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圣域

1

“立原志史?哦,那个家伙啊,我还记得。”

悠纪从三班名册由上往下依次拨打电话,第一位拨通电话,愿意听悠纪说话的人是小冢海斗。他不想亲自见面,但他通过电话回应“采访”。

“令学馆从小学就能开始读。小学位在千代田区,大学是在新宿区。立原是从国中……你是他亲戚,我也不用说。高中部的门槛虽然也很高,不过一般来说,是从国中就开始读的家伙们头脑比较好。其中立原的脑袋大概赢大家三倍——也许更多。”

“小冢先生从小学开始就读,对吧。”

悠纪出声询问,牵制对方仿佛要从薄薄的手机中溢出的自我中心。

“跟志史在同一班,只有三年级的时候吗?”

“一年级也是同班。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姓氏是叫三田对吧。国一暑假结束后就变成立原。”

“志史是个怎么样的人?”

“答案可能会掺杂我的主观,没问题吗?”

小冢事先声明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从国中开始就读的人,大约分成两种:会对内部生——从小学升上来的人——特别讨好献媚的人;或是相反,摆出鄙夷不屑的态度,一副我们脑袋构造不同的人。立原两者都不是……不,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后者……但也不太算。”

小冢此时第一次谨慎选字。

“——说到底,差别就在于有没有意识到这些。不论是讨好还是鄙夷,都是对内部生有强烈的意识。立原就不会这样。一直都是周围的人意识到立原,不论是外部生还是内部生。内部生通常不会对外部生有什么想法。说是漠不关心,也还不到那个程度。但是立原的话,尽管有程度差异,不过每个人都会注意到他。”

“那是志史头脑特别聪明,很会读书的关系吗?”

“这一点因素也有,不过光是这样,外部生不会注意到,内部生也不会意识到。也许是立原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

“眼睛……”

“立原不是很显眼吗?我不觉得他长得特别帅,但该说他有种独特的气质吗。我曾经纳闷地仔细观察过,他的眼睛是透明的。我不是说真的透明,是指他的眼神冰冷清澈,让人觉得就像透明一样。我想应该是那双眼睛让立原很特别。”

志史的眼睛——

确实是“透明”的眼睛。

当家教时,被志史注视的悠纪,经常因为那毫不留情的冷彻而坐立难安,仿佛连灵魂都被志史看穿。

“立原在班上是孤立的。不是班上霸凌或无视他,而是大家都隔着一段距离注意他。毕竟一靠近,好像就会被那只眼睛杀死。”

“你跟志史聊过吗?”

“我们化学课分在一组,有过实验所需的对话。”

“有没有人跟志史关系密切?”

“不,立原没朋友——啊,真要说,应该是田村,田村奈绪。田村和立原三年都在同一班。”

悠纪确认这个名字在三班名簿上。

“是女性吗?”

“对,她是一家经手珠子或施华洛世奇等手工艺品配件材料的公司总裁孙女。她是图书委员,写作能力很强,经常在东京或全国比赛得奖。她很聪明,但个性太鸡婆,又不会察言观色,直到最后都还在尝试把立原拉进班上团体。立原自己明明不想那样,每个人都很清楚,就是她搞不清楚状况,这也算是一种才能了吧。”

“田村小姐现在……”

“田村上了一所国立女子大学,好像要去当日本文学系的研究生了。哦,你也要找田村谈谈?那我帮你简单联络一下好了?她也是小学就开始读,我们还算有联系。”

“能麻烦你吗?”

根据在侦探社的经历,悠纪对这类提议都毫不客气地接受。

“只要联络田村小姐就好了。”

“哦,也是,让同期所有校友都知道有人在调查立原,也是挺伤脑筋。那我就偷偷告诉田村。没问题的,我嘴巴很紧,田村也是可以信赖的人。”

二月二日,悠纪在指定的转运站内咖啡店,和田村奈绪见面。

当悠纪在入口附近的座位上,喝咖啡等候时,一位“身穿红色毛衣配黑色大衣,留着鲍伯头短发和齐头浏海”,外观一如事前通知的女性准时出现。

她有着圆滚滚的脸颊,一双眼睛像橡实一样骨碌转动。悠纪递出巧克力蛋糕,她礼貌地道谢并伸手接过,然后挺直背脊,直勾勾地盯着悠纪。

“如果只是杂志记者,我就拒绝了,但听说你是立原的表哥。”

奈绪爽快说道,将悠纪的名片收进皮夹。

“正确来说,立原志史是我表姐的小孩。”

“很复杂的家庭关系呢——那么,立原同学是因为养父的案子而有嫌疑吗?”

