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集思广议。
如今西格鲁德变不回人,该如何应对国王突然失踪一事?
法弗尼尔说。
「只能放任不管了吧,虽然会有些动荡,但只是暂时的。迟早会选出新王平定下来。」
可西格鲁德表示反对。
『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人民,我变成龙这件事当然要说,以前的神龙为了生存而吃人的事也会说出来』
布伦希尔德翻译了西格鲁德的话。
「可西格鲁德大人不会讲人话,该怎么说?」
「我来传话。」
「布伦希尔德大人。您忘了自己还是逃犯之身么?被当成罪人的您带着一条龙出现,说‘这条龙是西格鲁德王’,你认为人民会相信么?」
布伦希尔德和西格鲁德也明白,人民不会相信。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没有让步。
『也许很难让人相信。但我是国王,身负告诉人民真相的责任。人们被神龙吃下死去这件事,我不想不了了之。如果隐瞒真相,我就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龙。』
布伦希尔德点头同意。
而法弗尼尔似乎不能接受。这时斯温出言相助。
「即使人民反叛,我也一定会保护好两位的安全。」
斯温看上去有些高兴。
从事于假国王手下时,他必须说服自己「这是为了西格鲁德王」,才能去执行那些不愿完成的命令。但现在他毫不迷茫地想为吾王而战。
四人来到王城,向大臣及家臣说明情况。
当然,他们十分震惊和怀疑。
正如法弗尼尔预测的那样,大多人不相信布伦希尔德等人。然而,当布伦希尔德等人拼命解释时,相信的人渐渐出现了。不过,这些人并不是因为被她们的努力打动而相信。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信服了布伦希尔德等人的解释才选择相信。
家臣之中也有人认为神龙有可疑之处。越是身居高位的人或学识渊博的人,对神龙的怀疑就越是强烈。可他们只能保持沉默,因为公开说出这些话就会被处决。他们不但没有怀疑布伦希尔德,反而在听了解释后,像是多年来的疑问得到了解答一般。
多亏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站在了布伦希尔德这边,她们才能像过去一样在王城生活。虽然很幸运,但做好进行长时间说服觉悟的布伦希尔德等人却有种扑了个空的感觉。
西格鲁德王的缺朝,被说成是卧病在床来暂时蒙混过去。在拖延时间的同时,大家就下任国王的事展开了讨论。
最重要的议题是,是否应该让成为龙的西格鲁德继续担任人类的国王。
不用说,有很多反对意见。如果神龙欺骗了人们,就更不能让他继续担任了。龙王无法让人信任。
然而,认可西格鲁德的声音也绝不算少。
「西格鲁德王就算变成了龙,也回到我们身边,告诉了我们真相。如此真挚对待人民的国王,即使纵观王国史,恐怕也只有两位。」
马上就有人反驳道。
「我承认西格鲁德王是一位伟大的国王。但现实问题是,王已经不会说人话了,而且看起来也不是人。让这种存在统治人们……人民到底能不能接受呢?」
有经验丰富的臣子提出了折中方案。
「设立摄政王如何?」
多数人对此表示赞同。都认为这是个妥当的妥协点。大家举出了几位有权威的大臣和重臣作为摄政王候选,但有人注意到了。
「没有人比能听懂国王的话的巫女大人更合适了吧?」
布告颁布了。
神龙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并且还宣布,讨伐了神龙的西格鲁德重新成为国王,布伦希尔德则担任摄政王。
民众聚集在公告栏前,目不转睛地读着公告。
淳朴的民众相信布告,接受了布伦希尔德等人,憎恨起神龙。
并不淳朴的民众也接受了布伦希尔德等人。没有反对的理由。因为这样一来就不会出现活祭和失踪者了。
半数以上的民众接受了西格鲁德等人的统治。
即便如此,仍有三成左右的民众坚决反对。
神龙守护着人民。
自古便有的传承根深蒂固。看来无法轻易地将其革除。
虽然西格鲁德重新成为了国王,但与历代国王相比,还是有很多人冷眼相待。他之所以能继续为王,是因为有过半的大臣认可,但反过来说,也有近半数的臣子对龙王西格鲁德并不满意。
即使如此西格鲁德也保持着坚定的内心,这多亏了支撑着他的臣子,而最重要的是,他有位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摄政王。
看到布伦希尔德拼命埋头于不熟悉的摄政公务,他就觉得自己不能诉苦。
