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近湖畔的时候,我也逐渐看见建在森林内的成列房舍。
芳歌女士的村子距离这里并不远。然而这里看来却是跟乡村有明显发展落差的都会娱乐街。视线所及的建筑几乎都是商店、剧场跟酒馆。在某些地方还有一眼就能看出是赌场的气派建筑。只是这个过去应该十分繁荣的区域,现在也已经成为无人的空壳,比起寻常的街景,反倒是增添更深一层的哀愁。
我让茶壶放缓速度,留意周围的动静,缓缓驶过娱乐街。在一段时间之后,石板路面变成泥土路,宽度也逐渐变窄。在树林阴影中又行驶一段时间,眼前的景色顿时豁然开朗。
在左侧能看到水面。那是一座大湖。彷佛复制天空色彩的澄蓝湖面反射着阳光。如果不是能看到对岸的景色,我可能会把这座大湖误认成海洋。
我继续沿着没有岔路的道路驶上平缓的坡道,沿途驶过一栋又一栋气派的建筑。那些样式别致的木造房舍,感觉就像是有钱人的别墅。根据芳歌女士的说法,我要找的老先生应该是住在最里头的屋子,所以我继续沿着道路前进。
没过多久,我便看到一栋与其他别墅有段距离,规模也小上许多的房子。那是一栋外观被岁月染成深色的木造建筑。在屋前虽然有座广场,不过那里并没有停放车辆或其他东西,只是一片空旷。
我将茶壶停在屋前。虽然房舍周围被茂密的树林围绕,但前方是开阔地,这栋屋子位于能从正前方俯瞰湖面的位置。我想这里应该是这一带视野最开阔的位置。明明能把房子盖在这种顶尖地段,这栋房子的外观却相当简洁,我内心对此虽然抱有疑问,但还是走上门廊,来到门前。
在门外装有一道纱门,看来是双重门的设计。我把纱门打开,敲了敲门扉,但无人应门。
我试着从窗户窥看屋内,但屋里也一片漆黑,只能勉强看到屋内家具的轮廓。
我四处看了一下,发现一张摆在门廊上的摇椅。我靠近一看,发现那张摇椅就这样摆在屋外,但座面却十分干净。这代表肯定有人在负责清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人走在沙地上的声音。我转头望向湖畔方向,看到有个身影正从坡道朝这里走来。
我跟那个人对上了视线。
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对方也同样圆睁着眼睛。不过我这样说并非是比喻表现,而是真的很圆……一定要说的话,那是一对圆滚滚的可爱双眼。
「你是来做什么的?」
那个人这么说道。那是高龄男子语尾略显沙哑的声音。
可是,如果我没看错,站在我面前的对象并非人类。我看到一只穿着打折裤跟干净衬衫,脸上有斑纹的巨大天竺鼠在对我说话。
「……嗯,啊,是的。」
「你这样不算有答覆我喔。」
那只……天竺鼠将钓竿靠在肩上,手里提着一条鱼。看到天竺鼠提着一条相当于我手臂大小的鱼,让我思绪更加混乱。天竺鼠会吃鱼吗?
