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通往剧场大厅的大门。正午强烈的日光从天窗形成清楚的光柱,落在观众席上。波拉就坐在数排座位中大约中央的一张椅子上。我并没有特别出声,走到波拉旁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妮朵也跟着坐在我旁边。
波拉朝我们瞥了一眼,但很快就将脸转向正面。我跟妮朵也同样望着那幕帘敞开的舞台。
「那是在我十岁的那个夏天。」他这么说。「这座剧场刚落成。因为我朋友的父亲是这里的员工,所以在客人少的时候,大人会偷偷让我们到观众席的角落看表演。」
我并没有看向波拉,也没有做出回应。因为我想,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做法。
「第一次溜进这里的那一夜,我到现在都还无法忘记。灯光下耀眼夺目的礼服,修长的手脚跟精致的高跟鞋……看到那彷佛彻底驾驭音乐的舞姿,让我打从心里感到美丽。所以我也强烈产生了想跟那名舞者一样的愿望。我希望能在灯光下,尽情摆动自己的手脚。」
「……所以你就做起现在这份工作了吗?」
我听到波拉嗤之以鼻的笑声。那并不是对他人的嘲笑。而是自嘲时有些无力的声音。
「我的工作只是普通的裁缝。而且是周薪十二贝鲁克的小店裁缝。我就只是会在周末晚上,在老旧酒馆的角落跳些给人当笑话看的舞蹈,赚点外快。我的舞台是满是木屑的地板,得到的都是酒客的叫嚣与对着我丢的吃剩面包,运气好才会有人丢铜板过来。我小时候憧憬的灯光、礼服、高跟鞋,全部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原来是这样。我点头发出简单的附和。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说溜嘴了。真是太糟糕了。你应该已经跟雷鼠问过了吧?」
「──他说波拉是他女儿的名字。而且是他很久以前就过世的女儿。」
我这么说完,将视线转到波拉身上。我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我认为自己大部分的感觉都是困惑。
「……为什么你要用逝者的名字?应该不是巧合吧?」
「当然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挚友。就连我说自己想成为舞者的时候、就连我烦恼自己的身体虽然是男人,但内心可能是女人的时候──也只有波拉认真帮助我。」
说到这里,波拉转头看着我。
「小惠惠在看到我的时候,没有拒绝我,也没有否定我呢。你看我的眼神并没有改变……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我透过电视节目跟戏剧、电影知道,确实会有生理跟心理性别不一致的人。虽然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但我也没有否定的理由。
「不特别……?」
听到我那么说,波拉狐疑地皱起眉头。妮朵这时从我身旁探出头帮忙解释。
「惠介是异世界人。所以他会有跟这个世界不同的常识。」
得知这个事实,波拉「哇!」地一声,用双手捂住嘴。只见波拉睁大眼睛,将脸凑到我面前。「原来小惠惠这么厉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异世界人呢!」
「我其实做不了什么特别厉害的事。」
看到波拉这像是见到名人的态度,让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异世界,原来是异世界啊。在惠介的世界,就算是像我这样的怪人,也能堂堂在人前露面吗?」
「要说堂堂在人前露面……有归有,不过也有些人就是比较低调。我是认为,还是会承受一些歧视与偏见,不过算是处在正逐渐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途中吧。」
如果早知道会被问到这种事,我大概就会多关心一点这方面的问题了。那样我应该就能解释更加详细的状况。不过我现在就只能给出模糊的猜测。
然而就算是听到我这不算精确的答案,波拉还是将手放在自己胸前,缓缓摇头。
「……是吗。所以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也能理所当然地过日子,那真是……真是太棒了。」
波拉的表情让我胸口一紧。我说的只是我一直理所当然生活的环境。然而还是有人会用如此切实、如此向往,满怀羡慕的态度去看待。有人对我所生活的世界抱有令我难以想像的渴望。那是我过去完全没有想过的事。
「真希望这个世界有天也能变成那样。只是在实现之前,应该就会消灭了。」波拉笑着说。「我想这样也好。对我来说,这实在不是个适合生活的世界,我在这里的未来也没有丝毫希望。」
「你不是还有在舞台上跳舞的梦想吗……?」
妮朵小心翼翼地这么说道。这让波拉对妮朵露出柔和的笑容。
「嗯,没错。可是到了某个年纪,就会知道梦想跟现实有明确的分界。一条会让人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实现梦想,决定放弃的界线。就算是这座已经变成废墟的剧场,对我来说都算太奢侈了。」
就在妮朵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我伸手按住妮朵的腿。因为我认为无论妮朵或我再说什么,对波拉来说都只是毫无意义的话语。
