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旅行的轨迹及希望之箱 第三幕「向那天的嫣红祈祷」

1

「惠介!要来办灯花祭吗!」

妮朵的脸占据了我的视界。

我刚睡醒的脑袋难以掌握状况。可是我很轻易便看出妮朵的双眼正因为好奇心而发亮,整个人都无比兴奋。既然这样,那我也没理由拒绝。

「……应该可以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我就这样跟人家说啰!

妮朵白银色的发丝充满动感地自我眼前一晃而过,下一瞬间她便已经冲出房间,甚至连门都忘了关。

由于昨晚外出的关系,让我有些睡眠不足。虽然我很想躺回去睡回笼觉,但想到妮朵已经起床,就代表从天亮到现在,应该已过了不少时间。

我努力坐起上半身,但睡意仍紧紧贴在我背部。我把脚放下床,穿上鞋袜后站起来,在伸了懒腰、打了呵欠后,这才比较清醒。

我打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迎面而来。天上虽然有不少云朵,但仍是个蔚蓝耀眼的晴天。

随着我的意识逐渐清醒,我这才开始关注妮朵刚才的话语。我看着房门,发出疑问。

「话说回来,灯花祭是什么东西?」

门板只用沉默作为答覆。

「算了,没关系。看来你也不清楚呢。」

「在异世界可以跟门说话吗?」

「哇!」

夏洛儿突然从走道探出头。我原本还以为是门板开口说话了,如果真是那样,或许还比较好。跟门板自言自语的模样被夏洛儿看到,感觉超级难堪的。

「……早安。」

「嗯,早。」

「……对了,你知道灯花祭吗?」

「这边这位刚才没告诉你吗?」

「别闹了啦!」

嘴角露出些许笑意的夏洛儿开始为我说明。

「那是今天早上那位老妇人提到的。听说是这个地区的传统活动。」

妮朵对那类活动没有抵抗力。只要是开心的事、有趣的事,她对过去未曾经历过的事物,都会展现强烈的好奇心,程度上肯定跟小说家有拼。

「那个活动只靠我们办得起来吗?」

目前参加人数包含芳歌女士在内,总共四人。以祭典来说,未免太冷清了。而夏洛儿看来也一样有着祭典并非是少数人活动的认知。她默默地耸了耸肩。

「你先去找芳歌女士确认详细内容怎样?」

「听你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你也要参加吧?」

「我不是很喜欢吵闹的活动。」

「那我们就办得安静点好了。」

「那我可以考虑参加。」

「其实我不太能想像安静的祭典是什么样子就是了。」

「不是你自己说要办得安静点吗?」

我们边进行这样毫无建设性的对话,同时经由通道进入圣堂。妮朵跟芳歌女士就站在圣女像脚边等着我们。

「早安。」

「你们认真要办吗?」

芳歌女士摸着自己的鹰勾鼻,有些尴尬地这么问道。

「您是说灯花祭吧?会很麻烦吗?」

「问题不是要怎么准备,而是就我们四个人,能办得起祭典吗?」

「其实我也有同样的疑问。」

我往妮朵那里瞥了一眼。她晃动着长耳,用兴奋不已的眼神看着我。

「只是这丫头超有干劲的,所以……」

「只要听过芳歌女士说灯花祭的事情,惠介一定也会跟我一样的!」

「我跟妮朵一样?」

我试着揣摩那种感觉。充满纯真与希望的大眼睛。我前倾上身,把拳头握在胸前,用全身展现自己向往欢乐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有点恶耶。」

