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回 英雄诞生!你听见地球的悲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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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当英雄的话那就去当吧。

没有人会来妨碍你。

只有你会妨碍到别人而已。

1

在纪录上,那声悲鸣发出的时间是在日本时间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上午七点三十二分。从七点三十二分三十一秒到五十四秒之间,总共二十三秒钟。

那道悲鸣难以形容。

那道悲鸣无以名状。

如果真要以目前所有人一致的看法来说,那似乎是一道捏着嗓子挤出来的极尖锐惨叫声,充满深沉又悲痛的哀伤──没有人确定这种表现方式是否可靠,也不知道是否正确,只觉得似乎八九不离十。再说那道悲鸣听起来究竟是什么感觉,每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各自又有各自的不同──而且不管任何市调公司用任何方式做问卷调查,都不可能从听到那声悲鸣的所有人口中问到他们的意见。

因为听到那声难以形容又无以名状的惨叫声的人当中,有三分之一都已经死了。

他们不是鼓膜破裂,而是精神破裂──就这样一命呜呼哀哉。

三分之一。

没错,说起来不过只有三分之一──反正不是所有人全都死光。就这一点来看,其实社会或许不应该那么重视那声悲鸣,不需要说得好像天塌下来一样。这个世界上死亡率更高的传染病多得是。而且人生在世,比起那声奇怪的悲鸣,死于交通意外的可能性还更高得多。只要仔细研究人类的历史,就数字上来看,被陨石砸中而死的机率都还比较高。

所以或许根本不应该那样挂怀,根本没必要那么烦忧。

也不过是地球上的人口减少到原本的三分之二而已。

2

“──我觉得大家或许都是这样想的,认为原本数量七十亿的人类之中只死了大约二十三亿人而已──对于半年前那次‘巨声悲鸣’,大家或许只是这样想而已。”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铺配上白色的挂帘──整个房间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间诊疗室,十三岁的少年空空空一边控制自己,免得因为受到这间房间摆设的影响而变得太多嘴,一边谨慎小心选择措辞,对坐在面前的瘦皮猴医生这么说道。

那个瘦巴巴的医生兴致盎然地听着空空说话。不过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很有兴致而已,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觉得空空说的话很有意思。因为空空认为装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听人说话,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他的工作了。

“我怀疑大家单纯只是认为那场‘巨声悲鸣’,用清楚明瞭又意外的简单方法解决了地球人口逐渐倍增的问题。”

“地球的人口问题啊。”

医生把空空说过的话又重复一次。空空也不了解他为什么要重复自己说的话。

“人口。说不定人口过多的确是个问题喔,空空小弟。这是一个我们必须以严肃态度去面对的事实。光是我们居住的日本,人口就已经增加太多。地球号太空船早就塞爆,已经是半沉的船了。那一天所有人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口气减少了三分之一,结果可不只是解决人口问题而已,还有资源问题、能源问题与粮食问题也都解决了。站在大局观来看,地球的一切可以说有‘正向’的改变。你说对吗?”

“不,我知道有些人是这样想,而且也能理解。我不是说这种想法缺乏同理心……”

他都到这里来了,都已经跑到这里来了,过度瞻前顾后也于事无补。空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他还是更加小心选择自己的措辞。再说空空是第一次接受这种问诊,他原本还以为这种诊所就是‘有专人听自己倾诉烦恼’的地方,可是看医生搬出另一套说法反驳自己,似乎并非如此。

可是他不觉得生气。

因为空空老早就想找个人好好讨论这个话题了。

他从半年前就一直希望找人讨论一番──只是没想到和他讨论的对象竟然会是个素昧平生的医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可是……该怎么说呢……明明发生那么严重的大事,严重到用大事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的极大事,整个世界还像是这样一如往常运作,在我眼里看起来非常不自然……呃,其实我是棒球社的社员……”

“喔?棒球社啊?那很好啊。”

空空觉得这时候应该举个实际案例,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瘦皮猴医生的身子朝他靠了过来。他似乎是对棒球社这个名词有反应──是不是那种在学生时代曾经打过棒球的人?或者他现在在业余棒球界里颇有名气也说不定。这是空空怀着一丝期待的看法,只是从这个医生干瘦的体格来看,他的运动神经似乎不太发达……

“那你担任什么位置呢?空空小弟。”

“不,我只是刚加入棒球社的一年级生,还没有固定的位置……不过念小学的时候当过游击手。然后呢,棒球社在前阵子的黄金周办了一次户外集训。”

空空把快要偏离主旨的话题又拉回来。

“我无意间在宿舍听见学长们聊天。说是无意间,其实是会议中的对话,所以我当然会听见……有个学长因为练习太辛苦、太严苛,所以发了几句牢骚。”

“发牢骚?他怎么样发牢骚?”

空空感觉自己好像在向大人打社团学长的小报告一样,说起话来难免会支支吾吾,好像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似的。可是听到医生配合他的话这么一问,他也觉得比较容易开口,心想这医生不愧是专业人士。

“那个学长是这样说的──‘唉,要是那道悲鸣现在再发生一次的话就可以不用练习了’。”

“…………”

“我不是要帮那位学长说话,不过他讲话不会很苛薄,也不是什么吊儿郎当的人,个性也没有特别糟糕……在我们这些新人社员眼中来看反而是个很照顾学弟、值得依靠的学长……对所有一年级的学弟都很亲切。所以我还满喜欢那个学长,也有些尊敬他。可是因为我尊敬他,更难相信他竟然说出这种话。”

不对。

学长的事情固然让空空感到意外,可是他真正难以置信的是学长说完之后其他社员的反应──参加开会的棒球社员听到学长说的话都笑了。

一阵哄堂大笑。

学长的发言──让人觉得很好笑。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只过了半年而已。”

“今天是二〇一三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半年又三十二天。”

医生一边看着桌上的日历一边说道。

“嗯……是啊,正确来说是这样没错。明明只过了半年又三十二天,那件事好像已经变成开玩笑的话题,而且大家都觉得很好笑,一点都不反感。比起事件逐渐淡化、被人遗忘,我觉得当时的状况更严重──”

空空说着,渐渐再也没多余的心力挑选适当的言词。

“──因为在社员当中应该也有谁的亲人死了啊。倒不如说从机率来看,地球上应该没有哪个人周遭的人全都安然无事才对。可是……”

“不过空空小弟,人们面对悲剧总不能永远沉浸在哀伤当中吧?想到有人因为那声悲鸣而过世,那个学长说的话确实不值得赞许。可是你应该不会要那天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今后都要过着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能说的人生吧?”

“……可是……才过了──”

“半年又三十二天。那过了一年就能说吗?两年后就可以吗?还是十年后才行呢?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接受学长说的玩笑话呢?”

“…………”

不知道。不对,其实空空心里很明白。

就算再过十年──他也不能接受。自己应该‘无法原谅’学长吧。

他虽然想像不出来现在再过十年以后二十三岁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不过唯有这一点他可以很真实地确定。

“再说当时你作何反应?当开会的房间里充满笑声,洋溢着和乐气氛的时候,难道你没有看周遭人的脸色一起陪笑吗?没有装着陪笑脸吗──”

“那是──呃……”

“而且啊,空空小弟。你刚才说明明发生那么严重的大事,世界还像是那样一如往常运作,你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可是为了让世界‘一如往常运作’,有多少大人……其实也不只大人……有多少人吃尽苦头?这一点你有想过吗?”

“…………你是说……吃尽苦头?”

“是啊。我们这个国家很幸运,就算人口大量减少也还能像以前一样维持自治权。可是看看整个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小国就此灭亡,被邻国并吞。这个世界的运作绝不是一如往常,至少不像你说的那样。那道‘巨声悲鸣’确实让整个世界变了样。”

然后医师说了一声不对,重新订正自己刚才说的话。

“…………变了样的不是世界,应该是地球吧。嗯,是地球。”

“…………难道大家都不害怕吗?”

空空要谈得更深入一点。他原本打算如果这个医生应对不佳的话,接下来这些话连说都不用说就直接回家去,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了。顺带一提,对这个少年来说,他很少对什么事‘下定决心’。

“我觉得很害怕。前前后后都已经过了超过半年的时间,到头来还是没有查出那个‘巨声悲鸣’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没有任何消息公诸于世。不但没有查出东西,最近甚至连新闻都完全不报导关于那件事的消息了。”

“其实网路上还是讨论得很热烈──不过关于‘巨声悲鸣’的真相是什么,网路上的探讨确实还没有个定论。虽然有许许多多的假设……可是总让人觉得只是牵强附会而已。”

牵强附会。那个医生对国一学生用了一句比较困难的成语。

不过空空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认得的词汇以他这个年龄来说算很丰富。牵强附会这句话对他而言反倒属于比较简单易懂的话语──可是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在口语中用到这句话。

医生继续说道。

“最麻烦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那道响遍全球的悲鸣声到底是从哪里传来,又是如何传到众人耳里的──而且根本束手无策、无法可想。所以大家可能都已经放弃思考了吧?”

“这种事怎么能放弃……”

“是啊。”

‘巨声悲鸣’。

那天发生的灾害叫什么名称。经过百转千折之后最终还是以这个望文直接就能生义的词句称呼──一个最简单扼要,而且大家都不会有意见的称呼。可是灾害的现象可不像这个名称一样如此明瞭。

结果确实是很明瞭。

全球三分之一的人类因为那道悲鸣而殒命──心跳停止。

脑部机能也停止运作。

可是大家知道的事也仅只如此而已。别说更深入的情报,甚至可以说除此之外其他全都一无所知。大家连存活下来的三分之二与死掉的三分之一,之间有何不同都不知道──哪怕是无病无痛,身体状况正值颠峰的运动员也一命呜呼。相反的,‘巨声悲鸣’发生当时,因为情侣吵架被刺伤腹部,正躺在病床上剖腹进行急救手术的男子却平安无事活了下来。不过这个故事还有一个令人笑不出来的插曲,当时为他执刀的主治医生也死在那场灾害中。

不分男女老幼。

人类当真是被随机削减。

而且存活下来的三分之二人口没有受到任何肉体上的创伤──似乎没有。众人观察的结果是没有。‘巨声悲鸣’发生之前与‘巨声悲鸣’发生之后,身体上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照这样来看,那个现象简直就像是某种‘攻击’,目的就是精准地把三分之一的人类杀掉,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对,没错。问题就在这里。大家怎么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死的只有人类。动物连一只都没有死──应该说动物似乎根本没听到那道‘巨声悲鸣’。”

“是啊。动物、鱼类、昆虫、微生物──干脆连植物都算进去好了。总之那道‘巨声悲鸣’没有对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造成一点伤害。不,人类对于所有生物来说都是天敌,人类的数目大量减少,它们反而可以说深受其惠啊。”

“…………”

空空陷入沉默。

因为他觉得医生这句话听起来和学长开的那个玩笑没两样──可是他感觉这个瘦皮猴医生说的话单纯只是把事实如实陈述出来,和学长那番用来‘娱乐’身边众人的发言不一样。

用‘减量’这个词来形容‘人数减少’的事实。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

虽然空空觉得有些奇怪,但还不至于想要起身掉头就走。

“空空小弟,看来你对那道‘巨声悲鸣’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没有任何机械录到那声悲鸣?”

