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弗尼尔给布伦希尔德戴上拘束具后,便开始治疗。
被灌下的药留在体内的话,会破坏她的心灵。而且从症状来看,她被强迫摄入了相当多的量。
法弗尼尔比医师更精通排毒的方法。多喝水,多服利尿剂。这是医师指示的常规排毒方法。但法弗尼尔断言,这样救不了布伦希尔德。他让人准备了大量香草茶。因为他知道这东西有着很强的排毒作用。在喝下的剂量上,法弗尼尔也做出了精确的指示。毕竟即使一口气喝下大量的水分,排毒的作用也很弱。让布伦希尔德适量服用后,她体内的毒素迅速地拔除了。而且还让布伦希尔德泡进了溶有香油的浴池中。这样一来,毒素就会混在汗液中流出。法弗尼尔的知识和高超手法令医师惊叹不已。
他熟悉这种药是理所当然的。这种药本来就是他为了治好自己的心而造。
进行了整整一天的排毒后,总算度过了危险期。
她暂时不会因毒素而死,但并没有解开拘束具。幻觉和幻听还在继续。不是花上几天就能治好的。
排毒工作也要继续进行。不如说,这之后才是正戏。如果在这时松懈,就会像之前那个实验体一样一生都被幻觉所侵扰。
法弗尼尔片刻不离布伦希尔德。一旦除他之外的人靠近,布伦希尔德就会狂乱。即便是西格鲁德也是如此。
西格鲁德如今面对的事态,和布伦希尔德的病情一样严重。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听到布伦希尔德的呼唤了。
是布伦希尔德的声音封印住了神龙的灵魂。听不到她的声音,意味着西格鲁德可能随时会被神龙控制。
而西格鲁德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危险性。
西格尔斯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
(都怪身为龙的自己当了国王,才令布伦希尔德受伤)
他明白。这次袭击事件,不是贫穷的平民百姓能策划的。那种毒药价格昂贵,平民轻易买不起。而且平民也难以入手龙鳞。因为神殿和王城平时都不开放,所以不好去捡掉落的鳞片。再加上知道吃下鳞片会变成龙的,仅有王城内的寥寥几人。不难想象,是宫廷内的反西格鲁德派把龙鳞交给平民并教唆他们。
西格鲁德把斯温叫到自己的房间。
但语言不通。身为龙的西格鲁德只能说『龙之言灵』,可斯温却听不见。
(恐怕我会被神龙夺舍)
他感到神龙的意识正变得越来越强。而现在的布伦希尔德无暇顾及自己。毕竟她连西格鲁德的情况都不知道。
(所以斯温,有事要拜托你)
西格鲁德用鼻子指了指斯温的魔抢。
「……您是说,如果您被神龙夺去了意识,就杀了您对吧。」
西格鲁德点了点头。
「不可能,我的主人绝不会输给神龙。」
斯温之所以如此断言,是因为他想要这么相信。
斯温一脸难过地说道。
「而且……新婚大典不是快了么?」
他是指布伦希尔德和西格鲁德的新婚大典。准备工作稳步推进,两周后就要举行了。
斯温之所以在此时提起新婚大典的话题,是想振奋西格鲁德的精神。斯温想相信,只要保持坚强的内心,就不会输给神龙的意识。
西格鲁德也不想输给神龙。他想将被布伦希尔德救下的这条命,用来和她共度余生。虽然心中这么想,但国王没有撤回命令。(如果布伦希尔德能及时恢复,那便最好。但情况不顺利的时候,就只能拜托你了)
如果没有布伦希尔德的声音,就只有斯温能讨伐神龙了。
「为何下达如此残酷的命令?」
即使斯温如此发问,西格鲁德还是继续盯着他的长枪。
国王不想伤害这个国家的人民和重要的人,他的这个想法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若这就是主人的命令。
「……遵旨。」
随从便只有听命。
经过了五天的排毒,布伦希尔德的意识才恢复正常。
布伦希尔德第一个担心的就是西格鲁德。
她想立刻将西格鲁德叫来病房。便试着说话。
但却说不出。后遗症令她口齿不清。
「这是暂时症状,最多一个月就能痊愈了。」医师说。
口齿不清的话,连『龙之言灵』也没法顺利发出。
(帮我准备好书写工具)
她准备用手势告诉法弗尼尔,但在这之前,法弗尼尔就把准备好的羊皮纸和羽毛笔递了过去。这个后遗症也在他预料之中。
布伦希尔德振笔疾书。
——西格鲁德。你没事吧?意识有没有减弱?
『我没事』
——真的吗?
『嗯,神龙的意识在逐渐变强,但也仅此而已,看来身体的支配权已经属于我了。只要我不想让出支配权,神龙就不会出现。』
(可能是每天一直呼唤的成果吧)
『而且……』
西格鲁德看向斯温后,说道。
『我已经命令斯温在万一之时杀了我』
布伦希尔德低下了头。
——不要舍弃生命。
布伦希尔德心里也明白。如果西格鲁德在自己能出声之前被神龙夺舍,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神龙会使妖术,不能放着它不管。
但她即使知道这点,也绝对不想让西格鲁德死。
『我明白,不到真的不行的时候,我不会放弃的。』
听到这话,布伦希尔德稍微放心了些。
(情况似乎没有想象中糟糕)
接着,布伦希尔德向三人道歉。
让他们担心了,给他们添了麻烦。
特别是向法弗尼尔深深施了一礼。虽说是陷入错乱,但毕竟捅了他一刀。万幸布伦希尔德力气弱小,伤口很浅,不然伤到内脏的话死了也不奇怪。
「您不必在意,我本来就是残疾之身。」
虽然法弗尼尔完全不在意,但布伦希尔德不可能释怀。
离新婚大典只剩五天。
仪式将在神殿中举行。毕竟西格鲁德是龙王,龙之神殿算是正好相称。国王的新婚大典,历来是王国民众全体参加庆祝。为了炒热气氛,王国会向民众无偿提供食物。会有很多厨师来摆摊做菜。只要来庆祝婚礼,就可以随便开吃。因此民众的参与率非常高,简直就是开怀畅饮的盛宴。是个深受广大民众喜爱的仪式。
随着新婚大殿临近,布伦希尔德感觉有些心烦意闷。
(……想不通)
想不通西格鲁德怎么能依然保持自我。
西格鲁德说过,身体的支配权已经属于他,不会再被神龙支配了。
然而,布伦希尔德心中却不禁想到了一个……非常讨厌的可能。
──是不是龙的意识假装成了西格鲁德?
可能在前几天再会时,神龙就已经和西格鲁德的灵魂互换了。
(我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虽然会像妙龄少女一样为恋爱苦恼,却又会在这种地方想些奇怪的事。因此,即使是喜欢的人,也会忍不住投以怀疑的目光。
她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就算里面是神龙,也不明白它为何装成西格鲁德。既不攻击布伦希尔德,也不逃跑,它为什么要假冒成西格鲁德行事呢?
苦恼不已时,法弗尼尔的脸浮现在她脑海中。
应该告诉他吗?
但不想这样。如果是自己多心了……
也许和他的商量会变成导火索,导致四人再次分崩离析。
如果自己找法弗尼尔商量,他肯定会近乎敌视的看待西格鲁德。
最重要的是,自己也想相信西格鲁德的话。
布伦希尔德经过一番苦恼后,做出了决定。
「布伦希尔德大人的想法,我也考虑到了。」
两人身处少有人来的王城地下酒窖。这是处密谈的好地方。在摆着的酒桶后面,布伦希尔德向法弗尼尔讲明了自己的忧虑。
布伦希尔德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
——为什么你注意到时不告诉我?
并不是在责备他。而是觉得这不像法弗尼尔。
法弗尼尔应该远比布伦希尔德更现实主义。毕竟他就是让布伦希尔德成为现实主义者的罪魁祸首。如果他注意到西格鲁德可能是敌人,应该会立即向布伦希尔德报告,并让她远离西格鲁德。
法弗尼尔说。
「你们两位情投意合。」
——这又怎么了?