“不,志史有不在场证明。”

“太好了,其实我看到新闻时就有点担心。我听说他养父很严厉。”

“你是从志史口中听到的吗?”

志史曾经透露这种事给眼前的人吗,悠纪心想。

“立原同学每天放学后都来图书室。他说他只准晚到家三十分钟好用来选书,他的自由时间就仅有这三十分钟。”

“志史这么告诉你吗?”

“我听到立原在图书室说话。我是图书委员,无论我值班与否,我都常在图书室。”

悠纪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志史在和谁说话?”

“我也很好奇。立原同学在班上话不多,所以我也很好奇他原来有亲密的朋友,就探头去看,发现对方是另一个班的学生。”

“你知道名字吗?”

“我知道,我小学曾和对方在同一班,高中也是。”

“能告诉我对方的名字吗?”

“是小暮同学。小暮理都,写作理想之都的理都。”

悠纪从肺部深处吐出一口气。他知道志史身边有一名叫作小暮理都的少年,因此他一直等待有人确认这件事。

“小暮同学也是个引人注目的人,单纯是因为外貌。详细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想他应该是中东系混血儿。他有着浅褐色的肤色,五官深邃,眼睛很大。睫毛长得吓人。我觉得他的长相很美,但对有些人而言——特别是小学——比起美丽,更觉得他的长相很奇特。说奇特大概不太好,不过他确实很有异国风情。据说他母亲可能是外国人。他父亲参加过几次学校活动,不过怎么看都是日本人,肤色苍白,而且有点矮,一点也不像小暮同学。他母亲倒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她。”

“你眼中的小暮同学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奈绪似乎没有注意到悠纪可疑地更关注理都,而不是志史。

“嗯,真要说的话,他应该是那种被欺负的类型。因为他外表突出,又很乖巧,很容易被嘲笑。不管别人说什么,小暮同学都一声不吭,不可思议地盯着对方。因为他眼睛很大,我想小暮同学自己并不知道,但他的注视莫名地很给人压力。站在被他看的人立场上,其实应该很可怕吧。”

悠纪回想起毕业纪念册中理都的照片。那是一张让人一眼就不会忘记,甚至烙印在梦中,强烈、纤细且带着忧愁的脸庞。

“欺负他的人一害怕,因为不想承认他们害怕,就又欺负小暮同学。事情当然是对方不好,不过我有时也觉得小暮同学太关在壳里了。他好像也很喜欢书,经常待在图书室,我有几次向他搭话,例如『你在看什么书?』或者『如果有推荐的书请告诉我』。小暮同学只是默默翻开书的封面,或者摇头,然后静静走开。在我来看,小暮同学……还有立原同学,他们都是自己选择孤独一人。”

志史确实有这样的倾向。

让志史变成这样的,是他身边的大人。

对年幼的志史使用暴力的齐木;一怀上忠彦孩子就舍弃十二岁的志史,不再当他母亲的美奈子;赞成送志史当养子的忠彦也是同罪——他好歹都和志史当了六年的父子。

无论是身为亲生祖父母或是养父母,恭吾和高子都不爱志史。悠纪不知道他们自己怎么想,不过即使他们不讨厌志史,他们也绝对没爱过志史,原因是志史身上流着齐木的血,志史根本对此无能为力。

志史是孤独的。

小暮理都——大概也很孤独。

“小暮和志史同一班吗?”

“他们从来没同班过。国中每年都会换班,我刚好和立原同学同班三年,不过小暮同学从来没同班过。”

“那他们在同一个社团吗?”

“不,立原同学没参加任何社团。啊……不,一年级刚开始,他有暂时加入社团,是古典音乐社。”

“他应该是弹钢琴?”