我身旁的夏洛儿也点头附和我的感想。

「嗯。很恶。」

「喂。」

「我只是肯定你的感想而已。」

「自己说跟被他人肯定是不一样的。那样会让我受伤耶。」

「男生好纤细喔。」

「可以不要露出好像很无奈的表情吗?」

「先说灯花祭的事啦!」

妮朵用拳头轻敲我的胸口。

「我知道啦,都是夏洛儿捣乱的关系。」

「对啊。既然你那么说,就当成是那样吧。都是我不好。」

「……这样很卑鄙耶。」

竟然自己一个人装成熟……只是在我用眼神对夏洛儿抗议的时候,看到妮朵在我面前鼓着脸颊高举拳头,我只好赶快再去跟芳歌女士说话。

「请问灯花祭有哪些事要做?」

然而芳歌女士只是轻轻摇头,她蹲下身子,把飘在水桶里的抹布抓在手中,在拧干抹布的时候才开口说明。

「其实我刚才也有说过,在这一带会长一种叫做灯花的植物。那种花的花瓣会蓄积魔力,只要点火就会飘在空中发光。虽然最多也是被小孩当成玩具而已。」

「会飘在空中发光吗?」

说到飘在空中的东西,我首先是联想到气球,不过要说还会发光,而且原本还是花,就让我有些难以想像了。我用视线询问夏洛儿那是否是常见的东西,夏洛儿则是微微摇头。

「这一带自古就是有许多魔术师活动的土地。好像也有人称这里是灵地之类的。会长出那种奇妙的花,大概也是类似原因吧。」

说到这里,芳歌女士哼地一声将腰重新打直,仰头看着圣女像。

「听说在很久以前,这片土地曾有疫病肆虐。国家跟领主都抛弃了这个村子,村人也没钱找医生。当时死了很多人,就在眼看着要灭村的时候,红光圣女来到了这座村子。」

听芳歌女士说到这里,我们也都抬头仰望圣女像。我们在旅途中也不时会听到有关红光圣女的故事。

「据说圣女一一牵起村民的手,拯救了许多人。村人为了表达感谢,决定把所有财产献给圣女,但圣女分毫不取。就在村民烦恼该怎样报答圣女的时候,一个小孩拿来灯花献给圣女。小孩在灯花上点火,灯花就发出亮光浮上半空。圣女看到那个光景,显得十分开心。于是村人便到处收集附近的灯花,在圣女离去时,全村点亮灯花为圣女送行。从此之后,为了感谢圣女让这座村子有机会存续,一直维持着举办灯花祭的传统。」

知道有这样的故事,让我惊讶不已。最令我惊讶的部分,大概就是这并非创作,而是实际发生的事。

因为过去真的有圣女存在,用神奇力量拯救了这座村子,让村人连年都一直向圣女表达感谢。我想正是许多人累积的感谢,那种纯朴的心意造就了这座圣堂带给人的神圣氛围。

我对祈祷跟信仰并不清楚。我甚至认为那是不科学的行为。可是我明白那是我绝对无法否定,也不该去否定的事情。在这里我能感受到那样的气息,这并非是经由理性得到的结论,而是经由皮肤、经由心灵所获得的感受。

「……那是个很重要的祭典呢。」

「怎么连你都跟着伤感起来了。」

芳歌女士这样笑我。

我转头望向妮朵,发现妮朵也红了眼眶,频频点头。看来她对那个故事也相当投入。

「……妮朵之前不是才听过这个故事吗?」

「好故事不管听几次都是好故事嘛。」

是这样吗?这么想的我也不能否定。而我现在也能理解妮朵为何会冲进寝室吵着要办灯花祭了。

「那就来办灯花祭吧。」

「瞧你说得那么简单。」

芳歌女士扬起一边的眉毛这么说道。

「就算没法搞得盛大应该也没关系吧?就当是让圣女知道这个村子还有芳歌女士在吧。」

芳歌女士每天早上都会像这样来清扫圣堂。她在我们到这里之前就这么做了,我想就算在我们离开之后,应该也会持续下去。我认为这实在是件令人佩服的事。所以,该怎么说?我希望能让圣女知道这件事。我希望能让圣女知道芳歌女士的心意。而我认为灯花祭就是个相当合适的契机。

