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午觉还作恶梦,未免太不划算。
1
‘蒟箬’。
这个名称的由来并不是大家众所皆知的食材蒟箬──和那个软绵绵的食物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真正的由来是花的名字。以花为名称由来乍听之下好像很浪漫,可是再问下去才知道其实是巨花魔芋【注10】,那可就毫无浪漫可言了──因为这种叫做巨花魔芋的花,在日本被称为尸花。【注10:日文名称为烛台大蒟箬。】
2
“我想应该是从我的姓氏‘花屋’联想到的吧,可是怎么给女孩子取这种外号嘛。还是‘世界最丑的植物’,世界第一耶。评价比那个大王花还糟糕,你不觉得超夸张的吗?可是巨花魔芋还真的是……不晓得该说很怪异还是很奇怪的植物,难怪人家会那样说。它的外型啊,让人觉得如果京都塔变成生物的话一定就是那种模样。我倒是觉得没丑到那种地步啦,只是的确会让人吓一跳就是了。可是丑归丑,听说这种花七年才开一次。和它比起来,那个众所皆知的蝉的寿命根本一点都不稀罕了。哈哈哈。”
活泼的花屋潇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她看起来心情愉快,好像打从心里享受与阔别已久的好友重逢的时光。
看来她不是变成鬼冒出来、也不是在开什么恶质的玩笑──空空冷静地接受一切。原来如此,看来这似乎是一种恶质的现实。
如果是现实的话,他就能接受。
不,这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空空原本还以为与自己有关的人全都死光、全都被杀得一个不剩了。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但只要有人还活着,对他而言应该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才对。
空空和花屋过去就是彼此砥砺的竞争对手,看到她还活得好好的,说不高兴当然是骗人的──可是站在他的立场,也不由得心想以这种形式再会未免让人心里怪怪的。不,正因为当事者是他所以才能冷静接受现实。这样惊人的现实,换做一般人的话可能会当场昏过去。
因为花屋活着是活着。
她竟然以地球鏖灭军的一员活在这世上──而且比空空更早加入军队,还拥有副室长的头衔。不只如此,负责把逃过‘千刀万剐’与‘火球人’魔爪的空空关系人杀掉的,竟然就是他这位‘互相砥砺的竞争对手’──就算其他有什么天大的喜事都叫人高兴不起来。
原本以为已经被害的友人反倒是加害者。
空空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三流推理小说的人物──宅院里的人被凶手用狸猫换太子或是死者复活手法‘唬弄’,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他觉得自己今后好像可以用完全不同的心情去读推理小说了。
想归想,那又怎么样?
“可是你真的很厉害耶,空空。我真的吓一大跳。没想到你竟然把那个‘火球人’撂倒了。我老早在想总有一天要和他做个了断,可是一直苦无机会。结果我还在等机会的时候,一下子就给你捷足先登了。嗯,如果是让你超越的话,我也不会那么不甘心,反而觉得很高兴耶。我个人还是不希望自己的竞争对手是那种脑袋不正常的纵火狂嘛。一般来说当然希望自己的对手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不是吗?不然每天日子都过得没什么劲,不知不觉就容易满足于现况。自己的敌人竟然是个人格失败者,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叫人失望了!”
反倒是话匣子大开的花屋,好像连一点所谓的心理芥蒂都没有──她似乎是真的很高兴能够和怀念的好朋友聊天说话。
“老实说我是来帮你的──原本还以为终于有机会能和‘火球人’一较高下了。啊──可是今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吧。不光是因为机会已经被你抢走,那家伙再也没办法战斗了吧。他受的伤太重,没死算捡到,而且现在还躺在加护病房里。运气好一点也是半身不遂吧。这样一来,他的血应该也会被抽掉──算他活该啰。唉,空空,你是怎么打败他的?我好想知道喔,告诉我好不好?”
“……花、花屋。”
空空终于有机会开口讲话了。他不是因为脑子一团混乱而说不出话来,实际上是因为花屋实在嘴巴停不下来,他刚才一直找不到机会插嘴。
现在勉强有机会让空空说话,也是因为剑藤拿茶水过来,饶是花屋再能讲,也暂时闭上了嘴。和上次牡蛎垣与落雁来拜访的时候不同,这次剑藤放下茶杯后没有转身就走,而是直接在桌旁坐下。
“空空小弟,要不要待会再吃饭?你们先聊。”
她很客气地对空空这么说,言行举止当中似乎还有点搞不太清楚空空与花屋之间是什么关系──花屋之前到底是怎么和剑藤说的?剑藤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花屋就是杀害‘漏网之鱼’的凶手……
“不……我肚子也饿了,如果剑藤姊能帮我准备的话,我会很高兴。花屋,你应该也要吃吧?”
“啊、嗯──那我就吃吧。”
花屋毫不客气地对剑藤这么说道。这种厚脸皮的态度确实就是空空熟知的花屋。自从那天之后已经有三个礼拜没和她说话,可是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改变。
至少──
他不认为自己认识的‘花屋潇’从里到外都是假装出来的──她的一切都是伪装,又或是──
──左在存。
空空实在不认为过去的她都是‘拟态’。
“我好羡慕你喔──空空。所有少年的梦想就是和年长的大姊姊同住一个屋檐下,对不对?小色狼!”
“……嗯,是啊。”
空空觉得要是否认的话对剑藤也是一种冒犯,所以只是含糊地点点头,把花屋的话应付过去。回想起来,空空和花屋之间的对话从以前好像就是这样。每次都是吊儿郎当的花屋说话,空空应声──考虑到性别与年龄,空空总觉得两人的关系应该相反才对。可是至少对他来说,这种距离感让他觉得很放松。
两人在少年棒球队互相切磋。毫无疑问因为有花屋的存在才会有现在的空空──想到这里,空空脑海闪过一个念头,疲惫的脑袋想到一件事情。
“花屋。”
空空看剑藤走进厨房准备做饭之后,开口问道:
“你之前放弃打棒球,就是因为要加入地球鏖灭军吗?”
“嗯?不是啊。我在不打棒球之前就已经是军人了……就算一边打棒球应该也能成功吧。啊~不过那也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
就算一边打棒球应该也能成功,这句话让空空很介意──他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地方很不自然。可是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自然。
怎么搞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行了,脑袋已经不想再运转。不是面对或是逃避现实的问题,他已经累坏了。空空之所以现在还没摊平,还能继续活动,只是因为他想要吃剑藤做的料理而已。
……不对不对,谁做的料理应该不是重点。
“啊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嗯?”
“花屋,你应该有上学吧?”
空空之所以察觉这件事不是因为他的直觉特别敏锐,单纯只是偶然而已──可是只要想想其实也能明白。‘蒟箬’比剑藤更早加入军队。四年前──当时她还是小学生。
问题不在于棒球云云──因为她甚至没有休学,一边当学生一边当军人。
可是这种事真的可能吗?
在隶属于地球鏖灭军的同时,还保有国中生的身分──
“啊,嗯。实务运作大致上都是‘茶余闲话’的工作啦──我虽然是副室长,其实就像是领个荣誉职位一样。”
“室长是挂门面,副室长是荣誉职位……?有这种事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有好处。你看,多亏我还没完全脱离社会,所以空空才能加入地球鏖灭军啊。”
“咦……什么意思?”
“不是我介绍饥皿木老师给你认识的吗?我呀,从以前就觉得空空有成为英雄的资格,想找你加入我们。我一直想找个什么办法向军队介绍你,老是没有适当的机会。要是随随便便提起的话又会变成泄漏机密。所以你来找我商量集训时发生的事情,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
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道,好像连一点罪恶感都没有──脸上反而挂着笑容,彷佛安排了一场大大的惊喜,好像在说‘吓到你了吧’。
有些人的确喜欢这种惊喜──可是如果是庆祝生日也就罢了,莫名其妙被人设计一个惊喜导致生命完全变色,也只是让当事人不知该做何反应。
空空心想是不是该发脾气,是不是该情绪激动地责备她说:‘就是因为你,害我的人生变得这样一团糟’──可是为了这种事情犹豫就代表自己其实一点都不生气、也不激动。
要是剑藤不在场的话,空空或许就会这么做。可是他才刚刚反省自己不该装哭欺骗剑藤,所以最后还是没有假装生气──
“饥皿木老师……你是指饥皿木医生吗?开设饥皿木诊所的那位……”
他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说他也是地球鏖灭军的人啰……?”
“不,他不是军队的人。饥皿木医生只是协助我们而已──就我所知,身为军人又还没脱离社会的,大概就只有我吧……嘿嘿,我有点小骄傲呢。”
花屋咧嘴一笑这么说道。空空记得饥皿木博士与花屋的‘邂逅’,应该是在‘巨声悲鸣’发生之后──他听说好像是以谘商辅导员的身分到学校来的饥皿木博士,接受当时该校学生的花屋谘询……那个说法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那饥皿木医生现在还在那里开诊所啊……唔~~”
就像先前误解花屋已经死了一样,原本空空还以为饥皿木博士在事前与自己有过往来,搞不好已经死了。可是既然他还活着的话,空空暗想着不晓得能不能去见他、要不要见他。
因为饥皿木博士向地球鏖灭军提出建议,才造就空空现在的状况。可是‘撇开那件事不提’,他勘破了空空的人性面,也确实让空空的心里好过些。
虽然因为花屋潇与饥皿木博士这些人害得自己陷入绝境──甚至可以说坠入地狱。不仅如此,所有与他相关的人还因此遭到虐杀,可是空空这样还能‘撇开那件事不提’,一般人恐怕很难体会他这种性格吧。
可是如果要用一句话说明他现在的心境,那就是这句──
‘往事既已,又能奈何’
被杀的家人与朋友现在也不可能活过来了,既然这样,那就应该庆幸花屋与饥皿木博士──这些自己抱有好感的熟人还活着──他是打从心底真的这么认为。
“其实我老早就想来找你了,可是‘茶余闲话’禁止,不让我来。现在禁令已经解除,所以我就来找你啦。”
“禁止……为什么?”
“谁知道,可能因为他羡慕嫉妒恨吧。空空可是很受大家喜爱的喔。”
虽然花屋这么回答,可是空空认为她应该是在装傻。每次当花屋有什么事情不能说或是不想说的时候,她就会像这样装傻。
既然这样就不加多问,这就是做朋友的规矩。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空空少年过去虽然交友众多,可是不管和谁都只有一定程度的交情,没办法进一步发展更深厚的情谊,或许就是因为他这种想法。
事实上为什么花屋在今天之前一直不能来看看空空这位‘熟人’、为什么‘茶余闲话’不准她来,这是因为军队研判花屋以‘蒟箬’的身分负责杀害与空空有关的人,而且还主导策划了这一整出虐杀剧,和她见面对英雄来说可能有害而无利──才怪。
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让空空与杀他家人的剑藤同住一个屋檐岂不更危险?就如同空空现在表现出来的反应一样,就是因为他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所以才会倒这种楣。
‘茶余闲话’告诉花屋禁止和空空见面的理由,其实单纯只是因为‘他们两人是旧识关系’──也就是他主张无论如何必须先把空空的意识与‘从前的世界’隔离开来。让他住进这种新公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既然是因为这个理由,照理来说空空本来会有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都不能和花屋见面──还会认为她已经被杀,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后来‘火球人’这个地球鏖灭军中数一数二的危险人物,好死不死竟然和空空打了起来。‘禁止会面’的命令也因为这个紧急事态的发生而解除。虽然逼不得已,不过还是解除了。就像剑藤接到通知后就立即返回日本一样,牡蛎垣虽然没有放弃开会的职责,但他也打电话回总部,想办法解决问题。
也就是下令花屋──‘蒟箬’出动。对牡蛎垣来说,这个决定虽然颇令他为难,可是也别无他法了。
结果就是在花屋到达现场之前,英雄与反英雄的对决就已经结束,而且最后的结果还跌破众人的眼镜,所以根本没有救世主登场的机会……可是已经解除的‘禁止会面’命令当天没有重新生效,所以花屋就趁这个机会(对牡蛎垣来说则是被她逮到这个机会)跑来和老友见面。
花屋没有把这些背景原因说出来,只用一句‘谁知道’装傻带过去,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她的行为是游走在灰色地带,趁牡蛎垣──也就是趁上司之不备。可是实际上比较大的原因是因为她不希望空空对这段友谊产生质疑。
难道只因为上司禁止就不肯来看看自己了吗?空空想必不会这样责怪花屋,可是她也忍受不了空空心里可能会这样想──似乎是这样。
让人惊讶的是这个少女、这个国中二年级的十四岁少女──
这个年纪比较轻的友人现在落到这种处境,完全都是她一手促成──可是直到现在,她仍然对自己与少年之间的友情深信不疑。
“哎呀,总之能见上一面真是太好了,也幸好你安然无事。今后我们就这样想办法一点一点培养关系吧。其实我呀,自从上了国中之后就一直没有机会和你玩,寂寞得很呢。”
“可是如果你继续打棒球的话,说不定就可以见面了。”
“比起棒球──”
花屋说道:
“──拯救人类更吸引人啊。”
“…………”
她刚才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指这件事吗?