“我也不知道……他在正式加入社团前就退社了。”

国中一年级的夏天之后——也就是说,志史从到立原家起至考上青成学园为止,都无法触碰琴键。

高中重开钢琴课,考大学时也没有中止——考大学对志史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悠纪听说志史为了集中准备司法考试,所以大学二年级时就

不再碰钢琴。他也许只是停止钢琴课,并不是放弃钢琴本身。

“小暮也在音乐社吗?”

“不,小暮同学没参加社团。他高中有加入文艺社——我有个朋友很喜欢小暮同学,所以我还记得。”

奈绪辩解似地补了这一句。

“那么,志史和小暮呢?”

“这只是我的猜想,但我想他们在图书室认识。每天,他们都在图书室一起度过午休、午休和放学三十分钟。他们有时坐在图书室的窗边,有时一起在阅览室写什么。有时低语交谈。两人在一起的样子,简直像一幅画。国中一年级根本还很小……特别是男生,身高也没女生高,有时还幼稚得让人吃惊,但只有他们两人不是孩子。尽管这么说,他们当然也不是大人。我不太会说,就像从小孩的壳蜕皮,但下一阶段的壳还没完成……”

“志史和小暮处得这么好吗?”

“是啊——直到中途。在与班级无关的校外教学中,他们也一直是两人,还总是一起回家。小暮同学走路上学,路程只到公车站而已。但他们会特地避开直接通往大街的路,刻意绕远路。”

“直到中途是?”

“他们决裂了,我想是在国中三年级的秋天或冬天。”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他们不再来图书室了。”

“两人都是?”

“他们有时会分别来图书室。如果立原同学来了,小暮同学就不会来;如果小暮同学来了,立原同学就不会来。他们也不再一起回家了。”

“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我想是因为立原同学要上青成学园高中。这让小暮同学很震惊。”

“因为这样就……?”

“因为已经是大人了,才会这么想。如果若林先生是国中生,认为第一次交到的唯一好友,毫无疑问会和自己去同一所高中,结果对方却考了其他学校的入学考试。你要是知道了,不会伤心吗?不会失望吗?不会觉得遭到背叛吗?”

奈绪连声追问。

“尽管他理智上清楚立原同学对此无能为力,小暮同学心中纯粹与青涩的部分,也无法原谅他。”

“他们说不定只是一时闹别扭。他们直到毕业,还是维持同样状况吗?”

“他们关系还是没改善,毕业典礼的时候,甚至好像完全决裂了。你知道令学馆的制服吗?——男生打领带,女生打领结,搭配淡棕色西装外套。领带和领结的颜色的话,小学用酒红色,国中用苔绿色,高中用深棕色。”

“我记得是丝质的。”

“没错。我们内部生只有在高中一年级,才会照规定打深棕色的领带或领结——这是一个私底下的默契,传统上——从二年级开始,大家会从小学的酒红色或国中的苔绿色,挑喜欢的颜色打领带或领结。也有人会依季节和心情变化换颜色,也有人选定喜欢的颜色后就不会变。当然,国中部就只能选择苔绿色,不过在从小学部就读的人之中,苔绿色也比较受欢迎。这是最棒的地方。毕业之后,大家都会保留下来珍藏。”

悠纪从母亲那里听过这件事。母亲从国中开始就读,小学是和高子、笃子就读同一所女校。不过母亲不喜严谨校风,而来考男女同校的令学馆。

“小暮同学在毕业典礼后,用剪刀剪碎了立原同学的领带。”

“把制服的领带剪碎吗?”

奈绪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大概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我亲眼看到了,典礼结束后,事情就发生在图书室。当我去和照顾我的图书管理员告别时,小暮同学站在窗边,拿着一把剪刀,在剪别人的领带。”

“我觉得剪领带还蛮困难的,是特地拿合适的剪刀来剪吗?”

“我是这么认为,剪刀看起来像是一把裁缝用剪刀。”

“你怎么知道那是志史的领带?说不定是小暮自己的领带?”