「来办吧!」

妮朵也跟着探出身子这么喊道。妮朵的热情让芳歌女士实在无法抗拒。

「……既然你们这么坚持,那我也不会反对。」

「那就来办吧!」

妮朵带着像是灿烂花朵般的笑容回望我,并用力拍响手掌说道。

「既然要办,那可以多找些人来参加吗?」

听到妮朵这么说,我跟夏洛儿对望了一眼,而妮朵继续说道。

「这附近有芳歌女士的老朋友,还有惠介跟夏洛儿小姐在剧场见到的人吧?」

「原来如此。他们确实有可能会来。」

感觉波拉应该会干脆同意。只是吉儿小姐可能会不太情愿就是了。

「但我不确定蒙提先生会不会答应喔。他看起来似乎不太喜欢喧闹的样子。」

「他不会来的。虽然老人本来就比较顽固,不过会跑去写小说的人,性格还会更加扭曲。」

「您跟小说家有仇吗?」

在我为芳歌女士的反应露出苦笑时,夏洛儿突然插嘴。

「……那个人是小说家吗?」

「我听他是那么说的。」

想到芳歌女士应该会更清楚,于是我将视线移到芳歌女士身上。

「我想他以前应该还算是颇有名气的小说家。虽然我并没有读过他写的书。」

夏洛儿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地面陷入沉思。

「怎么了?」

「……不,没什么。」

我明白夏洛儿只是在敷衍。可是我也知道那是她不希望别人深入追究的表示。

所以我也只是微微点头,接着对妮朵开口。

「我们本来就说好要一起去见波拉他们,到时候就顺便找他们一起来办灯花祭吧。」

听到我这么说,妮朵也用兴奋态度表示赞同。

2

我让妮朵坐在副驾驶座,开着茶壶来到剧场外。在剧场出入口有一辆车背对着我们。我将茶壶停在那辆车后面,跟妮朵下了车。我看了看前面那辆车,里头没有人在。我摸了一下车体,还有些发烫。我想应该是有人刚开车过来,不然就是正准备要开车离开。

至于妮朵根本不关心那辆车,而是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面前的剧场。

「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

被我这样一问,妮朵点了点头。

想到我刚才的问题就只是确认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让我稍稍感到后悔。因为我明明就知道妮朵的境遇,刚才的问题实在太过粗心。

「我有听过歌剧跟音乐会的录音。小说里也偶尔会提到剧场,也能透过文字描述理解歌声与音色。因为我有听过。可是像建筑的外观、里头的气氛等等,我都只能透过文章去想像。」

「……跟想像相比,实物怎么样?」

妮朵仰头回望我。她咧开嘴,眼睛也弯成弓状。

「实在太棒了!」

妮朵兴奋的态度让我忍不住失笑。

「那真是太好了。」

「这座剧场还算是规模比较小的吧?」

「应该是吧。我也没看过其他剧场,所以没法详细说明就是了。」

「在惠介的世界也有剧场吗?」

「有很多。还有能容纳好几千人的呢。」

听到我这么说,妮朵先是发出掺杂惊讶与敬佩的叹息,「好厉害。我根本没法想像。」她这么小声嘀咕。

「……总而言之,现在能够看到这个剧场,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看到妮朵身子开始扭捏起来。我很快就知道她那种反应是什么意思。

「要画画等等再说。别忘记我们还要找波拉他们来参加祭典呢。」

走吧。我这么说完,便朝剧场入口走去。

「……好。」

妮朵垂着肩膀跟了上来。只是她因为必须克制绘画冲动的无奈态度,在穿过大门后立刻烟消云散。妮朵一路转着身子,好让自己能看清剧场大厅的每个角落。她对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感觉无比新鲜,用全身表现自己乐不可支的情绪。

可是在看到某个东西的瞬间,妮朵整个人停了下来。她张着嘴,一脸惊讶。就在我不解妮朵是看到什么而露出那种表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时,我也跟着张大嘴巴。

能看到波拉就站在从入口大厅到通往观众席的右侧门口。但这是因为我已经认识对方,所以才会知道是波拉。可是看在妮朵眼里,就是一名壮硕男子穿着快要被肌肉撑破的礼服,弯低身子朝里头窥看的光景。

妮朵缓缓抬头看着我,用丧失情绪的奇妙表情对我开口。

「……我们回去吧。」

「你别那样一脸看到糟糕东西的表情啦。」

好吧,我其实能体会妮朵的心情,在昏暗剧场中看到波拉的奇怪举动,怎么想都是相当诡异的体验。

想到这样下去可能真得带妮朵回去,我只好主动走到波拉身边,对他出声。

「波拉。」

「呀!」

只见波拉手臂紧贴身子,把手贴着脸颊,发出尖锐的叫声跳了起来。猛然转头的波拉也弄乱了那一头金色的长发。

「讨厌啦!小惠惠!别那样吓人家啦!」

虽然波拉手放在胸口调整呼吸,但要说受到惊吓这一点,我们也不遑多让。

波拉的尖叫也同样让妮朵吓了一大跳,匆匆躲到我身后。只不过妮朵那样当然藏不住自己,波拉一看到妮朵,立刻用开朗的语气发出「哎呀」声。

「可以为我介绍一下躲在你后面的淑女吗?」

「你可不能把她吃掉喔。」

「人家喜欢的是有留胡子,成熟稳重的男性啦。」

「不予置评。」

我不去理会波拉威力强大的媚眼,稍稍斜过身子,把妮朵拉到波拉面前。

「她是我的搭档,她叫妮朵。妮朵,这位是波拉。」

「……我、我叫妮朵。请、请多多指教。还有,对不起,我刚刚躲了起来。我只是有点吓到。」

面对妮朵坦率的态度,波拉先是睁大眼睛,接着露出笑容。只见波拉弯下身子,配合妮朵眼睛的高度。

「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已经习惯别人吃惊的反应了。你看也知道,人家肩膀就是稍微宽了一点嘛。」

