神看着自己。
彷佛一盆冷水从头上淋下,谢拉菲玛恢复冷静,开始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笑着射击敌兵、炫耀自己杀死的人数。
不要乐在其中。伊丽娜对她说。自己竟以杀人为乐。
「呜……」
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几乎就要崩溃的瞬间,伊丽娜抱住谢拉菲玛。
「没事的,你什么也没做错。」
这世上最深恶痛绝的人紧紧地抱住自己、婉言安慰自己。自己眼中的仇人是唯一认同自己的人。绷得死紧的身体在对方怀中慢慢地放松下来。
「没事的,你做得很好。保持这样就好了。」
「好什么好。都是你!是你改变了我……」
「没错,是我改变了你。是我把你培养成狙击兵,教你射杀敌人。不要迷惘。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要尽好狙击兵的本分,向敌人开枪,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痛苦呻吟。
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绪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还在伊万诺沃村时,她坚信自己绝对无法杀人。如今居然以杀了多少人为荣。伊丽娜、军队、国家都要她这么做。但愈是这么做,自己就离过去的自己愈远。
如今什么才是支撑自己的中心思想?
自己已经从头到脚被苏联红军的中心思想渗透了吗?
她只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怪物。
然而,如果不变成怪物,就无法在战争中存活下来。
兴奋褪去后,谢拉菲玛一个劲儿地睡觉。彷佛要弥补只靠打瞌睡撑过那三天的疲劳,睡着的时候,连一个恶梦也没做。
她宁愿自己被恶梦惊醒。
「满天星行动」的延长战在马克西姆家的混合部队取得胜利告终时,反过来包围德军的苏联军,正承受着规模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的德军大规模反攻「冬季风暴行动」。
一开始机动力受到压制,差点被德军攻破的苏联军因为有预备兵力的加入,阻止了德军的进攻,并且发动「小土星行动」。「小土星行动」是本来打算断绝A军团后援的「土星行动」的大幅缩小版。集中火力攻击顿河一带的德国罗马尼亚联军,从背后施加压力。德军第五十七装甲军虽然逼近到距离史达林格勒市区只差五十公里的前方,但是面对红军大举压境,要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包围网变得难上加难。
十二月十六日,指挥作战的曼斯坦元帅要求希特勒下令被困在史达林格勒的第六军团实施里应外合的撤离计画「雷鸣」,内外夹击包围网。但希特勒认为冬季风暴行动的目标是打通对史达林格勒的补给之路,因此严令第六军团不许撒退。保卢斯将军是很重视命令的军人,加上第六军团之前为了突破包围网,损失惨重也是事实。撤离说起来容易,但是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放弃为了巷战而特地搬来的各种重炮装备,因为燃料不足而故障、几乎已经无法使用的战车也不少。士兵都因为饥饿与寒冷变得十分衰弱。在火力已经完全屈居于弱势的情况下,万一与第五十七装甲军的合作也失败的话,第六军团的轻装备士兵等于是飞蛾扑火地直接对上包围网,必定会全军覆没。
十二月十三日,曼斯坦问保卢斯:「有可能立刻实施『雷鸣行动』吗?」暗示他做出撤离的决定。
保卢斯苦思良久,最后回答:
「根据目前的燃料储备量,不可能抵达第五十七装甲军的阵营。」
于是第六军团按兵不动,营救计画触礁。
在包围网内外的德军进退不得,营救计画陷入绝境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苏联军派出精锐部队第二亲卫军,逼第五十七装甲军后退,同时猛烈轰炸对德国第六军团而言相当于救命钢索的空运枢纽────塔特辛斯卡亚机场。苏联也因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最终破坏超过七十架飞机与大量的战车,几乎将机场夷为平地后,扬长而去。
至此,原本吹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