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即使,这道泪光今晚就会从世界上消失 在这世界之光正中央

1

不知不觉中,夏季结束秋天来临。大学二年级也几乎过完一半了。

秋风冷冽,彷佛穿透心胸的寒意诱人伤感。我独自坐在校园里的长椅上,回想大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春天认识成濑,接着交往。

暑假前和他分手。

和好友真织过着一如往昔的每一天,一同欢笑。

……但不仅如此,我又堆积了一个谎言。

真织问我高中时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回答没有。

但只是真织遗忘了而已,高中时,真织早已察觉我的心意……

『小泉,你是不是喜欢透同学啊?』

在高二即将结束的春假期间,真织第一次这样问我。

那天在真织与阿透强力邀约下,我们一起到他们两人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樱花大道相当有名的公园赏花。

高二暑假结束后,真织和阿透变得更不同。

特别是真织变得很多。在真织罹患顺向性失忆症前,她不认识阿透。

所以即使是情侣,对每天的真织来说,阿透几乎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即使如此,真织只要和阿透见面,看起来比以前更快速熟悉两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打从心底信赖阿透。

赏花后的回家路上,真织在我们两人独处时,怯生生地如此问我。

「小泉,你是不是喜欢透同学啊?」

我摆出「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的态度回话。

「真织你怎么了?话说回来,我喜欢神谷?」

「对不起,突然这样说。可能只是我误会了,但总觉得……只是觉得该不会是这样吧。」

我苦笑,边摆手边回答:

「呃,不可能不可能,我看男人完全只看脸耶。神谷确实是好人……但就是兴趣很合而已吧,顶多只是朋友的感觉。」

我这满不在乎的态度和话语似乎让真织放心了。

「这样啊,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话说回来,你这是突然怎么啦?」

「没有,今天实际见面后,知道透同学是很好的人,但你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如果小泉喜欢他……我很担心我是不是妨碍你了。」

「你不需要在意这种事,而且话说回来你们是情侣耶,要说妨碍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我尽可能摆出自然的态度对真织说。

只不过,虽然是为了回应真织,我也对自己说出口的话敏感起来。

说妨碍的应该是我才对。

老实说,我当时已经快要喜欢上阿透了。

──因为那家伙的兴趣和我相同?

不仅如此。

──因为他很珍惜我的挚友真织?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这非决定性因素。

──因为我知道,阿透是无止尽温柔的人?

……一般来说,人类无法从自己这个存在的范畴中往外走出一步,没办法把他人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应该会随时计算得失,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我是如此想,但阿透让我看见我所不知的人类的一面。他不求任何回报,把真织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不管阿透怎么喜爱真织,珍惜真织,真织到了明天就会全部遗忘。

即使如此,阿透仍努力要让真织每天开心过生活。他明明也有痛苦与悲伤的事情,却从不曾示弱,只是让真织展露笑容。

『神谷啊,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努力?』

去赏花前不久,在我们两人独处时,我曾经这样问过他。

天空染上温柔的黄昏色调,阿透背对着这片天空转过头来看我。

『因为我喜欢日野。』

没有丝毫逞强,阿透用沉稳和煦的表情回答。

我好痛苦。第一次知道,原来看见别人的笑容也会如此痛苦。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

我努力不去思考痛苦的理由,用自嘲的语调继续问:

『只因为喜欢就能为别人做任何事吗?我不太能够理解耶。』

『我也不是任何事情都做,只做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是这样吗?虽然你说在能力范围内,但我觉得你很勉强自己。』

『真的办不到的事情,我不做也做不到。但是如果有稍微勉强就能办到的事情,如果有稍微勉强也想要做到的事情,我觉得那很幸福。』

我沉默看着阿透,无法理解,但其实我很想理解。

同时我发现一件事,会感到心痛,会想要理解对方,那全是因为我……

『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相当无趣,感觉冷淡,像是了解世事,所以不做蠢事也不会勉强自己。』

此时阿透说出的这一连串的话,彷佛直接烙印在我心中的空白上。

阿透柔和微笑着说:

『但是现在,我很单纯开心享受和日野共度的每一天。如果有稍微勉强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很自然地想要去做。日野带给我惊喜,让我重新审视自己。让这样的我,也自然地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我在某个时期前,还觉得阿透和真织一点也不像。

但那只是表面,我感到羞愧。人明明除了眼睛还有心,但我却只用眼睛看事物。

如果用心去看,就能清楚明白两人的相似之处。不管遇到怎样的状况,他们两人总是先担心别人,是会为他人尽心、担忧的人。

我边回想和阿透的这一幕,和真织两人走在赏花后的归途。

我不清楚真织心中想问我是否喜欢阿透的原因在哪。

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在失忆症当中真织仍然担心着我,害怕自己阻挠了好友的恋爱。

但在我明确否定之后,应该消除她的担忧了,我没露出丝毫心绪不宁。

春假结束升上高三,罹患顺向性失忆症的真织离开升学班,但事前和学年主任商讨过后让她和阿透同班。

有阿透在身边就不需要我了。

早晨,真织对自己的状态不知所措也接受现状,确认日记等内容后上学。学校有和她同班的阿透。他是真织的男友,其实完全掌握真织的病情,还表示要让真织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我被大考压力追着跑,刻意不理会无法待在真织身边的寂寞,以及对阿透萌生的爱意。

即使如此,我仍会每天和真织传讯息、打电话,在学校里也会频繁见面。取而代之,总是陪在真织身边的人变成阿透。

只要三人在一起就会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在这之中,阿透会注视着真织的侧脸看,那是珍视情人的眼神。

每当我发现阿透这一面,就会感到心痛。理解自己的恋情将无疾而终。

只不过,我应该得更留意才对。

因为发现我会这样看着阿透侧脸的人,就近在身边。

「小泉……你是不是喜欢透同学?」

黄金周假期结束的隔天,真织再次如此问我。

我有听说真织和阿透打算放假期间去植物园玩,他们也有约我,但我不想打扰他们,用要准备大考的理由回绝了。

假期结束那天放学后,来教室找我的两人送礼物给我。

「这个,是我和日野一起挑了你应该会喜欢的东西,手工书签。」

正确来说,给我礼物的人是阿透。阿透从书包中拿出包装精美的典雅书签交给我。

我没想到会收到礼物而吓一跳。

「咦……?送我?」

「对对,透同学说小泉可能会喜欢这个。」

「没,我没……对,是我说的。」

「真是的,你为什么想否定啦,你在害羞吗?」

「没有害羞,顺带一提,我也买了你那天说好吃的招牌饼干,我有泡红茶装在水壶里带来,现在一起吃吧。」

阿透瞒着真织偷偷买伴手礼,不只去玩那天,也带给这天的真织欢乐。

很久没三人一起聊天,我们聊得非常开心。

也在此时,我被迫发现自己也有女孩儿家的一面。

第一次……从男性手中收到礼物。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几百圆的书签,但这是阿透选的。

在我们三人对话中,我会不自觉偷看阿透侧脸,胸口闷闷发疼。

过一会儿,阿透说要去洗手间而离开教室。

确认阿透离开后,真织支支吾吾地开口:

「……那个、啊。」

「嗯,真织你怎么了?但话说回来神谷那家伙,竟然连你也瞒着耶。」

「小泉……你是不是喜欢透同学?」

我一瞬间感觉时间停止了。

说实话,出现这种空白也不好,因为简直等于默认。

只不过,一个想法闪过我的脑海,如果我在此承认了,事情会怎么发展?

「嗯,对,我喜欢神谷。」

如果我老实说出口,事情会怎么发展。

真织会惊讶吗?或许觉得我在开玩笑,也可能解释成我喜欢他这个朋友。但可能以上皆非,她会发现我的喜欢是不同东西,然后……

「这样啊,小泉有喜欢的人了啊。」

真织或许会悲伤地笑着如此说。

我到时该怎么办?要辩解「你们俩是情侣,不需要在意我」吗?真织能够接受这个说词吗?

『小泉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担心我是不是妨碍你了。』

我想起以前真织说过的话,我说出口的话不仅会让真织伤心,可能还将招致更糟糕的结果。

那绝非我想太多,因为真织就是这样的人。

和阿透很像,重视朋友的幸福更甚自己。真织会拿失忆症当理由,接着说服自己这样做肯定也对阿透最好,然后……

真织会在我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地放弃与阿透的关系。

如果那样发展,阿透会怎么做?他会抗拒着不想分手吗?

不,他不会那样做。他会认为真织有作出这个决定的理由,完全尊重真织的选择。

接着……两人会分手。最糟糕是就此变成陌生人。

那我又会怎么做?在阿透单身后向他告白?