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来毫无犹豫,更让人感觉到她是打从心里这么认为。就和‘茶余闲话’与‘千刀万剐’一样──她也和地球敌对。
绝对不像现在的空空这样──
别无选择之下──为了生存下去才加入这个组织。
空空明白了这一点。
说实在的,在他的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期待……不过一方面也觉得为这种事感到失望似乎也说不过去。他只是白操心了一场,担心万一花屋也和在存一样找自己逃亡的话该怎么办。
他没有任何感觉。
“晚饭准备好了,尽量吃吧。”
这时候剑藤回到桌边,然后手脚俐落地把三人份的食物一一摆上桌。空空觉得这三个礼拜下来,剑藤包括厨艺等等做家事的能力都有提升。
真是不可思议。
不光是家事,三个礼拜一直做同一件事的话,不管是男女老幼都会有所成长。可是正值成长期的空空却没办法把‘人类会自我成长’的现象纳为己有。
“我要开动了。”
“开动啦!”
“开动。”
三个人异口同声说了之后便开始用餐。就连下厨做菜的剑藤也是说开动而不是‘请慢用’,也就是说她这句话是对食材说的。
这些人屠杀怪人,有时候也会杀害人类。
就连共同并肩作战的伙伴都打成了废人──
可是他们却怀着敬意对动植物的生命说‘我开动了’。
3
花屋好像真的只是逮住机会跑来和空空见面而已,吃完晚饭之后就回去了。不,她回去之前──
“至少让我洗洗碗筷。”
──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还把餐具洗干净。虽然剑藤坚持不让空空踏进厨房一步,可是她似乎不太介意让花屋这个即使只是挂荣誉职衔,在立场上仍是副室长,也就是自己上司身分的人动手洗碗筷。
说不定她对这种上下关系的观念还挺有弹性的。
“真是辛苦你了,空空小弟。”
花屋回去之后,剑藤对空空这么说道。
“发生这么多事情,你一定累了吧。我已经把洗澡水放好了,你就快去洗一洗,今天早点睡吧。”
“……好的,谢谢你。”
空空颔首,然后往浴室走去。要是说起他真正的想法,其实他认为必须和剑藤多聊聊关于在存──也就是‘小狼’的事,可是感觉剑藤似乎在无言之间拒绝谈起这件事。
她说已经听说过了。
光从这句话,空空不晓得她是在哪里听说,又是如何听说的──可是要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的话,那就是他们吃晚餐的时候,那只在房间一隅看着他们用餐的小狗、那个少女已经不在了。
光是这样,空空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剑藤。
再说在存就像是代替空空而死──虽然空空不是百分之百这么确定,可是他也已经想到或许‘火球人’最初是对准驾驶座打的。
而且如果空空没有帮助在存逃亡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不,要是他不帮忙,可能就只是变成在存一个人逃跑,结果还是会被‘火球人’烧死。
难道自己一个人的行为能改变的未来终究还是有限吗──到头来他能够选择的或许就只有要如何死去而已,就像在存那样。
“啊……对了。”
空空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严格说起来,应该是洗澡前脱衣服的时候,看到自己右手腕上的项圈让他想起一件事。最初他只是把项圈挂在手上,可是现在已经调整过皮带,就像戴手表一样服服贴贴地绑在手上,所以不怕会掉。
这东西叫做‘共鸣环’。
听说这个配给品就是这么称呼──结果到现在,空空还是不知道这东西要怎么用。这东西是他当时趁乱带回来的,就这样给他继续拿着或许确实恰当。他认为除了剑藤以外,如果还有第二个人应该保管这个项圈的话,那个人就是自己了。
只是既然要保管的话,他还是想知道该怎么用。这种想法应该不是什么穷人心态。剑藤是‘小狼’的搭档,应该知道项圈的用法,本来必须去问她的……可是或许也不急于一时吧。要是问起这个项圈的话,免不了就会提到在存的事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问吧。
空空这么想道。
他昨天……感觉还是今天……才刚刚和人搏命──可是现在就已经能够冷静地等待尘埃落定。虽然这份沉着主要是来自于他的个性,可是这件事情日后会让他后悔莫及。
此时还有此后,因为空空偶然为之的体谅,或者说他习以为常的过度体谅,造成他到最后都没有机会从剑藤口中问到‘共鸣环’的使用方法──这毫无疑问是严重的过失,要是以稍微辛辣一点的语气描述,这时候他选择的‘拖延’行为将会导致未来产生巨大的变化。
剑藤也以为空空已经从在存,或是从军队的人口中听说那个项圈的使用方法──所以要是空空不主动去问的话,剑藤根本不会跟他说。
他还没有培养起身为英雄的自觉。
所谓的英雄──
必须要行动才能彰显出价值、要行动才能展现出活跃。
4
这件事本来不会发生,也无从发生。不过就算在构造上不可能发生、在机率上不会发生,任何时候也总是免不了有些粗心大意的失误。身经百战的‘火球人’会栽在菜鸟英雄空空的手上也可以说是粗心大意的失误吧。有一种说法,人做事‘犯错’的机率平均是一百次中会有一次。
这天晚上,空空空‘犯了错’,而剑藤同样也‘犯了错’──所以可以说这件事发生的机率是万分之一。如果是万分之一的机率,或许也能说只要两人长久同居在一起的话,早晚一定会发生。可是考虑到这是因为空空空今天晚上累到筋疲力竭、剑藤犬个也在今天晚上失去‘小狼’才演变成这种局面,或许还是只能说这件事照理来说不应该会发生。
“啊──啊。”
大半夜当中,空空听到这声悲鸣而醒了过来。他原本以为自己累成这样,绝对是一觉到天亮,所以还很意外自己竟然会在黑暗中恢复意识。他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现在是几点。
不──是没空理会现在是几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开始这声音让空空的背脊一凉。不,这不是因为空空少年特别胆小──现在还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之中,应该没有一个人听到突如其来的悲鸣声不会感到戒慎恐惧吧。‘巨声悲鸣’是全体人类都经历过的惨剧。
半年前有三分之一的人类都因为‘巨声悲鸣’而死亡──可是这声悲鸣听起来不一样。这不是地球的悲鸣,而是人的悲鸣声,而且是从非常近的地方传来。
“剑藤姊……?”
要从惨叫声听出是谁的声音并不容易,可是空空凭直觉认为这是剑藤的声音。
他的直觉正确无误,那就是剑藤的声音──那道悲鸣照理来说本来不会传进空空耳里。可是这一天疲惫不堪的空空在洗完澡之后就倒在床上大睡特睡,那时候他没有关好房门。他自己以为已经关好了,可是房门却留了一条缝。
而剑藤也是一样,没有关上房门就上床睡觉。原因同样也是因为疲劳,而且是精神上的疲劳。虽然她在空空的面前强打起精神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可是失去左在存──也就是‘小狼’对她内心造成的打击比空空想像中还更严重。
他们两人都各自疏忽没把门关好就上床就寝,虽然只是出于偶然。可是只要想一想,这其实是必然会发生的偶然。就是因为这个偶然的机会,导致剑藤犬个的悲鸣声在这栋隔音完善的公寓里经由走廊传到空空空的耳里。
而空空理所当然会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觉得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下床走向隔壁的房间。他绝对不是忘了之前敲门没有人应声,擅自开门进去之后发生的意外插曲,可是现在他可顾不得敲门了。
房间里现在还传出阵阵悲鸣声。
空空判断现在事态紧急,就像撞门般把门打开。
“剑藤姊!”
他对躺在床上作恶梦的剑藤──抱着棉被恶梦连连的剑藤喊了一声。可是他的呼喊也被剑藤的悲鸣声盖过去。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剑藤就像是翻跟斗般用力转了个身,差点没跌下床,看得空空捏一把冷汗──甚至觉得她好像中了邪。空空先回到门边把电灯打开,原本以为房间变亮之后剑藤或许就会醒来。可是事与愿违。
剑藤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样子,彷佛感受不到任何光亮或是声音。
“剑藤姊!”
空空莫可奈何,只好伸手去摇剑藤的身子。他不想用太粗暴的方式叫醒剑藤,可是现在的状况已经很粗暴了──要是照现在这样放着不管的话肯定会有危险。
“呜──啊啊啊。”
空空想要摇醒剑藤的动作似乎让她感到很厌烦,挥手甩了过来──手指打在空空的脸上。因为正好被指甲抓到,空空感到一阵剧痛。可是他理都不理,摇晃剑藤的身子。
“剑藤姊!剑藤姊!剑藤姊!快起来,剑藤姊──剑藤姊!”
原本空空出力的时候还有些顾虑,可是他打定主意使劲摇晃剑藤──这么一摇才总算把剑藤给摇醒。她就像是刚洗完三温暖一样大汗淋漓,眼神恍惚,刚才的狂态彷佛像是演戏一样。
“……空空小弟?”
剑藤以徐缓的语气唤了他的名字。
“已经天亮了吗……?不、不对………啊。”
虽然精神不济,可是醒来之后过了几秒钟她似乎就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开着灯的房间、时钟指针指出的时间,还有同居人额头被抓伤流血的模样。
“对……对不起。对不起……那是……被我抓伤的对不对?”
“没事的。”
其实不是真的没事。第二天他们请了军医到房间来,空空将会因为这个伤口缝上两针,可是他还是忍住疼痛这么回答。现在不是接受人家关心的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发生什么事……?作恶梦了吗?”
虽然空空觉得作个恶梦应该不至于错乱成那副模样,但他还是问了一个普通来说较为适当的推测。
“不……不是的。这……这是常有的事。我晚上……常常睡不太好……”
如果换个情况的话,剑藤应该不愿意解释吧。这不是什么值得主动积极向人提起的事情。站在她的立场,她必须要照顾空空。而且不管牡蛎垣怎么说,她自己还是有根深柢固的自我意识,认为自己是‘前辈’身分,不愿意在空空的面前示弱,说难听一点就是非常顾面子。
可是如今空空、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额头被剑藤抓伤,额头还在淌血。可是他连擦都不擦,就这样看着剑藤──要她这时候还保持沉默,她办不到。
“特别是结束任务的当晚,更是严重……今天虽然……没有任务……可是因为‘小狼’她走了……”
“…………”
丧失宠物症候群。
要说空空早就料到这一点,情况确实也和他先前担心的一样。可是亲眼看到实际状况、亲身体会到实际状况,他还是感到这句话的涵义还远不足以形容。
她失去的不是宠物,而是家人。
对剑藤来说,这是她第二次──失去。
而且前后两次都是‘火球人’造成,当然会引起情境重现的现象。
看她那狂乱的模样、被恶梦侵扰的模样──说得夸张一点,她好像会这样子永远一睡不醒。不对,这绝对不是夸大其词,要是睡眠品质长久下来一直这么糟糕,空空认为她的身体绝对撑不住。
“……你没事吧?”
虽然空空自己也认为这个问题真是蠢到不行,但他还是问了。
“最好去看个医生……”
空空心想难不成自己打算介绍饥皿木给剑藤,但还是这么说下去。结果剑藤摇了摇头。
“不能去医院,不能去。去了我就没办法战斗了。”
“…………”
“我想要保护人类,想要和地球战斗。我想要打倒地球。”
剑藤低声喃喃说道。这句话不只是对空空说,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
“直到现在,我还是想当个英雄。”
“可是……”
空空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英雄。虽然空空现在被当成英雄看待,可是并不是他自己想当的──只是觉得当个英雄还不错,不但不用死,而且还能获得优渥的待遇。他心里知道别的不说,至少可以确定自己的生活水平比家人遭到虐杀之前过得更好。不过也仅只如此而已。
到底是为什么。
是什么原因让剑藤这么渴望战斗,空空没办法理解──不过他确实有心想要了解。
没想到我会有这种想法──
“那……吃几颗精神屏蔽剂……”
“要是吃太多的话,药效会减弱……其实现在效果已经不太明显了……”
剑藤无力地干笑几声。也许是由于她竟然让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少年操心,对现状感到很可笑。换句话说,这或许是她自嘲的微笑。
“要是有‘小狼’在的话就好了……”
可能是因为太疲惫了吧,她口中不经意地吐出这句话来。
剑藤把原本抱在怀中的棉被放开,一边说道:
“不晓得为什么,真的很不可思议,可能会作恶梦的晚上只要抱着‘小狼’睡觉的话,心情就会很平静。可是从今天开始,就连抚平我心情的‘小狼’都会让我作恶梦……”
“…………”
宠物疗法竟然直接造成宠物丧失症候群。一手伤人、一手抹药。这么一想,这种两面手法也未免太残酷。
而且‘小狼’既不是动物,也不是宠物。
“‘小狼’是个人……”
剑藤低语道,言语中满是悲痛。
“我一直把她当成狗来养……做了很不人道的事。那孩子一定非常恨我吧。”
“不是那样的,剑藤姊。”
空空开口说道。他认为剑藤确实做了很不人道的事,可是她的观点不对。空空认为剑藤把自己当成主犯看待的观点不对,所以对她说道:
“在存妹妹……‘小狼’和我曾经说过话,至少那孩子没有埋怨过剑藤姊。对于把自己当成实验白老鼠的地球鏖灭军,她好像抱持着怨怒、仇视以及种种恨意之类的感情……可是她对和你一起的生活一点都不觉得痛苦。‘小狼’说起你的时候……没错……有一种很亲昵的感觉。”
接着他又补上一句。
“她好像很喜欢你平常帮她准备的牛奶。”
虽然空空觉得自己对剑藤说的这番话多少有些自我意见,或者该说稍微扭曲了事实。可是他自作主张地认为这一点小事在存应该不会追究。
因为在存虽然被剑藤像那样当成狗在养,可是奇怪的是,她对剑藤还是抱有好感。至少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的太好了。可是这件事应该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放下的……而且除此之外……不光是这样,我也──”
剑藤静静地说道:
“我也很难过‘小狼’死了。”
“…………”
老实说,空空不了解这种感性,所以他心里还是存有几分妒意──嫉妒剑藤能够真正为了在存的死感到悲伤。可是反之要是剑藤没有表现出悲伤情绪的话,烦恼自己感觉不到悲伤的空空照样也会觉得嫉妒。仔细一想,自己还真是任性的人。
“‘小狼’一不在的话,你经常都会这样吗?”