奈绪一脸严肃,想了想。

“说实话,我不记得当时小暮同学有没有打领带。而且小暮同学是唯一一个在高中三年都照规定打深棕色领带的内部生,所以我也不能断定那不是小暮同学的领带。不过小暮同学当时的样子,让我这么想的,因为他的样子非比寻常。当然剪领带本身也不正常,但我指的不是这点。当时小暮同学大大的眼睛里,倒映出剪刀的银色光芒。虽然讲得有点夸张,不过他的模样实在太过吓人,让人觉得要是被他发现,他就会拿起剪刀袭来。我吓坏了,跑回教室。要在平常,我肯定会打招呼的。剪自己的领带,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吗?当我回到教室时,立原同学没有打领带。我问他领带怎么了,他只说没事。我也没办法再多问了。”

听着奈绪不慌不忙地说话,悠纪想知道志史和理都是不是真的决裂。如果两人的关系在那时断绝,那齐木死在工地会不会只是巧合?

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如果是这样,两人的关系是否在某个时候修复了?

悠纪试着问奈绪,但她表示不清楚。不过虽然不清楚,如果是年纪更大之后也就算了,做到剪领带这种程度,很难想像友情还能回到从前——

“确实是非比寻常的行为。”

“小暮同学是个很安静的人,但他的内心相对地蕴藏着一股激情。不过他展现出激情的时刻,我知道的也就是领带跟另一次——另一次是高中的时候——”

此时奈绪回神似地截断自己的话。

“抱歉,你想问的是立原同学的事吧。”

“不,请告诉我。也许在某个地方会和志史有接点。”

“——刚才我也稍微说过,小暮同学在高中时加入了文艺社。因为高中部在一年级的时候,必须加入社团才行。文艺社每年六月和一月都会出版一本名为《鸢尾花》的作品集,以校徽的鸢尾花命名。六月的初夏号是收录诗集、短篇童话等短篇作品的小品集,但是一月新年号的话,大家会拿出干劲写起长篇小说,这就是活动的重头戏。新年号也会在福利社出售。我也买了,因为我有个朋友在文艺社。不过高一发生了一件事,导致当年没出新年号。”

那一年文艺社的成员有七、八个人,包括理都在内。据说通常都是这个人数。

根据奈绪在文艺社的朋友所说,在正式作品集发布前,会先印社员人数份的校样本,让社员全员都看过,检查有无错漏字或表达错误,同时进行作品的品评。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个阶段。

“文艺社有一个叫杉尾莲的男生,他跟我同年级,是从小学就开始读令学馆的内部生。小暮同学指责杉尾同学的小说抄袭,接着突然拿走桌上保存大家作品的USB,并从目瞪口呆的众人手上抢过校样本,丢到走廊上的水槽点火烧掉。他甚至还带着打火机。警铃都响了,消防车还差一点就出动。当老师问小暮同学时,他什么也没说。他被罚在家思过一周。文艺社也停止活动一个月,还不准发表作品集。这件事发生后,小暮同学和杉尾同学都退出了文艺社。”

“实际上怎么样?是抄袭吗?”

“我朋友和其他社员都不确定。不过我朋友说杉尾同学没有反驳,感觉应该有鬼。所以大家都觉得小暮同学是对的,说连那么文静的小暮同学都激动到那种程度。”

“那是怎么样的小说?”

“你说杉尾同学的小说吗?我也不知道……”

“当时的文艺社社员都读过了吧?”

奈绪察觉到悠纪的要求。

“要我问问我的朋友吗?以前待文艺社的那位。”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直接面对面询问她。”

“好的,请稍等。”

奈绪拿出手机,传了一阵子讯息,抬起脸。

“明天下午两点或三点如何?”

“我时间地点都可以。”

“那么明天两点在这里,因为对方说希望我也在,所以我也会来,可以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

“没问题,我也很开心能见到许久没见的爱梨,她叫多田爱梨——那个,如果若林先生有在调查小暮同学的话——”

悠纪一瞬间内心暗惊。因为奈绪说的不是“立原同学”而是“小暮同学”。

“——如果你知道小暮同学现在怎么样,你能告诉我吗?我一直很在意他的事情,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了。”

看着奈绪那张严肃而略显若有所思的脸,悠纪认为她所说喜欢理都的朋友,说不定就是她自己。

“那样的事情,指的是去年小暮静人过世?还是画室的火灾——”

“对喔,说起来他父亲过世了。我说的是火灾。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所学校……那一带火灾接连发生。”

“是吗?”