波拉的玩笑让我的嘴角失守。看到波拉自然的眨眼动作,让妮朵双眼兴奋地发亮。

「先别寒暄了,跟我过来。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只见波拉用手指往门内的表演区比了两下。他似乎是要我们过去看看。

我跟妮朵不解地对望一眼,这时妮朵突然有些笨拙地对我眨眼。看来妮朵似乎是想模仿波拉刚才的动作。我带着和蔼微笑拍了拍妮朵的肩膀,但妮朵却不悦地朝我胸口赏了一拳。这丫头下手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我摸着胸口,将脸靠向波拉所指的门。而妮朵也蹲在我脚边。

「要开啰。」

波拉抓着门把将门拉开。当门开出一条缝隙的同时,我便产生一股太阳穴受到冲击的感觉。我全身不自觉地打颤。从门缝中窜出的,是歌声。

我听过很多歌。我在手机里塞了不少歌曲。可是我从未听过这种会深入全身的歌声。彷佛冲击头顶的高音,轻抚耳朵的甜美感受,那一切都……让人感受到美。

我突然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我猛然察觉自己的意识险些随着歌声飘散,连忙让自己回神。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我因为那个歌声而彻底忘我。

我彷佛看见自己躺在浮在湖中的小舟上,享受温暖春日的阳光。我全身无比放松,内心也异常平稳。停止的呼吸缓缓恢复,空气又重新进入肺部。我享受着这一切带来的舒适。

可能的话。我这么想道。真希望能永远聆听这个歌声。

就像是沉睡的意识恢复清醒一样,我猛然睁开眼睛。内心抱有像是失落的奇妙感觉,但同时也充满平静。彷佛就像是有一股清澈无比的泉水,洗净了内心沉淀的脏污。

「……很厉害吧?」

虽然我有听到波拉说话,但却无法回答。我只能点头。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是一次相当不凡的经验。

就在这个时候,蹲在我脚边的妮朵猛然站了起来。妮朵这突然的动作让我差点往后跌倒。只见她双手将门推开,往里头跑去。

听着妮朵的脚步声快步远离,我跟波拉对望了一眼。

没过多久,我们便听到里头传来滑稽的哀嚎。

3

那甜美歌声的主人,自然是吉儿小姐。看着她缩起身子躲在椅子后头的模样,虽然有些失礼,但我不禁涌现一股难以置信的感情。毕竟刚才那大方的歌声真的让我们感到相当震撼。

「吉儿,他们两人都很称赞你的歌声喔。」

波拉坐到吉儿身边,用轻柔的语气对她说道。然而吉儿只是缩起身子,将脸靠在自己抱起的腿上,摇头发出闷在腿中的哀嚎。

「……都怪我做了失礼的事。」

在我身旁的妮朵则是沮丧地垂着肩膀。妮朵兴奋地跑去向吉儿传达自己的感动,但并没有想到吉儿是如此内向的人。吉儿小姐也因为被陌生人听到自己唱歌而发出哀嚎,沮丧地缩到观众席角落。

「那个……对不起。弄得好像我们偷听你唱歌一样。」

我也试着跟吉儿小姐道歉,但从她口中只能听到呻吟。

「这孩子真是的,有那么出色的歌声,却不愿意在人前唱歌。我第一次听到她唱歌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反应。」

波拉的表情则是有点困惑。要听到吉儿小姐唱歌就只能偷听,所以不让她知道或许也是对双方都好的做法。然而不知道这件事的妮朵却跑了出去。

妮朵自然也没有傻到不明白这个道理,而妮朵也不是能对自己这个错误轻松释怀的人。正确掌握状况的妮朵也更加对自己的粗心感到沮丧,这实在有些难搞。

吉儿小姐也因为出乎意料的冲击,又是困惑又是惊吓,感觉没法好好处理混乱的感情。演变成这样,让我觉得另外施加更加明确的冲击,说不定才是让吉儿小姐的思绪重新开机的最好办法。至于道歉,就等之后再说就是了。

我跟着坐到波拉身边,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开口。

「吉儿小姐,我们要在村子里办灯花祭,可以请你来唱歌吗?」

听到我这么说,吉儿小姐的脖子瞬间僵硬起来。从那她抬头回望我的眼神,似乎对我的要求感到难以置信。她之所以没有给我任何回覆,大概是因为没法接受我刚才的话语吧。如此推测的我决定再缓慢地重复一次。

「可以请您来灯花祭唱歌吗?」

「……呃,你们要办灯花祭吗?」

「是的。」

「是那个灯花祭吗?」

「是那个灯花祭。」

原来如此。吉儿小姐这样点头之后,似乎才总算理解我话语的意思。

「我……」

「嗯?」

「我一定办不到的!」

我怎么可能去唱歌啦!