政务过多,令布伦希尔德她们忙得不可开交。
但无论多忙,布伦希尔德都没有离开过西格鲁德身边。
特别是在夜里,她一定会依偎着入睡的西格鲁德。
当布伦希尔德提出要同寝时,西格鲁德面红耳赤,但他镇定下来后一本正经地说。
『布伦希尔德。虽说变成了龙,但我依然有那种欲望。所以你要是睡在身旁,说实话,我会忍不住的。而且,这种事要按顺序来吧』
布伦希尔德好像看穿了这点,说道。
『你最初是从沉睡的神龙手中夺回身体支配权的吧。为什么不想想,神龙也会做同样的事呢?你睡着时毫无防备,可能会被轻易地夺走支配权,为了应对这事,我才说要一起睡』
西格鲁德像狗一样用爪子捂住了脸。布伦希尔德则笑眯眯地看着他。
布伦希尔德发现,捉弄西格鲁德真有乐子。
抛开布伦希尔德那点坏心眼不谈,她的指摘是正确的。
西格鲁德体内的神龙灵魂只是被封印并没有死去。它虎视眈眈地等着夺取身体支配权的时机。
它瞅准的正是西格鲁德沉睡之时,因为那时他的意识会变得淡薄。它有好几次能立即夺回身体的机会。
但每次都会传来女人的声音。
「西格鲁德」这道声音如此呼唤。它将西格鲁德淡薄的意识唤回,加强了他对身体的支配。这样一来,龙的灵魂就再也没有空子可钻。
只要布伦希尔德离开西格鲁德一晚,它就能夺下身体的支配权。
可神龙已经没有胜算了。
每当它听到布伦希尔德的声音,就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淡薄。因为神的声音在命令他离开肉体。神龙日渐衰弱。之后等着它的唯有消亡。
在忙于国政之时,半年过去了。
不断地努力工作也有了成果。忙碌的每一天中有了少许闲暇。
布伦希尔德和西格鲁德来到了牧场。
这里有许多孩子,布伦希尔德和他们一起进行牧场的工作。她教孩子们如何喂牛、如何挤奶。工作服也被泥土弄脏了。
这里不仅是牧场。
它也有做为孤儿和阿尔塔托斯保护设施的作用。是以他们为员工来运营的牧场。这里是布伦希尔德建立的,不久前才开始运作。
从以前起,布伦希尔德就想建立这样一个设施。世间总说,阿尔塔托斯成不了正经人之类的。但他们不仅生活环境恶劣,就连从事的职业也受到限制,因此落到暗部是迫不得已的趋势。这个牧场便是改变那种社会构造的第一步,是她成为摄政王后才得以建立的设施。
艾米莉亚、那个被灌药的男人以及法弗尼尔。与他们的相遇,成为她决定认真致力于改善阿尔塔托斯状况的契机。布伦希尔德下定决心,不会因自己目不能及便选择放弃。
可王城的很多人都不满意布伦希尔德这一举动。
把钱花在阿尔塔托斯和孤儿身上就和扔在水沟里一样。有这种看法的官员和贵族非常之多。甚至还认为这不过是小丫头乳臭未干的理想论,想要断然拒绝。
然而,一个出乎意料的人说服了贵族们。
此人便是法弗尼尔。
虽然他应该不擅长应对小孩,但他非常赞成经营这个牧场。
法弗尼尔阐述了这个设施的价值。对被舍弃的人们的投资,随着时间推移会成为支撑国家的力量。他的话十分合理,总算说服了反对派。
当牧场被批准运营时,法弗尼尔对布伦希尔德说。
「劳动者们能像家人一样互相关爱……请您建造一个这样的乐园。」
牧场里之所以孩子比较多,也是由于法弗尼尔的提议。他说,只有心灵仍未荒芜、仍未受伤的孩子才能顺利地像爱家人一样爱着他人吧。
接受了大量孩子后,出现了很多问题。越是年幼的孩子越难成为劳动力,而这些问题都是法弗尼尔在幕后解决的。
他为牧场的经营鞠躬尽瘁,却从不愿公开露面。这果然是因为他无法喜欢上别人的天性。他担心会被孩子看穿自己无法心怀爱情。他认为,自己这种邪恶的存在不该进入孩子的视线。
因此,说到底这个牧场的运营者仍是布伦希尔德。
法弗尼尔的担心也许是对的。如今牧场里正回荡着孩子
们的笑声。这是簇拥着布伦希尔德的孩子们的声音。如果换成法弗尼尔肯定不会这样。疼爱并引导着众多孩子们的布伦希尔德的身姿,就如同降临在马厩中的圣女一般。
西格鲁德则在远处注视着布伦希尔德。他想要守护这副光景。
西格尔德内心有些不安。
反对布伦希尔德的人,在王城中悄悄增加着。对他们来说,布伦希尔德大概就是个因成为了西格鲁德的摄政王,而自以为是的小丫头吧。
自己必须保护布伦希尔德。
由陪在布伦希尔德身边的自己来保护她。
西格鲁德远远地注视着布伦希尔德,她正在和孩子一起搬运牛食。布伦希尔德注意到他的视线,还以微笑。这个迷人的笑容令他心跳加速。
但孩子们却不一样。
他们一发现西格鲁德,就急忙躲到布伦希尔德背后。紧抓着布伦希尔德衣服的下摆。其中也有女孩哭了起来。
因为西格鲁德的外表是一条龙。
如果是大人,即使看到了西格鲁德的外貌也不会露骨地表现出厌恶,但孩子做不到。
所以西格鲁德无法去帮布伦希尔德,只能远远地守候着。