“我们国二的时候发生了一场火灾,虽然是小火,但是人为纵火。国三的时候,附近的公寓也发生了火灾,死了一对夫妇,只有小孩得救。小暮同学家的火灾是——二月十四日,那天是情人节,我——的朋友带了要给小

暮同学的巧克力,但是小暮同学没来学校。我们最初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午休后,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礼堂,校长告诉我们小暮同学家失火了,小暮同学也住院了。我向班导问了医院,他却不肯告诉我。说是小暮同学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暂时需要静养。其他住院病人也需要休息,学生们拜访会造成困扰。结果就这样……小暮同学直到毕业典礼,都没再来过学校。”

“小暮有升上大学吗?”

“他没直升上大学,不过他本来就排除在内部直升组之外。尽管这么说,他也没得到推甄的推荐,似乎也没参加一般考试……我不知道小暮同学在火灾之前,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2

二月三日,悠纪坐在和昨天同一家咖啡厅的同一个座位上。奈绪坐在他的正面,多田爱梨则坐在奈绪旁边。

爱梨有着一头长度及胸的柔亮棕发,化着与她的娃娃脸不太合的抢眼彩妆。开心接过巧克力蛋糕后,爱梨谈起了杉尾莲的小说。

故事舞台位于远方星系中一颗遥远的星星。一位王子卷入政变,全家遭到处决。因年少入狱而免于死刑的他,在狱中遇到一位名叫铃那的眼盲少女,并在成为地下反抗军的昔日亲友协助下越狱,和他一起投身革命。

最终,革命失败,伙伴被杀,只有王子和铃那在好友的牺牲之下,搭上小型逃生艇逃往太空。逃生艇已经设定好,会反覆透过曲速移动,前往数万光年外的“蓝水行星”。王子和铃那手牵着手,在冬眠胶囊内陷入长眠——

“因为故事还算有趣,所以我还记得。虽然有很多值得吐槽的地方,不过不只我的作品,大家的作品都是半斤八两。”

爱梨喝了一口感觉很甜的风味拿铁,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沾到奶油的嘴巴。

“不知道到底是抄袭什么?感觉很像在哪边听过的故事东拼西凑出来的东西,但具体来说又说不出来。小暮同学应该要好好说出来才对。社员全都不清楚,但是杉尾同学因此退出社团,应该就是承认自己抄袭。”

“小暮写过小说吗?”

“没有,小暮同学不写故事的,他写的是短歌。文艺社很少有完全不写故事的人。虽然也有人主要写诗,偶尔写故事。我猜他应该是挑看来很轻松,又不用和人打交道的社团吧。文艺社的活动毕竟是个人独自作业。美术社应该也是类似的社团,但他好像讨厌画画。”

“你还记得是怎么样的短歌吗?”

“嗯——我对俳句或短歌完全不感兴趣。”

爱梨转向奈绪。

“小奈还记得吗?我应该有给你看过初夏号?”

“你没给我看过,你说很丢脸所以不想。”

“对喔,我赶不上第一次《鸢尾花》的截稿日期,所以我拿很久以前写的故事,修改后交出去了。我自然不想把那种东西给小奈这样擅长写作的人看。”

“我听说过田村小姐文笔不错,但似乎没加入文艺社。”

“因为小奈是网球社的王牌。”

“才不是,因为我不会写小说。我能耍耍小聪明,写一些合乎评审喜好的作文,但我没有爱梨那样的想像力。”

爱梨拿出手机,对悠纪露出亲切笑容。

“我家的《鸢尾花》应该还在,找到的话,我可以拍下小暮同学的短歌传给你。”

“能麻烦你吗?”