思考至此,我切身感受。

我的爱意……果然只是绊脚石,只是破坏真织幸福的东西。

既然如此,别有最好,消灭了最好。

或许可说幸好,真织没办法维持记忆,不写进日记里就不会留下来。

「什么?呃,你这句话吓到我都当机了啦。我喜欢神谷?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拼命微笑面对提问的真织。

「是……这样吗?」

真织的视线带着些许试探,我对她说出以前也曾说过的话。

说我只看外貌,说我是那种肤浅的人。修饰词藻,借用从哪听来的话,好不容易让真织接受我的说词。

只不过,我没就此打住这件事,因为还没结束。

「真织对不起,你可以别把今天问我的问题写进日记里吗?」

「咦?为什么?如果不写我可能会再问同样问题喔。」

我对不解的真织轻快一笑,半开玩笑地回答:

「这样就好了,到时我会再回答相同内容。那个啊,要是你把你问我是不是喜欢神谷写进日记里……虽然觉得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我和神谷顶多只是朋友,要是被神谷看到这个日记我会觉得超级丢脸耶,而且还会觉得有点尴尬。所以拜托你!这是好朋友的拜托。」

如果不这样说,真织或许会把和我之间的对话写进日记里。

这是继赏花那天后第二次,明显不对劲。从真织没有记忆的客观角度来看,有让她认为奇怪的事情,让她第二次提问的理由。

「嗯~好啦,那我就这样做。我没办法拒绝你的拜托嘛。」

结果,真织遵守了和我的约定。

隔天,我见到真织时说着「话说回来,我昨天拜托你的事情啊」想加以确认时,真织明显吓了一跳,那是演不出来的反应。

「那个,小泉对不起,是什么事情?」

「啊……我才要道歉,我可能忘了说了,其实我的念书进度有点落后。」

我在心中发誓,之后绝不能再犯下相同错误。

三人一起相处时,尽可能不意识阿透的存在。和阿透间也自然地维持最低限度的对话,不去偷看阿透的侧脸。

我以为这就没问题了。但是……

那应该是过去某诗人说过的,一句很知名的话。是一句被收录在各种书籍、格言辞典,或者刊载名言锦句的网站上的话。

唯有爱情和咳嗽是无法掩饰的。

「可能是我想太多啦……小泉,你是不是喜欢透同学?」

「小泉你……喜欢透同学吗?」

「小泉,你该不会喜欢透同学那类型的男生吧?」

「……突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小泉,你对透同学……」

不管重来几次,真织好几次差点看穿我的心意。

真织不是为了不让阿透被抢走,对我有所警戒而问我。真织单纯没有恶意,只是担心自己是否妨碍了我而问我。

有问题的人是我,我不能喜欢上阿透。

放暑假之后,我完全断绝和阿透间的往来。有时会和真织两人一起出去玩,但只要阿透在就绝不出现。

高二夏天那时还对无法三人同行感到寂寞,到了高三夏天变成主动回避三人共处。

阿透大概也理解我是考生,没特别说什么。

暑假结束后,无预期地在走廊上碰到阿透。我很久没见到阿透了,一股悲伤的怜爱感涌上心头,引起我一阵鼻酸。

「啊,小泉。」

只不过,真织就在他身边。这也是当然,他们两人在学校总是形影不离。

「绵矢,总觉得你好像瘦了耶。」

在我对真织打招呼后,阿透这样问我。

「……我只是夏天有点热坏了。先别说我了,你和真织怎样啊?」

「别担心,我和日野处得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啊,那真织,我今天当值日生先走啰~」

我挤出笑容如此说完离开两人。

尽可能减少接触阿透的机会,且得留意不能让真织感觉不自然。

暑假结束后我也做得很棒。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隐瞒心意。

明明这样想着,但到了秋天,发生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的心意完全被真织识破了。

2

夏去秋来,以低年级为中心,文化祭开始频繁出现在话题当中。

我们高中没有太多学校活动,即使如此仍会例行性地举办夏天的运动会,以及秋天的文化祭。

因为高三即将面临大考,文化祭以一年级和二年级为中心举办。

活动只有一天且不对外开放,想开需要加热食物的模拟商店得事前向卫生所提出申请,所以学校也禁止。

但多少仍是有学生期待文化祭。

真织也是其中一人。文化祭前一天晚上,真织在电话中有点羡慕起明天的自己,因为明天的她要和阿透逛文化祭一整天。

到了当天早上,正当我准备要出门上学时,接到真织母亲打来的电话。

「一大早打给你很对不起,真织有点发烧身体不舒服,她现在已经接受失忆的事情平静下来了……但我想让她休息一天。」

过一会儿,真织本人传讯息给我。

《小泉?》

《真织,你怎么了?发烧了还好吗?》

才刚回讯立刻显示已读,只不过接下来没立刻收到回讯。

就在我担心着要不要直接打电话时,收到讯息了。

《太好了,我和你一直有讯息往来,所以我想你应该知情。》

《嗯。》

《我失忆之后,每天还是有好好过生活啊。有去上学,和你也还是朋友。》

或许是生病影响,真织显得有点怯弱。

一早起床发现身体不适,但现实不会停下脚步……得知自己出车祸后罹患失忆症。得知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半了。

会感到不安也不奇怪,我身为她的好朋友,想要让她打起精神来。

《就是这样,什么也没变,没事的。》

《嗯,总觉得……放心了。》

《你每天都有去上学,就跟你日记里写的一样,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我看了一点,吓我一跳耶,我竟然交男朋友了。》

《是之前念不同班的神谷,身高很高,很瘦,知道是谁吗?》

《我好像隐隐约约记得,和我印象不太一样,他很温柔呢。》

看着这则讯息我不禁苦笑。

如果阿透不够温柔,很多事情就无法成立了。

真织可能每天都会如此不安,也可能无法继续上学。而我也不会喜欢上他……

《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啦。别害怕明天到来,明天肯定也会成为愉快的一天,你完全不需要担心。》

《说得也是,我今天……会好好休息。》

《就这样做,我替你联络神谷,你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小泉谢谢你,多亏有你,我才能相信真的没问题。》

让真织传来的讯息显示已读之后,我关掉软体。

接着打开电子邮件的软体,传讯给用传统手机的阿透。告诉他真织生病了没办法上学,也告诉他真织虽然生病了但情绪很稳定。

《我知道了,绵矢,谢谢你。》

盯着阿透传来的讯息内容,我做好上学准备出门前往学校。

高中生活最后一次文化祭开始了。

导师简单开了早上的班会,学校广播后正式揭开文化祭序幕。因为我念升学班,文化祭开始后还是有同学继续留在教室念书,或是带着书到图书馆去念。

我原本也这样打算,不管真织会不会来学校,我都准备到图书馆静静念书。

「绵矢。」

但就在我朝图书馆移动途中,有人从背后喊住我。

转过头只见阿透单独一人,他在走廊上前进,走到我面前。

「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一起逛文化祭?」

我想我应该十

分惊讶。

「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一年难得一次的文化祭啊。」

「我……不用了啦,真织也不在,你自己一个人也比较轻松吧?你不需要理我,那就这样啦。」

我转过头再次迈开脚步,通往图书馆的走廊晒不到阳光显得凉冷。文化祭的喧嚣也远离此处,无限宁静……

正因为如此,我的心跳显得嘈杂。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讨厌了?」

阿透问了如此烦躁的我。

我停下脚步转头,阿透伤脑筋地垂成八字眉看我。

心跳无法平静,伴随疼痛的躁动感在胸口扩散开。

真要说起来,当真织不在身边时,阿透也没有和我接触的必要。我们很擅长独处,看小说悠闲度过就好了。

但大概是我看起来不太对劲吧,阿透特地来找我,约我一起去逛文化祭,身为朋友想要替我打气。

只有在此时,他会只看着我,替我着想。

好烦人、好痛、好难受,好开心。我一时之间无法回话。

现在,真织不在身边。或许可以容许我这样做吧。因为不会对任何人说,也不会留下痕迹。

我也可以创造,只属于我和阿透的回忆吗。

我这样想着,沉默注视着阿透。接着……久违地对他一笑:

「喂,神谷你干嘛啊。」

阿透被我开朗的话语和态度吓到,我轻声喷笑后朝阿透走近。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快要大考了,我从夏天开始变得有点神经质。所以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或我讨厌你之类的啦。」

多久没像这样轻松面对阿透了呢?我边涌现这种感想,也小心别让自己因为太开心而说话说太快。

「啊啊,是这样啊,说得也是,你要考国立大学对吧?科目很多感觉很辛苦。」

「你要考公务员对吧,那应该也要考很多科目吧?」

「是啊,但其实夏天已经考完学科了。」

「咦?真的假的,公务员考试是那样啊?那你现在很从容的感觉?」

「虽然考试还没完全结束,但还是有今天可以到处玩的从容吧。你呢?」

阿透对我微笑,正因为对象是我,语气中带着恶作剧的感觉。我的心因熟悉的互动震颤,不由分说地明白自己很开心,我也配合阿透轻快回应:

「我也还有今天可以到处玩的从容,那机会难得……今天就让我带给你快乐的一天吧?」

我和阿透是朋友,只是以单纯朋友的身分一起逛文化祭。这是很客观的事实。

事实坚定不变,这样也无所谓。不管阿透有什么想法都不在乎,我决定要创造仅属于我的回忆。

神明也会容许我这么做的,只是这点小事而已,肯定……

「那我们要从哪里逛起?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话说回来,我还拿着要念的书,等我先拿回去放好再决定吧。」

「啊,抱歉,这样说也是。」

「约淑女逛文化祭,你可得好~好当个护花使者啊。」

我再次轻佻开玩笑,和他约好在楼梯口会合后回自己的教室。

「淑女可别在走廊上奔跑啊。」

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小跑步起来,阿透在我背后如此喊。

「啰嗦~」

我转过头回应,我的声音和脚步同样轻盈。

迅速整理头发和妆容后和阿透在楼梯口会合,接着一起逛文化祭。

阿透很乖巧地带着班会时间发给大家的文化祭小册子,我们开始行动前一起先看小册子。

自然而然拉近距离,但我佯装没有任何感受。

首先想要品尝文化祭的气氛,我们决定先去买可以边走边吃的棉花糖。

大概和我们有相同想法,学生在我们目标的中庭大排长龙。

因为五十日圆很便宜,我们猜拳决定谁请客。虽然是我输了,但在付钱时阿透说了「是我邀你来的啊」反过来请我。

我因为开心与害臊用手肘攻击阿透的侧腹,阿透吓得发出怪声。

接下来阿透说他有想看的东西,我们手拿着棉花糖朝运动场前进。

这里举办的是老师和所有社团企划的跳蚤市场。

相当杂乱地摆出各类物品,甚至还有明显是老师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小型老旧家电。

阿透眼露主妇的精光物色猎物,他认真的表情让我喷笑。阿透害臊地抗议,我们俩嘻嘻哈哈地开心互动。

我们之间没有男女间的恋爱,只是意气相投的朋友间的笑闹。轻松对话加上一点玩笑,频繁微笑到甚至让我的脸颊抽痛。

回想起当时的事情,每次都让我心痛。

我有种预感,和碰巧两人独处时不同,这个和阿透间的两人时光,大概不可能再有第二次。虽然不是约会,但对我来说就是约会。

正因为如此,我想要尽情享受这仅此一次的机会。

我想要和阿透一起欢笑。

也有社团举办展览,去看了很好奇的文艺社的摊位。几个社员在摊位教室里坐立不安,桌上摆着社团的杂志。

要是知道你姊姊是西川景子,这些社员应该会吓一跳吧。

我小声说完,阿透腼腆地笑了。

收下社团杂志后,接下来前往卖爆米花的摊位。套圈圈、鬼屋,我们到处逛四处玩,和阿透一起享受文化祭。

「呼~~笑得都累了,神谷,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吧。」

正如字面所示笑累了,我们就到变成休息室的空教室休息。

因为教室空无一人不会带给别人困扰,我们在那边也互相开玩笑。

「神谷,你别再惹我笑了啦。」

「因为不管说什么你都会接话嘛。」

「体育课上排球时,我可是打得很棒呢,我可能有receiver(接球员)的天分吧。」

「receiver不是讯号接收器吗?」

「讯号接收器的天分是什么啦?」

继续讲下去会没完没了,所以我们彼此拿起文艺社的杂志阅读兼休息。我看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

「话说回来,神谷你不写小说吗?你们家不只姊姊,你爸也在写小说对吧?」

我一问,阿透露出单纯惊讶的表情从杂志抬起头。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该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想过要写耶。」

「这样啊,不会想写吗?」

「现在不想吧,比起这个……我将来想要做其他事情。」

阿透是个总是把家人和真织摆第一的人,比起自己更重视其他人。

听到这样的阿透有想做的事情让我感到意外。

「哦,这样啊?是……」

「你可别笑我,其实我对摄影有点兴趣。」

阿透有点踌躇,感到很不好意思地回答。

摄影,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呢。可能连真织也不知道。

「才不会笑你,摄影啊,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嘛……照片就跟小说相同,可以带人去各种不同地方对吧?因为我们家的状况,我不是可以四处去看的人……有时会深受吸引,看见漂亮的照片,想像自己身处其中,也想要自己实际前往哪个地方拍下那样的照片。」

阿透的话诱发我淡淡的感触。

因为各种状况,阿透过着与旅行无缘的生活。某个层面上来说,我也相同。我们都没见过自己所属之处以外的地方。

在这之中,照片和小说都是能引领我们前往不同世界的媒介。特别是照片为现实之物,替我们打开一扇窗,告诉我们未知的世界。

我明白阿透憧憬的理由,阿透又害臊地继续说:

「要是对家人或日野说这种事,他们可能会看得太重……除了你,我没对其他人说过。」

阿透的微笑和发言,让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好高兴,阿透只和我分享了这个秘密。他把不能对家人和情人说的事情告诉身为朋友的我,我成为阿透特别的人了。

但我不能让他发现我的心情悸动,所以开玩笑说:

「话说回来,想碰摄影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吧。你公务员的应考准备也稍微轻松多了对吧?而且你还有真织和我这两个绝佳的模特儿耶。」

「呃,我想拍的是风景照。」

「你难道不觉得超越景色的美丽之物就在你面前吗?」

我的话惹笑阿透,「啊,你竟然笑了。」我装出稍微生气的样子,阿透向我道歉。我们就这样彼此胡闹,互相欢笑。

这样互动着……思及某件事情,让我心胸作痛。

将来有天,阿透有可以自由运用的金钱后,应该会买自己的相机吧。

他也会拿那台相机拍真织。

心脏沉静却也用力鼓动。在那之前,可以吗?在他正式用相机拍真织之前。简单的照片也无所谓,细琐的东西就好了。

「那机会难得,你试着替我拍照吧。」

我彷佛玩笑话的延续如此说,阿透轻轻挑眉。

「咦?不是啦,我还是外行耶,

而且我的传统手机没有相机。」

「那我把智慧型手机借你,唉,好嘛好嘛。」

我打开相机程式,把手机推到阿透身上。

如果他真的感到困扰,我也没打算勉强他,但阿透虽然苦笑也深感兴趣地看着程式里的相机功能。

「我可以按按看吗?」

「请尽管用,反正也不会坏。」

我教完他如何操作后,他用修长的手指碰触手机。

「那个,这个功能啊……」

他也问我摄影相关的专门知识,我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他才说其实他有看书学了一点。

我就所知的范围回答后,阿透开始调整设定。

「那绵矢,我要拍啰。」

「拍漂亮点喔。」

「模特儿很漂亮,肯定没问题。」

「什么?你这个人真是的。」

即使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让我笑开怀。

下一秒,相机的快门声响起。

阿透也笑着,他笑着放下高举的手机,开始确认刚拍好的照片。阿透的表情变了,像被什么吓到不发一语。

「怎么了?该不会是我闭眼睛了吧?」

「不是,不是这样啦……是新手运吗?感觉拍得很棒。」

阿透把手机递给我,我低头看画面,我也因为太过惊讶而说不出话来。

画面上的我……表情幸福得不禁怀疑「真的是我吗?」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冷漠的人。这才应该是我啊。

但画面上的我不同。

因为可以和这个人在一起而开心得不得了。

温暖的表情再再表现出这一点。也和挚友真织一起拍照时的我不同。那是连我自己也不曾见过,非常满足的表情。

我不知道,原来我在阿透面前是这种表情。

我拼命安抚自己悸动的心,一如往常地说玩笑话。

「不觉得我的脸看起来很肿吗?」

阿透没有回答我,只是静静地微笑。

午餐过后,下午我们去看了管乐社和话剧社在体育馆举办的表演,也去看了人潮聚集的摊贩。这段时间也不停开玩笑、胡闹。

为文化祭划下句点的,是轻音社和有志之士在体育馆举办的乐团演出。

我和阿透都不是站在第一排一起喧闹的类型,两人一起到空无一人的屋顶,远远聆听从体育馆流泄出来的声音。

非常开心。

让我回想起双亲感情还很好的小学低年级,某次假日,一家三口曾一起去游乐园玩,我们在那幸福欢笑。

夕阳辉映的归途,前往停车场途中,父亲让我坐上他的肩头。

父亲寡言又勤勉,不是会做出这种举动的人。生平第一次坐上父亲的肩头,我轻轻抱住他的头。

母亲在旁相当担心,但在父亲说了什么之后微微一笑,母亲非常幸福的笑容让我印象深刻。

工作繁忙不太有时间陪我玩,但非常适合穿西装的父亲。

从事设计师这不太寻常的工作,时髦又年轻的母亲。

我最喜欢他们两人了。

三人共同欢笑的那时,确实有能让我安心的场所。我可以单纯享受幸福,可以当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小孩。