“不,当然不是经常啊……这种事要是经常发生的话可是会要人命的。可是只要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大概都会作恶梦。”
“这样子还能好好休息吗?”
“嗯,还好啦……有时候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反而就不睡觉。因为要是一睡就会更累……像今天,我就知道很可能会作恶梦……结果还是忍不住睡着了。”
剑藤噗地一拳打在刚才还抱在怀里的棉被上。
“光靠棉被果然没办法取代‘小狼’啊,这可是羽绒被耶。”
“……因为羽绒被用的是鸭子的羽毛嘛。”
这段傻不愣登的对答虽然和对话主旨毫无关系,可是好像很受用。剑藤似乎觉得有趣,表情自然而然地稍微露出一点笑意。
“我在很久之前发现只要抱着某个东西睡觉,就能睡得很好……那时候还没和‘小狼’住在一起。当时因为‘巨声悲鸣’刚发生过没多久,而且上面又说我没资格当英雄,一些事情都让我很没安全感。生活上的起起伏伏会让一个人情绪很不稳定呢。最初我是抱着‘破坏丸’睡觉。因为我担心可能会被杀掉,觉得很害怕,所以就想干脆抱着武器睡好了。睡过一觉之后,发现这样能够睡得很安稳。在那之前我虽然知道吃药对身体不好,但还是一直服用精神屏蔽剂,可是之后就算不吃药也能睡。而且白天醒着时候的身体状况也变好了……只是后来‘茶余闲话’骂了我一顿,说这样很危险,要我不要这么做。他说要是抱着武器睡觉,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
那些道具有可能会出差错吗?那只项圈因为戴起来不会有什么不便,所以空空现在一直都戴在身上,不晓得安不安全。睡觉的时候是不是拿下来比较好?可是他不认为从前在存睡觉的时候有把项圈拿掉。
“先不管会不会故障,说危险也的确很危险……之后我又试着抱过很多东西,有些东西一点效果都没有,但是抱着硬碟录放影机睡一觉之后,结果还满好睡的。”
“硬碟录放影机……?”
那个用来录电视节目的机器吗?
空空认为那东西的形状有点不太适合……应该说一点都不适合抱着睡觉。不管是重量、硬度或是危险性,都和抱着真刀睡觉差不多。就算剑藤因为精神状况不安定才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但空空还是认为这有点太夸张了。虽然很夸张……或者说因为如此夸张,听起来更像是一回事,这才吓人。
“只是因为抱着录影机睡觉,搞得我肌肉酸痛……之后‘小狼’到我家来,她真的好可爱。也不是说刻意尝试,只是我一眼就觉得如果抱着这孩子睡觉的话一定可以睡得很安稳。”
知道我不会为恶梦所扰,能够好好睡觉。
剑藤说道,语气中满是怀念之意。
“我甚至还以为军队是为了这个原因特地把‘小狼’配给我的──结果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只是为了做实验而已。”
“说不定他们确实也有这个打算。”
空空把自己之前想过的念头告诉剑藤。至少如果牡蛎垣,甚至是军队组织那时候已经对剑藤的症状有所了解的话,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就算他们真的有那种打算,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只是帮倒忙而已。
因为现在剑藤就是因为在存而被恶梦所苦。
空空也不了解作恶梦这种感性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他被喂食高烧剂的时候虽然也睡得不好、作过恶梦,可是就连家人全数惨遭杀害的当天晚上,空空也没流一滴眼泪,照样一觉到天亮──一想到当时自己熟睡的时候,杀害他家人的剑藤却在隔壁房间恶梦连连,空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甚至感觉所有的一切都走样了。
他和剑藤到底是谁比较正常?
家人遭到杀害还能一如往常的少年,与杀害少年家人之后恶梦缠身的少女──空空不再思索。不用想了,这种事还需要想吗?
当然是他们两个人都不正常。
可是在地球鏖灭军当中,他们两人都是‘属于正常范围’的人物,而且也需要他们的力量。就算不假思索随便说些担心剑藤的话,把她送进医院去──要是剑藤因此失去在军队里的栖身之地,以空空的立场,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剑藤姊。”
空空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上述的原因,可是如果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可以请你抱抱我吗?”
“咦?咦?咦?”
剑藤愣了愣,一脸好像没听懂空空说了什么的表情。空空继续对她说道:
“让我代替‘小狼’,这样的话说不定你就不会作恶梦了。”
“……啊,是这个意思啊。”
吓了我一跳。剑藤这么说道。
空空不知道什么事吓了她一跳,可是他也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非常文不对题的话来,可是既然都已经说出口了,他也没办法再当作没说过。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已经很难说什么“当我没说过这句话”。不是很难,而是很难堪。
“我实在看不下去,而且也听不下去了。”
“没、没事啦……不用担心……我这样说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吧。你想想,今天是我不小心门没关好就睡着了。可是以后我一定会注意的。”
“这样根本没有解决问题。”
“是没有啦……”
“就算把门关上、就算因为关了门我听不见,可是一想到剑藤姊可能在隔壁房间作恶梦,我也会担心得睡也睡不好。”
真的会这样吗?
就连死了双亲都还能高枕安睡的自己,会因为想到他人可能正在作恶梦就睡不着觉吗?非常可疑。实际上就连在存丧命的今天晚上,在他听到剑藤的悲鸣之前也还睡得很好。可是就算是空空,在他心里还是能够区分‘过去式’以及‘现在进行式’。
所以空空对自我内心中一点类似人性的物事抱持期待,认为自己一定会很担心。
“那、我再换到隔壁的房间去好了。”
“不是,我说过这样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就算从隔壁房间换到隔壁的隔壁房间,那又怎么样?”
“嗯……说得也是。”
剑藤似乎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很失望,更显消沉。看到她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空空更是觉得不能弃她于不顾,继续说道。
“请把我当成‘小狼’,抱着我睡觉。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一切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可是空空小弟不是‘小狼’啊。”
“不是‘小狼’也无所谓。什么东西都行,请你把我当成你的宠物。”
空空挺出上半身,彷佛在展现他打死不退的决心。
“我愿意当你的狗。”
“…………”
剑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可能是被空空前所未见的强势态度给吓到,或许也可能只是空空这番在某种意义上有欠思虑的话让她无言以对。剑藤对自己把左在存这个人当成宠物、当成小狗看待怀有很深的罪恶感。虽然不知者无罪,可是说难听一点,空空的这番话对剑藤来说甚至有些残酷。
可是剑藤和他一起生活超过三个礼拜的时间,她非常了解对空空空这个感性异于常人的少年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诚意展现方式了。
“谢谢你,空空小弟。听到你这么说,我非常高兴。可是不行这样,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要照顾你,不可以像这样给你添麻烦。”
“我不觉得麻烦。如果因为立场不如我,你就要拒绝的话。那我就利用我高于你的立场下命令,命令你抱着我睡觉。就算牡蛎垣先生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我只要说这只是一个害怕寂寞的小孩在撒娇,我想他一定会接受。”
“…………”
害怕寂寞的小孩。
在这种情况下,剑藤甚至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反而指的是自己,可是如果空空这么坚持的话,她也没办法拒绝。反过来说,剑藤觉得自己真是差劲,竟然让空空说出这种话。至少要是她怀着这种心情睡‘回笼觉’的话,待会肯定又会作恶梦──肯定又会大声哀号。
她在许多事情上已经几近极限,这也是事实。
不光是在存的事情而已,还有许多状况。
“我明白了,来吧。”
“是的。”
空空先离开剑藤身边去关灯,房间笼罩在黑暗之后把门重新关好,然后依言又回到剑藤身旁──剑藤张开双臂,把他抱住。
仔细一想,他跨过生死关头之后在玄关被剑藤抱个满怀还只是不久前的事。虽然这是第二次拥抱,可是或许是因为空空强烈意识到两人抱在一起的行为,所以比第一次还更拘谨。虽然他还是没能伸手回抱住剑藤,也因此剑藤抱他抱得更紧了。
“要睡了喔。”
“好的,晚安。”
“晚安,空空小弟。”
两人身子紧贴在一起躺在床上,一起闭上了眼睛。
空空立刻就进入梦乡,而剑藤也没有作恶梦,一场好眠。
5
一觉起来之后,只有空空自己一个人。看到房间摆设完全不一样让他心脏一跳,可是他立刻想起来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剑藤的房间。对了,昨天晚上听见剑藤姊的悲鸣声,之后就──空空依序回想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整个人羞得不得了,害臊到很想一死百了。
昨晚自己做出的行为真是无理又荒唐……虽然空空也是认真为剑藤着想之后才会做出这种决定,可是想到剑藤说不定只是顺着他的幼稚行为而已,空空就觉得这个早晨真是糟透了,才一起床心情就掉到谷底。
……不过可以确信的是,虽然昨晚两人同床共眠,至少他没有再被剑藤的哀号声吵醒。既然这样,他相信自己的行为绝不是毫无意义。就当作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空空这么心想,勉强把一大早就袭上心头的强烈自我意识扫出脑海。没事的,只要想着自己是代替在存、只要能够稍微取代她的存在,丢这么一点脸也无所谓。
“…………”
他转念又想。
空空一边挂念着在时间上恐怕已经先起床去准备早餐的剑藤,一边转念又想──为什么在存那么容易就被杀掉?
回到家里、回归日常生活──没错,现在在这栋公寓里的起居就是空空的日常生活──经过一晚之后重新回顾,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存会那么简简单单就送了性命。
‘火球人’确实是个厉害的强敌没错──实际和他交手过的空空在某种意义上比任何人更深刻体会这件事。虽然他侥幸赢得胜利,可是回想起来,他也知道那是多么冒险的事情。
所以空空认为就算双方真正斗起来,‘犬齿’应该也赢不了‘火球人’──就算不至于轻而易举、三两下就被打倒──可是既然被他盯上,不管有没有送命,在存的逃亡大戏就已经是失败收场了。在存没有发现剑藤不在时有人代替她监视,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宣告她的计画失败。
可是为什么──就算计画失败,可是为什么她会那样──就好像是‘哪里出了差错’似地送掉性命?这件事让空空百思不解。
就算想破脑袋,空空还是搞不懂这件事,不过他仍然继续思索──比方说在存因为什么原因自己选择一死;或是她只是假装死亡(‘拟态’吗?),其实人还活着;或是另一种发展,她显然是为了保护空空而死;或是留了一封信给空空等等。要是有这些背景缘由的话,说不定他就比较能接受了。又或者空空就是靠着她遗留下来的项圈才得以打赢‘火球人’之类──
可是她就‘只是丢了性命而已’。
刚才想过的背景理由一件都没有,就这样死了。
到最后,这件事实给了空空一个认知──就如同地球上三分之一的人类因为听到‘巨声悲鸣’,毫无缘由就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遭到淘汰一样,在地球鏖灭军中一个人的生死也是毫无缘由、不明不白。
即便这个地方与一般日常生活完全隔绝,就像是世界的黑暗面一
样。可是在这里还是会有人莫名其妙死去、遭到杀害、偶然打赢战斗、受到痛苦折磨、与故人重逢或是作恶梦──有时候还会被人抱紧处理。
空空认为到头来一点改变都没有,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改变。
就算所有家人呜呼哀哉、朋友命丧黄泉,相关人等一个不留,世界还是世界──空空空仍然还是空空空。就算被人吹捧为英雄,他也不会因此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认为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这个阶段就感到满足,因而停止思考、驻足不前是非常危险的事──可是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原样,‘没有任何改变’的结论,对现在的空空来说非常具有魅力、难以抗拒。
在存其实只是赌输了而已──这句话恐怕是最正确的表现方式,既然如此空空就有必要好好思考在存赌输的原因是什么。不懂得从失败中学习教训的人还会再次遭逢失败。不管在哪个世界,不管是光明面还是黑暗面,这句话也都是共通的法则。
6
“趁我现在还想讲的时候先讲清楚好了,空空小弟。”
吃早餐的时候,剑藤就好像是随口顺便提起似的,突然开口这么说道。所以空空也没想到接下来她会说出这种话,吓了好大一跳。
“要是空空小弟像‘小狼’一样逃跑的话,我就必须杀了你。”
“……喔。”
虽然空空没有做出那种老掉牙的反应,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可是这也是因为他的嘴里恰巧没有含东西。要是这时候他嘴巴里有东西的话,或许还真的会喷出来,或许还真的会变成这种如搞笑短剧般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就像‘火球人’杀死在存妹……杀死‘小狼’那样是吗?”
“严格说起来应该不一样,因为‘火球人’原本只是在我出外不在的时候代替我监视空空小弟而已──因为‘茶余闲话’与‘火球人’都不晓得‘小狼’的真实身分。我想要是‘茶余闲话’知道的话、要是他好歹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的话,应该就不会派‘火球人’来监视了。可能会改派做事比较灵活……应该说对你下手会比较轻的‘蒟箬’来吧。”
“‘蒟箬’……你是说花屋吗?”