“当然没关系。不过,如果你知道小暮同学的事情,请好好告诉小奈。”

“爱梨真是的。”

奈绪焦急地用手肘戳爱梨。悠纪忍住笑回答。

“我明白了。那么如果你知道,希望能提供杉尾的联络方式——”

五天后,悠纪在杉尾住处附近的一家店和他碰面。

“你好,我是杉尾。”

杉尾黑框眼镜后的表情有些难以辨认。他脱下高档羽绒外套,搁在旁边的椅子上。

悠纪联络他时,杉尾首先拒绝谢礼的礼金。他说他不是情报商,开口不是为了回报。

“我从田村那里听说过,没想到当年的黑历史还会被挖出来。不,我不是指抄袭,是指我竟然加入文艺社写小说的事情。”

杉尾点了吉力马札罗咖啡。这家咖啡专卖店有着类似青麦的复古氛围。

“老实说,那篇小说算不算抄袭,还是个疑问。”

还没等悠纪提问,杉尾便自顾自开口。

“其实去年我祖母在家里过世了。我们家雇用了看护,直到祖母过世前,她在我们家住了半年左右。她说以前当帮佣的人家,他们家的儿子也是读令学馆。我仔细一问,结果是小暮。小暮的母亲似乎以前是银座某个高级俱乐部的女公关。她不是店里第一红牌,但脸蛋美得算是俱乐部第一,甚至堪称银座第一。”

“我听说她是中东系的人。”

“不,我确认了,她是日本人。小暮的中东血统应该是来自父亲。不,不是小暮静人。没人提过吗?小暮不是小暮先生的亲生儿子。”

“我第一次听说。”

“是喔,原来连田村也不知道。当小暮先生为了小暮的母亲天天到俱乐部报到时……这个讲法总觉得怪怪的。”

“也是,用静人先生和万里子女士可能比较好懂。”

悠纪道出两人的本名,杉尾便露出共犯般的表情点了点头。

“就这样称呼吧。静人为了追求万里子上俱乐部的时候,万里子已经有一个孩子。小暮——静人知道这一点,还是向万里子求婚了。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还真是伟大。”

“那样的事情?”

“我当时还小,但你可能记得。十八年前的圣诞节,一位在银座俱乐部工作的女人,在她家门口被人往脸上泼硫酸的事件,你不知道吗?”

“我没印象,那是万里子女士吗?”

“是啊。我不记得是左边还是右边,不过万里子半边脸严重烧伤。半边很漂亮,半边则是——”

“竟然会有人做这么可怕的事情。”

“透过好几次整形手术,似乎有改善一点,但要恢复原本模样……似乎难度很高。”

“犯人呢?”

“过了时效却没有被抓到。可能是跟踪狂、被抢客人的嫉妒同事、丈夫被抢走的复仇妻子,或瞄准美女的随机犯……”

悠纪注意着镜片后杉尾眼中的欢喜之情,猜想杉尾大概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资讯告诉别人。

正因如此,杉尾才会答应见面。对悠纪而言,应该可说是求之不得才对,没道理对此感到不快。

“万里子据说很任性,也很情绪化。花村太太——就是那位帮佣的名字——说小暮总是替万里子,以及成为自己名义父亲的静人着想,是个性非常温柔的小孩。只是小时候的他虽然内向,但也有开朗的一面,后来变了。”

服务生端来香气逼人的咖啡。杉尾没加任何东西,一脸享受地享用黑咖啡。眼镜镜片因为热气而微微起雾。

“我也觉得小暮后来变了。”

“后来是指什么时候?”

“大概是五年级吧。小学的时候,我和小暮六年都同班,小暮不是班上中心的类型,但他会和一样是文静类型的朋友在一起,常常笑得很开心。不知不觉之中,他不再露出笑容。从那以后,就开始常常一个人待着。”

志史也是后来产生变化。

“小暮对静人比对他母亲万里子还亲,他在家的时候,据说常待在静人的画室。”

“被火烧毁的画室?”

“没错,在庭园的独栋画室。静人靠着代代相传的不动产过活,画画似乎是他的兴趣。他很喜欢小暮,还用他当画画的模特儿。”

“你跟小暮不太亲近吗?”