吉儿小姐缓缓深吸一口气,在这样高声拒绝的同时还用让人担心她会把自己脑袋甩离身体的速度激动摇头。虽然我多少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可是从她拒绝的方式来看,应该没有说服的余地。

虽然这是我听到吉儿小姐的歌声后才临时起意,但我认为这应该是不错的点子。可是既然她本人这么排斥,那我当然也不能强人所难。

「那可以请你单纯来参加就好吗?」

「……不、不用唱歌也没关系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吉儿小姐话说到一半,看了看波拉的反应。那应该是代表她把最终决定权交给波拉的意思。

虽然这样让我顿时感到安心,然而波拉却出乎我意料地摇头拒绝。

「我很感谢你们的邀约,不过我心领了。吉儿,你自己去吧。」

尽管波拉脸上带着笑容,但那并不代表他总是会给出肯定的答覆。笑容有时也是一种比任何表情都要坚定的拒绝。现在波拉脸上就是带着那样的笑容。我能感受到无论如何劝说,他都不会改变心意的坚定意志。

而吉儿小姐自然也是顾虑到波拉的决定,缓缓摇头。

「……既然这样,那么……我也不去。对不起,还让你们特地来邀请我们。」

这样啊。我在如此回应的同时,心中仍在想着波拉的拒绝。以我原先的印象,是波拉会干脆同意,吉儿小姐会比较抗拒。看来波拉另外有坚持拒绝的理由。可是去追问那个理由,感觉可能又太过放肆了。

「吉儿,你其实可以不用顾虑我。」

波拉这么说。

「……没关系。况且我也不敢一个人去。」

「……是吗。对不起啰,小惠惠,可以麻烦你就当我们不会去了吗?」

波拉将双手在脸前合十,用开朗的态度这么说道。

「没关系,我们突然跑来找你们参加才应该道歉。」

「有人约是好女人的证据,我很高兴喔。我会找机会补偿你的,所以这次就请你多包涵一下啰。」

如今波拉脸上已经不是先前露出的僵硬笑容,而是轻松的模样。那是波拉为了化解些微的尴尬气氛而选择的表现。

「我会期待你的补偿的。因为有人约是好男人的证据嘛。」

「哎呀,小惠惠也很懂呢。」

我们四目相对,确认彼此内心都不留芥蒂。我们只是碰到了不方便妥协的问题,彼此并不带恶意跟不满。所以便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

「啊,吉儿小姐。」

我选择转移话题。虽然显得有些刻意,不过在这里并没有人会特地指出这件事。

「容我重新为你介绍一下。她是我的死党,她叫妮朵。」

我轻推妮朵背部,让她站到我旁边。妮朵娇小的身躯有些僵硬,大概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吧。

「……我叫妮朵。对不起,刚才我突然闯进来。我也不该偷听你唱歌……」

听到妮朵沮丧的语气,反而让吉儿小姐慌了手脚。只见吉儿小姐连忙摆动双手。

「别、别这么说!该道歉的是我才对,让你听到那么难听的歌声,真的很不好意思……」

「一点都不难听!」

妮朵激动的声音在剧场内回荡。

我跟波拉都睁大眼睛看着妮朵。吉儿小姐也楞在原地,一下子做不出反应。

妮朵似乎也被自己的音量吓到,立刻捂住嘴巴。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让妮朵红了脸颊。可是妮朵还是将双手握成拳头,直视吉儿小姐。

「你的歌声非常、非常好听。我很喜欢吉儿小姐的歌声。一点都不会难听。」

虽然妮朵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还是成功把话说完。由于害臊的关系,最后妮朵的视线完全落到了地上。

看到妮朵的成长让我十分感动。不习惯面对他人,十分怕生的妮朵,竟然可以这么清楚向人表达自己想说的话语……!