“对你”云云的说法让空空很介意。照剑藤这样说的话,‘蒟箬’似乎也是个死脑筋说不通的人。
“事实上今后要是我不在的话,应该就会由她负责‘监视’空空小弟吧……应该会这样安排。对,现在我这样和你住在一起,有很大的原因就是为了要监视你。”
“…………”
空空的感想就是‘这种事为什么要特地讲出来’。他认为既然先前一直都没说,今后也干脆别提就好──空空不了解为什么剑藤突然改变心意,想要‘坦白’这些事。
所以他自己也不多加思考、毫不修饰地直接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特地说这种事?为什么改变心意,想要坦白出来呢?”
“可能……是想要道谢吧,谢谢你让我一觉好眠。反正他们也没说要我瞒着你……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怎么样。更重要的是我觉得空空小弟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事。”
剑藤这么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带着一点羞涩。空空看不出她的心境变化……应该说非常难以理解。他勉强听懂的就只有开头的部分,她这么做好像是为了要答谢昨晚空空陪她一起睡觉。
“你现在也是一样。明明有可能被我杀死,但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不是,因为我又不会逃走。”
“就算你不逃,可能还是会因为我有什么误会而被我杀掉啊。”
“误会……这个嘛,或许的确有这个可能。可是要是这样说的话,所有人总有一天都难逃一死。那些和我有关系的人应该作梦也没想到,只是因为和我认识就被杀掉──更别说还有‘巨声悲鸣’的事情了。”
就连在存妹妹也是死得莫名其妙。
而空空自己在和‘火球人’对战的时候,有好几次就算真的丧命也不足为奇──所以就算知道剑藤事实上身负这样的任务,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反而觉得很放心……我认为剑藤姊不会像‘火球人’那样胡作非为……”
家人被剑藤所杀、昨晚又亲眼看到她精神那么不稳定的一面,可是空空少年还是能够淡然地说出这种话。真不知道他有没有识人的眼光。
虽然他有识破怪人的眼光,却不知道能不能识人。
不过和那个‘火球人’比起来的话,或许任何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吧……
“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嗯,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觉得心情很沉重,因为很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
“当然会过意不去啊。空空小弟都说每天晚上要让我抱着睡觉了,而我竟然还得偷偷摸摸地监视你。”
“每……”
每天晚上?
从今以后每天晚上?
空空倒抽一口气。咦?我有说过这种话吗?印象中好像没说过耶。可是反过来看,他也没把话说死,说只有今晚或是只有一次之类的。这个问题空空并没有特别深思过,可是只有一次、只有昨晚让剑藤睡得好也不能算是‘根治’、并没有‘迎刃而解’。要是等她作恶梦之后一次次去叫醒她然后一起睡,这样实在太费事了──最有效率的办法就是每天晚上给她抱着睡觉……是这样吗?
“我觉得反正都是要监视,光明正大地监视还比较好……换作是空空小弟的话,要是你知道‘火球人’在监视,应该会阻止‘小狼’逃跑吧?”
“……嗯……是吧……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阻止得了她。”
再说要是在存真的要逃的话,在那个状况她一个人或许也逃得掉──要是空空出手妨碍,她肯定会不惜推开空空、甚至干脆杀了他也要离开公寓。
离开公寓之后,虽然不知道把在存看成是一条狗的‘火球人’会怎么处置她──搞不好他只会认为‘真是无趣’,然后就这样放她一马。这么一想,或许可以说在存特地找空空一起当共犯反而扼杀了她的赌博胜算。
“要是空空小弟逃跑的话……”
剑藤斜眼瞥了一眼直放在房间角落的竹刀袋。‘破坏丸’就放在那个竹刀袋里面。破坏丸并不是固定放在那个位置,只是依照剑藤的做事风格,她习惯把破坏丸放在房间里视线可及、随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
虽然剑藤已经不会再抱着‘破坏丸’睡觉,可是空空心想那把刀对她来说应该就像手机一样亲近吧。
家人出事的那时候已经是‘事后’了,空空倒也不是没想过希望看看剑藤挥刀的模样──这个可说轻率之至、完全不为锋刃所向之人着想的愿望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实现。
暂且不提那件事。剑藤的视线从‘破坏丸’回到空空身上。
“我就会亲手杀了你,绝对会。”
“…………”
“虽然不会胡作非为,但是该做的工作还是会做。我不像‘火球人’那么厉害,可是也不像‘火球人’那样做事随便──如果只是要杀你的话,我一定做得比他更好。明白这一点的话,空空小弟应该不会就想要逃跑了吧?”
“……嗯,是啊。”
感受到剑藤身上不同一般的魄力,空空差点又要反射性地出言反驳。可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控制住嘴巴,对剑藤的问题表示同意。不过在同意之余还是补了一句话。
他不愿意让剑藤深信自己真的已经屈服。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就是不愿意。
“但是我并不是对地球鏖灭军的一切都已经信服才行动的……这一点请你了解。”
“……我当初倒是更早就信服了。不过空空小弟被应该是自己人的‘火球人’攻击、又和那个我只从传闻中听说过的不明室扯上关系,也不能怪你……”
剑藤带着无奈的口气这么说道。空空虽然隐约觉得她说的那些事情都不是原因,可是再争辩下去也没意义。
如果剑藤把自己的立场讲清楚说明白可以消弭心理压力,那就随她去吧──空空也无意阻止……应该说听都已经听了,就算想阻止也没办法。
所以要是说哪里有问题的话,那就是看来空空今后每天晚上都得让剑藤抱着睡觉……其实原本负责这项工作的左在存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让剑藤抱着睡。可是在空空想到这件事之前他就已经放弃,认为反正是自己提议的,也没办法了。所以对于这件事他没有表达任何意见、也没有做出抗议,只是继续吃着早餐。
不晓得两人的距离是更靠近还是更疏远了?
不晓得两人的关系是更亲密还是更交恶了?
不晓得两人相处是更融洽还是更夹杂不清?
这顿早餐真是一大堆问号。不过反正空空从没吃过一顿明明白白的早餐,所以他也不是很在意。
7
“剑藤姊,你没参加会议不会被处罚吧?”
坐在桌旁的空空对正在洗碗筷的剑藤问道。不久之前,剑藤在动手清洗碗筷之前都会先准备狗食,不过从今天开始这段功夫可以省下了。就算空空愿意当剑藤的‘狗’,他可不打算连食物都吃狗食。早在先前还不知道在存真实身分的时候,虽然内心觉得荒诞可笑,可是他也曾经担心哪一天剑藤会不会把狗食放到他的面前。所以现在剑藤不再准备狗食着实让他松了一口气。
一件事解决之后,下一件担心的事情又浮上心头。重新整理思绪之后,他才发现现在的自己真是烦恼一箩筐。
“要是你受罚的话,这真的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没事的,我是依循正式程序回来……只要和‘茶余闲话’说清楚的话,大概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样啊……”
空空一边心想剑藤还真是相信‘茶余闲话’,同时也想起自己对那个人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茶余闲话’是第九机动室的室长──所以原本还以为他的地位应该很高。可是从不明室进行实验没告诉他这一点来看,‘茶余闲话’在组织中的立场究竟是高是低还得打上一个大问号。
他很想要一张地球鏖灭军的组织树状图,但也知道索讨这种东西是很危险的行为。为了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最好还是别去打听第九机动室在整个组织当中的立场好了。
话虽如此,事先了解室长也就是直属上司是什么样的人肯定对今后有帮助。这部分和空空以后要如何应对进退有关系。
“‘茶余闲话’……牡蛎垣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就像你看到的是个绅士啊。他应该就像你想像的那样吧。既优雅又绅士,处事圆融……还有很爱喝红茶。”
“红茶……这么说来,我第一次见到牡蛎垣先生的时候,他手上也端着一杯红茶。嗯?可是那个时候……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是突然冒出来似的……那也是某种道具的能力吗?”
空空把询问项圈功能的事情撇到一边去,却先问了牡蛎垣的道具是什么──从这一点来看他还是个小孩子,分不情事情的轻重缓急。
“啊啊,嗯……他的道具应该是让自己的存在‘变模糊’吧。”
“喔,是那只茶壶吗?”
“不是,应该是茶水吧……该说是药膳呢……还是健康绿茶……”
空空觉得不可能是健康绿茶,也就是说他的道具似乎和精神屏蔽剂或是高烧剂一样,都是内服药物。
可是比起道具型态,更让空空挂心的是它的效用──‘让自己的存在变模糊’应该就代表是‘消除气息’的意思,可是空空总感觉那种效果和在存经由实验所获得的‘拟态’体质相似。
‘看起来是狗’与‘看不见’在某种意义上完全不同,可是追根究柢来说,在本质上似乎又有共通性。
这么说来,空空的紧身衣‘丑恶怪侠’同样也是‘消除身形’的道具──莫非地球鏖灭军的研究与开发都偏向于那方面吗?
既然他们的对手是彻底‘拟态’成人类的怪人‘地球阵’,空空觉得那种研究似乎也是必然……可是地球鏖灭军的研究这么偏颇,他还是觉得说不出地奇怪。
虽然空空还没清楚意识到这一点,可是这时候他已经对‘茶余闲话’怀有戒心了。这个想法毫无根据也毫无证据,可是空空觉得‘茶余闲话’比实际下手屠杀他家人与相关人士的‘千刀万剐’、‘蒟箬’甚至是‘火球人’还更加危险。
这真是严重的偏见。
不过他这样想是正确的。
“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牡蛎垣先生的时候,他身上的西装和鞋子看起来好像把‘血液弹开’似的……就如同张开一层防护网一样。那应该不是红茶的效果吧?”
“嗯……那是他身上西装的效果,应该算是我的剑道服的高级版吧……”
“原来如此,我的疑问终于解开了……招揽剑藤姊的人应该就是牡蛎垣先生吧?”
“对……应该算是吧。虽然把我家烧掉的是‘火球人’,可是要不是牡蛎垣先生的话,我可能也会被烧死。就这一点来看,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现在有很多事也是他在照顾我……可是我没什么机会好好报答他。这次的事件也是我任性而为。我是不会怎么样,但是‘茶余闲话’会挨骂吧。人家可能会说‘这样不好喔’。”
“…………”
如果真挨骂的话恐怕不光是这么一句话就能了事,不过争论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
“招揽花屋的人也是牡蛎垣先生吗?”
“嗯──是吧……”
剑藤回答得很暧昧,是不是她不太清楚?
“可是我听说那孩子在第九机动室创设时出了很大的力……荣誉职位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在工作上很少会碰到,而且她是一匹孤狼,不常和其他人一起共事。”
“孤狼。”
这句话和空空对花屋潇的印象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小狼’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她是一个很正直的好孩子……我觉得啦。虽然职位比我高,可是对我也很尊重。只是她的个性太正直又太好了……其实我认为她可以表现得更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啊,我说这话不是在挖苦你喔。”
“不,我没有这样想……”
她巴巴地补了这句话反而显得更可疑了。
“她手上有什么道具?啊,这种事情还是直接去问她比较好吧……”
空空心想要是问剑藤太多问题会不会显得太过亲昵,所以问了问题之后又马上打退堂鼓,因为他不希望剑藤把自己当成只不过是一起睡过觉就黏上来的烦人小孩。空空少年这种个性着实不讨人喜爱。
“也对……应该还是去问她本人吧……我想我也没办法把‘蒟箬’的本质解释得很清楚。就算再小心注意,还是多少会参杂一点私情。”
私情?
“可是有件事我要先说。你要记着,‘蒟箬’原本是我们唯一有能力对抗‘火球人’的战力。就是因为有‘蒟箬’的存在,我们才能勉强控制住那个纵火狂。”
“……在地球鏖灭军当中──”
空空一边思考着这句话的意义,一边说道:
“──年龄好像不代表什么……”
“是啊。”
不消说,空空只有十三岁,而对空空来说是个‘年长大姊姊’的剑藤,从社会上来看也是个孩子──花屋的年纪是大概十四岁上下吧,‘火球人’的年纪也没多大,至于‘犬齿’──左在存更是只有九岁。
身为当事人的空空把这件事实视为地球鏖灭军中‘年龄与立场无关’,组织构成不以年资高低为根据,还算是健全──可是如果从客観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也就是说──
在地球鏖灭军当中,真正上战场弄脏双手,冒着生命危险的人──全都是少年兵。
“说是这样说,今后空空小弟大概没什么机会和‘蒟箬’见面了吧……那孩子昨天只是趁隙来找你的,我想之后应该又会下令禁止你们见面了。”
“啊啊……应该是吧。”
既然花屋不能来的话,空空主动去找她也是个办法──幸好他知道花屋就读哪所国中,只要趁上课时间去找她就行了。不,一般情形来说这也会打扰到她……
空空不想给花屋的生活带来任何困扰。
“照你这样说的话,看来似乎也没什么机会在工作现场碰面了吧。”
“嗯……怎么了,空空小弟。难道你和‘蒟箬’是男女朋友吗?”
剑藤冷不防地这么问空空。因为她正在清洗碗筷,所以说话的时候手上正握着一把满是泡泡的菜刀。空空见状心下微微一冷。
他心想竟然有人和利刃这么匹配。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她是以前和我一起打棒球的竞争对手。国小的时候,我们在少年棒球队曾经竞争过位置……她是大我一届的学姊。”
“你说竞争位置,是争哪个位置?”