「因此,你们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羁绊,也就是所谓的爱吧。我想,布伦希尔德大人也许能通过爱知道西格鲁德大人的话是否真实。」
她张目结舌。法弗尼尔的话太不现实了。
——先抛开爱情不谈,我没有那种超能力哦。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只是当做遥远的人。」
他凝视着布伦希尔德的目光,也有些遥远。
与法弗尼尔共处多年的布伦希尔德,最近明白了一件事。
他虽是现实主义者,却又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
以前也曾感到过不协调。这是刺杀西格鲁德那晚时的事。当她问他,怎样才能留住西格鲁德的意识时,他回答说:「请呼唤吧。」即使是孩子,都不会说出那么纯真的回答吧。
(或许这个人更愿意相信正义和爱情)
他对正义和爱情仍抱有幻想也说不定。
言归正传吧,法弗尼尔如此说道。
「和布伦希尔德大人交谈后,我现在大概能预测出爱的力量了。爱不是万能的。所以,我怀疑龙假扮成了西格鲁德大人。」
——这样的话,你认为龙的理由是什么?
「它可能盯上了布伦希尔德大人的性命」
——那我应该早就被它杀掉了。毕竟至今为止它有很多次机会能下手行凶。
「也许它有着还不能杀您的理由,例如,复仇。复仇鬼不会让深恶痛绝的对象轻松死去,若处于能随时杀掉的状态就更不用说了,它会狠狠地践踏对方重视的东西来进行复仇,我是这么想的……」
法弗尼尔模拟着神龙的想法。
「它的目的是在新婚大典时生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布伦希尔德大人做出誓约之吻时将您杀害,是最羞辱人的。没有比这更凄惨的死法了。」
布伦希尔德思考起来。
(复仇……)
这也不是不可能。神龙很喜欢自己,虽然这样说很恶心,但它可能爱着自己。被自己背叛,它心中肯定充满了仇恨的情绪。
结婚仪式上几乎没有配备武装的士兵,布伦希尔德也因为穿上了沉重的礼服而行动迟缓。它应该是瞅准了这点。
──那么,还是推迟新婚大典比较好吧……
「没错,就以拔除余毒为借口来推迟吧。时间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只需等您声音恢复。」
只要声音恢复,布伦希尔德一声令下便能了事。无论现在的意识是西格鲁德还是神龙,都能将其解决。
次日,法弗尼尔说需要集中治疗进行排毒,让布伦希尔德远离了西格鲁德。虽然法弗尼尔他们猜测,在新婚大典当天前神龙都不会袭击布伦希尔德,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布伦希尔德躲开西格鲁德的几天后。
斯温正在房间里进行自我锻炼。他平时是在修炼场等地方进行锻炼,不过现在天色已晚。
斯温有个习惯,遇到烦心事时会活动活动身体。毕竟一运动就不会多想了。
斯温苦恼于自己的无能和不争气。
如果自己能像法弗尼尔那样聪明,或是能像布伦希尔德那样会说龙语的话。
他体会到了只有蛮力、只会舞枪弄棒,什么都做不到。即便如此,他也只能锻炼自己。
有人敲响了斯温的屋门。
一瞬间,法弗尼尔的脸浮现在他脑海中。但他马上就察觉到这不可能。法弗尼尔现在不可能离开布伦希尔德。
打开门后,站在那里的是龙身的西格鲁德。
「您怎么了?这大半夜的。」
西格鲁德用龙声说了些话。至于说的什么,斯温听不懂。
「布伦希尔德大人她……」
他不由得想找一下,但她不可能在。布伦希尔德正在某处接受治疗。
斯温看向西格鲁德的眼睛。在斯温看来,他眼中的是寂寞。
西格鲁德变成龙身回来已有一年了。这一年中布伦希尔德一直和他待在一起,连身为西格鲁德随从的斯温,都不如她时间长。
「布伦希尔德大人突然不见了很寂寞呢。如果不介意,就让我陪陪您吧。」
斯温把西格鲁德请进房间。
虽然请进了房间,但斯温知道自己没法为西格鲁德做更多事情。
(要是至少会说『龙之言灵』,就能陪他聊聊了……)
正当他这么想时。
『斯温,你听到了吗?』
听到声音,斯温差点跳了起来。
(刚才的声音是什么?这声音好像在直接对心灵说话)
房间里只有自己和西格鲁德。
(难道刚才是西格鲁德大人)
『如果你听到了,就回答我。我现在在用龙语和你说话』
此乃谎言。这是被称为『真声言语』的语言。
在遥远的曾经,人们还没有分成很多民族、使用各种语言,那时所说的便是『真声言语』这种语言。『真声言语』可以与所有生物进行沟通。这是一种万能的语言,无论对方的智力、知识如何,都能将想要传达的意思告诉对方。
这种语音只有伊甸的住民会用。不是西格鲁德能说的语言。
在这个国家里,会用这种语言的只有逃离伊甸的龙。
布伦希尔德的推理是对的。
它不再是西格鲁德了。西格鲁德的意识被逼到了深处。
在斯温面前的,是假扮西格鲁德的神龙。
但斯温不可能注意到这点。
他感动至极。
「我的主人啊,我能听到。」
听到主人的声音令他无比开心。
「但是,为何我突然能听到『龙之言灵』呢?」
斯温既没有听过『龙之言灵』,也没有听过『真声言语』。所以就算把『真声言语』称为『龙之言灵』,他也无法区分。
『既然布伦希尔德用爱的力量唤回了我的意识,你用忠义的力量理解了我的话,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这句话太狡猾了。它深深感染了被自己的无能所击垮的斯温。谁又能责怪欢天喜地的斯温呢?
「啊,我的王啊,我没有弄错我的忠义吧。」
斯温热泪盈眶也是理所当然。
(已经好久没有听过主上的声音了)
斯温最后一次听到主人的声音,还是一年前的晚上。去讨伐神龙的那晚是最后一次听到。自那天起,西格鲁德就不再是西格鲁德了。
半年前四人和解,开始一起生活。但那时西格鲁德已是龙身,无法用人声说话。他的话是借助身为巫女的布伦希尔德之口传达。
斯温很久没听到过敬爱的主人的声音了。
有着一整年的空白,他又怎么可能发现?
不可能发现,就连终于听到的主人的声音也是假的。
『斯温,有件事要特别拜托你』
「无论什么事我都会遵命。」
感觉如今的自己就算面对传说中的巨龙也不会战败。
『三天后就是我和布伦希尔德的新婚大典了』
「这事我听说过,不是说会推迟么?」
前几天突然传出要推迟的消息。是法弗尼尔考虑到布伦希尔德的状况不太好而提出的。
『不,会如期进行,是我命令臣子们这样做的。』
「如期……?」
他感觉不对劲。
西格鲁德很珍惜布伦希尔德。明明布伦希尔德身体不适,还要强行举行仪式吗?