太阳快要落山时,布伦希尔德做完了牧场的工作。
从工作服换回礼服的布伦希尔德回到西格鲁德身边。尽管做了体力劳动出了汗,但她身上却没有难闻的异味。而是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这是他打小便熟知的布伦希尔德的香气。如今想来,这大概是因为她的祖先是乐园的少女吧。
布伦希尔德跨坐到西格鲁德的背上。接送是西格鲁德的工作,所以一直由他来背着她。
巨大的翅膀拍打着大气,两人的身体猛然上升。布伦希尔德环绕在他脖子上的手抱的更紧了。
她坐在龙背上俯瞰城镇,真是副绝景。
日暮西山。上层为蓝下层为朱。两者混合,发出紫色的光芒。光芒虽淡,却尖锐地沁入眼眸深处。
街上零星地亮起点点灯光。灯光似篝火般橙红。这是人们的营生,所散发出的温和色调。在那灯光下,有人在居住、度日、生活。
布伦希尔德发出一声叹息。她喜欢这副景色。与西格鲁德共赏的这副景色是她最喜欢的。
到了王城。龙收起翅膀,降落在露台上。
天已完全黑了。
『今天早点睡吧,你也和孩子们玩累了』
两人从露台进入城内,此处与两人的卧室相连。
但西格鲁德却脚步沉重。
同寝。从她说出这句话以来,就每晚都和自己住在一起。托她的福,神龙的意识已是风中残烛。
两人不得不同寝。否则,肉体就可能会被他体内的神龙夺走。
但西格鲁德知道。
自他们同床共枕后的这半年,与龙同寝的布伦希尔德被人在背后称作什么。
『龙姬』这个称呼算是可爱的,有些人则称她『蜥蜴新娘』,甚至还有些说不出口的更加过分的蔑称。她被当成对非人者产生情欲的野兽,或是被恶魔附体了。
全都怪自己的身体。别说保护布伦希尔德了,只是在一起就会令她处境糟糕。
西格鲁德用软弱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我会尽早变回原来的身体』
如果自己变回人类的模样,用过分绰号叫她的人应该也会减少。
布伦希尔德回头看向西格鲁德。
『我想过办法了。要到伊甸去,那里有一种叫做生命之果的果实,对任何伤势或疾病都有疗效。我认为它也能治好我的身体,所以……』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因为花瓣似的柔软嘴唇贴上了他发出软弱之声的鳄鱼般大嘴。他嗅到了股甜甜的香味。
布伦希尔德的嘴唇与西格鲁德的嘴唇温柔地重叠在一起。
这一举动,代表着布伦希尔德对西格鲁德的肯定。是胜似任何言语的雄辩。
『其他绰号姑且不提』
花瓣轻轻离开,布伦希尔德笑着道。
『龙姬这名字倒挺有格调,我很喜欢』
西格鲁德的想法,她全都看透了。
而且,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被叫做什么。
正如她宣言的一样,即使西格鲁德是龙的模样,她也依然爱他。
如果西格鲁德仍是人类的身体,他大概会哭出来吧。她丝毫不变地接受了彻底改变的自己。这是多么地令人安心。
可龙身的构造无法流泪。
所以言语代替眼泪流露。
『喜欢你』
如泪水般止不住地泉涌。
『我喜欢你,喜欢你』
感情无法抑制地溢出。
他早就爱恋着布伦希尔德。
但这几个月里,对她的思念一天胜过一天。
虽然偶尔会坏心眼,但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着想。最近连被捉弄都觉得开心。只要看到她笑,就会感到幸福。因此,即使已同床共枕却仍想在更近之处看着她。虽然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却仍想更长久地相伴。
只有布伦希尔德肯定了西格鲁德的模样,并不能让两人的情况有所好转。反而会有更多人对两人冷眼相待也说不定。
但西格鲁德如此想到。
『只要你认可了我,其他人都不认可也无所谓。』
西格鲁德想要变回人类的身体,不仅是因为现在的外表丑陋。
如果能变回人身,他有话想告诉布伦希尔德。
现在的样子不适合说这话。
然而他却止不住。
『我想娶你为王妃』
真难看,他心想。本打算在变回人身前都不告诉她。
布伦希尔德说。
『我会让你幸福的』
这本来是我的台词啊,他想到。
布伦希尔德是女生,力气弱小、身材纤细。
虽然这句话很令人安心,但却对让她说出这话的自己感到可耻。
自己总是依靠着布伦希尔德,受她支持、受她保护。
两人海誓山盟的第二天。
法弗尼尔独自待在神殿的地下空洞中。
辉煌夺目的『神之光』位于他眼前。仿佛正在熊熊燃烧的巨炎。
站在『神之光』前,法弗尼尔陷入沉思。
他在思考自己的心。
(……如果是神,能治好吗?)