我们能在这里立刻想到的话语,他不可能没想过。将信念跟期盼紧紧握在手中,但仍旧无法实现,所以才只能放弃的状况,在世界上无论如何都会存在。
「为什么你会想回到这里来呢?」
「当然是因为我想在这座剧场里跳舞啦。」
「你最早见到我的时候,硬是让我把车停下,跟我问了村子的事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实在不像是波拉会做的行动。他跟蒙提先生的女儿是朋友,是这个地方出身的人,而且──我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张照片。
「──波拉,你该不会是芳歌女士的……」
我并没有什么确信,这只不过是猜测。我在芳歌女士家照片里看到的男孩,跟现在的波拉有极大差距。而且,芳歌女士也说她的儿子已经死了。
我是在自己也不相信的情况下提出疑问。
然而波拉却露出彷佛要落泪的表情,默默地点头。
妮朵吞咽口水的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
「既、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呃……不跟芳歌女士……」
妮朵激动挥着手臂,接连说出不连贯的词句。我明白妮朵是想问波拉为何不去找芳歌女士。不对,真要说的话……
「芳歌女士知道你在这里吗?」
波拉摇了摇头。
「……因为我没有脸回去见她。」
「何必那么说?明明是自己的母亲……」
听到妮朵这么说,波拉对妮朵露出哀伤的笑容。
「我以前表明自己希望能是女性,想要成为舞者的时候,我的父亲简直气坏了。可是,我自己也没有让步。我就在那天被断绝了亲子关系,之后就没再跟父母见过面。对他们来说,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儿子了。」
况且我现在又是这个模样。波拉自嘲地说。
「像我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跑回去,跟她说我是你的孩子,要我怎么说得出口?」
「可是……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妮朵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到完全听不见。
「谢谢。妮朵真是好孩子。可是,对不起……我是个胆小鬼。在我的想像当中,母亲总是会转头对我说:『我不认识像你这样的人,我的儿子已经死了。』」
「可是,那只是……」
「没错,那只是想像。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光是想到那种可能性,我就害怕得不行。与其抱着绝望死去,我宁愿维持现在这样。等母亲变成结晶的那天,我一定会十分后悔。我也可能会先消失。不管是哪种,都比我想像中的绝望要好。」
所以我才不能去参加灯花祭。其实我是很想参加的。
波拉会用开朗的语调说这些话,也是顾虑到我跟妮朵的心情。面对他那样的坚强,面对他非得让自己如此坚强的处境,让我感觉喉咙一阵难受。
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会消失,就明天是否会来临都不知道,但却连亲子要互相理解都有困难。
既然世界都濒临毁灭了……我这么想道。不管是圣女也好、上帝也好,还是勇者什么的都可以。如果能有那样的存在出面,解决所有问题就好了。
我就算鼓励波拉又能有什么帮助?就算去找芳歌女士说出真相,问题就会顺利解决吗?我又有那么做的权利吗?
不管我怎么想都不知道答案,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就在这个时候,波拉用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好了,别露出那么伤心的表情。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微笑喔。」
2
在返回圣堂广场的路上,车内没有任何对话。虽然我跟妮朵应该都在想同一件事,但我们都想不到有效的办法。
到了广场,我看到那里停着一辆平常不会看到的三轮机车。
我将茶壶靠边停下,跟妮朵一起进到圣堂内。圣女像跟往常一样立在里头。我们穿过圣女像前,经过通道,打开书库门。我往里头一看,看到夏洛儿正坐在椅子上发楞。
「……怎么了吗?」
「欢迎回来。我正在等你们呢。」
我感觉书库里似乎格外空旷。我很快就发现了理由。因为之前堆在桌上的书堆已经全都收回书架上了。
夏洛儿起身,来到我们面前,从她的魔法腰包里取出一本厚书。她将那本书交到我面前。我连忙伸手接过书,那本书相当沉重。
「这本书就送给你了。」
「送给我……等等,这是什么书?」
包着书的硬皮封面上头有许多伤痕,看来是相当旧的东西。感觉如果稍微不小心,这本书就会整个散开。
「是地图。那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东西吧?」
「这是你找到的?」
夏洛儿摇了摇头。
「那是继承到我手里的送货人地图。这座书库里没有地图。因为那位小说家是这么说的。」
「是蒙提先生说的?」
「对。那个人说他看过这里的每一本书。所以你们再找下去也是白费功夫。」
「所以你就决定把自己的地图给我们吗?可是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夏洛儿提到继承,这代表这本地图应该是先人代代累积下来的记录结晶。所以这不单纯是一本地图而已。