西格鲁德说。
『民众很期待仪式,新婚大典是几十年才有一次的盛典。我不想令他们笑容暗淡』
「原来如此,我的王,您说得对。」
斯温有些理解了。他是为了人民的笑脸。这的确像是西格鲁德会考虑的事。
但他在此基础上进言道。
「请恕我多嘴,我很理解西格鲁德大人为民着想的心情。但应该优先考虑公主大人的情况吧,毕竟仪式不会逃跑。」
西格鲁德难过地低下了头。
『……布伦希尔德其实并非身体不适』
「您说什么?」
『我看到了,布伦希尔德在很精神地和法弗尼尔聊天。」
西格鲁德继续道。
『仔细想想,提出身体不适的时机也很奇怪,就像躲着我一样』
对于这点,斯温也觉得有些奇怪。布伦希尔德正在行宫疗养,但他不认为事到如今还需要集中治疗。斯温曾去行宫探望过布伦希尔德,但却不允许会面。斯温当时也感觉,似乎在被躲着。
「也许……公主已经恢复了,那她为何要躲着西格鲁兹大人呢?」
『布伦希尔德……可能不想和我结婚,她思念的似乎另有其人。她真心想结合的人难道不是法弗尼尔么?』
「不可能!」
斯温反射性地回道。
那两人确实结有深厚的羁绊。但斯温完全看不出其中有男女之情。
『到底怎样呢?布伦希尔德就连因中毒狂乱而看不到周围时,她都只认得出法弗尼尔,却完全认不出我』
「那是……」
一提起这事,斯温便无言以对了。即便如此,他也不认为布伦希尔德会对西格鲁德以外的人抱有恋心。
『我不会责怪布伦希尔德喜欢上法弗尼尔……毕竟我的身体不是人类』
听到这里,斯温感觉自己恍然大悟。
(西格鲁德大人只是不安而已,毕竟他以前就老是说自己的样子和布伦希尔德大人不相称。)
这事也是从布伦希尔德那里听说的。「即使他是龙的样子我也不在乎,但西格鲁德似乎感到愧疚。」她
曾向斯温吐露过。
『还是该像你说的那样推迟仪式吗?说到底,布伦希尔德可能都不会出席仪式……』
「不,举行仪式吧,我一定会让布伦希尔德大人出席的。」
斯温掷地有声地说道。
「交给我吧,我会打消主上所有的不安。」
斯温感觉西格鲁德的表情开朗起来了。
『是吗?你会带布伦希尔德来参加仪式吗?』
「必不辱命,我向寓于此身的忠义起誓。」
之后,斯温与主人尽情畅谈。
想说的话有很多,想问的事也有很多。
斯温一直讲到天亮,也听着主人的声音直到天亮。
第二天,三名医师来到布伦希尔德所在的行宫。他们被派来确认公主的病情。
法弗尼尔想以自己在给她治疗为由把他们赶走,但却没能成功。因为医师们是受骑士斯温之命。相比法弗尼尔,斯温的地位更高。此外,法弗尼尔不是正规医师一事也起到了影响。即使他知识比医师还渊博,但毕竟只是自学。
最终,医师们给布伦希尔德做了诊查,并给出了两天后可以出席仪式的诊断结果。
推迟仪式的提议被驳回了。
医师们回去后,布伦希尔德在病房中用羽毛笔写到。
──如此拘泥于仪式,说明我们的推理果然是正确的吧。
「没错,可以肯定,西格鲁德大人已不再是自己了。它定会在仪式上做些什么。」
布伦希尔德被迫出席新婚大典。既然对方采取如此强硬的手段,布伦希尔德就算装病卧床估计也行不通吧。
布伦希尔德写到。
——在声音恢复前一直逃跑怎么样?
「当然应该这样做。可是……」
法弗尼尔看向窗外。
外面有多名骑士,他与其中一人四目相对。
「我们被监视着呢。」
看来直到两天后的新婚大殿前,布伦希尔德都很难出去。
自己想的太天真了,法弗尼尔在心中咬牙切齿。
法弗尼尔本来预测,神龙会为了隐藏真身而慎重行事。虽然大胆的行动令他确信西格鲁德已变成神龙,但也完全落后了一手。
即便如此,还是有棋可走。
(把神龙杀了就行)
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就是神龙。那杀了它便好。如果只是想保住布伦希尔德的性命,就应该这样做。但如果只是杀了它,之后的局面会很糟糕。他们会成为杀害国王的逆贼。因为没有证据能证明西格鲁德体内的是神龙。
(要杀,也要在它露出马脚后再说……)
布伦希尔德把羊皮纸递到正在思索的法弗尼尔眼底。
——你想杀了西格鲁德?
她朝上瞥着的目光中带有不安之色。法弗尼尔因此恍然大悟。
虽然法弗尼尔已经完全把国王当成了神龙,可在布伦希尔德眼里,他还是西格鲁德。
对理解喜欢别人的心情一事,法弗尼尔仍没有信心。
但他已可以试着想象。
「不会杀了西格鲁德大人的,我会想出不用杀了他的办法,所以请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听到这话,布伦希尔德便决定将此事交给法弗尼尔。
——我就再相信你一次,我的随从。
时间逼近到新婚大典的前一天。
斯温前往行宫。他有事想找法弗尼尔确认
当斯温来到法弗尼尔位于行宫的房间前时。正巧碰到侍女从他房间里出来。侍女看起来很是开心。
(竟然会有这么稀奇的事)
从房间中出来的侍女笑容满面,说明她和法弗尼尔聊得非常开心。然而,他不觉得法弗尼尔如此擅长社交。
(不对,或许他在以自己的方式改变。虽然他的性格容易招人误解,但也不能断言是个坏家伙。还是能交到朋友的吧)
斯温敲了敲法弗尼尔的屋门。
他对前来迎接的法弗尼尔说道。「能打扰一会儿吗?」
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他们曾把酒言欢过一次。那时,房间里充满了惬意的氛围。
但这个房间中并没有那种感觉。并非因为行宫房间的装饰与王城房间的不同。
而是因为法弗尼尔明显在警惕斯温。他巧妙地隐藏了气息所以一般骑士察觉不到,但斯温却感觉得到。
法弗尼尔已经把斯温看做敌人了。法弗尼尔很清楚,他是西格鲁德的骑士。那么,即使本人没有自觉或恶意,也应该把他当作神龙的斥候来看待。
「……有何贵干?」
连询问的声音中也带有些微紧张。看似友谊加深的两人,他们这份交情眼看就要化为乌有。
但对斯温来说,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警惕自己。
「你为什么要把布伦希尔德大人藏起来?她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却还谎称身体不适。」
他的声音中没有敌意。也没有责备的意思。
斯温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便是因为向公主布伦希尔德许下过誓言。
公主说过,法弗尼尔的性格老是被人误解。所以,为了不造成误解,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弄清事情真相。
「是不是有什么理由呢?你不是会做没有意义的事的人吧?」
听到这话时,法弗尼尔意识到斯温想和自己妥协。所以他脑海中闪过了绝对不可能的发展。
(如果斯温能站在自己这边)
明天的新婚大典,已经把能想到的策略都做了。但仍称不上十拿九稳。只是杀了神龙的话暂且不谈,可想要活着取得胜利可谓相当困难。
然而,如果斯温站在自己这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一年前,斯温便已与神龙不相上下。若是磨练至今的他,或许能完胜神龙吧。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想不出怎么做才能让斯温和神龙交战。即使体内是别人,这名骑士也不会对主人拔刀相向。
(别想些多余的事,考虑无法实现的可能性是白费功夫)
自己如今该做的就是把斯温赶回去。说的极端些,一句话都不该和他讲。可以认为,所有话都会被泄露给神龙。
他十指交叉,盯着对面的斯温。
但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一股酒香。
这其实是心理作用。只是看到斯温的脸,令他想起了酒香而已。
然而,尽管知道这是幻觉,他的嘴却还是擅自动了起来。
「……西格鲁德大人很有可能已不是西格鲁德大人了。」
他想试着相信别人。就像他的主人一样。
斯温不明白法弗尼尔话中的意思,一脸茫然。
「……你在说什么?」
「就是说,神龙假扮成了西格鲁德大人。所以我才让布鲁希德大人远离它身边。」
体会了一会儿话的意思后,斯温炸毛般说道。
「不可能!」
斯温气得满脸通红。
「我和西格鲁德大人彻夜畅谈,聊了从初次相遇直到今天为止的回忆……神龙不可能知道这些记忆!」
「你忘了么?神龙和西格鲁德大人共有一部分记忆。比起这事,你是怎么和它彻夜畅谈的?」
「我也会说『龙之言灵』了。」
「怎么变得会说的?」
「我的思念传达到了,我全心全意服侍西格鲁德大人的思念……」
斯温咬紧牙瞪着法弗尼尔。
「笑吧,反正你认为不可能。」
「我不会笑你,也没有认为这事不可能。」
斯温大吃一惊。他本以为法弗尼尔肯定会摆道理否定他。所以心中涌起喜悦。斯温以外他理解了自己。
但事实并非如此。
「可是,除了思念传达到之外,我想到了个更有说服力的情况。」
「……说说看。」
「是『真声言语』。」
法弗尼尔从布伦希尔德那里听说过很多伊甸的事。因为他对生命果实感兴趣。所以在了解治愈万病的果实的情报时,也知道了『真声言语』的事。
「神龙来自伊甸,应该考虑到它也能使用『真声言语』。」
「不对,那是『龙之言灵』,西格鲁德大人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你能区分吗?你被神龙骗了……」
「闭嘴!」
斯温打断了法弗尼尔的话。他粗暴地抓住法弗尼尔的领口,强行把他拉向自己这边。
「接下来的话你可要慎重选择,如果你再侮辱我的主人,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法弗尼尔确信。
这不是威胁。
斯温现在气血上头。他不是会滥杀无辜的性格,但一上头就停不下来。即使不是这样,斯温也拥有超人的力气,与之相对,法弗尼尔十分脆弱。只是抚摸一下,都可能被他折断脖子。
(……早就知道会这样)
明明自己早就知道。
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说服斯温。
「……斯温,我想帮西格鲁德大人。」
「别撒谎了,你关心的只有布伦希尔德大人。」
「也许是吧,但西格鲁德大人若是死了,布伦希尔德大人就会伤心。所以我不能杀了西格鲁德大人。」
法弗尼尔垂着眼睛说道。
「我喜欢布伦希尔德大人。」
斯温睁大了眼睛看着法弗尼尔。
因为他一直认为,喜欢这个词是与法弗尼尔最无缘的。
「为了帮助布伦希尔德大人,你的力量是必须的。
斯温脑海中浮现出在马车上和布伦希尔德的对话。
——请你做法弗尼尔的伙伴。
(……现在不正是那个时候么?)