“就是shortstop。”
“…………?”
剑藤侧着头,一脸糊涂。看来她似乎对shortstop这个位置没什么概念。因为shortstop不像投手或是捕手那么简单明瞭,对那些没兴趣看棒球的人来说可能是最生疏的位置了。
空空刚开始打棒球的时候也一样,曾经想过‘这个位置应该不需要吧’。还想过既然有shortstop的话,那一垒与二垒之间最好也要有个人在。
所以空空也不能怪剑藤无知,问他位置但是自己又听不懂。他自己要是突然听人家提起什么Running back、Attack或是Libero player,当然也是一头雾水。
话虽如此,他还是姑且稍做解释。
“shortstop在日文当中称作游击手。”
“用将棋来说的话,就像是桂马那样吗?”
“嗯──没错。”
虽然空空觉得两者肯定不一样,但也认为剑藤这么形容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点头说道。从不同于一般常规的观点来说,游击手与桂马或许的确相同──外行人的直觉有时候出乎意料地精准正确。实际上游击手常常去接补二垒手的守备工作。这是因为右打者较多,打出来的球总是大多都会飞到一、二垒之间,所以在少年棒球之中,二垒手会在比较靠右的位置防守。
“听起来好像满有空空小弟的风格呢,就像‘蒟箬’一样。”
“不过最后还是我输了……结果直到花屋小学毕业之前,我都没能成为正式球员。”
“呵呵。”
剑藤微微露出笑容,把菜刀上的泡泡洗掉,可是手上还是紧紧握着刀柄不放。
“可是多亏有这样的缘分,空空小弟才能当上英雄啊。因为都是有那孩子,你才会被军队招揽嘛。”
“英雄……花屋她、不是英雄吗?”
“她不是。”
或许是因为前英雄候补人选的矜持吧──剑藤语气坚决,而且立刻就否认了空空的问题。
“真要说的话,那孩子应该和‘火球人’是同一类的,所以也是唯一能够压得住那家伙的人。”
“喔……和‘火球人’是同一类,意思就是──”
“她是反面英雄。”
8
“总之呢,我想你应该可以轻轻松松休息好一阵子了,空空小弟。虽然这种事不是由我来决定……”
剑藤洗完碗筷之后,接下来又拿起吸尘器做事。最近空空愈来愈觉得她做家事时俐落的手脚看起来很好看。最讨喜的地方是她会穿着围裙做家事。
空空的母亲也是个全能的家事高手,可是她主要都是在空空上学不在的时候洒扫庭除,对空空来说,像剑藤那样‘用吸尘器打扫’的模样看起来还满新鲜的。所以空空在这三个礼拜总是会看着她使用吸尘器的身姿。
对剑藤而言,空空的视线一开始想必让她觉得打扫起来很别扭──现在她当然已经习惯,不会在意空空的目光,只是前后推动着无声的吸尘器。
“可以休息一阵子是什么意思?”
“因为失去‘火球人’之后,第九机动室会忙上一阵……我想下一道指令或是任务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来。‘丑恶怪侠’倒是应该不久之后就会送还给你。”
“啊,是这样吗?”
“嗯,‘茶余闲话’在飞机上这样说过……他说快要改造完成了。依照空空小弟的希望,活动时间好像变得非常持久……本来等到那套衣服送回来之后,空空小弟应该就会正式以英雄的身分开始行动。不过应该没办法那么顺利吧。”
“……关于这件事,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事到如今,他的问题也不只一个两个了。而且空空这个问题真的太晚才问,不过这是他昨天晚上和在存谈话的时候想到的事情。既然怪人已经‘像现在这样’完全融入人类社会当中的话──
“我觉得要是把怀疑可能是怪人的人类全部杀掉,到最后可能连一个人都不剩了……这中间到底要如何去取舍衡量呢?那些所谓‘暂且置之不理’的怪人应该更多得多吧?”
“这件事啊……嗯,是啊。虽然怪人是地球的爪牙、人类的敌人,可是要把它们全数打倒还是有些困难……目前它们对人类社会的渗透已经到没办法一次铲除的地步。”
剑藤没有停下工作,一边使用吸尘器一边说。对她来说这已经是相当熟悉的话题,根本用不着思考──
“不能一口气全数杀光、全数根除。我想这个方针在今后──也就是‘能够辨识怪人’的空空小弟加入军队之后还是不会改变。就算可以百分之百查出怪人的身分,现在在这社会上有些怪人不能杀。”
“……有不能杀的怪人吗?”
空空这个问题的含意其实不是在问有没有‘不能杀的怪人’,而是问有‘地球鏖灭军认为不能杀的怪人’吗?剑藤回答‘有啊’。
“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要是有个人立场特殊,随随便便杀了他就会让周遭天翻地覆,这样的人就很难下手──可是真要杀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杀。”
“喔……”
“像这种情况,应该就会用政治手段压迫他,努力尝试改变那个怪人的做事方针。诱使危害人类的怪人转为守护人类……我们会做好万全的准备,让他无路可逃,最终只能改变心意,守护人类。不过一旦战局演变成那样的话,我们这些‘战士’就没事做了。”
“也就是说──我们有可能和怪人、和地球阵,甚至和地球和解啰?”
空空是这样理解的。他觉得既然能够不杀不战,利用诱使或是镇压的话──或许总有一天能够和地球和解。
可是剑藤听到这个问题之后,便把吸尘器关掉。
然后面向空空──
“这是不可能的。”
──这么一口咬定说道。
虽然她没有像之前在车子里那样散发出腾腾杀气──可是态度十分坚决,完全把人拒于千里之外。
“我们绝对不可能和它们交心──只是因为要保护人类,它们杀不得所以才没杀掉。要是可以的话,绝对会杀到一只都不剩。它们只不过是等着接受死刑的囚犯而已。”
“……是,说得也对。你说得没错。”
空空立刻见风转舵。虽然他今天完全就是个好奇宝宝,可是这时候他可没有胆子继续追问下去。说真心话,他本来想问‘为什么剑藤姊你这么痛恨怪人还有地球?’,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问就会死的问题。
地球才在半年前把人类的三分之一给‘砍掉’──光看这件事情就足以让人对地球以及地球的使者怪人恨到牙痒痒的。
空空单纯就是这么认为。这个想法就像一般孩子的思考一样简单易懂──说大致上没错的话也的确是没错,可是他还忽略一个观点。
剑藤与空空一样,家人也都是死在地球鏖灭军手中──然而剑藤与空空并不一样。
由牡蛎垣招揽剑藤这件事代表什么意义──既然空空都已经发觉牡蛎垣这个人很危险,那么再试着进一步深思这件事应该也没什么不好吧。
可是这时候的空空被剑藤一瞪,完全‘缩了起来’,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对地球鏖灭军来说他可是期盼已久的英雄,可是目前他的心理层面却不过如此而已。
“……所以说呢。”
剑藤说着,又重新打开吸尘器。或许她认为自己脾气太大了──要是三个礼拜前的她,或许还会继续对空空再瞪上好一会。
“无论如何,空空小弟这阵子都是待命状态,不过关于‘火球人’的事情可能还会继续审讯你……之前我应该也说过了,对我们这些在前线作战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喔。在这段叫做待命模式的时间里──”
剑藤语气平静地说道。
她的语气真的很平静。
“必须要让身体与心灵保持在最佳状态,好随时准备去杀人。”
9
这个早上,剑藤对空空说了许多事情,大致上都是正确的。包括该有的心态,大致上都是正确的──可是剑藤的立场不是什么事都知悉,也不是什么事都掌握得到。她没办法洞烛机先,直觉也不是特别敏锐,所以预测当然有出错的时候。应该说她的预测出错的时候比正确的时候多,许多事情粗心大意没想到,判断太过乐观。从这一点来看,宠物确实很像饲主,那个赌徒的确很像这个剑道少女。
而她在这一天预测出错的是‘因为会再度下令禁止见面,所以空空应该好一阵子都见不到花屋’以及‘空空同样也会好一阵子不会接到任务,处于待命模式’这两件事──再额外加上一件她连想都没想到的变化,那就是上头竟然下了一道命令,要剑藤、空空与花屋一同作战。
“一同作战?”
过没几天之后。
花屋彷佛特地看准吃中餐的时间,再度造访这间公寓──虽然空空怀疑她在这个时间跑来,学校方面不会有问题吗?想要在两边都不缺席的情况下同时扮演好国中生与军人的角色,在现实上根本不可能吧。
如果真要选的话,就是以军务为优先。
肯定是这样没错。
“嗯,就是这样喔,空空。不过与其说是一同作战……应该是要我们组成Three-man cell去执行任务吧?”
花屋一边这么说道,一边小口小口啜着剑藤端上来的茶,似乎觉得茶水很烫。空空心想既然那么怕烫,那就吹凉之后再喝就好了嘛,不过或许是因为花屋的个性比较急吧。反正轮不到他来指指点点。
“司里曼瑟……”
剑藤很机械式地重复花屋刚才说的话。看来她好像不知道Three-man cell是什么意思。
空空坐在她旁边,本来还在考虑该不该凑到她耳边,悄悄告诉她Three-man cell的意思是‘三人一组’,可是最后还是决定打消这个念头。
他觉得当着花屋的面这么做反而会让剑藤没面子。这是正确的判断。
所以空空这么说道:
“要用到三个人一组去执行,那项任务很棘手吗?听起来好像一个人应付不来……”
他不着痕迹(?)地用另一种方式说明花屋刚才那句话。
“我听说花屋一向独来独往。”
这次空空倒是想都没想,完全不提是从哪里听到传闻的。
要是让人以为剑藤是个长舌妇就不好了。空空还在心中有意无意地为自己的行为添上意义。总之这个少年就是拚命想要追求内心的整体合理性。
“原来你也会和其他人搭档执行任务啊。”
“哈哈,不是不是。传闻没说错喔。我的确是一个人行动比较自在……应该说我一个人战斗比较方便,不需要顾虑一些有的没的。唉呀,虽然不像‘火球人’那样,可是我的战斗方式也很容易波及周围。不光是怪人,要是失败的话就连周遭的人类都可能会被我杀掉。”
“…………”
“哈哈……我好像还真的不小心杀死过人耶~~”
花屋带着促狭的口吻说道。空空不晓得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我好像曾经一个不注意,把同伴给杀了……所以不知不觉之间就变成我自己独来独往,因为其他人都不喜欢我……要是我这么说的话,你相信吗?”
“……‘蒟箬’,不可以老是说这种话捉弄空空小弟。”
空空一时答不上来。这时候剑藤伸出援手,出言劝告花屋。
“如果我们之后要组成团队的话,那就更不应该说这种话。”
“是啊,真是对不起,剑藤姊。你说得没错。”
花屋二话不说就道歉了。
只是她的态度似乎完全不认为自己做错事。
“不过呢,我和空空关系这么好,你根本不用担这个心。你说是吗,空空?”
“……嗯,可能是吧。从以前我就常常被你的玩笑话搞得哭笑不得呢。”
现在这个情况下,空空也只能态度暧昧地点头这么说道。剑藤听了之后,也说了一句‘喔……是这样啊’。要是一个不注意,整个气氛就会变得很僵,不过幸好没有走到那一步。
“撇开谎言或是玩笑话,我是孤狼的传言是真的──一般情况下我都是独自执行任务,可是唯独这次不行,必须要请空空还有剑藤姊帮忙。说是帮忙,其实这里面的含意应该就是要你们背负责任吧?”
“责任……?”
剑藤露出狐疑的表情,花屋则是对她说道‘没错,责任’。
虽然空空的直觉不算敏锐,可是这次却难得从责任两个字推测出整件事可能的发展──如果可以的话,空空希望这个想像最好落空,所以他一句话都没说。要是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样,他也犯不着特地开口,把那个……该怎么说呢……现在还暧昧不明的责任所在昭告天下。
“这还用说吗?当然就是一脚把‘火球人’踹出局的责任啊。虽然这当中还有许多繁杂的内情啦……组织里的勾心斗角、工作上互踢皮球还有政局之类的……这些拉里拉杂的事情都不管,我只谈台面上的正式说法喔。那个纵火狂还有一件工作没有做完。原本是没做完,可是现在已经变成他遗留下来的差事了……如今他变成那副德行,所以现在必须有人接手。”
花屋一边说话一边比手画脚,可是空空认为她的这种肢体语言其实没什么意义。她的反应夸张到让人觉得是不是好莱坞电影看太多。至少在日本人的对话当中不适合这些动作,更何况现在是两个国中生在讲话。
当空空想到国中生这几个字,他又重新体会到原来这家伙还是‘国中生’,而我已经不是‘国中生’了。
“然后呢,第九机动室内部就讨论要由谁来接手啦。毕竟以那件差事的性质,原本就是由‘火球人’负责的,所以除了我之外大概也没人有能力扛下来……可是让我说句丧气话,这工作我一个人来做有点棘手……应该说我觉得自己完全应付不来。”
虽然嘴上说是丧气话,可是花屋说话的口吻却很硬气,感觉得意万分。空空少年回想起从前自己还在打少年棒球的时代,那时候自己很喜欢看花屋露出这种表情。
“该怎么说呢,虽然那个纵火狂的性格大有问题,又丑恶得要命,要不是为了保护人类,我才不想和他说一句话。可是那家伙的‘火力’真的强到乱七八糟,当作战力运用相当方便。特别是需要把敌方势力毫不留情一网打尽的时候更是好用──如果是一对一,我也……还有剑藤姊也不比他差,可是一对多的话,那家伙确实是一哥。”
“……也就是说‘火球人’留下没做完的任务需要对付众多敌人是吗?”