可是夏洛儿却平静地说:「我已经用不到了。」
「在这种世界继续干送货人的工作也没有意义。我用不到地图了。」
「可是,你不是要找故事书吗?所以应该还会用到……」
「那也已经结束了。」
咦?我发出滑稽的声音。
「那个小说家知道我要找的故事。他说结局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是一本个人制作的未完成作品……那是常有的事。几个好友自己看好玩而开始创作,但在完成前就腻了。」
听到这个答案,我内心涌现出「果然如此」的想法。当我们前往蒙提先生住处,在路上见到夏洛儿的时候,我就有类似的猜测。夏洛儿是去找蒙提先生打听她要找的故事。
确实,要打听某个故事,小说家应该是最适合的对象。我在昨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可是我当时脑中都只想着自己的事。
「可是你说蒙提先生知道那个故事……那是真的?你相信吗?」
「是的,因为他能正确说出那个故事的内容。」
姑且不论真伪,这一切都太过突然了。我原本就已经焦头烂额的思绪,突然又面对这种状况,让我无法顺利组合脑袋中的词句,嘴巴也不听使唤。
刚才一直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的妮朵站了出去。妮朵仰头看着夏洛儿。
「……夏洛儿小姐,你要离开了吗?」
夏洛儿缓缓蹲低身子,配合妮朵的视线。
「嗯,是啊。因为我已经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了。」
夏洛儿用了相当令人挂心的说法。
「那、那你打算去哪里?」
「我还没有想。我过去一直都看着地图,带着行李,过着找人或找东西的生活。所以在什么都没有的现在,我也很伤脑筋。我也不清楚自己该去哪里才好。」
妮朵紧紧闭着嘴唇。她的眉角明显下垂,一脸随时都要落泪的模样。夏洛儿将手伸向妮朵的脸颊,温柔地轻抚妮朵的脸。
「别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对不起。一定是我害你担心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互相注视。可是没过多久,夏洛儿便低头站了起来。
「你们应该有要找的地方吧?既然这样,那地图给你们,要比放在我这里来得好多了。你要善加运用喔。」
夏洛儿说到最后时瞥了我一眼,然后就从我们身旁走过。下一瞬间,妮朵便连忙转身把夏洛儿叫住。
「你现在就要走吗!?」
「怎么会?你们不是要办灯花祭吗?我也想参加呢。」
「可是,刚才……」
夏洛儿一脸不解地回望妮朵,没过多久,她似乎从自己刚才的行动中想到原因,忍不住失笑。
「刚才那样确实会让人搞混呢。我只是想去检查三轮车而已啦。」
「……这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我这时才总算松一口气。毕竟刚才夏洛儿就是一副要跟我们道别的模样,我都以为她就要离开了。
「哎呀,连你都会舍不得我走吗?」
「才不会,我一点都不会那么想。」
「那还真是遗憾。」
我摆出一张臭脸回敬夏洛儿调侃的话语,不过她丝毫不以为意,就这么往走廊走去。
妮朵一直看着夏洛儿的背影。我则是低头看着手里那本书,缓缓吐出一口气。
既然会有邂逅,那接着自然就是别离。只是要理性接受这是无可避免的事,仍旧相当困难。事物会持续变化。我们无法阻止变化发生。
「灯花祭啊……」
参加者就只有我们四个人,等到活动结束,我们便会与夏洛儿分开。想到那很可能会变成一场令人伤感的祭典,就让我心情沉重起来。
连我都会有这种感觉,就更别说妮朵明显欠缺精神了。毕竟妮朵跟夏洛儿那么亲近,面对突然到来的别离,感受自然要比我更加深切。
「你还好吧?」
我小心翼翼地这么问道。
「……我一直都搞错了。」
妮朵低声这么说道。
「故事中会发生许多让人伤心难过的事,可是大家努力到最后就会好转,就能找到宝贵的东西,过幸福的日子……所以我以为现实也是那样。我相信只要努力,愿望就能实现,能拥有欢笑。」
如果现实真是那样,不知有多好。如果能够笑着否定那些会得意地宣称正因某些事不可能发生在现实,所以才会被写成故事的大人,想必让人十分愉快。可是我知道现实并不会像故事中那么顺利。而妮朵也察觉到了相同的事实。
「现实要比故事难好多喔。」
妮朵看着我,露出憔悴的笑容。
「该怎么样才能让大家脸上都有笑容,我又该做什么样的努力才好,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明明看了很多书,拥有书里的知识,可是对于该怎样面对人的哀伤跟痛苦,我一点都不知道。」
妮朵的视线缓缓垂下,最后落在自己脚上。
「面前明明有人那么难受,我们就只能袖手旁观吗?如果不能像圣女那样拥有魔术,就什么人都帮不了吗……」
如果我能告诉妮朵我们还是能做点什么,妮朵的心情应该就会轻松许多。就算我不知道到底能做什么也一样。
会为了刚认识不久的他人这样认真烦恼,感到难过,真心想要帮助他人的妮朵,看起来十分耀眼,同时也让人感觉十分脆弱。正因为她过于纯粹的心灵具有玻璃工艺品般的美感,所以才会格外容易受到伤害吧。
我真希望自己有多学到一些安慰人的话语。我认为每个高中男生,比起去学什么数学方程式,还是英语的过去进行式,都不如去学该怎样安慰眼前伤心的女生比较实在。那样要对社会有帮助多了。
否则就会像现在的我一样,只能紧紧闭着嘴,难堪地呆站在原地。
我们正共享着这尴尬的沉默。一段时间之后,妮朵甩了甩头,用力抬起脸。妮朵在脸上尽其所能挂起笑容。