斯温也明白。法弗尼尔说的很可能是对的。至少道理上讲得通。所以他才会情绪化。
(而且……)
斯温眼神有些软化地看着法弗尼尔。
他在依靠自己。而自己想要回应他的心情。
斯温知道,法弗尼尔把布伦希尔德放在第一位。这样的他却在布伦希尔德的事情上依赖着自己。这是。
(因为他信任我……)
斯温喜欢被人依赖。
可如今被人依赖却成了他的负担。
两人沉默良久。时光在懊恼中流逝。
但最终,斯温说道。
「……我是西格鲁德大人的骑士,不能背叛他。」
斯温决定遵守和主人的约定。
他觉得法弗尼尔的推理是合理的。可推理终归只是推理。
「身为随从,我想站在主人那边,要是没人相信西格鲁德大人说的话,那就太悲哀了。」
「是么?……是啊。」
两人静静地决裂了。
斯温松开抓着的衣服后,就想离开房间。
但走之前,斯温递出了一样东西。
是把用绚丽宝石装饰着的罗马短剑。只会赐给最高级的骑士。
「拿着这把剑便能指挥我的骑士团,就寄存在你这儿了。希望为保护布伦希尔德大人起到些帮助……相信你一定能妥善使用。」
骑士不能背叛主人。
但抛弃依靠自己的人也不是骑士所为。
他把罗马短剑塞给法弗尼尔,这次真的离开了房间。
新婚大典终于到了。
全国各地的人们都来祝贺国王和公主。民众为了吃到免费的料理蜂拥而至。可以说,附近的国民基本都参加了。他们虽是带着其他用心才聚过来,但只要有人就会热闹起来。肚子里胀满了酒,还得到了很多饭菜的话,便有心情祝贺国王和王妃了。
「西格鲁德大人万岁!」「荣耀归于我们伟大的王妃!」
欢快的民众发出喜悦的声音。仪式祭坛上,各式各样的人在庆祝婚礼。舞女在起舞,音乐家在奏乐。话剧也在随着歌曲表演。令人们畅想起王国在伟大龙王领导下的光明未来。欢快的民众也高声歌唱,并手拉着手跳起舞来。
当宴会盛况空前时,主宾登场了。
他们将会在精美的祭坛上接吻。
西格鲁德从高空现身。他风卷云起地降临在舞台上的威仪令观众们沸腾了。
「龙王!龙王!」「我们的龙王!」
龙王降临后,便轮到布伦希尔德出场了。
在随从法弗尼尔的带领下,公主出现了。
通往祭坛的路用鲜花点缀着。这条路是专为新娘定做的。从这里起,随从不能和她一同前行。
公主不安地看向随从一眼。随从则用不带感情的目光回应了她。接着,公主便踏上了新娘之路。
她迈着端庄的脚步走在通往祭坛的道路上。
今天的龙姬格外美丽,她身穿华贵的礼服,颈部的红宝石项链十分显眼。这是王族的传家宝,是许誓相爱那晚交给她的。
头戴的皇冠上垂落下一层薄薄的面纱。
矜持而神秘地包裹着巫女的面容。
来到舞台前的公主,缓缓登上了台阶。
彼此发誓永远相爱后,接吻的时刻到了。
龙垂下头,等着它的妻子靠近。
妻子走近龙,用纤细的手指拨开面纱,露出了嘴唇。
她正要将嘴唇贴近龙的额头。
就在这一瞬间,龙抬起头来。
龙的速度极快。公主可能连自己被杀都没有反应过来。
观众们会这样说吧。注意到时,公主脖子以上的部分已经消失了。
最先听到的,是什么东西被撕碎的声音。
龙王的巨颚将面纱连同王妃的头颅一同咬碎。
「公主!」
民众中有人害怕地叫出声。
公主的身体倒下了。同时,覆盖着脸的面纱也如羽毛般滑落。
被下颚咬着的脸并不是布伦希尔德。
也就是替身。
站在远处的随从举起藏着的剑。
罗马短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动手!」
法弗尼尔的湛蓝眼眸冷冷地盯着龙。
刚才还欢快地跳着舞的民众里,其中一部分人在宝石剑的号令下一同袭向龙王。他们不是民众,而是斯温骑士团引以为豪的精锐。他们一直在假装民众,等待号令。他们拿出藏在平民服装下的拿手兵器,想要活捉神龙。
法弗尼尔早为公主准备好了替身。
他用钱钓到了一个身形酷似布伦希尔德的侍女。这事没让布伦希尔德知道。他故意没对她说。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阻止吧。她是一名不愿让自己之外的人身陷危险的女性。但是,就法弗尼尔能想到的方法来说,这是牺牲最少,且获胜希望最大的策略。为了防止替身举止可疑,他没有对其说明任何危险,若是布伦希尔德知道了,一定会鄙视自己吧,法弗尼尔心想。
替身的头掉下时,写在羊皮纸上的文字闪过他的脑海。
——我就再相信你一次,我的随从。
这次和之前不同。法弗尼尔也明白,这次的策略背叛了主人的信任。
即便如此,他也只能选择这种方法。
——我总是背叛主上。
精锐们挥起无数利刃,试图砍伤暴君之龙。
不管龙是多么强韧的生物,都不可能全部抵挡。
可是,骑士们却犹豫了一瞬。因为被下令要将其活捉,所以产生了犹豫。而这是致命的。
龙发出咆哮。人们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不过,若是通晓龙语的巫女在场,她应该能听懂吧。
龙是在喊「杀了他们」。
突然,祭坛剧烈摇晃。
参加祭典的人们环视周围,震惊不已。
「这、怎么可能……」
围绕着祭坛的龙之石像。神殿里摆放着的龙之雕像。
全都震荡着大地动了起来。就像被注入了生命一般。
不对,这些本来就是生物。乃是神龙隐藏着的私人军队。
是很久之前就被变成了邪龙的人类。
他们被神龙命令「静止」。邪龙可以完成简单的命令。而且他们能把简单的命令永远执行下去。
邪龙们历经无数风霜,一直保持静止,它们的鳞片褪色、风化,变得如石像一般。
而如今,它们接到了新的命令,并开始行动。
为了完成『杀了他们』这一简单至极的命令。
行动起来的龙开始一起袭击人类。
突然出现了几十条龙,令法弗尼尔的精锐们也为之动摇。事先没听说过这种情况。连法弗尼尔都没能预料到。
看着行动起来的龙之石像们,法弗尼尔明白自己输了,但另一方面,即使是敌人他也认为对方做的漂亮。伏兵一直都毫不隐藏地摆在我等眼前。
神龙瞅准新婚大典,不仅是因为布伦希尔德会放下戒心。它还是为了让这些伏兵确实杀掉布伦希尔德,法弗尼尔想到。
(恐怕……包围着王国的龙像全是神龙的仆从)
神龙没有放过精锐们胆怯的破绽。它用强韧的龙尾和龙爪瓦解了骑士们的阵型,从困境中逃脱。突袭的优势已经完全丧失了。
因为是在庆祝的舞台上,所以这里只有平民和武装不全的骑士。可以说,真正的战斗力仅有法弗尼尔准备的精锐们。