“啊,是……我知道。”

因为那声悲鸣都响遍了全世界。

虽然在日本还是一大清早,可是当‘巨声悲鸣’发出的那一刻,全世界都在依照不同的时间带在活动──肯定在某个地方会有人正在使用某种录音设备吧。不,就算是日本,那时候电视台或广播电台也正在播放转播现场节目。人气主持人与当红女主播就像电池用完似一一倒毙的模样不就直接转播到全国各地了吗──不过有三分之一的人看不到这些跟着讯号送出去的惊悚画面就是了。

那道‘巨声悲鸣’说起来根本就是杀人声响。可是说也奇怪,世界上任何机械都没有录到那个杀人声音。不论是数位还是类比讯号,完全没有资料保存下来。

总而言之,只要是人类都听见的那声悲鸣──哪怕是昏迷不醒的重症病患,甚至是连有没有听觉都不确定的刚成形胎儿应该都听得见那道悲鸣。可是除了人类以外,不管是生物还是无机物全都没听见。

那么最适当的说法就是,那道‘巨声悲鸣’应该不是经由听觉器官,而是直接影响大脑──不对,也不是影响大脑,而是直达内心。

“真要说起来的话,说不定应该解释成是一种全人类同时听见幻听的现象吧。要是这么解释的话,或许就能告诉自己似乎能够了解到什么。事实上要是真的有一道惨叫声音量大到全地球每个角落都听到的话,那个声音必定伴随着物理性的破坏力,足以摧毁全世界的建筑物──呵呵,在那之后只过了半年的时间,整个世界现在虽然算不上恢复原样,但就你所说的已经进入日常模式的测试运作状态了。这或许也是因为没有实质上的损害吧。”

“是啊……”

这一点就是与过去的战争或是灾害最大的不同之处。

当然世界各地还是有一些由于司机暴毙导致车辆失控引起车祸,或是因为相同的理由引发火灾之类的状况,也有更严重的灾情发生。像这类型的间接灾害也算是‘实质损害’。

可是相较于人命损失,这些实质损害实在太过轻微了。

“网路上也有说法主张‘巨声悲鸣’是一种物理性攻击。在这当中,‘来自宇宙的超音波’的说法可是有很多人相信的。”

“就是所谓外星人攻打地球的说法吗……”

自从空空在诊疗室的椅子上坐下之后,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感觉放松许多。

他知道自己确实很紧张,不过看来已经稍微放轻松一些了。

“真是荒诞,竟然说什么外星人来袭……不过在‘巨声悲鸣’刚发生之后,这种假设似乎确实也有些说服力,所以才会口耳相传……”

“是啊。可是因为后来外星人没有攻打地球,这种说法也就渐渐乏人问津了。也不是,应该是大家──忘记了。依照空空小弟你的说法,不光是这种假设,可能就连‘巨声悲鸣’本身都渐渐被遗忘了是吗?”

“不,不是渐渐遗忘……而是慢慢接纳。虽然没有忘记,但是在内心变得没啥重要性,慢慢适应了。也就是说……”

空空回答道。

“大家好像已经慢慢接受‘巨声悲鸣’,把那件惨剧当成历史上发生的事件──所以对事发原因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还能把这件事拿来当玩笑话说……我总是忍不住会这样想。比方说开膛手杰克的杀人事件都非常残忍,可是就算把他当成漫画的主题也不会有人生气。就像这样。”

“接受这件事不好吗?承认‘巨声悲鸣’的发生不好吗?要是换个说法,不接受不认同就等同于逃避现实,不是吗?”

“医生,自己的世界里有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存在,你不会觉得很不自在吗?打个比方……”

空空说到一半,寻找要拿什么东西来当例子。他选择刚才医生看的桌历。

“因为我们知道那个东西是‘桌历’,所以医生才把它放在桌子上吧?假设那是一个不明物体,我们对那东西‘一知半解’。既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这样老师还会把它放在桌上吗?”

“这个比喻很生动,可是不正确。”

医生虽然先嘉奖空空,可是随后一句话就否定了他的例子。

“要比喻的话,把那个‘巨声悲鸣’替换成身体疾病会更恰当。比方说空空小弟你深受头痛所苦──是那种原因不明的头痛,现代医学查不出原因。就把这个头痛当成你说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吧。莫名其妙就会头痛是不是很扰人?可是就算你无法接受,头痛也不会自己消失。”

“…………”

“在这种情况下,把头痛当作‘就是会这样痛的毛病’然后坦然接受事实,心情反而会好一点──或许这就是一种和疾病和平共处的心态吧。病人常常会把自己的疾病当成聊天的话题逗人家发笑不是吗?‘巨声悲鸣’和这种心态是一样的,这样的比喻更贴切。如果要用简单的方式去分析世人接纳‘巨声悲鸣’的行为,应该就是这种心态吧。最重要的是把伤心难过的事情当成笑话一笑置之。总不能老是在无解的问题上钻牛角尖,把自己的人生搞得贫瘠无趣吧。有人说生点小病才更懂得养生,我们应该引以为戒,积极正面地活下去才行。”

“……说得也是。”

医生说得完全没错,空空根本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与其说没有理由反驳,撇开他和医生举的比喻孰好孰坏,事实上空空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他也不是那么死心眼,一个劲儿地对现在世界‘迈向未来’的状况抱持厌恶感。

可是空空就是希望听到这样的意见,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意见。

所以国中一年级的空空空才会做出以他这个年纪来说算是相当重大的决定,来到这间诊所看诊。不过目前为止的问诊当中得到的收获并没有让他的决心白费。

“空空小弟。”

医生把放在桌历旁的病历表拿起来。不对,那个不是病历表,而是空空在候诊室填写的看病资料。上面写着空空的名字与住址。

“空空空小弟……真是特别的名字。我这样说,你会觉得听得很腻吗?”

“常有人这样说,已经习惯了。我反倒觉得很惊讶,怎么今天医生你到现在才提起。”

“因为有些人对父母给他们取的怪名字感到很烦恼,跑来就诊……所以这类状况我当然会顾虑。不过你似乎没有这样的烦恼。”

“是啊,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简单好写,而且人家一下子就记住了。”

“嗯。国中一年级──私立山石中学一年二班,棒球社……你刚才说得很客气,可是我记得山石中学的棒球社水平相当高啊?我以前听说要通过入社测验可是非常困难的。”

“不,因为我原本就是体育项目推荐入学──”

空空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这种说法会不会反而惹人厌。医生说他是听别人说的,会不会惹他不高兴还得看他是听谁说的。而且前提是如果这个医生真的如空空所推测,对棒球了解很深。

“──而且今年我们大概没办法晋级。我这样说,实际上也是因为担任主力的二年级学长有好几个人因为‘巨声悲鸣’过世了──”

除了主力球员以外,当然也有其他人去世。虽然可能只是出于偶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山石中学棒球社的受害者大多都是主力球员。

“喔,就是因为发生过这些事,所以你才更不能接受学长说的话是吗?你认为往生者也是那个学长尊敬的前辈,为什么他说得出那种话是吗?”

医生的脑袋动得很快,马上就把空空前后说过的话连贯在一起。

“可是那些担任主力的二年级学生个性不见得讨人喜欢啊。有才能不见得代表人格高尚,反倒可能成反比。说不定他们过世,别人还觉得死了活该呢。如果真是如此,你也不能说完全是那个学长的错。”

空空对医生说的话有点反应。说有反应,其实也只是肩膀抖了一下而已。可是医生似乎连这点小动作都发现了。

他只是发现,并没有说什么。就在这时候──

医生反而──

“你的父母都还健在吗?”

换一个话题,问了这句话。

“那道‘巨声悲鸣’发生的时候,你的家人有受害吗?顺带一提,我的父母和姊姊妹妹都死了。不过听说我已离异的妻女倒是平安无事,所以也不是一家尽绝……可是如果死亡机率真的是三分之一的话,我还真的是倒楣到家了。”

“…………”

空空应了一声‘这样啊’,他也只能这么说。

他之所以不说节哀顺变,当然是因为他的亲戚也有人亡故。

“我的父母与兄弟都没事,我有两个弟弟……两个人都没怎么样。可是和我们很亲的堂兄弟一家都去世了。”

医生已经先直接把他们家里的状况告诉空空,所以空空也才开得了口。说不定这是一种问诊技巧──或许不是空空比较愿意开口,而是他被医生设计而不得不开口而已。

就算真是这样,可是空空把这件事说出来之后心情确实放松许多,这也是事实。

“关系很好的堂兄弟啊。你和父母与两个弟弟处得好不好?”

“很好啊……当然难免会吵吵架,可是基本上处得还不错……至少我认为大家都很融洽……”

“一般来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这种诊所的时候,父母其中一人应该都会陪同一起来才对。”

医生这么说道。

“这个问题现在是有点晚了。空空小弟,不是父母要你来的吗?”

“不是……我什么都没跟他们说,是我自己想来的。”

严格说起来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可是最终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所以空空才这么说。医生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你父母的职业是什么?他们都在工作吗?”

“爸爸在大学工作。”

要是说出大学教授这四个字,空空总感觉好像在炫耀父亲的职业。所以每次他介绍父亲职业的时候,就会像这样含糊带过。只要换个说法,听起来就不会那么直接了。

“妈妈是家庭主妇──听说她从以前到现在连打工都没做过。啊,可是她任何家事都会做,技术好到我们家根本不需要雇帮佣。”

“哈哈,一般家庭几乎也很少雇用帮佣的──”

医生这句彷佛在揶揄空空家家境富裕的低语只是他自言自语。因为声音很小,所以没有传进空空耳里。

“为什么医生你会认为我的父母都在工作呢?”

“也没什么。我以为空空小弟的父母都外出工作,你为了不让父母操心就没对他们说,独自一个人过来──结果完全猜错了。要像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还真不容易啊。”

“──我的确是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这样啊,不想给父母添麻烦是吗──你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很后悔已经给某人添了麻烦似的。你已经和朋友商量过,结果人家很担心你是吗?”

“…………”

关于这个问题,空空没有回答。

医生也没有多问,只说了一声“那就继续吧”,然后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之后又继续看了大约十分钟──中间也包括一些空空认为‘不了解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乍听之下和他的烦恼毫无关系的问题(比方说‘你讲话方式挺严肃的,是不是喜欢看书?’这类关于他兴趣嗜好的问题)。他认为这应该是诊断上必要的问题,所以尽可能诚实以对。

尽可能。

3

“我就从结论说起啰,空空小弟。”

问诊结束之后,瘦皮猴医生对空空这么说道,语气相当轻松──空空判断医生这种语气不是因为他不认真或是轻佻,而是因为他的问诊对象是一个小孩,所以刻意避免说话语气太过严肃沉重吧。

空空当然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看待,不过他也没有幼稚到把这种事拿出来讲,至少他心里是这么认为,可是──

谁知医生接下来说的话根本完全就像在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就是个小孩子’。

“你之所以对那位学长抱持强烈的厌恶感,原因就是因为你和那位学长有一样的想法。一直忍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话却被那位学长毫不顾忌地说了出来,你看了一定很羡慕吧?”

“…………”

羡慕?

空空倒吸一口气。自己心中翻搅的这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只用这么一句话就能说明吗?因为他抽了一口气,所以什么话都答不了,还没能做出任何反应──相对的,医生继续用相同的语气说道:

“关于‘巨声悲鸣’这件事,其实你比任何人更不当一回事──就算你再怎么费尽唇舌去说明,可是问题根本不在这里。你对人口减少三分之一的事情一点感觉都没有。在你的心中没有存活下来的喜悦,对死难者也没有一丝哀悼。而你对这件事怀有强烈的罪恶感,因为你明白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无感无觉不见容于现代社会的伦理观念。”

“…………”

“所以你很痛苦──照理来说自己应该要觉得悲伤难过,可是实际上却不懂得如何悲伤难过,这让你觉得很痛苦。社会道德观与自己的感觉背道而驰、互相对立,让你一直烦恼不已。可是那个学长还有整个世间到现在根本一点都不觉得痛苦,也没有像你这样烦恼,用很健全的心态原原本本地接纳了‘巨声悲鸣’这件事──你就是看不惯这一点。如果要用一句话说明现在你心中的心情,那就是‘为什么只有我要这么烦恼’。”

空空左思右想是不是该说些话反驳。

可是在他烦恼该不该反驳的瞬间,立刻就得出不应该出言反驳的结论、而且他到这里不是为了来赌气的。

还有──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当面指出这一点的情况下自己还能想到这么冷静的结论,这同时也可以证明了医生言之有理。

“当空空小弟听说和你很亲的堂兄弟全家遇害的时候,还有面对自己认识的人三分之一都死掉的现实,你的心把这些事都当成琐碎常事了吧?就好比今天的天气是晴或是雨,都当作现实的一部分吧?可是你的理性与心灵不同,明白‘这种场合应该要觉得伤心’、‘这时候应该要觉得难过’──你学习过为人处事的道理,而且也读过书,懂得这些世故。因此知识与现实的差异才会让你这么痛苦。所以你最痛苦的时候应该就是在‘巨声悲鸣’刚发生之后吧,甚至比现在还更难过。你是不是很羡慕其他人能够打从心底为过世的朋友悲痛,真诚地沉浸在哀伤当中?是不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和世人一样伤心哭泣,根本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感到很痛苦呢?是不是觉得内疚得不得了呢?”