当我升上小学高年级时,能让我安心的场所消失了。

父亲似乎工作忙碌,越来越没时间回家。母亲也从某时期开始像是看破了什么,全心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双亲越来越少见面,逐渐地只要一见面就吵架。

我升上了国中,边哭边劝架。

他们两人明明那般互相欢笑的啊,我到底错失了什么?到底没注意到什么了?我开始……害怕起人类,因为看不见真面目。

父亲因为工作关系不愿意离婚,母亲也同意了。但他们两人都各自有其他喜欢的人,处于分居状态。

我越来越没办法信任他们,丧失重要之物让我悲伤。但我回避着意识这件事,因为只要有了意识,就只有无限的悲伤。

但是……我好伤心,我能打从心底安心的场所,消失了。

而当我和阿透两人独处时,我心中出现了可以称得上安心的场所。

在那里,我只要无邪地接纳世界。

只要欢笑,乐在其中,感到幸福就好。可以当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女孩。

可以让我忘记所有忧虑与担心,只是当个单纯的女孩。

这该不会就是恋爱吧。

我不会对谁说这种羞人的事也说不出口,但我和阿透独处时,我想着这些事情。

「神谷,谢谢你今天邀我,我玩得很开心。」

走上屋顶立刻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我们边抬头看天空边听演奏。

「我才要谢谢你陪我,我也玩得很开心。」

转过头一看,身旁的阿透温柔微笑,我努力不泄漏出爱恋,用朋友的表情咧嘴回笑。

「不只玩得很开心,今天还知道了你的秘密。」

「秘密?」

「摄影。」

「啊啊……那件事啊。话说回来,你没有想做什么事情吗?」

「咦?我吗?」

「我没问过你啊,你才是想写小说之类的?」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回问,让我不禁深思。

我喜欢小说,但从没想过自己动笔。国中那时因为家里状况根本没那个心思,升上高中后要念书还有真织的事情。

而真织有绘画,阿透有摄影,那我呢……

「我也没想过自己写吧,但那或许不错耶。等到很多事情稳定下来之后,写写看也可以。然后大学生时拿到新人奖,以大学生美女作家身分接受大家吹捧,然后还和你姊姊对谈之类的。」

和我开玩笑的表情相对照,阿透稳重微笑。

「到时我会第一个去找你签名。」

「话说回来,你也吐槽一下美女作家这点吧,不吐槽反而让我觉得很丢脸耶。」

「咦?但那也是事实啊,你有张漂亮的脸蛋。」

「……早上帮我拍照时也是一样,我都忘了你是会一脸认真说害臊话的人了。」

这段话让阿透慌张起来,我不禁笑出来。

或许,我现在又露出那张照片上的笑容了吧。

但在真织不在身边的现在,可以宽容我这样吗。

我想因为恋爱,因为幸福而笑。

边想着这种事情边和阿透半开玩笑说话,体育馆传出来的演奏声骤止。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得知文化祭的这天即将划下句点。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教室吧。」

「啊啊,已经这个时间了啊。总觉得一转眼就过了。」

我和阿透互视而笑后起身,转头看通往室内的门。

那时,门上玻璃窗的另一头有什么东西闪过。

感觉一瞬间看见黑长发闪过。

「绵矢,怎么了?」

「咦、啊,没有,没什么。」

回应感到诧异的阿透后,我朝门迈开脚步。

是有谁刚好想来屋顶吗,然后发现有人在屋顶上所以折返了吗?

为了回到室内,我走上门前的小阶梯。

突然,刚刚的黑长发让我联想到真织。

「话说回来。」

步上阶梯的我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过头去,就在此时。

转过头时阿透就在我面前,当我想着「啊」时……事情接着发生。

转过头的同时,我的唇碰到阿透的脸颊。

我们俩大概同时睁大眼,完全是个意外。

「啊,对不起。」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拉开脸,「啊,不会,我才要说对不起。」阿透如此道歉。

阿透也清楚这只是意外,没特别慌张也没特别着急。

「那个,就是啊。」

我佯装平静。因为打算要提真织失忆症的事情,先确认附近没其他人之后才小声继续说:

「关于真织的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觉得别对她说今天的事比较好。不清楚明天的真织会怎么想,但我觉得如果她知道我和你一起逛得很开心,而且她还没办法加入,她可能会很难过。」

大概因为提到真织失忆症的事情吧,阿透表情变得认真。

接着在下一个瞬间转为温和。

「谢谢你,你总是最优先考量日野的事。」

「为什么是你向我道谢啦。」

「道个谢又没关系。」

我们再次互视而笑,步上小阶梯走进室内。

步下楼梯走到下一个楼层后,和说要去教职员室的阿透分别。

「绵矢再见,今天谢谢你。」

「我才要谢谢你。」

「你念书可别念得太累了啊。」

「我知道啦。」

阿透朝教职员室迈开脚步,我沉默目送他的背影。

直到看不见阿透身影后,才想起自己的唇曾贴上他的脸颊。

手指轻抚自己的唇。

我无法自拔地喜欢阿透。但从明天起,我又不得不忘记这件事。我不能在真织面前和阿透处得太好。

「小、泉。」

当我思考着这些时,一个虚弱的陌生声音喊我。

不对,这一点也不陌生,是我很熟悉的声音。我瞬间转头望向声音方向。

一头漂亮黑长发的主人……无力扯笑的真织,不知为何就站在那。

我很混乱,顿时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应该发烧请假的真织,就在我面前。

「咦?啊……真织你怎么了?感冒好了吗?」

我掩饰心绪不宁开口问,真织泫然欲泣地回我:

「嗯……睡了一下之后好很多了,所以就……」

真织接着说出让我胸口不由得紧紧抽痛的话。

「我就想和你见面,看了昨天的日记,上面写着你文化祭也预定要念书……但我想着或许可以和你一起逛,中午之后来学校想要吓你一跳,然后……」

真织特地来学校见我。

但我完全没有发现,不仅如此……

「小泉,对不起。刚刚那个人就是神谷透同学对吧?我今天早上有看照片确认,车祸前也隐隐约约有点印象。」

真织明明没做错事却向我道歉,拼命挤出笑容问我。

我也拼了命想解释状况。

「嗯,对,他就是你的男友神谷透。我有告诉他你今天发烧,他原本是想要和你一起逛文化祭的,然后看到我好像因为念书念太累有点没精神……为了替我转换心情才决定一起逛。那家伙和我是朋友,我们也说你不在很寂寞,然后……」

「小泉……你是不是,喜欢神谷透同学?」

「咦,为什么这样问?我就说只是朋友啊。」

「我有看到你们两个一起逛文化祭的样子,不只如此,我明明知道这样不好,知道别继续作比较好……我也看见你们在屋顶开心谈笑了。我,那个,因为我的昨天和大家都不同……所以我看得很清楚,你看起来非常珍惜神谷透同学。」

我吓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一直不懂真织为什么能立刻看穿我对阿透有好感,现在终于知道理由了。

对真织来说,她认知的我是车祸之前的我……和那个我相比较,两者间的差距让她看穿这点,特别是在阿透面前。

「现在的我,很麻烦又很碍事吧,对不起。」

真织笑着如此说,但她无从隐藏起眼神中流露出的情绪。

真织别过头去,迟疑了数秒后迈步奔跑。

「真织……真织!」

我立刻追上去,要是没办法追上真织,会变成无可挽回的状况。真织会永远悲伤。

无论如何都得阻止这件事发生。

因为真织对我很重要,因为我知道比起我,真织才更配得上阿透,因为我知道他们两人真心互相喜欢。

「碍事的人是我!」

我的声音在无人的走廊上响起。幸好附近除了我和真织以外没其他人,就算我大喊也没有人会一脸讶异看我。

视线中的真织作出反应,缓下她奔跑的速度,停下脚步转过来看我。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真织身边。

「真织,你听我说,我会全部告诉你。」

「小泉。」

「我……我喜欢神谷。」

说了。说出来了。我说出口了。我对真织坦白了。

只不过,我的想法和话语不能在此停下脚步。

「但是,比起这个……我更喜欢你们两个。喜欢真织,喜欢和你在一起的神谷,喜欢和神谷在一起的你。」

无需事先准备的话语自然流泻,自己也被说出口的话震撼。

不仅阿透,我好喜欢真织,好喜欢他们两人。

明确说完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真织露出更加惊讶的表情。

当我想着「怎么回事」时,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至此才发现。

啊啊,我哭出来了啊。所以真织才会这么惊讶。

好痛苦、好痛苦,但是……好温暖。

我第一次因为悲伤以外的理由哭泣。

我总是看轻、放弃自己。认为自己是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人,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纯粹且美丽的事物。