「对不起。我又向惠介撒娇了。请别放在心上。」
「……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让你撒娇到呢。」
说不出任何鼓励话语的我,还比较想要道歉。
「我知道事情不会轻易就变得顺利,也知道有些问题没有答案。我害惠介尴尬了。」
(插图013)
妮朵转头看了看走廊。斜射入窗户的阳光在地板上排出几座浮岛。吹进微开窗缝的风让窗帘缓缓飘动。
「……今天是个会让景物很亮眼的天气呢。」
「让景物很亮眼的天气,这还真是有趣的说法。你不说是好天气吗?」
「因为我认为,并不是让人舒爽的晴天就该说是好天气。」
也对。我这么说。天候并不会考虑我们的感受。就算我们心情明明这么阴郁,天空一样会无比晴朗,洒下刺眼的阳光。就算在这样的日子,也会有让人心情郁闷的时候。尤其是像我们现在这样。
「我可以去画画吗?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要做的话。」
「当然可以。」
我明白对妮朵来说,绘画是生活的一部分,同时也能为她提供用来整理心情与思绪的时间。我自己也需要能让脑袋冷静下来思考事情的时间。
妮朵回到房间,背起装有画材的背包,扛起画架后,便走向圣堂外。她大概是跑去寻找作画的题材了。
我虽然也同样回到房间,可是并没有像妮朵一样有可以投入的事。我从背包内取出手机,坐在椅子上。如果能连上网路,就能有很多打发时间的手段。可是现在手机就只是一个小金属盒。能做的就是让手机播放已经下载到里头的音乐,在上面做笔记,或是看里头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
我随便用手机播起音乐。相较于这个名为异世界的非现实光景,日本的流行音乐让人感觉有些格格不入。
就在我开始考虑是否要像夏洛儿一样去检查车况的时候,听到敲门声。由于房门根本没关,所以我感到奇怪地转头一看,意外看见竟是吉儿小姐站在门口。
3
我之所以决定将说话地点转移到圣堂,是因为我判断在密室里,肯定会让吉儿小姐感到不安。只不过我们坐在长椅上时,依旧隔了能坐下三个人的距离,有些尴尬地开始对话。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虽然吉儿小姐明显是有事跑来找我,可是我完全无法想像究竟是什么事。至少以吉儿小姐的个性来说,要独自跑来这里,肯定是需要付出相当勇气的决定。
当吉儿小姐打算开口的时候,却对自己没法顺利发声感到尴尬。在跟我对上视线时,她也紧咬嘴唇,将头低了下去。
看来要立刻进入正题应该有困难,所以先找话题闲聊来缓和彼此的紧张可能比较好。
「你是搭车到这里来的吗?」
「……嗯。」
「是搭波拉的车吗?」
「……那是……呃……我们在到这个村子之前找到的车……是我们共用的。」
「吉儿小姐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她摇了摇头。
「我、我是……伯西亚那里的人……我是在那里认识波拉的……」
「那你们应该认识很久了吧?」
「其实并没……」吉儿话没有说完便把话语打住。「……对不起。跟我说话很无聊吧……我很不会跟人说话,所以不晓得该怎么……」
「我也有去过伯西亚呢。」
「咦?」
由于我突然转移话题,让吉儿小姐有些不知所措。我带着笑容继续说道。
「那里的街景很漂亮,房子也都很气派呢。」
「……是啊。以前那里有很多人。」
「以前那里是个住起来很舒服的地方吗?」
「……嗯。」吉儿小姐脸上露出微笑。「因为不会有人去注意我这种不起眼的人……」
「你是怎样跟波拉认识的?啊,我单纯只是好奇而已。这样说虽然有些失礼,但你们不像是有相同烦恼才聚在一块吧?」
「……对啊。我们一点都不像。」
吉儿小姐稍微笑了几声,感觉她紧绷的肩膀也因此获得舒缓。吉儿小姐就像是回想怀念的往事般望着上空,低声继续说道。
「你知道波拉以前在裁缝店工作过吗……?」
我点了点头。
「我当时就是去那间裁缝店订制衣服。因为我无论如何都得去参加姑姑主办的聚会……那时候接待我的人,就是波拉。」
「……我不太清楚是否应该这么问,当时的波拉……是……」
「当时波拉还是男装打扮。头发也很短,修整得十分整齐。说话的方式也是很典型的男性语调……」
说到这里,吉儿小姐忍不住发出轻笑。我想那自在的模样,肯定才是吉儿小姐的真正样貌。
「我从以前就一直不敢跟男性互动……不只是说话,就连要接近男性都会犹豫。可是当时遇到波拉时,我却很神奇地没有丝毫顾忌,跟他说话也很开心……现在回想起来,当然是知道因为波拉的心是女性,所以才会那样,可是……」
这样说虽然不太好意思……吉儿小姐先插入这句话。
「我当时以为自己是恋爱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跟波拉见面,所以两个月就去做了五件衣服。尽管我明明没有要穿。」
听到吉儿小姐突然向我诉说这段成熟女性的爱情故事,反而是我害臊起来。
「可是,那样的话,呃……你们是……」
吉儿小姐看见我的反应,「啊!」地一声,连忙在脸前挥动双手。
「不是的!不是的!呃,是波拉察觉到我的意图,所以对我表白自己的事。他还为那像是欺骗我感情的状况向我道歉……其实他根本没有骗我,只是我自己一头热而已……我的初恋就那样结束了,可是,我跟波拉之后也变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喔。」
吉儿小姐说到这里,似乎沉浸在回忆当中,短暂陷入沉默。不久之后,吉儿小姐抬起头,看着我说。
「我听波拉说过了。波拉说他对你跟妮朵说明了状况……就是波拉跟他母亲的事。」