“……是。”

空空终于点点头,做出像样的反应。

回想起当时,他到现在胸口还会闷痛。

就在悲鸣传来之后,周遭混乱得有如世界末日降临一般。大乱当中,他身边所有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全都陷入哭泣、哀怨与混乱的时候,自己勉强装出一副伤心的模样。

假装为了堂兄弟的死而悲伤。

假装为了朋友的死而哭泣。

或是假装害怕这前所未有、冲击全人类的危机──想到自己这种丑恶又罪孽深重的行为,他就觉得痛心疾首。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那时候他完全不敢相信原本还在悲伤哭泣的人们一下子就回归日常生活,‘和自己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说笑嬉乐。

他完全不敢相信那些人根本连装都不装,就这样直接表现出来。

他不敢相信。

所以无法接受。

“或许你还觉得世上很不公平,所以才会用这么严厉的态度看待包括那位学长在内的整个世间;才会连点小玩笑都无法接受,心里觉得他们不对。可是到头来,你的想法其实就是恼羞成怒啊,空空小弟。你的人性问题以及伦理性烦恼都不是世间的责任。没有道理因为你觉得痛苦难过,就要整个世间一起陪你痛苦难过啊。”

“……说得也是。”

对空空少年而言,真正被人这么一说之后,他才愈来愈觉得这种逻辑‘合理正确’。半年前他厌恶自己对于‘巨声悲鸣’造成的伤害‘一无所感’,可是现在的厌恶则是针对整个世间──所以他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怀不满,到这家诊所来就诊。

他觉得获得了非常‘合理正确’的解答。

原来是这样啊。

到头来是自己不对。

是自己的人性有问题啊。

这样一想,空空的心情有如雨过天青,一扫阴霾。好像这阵子一直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忽然消失不见了。

“我们把问诊之后得到的结论整理一下吧──当然我不认为只凭那么简短,不到一个小时的对话就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你听的时候当作一种参考意见就可以了。只要空空小弟觉得‘不对’,那也许就是‘不对’的。就是这种程度而已。”

“好,请你告诉我。”

“真正折磨你内心的,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心情──一种满不在乎的心情。其实你比身边任何人都更能接受这一切。哈哈,要是用‘接受’这种表现方式,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似的。不过就像你自己强烈厌恶那种感觉一样,那不全然是一件好事呢。”

“……是的。”

“就拿你那个关系很亲密的堂兄弟死掉的事情来说:这不代表你们过去的友情是虚假的,绝对没这回事。可是对你来说,那个堂兄弟是生是死都一样。他活着,你们相处愉快。就算他死了,你们还是好兄弟。要是他活着,你还可以和他一起玩;他死了,就没办法一起玩。可是你们依然还是朋友──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说法虽然未免太过残忍──一个医生或许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说话,可是空空对这一点毫无反应。不,他对毫无反应的自己深感羞耻。

他心想这时候是不是必须要生气、要情绪激动──他觉得不应该让其他人用这种口气说他的堂兄弟。可是空空只是在心里想,没有付诸行动。这是因为他既没有生气,情绪也不激动。

要是平常的话,他可能的确会‘假装’──演出一副生气又激动的模样。

可是现在对方正在解读他的这种行为,就在此时此刻。

“也可以说你这个少年对现实环境的适应力高得异常──就好比假如现在发生第二次‘巨声悲鸣’,坐在你面前的我当场死亡。你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接受这一切,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尝试帮我急救。”

医生之后又补了一句话:或许就算死的是你自己,你也能坦然接受吧。这句话他只是顺带一提,可是内容可不是那种能够单纯顺带一提的事情。

自己的死亡,丧失性命。

对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他还想像不出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比二十三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更难想像。不,其实不分任何种类区别,空空根本没办法明确描绘出自己的未来──在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曾经被老师出的作文习题中最老掉牙的题目‘将来的梦想’搞得七荤八素。

那时候他百般烦恼,勉强写下‘想要成为电视里的变身英雄’。

空空原本还以为这是一般小孩子都会有的梦想,应该还不错。可是当时他已经五年级了,所以被全班同学笑得要死。同学都笑他难不成还想去当特摄片的替身演员吗?

他想这也无可厚非,所以就逆来顺受,接受同学的嘲笑。

逆来顺受的能力非常卓越──就算有人这么告诉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空空听医生这么一说之后想想过去。说得没错,老早之前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们先不管你这种人格特质是什么原因造成,不过问题──这里所说的问题是指你自己认为的问题──问题不在于你的人格特质。你对于‘无所谓’的感觉极度深以为耻的心态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

“应该可以这么说。你对任何事都‘无所谓’,可是唯有一件事无法接受,那就是你自己。你对于能够接受堂兄弟死讯的自己深感羞耻;对于能够接受友人死讯的自己深感羞耻;对于连‘巨声悲鸣’这种大事都能坦然接受的自己深感羞耻。其实你早就已经接受棒球社学长讲那种话──嘴巴说无法原谅,可是实际上却没你自己说得那么生气。要不然你在描述的时候也不会帮学长说话了。”

医生这么说道。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很直白,听起来不太像在陈述诊断结果。

“可是呢,深植在你心中的伦理观念认为接受这一切‘是不对的’──所以你才会对‘巨声悲鸣’以及学长有超乎寻常的厌恶感。因为你其实已经接受了,所以不得不装出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还担心自己的演技被人看穿,表现出来的行为举止超乎寻常地拘泥于伦理道德,所以演技变得夸大。就是这么一回事。”

空空点头,让医生这番话慢慢沁入自己心中。他确信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这是他最应该做的事。

“不应该说辈份较高学长的坏话以及不容许这种玩笑。这两种伦理观念在你心中互相冲突,所以你刚才说话的时候才那么含糊不清,好像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似的。我们也可以把你含糊不清的态度解释成是一种不安与恐惧的表现吧。你很担心‘我会不会总有一天闯出什么大祸’,深受不安与恐惧的影响。你的心情就是‘这样的我是不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犯下滔天大罪,或是伤害到某个亲密的人。自己的感性似乎和周遭的人不一样,会不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干出‘缺乏常识的行为’──我说的对不对?”

“……你说得对,就是这样没错。”

虽然空空肯定医生的说法,可是本来在他内心里其实没有那么真实的不安情绪,只是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而已。如今听到医生用言语表达出来,才在自己的内心里逐渐理出头绪。

新的发现接连不断。

这对少年空空来说真是一大快感。

事实上空空觉得自己这个人比‘巨声悲鸣’更加‘莫名其妙’。而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别人的分析之下像剥洋葱般一点一点剥开来,他当然觉得愉快。

忽地,他连带回想起一件事。

空空是一般所谓‘矫正过的左撇子’──因为强制矫正对小孩子的人格形成有不良影响,所以最近似乎有些家长都不这么做了,可是不晓得他的父母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把原本惯用左手的空空矫正过来。

所以空空是用右手拿铅笔与筷子。

可是因为投球或是使用剪刀之类的动作没有矫正,所以这些行为还是使用左手。而且他在音乐课使用竖笛的时候也是右手在上面。不只这样,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或是用笔画图的时候也都是用左手。

所以从整体来看,空空仍然还是‘左撇子’。可是既然用‘右手’拿日常生活中最常使用的‘铅笔与筷子’,他一直很怀疑到底能不能说自己是个‘左撇子’。

每当有人问他‘惯用哪只手’,空空当然不得不说是‘左手’,可是这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在说谎骗人。但是如果说‘我是用右手拿铅笔与筷子,其他都是用左手’这样解释一长串,总觉得好像在找理由解释似的。

而且如果他这么说的话,人家也会擅自以为‘喔,那就是两只手都能用啰’──事实上也不是这样,真是误会一场。因为没有练过,所以他不会用左手用笔写字,也不会拿筷子。

换句话说,对空空来说‘惯用手’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大家都能自信满满地确定自己惯用哪只手──他甚至每次一谈到这个话题就觉得身体不舒服。明明不想说谎可是又说不出真相,带给他奇大无比的压力。

可是有一天,空空偶然在某一本书上学到一个字叫作‘Cross dominance’。他知道了像自己这种‘接受过矫正的左撇子’有这样的称呼──就算写秃再多枝笔都不足以表达当时的感动。

自己有个名字,有一种称呼。

空空不曾忘记那份感动──而现在他又体会到相同的感动了。

因为医生用这么简单易懂的方式分析他。

他了解到原来自己就是这类型的东西。

“空空小弟可能会觉得好像生活在一个风俗习惯都和自己不同的外国吧──因为从经验上知道自己的价值观与其他人有差别,所以不知不觉就会过度努力去配合人家。虽然入乡就要随俗,可是你明明是本地人,却被随俗这件事搞得七荤八素。装出具有一般常识的模样、装出普通人的模样──所以你无法忍受看见有人不遵守规矩。因为对你来说,有人不遵守规矩同时也代表‘规矩丧失意义’。”

“规矩……也就是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像一般人是吗?就像是原本以为一加一等于二,结果有个人跑出来主张一加一等于七这样──”

“不是用算数,可能用这个社会来说明比较恰当。西元六四五年实行大化革新的‘年号’虽然难以藉由实际体会去了解,但是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记在脑里。所以你才能主张‘西元六四五年发生大化革新’,就好像自己亲眼看过一样──可是如果这时候冒出来一个人一本正经地说‘大化革新在去年发生’,你一定会觉得搞不清楚状况吧?不只会搞不清楚状况──说不定还会大发脾气,觉得自己好像被否定了。”

“与其说自己被否定……或许应该说会觉得‘出了问题被人点破’,而且还是一个非常丢脸的问题。就好像把月极停车场当成是月极公司的停车场那样──可能我就是想抹去那种羞耻与尴尬,才会过分强烈地表达意见──”

“嗯。如果你能轻易想出这种比喻的话,那要想到之后的结论应该也不难了吧。也就是说不论你再怎么‘生气’,照本宣科地遵从伦理观感到‘厌恶’──可是世间的运作方式和你想的就是不一样。月极停车场就只是按月付费的停车场而已。”

“医生的意思是说我认知的伦理观……应该说我在伦理道德课里学到的东西,在现实世界中不存在吗?”

“存在,可是常常变动。人们一边畏惧不晓得‘巨声悲鸣’什么时候又会再发生,一边又能把他们畏惧的‘巨声悲鸣’当成笑话。在为往生者哀悼的同时,又把往生者当成开玩笑的梗。这就是一般的人性,能够包容两种事物。”

“可以包容两种事物……?你是说可以一边哀伤一边欢笑吗?不是假装哀伤,也不是假装欢笑?”

“我的意思不是同时又悲伤又欢笑。我现在在说的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双重性。假设有个政治家在国会议事堂说错话,不知曾几何时政治人物说错话在这个国家已经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按照惯例,媒体会把他的失言抓出来痛批一顿。国民看到新闻也会不高兴,可是那些不高兴的国民和朋友交谈的时候往往一样也会说些‘不恰当’的话。‘在公共场合有些话不能说’这种注释照理来说本来是不能当作理由的,因为那样就代表可以私下说人坏话了。”

“……也就是说像我对学长的发言感到不满一样是吗?”