不如阿透重视他人更甚自己。

不如真织即使在绝望中,也努力乐观欢笑。

我认为自己没有这般美好的优点。

但我发现我心中也有与他们两人相似的东西,是他们告诉我的。

我喜欢阿透,喜欢真织,好喜欢他们两个。

想要好好珍惜他们两人更甚于自己,这绝非谎言也非虚假。

这是我发现的,我心中唯一一个纯粹美好事物。

我擦掉眼泪拼命继续说:

「今天的你应该还对神谷很陌生,但是啊,你们真的是很相配的情侣。好好看你的日记,看完后肯定能明白。明白神谷有多重视你,你从他身上得到多少救赎。知道……你有多喜欢他。我虽然没看过你的日记,就算没看过也知道。」

真织和阿透交往后明显出现改变,即使身怀顺向性失忆症这个绝望,仍开心过着每一天。

我在最近距离看着这样的真织,正因为如此才更明确理解。

「我啊,好喜欢你们两个。你们真的、真的比我自己还更重要。」

语言总是不确实,不是太过就是太少,没办法分毫不差地如实传达出真正的心思。

只是含糊的暗号、情绪的碎片。

即使如此,我仍冀望能表达出来,冀望想传达出来。

我注视着真织,「但是」真织开口:

「但是你……你喜欢神谷透同学对吧?这样可以吗?不会很痛苦吗?我有失忆症,神谷透同学肯定也是选择你……」

「神谷不会在乎那种事情,就算他知道你生病,也不会因此讨厌你。如果他是那种人……我也不可能会喜欢上他了。神谷啊,不管你怎么了他都只喜欢你。」

阿透知道真织有失忆症的事情仍是个秘密,我拼了命想告诉真织,阿透对真织的心意。接着……

「所以,所以说……我啊,不可能让神谷转过头来看我,这种事很常见,谁都无能为力。」

一旦自己承认后,事实就会自然而然作用在意识上。

这真的很常见,我只是单恋,而且不可能有结果。无关乎两人会不会分手,因为即使如此,阿透仍只喜欢真织。

「然后……嗯,我很痛苦。正确来说是先前很痛苦,因为没办法对任何人坦白自己的心情,因为我觉得我不能喜欢上神谷。」

我就这样扼杀自己的感情,因为我的爱意只是绊脚石,只会造成真织和阿透的困扰。

但是……我或许错了,或许也有不会变成绊脚石的爱意。

或许也有不求回报,只是单纯喜欢着对方的心情。

可以吗?我可以对阿透有这种心情吗?

我好想问,好想要问真织。

擦掉的泪水又不争气地不停滑落,我又继续说:

「但是啊,拜托今天的真织告诉我,我……可以吗?可以喜欢神谷吗?我保证绝对不会造成你们两人的困扰,所以,所以……我可以继续喜欢神谷吗?」

我问完,不知为何连真织也哭了。

不是「不知为何」,真织很温柔,她是为我着想才哭的。

真织接着紧紧拥抱着我回答:

「小泉,当然可以。你可以……好好珍惜自己的心情。造成你的困扰真的很对不起,但是……谢谢你。还是要说对不起。真的,谢谢你。」

真织就这样抱着我哭了好几分钟。

之后我们跷掉放学前的班会时间,跑到屋顶上聊天。

因为这件事比学校的规定更加重要。

在屋顶,我没有任何愧疚也没忧虑,拜托真织别把今天的事情写成日记。真织有点不解,但在我说完理由后也接受了。

不管什么事情,用文字留下纪录都有极限。而且只要留下来,也不知道对未来的真织会起怎样的作用。

「虽然小泉喜欢神谷透同学,但她更想要好好珍惜我和他,所以支持我们。」

假设真织留下这段文字,这很可能会变成未来的真织的负担。

既然如此,打从一开始就别记录最好,别改变任何事情最好。

「我想我之前应该做出不太自然的举动,试图对你隐瞒事实,那果然很不自然吧,然后自己感到痛苦。但今天对你说完……你说我可以珍惜自己的心情,让我轻松多了。」

正如我所说,我现在对真织露出灿烂的笑容。

在这个人生中,或许要将「无化作有」要来得相当简单。

但反之,要将「有化作无」相对困难。

因为拥有的东西伴随着其质量,无论如何都会实际存在。

试图否定便会产生各种不一致,我亲身体认了这件事情。

我喜欢神谷透,这样就好。这份心意无法有结果也没关系。

因为我发现了,有其他事情比我的单恋还更重要。

我能彻底放弃了,与之同时,我也知道我没问题了。

肯定能和过去相同和阿透还有真织往来。

真织不停向我道歉,但她根本没有对我道歉的道理。因为我对真织只有感谢,我要说出口告诉她。

「真织,谢谢你。因为你认识了神谷,所以我才能认识他。然后……才能有这生平第一次的恋爱,才能喜欢上哪个人。」

真织沉默不语了一会儿,我可以想像,真织心中有各种情绪奔流。有对我感到抱歉的心情,对未来的不安等等。

在这种状况中,真织仍然选择了乐观的一种。

「总觉得我也想要快点见到神谷透同学了,然后……想要知道到时有怎样感受的自己。」

真织说完后对我微笑。

「老实说啊,我今天醒来的时候,想着明天不会来临就好了。但现在……我有点期待明天到来,也不害怕睡着了。因为我有小泉,还有小泉喜欢上的神谷透同学在我身边。」

我和真织之间发生的事情,当然没告诉阿透,也尽可能不让自己特别意识或回想起来。

正如真织会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我也会当没发生过。

这是拜托真织忘记这件事的自己,最起码该表现出的诚意。

隔天,来学校上课的真织是一如往常的真织。她似乎没把前一天的事情写在日记上,没有丝毫不自然,很开心地和阿透聊天。

「啊,是小泉。」

「绵矢。」

我见到阿透也已经没关系了,可以自然应对。

「唷唷你们两位,感情还是这么要好啊。」

「小泉,你这样好像大叔。」

「绵矢偶尔会有大叔灵魂跑进身体里。」

「你们两个,别对着一个大美女说大叔啊。」

他们两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找到了在这人生中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就是他们两人。

我希望,这两人可以永远、永远厮守。

进入冬天,正式备考季节到来。春天时,我考上我第一志愿的大学。

阿透确定录取隔壁乡镇公所的员工,真织的失忆症虽然尚未痊愈,但也顺利高中毕业了。

我们三人开心欢笑,也一起共度春假。

但在那个春天,发生了再也无法回归以往的事情。

「我的心脏,可能不太好。所以……」

三人一起出门玩之后,剩下我们两人独处时,阿透认真地对我说。

我虽然惊讶,当时还能保持冷静。

但在得知阿透前一天曾经昏倒,他的母亲是因为心脏病过世,以及他小时候也曾做过各种检查之后,我心情混乱。

「这样啊,那、那个啊,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别客气尽管说。」

心情混乱下我也拼命挤出这句话,因为阿透很重要,我想要帮忙。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这种事情该怎么说呢?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所以我想要趁着想到的时候,就要赶快拜托。也不是这次的事情会怎样,只是啊,人真的会突然就走了。」

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别那样说比较好。

因为我没想过,阿透竟会说出那样悲伤的请托。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把我从日野的日记里全部删除。」

这个瞬间,该为思考工具的语言从我脑中彻底消失。

好不容易找回语言后,我试图把阿透的发言当开玩笑,想如以往当作玩笑话笑着带过,但我笑不出来,因为阿透非常认真。

「什、什么啊,那什么啦!」

所以我继续挣扎,或许是想借由挣扎,让这个现实不会实现。

「这件事很重要。」

「我才不想要做那种事,你自己做不就得了。」

「说得也是,真的是如此,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但我希望你听我说。」

阿透又接着温柔且平静地继续说。

阿透在真织罹患失忆症前还没认识她,就算他死了,只要他不曾在日记中出现,就能当作没这回事。阿透说了这种含意的话。

阿透担心真织的心理状况。

如果阿透真的发生意外,真织会很悲伤,她会每天在悲伤中度过。

确实如他所言,但我无法轻易接受。即使这是初恋对象的请托,即使是最喜欢的阿透说出口的话,也不能轻易接受。

我和阿透继续对话,但他说出口的全是悲伤的事情。

但阿透在最后微笑着说:「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

接着,他确实说了:

「我差不多该走了,那么,改天见啰。」

那么,改天见啰。他说了「再见」,确实对我这样说。

但是……

阿透因为心因性猝死,在隔天晚上过世了。

悲伤与死亡,如同空气般充斥着世界。

我怎样都觉得,那是与我无关的事情。

但我明明很明白悲伤的啊。

但为什么会认为,死亡和自己的人生无关呢?