法弗尼尔将手放在胸口。
这颗残缺的心。
无论学了多少医,懂了多少药,都无法治愈的这颗心。
(如果得到神的保佑,我也能喜欢人、怜爱人吗?)
能做到去爱吗?
就像布伦希尔德和西格鲁德那样。
他想像普通人一样,正常地去爱他人。这份渴望比以前更强烈了。
因为神龙的经历令法弗尼尔十分震撼。
法弗尼尔很中意神龙。
神龙是无可救药的邪恶。既然那样的邪恶都能存在,那么自己这一邪恶也能被宽恕。这令他得以安心。
但是,听说龙之所以逃离伊甸,是因为爱上了一名女性。它不惜背弃神明,也要为爱献身。并且,据说它宠爱布伦希尔德,也是因为看到了心爱女人的影子。
这样一来。
(比它还要劣等的我,到底算是什么?)
拥有无法爱上别人这一缺陷的生物,世上已唯有自己一人。
所以他才来到神殿地下。对如今的他来说,布伦希尔德她们……克服困难、以爱情和友情结合在一起的两人实在太过耀眼,无法直视。
国王下令,禁止无关人员进入神殿地下。所以这里是一定能够独处、平静的地方。
但对无神论者来说,身处神力之前这事真是一种讽刺。
法弗尼尔抬起头,凝视着『神之光』。
湛蓝的眼眸一动不动。
「神啊,若你存在。」
他呼唤道。
「就实现我的梦吧。」
声音遍及钟乳洞然后消失。
等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当然了。他不相信神这东西。
即使亲眼目睹『神之光』也没有改变。他不认为这个能量体是神之物。他推测,在太古时代一定有生物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而这便是他们的遗物。
(即使退一步,把眼前这东西当作神)
它也拯救不了自己。拯救不了比龙还劣等的自己。
法弗尼尔背对向光,离开了地下空间。
回到王城的办公室后,法弗尼尔开始编辑有关伊甸的资料。他通过布伦希尔德从西格鲁德那里听到的故事,并对照古书的内容,整理成最新的资料。
正在工作时,布伦希尔德来到了房间。她看上去心情极佳。
「看来是有好事呢」
法弗尼尔一边帮布伦希尔德办公,一边问道。
「呵呵,你知道?听好了,法弗尼尔。我最近可能就要结婚了。」
「吼……」
感情淡薄的法弗尼尔也在此时表现出了惊讶。
「那真是可喜可贺,总算得到王妃
之位了。」
结婚对象不用问也知道。
「并不是因为成为王妃而高兴哦。」
「嗯……?」
法弗尼尔是以财富和名誉做为评价事物的基准。他总是先想到这些。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啊,是因为能和西格鲁德大人结合而高兴么?)