“异端分子同伴——我是这么以为的。我抱着一种幻想,觉得没人能理解我,不过如果是小暮,我们一定能互相理解。我们国中也分到同一班,让我内心暗喜,但是这个时候那家伙——哦,抱歉,立原志史同学就出现了。”

杉尾说志史应该是“另一边”的人。他应该是在“另一边”且站在中心的人。明明这个人被“另一边”需求着,却硬是待在“这一边”,让杉原一肚子火。

“说起来很抱歉,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喜欢他。对于想去『另一边』却去不了的我来说,小暮是『同志』,而立原则是无法容许的存在。而且立原还闯进可说是我圣域的地方。下课、午休、放学……我每次去图书室,他总是在那里。我知道这样说很失礼——”

“没关系,不用每次都道歉。”

“你能谅解,我就说得痛快多了。在其他地方还好,但在图书室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生气。他要来图书室也就算了,但每天都出现,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当然,这是我自我中心的感受。图书室不只是为了我存在,但我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

杉尾将握拳的手抵在嘴边,微微一笑。

“说来好笑,但实际上,我想借此机会和小暮谈谈。我在脑海里把小暮当成同志,擅自认定小暮和我一样,对立原的出现感到苦恼。那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真是有够碍眼,要是能和小暮这样

互吐苦水,我就能咽下这口气,说不定还能因此缩短和小暮之间的距离。我的脑海中抱着这样的妄想,然而——那时是国中一年级的十月——我因为感冒而请三天假,回来上学之后,就发现他和小暮在图书室亲密相处的样子。你能想像我那时候的感受吗?用可能会引起误会的说法来表现的话,就像是在告白前就失恋。接下来就是他们的蜜月期了。他们会在窗边凑近脸庞交谈,在和图书室相连的阅览室里,摊开笔记本,一起写点什么。”

“笔记本……”

那本淡绿色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

“我受到严重打击,因为看到两人在一起,我才意识到小暮和他并肩也毫不逊色。我终于明白了。简单地说,像他们那样才叫『异端』。”

杉尾刻意把异端这个词念得格外清晰,仿佛其中别有含意。

“那个时候,我所想的『异端』是指十分特别,类似天选之人的别称。这么一来,我不过就是个低人一等的人……不,我现在已经不会抱着这种轻贱自己的想法。我已经妥协并接受自己就是平庸,但还是拥有不少东西,不会再对『异端』抱持奇怪的憧憬。只是当时的我自我意识太强——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期吧——幻想与现实的差异,造就了一种虚构的自卑感。因此说起发生的事情,就是我嫉妒立原和小暮。对于他们的关系,他们营造出的空气感,就像是两人独自身处在玻璃森林里……这样。”

“玻璃森林吗?”

“这不是我现在的感想,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懂你所说志史拥有的氛围。我在志史国中的时候,当过他的家教。他是个不谈学校,也不谈自己的孩子。”

什么都不谈——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不是我如此认定,于是什么都不问,志史才什么都不说?悠纪在心中反问。

“我想过就此放弃,不再去图书室。如果想看书,去图书馆就好,这附近也有图书馆。然而我无法做到。我依旧到图书室报到,注视着他们。说我是跟踪狂也不为过。”

紧接着,杉尾谈到了奈绪也提过的小火灾。事情发生在十一月下旬,他们上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有小孩在小学入学考试落榜,在海外生活几年后,依旧没能通过归国子女特别招生的国中部入学考,母亲就混入学校的厕所纵火。

黑烟升腾,警铃高响,教务主任透过紧急广播,用宛如尖叫的嗓音连连呼吁:“留在学校的学生请尽速撤离避难。”

“警铃对心脏实在不太好。女生都在尖叫,图书室管理员大声呼喊大家,和在场的学生一起冲向走廊。我当时在阅览室里,因为立原和小暮也在那里。他们一如往常地摊开笔记本,正在写些什么。我也准备离开,然后忽然转头一看——看向他们。你觉得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缓缓阖上笔记本,站起身来,并肩步向与门口方向相反的窗边——

听着杉尾刻意吊人胃口的台词,悠纪仿佛目睹了那一幕——两名少年的身影——像幻影一样在远处浮现。

“两人素来冷静,他们可能猜想有人恶作剧按下火灾警报,或是认为警铃故障吧?不过我认为不是这样。即使是真正的火灾,他们也没有逃跑的意思。相反的,他们说不定还期望火焰的来临。”

根据杉尾的说法,位于学校三楼的图书室,窗户不是面向学校操场,而是朝向马路。一开窗,紧逼面前的就是围绕着学校四周的水杉树林。

水杉不会像枫树一样变成鲜红色,而是红棕色。图书室窗外的树木正要换装。

“两人朝着水杉林的方向,立原把笔记本收在身侧,小暮把手放在窗台上……永恒仿佛只在那里降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一瞬间在我胸口中骚动。他们的背影甚至让我感到神圣。大概是因为窗户开着,他们的头发微微飘动,就像等待着世界毁灭一样……”

杉尾的双眼在眼镜后方湿润起来。他的眼中没有悠纪,正盯着九年前图书室的窗户。

悠纪静静地等待他的视线回到现实。

“——我想说的是那本笔记本。就连可能会死的时候,立原都把那本笔记本拿在手上。从那时起,我就对他们的笔记本很好奇。”

“那是什么笔记本?”