「……没错,他都告诉我们了。」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吉儿小姐说。「你可以帮忙让波拉跟他母亲和好吗……!」
我其实早料想到吉儿小姐肯定是想提出这个要求。跟波拉最亲近的她,不可能不知道波拉的事,也不可能不替波拉烦恼。她肯定会比我更理所当然、更认真地持续去思考那个问题。
「波拉他……真的很重视他的母亲。所以他自己明明也很苦恼,但还是决定回到这里,然而他怎样都没法去跟母亲见面,我自己又是这样,所以我怎么都说不动他,他自己也已经死心……可是,波拉肯定很想跟母亲见面才对!」
吉儿小姐就像是宣泄自己积在心中的话语一样,一口气说出这段话。她的肩膀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胀红了脸。吉儿小姐似乎为这不符合自己个性的举动害臊得紧闭眼睛,可是她并没有把头低下去。
「……波拉每天早上都会出门。」
吉儿小姐的语气非常平静。
「他都是到这里来,偷偷看望自己的母亲打扫圣堂。波拉回来之后,都会笑着说他母亲今天看起来也很健康……我只能点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说到这里,吉儿小姐朝我深深低下头。她的额头几乎就要碰到椅子的座面。
「……我知道找你帮忙这件事很奇怪。可是,这件事我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所以,可以请你跟我一起想办法吗?可以请你帮助波拉吗?」
「吉儿小姐,别这样!请把头抬起来!」
这种状况自然让我乱了手脚。我可没有看着年长女性对我低头还能平心静气的度量。可是我又不好意思去碰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结果我只能楞在原地手足无措。面对恳求的话语,我也只能点头答应。
听到我答应帮忙,吉儿小姐这才紧张地抬起头,似乎在确认我脸上的表情。
「……真的可以吗?」
可是在我跟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吉儿小姐看起来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无助,甚至让我怀疑她先前的行动,其实都是早就算准我了的反应。
「……这样太作弊了啦。」
「……毕竟我还是多长你几岁的人嘛。」
吉儿小姐那带有些许歉意的笑容,有着少女般的稚气。面对女性那样的表情,我想身为男性肯定都无法抗拒吧。而且我跟妮朵其实也都跟吉儿小姐一样,希望能设法帮助波拉。
「可是,我这边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喔。」
「果然不会刚好有什么管用的异世界知识,能立刻解决问题吗……」
「如果能有装满未来道具的口袋,或许是有机会啦。」我说完这句话,突然发现吉儿小姐理所当然地提到异世界这个词句。「是波拉告诉你的吗?我来自异世界这件事。」
我想到这个理所当然的可能性,开口向吉儿小姐确认,不过她却摇了摇头。
「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其实……就发现了。」
「很容易看得出来吗?是因为举止或外表的关系?」
之前我也遇过几个立刻就察觉我是异世界人的人。蒙提先生也是那样。
可是吉儿小姐再次摇头。
「那个……接下来要说的事,你能答应我保密吗……?」
听到吉儿小姐小心翼翼的语气,让我不禁吞咽口水,点头同意。面对成熟女性表示要对自己透露秘密的状况,世界上应该没有男人能够拒绝。
我看见吉儿小姐稍稍将身子凑了过来,将手靠在嘴边。这让我也跟着把头凑了过去。一股清凉的花香窜进鼻腔。
「──其实,我是魔女。」
4
我跟妮朵之前也遇过自称是魔女的人。而且那还是没多久之前的事。据说魔女拥有魔术力量,面对各种问题,都能给出仅限一次的正确答案。我们之前就是为了那种能力而前往伯西亚的。
「……所以你能正确答覆问题吗?」
我实在没法克制自己语气中透露的怀疑。
因为我在伯西亚见到的魔女,是个利用敏锐观察力与话术,假装自己能行使奇迹的假货。
只见吉儿小姐用手遮着嘴,掩饰自己失笑的模样。
「在异世界也有魔女吗?」
「并没有。我只是之前稍微跟魔女有些缘分而已。」
「怪不得你会知道那种童话。」吉儿小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魔女并没有那种能力。我也很希望自己真有那种本事……」
吉儿小姐的语气中,并没有想要骗取信任的情绪。她自然的语气就像是在叙述理所当然的事实。最重要的是,吉儿小姐根本没有必要说那种谎话骗我。
「那么真正的魔女又是怎样?能施展魔法之类的东西吗?」
想到终于有机会见到魔女,让我显得有些激动。可是吉儿小姐也比之前都要更加慌张地摇晃双手。
「我、我没那么厉害!对不起!那是魔术师的领域……!」
「那魔女究竟是做什么的?」
「……真要说的话,魔女原本差不多是专攻药学跟咒术相关的民间医师……能够煮一些让人心情愉悦的药草,缓和悲伤或疼痛……还可以用一些仪式帮人趋吉避凶什么的。」
「好真实啊。」
我感觉这类工作在我的世界可能很吃得开。
「……只是,魔女代代都是依靠血统继承的。」
「这话怎么说?」
「一般认为魔术寄宿于血液之中。虽然随着魔术文明衰退,魔术师的血统也变淡薄,可是……还是有一些低调维持魔术血统的家族,那种人到现代就被称为魔女了。」
「等等,所以这代表你能施展魔术吧?」