“应该完全不一样。一般来说这中间不会产生偷理上的矛盾。人们不会像你一样苦恼──‘自己也做过一样的事却生别人的气’和‘自己没有做过所以生别人的气’完全是两码子事。如果是那种‘很想但是没动手’的情况,那就更不一样。一般来说人们都不会想想自己的作为,对政治家失言这件事感到不满。可是你的情况是‘自己费尽心力不这么做,为什么他随随便便就可以这么做’,对此感到嫉妒。”

“…………”

“不是啦,我现在说的话单纯只是打比方,不是说你真的嫉妒政治家。你嫉妒的对象更广泛。而且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说‘不想想自己的作为’这句话没有责备的意思。人生在世,撇下自己的作为不管是一种不可少的能力。你也应该加强这种能力喔,空空小弟。暂且就把这种能力改称为自我肯定吧……你欠缺的就是这种自我肯定。我认为你对现实保持正面的态度而且照单全收,可是对自己的看法太过负面。应该不是‘可是’,而是‘所以’吧。”

医生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略略思索之后又继续下去:

“你可能把自己当成‘实际上不应该在这里的人’吧,所以反而非常重视为人处世的规矩,不愿意打破为人处世应该遵守的规律。你害怕打破规矩、违反规律之后会被逐出人群。你是不是认为被人识破真面目之后会被赶出去呢?嗯?”

他这样说道。

“……我没有什么真面目。”

空空一边说一边心想什么真面目,好像当真是变身英雄一样。

“只是因为你重视规律,让你更看清一个矛盾的事实。那就是其实自己身边的人在平常生活中更常违反规律。首先你应该知道,所谓‘为人处世的规矩’是很有弹性的。我这样说虽然和刚才的话互有矛盾,在国会议事堂讲错话固然会挨批,但是如果连同伴之间的对话都要套用这个规矩,那所有人都不能随心所欲说话了。”

“……是啊。”

空空心想,轻易就能说出‘这样说虽然和刚才的话互有矛盾’这句话,是否也算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双重性呢?

“没有哪个人一生从没打破过规律,没有哪个人一生从没做过坏事、没有人添过麻烦。任何人都会失败,也会和别人起争执。就算你为人再谨守伦理规范,那都是不可能的。那种梦想绝对无法实现。要是继续用这种生活方式过下去,总有一天你的行为举止会出问题,所以可以确定的是你最好趁现在先想办法处理──可是呢,空空小弟……”

说到这里,医生把眼镜摘了下来。因为这个动作让空空知道一件事:对了,原来这个人有戴眼镜。他和医生面对面,丝毫没有怀疑为什么先前都没发现医生有戴眼镜。

“如果你真的觉得很痛苦,那我认为这种症状就应该治疗,好减缓你的痛苦。可是就我个人来看,你这种性格没那么糟糕。我认为世间之所以这么快就从‘巨声悲鸣’的伤害振作起来,就是因为世界的‘上层’有很多这种性格的人。在那场悲剧当中,应该的确有些人没有沉浸在悲伤,早早展开行动好让世界重新振作起来。应该的确有些人心中没有一丝动摇,就和平常一样活动。我一开始也说过了,要不是这样,人类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从那场悲剧里重新站起来;都死了二十亿人口,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回归日常生活。那时候一定有些人──那些人用机械性、系统性的方式行动,拯救了世界。他们没有向善心人士那样伤心消沉,是一群像英雄般的人物。”

“你是说……英雄吗?”

“把他们称为英雄,对你这种年纪的男生比较容易了解吧。我在想,他们应该不是特别狠下心肠,而是原本就是铁石心肠。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也可以像他们那样拯救世界喔。你也会成为一个英雄。”

“……哈哈,那也不错。”

空空把医生的话当成说笑,哈哈笑了两声。假装笑了两声。

“如果有机会当英雄的话,我还挺想当当看呢。”

4

最后诊断的结果是‘不需要持续复诊’,空空便离开了诊所──医生没有给他处方笺,只是告诉他如果今后又因为想太多而身体不舒服的话随时都可以再来看诊,同时还给了他几点建议。

“不用想得那么严重。空空小弟──其实有很多人都有像你这样的烦恼。世间的价值观与自己的价值观有落差是常有的事──所以你也必须找到一个两者兼顾……或者说找到一个妥协点才行。”

就如同医生所说的,他的烦恼要说常见或许的确很常见,或许根本用不着特地跑到医院来就能解决──就算不去解决,只是这样烦恼一辈子的话,或许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要说这是青春期心理洁癖的表现,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也可以说因为他多读了点书,发现了原本根本不用特意去察觉的自我矛盾,就此陷入了这种单纯的自我矛盾当中吧。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想太多’。

这个问题或许只用这句话就能解决──所以少年觉得诊断结果说‘不需要复诊’是非常正常、非常妥切的结论。

可是实际上,为他诊断的瘦皮猴医生──饥皿木诊所的所长饥皿木鳗博士可一点都不这么想。他完全不认为这个问题有什么‘或许’可言。

身为医生,饥皿木鳗博士的确做了他该做的诊断,也一如往常以真诚的态度面对患者,只是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他撒了谎。不,那应该不算撒谎。至少他自认为已经守住心目中那条身为医者必须坚持的底线。

而且亏他有脸对空空少年说什么随时都可以再来。

因为不管今后事情如何发展──

那个少年都没办法再回来复诊了。

“喂?是我,我是饥皿木。”

空空回去之后,饥皿木博士打了一通电话。那是一通内容完全加密的电话,电话线也不是一间小镇诊所本来所该有的线路。可是乍看之下那只不过像是一具设计拙劣的固定电话而已。

“嗯,是。我发现一个符合资格的人,所以和你们联络。是,我认为非常有希望。我也做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到那种对象。虽然不敢打包票,可是那说不定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才能。以我的权责没办法说更多,之后的判断就交给你们那边了──我看看,住址是──”

5

出于单纯的偶然之下,就在饥皿木博士打电话到某处的同时,空空空也正好在讲电话。从诊所回家的半途上,他一边走在夜晚的街道一边用上中学时父母买给他的手机通话。

电话另一头的人就是介绍他来饥皿木诊所的朋友。

而且对方不是一般的朋友。

因为那个女孩花屋潇是空空小学时期在少年棒球队的学姊,两个人还曾经互相争夺同一个位置,说来就是他的竞争对手──所以没办法用朋友两个字去形容她,是一个不太容易定位的对象。倒是女方从以前就直率地称呼空空为‘挚友’或‘知心好友’,完全感觉不出来两人之间年龄性别的差异或有任何隔阂。

“看得怎么样?饥皿木医生说什么?”

“嗯,还好啦……我得到很多建议,感觉好很多了。”

空空当然不愿意把诊断的细节钜细靡遗告诉花屋,所以用暧昧的言语含糊带过去。可是他没有忘记要道谢。空空很清楚,这种时候一定要向人家说谢谢。有一句话说礼貌不分亲疏,自己连这种如谚语般的规律都遵从,正是如刚才医生点出的毛病。可是现在这个场合还是应该要道谢才对。

受人照顾就要道谢。

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

“谢谢你,花屋。虽然我觉得没有严重到要去看医生,可是去看过之后感觉爽快多了。”

“这样啊,那就好了。你有时候会钻牛角尖,我一直很担心呢。是不是因为上私立国中,所以精神太紧张了?你那里的棒球社好像很严格喔。”

就空空的角度来看,花屋这番话有点搞错重点。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因为空空完全没有把实际的状况告诉她──是花屋之前在聊天的时候发现空空的态度怪怪的。

恐怕花屋只是认为‘空空在棒球社发生什么问题’──她推荐空空去饥皿木诊所的时候,应该完全没想到空空从以前就有一个烦恼,而且这个烦恼还因为‘巨声悲鸣’浮上台面。不过她推荐的诊所的确疗效奇佳。

真不愧是‘挚友’。

虽然空空很懊悔先前惹得她操心,但还是打从心里感到敬佩。

仔细回想起来,花屋从小学时代就是一个直觉敏锐的学姊──而且球队的位置争夺战最后还是空空输了,不过最清楚争输原因不光只是因为年资辈分的人就是空空自己。

所以当空空听说她升上公立国中之后似乎不再打棒球的时候,隐隐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在他内心某处毫不怀疑地认为只要再过一年自己也升上国中之后,一定有机会和她以比赛对手的身分再度交手。

那时候空空甚至很不高兴地以为‘棒球对花屋学姊来说这么没价值吗,随随便便就能放弃’──可是现在他认为自己放弃的时候一定也是说断就断,当时的不满说不定也只为了掩饰,故意夸张地演出愤怒情绪而已。

所谓的‘现在’其实就是指此时此刻。

……可是撇开这一点不说,等到真的上了国中之后,空空也渐渐发现中学棒球的一些问题,所以他也反省自己,花屋绝对不是‘随随便便放弃’棒球的。

无论如何,他和花屋在少年棒球队同为队友时所就读的小学就不同校,如今就读于私立国中的空空与花屋在生活上更是没有任何交集,不过奇怪的是,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中断。

‘挚友’或是‘交心好友’之类的称呼让空空觉得很别扭,而且想起过去两人彼此竞争的时候也让他心里五味杂陈,可是空空觉得他们果然还是算是朋友。

“可是花屋,你怎么会认识那位医生?他说话挺直来直往的……该怎么说呢,感觉和一般医生不一样。”

花屋的年纪比较大,可是空空和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用敬语。空空对年长或是辈分高的人一直都表现地恭敬有礼,至少他很努力表现出恭敬有礼的态度,不过花屋反倒是不喜欢这种‘见外生疏’的感觉。之后虽然空空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道德,好像在做什么坏事似的,可是他仍然尽可能用对等的感觉与花屋说话。

和一般对话不同的感觉。

虽然空空刚才说“一般医生”,可是他也不是很清楚一般医生该是什么样子,所以多多少少也觉得说不定饥皿木医生那样才是正确的看诊方式。不过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应该不是。

“啊啊……这个嘛,饥皿木医生啊。那个医生他呀,去年曾经以非正职员工的身分受雇在我们国中工作,也就是所谓的School Counselor。”

“School Counselor……”

“用日文来说就是校园心理师喔。”

花屋好像在炫耀自己的常识般这么说道。可是她说错了。School Counselor与校园心理师绝不是同义词。只是空空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只说了一声‘是这样吗’,把校园心理师当成School Counselor的翻译,不以为异。反正这点小问题也还不至于打断两人的对话。

“你想想看‘巨声悲鸣’发生之后的事情。学校认为那样凄惨的事件会给孩子们留下严重的心理创伤,所以他就派到我们学校来了。我也曾经找他谘询过……那时候觉得心里好像一扫阴霾,感觉变得轻松许多。”

“喔……”

花屋也曾经体会过和空空一样的感觉,那种‘放松’的感觉吗?

那也难怪她那么强力推荐空空去饥皿木诊所看病了。

“不只是我,所有人都觉得好像被那个医生‘拉了一把’──虽然他这个医生怪怪的,不过感觉是个好医生。我真的很庆幸有他来当我们的学校心理师。现在他已经没有来学校了,可是我到现在就算没什么烦恼还是会去诊所找他,就是想和医生他说说话。”

“……这样不会打扰到人家吗?”

空空话才说出口,就认为‘这种说法或许太过讲究伦理道德’,心里有了自觉。先前饥皿木博士才告诫过他‘暂且不管之后照怎么做,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要“有所自觉”’──

“这、这个嘛,或许的确有打扰到他,可是这也代表我很感谢他呀。”

花屋把空空的话当真,有些焦急地说道。

“而且事实上你不也觉得心情放松许多了吗?”

“嗯,是啊……谢谢你。”

空空又重新向花屋道谢,他觉得似乎有必要这么说。

“多亏你的建议,明天开始我又能继续打棒球了。”

“那、那就好。我希望你能继续努力。”

“别老是要我努力,你自己也要加油啊,花屋。就算不打棒球了,其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努力去做,不是吗?”