阿透死后,我百般烦恼过后决定实现阿透的请托。

把真织日记中与阿透有关的叙述全部删除。

正确来说,只是删除会让内容变得不自然,所以在阿透的姊姊,作家西川景子协助下,我们把真织的日记写成电子档案,把和阿透有关的部分代换成我。

不只如此。

也请真织双亲帮忙,让真织相信她的日记不是写在笔记本上,而是写在笔记型电脑里。还把留下阿透档案的手机换掉。

这全都是为了实现阿透的遗言,更是为了保护阿透最珍视的,最爱的真织的心理状态。

就这样,阿透的存在……从真织心中彻底消失。

3

我坐在校内长椅上接受秋风吹拂,回想高中时代和真织之间的事情,以及阿透托付给我的请托。回想无法直呼阿透名字的往日时光。

高中时真织写在笔记本上的真正日记就在我手边。

阿透就在日记里。真织和阿透每天欢笑度日。偶尔应该也会发生痛苦或悲伤的事情,但他们两人间没任何问题。

因为真织有阿透,阿透有真织。

即使真织身患顺向性失忆症这个障碍,只要有充满欢乐的日记和阿透在身边,她就能乐观活下去。

直到那篇日记之前……

虽然很犹豫,但为了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我决定写下来。

我的男友先生,神谷透同学过世了。过去的我们另外整理了关于神谷透同学的事情,请参阅。

听说死因是心因性猝死。听说神谷同学的母亲也是因为心脏病过世,很可能是遗传。

我从不知道人类会突然死掉。

我只在日记上认识他,对他的脸也只有隐约印象。

但在得知他的死讯时,我无法停止流泪。

我刚刚和小泉去参加了他的守灵,看见在棺材中沉睡的神谷透同学。

带给过去的我们欢笑的人不会动了。

我现在仍无法整理思绪,只是好悲伤、好悲伤,无止尽地悲伤。

每次回顾过去的日记都会不停涌上悲伤。我就在其中,神谷同学就在其中。每一页都有我和他的笑容。

我不想要让未来的我伤心。或许别写下这篇日记,或者写完之后撕掉比较好。

但现在的我只限当下,不管哪个我都无法取代现在的我。

所以我决定把现在的我留在日记当中,未来的我,对不起,但请让我留下来。

神谷同学,我好想见你。想见你,想见面说说话。

听说你很擅长泡红茶呢,让我喝喝你泡的红茶啊。我好想要知道关于你的事情,不是只让你支持我,我也想要支持你。

好想见你,好想见你。

但已经见不到了。我好寂寞,好伤心。

阿透的死带给真织很大的打击。而且在那之后,真织每天早上都得面对两件不讲理的事。

自己罹患失忆症,以及男友的死。

因为这样,真织一天比一天衰弱。知道顺向性失忆症极可能并发忧郁症的我和真织双亲,对此感到恐惧。

我们也曾想过把阿透死亡的相关叙述从真织手写的日记中删除,捏造阿透不在身边的其他理由,然后让真织相信。

但这全都是暂时敷衍了事,且最重要的这违反了阿透的遗言。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把我从日野的日记里全部删除。』

阿透在过世前两天曾经昏倒,他在过世前一天留下这段话给我。

『我和失去记忆前的日野几乎没有交集,所以……如果我死了,只要我不在日记中出现,那在日野心中就会变成从来没有发生过。』

阿透肯定也不想死,但以防万一还是留下这句话给我。

因为他有过自己母亲心脏病猝逝的经验。

只不过,托付给我的请托太残酷。正常来说,人类都会想留下自己的痕迹。会强烈希望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明。

阿透的希望却是完全相反。他要把自己存在的一切,点滴不留地从女友心中抹除。只是单纯地为对方着想。

『那确实或许能做到,但神谷,你这样真的可以接受吗?』

他拜托我的那天,我在对话中如此问他,他笑了,悲伤地微笑。

『我觉得这样就好。』

隔天晚上,阿透成了不归人。

我思考、烦恼、百般迷惘之后,决定遵守阿透的遗言。我和阿透的姊姊、真织双亲一起合作,把阿透的痕迹从真织的日常生活中删除。

真织真正的日记、手册还有手机寄放在我这里。

阿透的痕迹完全消除后,真织也逐渐恢复。她把新的日记写在笔电里,每天画画,静静生活等待失忆症痊愈。

真织遗忘阿透的一切,彷佛打一开始未曾相遇。

但我和真织不同,我没办法当没发生过。那是我的初恋,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喜欢上的人。而这个人过世了。

即使如此,随着岁月流逝,我也好不容易能对阿透的死作出妥协了。这就是继续活下去。

但……即使可以对死亡作出妥协,该怎么做才能对因所爱之人死亡而划下句点的恋情作出妥协呢?

我大一时烦恼这件事。

试图想要喜欢上另一个人,却没办法喜欢上任何人。这是初恋病吗?感觉没有人可以超越阿透。

这情况持续到大二,我心里明白不能继续下去。我得忘记阿透,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喜欢你。』

就在此时,我认识了成濑。他对我的好感纯粹得几乎耀眼,原本打算拒绝的我不小心脱口而出:

『要我和你交往可以,但我有条件。不可以认真喜欢上我,你能遵守吗?』

当作恋爱家家酒就好了,本该是如此的。

短暂的,表面的,偶然的,虚假的,家家酒般的恋情就好了。

『午安,我发现学姊了喔。』

『绵矢学姊也很棒啊。』

『今天谢谢你,我玩得很开心。也很期待下次的水族馆。』

即使如此,接触和阿透有点相似的成濑之后,我的心情开始动摇。

接着害怕起来。感觉阿透的存在会被他取代。和阿透一起去过的地方,想和他一起做的事情,一起看的景色。

感觉这全都会不由分说地,因为成濑的存在而全被改写……

我很矛盾。明明想忘记阿透,却也怎样都不想忘记。因此伤害了成濑。

干脆像真织可以全部遗忘或许更好。

不对,真织也并非想遗忘才遗忘。她明明不想遗忘,只是无能为力只能遗忘,只是被迫遗忘。

遗忘她最爱的情人神谷透。

我在学校长椅上回忆过去的一个月后,真织在自己的房里找到画着阿透的速写本,那是即将迈入深秋的某一天。

阿透死后过了一年又将近半年。

「唉,这个是谁啊?」

我们下午在咖啡厅里见面时,真织拿出画有阿透的速写本如此问我。

我以为我把日记、照片甚至是画等阿透的痕迹全部从真织的日常生活中抹除了啊。

没发现过去的真织,把阿透的画藏在房里书柜的后方。

我当时第一次对真织说出真相。

真织过去曾有名为神谷透的男友,她在男友帮忙下才得以从高中毕业。

而她的男友,某天突然过世了。

不仅如此,依照她男友的遗愿,我们把他在日记等东西中留下的痕迹全部删除。

得知真相的真织错愕。

我想过,最糟糕的状况是我们会就此绝交。但真织不可能这样做,真织原谅我们所做的一切,虽然惊讶,仍然努力挤出笑容感谢大家为了保护她而做出这些事。

和真织的双亲商量之后,我把真正的日记还给她。

接下来,真织开始读她的日记,想知道被她遗忘的情人。

我也联络在东京的阿透姊姊,告诉她真织的状况。姊姊似乎早已作好觉悟迟早会迎接这天到来。

在我的介绍下,真织和回到家乡来的姊姊单独见面聊天。真织询问、得知阿透的事情,接着从中得到什么活下去的方向。

阿透的愿望,希望真织忘记自己找回她的日常生活。

没必要回想起悲伤的过去。

但真织选择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也要好好面对阿透的死。

总有一天要全部回想起来,她选择了要把阿透想起来的人生。

但我……

4

真织和阿透姊姊见完面的那天傍晚,居中介绍的我在姊姊邀约下,前往她下榻饭店的餐厅,为了要和姊姊单独见面。

关于是否该将阿透从真织的日记中删除,在阿透过世后,我和姊姊很认真地讨论过这件事。决定后在姊姊协助下执行。

因为共同作出艰难的抉择与行动,我和姊姊之间萌生类似友情的联系,我是如此认为。

只不过正如阿透过去希望的,我也不想打扰芥河赏作家姊姊的工作,实际上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小泉,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时常看见您活跃的身影。」

姊姊选择包厢让我们可以轻松聊天,我正经八百地打完招呼后,眼前的美女端庄微笑。

「你不用这么拘谨没关系,而且我也没多活跃啦。」

「才没有那回事,我也去看过电影了,包含原著在内,真的非常好看。然后,那个……」

我今天原本想要和姊姊商量,我还没办法对阿透的爱意妥协这件事。

但在进入正题前,无论如何都想问一件事。

「那个原著小说,是在阿透过世之后写的吧。」

姊姊似乎已经察觉我想问什么,注视着我回答:

「……我想过,或许只有你会发现这件事。我稍微把阿透写进那本小说中了。」

小说中的登场人物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性摄影师。他也有在电影中登场,是个看起来冷淡,实则非常重视家人、情人和朋友的人。

阿透对摄影有兴趣这件事,我只对姊姊提过。在把真织的日记中的阿透代换成我写成电子档案后,我在确认内容时。

『不知道阿透是不是有什么梦想。』

姊姊突然如此轻语,我犹豫了一会儿后才回答:

『那个……他说他没对家人也没对真织说过。』

我第一次读那本电影原著小说时,因为年龄和特征都有些微不同,无法确定人物的原型就是阿透。

但看电影前又重读一次小说,接着实际在大银幕上看到后才发现。

那肯定是阿透。

那是在好几个可能性当中,追逐自己梦想的阿透。

我到了电影后半才发现这件事,泪水忍不住溃堤。

「那个角色果然是阿透啊。」

「是的。」

姊姊或许是用她的方法,升华痛苦且悲伤的回忆。

阿透无比尊敬姊姊,姊姊也相同重视阿透。

「其实……关于阿透,我有件事很烦恼,可以请你听我说吗?」

我一说出正题,姊姊温柔微笑。

「当然可以,说这种话你可能会笑我……但我有时把你当成妹妹看待,所以你可以尽管说。」

我没想过姊姊是这样看我的,感谢胀满心胸,让我说不出话来。即使如此,我还是诚心诚意地传达自己的想法与印象。

姊姊认真听我说话,在我终于说完后,彷佛想要增添些许开朗气氛开玩笑说:

「阿透还真是个幸福的家伙,有你和真织两个可爱的女生这么重视他。」

「才没有,我不算什么。」

姊姊看见我慌慌张张否定后一笑,接着变得有点哀伤。

「小泉,你还喜欢着阿透啊。」

我的世界瞬间寂静。

这是我一直视而不见的事情。因为持续做这件事也没意义。没有能前进的方向也没有能抵达的终点。但或许,我有承认这件事的必要。

我现在仍然喜欢阿透,只喜欢阿透。

「或许,是这样。」

「是你的初恋。」

「……对。我很努力……想要忘掉,也勉强自己试着和谁交往。但我想,我应该从一开始就明白不可能顺利。最后也因为我的自私分手了。」

「这样啊……你一定很痛苦。」

「我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做才能忘掉阿透?该怎样……才能跨越悲伤?」

我总是佯装自己不悲伤,从双亲感情生变那时起就是如此。但说出口后让我发现,我痛切感到悲伤。

或许从阿透过世之后,我一直都很悲伤。现在,依然悲伤。

在我低下头后,姊姊欲言又止地开口:

「如果你因为忘不掉阿透而痛苦……或许试着先忘掉你自己也是个方法。」

我听到这句话后抬头,在因为我变得阴沉的气氛中,姊姊对我微笑。

姊姊和我同样只有二十多岁,但她也是累积了许多经验的人。

她给出我完全无法想像的建议。

「忘记我自己吗?」

「对,比方说,你有想做些什么事吗?」

「……有。」

大概是我比她想像的还快回答,她有点惊讶。

她的表情再度转为温和。

「目标可以把人生变得单纯。如果你有想做的事情,那你或许可以试着沉迷其中让你忘了自己。因为时间仍然会往前进,如此一来,许多事物也会逐渐变成过去。或许也能让你遗忘那些原本以为无法忘记的事情。」

「目标……」

我的轻语虽然虚弱,但在被死亡与悲伤掩没之中,这句话仍健全地响起。

那是我小时候看过无数次,现在却几乎遗忘的话。

我的心静静地产生摇摆,姊姊绽开微笑问我:「顺带一提,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不会勉强你说,但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我想要写小说。」

回答后,突然觉得外行人在说些什么也太难为情了吧。到目前为止,肯定有非常多人对姊姊说想写小说。而她每次也会因此困扰吧。

「这样啊,怎样的小说?」

但姊姊不仅没有厌烦,还满脸笑容要我继续说下去。

我受到她的笑容鼓舞,把深藏心底的想法说出口。

「如果不失礼……我想用自己的方法,把阿透写出来。」

那是我曾经尝试过一次,但尚未完成暂且搁下的事情。

但我想,大概只有现在能说出口,于是便狠下决心继续说:

「明明想遗忘却想把他写下来或许很矛盾,但为了好好整理我自己的思绪,我想要写出来。然后想拿这个投稿,想让姊姊……」

我想要让姊姊看这个小说,姊姊是比我更了解阿透的人,同时也是我打从心底尊敬的作家。

眼前这个人说出口的话,不知拯救了我多少次。姊姊小说中的思想与话语,不知道给了孤独的我多少勇气。

但我不能让这样的人看到拙劣的小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要投稿姊姊担任评审委员的文学奖。希望能用最适当的形式让她看我的小说。

但是要把这件事在担任评审委员的姊姊面前说出口令人迟疑。

而且话说回来,连有没有办法完成都不清楚,截稿日期只剩下不到三个月。

最重要的是,姊姊或许不希望有人拿她弟弟当小说主角的原型。

「我很期待。」

但姊姊再次露出笑容回答我,她肯定连我没说出口的心思也一并理解,在此之上仍公正、沉稳地如此说。

「我很期待……你的小说将来送到我手边的那一天。我相信你能写出来,写出仅属于你的小说。」

5

季节也在不知何时秋去冬至,日历来到十二月。

从春天到夏天,接着从秋天到冬天的季节转换中,发生了许多事情。

一种没完成任何事情,但又有抓到重要事物感觉的每一天。

如果要说一件确实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是我有了明确目标吧。

把阿透写成小说,将来有天要让它成为入围作品让姊姊看到。

『悲伤与痛苦,会因为向他人倾诉而改变意义,接着就能稍微拉开一点距离。所以你要准备好随时可以听你倾诉的人,比方说……像我。』

那天临别之际,姊姊对我这样说。

『真的可以吗,我只是……』

『我才刚说过,对我来说,你就跟我妹妹没两样。对不起……先前都没察觉你的悲伤和痛苦。但今后,有我在你身边。』

在那之后,为了让我能更轻松开口找她商量,姊姊会主动传讯息或打电话给我。

这份温柔震撼我的心,甚至让我想,如果她是我的亲生姊姊不知该有多好。

但对姊姊来说又是如何呢?她会希望我是她的亲生妹妹吗?

不,还不够,现在的我没办法成为姊姊的骄傲。

……我至今自认为走在自己的人生上,但或许从阿透过世那天起,我其实一步也没往前进。

只是一迳怀念过世的阿透,只珍惜阿透,然后……

就连仰慕我的学弟也轻易伤害。

在此我深刻体认,自己是最深受阿透之死束缚的人。

发现这样的自己后,我感觉睽违已久能打从心底大口呼吸了。

或许我的人生终于能从这一刻开始。

不对,是非得开始不可。为此我要有目标,想要投入其中甚至忘了自己,我想要挑战自己。

订定目标的同时,我还有另一件事情得做。

我得向成濑道歉,我对他做出很过分的事情。我用了错误的方法想要忘记阿透,然后让他陪我做这种事。在恋爱中,因为自己的理由轻易伤害他。

水族馆约会后,我没和他说过话。

会有点尴尬吧,特别是放完暑假后我连在学校里也没碰到他,进入冬天后的现在仍维持这种状况。

「成濑?你不知道吗?那家伙第二学期之后就休学了,好像连独居的公寓也解约搬出去了。」

我从同班男生口中得知这件事,是在和姊姊见完面的隔周。

我对不自然地完全没碰到成濑感到很不可思议,就问了和他就读同间高中的同班同学。

「休学……咦?」

出乎意料外的回答吓我一大跳,不清楚详细理由也让我担心。

是因为我吗?我伤他如此深吗?

向同班同学道谢后,我鼓起勇气传讯息给成濑。

《听说你休学了?》

没立刻显示已读也没回信,但到了晚上收到回讯。

《绵矢学姊好久不见,谢谢你传讯息给我,那个……我因为一点原因休学了。》

柔和的文章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这才发现自己很紧张。虽然有所觉悟可能被他讨厌了,看来他没有对我感到不愉快。

有点在意「原因」,但想到可能是家庭因素也无法随意追究。尽管还有点紧张,我还是试着轻松回覆。

《这样啊,你过得还好吗?》

《是的,我很好。虽然有很多辛苦的事情,但总算是努力撑着。》

《你现在在干嘛?》

《一整天都在打工。》

休学去打工?果然是家里出状况了吗?