「这样好吗?只有我那么幸福。」
她高兴得几乎要哼起鼻歌。如今的她正是恋爱中的少女。
法弗尼尔不由得注视着欢欣雀跃的布伦希尔德。布伦希尔德察觉到他的视线,说道。
「嗯。你笑着时才是最好看的。」
「笑?我笑了?」
布伦希尔德拿出手镜,照出法弗尼尔的脸。
「我没有笑啊。」
镜中映照出一名冷淡的男子。
「仔细看看。嘴角稍微向上翘了一点。」
看起来不像是这样。
「太微妙了,所以只有我能看懂吗?」
「没什么微妙的,我本来就不会笑。」他本想这样回话,但却改口了。
「……原来如此,好像确实在笑。」
布伦希尔德很是高兴。「是吧!」
他并没有看出嘴角有微妙上翘。镜子中映出的自己,只是在板着脸而已。
但是,他想相信自己在无意识地笑着。
他擅长嘲笑。这是自己唯一能做到的笑容。
如果区区这样的自己也能无忧无虑地笑着。
(即使不依靠神,我也对主上……)
法弗尼尔留住了正要离开房间的布伦希尔德。
「布伦希尔德大人。」
「嗯?」
她转过身。
「六年前您说过,‘喜欢上我就好了’。」
「我是说过呢,一想起这句话就感到害羞。」
「我真的可以喜欢上你吗?」
布伦希尔德扑哧笑了。
「可以啊,但这话不该对快要出嫁的女孩说哦。」
不久后,布伦希尔德离开房间去见西格鲁德。她似乎一刻也不想离开他。
法弗尼尔对已不在这里的布伦希尔德说到。
「谢谢您,吾君。」
谢谢。
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一句代表着麻痹大意的话。
但现在的他,似乎能明白一点「谢谢」的含义了。
这是法弗尼尔独自办公到深夜时的事。
有人粗暴地打开了大门。
他以为是布伦希尔德,但猜错了。她早已就寝了。
进来的是斯温。
他满脸通红。看得出,他醉的很厉害。手里拿着装有葡萄酒的陶器。
喜气洋洋地笑着。
可他一和法弗尼尔对上眼,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你这眼睛,你这阴郁的眼神真让人讨厌,就不能再开心点么?」
夜里突然闯进来,真是个没教养的家伙。
他冒冒失失地走进房间,指向法弗尼尔。
「转过去,别看着我。」
法弗尼尔声音强硬地回话道。
「我不需要听你的命令。」
「是吗?也是啊,你又不是我的随从。那只能我转过去了。」
说完,斯温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背对着法弗尼尔。
醉汉的行为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你来干什么?妨碍到我的工作了。」
「别这么说嘛,就是因为只顾着努力工作,你的性格才那么差。」
斯温把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今晚我不是来吵架的,是来彻夜畅饮的。」
「和我……?」
「对,我们的主上要结婚了,但随从却总是互相敌视可不好。」
斯温思考了下想说什么后,讲道。
「我啊,很讨厌你。」
这话叫人难以认为他想要拉近关系。
「我知道。所以别管我了,滚出去。」
「……虽然讨厌,但我自认不如你。」
出乎意料的话令法弗尼尔大吃一惊。
更确切地说,斯温对法弗尼尔并不是自认不如。
而是嫉妒。
他是在困境中支撑布伦希尔德,并帮她回复至现状的大功臣。作为随从无可挑剔。远比只会服从假西格鲁德命令的自己优秀得多。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像法弗尼尔那样为西格鲁德立功。
斯温认为,虽然性格和性情都不相容,但只有重视主人这点,自己和他是一样的。因此,刚才的话是斯温为了能打破隔阂而做出的让步。他想通过认可对方,来让壁障尽量变得薄一些。
「你是打心眼儿里为布伦希尔德大人着想呢。」
否则不可能如此献身。斯温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法弗尼尔的声音反而更加强硬。
「这是指你吧。」
「……什么?」
「指你喜欢自己的主上。」
「你也一样吧?」
「我仍然没有信心。」
他不明白法弗尼尔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在斯温看来,法弗尼尔至今为止的举动,无不代表着他喜欢布伦希尔德。
(……嘛啊,毕竟这家伙是哲学家)
他一定思考着斯温想都没想过的复杂事情吧。
「是不是没必要想得太复杂呢?」
「可能是这样,一般来说不会想得那么复杂。你也能从感觉上理解那种感情吧,所以和你说不到一块儿去。」
「……你在小瞧我吗?」
「不是这样……公务还没办完,你要是不帮忙,就滚出去。」