“哈哈,说得也是。”

然后花屋告诉空空以后再联络,就把电话挂了。

空空觉得花屋似乎有些急着挂电话,说不定她现在正在忙别的事。其实空空自己也在回家的半路上,没打算要讲多久。只是他本来还想再多说说话,所以感觉有些扫兴。

花屋潇。

因为空空没有刻意去问,所以他不了解──他不了解花屋身旁少掉的‘三分之一’是哪些人。‘巨声悲鸣’发生的时候正好她已经升上国中,而自己还是小学生──也就是彼此距离最遥远的时期。

空空自己也没有把堂兄弟一家死光的事情告诉花屋。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全都因为‘巨声悲鸣’而受害,没有一个例外──像这种比较‘谁比我更惨’的行为一点意义都没有。

至少空空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就算明知没有意义,或许还是应该提一提吧。大家都会谈这种事吗?空空只确定这次是饥皿木博士帮助他摆脱烦恼,还有是花屋把这位医生介绍给他──可是当花屋受到饥皿木救助的时候,他和那件事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这也不代表他有什么感受。

空空对这件事依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他认为自己必须要有某种感觉,可是像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到底该对什么事有什么感受。

空空心想总之先回家去,找一本能够解答这个问题的书来看看。可是随后又转了个念头,觉得还是不要再这么做了──诊所距离他家很远,所以等会儿还得坐公车才行。

空空把问题先抛诸脑后,心想要不要用跑的,免得赶不上公车──就在他一边这么想,把折叠式手机盖上,正要放回口袋里的时候──

“小弟弟……前面那位小弟。”

有人从空空背后出声叫他。

空空回头一看,眼前有个剑道社的人。

不对,其实空空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剑道社的人,只是他这么认为而已。说不定那人不是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只是在剑道道场上课。总之那是一位剑道少女。那人一身深蓝色裤裙配白色上衣,穿着极其普通的剑道服。长长的竹刀袋放在肩膀上,竹刀前端还吊着道服袋。

看起来俨然就是个剑道少女。

那个女孩身上有种奇妙的古典风味,再加上她的打扮,空空甚至觉得她站在柏油地面上看起来很不自然。虽说是少女,可是那女孩比花屋更年长,大概是高中生年纪──对于刚升上国中的空空来说,女高中生已经和成人没两样了。

所以听到对方突然出声叫他,空空感到有些畏惧。

他以为那人要来找麻烦──是因为觉得自己一边走路一边和花屋讲电话的声音太吵了吗?可是他不觉得自己刚才说话的声音有多大声啊……

可是实际上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剑道少女叫住他似乎不是要找碴。

“啊……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有件事要麻烦你,有件事要拜托你。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借你的手机用用?”

剑道少女指着空空手上的手机、指着他正要放进口袋里的手机,用一种与外貌印象完全不同,就某种意义上颇令人意外、感觉似乎有些少根筋、和缓、不疾不徐又悠然的语气说道。

“我必须尽快打通电话到某个地方去,可是这附近找不到公用电话……我只要一分钟就讲完了,拜托你。”

“喔、喔……我明白了,你请用。”

空空听从剑道少女的请求,把手机递给她。少女用没有拿竹刀的手接过手机。空空对于把手机借给素昧平生的人……就算不是素昧平生,对于把手机借给他人这件事心里当然多少有些抗拒,可是因为那个女孩态度非常自然,就好像在问哪里有便利商店似地开口拜托他,空空不经意之下就答应了。他心里还在想‘现在这时代,这个女生没有手机吗?不过她的确有一种古典的气息’。

“嗯,谢谢你。”

剑道少女话还没说完,迅速按下十一个号码,把空空的手机放到耳边。

“喂,是我。啊,是的。嗯……我是剑藤(KENDOU),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是、是、是。嗯,我知道啦,不用说那么多遍。我会的。是,这支电话是借的。向人借来的,真的是向人借来的。没有问题……我一个人不会有什么事的。现在正在执行……不会耽搁啦。那就这样,我挂电话啰。”

少女似乎想要谨守她告诉空空一分钟讲完的承诺,说话语气虽然还是一样悠闲,但还是像这样早早把事情说完。

“还你。”

她这么说道,把讲完的电话递还给空空。

可是这时候空空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KENDOU?那女孩刚才讲电话的时候好像自称叫KENDOU?

是剑道(KENDOU)吗?这是名字?还是外号?

空空心想说不定是自己听错了。这个看起来一副剑道少女模样的女孩怎么可能人如其名,就叫做剑道呢?可是少女彷佛把空空这个想法给推翻似的──

“不好意思现在才自我介绍。我叫作剑藤犬个(KENDOU KENKA),就住在这附近。”

──主动报上姓名。

她直接抓着空空原本要拿回手机、没有多想就伸出去的手,紧紧握住。因为空空伸出去的是他惯用的左手,所以双方变成都用左手在握手。

这么说来,这个剑道少女──剑藤在讲电话的时候也是用左手拿手机。不过与其说她是左撇子,或许是因为她的右手正抱着竹刀袋吧。

不管她是不是左撇子,可是在礼貌上与对方用左手握手相当于敌对的行为。纵使两人之间隔着手机,对空空来说仍然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可是他才刚下定决心今后要忍住这种痛苦、要努力不把这种事当成苦事,所以没有把对方的手甩开。不对,就算空空没有下这种决心,他当然也不会这么做。

“你真的帮了我大忙……应该是吧……”

不知为何,剑藤这句道谢说得有些暧昧。空空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个人不晓得自己的问题有没有解决。可是他也不觉得奇怪到非得问个水落石出。只是认为天底下也有这种事吧。他自己随便想个理由解释,说不定这通电话非打不可,只是这个女孩不太想打吧。

“请务必让我向你致谢……呃,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叫空空空。”

“SORAKARA KUU。”

剑藤把空空的全名念了一遍,听起来只是把空空告诉她的字重复照念而已──空空认为她肯定想不到汉字怎么写。说不定以为这是一篇叫做‘从天空开始吃起’的文章、还觉得这篇文章怎么这么吓人呢。

所以他打算接着继续说明汉字怎么写──可是在他开口之前……

“谢谢你啰,空空小弟。”

……就被剑藤先堵住了嘴,想说也不能说了。

现在这个情况下,所谓被堵住嘴是比较文艺的表现,如果要用更直接、或者干脆用更赤裸裸的说法描述,那就是空空被剑藤吻了──剑藤比第二性征尚未显现的空空还高了大约十公分,所以她还得曲膝弯腰。

“…………?”

就像这样。

空空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太明白剑藤对自己做了什么。

饥皿木博士之前诊断空空对于现实的接受程度很高,而空空自己也深有同感。可是唯独现在,空空很怀疑那个医生的诊断到底对不对──因为他实在不能理解此时此刻到底发生什么事。

现在发生的事毫无现实感。

不对,他知道现实是什么状况。

一个素未谋面、第一次见到的剑道服大姊姊用她的嘴唇与自己的嘴唇碰在一起──这就是现实。

他知道这是所谓的接吻。

可是这当然是他的第一次经验。

“……唏……嗦……”

可是与他接吻的剑藤好像在进行一项驾轻就熟的工作,面不改色地与空空长吻,彷佛正在尽情品尝动弹不得的空空。

这里是从饥皿木诊所通往公车站的一般道路。

整件事虽然就发生在住宅区的正中央──路灯就像聚光灯一样照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可是周遭完全没有人看到。

“…………!”

当空空好不容易终于理解现在状况的时候,剑藤正好也放开他的嘴唇,宛如早就看准了他回神的时机。而且就在空空做出下一步的反应之前──

“致谢结束。”

剑藤说了这么一句短短的宣言。

这句结尾太简洁有力,搞得空空一头雾水──与其说是一头雾水,不如说他真正面临自己的内在感觉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差距与矛盾。

什么?一般情形会这样吗?

只是出借手机而已,这世上的女孩子就会以吻相报吗?对男生来说接吻当然是一件很宝贵的物事,对女生来说不应该更是珍惜吗?还是说这只是小孩子幼稚的幻想,其实接吻只是一般互不相欠的物物交换而已──难道是自己搞错,根本不应该为了这种事发牢骚?是自己的想法太老古板了吗?

说不定这时候他应该说一句类似‘多谢招待’的话才是正确的反应吗?

看到剑藤挺起上半身,把原先像是拘捕犯人般紧握住的空空左手放开之后一脸无事的模样,空空不禁这么觉得──可是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面,那个目击者一定没想到少年空空的心里竟然为这种矛盾的情况所苦吧。

不管他的内在如何思考、不管他的内心有何想法。

现在的他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个对年长女性心动不已的少年吧──或许本人自认为表现地很冷静,可是满脸通红、始终说不出一句话的空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纯情的十三岁少年。

“拜拜……如果有缘的话,我们以后再见吧……对了,有个问题必须先问问你。”

说完之后,态度比空空从容太多的剑藤就要把他留在原地扬长而去。可是她突然露出一副想起什么事情的模样,对空空问道:

“你听过半年前发生的‘巨声悲鸣’吗?”

“……那当然,我想应该没有人没听过吧?”

空空回答道。他回话的时候没有结巴或许也算是奇迹了。

再说对于现存的人类而言,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也找不出第二个答案。所以姑且不论有没有结巴,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就摆在眼前,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答错。

不过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开头,剑藤真正想问的似乎是接下来这件事。

“听起来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空空觉得很疑惑,为什么自己会和人谈论这种事。这种事情适合在初吻之后讨论吗?还是说有谁规定在接吻之后必须得聊一聊关于悲鸣的话题?

一头雾水的空空开口回答。

他很老实地回答。

“听起来感觉好像非常生气。”

“……这样啊。”

剑藤点点头。

从她点头的动作看不出她问这个问题的意图。

“其实很多人这时候会回答‘那声悲鸣听起来很悲伤’。”

“喔……”

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可是听她这么一说,空空也觉得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而且也认为这个说法没错。

从字面上来看,如果那道悲鸣听起来不悲伤的话就不合理了。

因为那声叫声很悲伤,所以才叫做悲鸣──‘高兴的悲鸣’这句话在修辞上根本不成立,那只不过是‘欢呼’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更遑论悲鸣根本不能拿来代替怒吼的意思。

难不成自己又不小心搞错了吗?

可是对空空来说,半年前那声不知从何而来、延续二十三秒的悲鸣听起来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他最真实、毫无加油添醋的感想。

那天早上,就在他准备要去学校的时候──正在准备去参加竞争对手花屋已经离开,而他成为最高年级生之后略感没劲的少年棒球队晨练的时候,那段二十三秒钟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空空忍耐着那道震耳欲聋的声响,感觉好像有人一直对他说教似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空空在二十三秒钟之内在口中道歉了二十三遍。可是他道歉的声音被脑海中轰隆隆响的‘悲鸣’掩盖过去,就连自己都听不见。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到底在向什么道歉?

他只是因为被人骂了,所以才道歉吗?因为他认为惹别人生气就要道歉是‘天经地义的事’。

“剑、剑藤姊姊你──”

不知为何,空空总觉得叫对方的名字很难为情,一时之间还支吾了一下。可是他总算把口齿咬字调整过来,继续问道:

“你觉得听起来是什么感觉?那道悲鸣声……”

“不知道耶。就算你问我听起来什么感觉,我也答不上来。因为我没听见……”

“咦?”

没听见?她刚才说没听见?

所有人类全都实际听到过的那道‘巨声悲鸣’──她没听见?

“那是、什么意──”

“一定是因为我只是半吊子,所以才听不到吧。听不到地球的悲鸣声──”

“地球的……?”