要是放着不管的话,花屋这番话可能会一路说到晚上,所以剑藤用简单又扼要的方式整理出重点。
“然后要由我们三个人去执行这件任务……”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就算说话的时候被剑藤打断,花屋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耸了耸肩。看她的态度,感觉根本不像在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女孩不管走到哪里讲什么事,都是用一种谈天说地的方式在说话。
“至于为什么要找剑藤姊与空空,一部分原因也是我希望你们参加,可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把‘火球人’搞成废人的是空空。”
“责任……”
自己的猜想成真让空空有些丧气。原来这部分的责任归属问题,并不像空空期待的那样含糊啊──不过人家不追究他协助逃亡的罪责,应该就算是天大的幸运了。
“啊啊,别露出这种表情嘛,空空。”
花屋安抚空空。
“我说负责任也是半开玩笑的说法,应该是期待,期待啦。只要把这当作人家特地准备的舞台,让那个撂倒‘火球人’而备受期待的新星、受人瞩目的英雄再次大显神威。这样想的话,执行任务的时候是不是就愉快多了?”
“……我都不晓得你哪句话是开玩笑、哪句话是说真的了。”
空空无奈地说道。正确来说,应该是他故意用这种口气说话,好向花屋表达‘你的发言让我觉得很无奈’。其实他也没觉得多无奈,可是这时候就要说得夸张点。
“如果是要和怪人作战的任务,我觉得我可能帮不上忙……因为‘丑恶怪侠’还没回来啊。”
“‘丑恶怪侠’?”
“是啊,应该是军队配给给我的道具……就是一件紧身衣,像变身英雄那样的全身紧身衣,你不知道吗?我刚被找来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下下,可是现在已经被收回去,听说正在改造。”
“是喔。空空,你把那个东西叫做‘丑恶怪侠’啊……取这个名字真是没爱耶,你就是有这种毛病。希望你听听我的武器叫什么名字之后好好反省反省。”
因为花屋这么说,空空当然以为她会把自己的‘武器’──也就是军队配给她的道具名称告诉自己,可是她没有说。
空空心想花屋就是这样。她虽然口齿伶俐,可是根本不理会前后文有没有连贯。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想你应该不用担心,因为这次任务用不着紧身衣──我也不打算要你这么操劳。这次任务再加上之前和‘火球人’的战斗,事实上你几乎是连续战斗了嘛,所以不需要穿紧身服,只要有‘拒光穿透镜’就够了。”
花屋说着,从随身小包包中取出一个细长的盒子,看起来就像眼镜盒一样。盒子里面放的果然是一副太阳眼镜。
不,那不是太阳眼镜。
空空对那副眼镜的镜片色泽有印象──不好的印象。
他有亲身体验。
有亲眼体验。
“这东西……”
“这个嘛,该说是代替品吗……其实原本应该是这么用的。只要把这东西像这样戴上……”
花屋一边说,一边戴上那副眼镜,看向空空与剑藤──
“这副魔术眼镜就能看穿怪人的真面目。耶~眼镜美眉。要是眼镜美眉‘没眼睛’的话,那可就吓人啰。”
然后这么说道。
“……亏你有胆子这么做。”
这时候空空是真的很惊讶。花屋的行为实在太过大胆,胆大包天了。剑藤还没发现她的这个举动有多危险,似乎不明白空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脑子在想什么……随随便便就把那个东西、那个护目镜戴上……如果我或者是剑藤姊是‘怪人’的话,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还、还是说你没有打开电源?”
“哪有什么电源?这东西就像时钟一样,随时都在运作。大小变成这么袖珍的话,除了原本该有的机能之外听说很难设计成能够开关……要是想关掉它的话就只能把电池拔掉。虽然算不上什么补偿,可是电池可是超长效的喔。”
“那、那不就……!”
“你好吵喔。就算你和剑藤姊其中一个人或者两人都是怪人,到时候也不过就是我眼睛毁掉而已不是吗……我绝对不会怀疑之后要一起组队执行任务的队友。万一你们真是怪人的话,到那时候……就不用和那种人一起出任务了,应该也算是好运吧?”
花屋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递了过来。
“不过我也不是脑袋有问题,爱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要是在有怪人的地方,我可不会想戴上这东西。可是空空,你戴着这个眼镜看怪人也不会有事情对吧?也就是说、总而言之,只要有这玩意儿,我们就可以利用空空宝贵的‘视力’了。”
“……‘蒟箬’,既然你把这个带过来──”
剑藤把眼镜从空空的手中轻轻抽走,一边检视一边说道:
“是不是代表必须马上行动?这项任务有时间限制吗?”
“虽然没有明确说什么时候得完成,可是的确是愈早办完愈好。‘火球人’接到这项任务是在稍早之前……我想想喔,紧急程度大概是B级吧……如果可以的话,等我们喝完这杯茶之后就立刻动身。”
“这样吗……我知道了。那我们马上就去,现在马上。”
剑藤几乎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不,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脑袋里已经把‘犹豫’这个选项先删除了吧。所谓的‘待命模式’就是为了迎接这时刻──就算再熟练、技术突飞猛进,她都不曾把做菜与打扫当成是自己的本分。
即便是当下──
‘破坏丸’还是直放在这个房间里,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不过就算不是她,只要是军人就不可能选择拒绝任务……
“那我也来戴一下。”
剑藤说着也把眼镜戴上,根本来不及阻止她。
“嗯,你们两个都是人类,这样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
就算用护目镜看起来是人类,应该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绝对是人类吧──虽然空空以前曾经这样想过,不过他认为不需要挑这时候特地说出来。
打死都不能说出来。
在共同作战行动中,或许就需要这种展现合作态度与信赖关系的表演仪式。
“那我们走吧,团队战斗。命名为怪人对战。”
花屋露出微笑,坚定地说道。
甚至还摆出胜利姿势。
开朗又活泼地这么说道:
“作战名称是‘攻击幼稚园娃娃车!’”
10
虽然剑藤刚刚才说现在立刻动身,可是出门前又要花时间整装,真是说不出地滑稽──空空只要戴上花屋给他的眼镜就能出门、花屋则是老早就已经准备妥当。和他们相比,剑藤虽然把‘破坏丸’放在身边,可是真要出战的时候还是得换上剑道服,也着实没办法。这和女性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出门的说法是两回事。
也就是说在等待她换好衣服的这段时间,空空有机会单独和花屋说说话,而且他也有很多事情想问,可是真的有机会两人独处之后,他反而不晓得该从哪件事开始讲起。空空心想,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就应该先模拟一遍才对。
就在空空苦思该讲什么的时候,反而是花屋先开口了。
“唉呀,我真的很幸运耶。走运走运。本来还以为上面又会下令禁止我和空空见面──所以说啰,在他们下令之前,我就主动提出要求,略施一点小计这样。”
“…………”
这么说来,花屋刚才好像的确说过她希望空空与剑藤一起参加。空空心想,看来花屋提出要求时的态度比刚才她那句话的语感更加强硬。想到花屋不惜千方百计,就是为了和自己见面、为了和自己说话,空空多少也觉得有些高兴。
空空当然还记得两人一开始无法见面的理由是因为花屋把饥皿木博士介绍给他认识。可是在他的心目中,这件事和‘高兴’的心情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要拿这一点来判定空空空是个重友谊的男生似乎相当勉强──那么花屋她又如何呢?想尽办法要来见空空的她算是个重友谊的女生吗?
至少空空是这样理解的,不过实际上到底如何呢?
“不用担心啦,刚才说得比较夸张是为了让你们不要掉以轻心,要是三个人去执行的话,这项任务绝对万无一失──如果是‘火球人’来办,他一瞬间就能了结。换作是我们的话,也只是稍微多花点功夫而已……”
“你刚才说是幼稚园娃娃车──”
“嗯,是啊。当英雄就绝对少不了这种剧情嘛,哈哈哈。”
虽然花屋笑着说道,可是空空认为当英雄少不了的剧情应该是相反的情况才对。他听说过英雄去拯救幼稚园娃娃车,可是花屋却说要攻击幼稚园娃娃车。拯救与攻击,这两者之间相同的就只有都是两个字而已。
“没事的。只要有我和剑藤姊在,绝对不会败给怪人──虽然说是一同战斗,可是你只要把你那双眼睛借我们用就好了。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绝不会让你遇到任何危险。”
花屋带着笑容说道:
“我会保护你的。”
“…………”
从刚才开始,空空就一直回想起少年棒球队的时光,这是因为乡愁情怀吗──可是在此同时,他确实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花屋太过‘始终如一’了。
她完全和空空认识的那个花屋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比方说空空在周遭的人眼里,肯定会觉得一个月前的他和现在的他看起来完全不一样──花屋应该也有这种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只要身边的环境发生变化,他就得去适应环境。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人格与绝对的个性。一个人会因为根据往来对象、地方场所与时间区分不同的人格,任意改变。
而花屋现在既不是空空的朋友、竞争对手,也不是少年棒球队的学姊──她是以组织上司的身分、空空受到招揽的始作俑者的身分坐在他面前。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个人还是这样始终如一呢?
这个人──在一个月之前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说话?
空空忍不住去思考这些事。
“花屋。”
“什么事?”
“你是怎么被招揽的?是怎么被这个地球鏖灭军收揽的?难道是饥皿木博士到学校当谘商辅导员的时候吗?啊,也不对。那是在‘巨声悲鸣’发生之后的事吧。在你不打棒球之前……我想想,在你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好像就已经加入地球鏖灭军了吧?”
连九岁的在存都隶属于地球鏖灭军,就算有小学生年纪的成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仔细一想,这样也满异常的。
“啊,是不是花屋你全家都是地球鏖灭军的人?你爸爸妈妈都是军人……”
在存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隶属于军队。
因为母亲在不明室工作──所以她才会被当成实验品。
“不是耶,我家那些人再平凡不过了。我和饥皿木医生认识是因为他到我们学校当谘询辅导员,这是真的。我找他商量事情,他帮我解决烦恼也是真的。可是在那之前我就已经与地球鏖灭军有接触了──就像是自愿入伍吧。”
“……自愿?”
“对,我不是被招揽的……我应该是在快升上五年级的时候发现进入军队的窗口吧,虽然纯粹是出自于偶然──可是如果再早一点找到的话,说不定我就可以阻止‘巨声悲鸣’发生了。唉呀,真是太遗憾了。”
因为这段话说得轻松自在,所以空空也没留意到。可是花屋潇,这女孩刚才说了一句相当惊人的大话。如果自己早一点加入地球鏖灭军,在军中掌握影响力的话,‘巨声悲鸣’就不会发生──她刚才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具有惊人火力的‘火球人’或是赌徒‘犬齿’可能都不敢打这种包票,可是这句话却从‘蒟箬’的口中说出来了。
“自己自愿入伍……原来也可以志愿啊。不过说得也是,总不能所有人都靠招揽的方式找来吧……那你和我不一样,和你相关的人应该都没被杀吧。”
“这和是不是自愿入伍又是两码子事──应该吧。不对,虽然这也是一个原因啦。不过他们是判断以我的立场最好不要和社会隔绝。这一点和空空你不一样。”
“…………?”
“我认为他们的判断很正确──所以我才能像这样把你引进来啊。说真的,我本来觉得稍微过一阵子再招揽你也无所谓。不过自从和饥皿木博士见过面后,我就一直在找机会把你介绍给他认识……这件事我好像说过了吧?”
“嗯……我已经听说了。”
“把你招进来反而见不到面、说不上话是让我觉得很遗憾,应该说根本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可是如果我们在这次的任务发挥出优秀的团队精神,说不定禁见令就会这样渐渐不了了之。不,我会努力让禁令直接消灭!所以今天我们一起加油吧!”
花屋这样说道,伸出手要和空空握手。她伸的是右手,而空空也回握了。这样一摸之下,这只手果然就是他过去好几次握过的花屋的手。
荒诞的想像终究只是荒诞的想像吗?
他本来还有一个荒诞不经的想像──这个花屋是冒牌货,真正的花屋早就已经死了、被杀害了。自己眼前的花屋只不过是某个人使用道具或是某种体质‘拟态’而成的──空空看过‘怪人’淀理川美土里、看过‘小狗’左在存,虽然军队就是看上他那对眼睛才招揽他进来,可是他却对自己的双眼愈来愈没信心。
眼睛看得到的东西不值得相信。
可是如果眼前的一切不能信,那什么能信呢?
“让你们久等了。”
空空思考到这里,这时候穿着剑道服的剑藤一边说一边走了出来。因为剑藤走出来的时候还一边用手帕抹嘴,所以空空以为她已经在盥洗室先吃了精神屏蔽剂,不过她似乎现在才要吃。
“空空小弟也要吃吗?”