“不是一般的大学笔记本,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印着校徽的笔记本,是一本看起来有点贵的笔记本,颜色是浅绿色,他们对周围环境不感兴趣,所以没想到周围会有人对自己感兴趣。他们如此显眼,又是秘密主义者,有时却毫无防备地把笔记本留在阅览室的座位上——尽管时间不长。我一直看着他们,假装在看书,美工刀藏在裤子口袋。”

杉尾做出握美工刀的手势。

“我算是执念深的人。我就一直这样等待着机会,到国三的五月,终于付诸实行。他们把笔记本留在桌上,趁他们到书架找书要花时间,我就看准这个不容错过的良机。”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我翻开笔记本,用美工刀割下一页。我真的只是随便选了一页。”

“上面写了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可能正在写小说,或至少是试着写小说。那一页上面写的是类似设定的片段文章。一个盲眼少女如何如何之类的。”

“盲眼少女……铃那。”

“你是从多田那边听到的吗?我当时写的小说主角是塔罗斯和铃那,标题也是〈塔罗斯和铃那〉。真是难为情,算是我最大的黑历史。”

“是变位字谜呢。”

杉尾莲害羞地挠了挠头——莲花——Lotus——Tulos。背后的心思确实有些露骨。

“笔记本上的名字可能不是铃那,而是铃奈。铃奈——盲眼、天使,大概是这样的感觉。我唯一取用的就是这部分。光靠那一页,我也没办法搞懂他们在写什么小说。我也不可能记得细节,因为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把那一页揉成一团,扔在车站的垃圾桶里。我之所以任由小暮责骂而不加反驳,是因为我自觉愧疚。事实上,小暮应该只是因为笔记本内容被人看到,还被割走一页,才大发脾气,抄袭什么的不过是发火的借口。即便他再怎么对周围视若无睹,他视野的一角,想来还是有我的存在。读过我的小说,他应该就明白谁是从笔记本割走一页的犯人。要不是当时警铃响了,也不会演变成那么大的骚动。”

“谢谢,我明白了。”

“当警铃响起的时候,小暮脸上不可思议地浮现怀念的表情,让我印象深刻。他应该是想起立原的事情吧,那位和他绝交后,就这样分别的至交好友。”

“——绝交吗?”

“绝交这个词,听起来很令人怀念吧?”

“嗯,确实。”

悠纪第一次对杉尾的话有同感。

“小暮和志史他们真的绝交了吗?”

“应该是吧。”

“什么时候?”

“三年级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

不愧是自称跟踪狂的人,杉尾记的很详细。

“这么一说,当时学校附近还发生了火灾……算了,反正应该没什么关系。”

“你觉得绝交的原因是什么?”

如果杉尾一直如此痴迷地观察他们,悠纪期待说不定有什么事情,是只有杉尾能察觉到的。然而,杉尾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至少我没见过他们起冲突。他们没打过架,就连口角也不曾有。他们就只是在某一天,突然不再互相接触,仅此而已。”

“有人说是因为志史去考别的学校,你的看法是?”

“我不这么认为,应该不是那么幼稚的原因。我觉得他们有很纤细的一面,所以应该有些东西,只有他们才能理解。”

最后,悠纪询问花村的联络方式。杉尾表示他现在不知道,不过回家翻翻祖母葬礼上的奠仪名册,应该就能找到。杉尾答应会用LINE告诉悠纪后,悠纪站了起来,留下了表示还要再喝一杯的杉尾。杉尾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悠纪请店员转交他喜欢的咖啡豆作为伴手礼——这种程度的话,他应该不会为此生气吧——然后结清帐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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