「……与其说是施展,说是把魔力赋予在某些东西上可能比较贴切……像是魔女制作的药,还有魔女所做的祈祷,也被认为带有魔力。所以才可以……对人产生一点点影响。」
「那么说,吉儿小姐也能制作那种像是魔法药的东西吗?」
「……我……呃……没有天分。」
看来并不是有继承血统,就能够运用自如的样子。
「我在唱歌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在歌声里注入魔力。不管我经过多少练习,都没有办法控制……」
听吉儿小姐提起她歌声内带有魔力这件事,让我想起在剧场偷听到她唱歌时,那股强烈的感觉。
「我之前听到你歌声的时候,会感觉全身发麻,脑袋放空,心情似乎也变得舒畅,那该不会是……」
「……是的。就是那样。」
「太神了!这根本是魔法嘛!」
话才说完,我便惊觉这样跟年长者说话未免太没礼貌,连忙用手捂住嘴吧。
而吉儿小姐也再次低下头。
「……对不起,我没法控制。」
「别那么说,我其实觉得能够听到那么惊人的歌声,想感谢都来不及呢……为什么你不愿在人前唱歌呢?你这样一定能成为很厉害的歌手吧。」
吉儿小姐的歌声让我跟妮朵都相当感动。吉儿小姐的歌声有能让人痴迷的魅力。那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办到的事。
可是吉儿小姐却把身子缩得更小。
「……因为家族所有人都禁止我那么做。他们叫我别在人前唱歌。」
「禁止?为什么?」
「我过去也认为那样比较好。我很喜欢唱歌。可是……我如果带着哀伤的感情唱歌,听歌的人也会变得哀伤;抱着难过的感情唱歌,就会让人变得难过。那就是魔女的力量……而且就我的状况,或许是因为用歌作为媒介,无论听歌的人魔力多寡,都会受到相同的影响。」
如果只是歌声好听,那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吉儿小姐的歌声带有她所说的魔力,所以会有让他人感情遭到操控的危险。
「会是像洗脑那样吗?例如明明很难过的人,在听到吉儿小姐的歌声以后就会变快乐之类的。」
「……我的歌声没法让人的感情转向自己不愿意的方向。因为只有非常强大的魔术才能对感情产生影响。」
「我是觉得那样还是挺厉害的……可以为想有快乐感情的人带来欢笑,在人伤心的时候让人哭泣,让人产生共鸣。拥有能够撼动人心的力量,那本来就是歌曲跟音乐的优点吧?」
听到我这么说,吉儿小姐回望着我,缓缓摇头。
「不只有那样……魔女一直都很低调。因为要是被有权力的人发现,事情就会变得相当复杂,就算是在现代,还是会有类似迫害魔术的状况……有些人就是看得出来,会有那种一眼就能识破魔女身份的人。」
关于这个部分,我实在不能说什么。要让吉儿小姐能够唱歌又避免引人注目,未免太难了。
她明明拥有可以感动他人的天赋,可是却得为了保护家族,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胆在人前唱歌。生在那种才能无法得到回报的环境,实在令人为她感到不值。
「……你有试着幻想过吗?」
「……幻想?」
我试着寻找适当的词句。因为我害怕使用太过直接的词句,有可能会伤到吉儿小姐。我明白在过去套入假设,有可能会导致回忆变得黑暗扭曲。可是我还是想知道吉儿小姐的想法。
「例如在人前唱歌,或是……用自己的歌声感动他人之类的……」
吉儿小姐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视线便沉了下去。就算在我说完话之后,她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应声。就在我后悔自己实在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那一直都是我的梦想。」
她这么说。
「我过去唱歌的时候,都是在家里、在小小的浴室、在被窝里头。只有家人是我的听众。我很喜欢唱歌,除了唱歌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好,可是我又不能在外头唱歌……我每次经过街上的剧场,都会产生一个想法。如果我能在这种地方,在灯光照耀下,像以前的歌姬那样尽情唱歌,感觉不知会多么美好,如果我能为听众带来兴奋跟感动,我大概就能更喜欢自己……」
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吉儿小姐对我露出微笑。
「世界已经毁灭了……我的梦想能一直都是梦想,肯定也是好事。」
我却无法直视她注视我的视线。
一直都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吉儿小姐,突然得面对世界即将消灭的现实,我实在不敢说自己能够体会她的感受。像我这种从未经历过她那种苦恼的人,根本没法自以为是地对她说些什么。
虽然我们迎来了沉默,但这段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
「……对不起。都在说我自己的事,把时间拖长了。」
我摇了摇头。
「现在已经不会有在许多观众面前唱歌的机会了,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办到。可是,如果……我的歌声能有什么力量、能有什么意义……我愿意为波拉唱歌。」
吉儿小姐交握的双手靠着自己的嘴唇。那姿势看起来彷佛像在诚心祈祷。
「波拉跟母亲的感情……在那当中的芥蒂、痛苦、哀伤……我一直在想是否能用我的歌声去化解那些东西。」
我不敢肯定。那是有可能的吗?