剑藤这样问他,可是空空婉拒了,因为他觉得不需要特地吃这种药。不过就像他之前拿来对付‘火球人’一样,说不定之后有机会派上用场,所以他还是向剑藤又拿了两颗。
“我看我也现在吃好了。不好意思,我手上的药已经吃完了,可以给我一点吗?剑藤姊。”
“嗯……请用。”
花屋好像也要吃。不吃那种药就能战斗的人大概只有‘火球人’了吧。空空把自己撇在一边,心中这样寻思道。
“空空,等药效产生之后,我和剑藤姊可能都会变得稍微冷淡,讲话语气变得比较尖锐一点。可是那不代表我们在生气,所以你别误会。就算脸色不好看,也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喔。”
“啊,嗯。我知道了……那剑藤姊你刚才吃了什么东西?还是说你是在漱口?”
“不是啦……这个嘛……”
不知为何,剑藤有些支吾其词。不过最终她似乎还是放弃隐瞒。
“我刚才在厕所吐过了。”
她这么说道。
看来自己好像问了一个相当不贴心的白目问题,空空感到非常羞耻又后悔。可是他认为这样沉默不语反而比较尴尬──
“为、为什么呢?”
他又问了一句话,或者应该说他又问错了一句话。对这个少年来说,为了弥补失言而自掘坟墓似乎是常有的事。对于这方面,空空的想法有欠周延。虽说他是经过思考之后才开口,可是他的思考也不见得一定正确。
“我之前没讲过吗……每次杀过人当天,我都吃不下饭。要是在现场吐出来的话,事后要清理不是很麻烦吗?”
因为突如其来被派去执行任务,所以她好像特地把早上吃的东西吐出来,把胃清空──从她用手帕擦嘴的时机来看,她似乎是换好衣服之后才去吐的。一个不注意就搞错事情前后顺序完全反映出她的个性,可是没想到她还得特地催吐,就连空空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讨厌啦,剑藤姊。你在说什么啊?今天我们要杀的不是人类,而是怪人喔。是地球阵,地球阵啦。而且不可能会搞错目标──因为空空会当我们的‘眼睛’,帮我们看清楚目标是谁。”
花屋若无其事地说道。可是她一边说,一边还是把精神屏蔽剂吞下肚。接着剑藤也吃下药剂。空空觉得很不可思议,要杀的摆明就是怪人,她们还是会觉得有压力吗?
另一方面,他也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和她们一起,好歹装个吃药的样子。
反正吃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11
这是空空这辈子第二次乘坐豪华轿车移动──而且花屋还说这次的移动距离非常远,将近要横跨两个县。空空表示活动范围还真大之后──
“根据不同的情况,北至北海道、南至冲绳,一都一道二府四十三县全都是地球鏖灭军的守护范围喔。”
花屋这么说道。
不过回想起来,虽然是为了商议事情或者说开会,剑藤与牡蛎垣先前也曾经出过国。看来这还是空空的失误,是他自己把守护范围想得太小了。
“地球鏖灭军的规模有多大?总共有多少人隶属于这支军队?”
“我觉得这件事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耶。我想我也没有掌握整体的资讯……你之前说的那个地方……叫做‘不明室’是吗?那个部门我也不知道。”
“……嗯,我也没听过。”
剑藤在空空的身旁说道。不知不觉之间,这三个人的就座方式固定变成剑藤与空空两两坐在一起,然后花屋坐在他们两人面前。
“别说是全部,我连第九机动室有几个人都不知道喔,空空小弟。”
“……这样啊。”
连前辈与副室长自己都搞不懂的话,看来别说想要拿到组织的树状图,搞不好根本就没有这东西。空空自己猜测,如果全国都是地球鏖灭军的地盘的话,那军队的人数最少应该超过百人……甚至到千人以上吧。
“先不管这些了。到达现场之前,我要先说明作战内容。空空,你可要注意听喔。”
花屋很难得主动言归正传。他们不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而是乘坐豪华轿车移动,肯定就是为了谈这些不能为人知的秘密──不过是什么人在驾驶这辆豪华轿车呢?
是军队的人吗?还是和饥皿木博士一样都是外部的人呢?
“我们这次的目标是某间幼稚园……”
花屋从小包包中取出一张摺起来的纸,一边把纸打开一边说道。看来她似乎没有把任务内容背下来。这么说来,她在从前打少年棒球的时候就很不会记手势暗号。
,“那地方像是育幼院合并幼稚园一样的设施……怪人就藏身在当中。我们就是要去打倒那里的怪人。”
“……咦?”
空空一瞬间没听仔细,赶紧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啊啊,你是说幼稚园的职员是怪人吗?职员当中的某个人……”
“职员之中或许也有──可是主要是那些在设施里上学或者托养的幼儿。”
花屋一边逐一确认纸张上的内容一边说道。平常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但是手上一拿起小抄好像就变得结结巴巴。这个人擅长与不擅长的事情分得可真清楚。
或者是精神屏蔽剂可能已经开始发挥药效了──如果讲话会变成这样语无伦次的话,搞不好会对任务造成不好的影响。
“那些……小孩子。”
剑藤在意的地方似乎和空空不一样。
让空空惊讶的是‘有幼儿怪人’这件事。
虽然淀理川美土里的小孩不会因为有个怪人妈妈所以小孩也是怪人。
可是……幼儿型态的怪人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有这个疑问。
相对来说,让剑藤感到意外的则是‘那些’两个字──也就是说怪人不只一个。
“没想到一次要对付两个以上的怪人……我还是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啊,剑藤姊──应该说第九机动室当中,只有‘火球人’曾经对付过一大群怪人吧。所以这项任务原本是指派给他的──算啦。”
花屋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说道‘就算如此──’
空空很喜欢这种表情。
“只要有我和剑藤姊出马,就算有好几个怪人也不算什么威胁啦。”
“…………”
空空听她这么说,内心也有同感。
虽然叫作怪人,可是它们的战斗能力与人类一样……其实不只战斗能力,它们根本和人类毫无二致,不像漫画那样有什么特殊能力。当初剑藤应该是单身面对空空一家四个人,要对付幼稚园小孩应该不会苦战。
至于号称与‘火球人’不相上下的‘蒟箬’肯定也一样吧。
空空认为这项任务不但没有危险,甚至还很轻松。
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
“要是说有什么问题的话──要是说这项超轻松的任务有什么问题的话……没错,应该就是有没有伤及他人了。”
在空空讲话之前,花屋就先开口说道。
不过她也只是把纸张上写的内容照字念出来而已。
“老实说,这次任务允许伤及无辜……要是‘火球人’的话,肯定是连人带车一口气烧光光。如果要一网打尽的话,这么做最有效率。军队的指令是把所有怪人‘一网打尽’──任何一只都不准放过。反过来的意思就是与其错放一只怪人,把幼稚园里的人杀光也行。不对──”
是格杀勿论。
花屋这么说道。
这句话虽然简短,可是却万分沉重。
“……那所幼稚园里面有几个人,又有几只怪人混杂在里头?”
“幼稚园的规模嘛──啊,那所幼稚园叫做哲人幼稚园。哈哈,听起来很强壮耶,好像随时都能参加铁人三项【注11】,不过字不一样啦。听起来不是很强壮,应该是很聪明吧。哲人幼稚园的规模呢,里面托育的小孩子大大小小总共四十人左右,职员不到十人……要是加上兼职人员的话,好像就超过十人。然后再加上娃娃车的司机。”【注11:‘哲人’的日文发音与‘铁人’相同。】
“相关人数五十人……当中有多少是怪人?”
“最少也有十人。”
即使是对地球鏖灭军的人来说,这个数字好像也相当出人意表,剑藤似乎倒抽了一口气,吃惊的心情溢于言表。从她这个反应看来,精神屏蔽剂的药效果然没那么快发作。
空空心想这也难怪。
她当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根据之前剑藤对他说过的话,她这几年杀掉的怪人数量(最多)是九只──而花屋念出来的数字更在其上,而且那还是最低数量。
“上面的人好像预估实际上数量应该更多──我倒是认为应该没那么多。十个人,以剑藤姊的说法就是十只怪人,真的吗?到底是多是少,我们到了现场之后确认看看就知道了。”
花屋这么说道,看了空空一眼──没错,空空的工作就是确认。照这样看来,他背负的工作还挺重要的。如果空空判断有误的话,或许就会害无辜的幼儿丧命。
“这样啊……我本来认为幼儿怪人就算暂时不理会,任它们去活动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可是要是有这么多怪人聚集在一起的话,上面当然会想要一网打尽。”
剑藤这么说道,似乎觉得能够接受。不过虽说对方是怪人,可是要砍杀幼儿外型的人,不晓得实际上剑藤内心接受的程度到底有多高──毕竟光是把空空的两个小弟剁碎就已经让她晚上恶梦连连了。
“可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可以问你吗?蒟箬。”
“请问请问。只要是这张任务摘要上面有写的事,你问什么我都答。”
“我们是用什么方式查出那间幼稚园里有那么多怪人的?我们应该连情况证据都没有,没办法证明那些小孩子想要毁灭人类……”
“我想这些事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调查吧,而且我们这次来也为了要厘清真相如何啊。实际一看,说不定全部都是人类,连一个怪人都没有,只是一所和平的幼稚园呢。要是这样的话……我看看喔,在这里有写。上面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直接回去了。不用再为求谨慎而进行虐杀。”
为求谨慎而虐杀。
他们过去连这种事都做过吗?
空空一边听着花屋念出来的内容,一边想像她刚才含糊带过的那句‘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调查’当中的‘很多方法’是什么意思──事实上他不是没想到用什么方式确认怪人的身分。应该说刚才看到花屋与剑藤戴上这副眼镜的时候,他虽然吓了一跳,可是也想到用什么方法确认怪人的身分了。
也就是说──只要找一个人……比方说找某个对地球鏖灭军来说不太重要的人,骗他戴上这副眼镜,然后让他去看可能是怪人的人物就行了。就像是战场上验明首级身分一样。
要是疑似人物不是怪人的话,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如果是怪人的话──戴上眼镜的人眼睛就会毁掉。他会因为看到怪人的真面目、看到怪人神圣无比的形貌而失明──这就是对方是怪人的铁证。简单来说,只要牺牲一个人就可以发现怪人。
空空当然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是不是真的这么干过。
因为风险与回报可以说是打平,说不定他们不会做这种事。
不过这种事情,要是地球鏖灭军的话──空空觉得要是他们的话,真有可能会做出这种社会价值观认为‘不人道’的事情。
他们会说‘反正又不会要人命’。
可是即便真有此事,他也不清楚花屋知不知道。无论如何,空空判断他没必要在这时候提出这种可能性。虽然为了维持现在这‘舒适’的生活,他必须得让大家看到自己‘派得上用场’。可是他也很明白,这种‘敏锐的直觉’不应该展现出来。
即使直觉不敏锐,他也明白这一点。
就当作有其他别的办法。
用这种简单的想法说服自己似乎比较好。
“最理想的情况就是所有人都不是怪人,然后我们直接回家。可是在我们的面前很少有这么美好的现实,所以目标是把牺牲者人数降到最低,然后杀光所有怪人……我想不用我说,虽然没有虐杀相关人等的指令,可是有提到要虐杀目击者。所以说,剑藤姊……”
花屋露出比平时更加恍惚的眼神说道。那或许是空空从不知道的眼神。
“要是不想杀害人类的话,可要小心别被看到了喔。”
12
“……虽然你刚才在车子里说了那些话……可是花屋,你根本是白操心了。”
过了大概三个小时后,众人到达现场。空空从一栋能够俯瞰那间哲人幼稚园的大楼屋顶上,戴上那副眼镜后用望远镜窥视,一边开口说道。
顺带一提,空空刚才在车子里把那副眼镜取名为‘验明镜’──他联想到战场上验明首级身分的行为,所以就照搬过来用了。花屋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名字。真想快点知道她用的武器叫什么名字。不,其实空空也不是那么想知道。
而‘验明镜’所看到的另一头──
空空空看见──大量的怪人。他看到好多……大量美丽、大量神圣不可侵的怪人,看到一大群。数量不只是十只而已──也不是二十只。
他觉得眼前的景象彷佛就是──天使的聚会。
“所有人都是。”
“咦?”“咦?”
听到空空这句话,花屋与剑藤发出同样的声音。异口同声做出相同的反应。空空很老实地把两人的反应当成她们可能没听清楚,所以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所有人都是。在那所幼稚园里的人类全部都是怪人。”
“……全部。”
“也就是说……有五十只左右……的怪人?”
空空面向前方没有回头,颔首回应。
这个回答代表认同。
“不管是幼儿还是职员……大概也包括娃娃车的司机,所有人都是。花屋,虽然你带我来是因为我看到怪人也不会失明……可是很抱歉,老实说我没办法再继续看下去了。”
空空把望远镜交给花屋,然后摘下‘验明镜’,摺叠好之后立刻放进口袋里。好像在说他再也不想用那种东西去看那所幼稚园了。
“真的不是开玩笑的……一开始光是看到一只感觉就很强烈了……怪人的数量那么多可不只是壮观,根本可以用精采来形容。我可不想靠近那种地方。”
“唔,随便看得到怪人的话,这一点也不是很舒服吧。”
花屋她──看见空空动摇的模样,似乎反而冷静下来。不,不光是花屋,连剑藤也一样。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惊讶的表情,只是直直地俯视着下方的幼稚园,看着那个现在空空已经不想再多看一眼的幼稚园。
眼神满是敌视──蔑视。
“剑藤姊,我们走吧。这下子与其袭击回家的娃娃车,倒不如直接攻击幼稚园比较快了。幸好司机好像也在……不用担心会有目击者,而且也没必要区别人类与怪人。就依照你的名号,尽情去砍去剁──把它们‘千刀万剐’。”
“……嗯,我会的。你也要像‘蒟箬’一样,滑不溜手地行动喔。”
“不是,我说过我的‘蒟箬’由来和那个蒟箬不一样啦。”
“有吗?”