神龙与邪龙们开始残杀人们。
亲眼目睹令人绝望的战力差,法弗尼尔明白了。
自己会葬身于此。他没有面对一大群龙,还能杀出重围的武勇。
但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幸好没把布伦希尔德带来。虽然唯有这一点,但自己在这最重要的一点上领先了神龙一手。尽管没能完全看透神龙的想法令他火大,可从结果来看,能称得上胜利。
龙从神殿去到城镇还需要一点时间。仪式的参加者中,应该能有几成人成功逃跑,并将异常情况告诉城镇那边。布伦希尔德很聪明。她一定能想到方法顺利逃脱。只要布伦希尔德的声音恢复,王国应该也能重新复兴吧。
法弗尼尔的任务结束了。他甚至没有理由继续抵抗。
(但是,如果能实现……)
法弗尼尔举起了罗马短剑。
让时间稍微倒退一下
。
回到进行誓约之吻前一小时左右。
布伦希尔德正身处贝伦亭。这是法弗尼尔安排的。布伦希尔德假装换上新娘服,其实是穿着侍女服装逃到了王城外。
(法弗尼尔说,一切都交给他,让我等着……)
他所采取的计策一点都没有告诉布伦希尔德。即使布伦希尔德不断追问,让他说出计策的内容,他也一反常态的固执,没有告诉她。布伦希尔德毕竟说过会相信他,所以只好罢休。
但她心中忐忑不安。
十分担心。虽然她相信法弗尼尔,可万一他出了什么事……
布伦希尔德按捺不住坐立不安的心情,在屋内不住转悠。内心充满了不安。
忽然有人打开了房门。
「布伦希尔德大人?」
是斯温。
(斯温?他为什么在这里)
今天是西格鲁德的新婚大典。身为西格鲁德随从的斯温竟然不参加,也太奇怪了。而且布伦希尔德在贝伦亭的事应该只有法弗尼尔知道……
「布伦希尔德大人,你为何在这里?仪式已经开始了。」
她哑口无言。毕竟自己在城郊一事更为奇怪。
布伦希尔德拿出随身携带的羊皮纸和羽毛笔想要笔谈。但在那之前,斯温就抓住了布伦希尔德的手臂。
「布伦希尔德大人,您应该赶快去参加仪式。」
斯温要带布伦希尔德去仪式那里。
他想完成自己对主人的承诺。
斯温猜测,如果法弗尼尔想让布伦希尔德逃跑,会不会让她变装成其他人?因为一年前,斯温亲眼看到两人伪装成奴隶和骑士越狱。斯温从打心里对这个计策佩服不已。他希望自己不仅只会舞枪弄棒,也能做到出谋划策,便偷偷地学习着法弗尼尔的手法。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派上用场。
当然,他早已注意到新娘是替身,但没有刻意指出这事。因为一旦指出,城里的人就会全体出动去寻找公主。这样一来,即便能找到公主,也会让她蒙羞吧。这不是骑士所为。为了公主的名誉,必须暗中带她去参加仪式。
因为是典礼当天,所以离开王城的侍女和女骑士相当多,要找出布伦希尔德很费工夫。但是,他打听到有在典礼当天走向贫民街的奇怪侍女,才好不容易来到了贝伦亭。
「住在空气这么差的旅店里,会令身体又变坏的。呼吸下外面的空气,有个愉快的心情,才有利与伤势的恢复。来吧,我带你出去。」
斯温无视不知所措的布伦希尔德,拉起了她的手。布伦希尔德的力气不可能比得过斯温。
(我终于能帮上西格鲁德大人了)
这是斯温的夙愿。
他一直都没有帮上忙。
西格鲁德第一次被神龙夺舍时,他没有发现。知道了之后,他也做不到像布伦希尔德那样下手杀他。甚至连西格鲁德最爱的女人布伦希尔德,都没能好好保护。
所以,能帮到西格鲁德令他喜出望外。
(就应该这样)
但不知为何,法弗尼尔的声音回响在他耳边。
——我喜欢布伦希尔德大人。
斯温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般,顿住了。
斯温信任西格鲁德。他想帮助主人,不愿背叛主人。
尽管如此,法弗尼尔的话却在耳边挥之不去。
(如果,西格鲁德大人真的变成了神龙)
斯温无法认可这种可能性。他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身为骑士不该有怀疑主人的行为。最重要的是,他不愿这么想。
但是,这种逃避式的思考带来的恶心感,在此时变得更加强烈了。
(万一真是神龙,那就不得了了)
斯温没聪明到能思考出神龙要做什么。但神龙想把布伦希尔德骗到神殿并进行加害这点,他还是能明白的。
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要让布伦希尔德白白地陷入危险之中?
「布伦希尔德大人……」
他差点要说,请您留在旅店。可没能说出口。即使迷茫不已,他也仍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他那只抓着布伦希尔德纤细手腕的手,依然无法松开。
「我……必须带您前往祭坛。」
他痛苦却又理所当然地挤出这句话。
布伦希尔德如同安慰他般,轻柔地摸了摸斯温空着的另一只手。
并掰开了他的手掌,用手指在他手心划了几个字……
——没事的,我正好也打算去神殿。
她心中愤怒不已。
对冒充西格鲁德,强行命令斯温的龙感到愤怒。
——我很担心法弗尼尔,你也一起来吧。
布伦希尔德拿起法尔西昂挂在腰间。
虽然仍被斯温抓着手腕,但却是布伦希尔德拉着斯温前行。
(对不起,法弗尼尔,还是不能完全交给你)
而不是被斯温带着走。
她决定凭借自己的意志前往神殿。
布伦希尔德她们到达神殿时,已经聚集了非常多的人。
现场挤得水泄不通。大家朝气蓬勃,看起来十分开心。毕竟王国最热闹的日子就是新婚大典这天。
与她同行的斯温很是可靠。
要是布伦希尔德一个人,肯定瞬间就会被挤得一塌糊涂,但斯温护住了她。斯温用健壮的手臂拨开人潮向前走去。他完全就是骑士故事中守护公主的骑士。
当两人快走到祭坛时。
『杀了他们』
响起了唯有布伦希尔德能听到的龙的声音。
(……刚才的是『龙之言灵』)
布伦希尔德想告诉斯温要尽快到祭坛去,但她还没法说话,所以无法传达。在拥挤的人群中也没法笔谈。而斯温听不到『龙之言灵』这点也非常致命。
不一会儿,前方就响起了惨叫声。
「龙出现了!有一大群龙!」
(一大群龙!怎么可能?是从哪里……!)