“好了,这件事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谈。”

语毕,剑藤转身背对空空,换言之现在她已经言尽于此,而且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公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人虽然离开,可是并不是全力拔腿跑走,所以空空如果要追的话应该还是可以追得上──要是追上去的话,说不定就可以问出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空空没有这么做。

就算追上去了,所能做的事最多也只是询问剑藤,要是她不想说的话反正也是徒劳无功──再说她说的话肯定是谎言,根本连问都不用问。

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没听见那道‘巨声悲鸣’。

她多半只是想说些奇言怪语、想提出与众不同的主张而已──偶而会有这种人。

虽然说偶而,可是仔细一想,‘巨声悲鸣’刚发生之后,在电视上就常常看到这种人。

只要本人声称他没听到,谁也不能说他说谎(要说这是恶魔的证明,手法又不够细腻),对于想要出名的人来说,再也找不到比那更容易的方法了──不过那种‘超现实’的主张很快就被淘汰了。

那时候空空看着电视感到很愤慨,在人类遭此大劫的时候,怎么会有人为了出名撒这种谎──他相信当时内心的感觉不是出自于嫉妒与羡慕。当然空空自己内心也不是没有想要出名的不轨念头……

又或者如果是因为受到打击丧失记忆的话就有这个可能。那道悲鸣就连正在睡觉的人都会惊醒,不可能有人没听见。可是有些人似乎无法‘接受’亲人听到悲鸣而死的事实,因而丧失‘巨声悲鸣’发生前后的记忆。

不过这种人绝对不会上电视。

如果剑藤就是这种人的话──也难怪她会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悲鸣’,而且不顾空空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况且两人才刚接过吻),没头没脑地问他这种事。

既然是这样,那么就算去询问她、去逼问她也是没有意义。

不但没有意义,而且还是没有同理心。

要用这种想法、这种理论性思考说明为什么空空少年没有去追那个剑道少女当然很容易──可是或许应该说是‘空空哑然无语地看着少女离开’才更符合现实情况。

这是因为到最后空空始终红着脸,即使少女已经离开,他仍然站在原地好一阵子动都不能动,就好像脚底在柏油路上生了根似的。

6

事实上原本还有机会的。

这个名叫空空空的十三岁少年其实在这时候还有大好将来,还多得是机会能够避免误入歧途。虽然在他接受朋友的推荐走进饥皿木诊所的时候就已经为时颇晚,不过他在那时候还没错失所有机会。可是他却让机会溜走了。

空空绝不是那种被命运波及,无力抵抗命运狂澜的可怜少年──面对那个指使世界说‘汝当如此’的伟大意志,一个凡人还能有多少选择?更何况空空还是个小孩。可是姑且不论成功与否,至少空空少年还有办法可以对抗命运。

比方说剑道少女剑藤犬个打电话联络的人。空空只要看看手机里的通话纪录,就能知道手机里显示的电话号码──然后就会认为她形迹可疑,觉得可能有什么问题而试着去调查那个电话号码。

当然就算空空去查号码,凭他一个国中一年级学生的调查能力──不,就算用尽一般世间所知的任何调查能力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可是至少能发现自己‘什么都查不出来’的事实。

那么他只要把这个事实当成线索,或许就能在当天和在大学担任教授的父亲商量,或是与学校同学交换情报──要是整件事发展到这个地步,说不定他就能改变所谓的‘命运潮流’。

当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可能毕竟还是可能。

机会就是机会。

所谓的幸运儿就是指绝对不会纵放这种机会的人。机会的种子其实俯拾即是──就看人能不能掌握得住。空空本来也有机会可以成为那种‘幸运儿’。

‘那时候真是好险。幸好有发现不对劲,真是幸运。’

他本来或许能够像那样回忆今天的邂逅。

可是最后空空没有任何动作。

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掌握幸运。

对于剑藤犬个这个看起来就有问题的少女,就算再急应该也不会向路上的行人借用电话,主动献吻还说是致谢。对于这个很有问题的人物,空空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空空在路旁呆站了一阵之后忽然回神,匆匆赶往公车站,搭上正好到站的公车之后,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回到家里若无其事地吃饭、写功课、和弟弟们玩耍,然后洗澡睡觉。那时候他脸上的赤红当然已经退了。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也就是他把现实──

当成这么一回事了。

他想这世上也是有那种人、也是有这种事。

接纳了原本不该接纳的事情。

所以这么说虽然很残酷,可是接下来降临在空空头上的可怕灾难有一部分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因为他认为这种事就是现实──所以这种事真的变成现实了。

他已经在现实盖下了承认章。

所谓的故事应该寓教于事,如果想法是一种真理,那么这个以空空少年为主角的故事给大家什么教训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那就是──

‘留意甜言蜜语与夜路小径’。

7

第二天空空向学校请了假。

他昨天才向从前的竞争对手花屋拍胸脯说‘明天开始又能继续打棒球’,结果隔天就请假真是难堪莫名,可是身体不舒服,他也不能勉强。

空空才刚入社,在这重要时期请假不参加社团的确不太好。可是根据自身的经验,他很清楚在生病的时候──就是在这种时候,要是勉强身体硬是逞强的话,之后一定会后患无穷,反而要花更久的时间复原──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就算他想勉强自己也勉强不来。

四十度的高烧可不是光凭气力或气势就能克服的症状──他的意识朦胧,连起身走路都很困难。

母亲怀疑他是不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可是父亲认为时期不对,应该不是流感。总之空空受到隔离,远离两个年幼的弟弟,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早餐。

只是他几乎食不下咽。

“…………”

空空用意识朦胧的脑袋想着‘这样简直就像是因为初吻害臊到发烧一样’。要真是如此,自己也未免太单纯了吧。

直到昨晚他的确还是对这件事心跳不已,可是等到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像受到某种奇耻大辱一般。

虽然他不像一般少女对初吻怀着美梦,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幻想。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想在从诊所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陌生人‘强吻’。这样一想,事发当时‘仓卒又缺乏情调’,对他而言是相当令人失望的体验。

所以以空空的感觉来看,不能说他发烧是因为害臊与单纯的童心,应该是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导致他发烧的,这种假设他才比较能接受──当然就算真的空空很生气,他还是不打算做出任何反应。

空空已经接受‘这世上也有这种人’了──就是因为他已经接受,所以他不会因为必须感到愤怒的义务感而发烧……要是用饥皿木博士说过的话,也就是说因为‘过度的演技’而发烧──这种不直接而且又是过度解释的答案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

有更实际的解答。

不过空空以带病之身想到‘原因会不会是昨天那个吻’,这个想法本身虽不中亦不远矣──就算还不到满分一百,但是也有六十分及格了。

可是就算有六十分及格。

那又怎么样?

父亲去上班、两个弟弟也拿着书包到上学路队的集合地点之后,母亲来到空空的房间,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他已经高烧四十度了,当然知道最好去给医生看一看。可是昨天才去过医院(他瞒着父母,没说去过饥皿木诊所),今天又去看医生,心里总是不太情愿。

这世上没有哪个小孩子喜欢往医院跑。

昨天去饥皿木诊所的时候也是抱着相当大的觉悟下定决心(还有花屋的强力推荐)才去的──他实在不想连续两天看医生。

“就算去了,医生也只会开退烧药给我而已……我只是个小孩子,他们不会给我开克流感的。今天我比较想好好睡一觉,还是别去医院了。”

空空找了一个藉口说‘看看情况’,这么对母亲说道。站在母亲的立场当然担心,似乎希望他去医院一趟,可是最后还是尊重空空想要‘好好睡觉’的意思。

“都是因为你老是玩棒球才会生病的。”

“哈哈,你说什么啊。一点都不合逻辑。”

“你这孩子,还学爸爸说什么逻辑呢。”

“有运动的话,身体应该会更健康。而且我是体育保送入学的,当然老是打棒球啊。”

“你说得也没错,可是不要太勉强身体喔。”

“嗯,我知道。我不会的。”

乍看之下母子俩是在对话,可是这只是空空反射性、机械性地在回应母亲对他说的话而已,意识朦胧的他这时候几乎是不经思考在说话,就连自己说了些什么、甚至与谁说话都不太清楚。

“那妈妈就在一楼,有什么事就叫我。要保重身子喔。”

听到妈妈这么说之后──

“嗯,我知道了。”

空空只是这样回答,可是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

虽然什么都没听见,但对空空来说这是他和母亲最后一次对话。

至于和父亲与两个弟弟最后说了什么话,他则是毫无印象。

8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常常都会作恶梦,就连这时候的空空也不例外──当他满身大汗醒来的时候,已经忘了刚才作什么样的梦。那场恶梦大致是这种内容:

梦中的空空空是一个在公园看书的老人。他的四周一片绿意盎然,天空蔚蓝、灿烂的阳光普照。眼前可能有一面湖,说不定他还在望着那清澈的湖水出神呢。

虽然周遭的风景非常健康,可是梦中的主角,也就是这个老人却很不健康他不是生病,而是身子骨虚弱。

比方说他虽然在看书,可是双眼昏花、看字不清,同一行字反覆看了好几遍──就在他辛苦读书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虫子停在书上,害他看不到那个字。

就算一个字看不到应该还是可以串起整句文意,可是不知为何,那个字被挡住竟然使得他完全看不懂整本书在说什么内容──老人摇晃书本,想办法要把虫子赶跑。

可是那只虫子似乎用节足的足尖刺进纸片当中,怎么样都不从书上飞走──虫子的形状丑恶,外型看起来肯定是令人心生不快的害虫。老人无法容忍这种害虫竟然害他没办法好好看书。

所以他啪地一声把书本暗上。

虫子烂了。

被书压烂了。

可是其实那只被压烂的虫子才是空空──他就是梦到这里突然惊醒的。

那是一场非常莫名其妙的恶梦,就算记得内容,大概也很难从中发现什么暗示吧。而且他醒来的这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所以就算想把这场恶梦当成是预知梦也为时已晚了。

空空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他不是要确认是不是已经为时已晚,只是不经意地看了看而已。时钟指出的时间是七点半。七点半?

空空一瞬间还差点以为是早上七点半(他还想糟糕,迟到了!)不过奇怪的是窗外一片黑暗。虽然是质地较厚的遮光窗帘,可是应该没办法完全把光线挡住才对。

也就是说现在是晚上七点半。

空空摸索自己的记忆,最后他还清醒的时候是早上快九点,所以自己似乎睡了将近十一个小时。他记得母亲好像说过吃午餐的时候会来叫人。可能是因为他睡太熟了,所以没叫醒他吧。

空空虽然才刚睡醒,可是早餐的时候吃不太下,所以现在觉得饥肠辘辘。也可以说他的肚子已经在咕噜咕噜叫了。

“…………?”

觉得饿?肚子咕噜咕噜叫?空空从这些感觉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好很多了。虽然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不只睡衣湿透,就连床铺都有些沾湿。可是想到早上的时候还难过到毫无食欲,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复原非常多了。

睡个一天就能退烧,果然不是什么流行性感冒……可是就算是一般的感冒,突然好得这么快也挺奇怪的。

不过奇怪归奇怪,既然都已经好了想太多也没用──应该说这场病自动治好真的是万幸。空空诊断自己的身体,就算为了休养明天没办法参加社团活动,后天开始应该就可以像往常一样打棒球了。

他走下床,心想先吃点东西再说。

空空家大致习惯在晚上七点半左右吃晚餐──自从上了国中之后,空空常常因为社团活动晚归,没办法和家人一起用餐,让他觉得很过意不去(他认为必须觉得过意不去)。虽然这不算什么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多亏这场病,应该又能重现一家子共进晚餐的和乐画面了。

他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他这么认为,可是实际上并没有重现──全家共进晚餐的画面没有重现。因为他已经完全迟了一步。

因为空空踩着大病初愈、还有些不稳的脚步下了楼梯走进饭厅的时候,等着他的是──比平时还要更早吃完晚餐的双亲与弟弟。

这种傻不愣登的叙事圈套当然不存在。

他们已经死了。父亲母亲弟弟,四个人都死了。

被杀害而死。

还有一个身穿剑道服的少女两手提着一把沾满鲜血、湿淋淋的大太刀,脚下穿着鞋子就站在餐桌上──现实状况比恶梦还更像恶梦。

“嗨,空空小弟。”

少女──剑藤犬个这么说道,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们又见面了。”

9

剑道少女这四个字的表现方式严格说起来似乎不太正确──竹刀袋就掉在饭厅的角落,就在打开门旁边的地方(仔细一看,竹刀袋上有姓名栏位,绣着‘剑藤’两个字。事后回想起来,这个刺绣简直就是个不好笑的玩笑),袋子里装的好像是真刀而不是竹剑。