开始不安起是从我的事情起头,让温柔的他遭逢不幸了。

正当我想要道歉并询问发生什么事情时。

《那个,绵矢学姊。》

在这之前,先收到成濑的讯息。

《还能像这样和你对话,我非常高兴。》

我不禁盯着他的讯息看,接着又收到新讯息。

《我能在大学认识学姊真的太好了。》

《我只有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才没那回事,从一开始就是我配不上你。》

和他对话中,再次让我深切感受,他太温柔了。

单纯、谦虚且无所求……

《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他,写上带有些许落寞的文字。虽然我很想否定才没那回事,但在我打字时又收到下一个讯息,错过回讯时机。

《学姊现在在干嘛?》

《我?我没什么变。去上学,然后偶尔帮我妈工作兼打工。》

除此之外也有开始尝试的事情,我也老实告诉他。

《还有,现在在写小说。》

《小说吗?》

《嗯,有点想要投稿文学奖。要保密喔。》

他大概犹豫着该怎么回应吧,隔了一会儿才收到回讯。

《这样啊,谢谢你告诉我你的秘密。》

对他正经八百的文字微笑,我又准备输入下一段讯息。

《啊,对不起,我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

但似乎已经到成濑得回去打工的时间了。

如果状况允许,我想对他道歉。

但到此时我才发现,这单纯只是为了让自己轻松的行为。

事到如今向他道歉,也只是让他多费心而已。既然如此,背负着对他的歉意活下去或许才是我的职责。我不能轻而易举轻松下来。

《对不起,占用你的时间了,谢谢你。》

《天气还冷,还请注意身体喔。》

《我知道,你也要保重喔。》

《绵矢学姊也请保重,改天见。》

和成濑的对话结束于此。我看着「改天见」,真实感受不过半年前还近在身边,我现在已经和他分离了。

就这样,我再度变得孤独。每个人都是独自前行。不只有我。

侧眼看着布满圣诞节装饰的街道到学校上课,书写要投稿的小说。

我想投稿的项目是以短篇或中篇为主体的纯文学,投稿规定字数并不多。

首先最重要的是要先完成,反覆尝试之后,终于在年底完成初稿。虽然成品拙劣,但第一次完成小说时让我有点感动。

但从头重读一次,就知道这个版本完全不行。

我又重新开始写。

当时学校正好放寒假,我忘了午餐,甚至忘了晚餐,也顾不得睡眠,只是坐在电脑前不停写小说。

回过神时已经过了三天,但我把重写的小说初稿完成了。

虽然仍然拙劣,但我以这个作品为基准分析不足之处,接着重复修改。

只要专注在一件事上,就能暂时从过去及悲伤中解脱。

大概是写下阿透的过程中能变得客观,有时甚至会遗忘阿透的存在。

当我专注写小说原稿时,真织也认真念书准备大考。但仍会偶尔传讯息或打电话给我,我们会休息一下,一如往常边开玩笑边聊天。

二月底的截稿期限终于来临,我第一次投稿文学奖。

到了三月,收到真织考上大学的通知。

春假时,为了庆祝真织考上大学,我和她一起到有知名樱花大道的公园赏花。那是高二春假时,我和真织还有阿透一起赏花的地方。

在我们赏花时,真织几乎要想起阿透而哭泣。

她说重要的回忆全都在她心中,她总有一天绝对要想起阿透。

我想要遗忘阿透,而相反地,真织想要想起阿透。

我沉默凝视着这个对比,两个选择没有对错,只是各自的生存之道而已。

到了四月,真织成为不同学校的大一生,而我升上自己学校的大三。

虽然已经投完稿了,但我有种还写不够的感觉,又删减又增加新的内容,又重新写了一个。

姊姊偶尔会联络我,如果姊姊有从东京回来这边,我们会去喝茶或一起吃晚餐度过融洽的时光。

『该怎么做才能忘掉阿透?』

想起将近半年前的那天,我曾问姊姊这个问题。

和当时相比,我现在轻松许多了。订定目标并投入其中健康得令人惊讶。

连以为无法忘怀的事情也能遗忘。

即使如此,阿透仍旧在我心中,有时也会出现在我梦中。

在高中校舍里看见疑似阿透的背影,我在后面拼命追逐,但绝对无法抵达阿透身边。

清醒时泪流满面,好几次都想着得把阿透当成过去才行。

在这之中,季节步入夏季。

比赛将在七月底公布结果,只在纸面上发表。我虽然每个月都会买杂志,但没有确认比赛的评审过程。而姊姊也没特别对我说什么。

升上大三后开始参加就业活动的说明会,念书准备考试,不知不觉到了发表结果的日子。

得奖名单应该不会有我的名字。事前没接到出版社联络,早知道已经没有得奖了。

一如往常购买杂志后翻开得奖名单的页面。

正如我预料,上面没有我的名字。

虽然很遗憾但也没办法,我还没到那个程度。这样也好,接下来就花时间慢慢走下去。只要我不停下脚步,总有一天可以抵达。

我边想着这种事情边确认得奖者的作品与名字。

……一瞬间,我觉得我看不懂日文。

这个比赛除了小说外,也有摄影与绘画的项目。摄影奖的佳作栏上,那个我很熟悉,但绝对难以置信的名字和作品名字同时写在上面。

〈终冰〉 神谷透

神谷透。

我花上一段时间才认知这个名字。但没有错,写在上面的是我很熟悉的那人之名。

我有种梦境侵蚀现实,不着边际的感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单纯偶然?应该是这样,除此之外没其他可能。

阿透已经不在世上了,不管上哪找都找不到神谷透。

但在我脑中一隅,还有百分之一,不对,是低于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想着其实阿透或许还活在这世上。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把我从日野的日记里全部删除。』

在那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假的,或者是阿透和姊姊带着什么意图所做出的事情……

阿透其实还活着,在事情全部平静下来的现在,他或许在哪拍他想拍的照片,或许在哪过着不同的人生。

正如那部电影的登场人物相同。

但是,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参加了阿透的守灵和葬礼。

我看过阿透在棺材中沉睡的脸,我知道那份冰冷。

该是如此的啊……

《我看见摄影的佳作了,那应该不是阿透吧?》

即使如此我仍无法平静,立刻传讯给姊姊,不一会儿收到回讯。

在姊姊一如既往温和文字的回讯中,不知是否刻意,并没有给我明确答案。但取而代之的是给了我一个讶异的提议。

《下个月和小说奖一起,也会同时举办摄影奖和绘画奖的颁奖典礼。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邀请你,让你可以进入颁奖典礼的会场。》

我屏息着阅读接下来的讯息。

《我希望你能来亲眼确认,但会场在东京,方便吗?》

这真的是怎么一回事?姊姊知道些什么吗?如果只是单纯偶然,她应该会直接对我说才对。

《我知道了,谢谢你。》

虽然满脑子疑问,但我还是回讯谢谢姊姊特地回我。

一度犹豫该不该告诉真织,但可能只是无端造成她的混乱。我应该要先确认,接下来的事情就跟姊姊商量后再决定。

接着大学期末考结束,开始放暑假,姊姊传讯通知我颁奖典礼相关的消息。

《典礼当天,我有评审委员的工作所以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你可以吗?》

《没问题,谢谢你担心我。》

回讯给姊姊之后,我忍不住点开手机上某张照片。

高三时的我就在画面上。

坐在空教室里的椅子上,朝摄影者微笑。

阿透生前在文化祭当天替我拍的照片,没让真织也没让姊姊看过,只有我一人所知的阿透留下来的照片。

拍下这张照片的阿透,在祝贺会的会场吗?

我抱着无法平静的心情迎接当天来临。

搭乘新干线前往东京,准时出席于傍晚举办的祝贺会,也事先准备好与会者适当的服装。

祝贺会在某间拥有历史与传统的饭店宴客厅中举办。

在会场前的接待柜台表明身分后,工作人员领我进宴客厅。

饭店内的另一个地点正举办邀请媒体参加的颁奖典礼,众多相关人士与受邀宾客颁奖典礼后将一起在这个宴客厅举办祝贺会。

人潮也逐渐往原本只有零星几人的会场内聚集。

时间一到,男主持人一上台后,喧哗声愕然静止。在主持人主持下,得奖者步入会场,祝贺会也正式开始。

小说、摄影、绘画,各项目的得奖者逐一登台,由主持人向会场内的人介绍得奖者的姓名与作品。

「神谷透」就在那里。

我无法置信。熟悉的名字,以及穿着西装的不熟悉身影。「神谷透」发表自己的得奖感言,等到所有得奖者讲完感言后一起下台。

欢谈的时间开始,有许多人去找得奖者说话。

我也沉默地迈开脚步。

喉咙干渴,保持一段距离,将身穿西装的「神谷透」烙印在我眼中。

他发现我的视线而转过头来,接着露出惊讶表情。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了几秒钟。

感觉我过去也曾经与他如此互视而看,那是什么时候呢?是在哪个场面呢?

他对惊讶的我微笑,走到我身边来。

「绵矢学姊。」

站在面前的,并非真正的神谷透。

而是我的大学学弟。

以神谷透之名得奖的他……成濑透学弟就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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