斯温此时也理解了情况。
混乱的人群涌向神殿出口,四处都有人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越是幼童、妇女、老人,越容易被推倒。倒下的人被四处逃窜的人不断踩踏,然后死去。如果没有斯温,柔软的布伦希尔德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骑士中的骑士用如分开海啸般的气势将涌来的人群拨开。但即使是斯温也无法继续前进。要是一个人倒还好,但他现在必须保护布伦希尔德。
坚持了一会儿后,从神殿里逃出来的人变少了,才终于能前行。
当布伦希尔德和斯温打算再次走向祭坛时,遭遇了无数条龙。龙正在袭击手无寸铁的民众。
布伦希尔德向斯温使了个眼色。她在用眼神说:「保护人民。」斯温接受命令,开始斩杀邪龙。
祭坛化为了一副地狱绘图。
即使是法弗尼尔召集的精锐骑士,在数量过多的邪龙面前也无能为力。
最后一名骑士鲜血四溅着倒下了。
法弗尼尔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望着这副惨状。
他的伤势也不轻。血液从被割伤的额头处流出,染红了脸。遭到龙爪和龙尾攻击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一条龙来到法弗尼尔面前。
是西格鲁德,不对,是神龙。
它像是恐吓般,将长满獠牙的巨颚凑近法弗尼尔。与它对峙的法弗尼尔手中,只有残缺的罗马短剑。
毫无胜算。任务也已经完成了。他冷静地理解着情况。
「───!」
尽管如此,他还是挥起罗马短剑砍向神龙的头。
他不想死。
他还想继续注视着布伦希尔德。
如果自己能第一次喜欢上别人……
罗马短剑撞在了神龙的头上。
只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金属声。鳞片上连道划痕都没有。他本打算挥剑切开龙的脑门。对软弱无力的法弗尼尔来说,这就是极限了。
法弗尼尔自嘲地想道。
(强烈的感情能化为力量这种事,果然是假的啊)
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邪恶,所以纯净的力量才不会恩赐自己。
神龙张开下颚。准备将法弗尼尔的头颅咬碎。法弗尼尔终于死心,闭上了眼。
但他突然感到,有人从侧面将自己的身体一把推开。
他惊讶地睁开眼睛。
在那里的是,不该身处于此的人。
(布伦希尔德大人)
怎么会这样。
赶来的布伦希尔德保护了自己。她撞开了即将被龙口咬碎的法弗尼尔。她飞奔向法弗尼尔。快到连斯温都来不及阻止。布伦希尔德如今正站在法弗尼尔刚刚所在的为止。
也就是说,布伦希尔德即将撞上龙牙。
布伦希尔德也明白这点。她明知道会这样,但还是飞奔而出。
没有丝毫犹豫。她要想救他。
——至今为止,已被法弗尼尔救了多少次呢?
自己至少要救他一次。她如此下定了决心。
血肉割裂的声音响起。
布伦希尔德的右臂飞舞在空中。
巨颚咬在了布伦希尔德的肩膀上,连同一部分右胸一同撕碎。
鲜血如喷泉般喷撒而出,布伦希尔德倒在了地上。
法弗尼尔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主人。
「布伦希尔德、大人……?」
喧嚣声渐渐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旧时的雨声悄悄靠近。
「布伦希尔德大人。」
法弗尼尔跑到布伦希尔德身边,将她抱起。
她的眼中已没有了亮光。焦点涣散,不知在看着何处。
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血流如注将衣服染成了深红。破损的肺部从右肩的断面处露出。
从布伦希尔德口中传出了「哧哧」的喘息声。因此若论是生是死的话,还能算是活着。
但受了这么重的致命伤,还剩一口气反而更残忍。
──雨声大了起来。是七年前听过的,冬天的声音。
法弗尼尔崩溃了。
但并不是因为主人会死。
而是因为,他现在突然明白了一切的答案。
刚才法弗尼尔心想。他不想死。还想继续注视着布伦希尔德。
他之所以这么想的理由,如今也明白了。
自己真正想注视的,并不是布伦希尔德的生命。
而是想见证她的死亡。
他在内心深处,对布伦希尔德的死充满了期待。
如果某天亲眼看到主人死去,那时,无与伦比的悲痛会不会袭向自己呢?然后不就明白了么?明白自己也能喜欢上别人。就像被她指出自己露出了笑容时一样。
明白自己也有着人心。
然而,法弗尼尔的心中却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他想起了为救布伦希尔德而逃离地牢时的事。他当时斩杀了看守。看守按住血流不止的脖子,但仍尚存一息地仰视着法弗尼尔。看着那东西,法弗尼尔心想。
(还是处理一下吧)
如今俯视着布伦希尔德的他,也在想着同样的事。
(还是处理一下吧)
手中的罗马短剑,与那天的短剑重合了。深深砍进脖子里的话,她就会呻吟着死去吧。就像看守一样。
与布伦希尔德相遇以来的这六年间,他一直在做梦。
在梦中,自己能够喜欢上别人。能够为别人的痛苦愤怒、流泪。能够将别人的幸福当作切身之事喜悦不已。
这对大多人来说,也许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对法弗尼尔来说,却再难不过。
所以布伦希尔德是从梦中出来的人。
之所以有时看着她会感到焦躁,是因为她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正如梦的碎片。如果待在碎片身边,就感觉自己也能变得温柔。
他想,如果珍惜她,珍惜得愿意为她豁出性命,不就代表自己能喜欢上别人么?
——啊,是么?
我并不喜欢布伦希尔德大人。
只是希望自己喜欢她罢了。
即使濒死的她位于眼前,也不会涌出泪水和悲伤。
就和被龙吃掉死去的妹妹一样。
因为一成不变的空虚充斥在法弗尼尔心中。
答案找到了。
唯有在故事中,人偶才会有心。
垃圾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垃圾的本质。
──旧时的雨声不断响起。
因此,保护布伦希尔德的意义和价值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再怎么珍惜也是徒劳。
既然这样。
与其拖延她的痛苦,不如杀了她。
他是这么想的。
就是、如此做想……
尽管如此,法弗尼尔还是把罗马短剑收进了鞘中。
他从未像如今这般对自己失望过。他不想顺从这样的自己。
(即便是被扔在雨中的垃圾)
——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放弃这个梦(她)。
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他抱起濒死的布伦希尔德飞奔而出。本应行动不便的身体,如今却能抱着布伦希尔德跑动。
奔跑、奔跑、奔跑,不停奔跑。
如同在追赶着远去的梦般。
臂弯中的温暖在不断流失。唯有法弗尼尔能听到的雨声,仿佛在渐渐夺走她的体温。
目标地点早已定好。
要救活濒死的主人的话,只能想到那里了。
打开通往地下的暗门。
沿着楼梯,向下、向下、向下。
来到钟乳洞般的地下空间。
来自最深处的光芒照亮了二人。他希望这股热量能至少让布伦希尔德的体温恢复一点。
挣扎着来到光芒处的法弗尼尔大喊。
「主啊!」
除了神外,已没有什么存在能救活布伦希尔德了。
「我献上自己的灵魂」
无神论者的措辞反而更像是召唤恶魔的咒语。
他不相信神。
但他确信。
若神真的存在,他必定会救布伦希尔德。
因为她是和自己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因为她和神一样是遥远世界的住人。
法弗尼尔将布伦希尔德递向光团中。
递向了击落始祖龙的破灭之光中。
神龙的愿望是想和死去的妻子再会一次。仅此而已。
所以它将巫女这一特殊地位赐予了妻子的血族,且十分重视他们。它将妻子的身影重叠在了妻子的孩子们身上。
在此之中,布伦希尔德比历代所有巫女都更像妻子。简直是转世重生了。
可对神龙来说,布伦希尔德已经没用了。
她心中思念着其他人,最重要的是,她意识到了自己声音的力量。布伦希尔德再也不会任由神龙摆布了。它原以为自己只能就此消失。
所以当布伦希尔德失声时,它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神龙再次夺取西格鲁德的身体,强行推进新婚大典。
因为它想从妻子的翻版那里得到爱的吻。
它明白。这份爱也好吻也罢,都不是对自己的。可是,这样就够了。它想在死前见一次幻想(梦)。
因为被神诅咒的神龙,死后绝不可能和妻子去同一个地方。
所以神龙拘泥于仪式并不是为了杀死布伦希尔德。只要得到了吻,它就会老老实实地消失。
但前来的新娘却不是妻子。
虽然耍小聪明用面纱掩住了脸,可神龙一眼就明白了。它绝不可能看错自己妻子的脸。
所以在被吻之前就咬杀了她。反射性地这样做了。这无与伦比的愚弄,令它愤怒得脑海中一片通红。
接着便听到「动手」的声音,藏着的骑士们随即朝自己袭来。看来他们早就准备好要暗算自己了。
既然如此,神龙也绝不会原谅他们。其中也有着死前的纯真愿望被践踏的愤慨。
原来如此,这个愿望本身确实纯真。但考虑到这条龙所做的暴行,法弗尼尔等人不可能想到这种可能。
神龙唤醒龙像们,开始应战。神龙自己也任凭着怒火将骑士咬杀。
所以咬杀布伦希尔德并非神龙的本意。
跑过来保护随从的她实在是太快了。神龙感到不妙时,为时已晚。
撕碎布伦希尔德的右臂时,神龙顿住了。
但它立刻转变了念头。只有杀了她了。
在它心中,布伦希尔德就是个狂妄的小丫头。早已没有一丝爱情。可它不想让酷似妻子的她无谓受苦。
布伦希尔德的随从带着濒死的她逃走了。它挥舞着獠牙追上去,想将其杀死。
但獠牙却被枪刃弹开。虽然钢铁撞击的刺耳声响起,却没有传到一心前往地下的法弗尼尔的耳中。
手持魔枪的骑士缓缓挡在神龙面前。他的双眸紧盯着神龙。
神龙亲身体会过这名骑士比自己还强的事实。但它心中没有一丝恐惧。
要问为何,因为神龙明白。
(这家伙是个窝囊废)
如今神龙正寄宿在西格鲁德的肉体中。
所以这名骑士无法斩杀自己。他是个即使知道体内是神龙,也不会对西格鲁德拔刀相向的蠢货。它装成西格鲁德的那段时间里,近距离目睹过他的愚忠,因此不会有错。
神龙体内的残暴之心沸腾了。那天晚上,它差点被这个男人所杀。现在洗刷这份屈辱倒也不坏。
神龙的身体如阳炎般摇晃,化出了无数分身。此乃幻术。
无数神龙一齐挥舞龙爪。可怕的是,强大法术创造出的幻象是有实体的。几十只龙爪逼近。只要碰到其中任何一只,骑士的身体就会被轻易切碎。触之即死,无处可逃。
但真的只有神龙使用了幻术吗?