只见对方不带丝毫戒心地朝我走来,就这样从我身边走过。
目送那个背影逐渐远离,我内心的动摇才总算平复。
对了,这里是异世界。就算有能用双脚行走,用低沉大叔声音说话的天竺鼠,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妮朵自己也是半精灵嘛。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这个世界的精灵是什么样的存在就是了。
想到这里,我快步追了上去,把正要进到屋内的天竺鼠先生叫住。
「不好意思!芳歌女士托我送东西过来。」
「喔?她还活着啊?好在我还有把单据留下来。」
天竺鼠先生这么说完,便独自走进屋内。
而我则是趁这时候取出放在茶壶助手席上的货物,然后重新到门口敲门。虽然这次我知道要找的对象就在里头,但一样没人应门。我只好决定自己开门进屋。
门后并不是走道,而是直接与客厅相连。我抱着赞叹的心态仔细环顾屋内。这间屋子里无论是沙发、桌子、书架等家具,外观虽然没有特别抢眼,但全都十分契合。有可能是因为外观,有可能是统一成红褐色的配色,也有可能是巧妙的配置。
「让我看看你送来的东西吧。」
天竺鼠先生从里面的房间擦着手来到客厅。他先将擦手的布巾折起,挂在沙发椅背上,然后来到我面前。
他从我手中接过用油纸包裹的货品,然后单手将油纸拆开。放在里头的东西是一双鞋子。鞋子跟这间屋子里的家具一样是红褐色,不过鞋尖的圆头部分带有光滑的光泽。那是经过细心擦拭的光泽。
天竺鼠先生点头「嗯」了一声,接着坐到沙发上,将鞋子放到脚边。只见他立刻脱去脚上的鞋子,让脚穿上新鞋。天竺鼠先生接着在屋内来回走动。
「芳歌身体还好吗?」
天竺鼠先生边像是在确认舒适感般低头看着双脚,边对我这么问道。
「我想应该算健康吧。今天早上她还有去打扫圣堂呢。」
「那应该是芳歌重要的习惯吧。就算世界已经毁灭,她还能持续下去,真是令人佩服。」
天竺鼠先生说到这里突然停下脚步,将头转向我。我没法从他脸上看出表情。这是一种怎么想都只是跟巨大天竺鼠对望的奇妙感觉。
「我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异世界的人也会被习惯绑住吗?」
听到对方识破我的身份,我大吃一惊。
「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吧?你看来对我的样貌感到困惑,不过兽人跟亚人并不稀奇。大概也只有异世界人才会有你那种像是从未见过兽人的反应。对我来说,你其实才是令人好奇的存在呢。」
这思路整然的说明确实让人很容易接受。尽管我对于自己要比眼前的天竺鼠先生更值得好奇这件事依旧难以释怀。
「算了,也罢。」
天竺鼠先生微微点头,接着从胸口口袋里取出叠起的纸张,朝我递了过来。
「这是收据。名字已经签好了。」
在我接过单据确认的时候,天竺鼠先生已转过身。
「我有鱼得杀,就不奉陪了。麻烦你代我向芳歌道谢。」
天竺鼠先生说完话便拿起沙发椅背上的布巾,回到里头的房间。而被留在客厅的我只能呆站在原地。
看到一个怎么看都像是天竺鼠穿上衣服的人,让我十分吃惊。可是更重要的是,天竺鼠先生的态度让我觉得相当奇怪。
因为对方的反应实在太冷静了。他的反应简直就像完全无事发生,彷佛刚才那些互动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到湖边钓鱼,收货,试穿新鞋。
活在这样正濒临毁灭的世界,那样的态度未免太反常了。我想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那个人可能都会抱着跟今天相同的心境过活。
虽然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事,但我实在很想再跟那个人说几句话。只是就为了这个念头跑进去打扰人家,感觉又太过放肆,所以我最后打消了那个念头,离开屋子。
我来到屋外,发现时间接近正午。当头落下的阳光在地上映照出轮廓清晰的叶影。我只是在原地呆站一下,就感觉脸颊被阳光烤得发烫。眼下映入眼帘的湖面,在平稳的波浪间能看到光点闪烁。
我以前总是怀疑为何需要别墅这种东西,可是眼前的景色,让我有点理解了别墅的价值。在阳光普照的季节,可以在能眺望湛蓝湖水的环境中生活,想必会让人感到十分愉悦。
我走到广场边缘,发现那里有座方便人走下坡道的阶梯。那座阶梯并没有经过铺装,只是将土地挖成阶梯状再将泥土压实,搭配木板与圆木杆方便行走的简单阶梯。
沿着阶梯来到湖畔,可以看到码头与一艘系留在湖边的小舟。天竺鼠先生大概就是在那小舟上钓鱼的。
「……真是理想的高龄人生。」
简直安逸得令人羡慕。
我看着湖景,停留了一段时间,这才重新爬上阶梯,搭上茶壶。我边打方向盘,边缓缓将排档杆推高,让茶壶重新驶回林道。
当我回到梅尔香街,又再次看到那令人感觉哀愁的光景。我想是因为这明明是个特地在自然中开辟出的人工场所,但已经感受不到有人继续利用的关系。那些在树林环绕下的建筑,如今只是让人感觉突兀的存在。
我在大约穿过半个梅尔香街的时候,发现道路中央摆着一张椅子。我只好让茶壶在椅子前停下,同时内心也产生疑问。