波拉也在这时露出柔和的笑容。只见波拉轻轻拍了一下吉儿小姐的肩膀。

「你都听到了吧?」

「……谢、谢谢你。我……我很高兴。」

吉儿小姐也同样没有忽视妮朵的心意。尽管她道谢的方式感觉有些笨拙,不过还是展现出她愿意接受妮朵的心意。

妮朵紧张地抬起头,跟吉儿小姐互相微笑。这是双方都为彼此的笨拙感到害臊的互动。

「这下你算是交到新朋友了呢,吉儿。」

看到吉儿小姐打算挥手,我也立刻对妮朵出声。

「妮朵也愿意跟她当朋友吧?」

「嗯!」

妮朵立刻做出充满活力的回应。

这让吉儿小姐举到一半的手不知所措,最后只好将双手交握在胸前。

「……就、就算跟我当朋友,可、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妮朵边说边对吉儿小姐伸出双手。

「我想知道更多吉儿小姐的事。我也希望吉儿小姐知道更多关于我的事。所以我才想跟你当朋友。」

看到她做出如此举动,让我仰天拍了自己的额头。我真恨不得能立刻夺门冲到外头放声大叫。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有人正轻拍我的肩膀。波拉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他正用手捂着嘴,就算在昏暗的剧场内,我也能看见他眼眶内正泛着泪光。波拉把脸靠过来,低声开口。

「她竟然这么懂事,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虽然波拉这时暴露了低沉的男性嗓音,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点头。

就连光是在旁边看的我们都变成这样,吉儿小姐更是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她的眉角跟嘴角都垂了下来,眼眶用力收窄,紧咬着牙。那是人在努力避免放声哭泣的表情。

「我、我也想跟妮朵成为朋友……」

虽然正确来说,吉儿小姐可能已经在哭泣,但我跟波拉都因为眼睛受到异物刺激的关系,没法看清楚。

当我们总算将异物去除,妮朵跟吉儿小姐已经拉着彼此的双手,成为年纪有点差距的好友了。

「让、让您看笑话了……」

脸颊泛红的吉儿小姐向我低头道歉。尽管我一直跟她说没有必要道歉,可是吉儿小姐似乎怎样都无法释怀。

这让我觉得也许刚才我应该回避一下才对。在这种时候,有个男性待在这里,大概只会让场面尴尬吧。波拉不算。

「好了、好了,你好不容易才跟他们两人变成朋友,不可以这样一直低着头喔,吉儿。」

「咦?」

看吉儿小姐讶异的反应,她大概不认为有跟我成为朋友吧。不过由于我没法像妮朵那样展现纯真,所以决定顺着波拉的话语让这件事成真。

「能交到新朋友也算不错,我们今天就先离开吧。」

「哎呀,你们不先看过我跳舞再走吗?」

「我们还有一个想找来参加灯花祭的人。那人是蒙提先生,你认识吗?他就住在湖畔附近。」

「喔,是雷鼠啊……」

波拉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你们认识吗?」

「我小时候被他狠狠骂过。虽然错是在我们不该恶作剧,不过我现在还有些怕他呢。」

听波拉说蒙提先生会骂人,让我有些意外。

「就我跟他说话的感觉,他脾气挺好的啊……」

「他以前不是那样。自从他女儿病故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泄了气一样。」

这个在意外时机得知的事实,让我感受到一股类似罪恶感的不快。因为我觉得在本人不在的地方知道这种内情,是不太应该的事。

波拉这时也惊觉到自己多话,连忙用手指遮住嘴。

「……谈到往事就管不住嘴,是上了年纪的证据。麻烦你当作没听到吧。」

我默默地点了头。

「不管怎么说,我想要他同意参加应该很困难。他并不是会参与那种活动的人。」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尽管我带着苦笑附和波拉的意见,但毕竟不试白不试。

我答应波拉与吉儿小姐晚点会再来拜访之后,便带着妮朵离开剧场。

4

因为午前明亮的日光,让天空显得格外清澈,也更加突显出云朵的白。天上的云朵看起来就像是用白与灰蓝的油画涂料交叠而成。

我驾驶茶壶穿过别墅区,爬上小丘坡道后,便能看到前方屋舍带有岁月痕迹的深蓝色屋顶。

「就是那里。」

在接近蒙提先生的住处时,对面有一辆三轮机车朝我们驶来。那自然是夏洛儿的机车。夏洛儿伸展细长手脚骑乘机车的模样,看起来格外帅气,让我跟妮朵同时「喔喔……」地发出赞叹。

我们之前虽然有问夏洛儿是否要跟我们一起邀人,但她拒绝了。看来她才刚跟蒙提先生见过面。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我将茶壶停到路边。夏洛儿也放慢速度将车停到我们旁边。我转下车窗。