斯温因此放弃了。果然和这个男人合不来。对话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难得带了酒来,似乎也没法畅饮了。
「好,我走。」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但葡萄酒的陶器仍然放在桌子上。
「你最好也学会点玩乐。」
说完他就离开了房间。本想说一句「别老勉强自己忙于公务」,却不小心换成了攻击性的话。这种地方真不好,斯温厌恶起自己。
和进来时一样,门被粗暴地打开,然后关上。
斯温走后,法弗尼尔松了口气。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工作了。
继续办公了一个小时左右。
然后他终于注意到。
桌子上放着一瓶酒。
是斯温忘了带走的东西。他只是忘记带了而已。
但法弗尼尔并没有这么理解。法弗尼尔心想,他应该是关心自己才把酒留在这吧。因为他认为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有着温柔。
斯温离开前说的话回响在他耳边。
「……是啊,稍微喝点也没什么。」
法弗尼尔准备好酒杯,倒上葡萄酒。
酒味香醇。
几天后,法弗尼尔来到斯温房间。
「有话要和你说。」
法弗尼尔手中拿着葡萄酒。王城中有很多酒窖,而他拿的和斯温之前那瓶是同一个牌子。
两人对桌而坐。斯温感觉有些尴尬。仔细想想,这是法弗尼尔第一次主动来找自己。
法弗尼尔一边往酒杯里倒酒,一边开始对斯温说。
「你知道布伦希尔德大人要经常去学院的事么?」
「嗯,好像是为了外交,要和其他国家来的使臣或学者交流……」
以驱逐了神龙为契机,王国与墙外也有了交流。
「她会频繁出城吧,但这样一来,反西格鲁德派的人就会盯上她。」
西格尔德和布伦希尔德有很多敌人。
例如神龙信徒。
即使神龙的真相被揭露后,也仍然存在神龙信徒。毕竟这个国家长久以来根植着对神龙的信仰。不可能几个月就将信仰改变。他们也不相信西格鲁德等人所说的神龙的恶行。这些人认为,西格鲁德是为了稳固控制权,才把神龙塑造成恶龙。战争失败者被捏造成邪恶是历史的常态,所以信徒们的想法也不能说是肤浅。
除了这类纯粹的神龙信徒外,成为神龙活祭的孩子们的遗属也对西格鲁德怀有敌意。原则上来说,活祭是从无助的孤儿中选出,但其次便是从阿尔塔托斯中选出,所以遗属是存在的。应该是活祭受害者的遗属却敌视西格鲁德,乍一看似乎很奇怪。他们其实是对西格鲁德揭露神龙的真相感到愤怒。我的孩子是为国捐躯。是很有意义的死法。这样想是他们唯一的安慰,如今却被说成是白白死去,连最后的安慰都被夺走了。他们也顽固地不承认神龙是邪恶的。很多人认为如实地说出真相是好事,但这种方式也招致了不少怨恨。
他们在王城中被称为反西格鲁德派。
反西格鲁德派中的极端人士认为,只要能让西格鲁德吃到苦头,其他事情全都无所谓。
最好的话,希望能杀了西格鲁德本人,但从本人是龙来看,他应该很强。
矛头便自然而然地对向了布伦希尔德。就算杀不了本人,至少也要夺走他重要的人。他们知道这有多么痛苦。
所以布伦希尔德开始经常前往学院一事,对想加害她的反
西格鲁德派来说,是个好机会。
「那么……你想劝告布伦希尔德大人别去学院吗?」
「这样不行,如果屈服于压力,会令布伦希尔德大人越来越难以行动吧。」
「那该怎么办?」
「我想请你护送布伦希尔德大人。」
这便是法弗尼尔来斯温房间的目的。
斯温猛地提高了声音。
「我来?这样好么……?」
「你是最可靠的吧,没有骑士能和你相提并论。」
「不是……」
他的意思是,将护送布伦希尔德大人的职责交给自己,这样好么?
然而,他没有再问。
他知道法弗尼尔身体不便。
(他其实是想自己护送吧,可是……居然特意来拜托我)
斯温想回应法弗尼尔的期待。他重视布伦希尔德胜过一切。但他竟然把布伦希尔德托付给自己。同为随从,所以斯温明白这是多么艰难的决定,。
不过,斯温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信任起自己了。
「交给我吧。」
但是,只要他相信,自己便会全力回应。这就是斯温信奉的骑士道。
而且,能担当公主的近卫,对骑士来说乃是无上荣幸的使命。
斯温不由得地提高了嗓门。
「向这杆魔枪发誓,我定会保护好公主」
斯温的护卫起到了巨大的效果。
布伦希尔德开始前往学院后,反西格鲁德派完全不敢出手。
名震王国的无双骑士斯温。与其想击败他,不如袭击西格鲁德本人更有胜算。
反西格尔兹派每天都会跟踪布伦希尔德。但她丝毫没有离开斯温的苗头。
布伦希尔德也明白自己身处被盯上的立场,不可能放松警戒。
从学院回来的路上。天色已晚。街上早已夜深人静。
布伦希尔德身处驶向王城的马车中,向担任近卫的斯温搭话道。