吉儿小姐的歌声能够推动人的感情。那是能让人有勇气多踏出一步的希望之歌。问题在于,她的歌声没法让人产生自己不期望的感情。
换句话说,如果芳歌女士本身没有想要和解的想法,那也无能为力。
「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样……可是,无论能否有效,该怎么做到,我又该抱着什么感情去唱歌,这些我都不知道……所以,可以请你跟我一起想吗?」
我感觉就像是一个我丝毫没有头绪的问题,被人提示了一个公式。问题是,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把那个公式代入到问题当中。
「现在就是要想该如何用歌声将人的感情联系起来吧。简直就像童话一样。」
换句话说,就是让人感觉不现实。而且还是不现实到会让我藏不住笑的程度。
「……对我来说,你其实也是个像童话的人。」
听到吉儿小姐说出这突然的想法,让我有些傻眼。
「……这世界过去其实有不少关于异世界人的故事。那些人全都对这个世界造成了影响。不只是文明跟技术……甚至还会影响人的感情、思想、行为。所以我才想,如果你拥有这个世界所没有的常识,说不定有办法帮忙解决问题……我没法克制那种想法……就只是毫无责任的期待。那个……对不起。」
毕竟我不是什么历史上的伟人嘛。我只能带着苦笑这样回应。就算以前有其他很厉害的异世界人,我终究只是个十分普通的人。我没法成为勇者或救世主。
可是遇到这种被人依赖的状况,我想自己也没法拒绝。该怎么说?算是一点卑微的自尊吧。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在面对困难时,不愿束手就擒的好胜心。说起来,那并不是以吉儿小姐或波拉为出发点的想法,而是──
想到这里,我甩了甩头,对自己这样的想法一笑置之。
「好吧,我会试着想想有没有什么好办法的。」
「……谢谢。」
由于吉儿小姐再一次深深低头,让我又再一次地慌了手脚。在好不容易让吉儿小姐恢复原本的状态后,我向她提出一个临时想到的疑问。
「关于异世界人这件事,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异世界人呢?」
吉儿小姐就只有在那个时候对我露出感觉格外成熟的表情。我无法解读那背后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魔女可以看见他人的魔力。那是一种像模糊亮光的东西。这个世界的人,每个人都拥有魔力。」
原来如此。我这么想道。这让我立刻就能预测到她接下来的话语。
「而异世界人是没有魔力的。」
5
在我敲门过了一段时间后,门被打开。从门后探头的芳歌女士一见到是我,便叹了口气。她夸张地皱起眉头。
「竟然只有你一个人过来,还真难得呢。」
「您希望看到其他人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您谈谈有关灯花祭的事。」
「……你是当真要办吗?算了,也罢,先进来吧。」
我顺着芳歌女士的话语进到屋内。来到客厅,我在桌上看到一个小尺寸的圆形木框。木框中间夹了一块白布,上头可以看到穿着红线的针。
「那是刺绣吗?」
「因为时间太多,所以只好这样打发时间。」
「……我可以体会。」
我也经常为多到用不完的时间烦恼。
「我这就去泡茶,你先在这里坐一下。」
芳歌女士这么说完,便俐落地收拾放在桌子跟沙发上的裁缝工具。等芳歌女士去到厨房,我便转头望向放在架子上的黑白照片。在许多照片当中,就只有我之前看到的那个相框架是盖起来的。
「灯花祭有需要用到哪些东西吗?」
为了让身在厨房里的芳歌女士能听见,我用了比较大的音量。
「我想想,首先要准备吃的。酒也不能少。」
「我跟妮朵不能喝酒喔。」
「酒是用来献给圣女的。你想饮酒作乐,还早了十年呢。」
这个说法让我得以释怀。毕竟这个活动不像夏日祭典那类的活动,比较像是神事,所以为圣女准备的贡品比较重要。
「还需要晚上用来烧火的薪材,在圣堂的仓库可能会有。另外就是灯花也不能少。」
「那个叫灯花的东西,在哪里能找到?」
「你应该去过那个顽固老头家里吧?那座湖附近就是灯花的群生地。」
「那还得去那里收集很多灯花才行呢。」
「再怎么说,反正到时候也只有四个人吧?如果只是那么小的规模,也用不了多少。与其多到会让人看腻,准备用完会让人觉得有点不够的数量还比较好。」
「说的也是。我虽然有试着去找其他人,但都被拒绝了……无论是蒙提先生、吉儿小姐──还有波拉也是。」
「……这种时候就算说要办灯花祭,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参加吧。」
芳歌女士托着放有茶具组的托盘回到客厅。看到我还站着,芳歌女士露出狐疑的眼神。
我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显得有些尴尬。毕竟过问他人私事这种事,实在让我很难提起兴致。
「您应该知道波拉这个名字吧?」
「不好说,人上了年纪,人名就很难记得清楚了。」
芳歌女士在装傻给出这个答覆的同时,也把托盘放到桌上,在茶杯里倒茶。
「您似乎跟蒙提先生认识很久了呢。」
「因为那家伙在那种地方搞间房子住之前,也住在这座村子里。这样的小村子,每个人都多少会认识的。」
「那您也认识蒙提先生的女儿吗?」
听到我这么问,芳歌女士停下了动作。她没有转头看我,只是无奈地叹气。
「……原来你都知道吗?那早说就好了。那么拐弯抹角做什么。」
「对不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看芳歌女士吹凉茶杯里热茶的模样,让我稍稍感到放心。毕竟这是就算她大声将我轰走也不奇怪的敏感问题。我在判断大概不需要拔腿逃跑之后,这才坐到沙发上。
我为该先说话还是先喝茶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先用茶水润一下喉咙。我用热茶让自己先歇一口气,也借着这段时间思考该如何开口。虽然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可是就算到现在,我也没有想到什么好方法。这种时候我想还是别拐弯抹角,干脆一点比较好。
「……波拉回到梅尔香街的事,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芳歌女士无论是姿势、表情、语气,都跟平常没有两样。
「嗯,我当然知道。」
她这么回答。
「每天早上都鬼鬼祟祟地偷看我。把头发留那么长,还穿着抢眼的礼服,要不发现还比较困难吧。」
「……也、也是啦。说起来还挺有道理的。」
我起初还感觉自己得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不过听芳歌女士这样一说,会被发现好像也很正常。毕竟波拉原本体格就很好,加上又穿上那身抢眼的服装,就算隔着一段距离也相当醒目。