「我们正要去蒙提先生那里,你刚从那边回来吗?」

「是啊。我事情已经办完了。」

夏洛儿脸上戴着会遮住半张脸的大护目镜,让人难以掌握她眼睛附近的表情。虽然她看起来跟平常没有两样,不过总觉得有些许不同。

「有发生什么事吗?」

「你担心我吗?你人真好。」

「别这样,我没在开玩笑。」

听到我这么说,夏洛儿放开机车把手,挺直身子,直视着我。她的护目镜镜面有半边反射出我的脸,另外半边则能看到夏洛儿的眼睛。然而我无法看出藏在里头的感情。

「我没事。谢谢。我先回去了。」

夏洛儿不等我开口,便重新握住把手。伴随轻微的排气声,夏洛儿便骑着三轮车往树林方向驶去。

「……夏洛儿小姐怎么了?」

「妮朵也觉得她跟平常不太一样吗?」

既然妮朵也有相同的感觉,那就不是我多心。我想夏洛儿说自己办完的事情,应该就是原因,而且大概也跟蒙提先生有关。我感受着彷佛微弱火舌在锅底晃动般的不安,驾驶茶壶继续前进。

我将茶壶停在屋前的广场,带着妮朵一起来到蒙提先生的家门前。我敲了敲门,但没有人应声。我又用力敲了一次门,等了一段时间之后,门才打开。

「……轮到你了吗?上次这样接连有人来访,不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仰头看到蒙提先生的妮朵,小声发出「哇」的惊呼。

蒙提先生低头一看,在跟妮朵四目相对之后,我感觉他似乎露出笑容。

「这是你的监护人吗?」

「我看起来年纪有那么小吗?」

我没想到蒙提先生会突然说笑。

「先进来吧。我正在泡红茶。你们有什么事,就等喝过茶再说吧。」

我们应蒙提先生招待,进到屋内,妮朵便好奇地东张西望。客厅内精致的装饰品似乎让妮朵看得出神。妮朵就跟我第二次到这里时一样。从窗户射入的阳光让室内相当明亮。跟昨晚提灯橙色的光源与深色阴影点缀的景色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

不久之后,蒙提先生便从里头拿着放有茶壶跟茶杯的托盘回来。

「你们何必一直这样站着?如果你们没看见,那我就说了,沙发在那里呢。」

蒙提先生用他的尖鼻子示意我们坐到沙发上。

「不好意思,突然跑来打扰。」

「别放在心上。除了坏消息之外,我都很欢迎有人来找我。」

蒙提先生用熟练的动作倒了红茶,接着将茶杯送到我们面前。这次托盘上没有昨天看到的酒瓶。不过可以看到放在小壶里的方糖,还有装有橙色果酱的小容器。

「我们不客气了。」

由于昨晚已经在这里喝过茶,所以比起妮朵,我比较不那么拘束。我在杯里放入方糖,接着在红茶内拌入果酱。

妮朵也同样在红茶内加入方糖跟果酱,我们就这样花了一段时间来享受红茶。

「那么,你们是因为太闲,所以特地跑来陪我这个老头聊天吗?」

听到蒙提先生这样拐弯抹角询问来意的方式,令我带着苦笑放下茶杯。

「我们是为两件事来找您。」

「两件事要比一件事好。因为这样就算拒绝其中一件,受到的抱怨可以比较少。」

「其实我们正打算办灯花祭,不知蒙提先生能抽空参加吗?」

「可以先问另外一件事吗?」

「夏洛儿──就是刚才到这里来的那位女性,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请教刚才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蒙提先生只是「嗯」了一声,接着喝了一口红茶。

「我不太喜欢喧闹的地方。虽然你们特地过来,但我并不打算参加。对于你们的心意,还有特地跑这一趟,我都十分感谢。至于关于刚才那位少女的事情,并不是我可以擅自透露的。那是关系到个人隐私的问题。你们如果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她吧。」

蒙提先生的答覆颇为冷淡。可是内容跟理由都相当明快,所以带有一股不会让人产生反感的干脆。关于夏洛儿的问题,蒙提先生的顾虑也十分合理。至少光是知道不用担心夏洛儿跟蒙提先生有什么纠纷,就让我暂时能够放心。

「这是我基于好奇心的疑问,为什么你们会想在这个时候办灯花祭?」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带着苦笑说。「一定要说的话,应该就是因为妮朵的好奇心吧。」