对方也施展了幻术。在神龙看来,只能这么认为。
当它意识到时,骑士已经从龙爪的包围网中消失了。
「遵旨。」
声音从背后传来。
它心惊胆战地回头看去。
魔枪浸满血红。
都已被斩碎了。
神龙创
造的幻象全都被贯穿,化为云霞消失不见。
看到喷出的血后,它才意识到被斩了。
注意到时,魔枪再次消失了。
「遵旨。」
低语声响起。
翅膀已被切碎。
神龙明白了。这不是幻术。只是在极快地挥舞长枪而已。
在看到之前、在感受到疼痛之前,身体就被撕碎了。
不断修炼臻至化境的魔枪,早已比声音还快。
每当身体被撕碎时,都能听到「遵旨」的声音。声音微弱细小,可在神龙听来却十分可怕。魔枪的每一招都是必杀,但勉强抵挡的神龙也非同寻常。可它也撑不了多久。
(为什么……)
神龙想不通。并非想不通这个男人怎会如此强大。
而是想不通这名骑士怎么敢对自己拔刀相向。自己用的可是西格鲁德的身体。
(他应该无法对我动武才对,为什么会……)
斯温挥舞着长枪,同时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主上的命令。
『如果我被神龙夺取了意识,就杀了我』
布伦希尔德遇袭那天的晚上,他接下了这道命令。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那时的西格鲁德无法说话。
只是凝视着斯温的长枪。
他是从那个眼神中,联想到了主上的声音。这才是真正的虚假之声。毕竟这不是真正听到的声音,不过是斯温在脑子里创造出来的而已。但是,斯温一听到这道命令,便能行动了。必须完成主上的命令,他心想。
神龙崩溃了。它身上已遍体鳞伤。
接下来只剩断气了。
斯温拿好长枪,再次重播主上的命令。
「遵旨。」
长枪电光火石般逼近神龙。
枪刃为了穿透心脏,捅进神龙的胸口。
即将穿透之时,神龙的话赶上了。
『你要背叛我么?』
枪刃停住了。
虽然捅进了胸口,却停了下来。
骑士身处忠义与命令的狭缝间动弹不得。
但骑士的表情没有因为悔恨或愤怒而扭曲。
他早就明白。事情恐怕会发展至此。
骑士从自己体内听到了血肉被深深切断的声音。
只是龙爪一抚,骑士的身体就被切成两段掉在了地上。
这便是骑士之死。
『哈、哈哈』
神龙俯视着变成两半的骑士,大笑起来。
(赢了。我赢了!)
尽管险象环生,但最终还是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龙的伤势肉眼可见地逐渐再生。插在胸口的长枪悔恨地掉在地上。
充斥在龙心中的胜利的喜悦,很快便化为了对骑士的愤怒。令自己受伤,将自己逼至绝境的愤怒。身体再生后,他走近骑士的尸体。虽然已被它残忍地切成了两段,但还是得将其变成肉块才能消气。
但龙无法羞辱骑士的尸体了。
因为它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不对,用寒意形容也太温和了。
充满全身的,是一种原始的・本能的恐惧。
神龙不知道这点。亲眼目睹这光的并不是神龙。
但始祖龙见到此光,并被其所焚烧。因此,它清晰铭刻在了所有龙的记忆之中。
铭刻着的是毁灭之光,是神雷的恐怖……
它转头看向那道气息。
身处高空之上的女人,正俯视着神龙。
女人既没有羽翼也没有翅膀,但她确实飞在空中。
羽翼也好翅膀也好,都不需要。
神和天使不用这种东西便能飞翔。
俯视着它的女人。黑眸黑发。
失去的右臂处,火花般的黄金光辉从中漏出。
看到这身影的一瞬间,它就明白。
自己要死了。
它反抗着本能的恐惧。
朝上空吐出火焰。扇形散开的火焰无法躲开。超高温的火焰能将钢铁如糖果般熔化。任何生物都不堪一击。
可女人冲破了火焰。
若是神之身,便不会因人类世界的法则而受伤。
当她的身影出现时,手中握着形似闪电的东西。
此乃雷霆。
神与龙之战,此战在远古时代便决出了结果。
因此,这连胜负都算不上——。
雷霆灼烧着神龙。虽然被剧痛所折磨,但它仍试图逃跑。它拍打翅膀加速,用幻术蒙蔽视觉,企图逃走。
但不管跑的多快,神都以光般的速度追了上来,连幻象也没有用。神眼从无数幻象中看穿真身,并发动攻击。
神龙连离开神殿都做不到就坠落了。落下的冲击震碎了地板。
女人降落到如字面意思一样毫无还手之力的神龙眼前。
神龙用憎恨的眼神瞪着她。
即使美丽的面貌和爱人别无二致,可一旦成为敌人,只会更让人憎恨。
但女人来到神龙身边,松开了缠在右手上的雷霆。
并张了张嘴。可她无法正常发出声音。
『……x……xi……』
它以为她是想呼唤西格鲁德的名字来抹消自己。却由于毒药,导致舌头不听使唤。
她触摸着倒下的龙,看起来像是搂住了它。
活该,它心想。
虽然神龙的愿望没有实现,但现状对神龙来说也没有那么糟糕。
它用西格鲁德的身体杀死了大量民众。许多人目睹了龙王的暴行。这之后,即使让西格鲁德恢复意识并说明情况,也难以想象西格鲁德会平安无事。就算是国王,也会遭到强烈的反抗吧。布伦希尔德若是想保护西格鲁德,她自身也会岌岌可危。而这个愚蠢的女孩肯定会为了自己的恋人这么做。
(他们说不定会被逐出王国,就像我们一样)
因布伦希尔德的雷霆而垂死的神龙心中,激荡着对她的憎恶。
你就尽情受罪吧。
『……希……望……你……』
一想到等着布伦希尔德的苦难,就连反复呼唤恋人名字的话语也像摇篮曲般令它心旷神怡。
但听着听着,神龙发现了。
她并不是在呼唤西格鲁德的名字。
『希望……你、原……谅……』
她想说,希望你原谅我。恐怕是在对挥下雷霆的事道歉吧。虽说不这样做就无法阻止它,但还是为令他受伤而道歉。
剜心似的痛苦向它袭来。
这已是很久前的事了。
是逃离伊甸、逃离神明时的事。
当得知龙被诅咒的时候,她哭了。
『原谅我』
她认为龙受到诅咒都是自己的错,所以她才责备自己。明明不必这样。它是明知会受罚,却依然决定离开岛。
但无论讲了多少次,她都没有停止自责。
反复说着『原谅我』。
依偎在龙的身旁,抱住它哭泣。
任何模样的她,龙都喜欢。
却唯独应付不了这副样子。
所以它一直忘了这件事。因为只想记住喜欢她的记忆。
它心中没有对布伦希尔德的同情。唯有因她为自己以外的男人流泪,而感到厌恶。
即便如此,对神龙来说,布伦希尔德的模样还是让它无法忍受。
真的太像了。
不幸的是,比历代所有巫女都要像。
它终于找到了一直寻找的妻子。
却是它最不想见到的模样。
所以,神龙的意识消失了,既不是因为听到了神的命令,也不是出于同情。
而是为了自己,神龙抹消掉了自身的意识。
再继续听妻子道歉,可比死要痛苦多了。