在餐桌上──剑藤的裤裙衣带上插着剑柄,两手如轻捧般握住的是一柄不知该如何形容……给少女拿在手中稍嫌太长又太沉的大太刀,厚重到甚至可以用暴力来形容。

和漫画或动画中看到的单薄日本刀完全不同。

那件凶器让人感觉充满破坏力,而不是削铁如泥的锋利印象。

在使用竹剑的剑道当中,攻击的时候不是‘劈斩’而是称作‘击打’──这柄闪耀着诡异刀光的大太刀说不定更适合这种说法。

殴打、击打、袭打。

一把用来击毁对象的──刀。

空空只是凭直觉这么想而已。他当然不知道少女手中大太刀的剑柄上就刻着‘破坏丸’三个字,完全符合他的印象。而且他也不知道其实‘破坏丸’一点都不钝。

只要看看他的家人就知道了。

只要看看家人的尸骸──残骸就知道了。

最像样的──用这种形容也很不恰当──尸首当中型态保持最完整的,是空空担任大学教授的父亲──那模样简直就像在漫画里看到的一样。

整个身体从脑门被劈成左右两半──还维持原本的坐姿坐在椅子上。所幸他的脸上面无表情,说好听一点就是死相如生前般安详,彷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劈开了。可是不管表情再安详,分成两半的人体看起来就是很诡异。内脏全都溢流出来,虽然断面就像漫画里画的一样平整,可是从切断处飘散出来的异味也是漫画完全无法呈现的。

相比之下,母亲虽然已经不留原型,但还不至于异味横流。对于生前很挑剔香水的母亲来说或许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好消息(少年空空倒觉得母亲香水的气味也算是一种异味)。母亲的被害情况不是直向,而是被纵向切开──而且来来去去就只切头部而已。请大家想像一下在三明治或是沙拉上,用切蛋器横向切片的鸡蛋应该就能明白了。母亲的身体……尸体也随意坐在椅子上,切成片状的头部散落在身旁。应该是偶然而非故意的吧,被切开的其中一片头颅正好掉在餐桌上。它就在餐桌上,而且还是在一个大盘子上,可是软绵绵的脑桨怎么看都不像食材料理,倒像是淋在汉堡肉上的白色酱汁。

至于两个小弟,也只能说难以区分了。所谓难以区分是指分不清谁是谁──就连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用什么程序被斩杀也不清楚。两人被细细地切成肉泥,怎么样也无法保持姿势坐在椅子上,所有残骸都掉落在地板上。如果也用食物来形容这堆残骸的话,就像是饭后甜点的果冻或布丁从高处掉在地上一样。虽然没有完全烂掉,但是这幅光景非常适合‘啪擦’一声的效果音,彷佛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见。斑斑污渍十之八九会残留在绒毛地毯上,恐怕比墨汁还难清洗吧。血腥味比恶臭味更刺鼻。空空完全无法相信他们那小小的身体里竟然装了这么多鲜血。

说到这里,关于他们四人的死状诸如此类地描写了落落长,可是空空在第一印象想到的四字成语应该更能具体形容现在饭厅里的情况吧。

人间地狱。

就是这么一回事。

“还好赶上了。”

站在餐桌上的剑藤说道──她看着打开房门呆站在原地的空空,把甩去鲜血的刀收入刀鞘之后这么说道。她收刀入鞘的时候看起来似乎费了一番功夫。可是有这种事吗?亲手造成此等惨剧的人竟然不善用刀……

“嗯?”

剑藤好像注意到空空的视线──

“啊,我很擅长拔刀,但是不太会收刀啦……”

然后好像在为自己辩白似地如此说道。

她一边说,脸上还一边露出害臊的笑容──害臊的笑容?害臊?

在这种状况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害臊──在这种鲜血淋漓的情况下──就在这时候,空空注意到一件事。在这种到处都满是鲜血的情况下,站在餐桌的少女身上自然是毫发无伤,可是她那一身剑道服竟然连一滴血都没溅到。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她擅长的──不是只有拔刀而已。

“还好赶上了,真的只差一点点。”

这是剑藤第二次口称‘还好赶上了’这句话──她到底赶上了什么?哪有什么赶上赶不上的问题,像这种无可挽救的状况根本就是世间少有了……

空空根本就没来得及赶上……

“剑藤姊,你在说什么事赶上了?”

所以他把内心的想法如实问出来,不自觉地问了出来。等到他问出口之后才惊觉‘糟糕’。他不小心问出来了。可是冲口而出的话已经收不回。

听到空空这么一问,剑藤一时之间还愣了愣。

“我说的赶上是指来得及在你起来之前完成任务喔,空空小弟。”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向空空说明。

接着剑藤从餐桌上轻飘飘地跳下来──她落地的位置就在血水滩之间,在这个凄惨无比的房间中奇迹似地没被弄脏。看来她不喜欢沾到血液,即便是鞋底也不愿意沾到。不过这世上大概也没多少人喜欢沾到血液吧。

剑藤就像玩跳房子一样,踩着那些奇迹般的干净间隙向空空靠近过来。说是这样说,其实也只有大约三步的距离而已,可是空空觉得她好像一口气缩短距离,直往他逼过来。

“你还好吧?”

令人意外的是剑藤竟然出言关心空空的状况──她的双手左右捧着空空的脸,把拇指伸进他嘴里,稍微使力撬开他的嘴巴。空空还以为她有什么企图(他本来以为自己的下巴会被直接扯掉),看来只是在确认喉咙有没有肿起来。

接着剑藤又把手心按在空空的额头上。

这个动作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摸空空有没有发烧。

“嗯……体温大致正常。有些人的体质和药性不合,症状会很严重,我本来还有点担心……空空小弟似乎没什么问题。到了明天应该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药?”

“嗯?啊,对喔,不解释一下的话,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抱歉抱歉。事实上昨天傍晚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趁机对你下了药……我把那种药称作高烧剂……本来还有一个更长的片假名称……这件事也很对不起,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之后再去问吧。”

之后再去问?空空没去思考要问谁,他更好奇到底什么时候‘被下药’──他没有和剑藤一起吃饭或是喝饮料,到底是什么时候有可乘之机让她下药?

不对,有的,的确是有。的确有可乘之机,而且还很大。

就是空空出借手机,然后剑藤以道谢为由吻了他的时候──那时候剑藤嘴对嘴让空空把药吃了下去。根本没有一点浪漫情怀,也没有什么仓卒不仓卒──那个吻对剑藤来说只不过是事务性作业的一环而已。

可是空空又想到一个疑问。

这次剑藤似乎对空空想到的事情会错了意:

“啊,我不要紧的。因为事前我已经吃过解毒剂了。”

谁要去担心一个嘴对嘴让自己吃下高热剂这种莫名其妙药物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虐杀自己家人的杀人魔。

杀人魔?

家人死在这么精湛的技术之下,空空觉得杀人魔这种说法好像也不那么恰当。

“不是那件事……”

现在这个场合问这件事应该不会很不自然。空空在心中先确认过一遍之后,对脸庞近在咫尺的剑藤问道。

“不是那件事。你为什么、有什么理由要喂我吃那种药?”

“嗯?啊,嗯。原来是这件事啊。”

知道空空不是为自己操心的剑藤不晓得是不是受到打击,把原本一直捧着空空脸庞的双手放开。

“我可不是想要伤害你喔……只是希望你睡上一天而已。希望你一天乖乖待着别乱跑。放心吧,不舒服的症状大约持续十五个小时,之后就会好了。而且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我没想要伤害你。”

剑藤特地又重说一遍的台词听起来还算有说服力──实际上她也已经收刀入鞘了。话说回来,她说过自己擅长拔刀,所以这番话还是完全没办法让空空放心。

“乖乖待着……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问问题耶。我不喜欢有人这么黏我……稍微自己动脑想一想嘛。”

剑藤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在闹脾气。可是她接下来还是接了一句“其实是这样”,又好心地解释给空空听。‘好心地解释’这种表现方式听起来就像在施恩于人似的,可是她说的内容与恩义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你想想嘛。有谁会希望让一个小孩看见家人被杀的情景?说不定还会让你在心里留下创伤嘛。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过还好赶上了吗……”

“…………”

空空沉默无语。这时候他沉默不是因为剑藤的语气好像在说小孩看见家人的尸首就不会造成心理创伤;也不是对她内心似乎以为屠杀家人不等于加害空空这件事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不,如果想到这一点他当然也会惊讶到说不出话。可是这时候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有件事比‘为什么这个少女要把我的家人剁成肉泥’的疑问更先浮出脑海──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比起家人为何遇害,另一件即将呼之欲出的物事就出在空空身上,这才是更可怕的事情,而且同时也能解答为什么他的家人会被杀。不过此事暂且不提。

空空想到的是如果那时候的吻是剑藤为了对自己下药而演的一场好戏,那么前一个步骤,也就是‘向空空借用手机’这个举动就不单纯了。

大有问题。

比方说空空自己家的住址就登录在手机里──最初他还以为剑藤事后在回家的路上偷偷跟踪自己,可是现在他怀疑自己的手机是不是被剑藤调查过,才让她查出空空家的住址。空空的推测充其量只不过是小孩子程度的洞察力,实际上他也没猜中。

根本不用特地花这种功夫查看手机,其实剑藤当时早就已经知道空空的住址了。就算不知道,以她的立场,一介国中生的住址只消打一通电话就能查出来。

可是空空虽然没猜中,可是也并非完全猜错。

那是因为昨天傍晚剑藤向空空借用电话,虽然的确是为了设计喂他吃下高烧剂,可是另外还有别的理由──只不过她要查的不是空空的个人资料,而是通讯录。

家人、友人、熟人、队友。

通讯录上记录着这些与空空有关的人物的姓名、电话号码、住址与电子邮件。

“啊,对了。喂你吃药还有另一个目的。不过那件事不是由我负责……那就是要你今天请假不要去学校,因为不能让你受到波及。”

“波及……你是说学校吗?”

“我看看喔。”

剑藤一蹬一蹬地往后跳回到餐桌旁,然后拿起电视遥控器。电视遥控器自然也满是鲜血,剑藤用指头捻着拎了起来。她那样子看起来也像是个重度洁癖患者,可是营造出现在这副惨况的人就是她,所以也不能这么称呼。不,也有人说因为洁癖症状的人没办法打扫环境,结果还是造成环境脏乱──那么说她有洁癖也没错吗?

无论如何,她按下了电源按钮。

虽然那支遥控器溅到大量的血液,不过似乎还没有坏──难不成最近的遥控器都有防水加工吗?

“我想新闻应该正在报导──那种事在头一天都不会实施新闻管制,因为要是管太严的话也不好……咦,怎么是卡通片?咦?其他频道在播什么?啊,嗯。在播在播。来,你看看吧。空空小弟。”

空空看了,他依言看了。

电视画面上──放在电视架上的四十二寸萤幕播放出来的是一幅火灾现场的画面。严格说起来,火灾本身已经扑灭了,可是直升机的鸟瞰视角播出已经一片焦黑的建筑物残骸。

那幅画面好像在哪里看过。对了,就是挂在学校换鞋区的那张空拍照──私立山石中学广大的操场,还有排列成规律弧状的七栋校舍。那张照片虽然不会有人特地去看,可是只要天天上学放学,无论如何都会映入眼帘,所以空空才会不经意地想起那张照片。

可是他还能回想起来说不定已经是一种奇迹,而且不要想起来可能比较好──因为电视上现场转播的画面和那张空照图虽然角度不同,但拍摄的是同一个场所,只是不管是操场或是校舍都已经形影全无了。

也不能说形影全无。

因为烧成一片焦黑的残骸还勉强残留下来,就像是黑黝黝的影子一般。从烧剩下的梁柱也不难想像出原本的形貌。空空常常打棒球的操场也变得乌漆抹黑,可是宽敞的空间并没有改变。

焦土一片。

与其说是焦土,更像是空袭之后的惨况。

“咦?这是……我的学校?”