「斯温,多谢你了。」
斯温摇了摇头。
「不敢当,保护公主是骑士的荣耀。」
「不,不仅是这事,你不是还成了法弗尼尔的朋友么?」
斯温差点笑喷了。
「您在说什么可怕的话……」
「啊嘞,不是吗?我看到法弗尼尔拿着酒走进了你的房间。」
这似乎是在说,前几天他委托斯温护送布伦希尔德时的事。
原来如此。如果看到他拿着红酒进屋的样子,可能就会误会成那样。
「很抱歉辜负了您的期待,但我们没有成为朋友。他只是来委托我护送您。」
「是么……那真是太遗憾了。」
布伦希尔德的样子明显有些沮丧。身为骑士,可不能让公主伤心。
虽说如此,但撤回前言说是朋友,也不是骑士所为。
「虽然不是朋友,但也有些能够认同的地方。」
斯温最多也只能说到这步了。
布伦希尔德用双手握住斯温的手。只有一只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那么,请你做法弗尼尔的伙伴吧,他老是被人误解。」
布伦希尔德的声音非常认真。
身为骑士,不能对公主做出不诚实的回答。
「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帮得上忙,就会做他的伙伴。」
布伦希尔德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主人竟然为随从担心,真是本末倒置呢。」
「……是啊,对随从来说,甚至称得上是耻辱。」
布伦希尔德将食指贴在他嘴上。
「那就把这件事当成我们两人的秘密吧。」
「在下明白了。」
让主人操心劳神,可谓是随从的失职。但他不认为这是件怪事。见到两人之间的羁绊,斯温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心情。
之后,两人继续闲聊着。马车里充满了和睦的气氛。
但没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斯温问车夫发生了什么。
「有人拦住了路。」
斯温则对布伦希尔德说:「请在马车里等着。」然后他拿起魔枪走下马车。
一个男人正挡在马车前,拦住了去路。
男人低着头,兜帽戴得遮住了眼睛。
「滚开,你挡住路了。」
斯温低声说道,但男子却毫无动静。
「你不动的话,我就动武让你滚开了。」
斯温用魔枪指向他。
突然,男人抬起头来。但并不是因为害怕魔枪。
「桀桀!」男子诡异地笑了。
他的嘴里含着鳞片。如果布伦希尔德看见,她立刻就会注意到吧。
注意到那是龙鳞。
男人将鳞片吞下。斯温一时没搞懂他什么意思,所以没来得及应对。
男人的身体像爆炸般膨胀起来。瞬息之间就变成了一条黑龙。
甚至连斯温都有些震惊慌张。
龙的眼中不带理智。普通人吃了龙鳞,只会变成狂暴的邪龙,再也无法变回原来的人类。但只要能夺走布伦希尔德的性命,反西格鲁德派已不惜赌上自己的命。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邪龙袭向斯温。即便七名强壮的士兵也不是邪龙的对手。
但接下来才是斯温的可怕之处。
他用长枪挡住龙爪、弹开龙牙,交锋了三回合。
「疾!」
枪刃寒芒一闪。闪光刺穿了邪龙的咽喉。
「咕……」邪龙发出一声悔恨的哀嚎,垂下脖子断气了。
这个骑士比邪龙更强。两年前遭受邪龙袭击时,斯温也杀掉了两条龙。他如今的枪术更上一层楼,甚至能破坏比钢铁还坚硬的鳞片。
区区一条邪龙不是他的对手。
正当他从倒下的邪龙身上拔出长枪,想回到布伦希尔德乘坐的马车上时。
马车抛下斯温飞驰而去。
车夫被替换成了反西格鲁德派的人。
「布伦希尔德大人!」
斯温追赶奔驰的马车,但即使是王国第一骑士也追不上马腿。
他眼看着马车远去。
坐在马车里的布伦希尔德也没有傻看着。她理解情况的速度更快。
布伦希尔德拔出护身用的配剑,抵在车夫的脖子上。
「停下来,否则就砍了你。」
声音冷漠至极。
但车夫没有停车。
布伦希尔德从车夫的样子中察觉到。
(被看穿了,他知道不会被砍)
布伦希尔德无法下手杀人。
不愿杀生的她,无论说得多么冷漠,声音中都不会带有杀意。下定「舍命觉悟」的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的虚张声势。
(该怎么办……)
就在布伦希尔德这么想时,一道雷光从她身旁闪过。
锐利的闪光穿透了车夫的胸膛。
正是斯温的魔枪。
斯温明白用脚追不上对方,便投掷出了长枪。
他以全身的力气和壮绝的集中力投射出长枪,长枪将车厢破坏并精准地贯穿了车夫的心脏。这是只有受到精灵宠爱的武者才能用出的神技。
车夫断了气,马车随之失控。车厢剧烈地左右摇晃。突然袭向马车的冲击使马匹受了惊。
(必须控制住马……!)