只是,神龙在消失前想到。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如果是那个爱着乐园里所有生物时的自己。
或许会为了这个女孩,而主动选择死亡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它就能以更安详的心境消失吧。
临终时神龙看向了自己的肉体。由于吃人而保持的年轻身体,以及一尘不染的纯白鳞片。
但是,
(没有腐朽的只有肉体而已啊)
接着,神龙的灵魂一下子消失了。
『布伦希尔德』
响起了『龙之言灵』。
布伦希尔德立刻就明白,叫自己名字的不是神龙。
「西……格……」
她不知道西格鲁德的意识为何会回来,但还是令布伦希尔德无比开心。
可没能高兴多久。
远处传来许多脚步声。并响起了铠甲碰撞的声音。原来是骑士们听说龙在大闹,便急忙赶来了。
她把西格鲁德护在背后,面向脚步声的方向。右手的指缝间火花四溅。
布伦希尔德已做好了觉悟。
她打算迎战。
无论有多少骑士来袭,不管有多强的魔性武器来犯,布伦希尔德都要为保护西格鲁德而战。
从公主纤细的背影中,西格鲁德感受到
了深沉的觉悟。比任何人都温柔的女性。深爱着自己的女性。她的温柔、她的爱,即将逆转。
恐怕她会杀人吧。如果是为了保护所爱之人。
她现在下得了手。
自己不能让她那么做。
在西格鲁德心中,没有比这份温柔逆转更可悲的事。
话虽如此,却没有办法说服骑士和民众。本来王城就有势力敌视布伦希尔德。
尽管如此,西格鲁德还是想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方法。
西格鲁德的双眼盯着布伦希尔德腰间的法尔西昂。
不用和她商量。因为她肯定会反对,最重要的是,没有时间了。布伦希尔德和骑士战斗自不用提,就连她想保护龙的样子被骑士看到都甚是不妥。
西格鲁德用右爪拔出法尔西昂。
布伦希尔德惊讶地转过身来。
『什……』
西格鲁德的手是龙爪。即使抓住剑,也无法灵活使用。
但幸运的是,西格鲁德胸前的鳞片因坠落的冲击而震碎了。
剑,能够穿过。
法尔西昂的剑尖被西格鲁德的胸口吞没。
心脏被剑穿透,龙死去了。剑像墓碑一样插在上面。
布伦希尔德立即动了起来。她想要把剑拔出救西格鲁德。
而骑士们赶到了。
「公主大人!」
「您平安无事吧?」
骑士们看向龙。
恰好此时,布伦希尔德正要把剑从西格鲁德胸前拔出。
看到拔出法尔西昂的王妃,有人说道。
「屠龙」
这句话在布伦希尔德耳边不断回响。
「布伦希尔德大人屠掉了龙。」
如果可以说话,她或许能立即否定。
不对,我不想杀他。
但口齿不清说不出话来。
不过多亏这点,她有了少许思考的时间。
布伦希尔德很快就想明白了。西格鲁德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
原来如此。把自己塑造成屠龙英雄,就能保护自己了吧。
然而,布伦希尔德无法原谅他。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真心憎恨起西格鲁德。
就连右眼被砍时,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感情。
无论给自己添多少麻烦,都无所谓。
即使王国人民和骑士全变成敌人,也无所谓。
龙身这点事,她压根不在乎。
只希望他能活着。
她想要痛哭、想要怒吼。
但她没有愚蠢到任凭感情来糟蹋丈夫留给她的东西。
布伦希尔德将从龙胸口中拔出的法尔西昂朝天高举。
在场的骑士和民众重新焕发出生机。弥漫在神殿中的绝望渐渐消散。
在龙带来的破坏中,屠龙公主的英姿点亮了人们心中的希望。
少女甘愿忍受屠龙的污名。
她明白,这将成为王国人民的灯火。
而且,如果西格鲁德还活着,他肯定希望自己这么做。
幸亏她发不出声来。若是能讲话,她定会诉说丈夫的冤屈。
忍着不流泪,实在太痛苦了。
她在此时高举的法尔西昂,则作为屠龙之剑流传了下去。
无数尸体散落在神殿中。
其中有人仍一息尚存。
便是斯温。
虽然他的身体被一分为二,只剩上半身,但仍然活着。这多亏了精灵的加护。
不过他很快就会死去。加护终究是加护,并不是治愈。
身体已经动不了了。只能勉强张张嘴。
一名男子来到只能等死的斯温身边。
是法弗尼尔。他手里握着折断的罗马短剑。
斯温抬头看向法弗尼尔,吐着血说道。
「真羡慕你。」
他看到了屠龙女神。那无疑是布伦希尔德。
「你竟然能把主人从死亡深渊中救活。」
他羡慕的正是这点。
结果,一次也没帮上主人的忙。不仅如此,连忠义都没能贯彻。
到头来,自己只是个不忠之徒。
但是,如果还能做点什么的话。
斯温的视线看向了折断的罗马短剑。
「用那把剑杀了我吧。」
即使不这样做,他也快要死了。但被杀和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去,在斯温心中有着明显的区别。
就算之前杀掉了神龙,斯温也打算去死。
他不想让主上独自一人前往永生王国。
因此,被神龙杀死和自裁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若是自己的手能动,他早就自杀了,但已有心无力。
法弗尼尔俯视着斯温说道。
「我也一样羡慕你。」
法弗尼尔不理解斯温的感情。理解不了他想追随主人而死的感情。毕竟,即便在差点失去主人时,他心中也没有涌现出任何感情。
所以,他很羡慕能打心底里思念着主人的斯温。
他认为真正应该活下来的不是自己,而是斯温。
因为他能爱上他人、怜爱他人。
法弗尼尔蹲下身,把罗马短剑抵在斯温的脖子上。
然后手停了下来。他本应擅长处理。
剑刃一划,对方便会死去。
虽然知道是徒劳的,但他还是看了眼被撕碎的下半身。
他嗅到了葡萄酒的香气。
法弗尼尔一动不动,一直低头看着斯温。
而在斯温看来,法弗尼尔顿住的身影像是在努力为他流泪。
(流泪也好,悲伤也好,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但即使这样告诉他,也安慰不了法弗尼尔吧。因为对他来说,流泪一事、悲伤一事,比什么都重要。
斯温轻轻吐了口气,说道。
「没有时间了。」
法弗尼尔动了起来。
「我来处理你。」
破损的罗马短剑的剑刃划过。
从斯温那得到的罗马短剑,法弗尼尔用得很是顺手。
感到生命将尽时,斯温说道。
「谢谢。」
处理结束后,法弗尼尔嘀咕道。
「……这句谢谢,用错了吧。」
他用手指轻抚亡骸的眼睑,将其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