我用手比向妮朵。只见妮朵立刻打直身子,有些紧张地点头。妮朵看起来就像是被叫到校长室的学生一样显得格外拘谨。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没能参加还真是抱歉,小妹妹。」

「没、没关系……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蒙提先生点了头。

「您应该认识芳歌女士吧?」

「现在我大概是跟她认识最久的人了。她还好吗?」

「芳歌女士很健康。她每天早上都会清扫圣堂,也会在圣堂祈祷。」

「是吗。」

蒙提先生低声这么说道。然而在这简短的回应当中,似乎带有相当复杂的感情。

察觉到我视线的蒙提先生将身体靠到沙发椅背上,双手交叠在肚子前方,转头望向窗外。

「你们祈祷过吗?」

面对这个问题,我跟妮朵先是对望一眼。接着妮朵率先开口。

「是什么样的祈祷呢?」

「用餐前的感谢、丰穰、许愿、悼念死者。祈祷的内容虽然千差万别,不过会比其他人用心、用时间去祈祷的人,通常都是在祈求宽恕。」

「是因为犯了错吗?」

听到妮朵这么问,蒙提先生用那对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妮朵。

「你说的没错,小妹妹。但并不是只有祈祷的那个人有犯错。每个人都有可能做错一些事。差别只是有没有自觉到犯错,并面对错误的精神。祈祷通常都只有内省的作用。对看不见的存在用听不到的声音诉说想法,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比起由他人给予的惩罚,那种行为其实带有更大的痛苦。」

「……您的意思是,芳歌女士也是在祈求宽恕吗?」

听到我这么问,蒙提先生摇了摇头。

「刚才那些只是我的想法。我没有确认过。但假设如我所说,如果一个人每天起床都会祈求宽恕,而又没有能够听到那个祈求的对象──那样的人生,写成故事想必会相当无趣吧。」

不知为何,蒙提先生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他看起来是在期待我的反应,可是我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我不但没祈祷过,也从没有祈求宽恕的经验。我对芳歌女士也不算熟悉。

「可是,我认为祈祷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妮朵这么回答。

「就算没有任何对象能听到祈祷也是吗?」

「因为祈祷跟心愿,说不定有天能够成真。」

「这还真是乐观的想法呢。」

「我的心愿就实现了。所以我认为祈祷……就算是期待自己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是可以的。」

这是感情论的说法。可是蒙提先生并没有否定妮朵的意见。我认为这是因为妮朵这番话语带有她的感情。这基于妮朵的切实感受所发出的意见,有着不受任何道理折服的力量。

蒙提先生发出像是从鼻子呼气般的笑声,接着微微点头。

「希望你也能把刚才那些话说给芳歌那家伙听听。」

蒙提先生说这句话的语气让人感觉格外柔和。如果是单纯的朋友,应该不会放入这么多的感情。

「请问……您跟芳歌女士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们就只是老朋友罢了。」

蒙提先生轻松把我的疑问敷衍过去。

这让妮朵跟蒙提先生之间那股隐约存在的气氛产生改变,我们在喝完红茶之后,便离开了这栋屋子。

我跟妮朵并肩站在茶壶前,带着相同的困惑表情,对彼此露出尴尬笑容。

「……大家都拒绝了呢。」

「……对啊。」

我原本想就算没法把蒙提先生找来,波拉跟吉儿小姐应该也会参加。

「看来就只能靠我们四个人来办了。」

「……这样感觉有点寂寞呢。」

我也认为,要为无趣的日常增添点缀,灯花祭会是个好机会。只是四个人的祭典,也确实会让人感觉有些凄凉。

「芳歌女士、波拉、吉儿小姐、蒙提先生,大家明明住在这么近的地方,但似乎都不怎么碰面……」

看到妮朵沮丧的模样,让我烦恼着该如何给她鼓励。

妮朵说的这些人确实彼此都住在不算远的地方。可是他们并没有互相交流,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样,过着保持距离感的生活。对妮朵来说,这应该是一种相当奇怪的状况。如果要用大人就是这样来作为结论,感觉也未免太悲哀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一件事,转身回到蒙提先生的屋门前。

我再次敲门,而蒙提先生这次立刻就过来应门。

「你打算再来一杯红茶吗?」

「啊,不是,我心领了。我是想到有一件事忘记问。」

我先这么说道。

「您还记得波拉吗?我听他说以前因为恶作剧的关系,好像有被您狠狠教训过。」

听到我这么说,蒙提先生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插图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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