布伦希尔德立即推开车夫,挥起鞭子想要控制住马匹。她对马术颇有心得。但对受惊的马来说,即使是高明的御马鞭术也没有意义。不如说适得其反。两匹拉着马车的马横冲直撞,胡乱前进。
「啊。」
发出叫声的同时,布伦希尔德的视线旋转了起来。她乘坐的车厢不断翻滚。少女纤细的身躯被猛地甩了出去。
最后映入布伦希尔德眼中的,是夜空。
强烈的冲击袭向全身。原来是头部重重地砸在了石板上。
布伦希尔德的意识无法反抗地陷入昏迷。
一个男人靠近一动不动的布伦希尔德。马车里还潜伏着另一名敌人。
男人将手中的凶器挥向无法抵抗的布伦希尔德。
为了让她遭受比死更凄惨的痛苦。
斯温立即奔向布伦希尔德身边。
他看到布伦希尔德身旁有一个可疑的男人,正抱起她做些什么。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阻止他一定没错。
斯温捡起路边一块石头,扔向男人。石头正中男人头部。随着砰的一声响起,男人的头被砸了个粉碎。
杀掉男人后,斯温终于来到布伦希尔德身边。
不幸中的万幸,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看上去只是因为落马的冲击而昏倒了。
只是,不知为何嘴边粘着很多白色粉末。
「布伦希尔德大人!」
斯温不停呼唤摇晃,但她却没有苏醒的迹象。一股不详的预感令斯温慌张起来。
(必须去看医生……但这么晚了,医生……不对,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么?即使把民间医生叫醒也要……不,等等,王城的医生比民间医生水平更高,哪怕多花点时间,也应该让王城的医生看诊)
斯温虽然十分混乱,但还是抱起布伦希尔德向王城跑去。
医生诊查过被送来的布伦希尔德后,说道。
「头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很快就会醒过来吧。」
但不知为何,医生的脸色十分阴沉。
「问题是嘴边的药粉。」
斯温听到粉末的真身时,愕然失色。
布伦希尔德遭到贼人袭击。
法弗尼尔听说这事后,便立即赶往医务室。走近医务室大门时,他听到房间中传出可怕的尖叫声。是女人的声音。他感到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催促着活动不便的身体,打开了门。
「布伦希尔德大人!」
映入法弗尼尔眼帘的光景令人难以置信。
「去死!去死!你们这些怪物!」
布伦希尔德正大喊大叫。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口中吐出这种话。
她手持护身用的短剑,胡乱挥舞着出鞘的剑身。
反复说着「杀了你」之类的话,威胁斯温和医生。
法弗尼尔一瞬间就明白了情况。这副光景他在暗部不知见过多少次。
她被灌了药。是施加比死还痛苦的制裁时,所用的噩梦之药。
那个药具有很强的幻觉、幻听作用。如今在她眼里,斯温和医生都是怪物吧。就连声音在她耳中都不是人类的话语。
(不用说,我也是如此)
布伦希尔德注意到法弗尼尔后,用短剑指向他说。
「龙怪!」
在布伦希尔德眼中,法弗尼尔是一具腐烂的龙骸骨。
他在暗部时不知多少次沐浴过这种憎恶的眼神。早已习以为常。
然而,当布伦希尔德用这种眼神看向他时,他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一种寂寥而冰冷的疼痛。
谁也阻止不了狂暴的布伦希尔德。
医生根本没有能力制服她,而斯温力量虽强,却不擅长控制力道。变成这样都怪自己没能保护好布伦希尔德,因此不能再让她受伤,这种愧疚感束缚了他的行动。
法弗尼尔向医生和斯温下达指令。
「医生,请准备利尿剂,斯温准备好拘束工具。」
他毫无戒备地靠近布伦希尔德。
斯温喊道。「危险!」
但他仿佛听不到制止声。
布伦希尔德发出野兽般的吼声,刺向法弗尼尔。
撕啦一声,割裂衣服和血肉的声音响起。短剑刺进了法弗尼尔的腹部。
法弗尼尔没有保护自己。他认为没有必要。
(反正是残疾之身)
即便现在再增加伤势,也没有多大差别。
随从不该向主人展现丝毫敌意。
「啊……啊……」
她似乎反而感到害怕。布伦希尔德从剑上松开手,尖叫着后退。
「救救、我……救救我、法弗尼尔……」
布伦希尔德不停抓挠着再次靠近她的法弗尼尔。一次又一次。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以前见过类似的情景)
她捡回来一个孤儿。导致她全身抓伤不断。因为她想和孤儿心灵相通。
当时自己打心眼儿里认为她愚蠢,并注视着她。
至今也这么想。
看到身带大量抓伤,却依然向孩子露出笑容并想要抱住对方的小姑娘,肯定会感到烦躁,并从心里认为她是傻瓜吧。
「所以。」
法弗尼尔将布伦希尔德追逼到墙角。
并用双臂束缚住了她。
「请不要让我做这种蠢事。」
——这种事不是我的工作。
被满是抓伤的随从抱住时,布伦希尔德喃喃道。
「法弗……尼尔……?」
抵抗和狂乱停止了。
可噩梦并没有结束。如今她的眼中仍然会看到龙怪。连话语都传达不到。
但是,她已不会再攻击怪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