「那孩子从小就有点少根筋。我想现在应该也没变多少吧。你之前是以为我都没有发现对吧?」
「……嗯,是的。」
我其实也是鼓足不少勇气,抱着相当严肃的心情过来的。可是面对芳歌女士泰然的态度,我反而觉得自己有些空转。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只是喝杯红茶就回去。
「既然您都知道,那没有想过要当面跟他谈谈吗?」
「──没有。」
就只有在这个时候,芳歌女士的语气异常锐利。
「事到如今我还能拿什么脸面对,说出什么话?从那孩子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我儿子就已经死了。这一点那孩子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这是丝毫不留任何机会的说法。
「可是,你们是母子吧?明明就住得那么近。」
「那他来见我不就好了?既然他只会在那么远的地方偷看,就代表对那孩子来说,那样的距离就够了。况且那样对彼此都好。结果他还找你这样的孩子来帮忙说话,真是太难看了。」
「其实并不是波拉找我来的。」
「怎么?那你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跑来过问别人的家务事吗?」
不妙。我想任何人都会有突然闪过如此想法的时候。那不是根据任何道理,而是透过本能察觉到的结果。对我来说,现在就是会让我有那种想法的状况。
「你该学着少多管闲事才是。」
「……嗯,对不起。」
我不知有多久没有被这样训斥了。正因为不是单纯被骂,而是遭到训斥,所以让我感到有些难堪。正如芳歌女士所说,我的行为确实站不住脚。
「……真是的。我知道你需要找事情打发时间,但你应该把精力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才对。」
虽然芳歌女士接着用和缓的语气训诫我,可是这同样让我感到难堪。
「您说的没错,可是……我认为到这里来,对我来说是很有意义的事。」
我话一说完,立刻被芳歌女士瞪了一眼。这让我以为自己可能又要被教训一顿。可是芳歌女士只是无力地长叹一声。
「我是不知道你为何会那么想……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老人家的事都差不多是这样。就是因为已经什么都不会改变,所以最多只能跟人聊往事而已。」
听到这里,我明白那是芳歌女士准许我过问往事的讯号。
「可以告诉我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吗?」
「……身为父母,无论如何都会对孩子抱有期待。当孩子还只是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婴儿时,明明希望孩子只要能过得幸福就好。可是当小孩长到能够说话,会想事情的年纪,就会让父母贪心起来。想要小孩出人头地,在社会上获得成功,想看到孩子风光的模样。」
「我认为那并不是坏事。」
「确实不是坏事。可是如果把那种想法强加在孩子身上,那就不是好事了。」
虽然芳歌女士的眼睛看着杯里的红茶,可是映照在她眼睛里的,肯定是回忆中的光景。
「我先生跟我在那个时候,都全力去做我们认为最好的选择。究竟是哪里犯了错,我至今怎么想也不知道答案。说不定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芳歌女士就像连回想都感到疲惫般叹了一口气。
「也许他不该出生在像我们这样思考古板,又不愿意花时间改变想法的家里,而是生在更好的父母底下才对。」
芳歌女士这时视线滑过桌面,落在收到一旁的刺绣上。
「线一旦纠缠起来,就很难解得开。虽然通常都是剪掉就算了。可是家人间的关系可没那么简单。有时想要解开,结果却越搞越乱,之后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是有什么原因把问题搞乱吗?」
芳歌女士笑了一下。我想应该是因为我的态度显得太过畏缩的关系。
「其实很简单。那孩子对我们表明他认为自己是女人,想成为舞者的时候,我先生打了他。我当时没有保护那孩子。我也没能接受那孩子的想法。结果那孩子就离开了。就只是这样。真的就只是这样。」
我无法想像在「就只是这样」这几个字里,究竟带有多少想法。正因为没有办法解决就只是这样的问题,所以才会让波拉跟芳歌女士都如此难受。
「过去对那孩子没能给予肯定、接纳,没能上前抱着他、保护他的人,现在又有什么脸摆出自己是母亲的样子?我根本没有脸见他。我怎么道歉都不够。光是想到从那天之后,那孩子究竟是怎样过日子,我就……」
带有些微颤抖的声音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芳歌女士紧闭着嘴,表情也没有明显变化。我能感受到那甚至不容许自己伤心、懊悔的顽固。那是一种认为自己甚至没有资格那么做的强烈意志。
「……就算波拉说想跟您见面也一样吗?」
也许这并不是该从我口中提起的事。可是我还是认为应该让芳歌女士知道。我希望能设法把两人之间纠缠的丝线解开。
「如果见到他,我就会想求他原谅。我并不是那么坚强的人。」
「那又有什么错?如果道歉可以让波拉原谅,那么……」
「因为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人会祈祷,是为了寻求宽恕。
我感觉自己直到这个时候,才稍微明白了蒙提先生那些话的意思。
人并不是为寻求某人的宽恕而祈祷,而是为了寻求自己能宽恕自己而祈祷。可是,那是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因为能宽恕自己的人,就只有自己而已。如果是能轻易宽恕自己的人,就根本不会那样祈祷了。
芳歌女士每天早上都会到圣堂来。每天祈祷的日子,也反映着她每天不断的自责。就算世界即将消灭,芳歌女士还是持续着同样的生活。就算自己的孩子就在附近,她也无法容许自己去见孩子一面。
我将握拳的手靠在额侧。我转着拳头,用力把拳头紧贴向脑袋。我试着用些微的痛觉让意识更加明确。可是我还是找不到能够说服芳歌女士的魔法话语。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魔术已经消失了?
应该还存在才对。像是贵族、圣女什么的,那种人应该还懂魔术才对。可以为人解决痛苦与烦恼,甚至是一些可笑的误会,奇迹般的魔术。
因为异世界就该是个像童话般的地方才对。我这么想道。
──就像童话一样,所有问题最后都会迎刃而解。
(插图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