剑藤说着放下道服袋,然后从竹刀袋里取出那柄大太刀‘破坏丸’。在这里就亮刀未免太早了些,可是看到怪人的巢穴就近在眼前,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开杀戒了吧。
这是第一次。
空空看到这个剑藤。
“空空就从这里看着,监视幼稚园。如果你在上面看,发现有我们没注意到的怪人,要打电话告诉我们喔。从上面看的话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才对。这么多怪人,我们绝对不能放走任何一只。”
“……嗯,我知道了。我了解了,花屋。”
“拜托你啰。剑藤姊,虽然我们是一起战斗,可是你尽量别站在我身边喔。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道具不适合和他人一起战斗。”
“嗯,这一点我也一样……所以你也要注意。还有──”
剑藤说着,转头面向空空,然后带着关怀的语气说道。
“空空小弟……刚才收到口袋的眼镜,你还是戴起来比较好。就算你再不愿意,还是戴起来比较好。即使它们全都是怪人,如果不用那副眼镜去看的话,接下来你要‘监视’的就只是一场幼稚园虐杀惨剧了。与其看那种画面,倒不如眼睛坏掉。你说是不是?”
13
实际上到底看到哪种画面,心里会比较好过。老实说空空真的不知道。因为剑藤都这么说了,他还是只能戴上‘验明镜’──而戴上了之后,空空看见的、监视的就是怪人与幼稚园孩童一同遭到虐杀的画面。
不是哪一种比较好、哪一种比较糟糕。
他两种都看到了──怪人被剁碎的样子以及孩子们被剁碎的样子,两种都看到了。
“…………”
可是真要说的话,最让他不好受的就是得面对目睹这种场景还面不改色的自己。可是不成熟的他也确信这么做是唯一的选择。
实际上,当空空看着哲人幼稚园的时候,他看到的‘怪人’是三十到四十个人──虽然几乎都是怪人,但也有一些人类。
可是──他们不可能区分怪人与人类之后再杀,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不可能。花时间让空空一个一个指定这个孩子是怪人、这个孩子是人类,然后依序一个一个杀掉──实际上这种做法根本不可行。因为军队的要求是‘一网打尽’。
空空知道,如果把怪人的人数如实告诉她们的话,花屋──还有剑藤也一样,就会做出‘只能把幼稚园那一票人全都杀光’的结论。这个结果用膝盖想都知道。不管过程中会不会犹豫,最后的结果都会是这样。
所以空空没办法把他看到的状况照实告诉她们俩人。要是说个不上不下的数字,她们最后就会选择杀光所有人──既然这样,空空认为干脆一开始就说全部都是怪人算了。
他认为这样做,剑藤与花屋的心理负担也会比较轻。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们服用精神屏蔽剂──或者如果不是每天晚上都被剑藤抱着睡觉的话,或许这时候空空就会很不识相地、很老实地把真实数字报出来。
可是他已经看见了、也给剑藤抱过了。
那么他当然必须承担后果。
将要承担后果。
“……可是。”
幼稚园园内正在进行的虐杀极其凄惨,就连远在此处的空空彷佛都能嗅到血腥味。他戴着‘验明镜’,从望远镜看着这出虐杀大戏,心里却没啥感觉。
可是他真真见识到剑藤的‘破坏丸’与花屋那件不知名道具的威力有多厉害了──剑藤的‘破坏丸’就如同之前在存告诉他的一样。彷佛长刀本身就有意识一般、彷佛是长刀在控制剑藤一般,一一砍杀怪人或是幼儿。
杀起人来当真是‘千刀万剐’。
一个一个把砍杀对象砍得七零八落,剁到不成原形。
空空突然想到一件事──就算他告诉剑藤所有人都是怪人(就算剑藤看不出他在撒谎),可是在她本人的眼里,看到的仍然只是‘幼稚园的虐杀惨剧’。既然这样,空空实在不知道他这个谎言到底能为剑藤的心灵带来多少安慰?
视觉上的印象就是这么惊人。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她之所以那么坚持……应该说那么费事把牺牲者砍成肉泥,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要是不把人砍到不成人样的话,她可能根本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明明是自己下的手,自己却不敢面对,这样也未免太过自私……而且想到两个弟弟因为这种理由而被搅烂在一起,空空也完全无法接受。
无论如何,在空空杀害淀理川美土里的时候本就应该想到这件事,他却直到现在才想到,真的是太晚了。虽然就算想到了也不怎么样……
剑藤的动作──不对,那把大太刀的动作一如‘破坏丸’之名,杂乱无章又狂暴,战斗时的一举手一投足确实充满破坏力。而且在一片鲜血淋漓当中,她竟然还能滴血不沾,洁癖的程度真是惊人。那就是剑道服的功能吗?
和剑藤比起来,花屋──‘蒟箬’只能用一句话形容──干净俐落。她用最少的动作、最少的伤口一一劈开怪人或是幼儿。当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她使用的凶器是无形无影。
她手中挥舞的是──挥舞的道具是一柄‘看不见的剑’。
不,空空也不知道是不是剑。他只是从花屋的动作以及尸体随之断开的方式,自行推断可能是一把剑而已。
看不见的剑。
空空戴着‘验明镜’也看不到那把剑,由此推测那种隐形,恐怕与在存的‘拟态’或是牡蛎垣的‘不存在’原理都不一样吧──不对。
最相似的例子或许就是空空的紧身衣‘丑恶怪侠’。
过去空空曾经问过剑藤。就在空空要去打倒怪人的时候──曾经问过有没有和紧身服成套的武器──那时候剑藤告诉过他看不见的刀或是看不见的枪有多危险。空空当时没有注意到剑藤点出的问题出乎意料地具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并不是没有。
隐形武器本身是存在的。
只是用起来极为困难而已──原来如此,空空确实没办法像花屋那样操使‘看不见的剑’。
空空心想找个时间该问一问。
那把刀的名字。
看到两名女剑士冲进园里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大人们当然也有动作──他们试图保护孩子们。空空看得出来那些大人几乎都是怪人,可是当中也有一般的热心人士。幼稚园里或许也有职员正在打电话报警。
不过报警也没用,因为地球鏖灭军已经打点好附近的警察了。空空心想,与取缔犯罪的势力勾结真是最完美无缺的犯罪了……不过就算警察不会来,他们还是得小心注意别被当场人赃俱获或是被其他人看到。这都是因为现今是资讯化社会吧。
“真是的,这种作为真是残忍耶。为了保护人而杀人。就是因为你们有这种想法,所以我才会决定毁灭人类的。”
突然有人从背后搭话,空空在大吃一惊的同时转过头来。心里才正在想要是有目击者就糟了,下一秒钟就被人看到──不,虽然空空只是旁观者而已……不过给人看见自己正望着那片尸山血河,当然也是大大不妙。
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曾几何时──在自己身边这么近的地方……、……有个这么、这么…………这么小的幼童?
空空维持回头的姿势,就这么僵住了。这个出现在眼前的‘人类’的外貌就是这么叫人意外。
没错,空空还戴着‘验明镜’没拿下来。他直接戴着‘验明镜’回头──所以照理说应该要把眼前的‘人类’当成是‘人类’──可是……
如果是人类的话,那么他应该如何解释一个‘看上去’只有四岁的幼童,为什么讲起话来这么流利、这么口齿清晰?
不,再说这个幼童刚才用他流利的话语说了什么?
“初次见面,空空空。我嘛……就是地球。”
那个幼童丝毫没把空空的反应放在眼里。他的态度一点都不紧张、但也不是愉悦轻松,只是用完全平淡的语气说话。不对,以一个幼儿来说,他这种说话方式实在太过理性,理性到让人觉得很诡异。这个幼童个子很矮,看不出是男生还是女生──其实他给人一种不受限于性别的感觉。
毕竟他都已经自称是地球了──地球?
“啊……啊。”
“不,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差不多该和你们接触了。那间幼稚园就像是按钮。那边那两位好像正在忙着杀害自家人,所以我就找你说话了。只不过如此而已。”
“…………!”
空空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拖上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舞台。就像原本在打少年棒球,忽然受招待到大联盟打球似的──不,这种比喻还不足以形容。他真想当这孩子在开玩笑、当这孩子在模仿最近流行的动画还是什么节目。可是他没办法用这种方式放弃思考、用这种方式断定。因为这个幼童身上散发出的魄力实在──实在太庞大了。
庞大如一颗行星的魄力。
过去曾经有个从宇宙眺望这颗星球的太空人留下一句名言说‘地球是蓝色的’──可是这句话之前,他肯定有一句话因为太过理所当然所以忘了说。
那就是──地球好大。
大到就算浓缩成一个幼儿的模样,还是令人震撼。
“为了纪念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你一件有用的消息吧,空空空。下次的‘巨声悲鸣’将会发生在从今天算起整整一年后。”
那个幼童──‘地球’这么说道。
淡淡地说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不是说了吗?那间幼稚园是一个按钮……一个自爆按钮。没事又何必去理它呢?偏偏你们老爱自爆。我的确打算消灭人类,可是毁灭将是由你们自己一手造成的。”
“……呃,那个,地、地球……先生?”
空空不晓得该如何称呼,结果喊得模糊又嗳昧。可是他也没得改口,所以决定就这么喊了。这时候他还不畏惧,仍然尝试和‘地球’对话。这份坚强的意志或许可以说是空空的个人风格、英雄风范──可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就连他坚强的意志都有如当车的螳臂。
“‘地球’……可不可以请你不要……不要毁灭人类……好吗?”
空空实在傻不愣登,还说出这种话。
“呃……还有,如果你愿意稍微……让气温再凉快一点的话……我会很感谢你的。最近都不下雪了……夏天又超热的……”
“……哈、哈、哈。”
‘地球’转身背对空空,提步往屋顶门走去。空空原本还猜想他会突然消失或是从屋顶上跳下去,看到这样倒觉得有些失望。
“我大概活了五十亿年,这可是我第二次发笑。第一个逗我笑的,好像是恐龙的末裔吧?”
“…………”
“你不用担心,要是下手太狠的话,就连人类以外的生物都会毁灭。我呀,还满懂得斟酌的。拜拜,为了答谢你逗我笑。我就暂时不杀你了,所以说──”
空空自然以为那个孩子会开门走进大楼里,可是他却像空气一般──穿过厚厚的铁门,就这样消失了。
“──你可要小心,别被同伴给宰了。”
14
空空空、剑藤犬个、花屋潇。
他们三人第一次共同战斗就像这样,表面上以任务圆满成功收场──‘千刀万剐’与‘蒟箬’顺利把目标哲人幼稚园里的‘人类’收拾得一干二净。
空空姑且问问两人有没有漏掉一个幼童,反倒挨了剑藤一顿骂。她说监视现场有没有人跑掉不是你的工作吗?
要是能够详细描述那个幼童的长相模样,说不定能够掌握到什么线索──可是空空却想不起来那孩子长什么样子。他觉得那个幼童好像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看起来很中性……可是连这一点事他都不太确定。就像想不起来怪人的外型一样,他也想不起来那个孩子的模样。
可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孩子不是‘哲学怪人’──因为他以自己的意识亲口明明白白地说要‘消灭人类’。
因为他亲口──
自称是地球。
……如果说是‘理所当然’或许有点勉强,可是空空理所当然没有把他和那个幼童接触的事情向地球鏖灭军报告。他没有告诉花屋或是剑藤,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一部分的原因固然是因为他自己脑袋里还没整理出个头绪,没办法告诉别人或是呈报上去。可是最大的理由是因为他没有勇气把‘地球’说那间幼稚园是‘按钮’的那番话原原本本说出来。
告诉剑藤或是花屋。
告诉同居人或是友人。
他不能让两人背负引发下次‘巨声悲鸣’的沉重罪名──幸运的是他这个‘谎言’没有被拆穿。剑藤与花屋都不晓得有这个幼童的存在,就这么结束任务。
而空空与那个神秘幼童的接触就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闭幕。
可是也有不幸运的事──不幸的事发生。
也就是说,还是有个‘谎言’被拆穿了。
事情就发生在空空与剑藤回到公寓,他独自吃完晚餐,然后在剑藤的怀抱中入眠的时候、多亏有他亲身奉献,所以剑藤也得以免受恶梦侵扰进入梦乡的时候。
这时候花屋在她和父母同住的独栋住宅二楼,打了一通电话给第九机动室室长牡蛎垣闩。
这个房间虽然是她和姊姊一起使用,可是因为高中生姊姊很少回家,所以实际上花屋都把这里当成是她自己的房间。
“嗯、嗯──是的,空空那家伙,他没有说真话,说了一个一听就知道有问题的谎言──不过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全部杀光,所以就假装上当然后杀人。我想他撒那个谎应该是为了顾虑‘千刀万剐’的心情。应该就是那种情况吧,可能是一直住在一起,日久生情了吧。这种倾向很不好喔,怎么能对同伴撒谎呢?身为一个英雄绝对不可以说谎对不对?”
现在这个时候,精神屏蔽剂的药效差不多已经过去了。
可是从旁人的眼里,她看起来还是像吃过药的时候一样,用恍惚的眼神说道:
“应该已经不需要了吧?就把那家伙杀了,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