“唉,‘火球人’那家伙……下手还是一样毫不留情。那个人真的很可怕耶。他有没有想过事后谁要来收拾啊。算了,反正不是我。”

剑藤说着耸了耸肩。虽然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没有语气中说的那么讶异,可是电视上播出的凄绝画面似乎还是有违她的美学。

“不要看现场实况……有没有哪家电视台正在报导详情呢……他们也不可能知道什么详情,有没有报导伤亡程度之类的……”

剑藤一边说一边随意转台。她按呀按的,好像找到一家觉得适合的电视台,便把遥控器放下。根据男性主播的陈述,详细情况似乎是这样:

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私立山石中学发生大火。起火原因不明。可是从这场大火超乎寻常的规模与延烧速度来看,研判不是人为纵火。目前怀疑是铺设在地下的瓦斯管线破裂所造成。消防队出动近二十辆消防车,立即开始进行灭火,可是花了四个小时才将火势扑灭。目前不清楚被害人数有多少,可是直到现在仍未发现有生还者,当时还留在校内的职员与师生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如上──

“你依照我的计画请假没去学校真是太好了,空空小弟。要是你勉强去学校的话,我想一定会受到波及,现在早就和学校的人一样尸骨无存了。我可不认为‘火球人’会仔细一个个确认过人头。”

“……请等一下,也就是说你──”

空空开口打断剑藤。这对他来说是相当少见的动作,他原本就不是那种打压他人强出头的少年。

“你杀了我的家人,然后为了烧掉学校而对我下毒吗?”

“不对不对。”

剑藤这时候出言否认,空空一时之间脑袋一片混乱。不过剑藤要表达的意思似乎另有他意,她接着说出来的是──

“那不是毒,而是药啦。”

这么一句纠正话。谁在乎那是毒还是药,空空要问的根本不是这件事。

两人之间的沟通似乎有障碍。不对,本来和这个挥舞真刀的少女沟通无障碍才真正可怕。可是空空看到彼此对话牛头不对马嘴,愈来愈搞不清楚到底该怎么问才对,让他有一种感觉,好像真正有问题的反而是自己。

就在空空左右无计的时候,剑藤说话了。她说了一句打一开始就该早点说出来的话。

“不过喂你吃药的理由你说对了,空空小弟。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希望你受到波及。我用这把刀虽然很有自信,可是如果你在场的时候要剁四个人,难保那时候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她最后又低低说了一句‘刀剑可是不长眼的啊’──看来她很清楚刀剑无情,空空也对这一点深表同感。

“从这一点来说,我也不能指责‘火球人’什么……我又不像负责其他工作的‘蒟箬’那样,可以靠着隐密性不被别人察觉、不被别人发现……”

“‘蒟箬’……?”

和‘火球人’相比之下,这个单字听起来更贴近现实,充满生活感。让空空反射性地吃了一惊,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立刻发现该注意的不是蒟箬。没错,该注意的是‘负责其他工作’这句话。

“其他?什么其他……”

“就是记录在你手机里的他校朋友、认识的人或者亲戚……等等,就是那些人。简单来说就是我和‘火球人’都没杀到的与你有关系的人、空空小弟的关系人。一定有吧?你想想看,比方说小学的时候本来都在同一个少年球队,后来去了其他国中的同学之类……”

“…………”

有,而且有好几个。

比方说花屋潇就是其中一个。到其他国中念书、昨天才和空空通过电话的花屋恰巧就是这类“相关的人”──何止是例子,她根本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把我的关系人……”

关系人?自己应该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孩,竟然和这个用在大人物身上的名词挂钩。这让空空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明白了。

现在根本不用巴巴地再去问‘负责’是什么意思、那个叫‘蒟箬’的人到底对花屋他们做了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问这种问题,根本只是逃避现实而已。

可是再重申一次,正是空空这种‘不逃避现实’的行为举止,与他遭逢这种惨剧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简单来说,你们……剑藤姊这群人把我的关系人全都杀得一干二净是吗?”

“嗯,是啊。如果没有什么遗漏的话……”

空空刻意选了“杀得一干二净”这个语气比较重的句子来说,可是剑藤完全不为所动。她甚至还有心情对自己的答案补充说明。

“因为你已经不需要那些人了。”

“连我也要杀吗?”

“?”

可是剑藤似乎对空空的问题感到惊讶。与其说是惊讶,甚至似乎还有一点生气。她用一种‘虽然没讲几句话,可是你把话都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说了这么多都还听不懂,这样不就又回到原点了吗’的语气,回了一句话:

“不会啊。”

“我无意伤害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因为我们需要你,因为我们是特地专程来接你的。”

“接我?”

“是啊。你千万别忘了,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全都是为了你喔。空空小弟──”

“剑藤。”

就在剑藤打算更加重语气责备空空的时候,一抹声音从另一个方向打断她。所谓另一个方向当然不是指从空空这里传来的,而且不是说有人从走廊出现,隔着空空的肩膀说话。

那个人已经在场了。

打从开始就一直都在──就在饭厅里。

这人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有这个疑问虽然天经地义,但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他存在的空空当然没办法回答。从那人的印象来看──从他深深坐在餐桌后的沙发,用一套从未见过的餐具喝红茶的样子来看,感觉早在剑藤出现之前,甚至说不定在父亲下班回来之前、两个弟弟从学校回来之前,他就已经像这样坐在那里喝着红茶了。

沙发前的矮桌上还放着一个陌生的茶壶,令人惊讶的是竟然就连司康饼之类的茶点都有。现在明明是晚上,那人感觉好像正在喝下午茶似的。

“‘需要你’这句话是事实也就算了,可是不要用什么‘特地专程’、‘费功夫’这种好像施恩于人的方式说话,‘千刀万剐’──对一个年纪比你小的男孩子还用这种情绪化的口气,有失格调。”

“可是‘茶余闲话’──”

剑藤突然就像个挨骂的小孩一样垂头丧气,然后转向那人的方向辩解道:

“我为了他拚命努力,可是他完全都没感受到我的心意嘛──我还以为他会更感激我、还以为他会对我说谢谢呢。”

感激?

就连空空都在想她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喝着红茶的男子──剑藤称呼为‘茶余闲话’的人在这一点似乎和空空所见略同,说了一句“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现在什么都还没说明,这时候他怎么可能会感激你?对现在的空空小弟来说,你只不过是杀害家人的凶手而已。”

那人说这话好像很确定总有一天空空会改变想法似的。听见这番带着指责语气的言词──

“可是……”

剑藤好像微微咬住了下唇。

看来这个叫做‘千刀万剐’的人,和‘茶余闲话’说话的时候精神年龄好像会下降。

“我是第一次耶。”

空空原本还不明白这句带着些许不甘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企图。本来还在想她指的是什么,可是之后他立即发觉这句话的含意为何。剑藤应该是指昨天她喂空空吃高烧剂的那件‘工作’吧──第一次?

这是怎样?

用那种方式强吻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要说第一次的话,我也一样啊。

空空心里这样想着。可是同时他也觉得那时候还认为人家驾轻就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他是一个善良的少年,善良到对一个杀光自己家人的凶手都会感到愧疚。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第一次又怎么样,真是不像话。”

反倒是应该和剑藤同一阵线的‘茶余闲话’还更冷淡,无情地对伤心(?)的少女这么说道。之后他啜了一口红茶,彷佛依照礼仪在这时候就应该喝一口茶似的。

“稍微向空空小弟学习学习。他的家人被杀,横尸眼前,同学连同学校一起烧得尸骨无存,而且还有刺客去杀与他相关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人家根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

“想一想你从前遭遇到类似惨剧的情况吧,那时候你整个人神经都不知道断了几根。和你比起来,他的应对进退多得体。难怪饥皿木博士拍胸脯保证。”

空空又在心里暗叫不妙。

他完全没发现那人提起饥皿木这三个字,只觉得大事不妙。

剑藤对他的态度完全没有任何表示,所以空空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他或许的确瞒过了这个实际上有些少根筋、讲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少女──可是似乎没能骗过从先前就坐在房间深处,好像一直在喝着红茶的‘茶余闲话’的眼睛。

不,他甚至没察觉那里有人在看。

所以当然骗不过去。

空空百般犹豫,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如果要挽救失误的话,是不是得一边哭喊一边冲到家人的尸首旁比较好?还是说抱住已经播完学校火灾的新闻、现在正在报导天气的电视机,呼天呛地一番就行了呢?

虽然空空不认为还能挽回什么,可是或许还是应该这么做。

就是因为前一天才刚在诊所接受过那种诊断,害得他没办法立即做出反应。可是该这么做的时候就要这么做,最起码的事情应该要做到。至少在这种情况──他觉得被人认为他对这出惨剧‘无动于衷’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虽然已经为时已晚。

可是‘茶余闲话’好像已经看穿空空内心的纠葛。

“啊,没关系的,空空先生。用不着现在才来假扮悲伤或是震惊。我坐在这里看也能看得出来你的生理还有心理没有任何变化──而且你尽管放心……”

他这么说道。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你去装模作样,假扮感情了。”

“…………!”

“所以你不需要对自己死了家人、死了同学,就连相关人等全都死光也不觉得悲伤的事情感到羞耻──因为我们正是看上你这种素质才来的。哎呀,我的部下教育不周,真是抱歉啊,空空先生。毕竟她没见过多少世面。”

在空空的记忆当中,从未有哪个年纪老大不小的大人,像他那样用毕恭毕敬的语气对自己说话,而且还加上“先生”两个字称呼。直到想起这一点,他才发现‘茶余闲话’是个‘老大不小的大人’。

他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到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由于父亲(就是旁边那个分成两截的父亲)一直都在大学的象牙塔里工作,所以穿着西装的大人对空空来说很眼生,可是‘茶余闲话’就是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他和剑藤一样也穿着鞋子,那双黑亮的皮鞋看起来好像非常高级。

他给人的感觉完全就像是个企业人士,而且还是所谓的菁英生意人。不过就算是企业人士,而且还是所谓的菁英生意人,也绝不会在虐杀现场优雅地享用红茶吧。

绅士。

如果要用一句话表现那人的举止,他看起来就像绅士一般。

“…………?”

空空心中一奇。

这么说来,他发现绅士先生同样也没沾到血迹。不管当时是什么状况,实际动手的人毫无疑问是剑藤,所以他应该不会直接被溅出来的鲜血淋到。可是四人份的鲜血不只染红整片地板,就连墙壁上都溅得到处都是。在这种凄惨的情况下想要不弄脏衣服应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不只是衣服而已。

茶杯、矮桌还有沙发也都没弄脏,彷佛唯独那人的四周张设了一层防护罩一般──

“请容许我纠正‘千刀万剐’──也就是剑藤刚才说的话,空空先生。”

‘茶余闲话’露出柔和的微笑,这么说道。

“我们不是来接你的。我们是来拜托你,恳请你和我们一起走。”

“来拜托我?”

“是的。”

‘茶余闲话’点头说道,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无比。他虽然表现地很客气,但完全不会让人有虚情假意的感觉。

“我们是来拜托你,请你和我们一同为了人类的未来而战。”

‘茶余闲话’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壮阔无比、荒唐万千,可是却出乎意料时有耳闻的台词──然后起身朝空空走来。

就像刚才说过那样,‘茶余闲话’的西装连一点血迹都没沾上。可是他不像剑藤那样闪避血水,踏着悠然的步伐直接靠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为何,就算他一脚踏在血水上、就算血沫飞溅起来,那些血水也不会朝他溅上去,反而飞往其他方向落下,宛如血沫会主动避开他。这应该是错觉,可是空空看起来甚至觉得他的衣服好像会把血珠弹开一般。可是这世上有这种防水加工技术吗?

“恳请你──”

‘茶余闲话’说着,在剑藤身旁停下脚步,然后就在她旁边往已经变色的地毯曲膝、两手撑地,就这么弯下上半身。虽然这就是世人所谓的跪拜姿势,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的下跪动作真的会让人误会,还以为原来下跪是那么优雅的姿势。

剑藤一脸惊愕地看着‘茶余闲话’跪拜,看来她对这个举动的想法和空空似乎不一样。可是她一见状,随即并排在‘茶余闲话’旁边,一边收整裤裙一边也摆出相同的姿势。

剑藤下跪的同时还是不忘避开血水滩。总之‘茶余闲话’似乎就在等她跪下,待两人朝向空空摆出的姿势都到位之后开口说道。

那是一句空空从未听过的话。

“恳请你成为英雄,对抗意图消灭人类的邪恶地球。”

10

空空空小弟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或者是说……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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