为什么这里会跑出一张椅子?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觉全身发凉。我之前经过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这张椅子。是有人把椅子摆在这里,而之所以那么做,自然就是要让我在这里停下。
所以一定有人躲在附近。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听到驾驶座车窗被敲响的声音。有人站在外头。
2
我之所以会睁大眼睛,慢了一拍才做出反应,自然是因为吃惊的关系。
可是要说我是为什么感到吃惊,又包含太多足以令我吃惊的要素。
首先是车外有个体格壮硕的男子,突然出现敲响我的车窗。再来是那个人手里抓着一根感觉相当坚硬的生锈铁棍。最后是那个人脸上化了浓妆,有着一头长金发,而且身上还穿着十分抢眼的女性礼服。
我们一对上视线,那个人便再次用手指敲响车窗。
我几乎当机的脑袋努力驱动右手,转动车门上的握柄。车窗伴随摩擦声响缓缓降下。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给拦下来。方便请教一下你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我觉得这比较像是我该问的问题……」
眼前的男子……正相当熟练地用假声以女性腔调说话。
「有道理。好吧,我叫波拉。」
「……您叫波拉吗?」
「没错。波拉。」
「……」
「……」
就在这个时候,车门被波拉大力敲了一下。我整个人被吓了一大跳。
「该轮到你自我介绍了吧?真不懂事。你叫什么名字?」
「……惠介。」
「很好,惠介,你去那个村子做什么?」
波拉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那涂了紫色眼影的双眼也锐利地瞪着我。
「我没有要做什么,我就只是迷路到那里而已。」
「所以说,你就只是个旅人而已啰?」
「可以这么说。只是我还有做点类似行商的事。」
听到我这么说,波拉开始对我上下打量。中间他点了几次头,最后将手中的铁棒往后一抛。铁棒落地时发出响亮的匡啷声。
「那就没事了。真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只见波拉挥着手,态度亲切地这么说道。
「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正确地说,有很多让我被吓到的要素,不过……请问,您就住在这里吗?」
「是啊,没错。我就住在那座剧场里。」
波拉伸手指向我刚才经过的一座大型建筑。
「你如果没事,要来看看吗?也算向你赔不是,我会很欢迎你的。」
波拉对我眨眼的强大威力,似乎粉碎了我摇头拒绝的勇气。不过这名带有强大震撼力的波拉,也让我难以克制好奇心。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那好,我就坐你旁边吧。」
只见波拉小跑步绕到车子另一头,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上了车。波拉明显要比我更加高大,手臂上也满是结实的肌肉。可是对方却像女性一样,身上带有类似柑橘的香味,这让我脑袋有些混乱。
当我仔细打量波拉的外表,只见他……更正,她害臊地将手放到脸颊上。
「讨厌,这样盯着人看,未免太没规矩了。」
「……抱歉。」
我不久前才遇到巨大天竺鼠,现在又遇到这样一名壮硕男子……或是女子。密度太高了……我忍着内心的牢骚,将茶壶掉头驶向剧场。
我还在想该找什么话题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剧场的正门口。看到波拉毫不犹豫地开门下车,我也离开驾驶座跟了上去。
剧场的玻璃窗后面一片昏暗,与普通房舍相比有更强烈的废墟感。然而波拉在进去里头时不带丝毫迟疑。
一穿过剧场正门,便是一间小规模的入口大厅。正面望去是接待柜台,在柜台左右都有敞开的门扉。我分别往两扇门看去,自然也都是遮蔽视线的黑暗。
「走这里。」
波拉这么说完,便带头走向右侧那扇门。
门内弥漫着灰尘与老旧布料的气味。来自后方的唯一光源,沿着门框在地板上留下明显的方块,方块中央则是我的影子。由于一下进到阴暗的地方,我的眼睛没法适应,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能听到波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缓慢摸黑走了一段时间,看到数排椅子的椅背。我循着椅背一排一排往前走,始终难以掌握周围的状况。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杂音传进耳内。沙、沙、沙沙。听起来像是金属摩擦的声响。一段时间之后,那些声响转变成带有节奏,类似响板会发出的简单声响。
我的困惑转变成专注。
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远胜过提灯亮度的笔直光线,照亮前方的舞台。在原本的响板节奏上也开始出现微弱的乐声。下一瞬间,某个物体「砰!」的一声,在舞台上发出巨响。
原来是波拉从舞台侧面一跃出现在舞台上。他穿着带有飘逸群摆的礼服来到舞台中央,俐落地转了一个圈。礼服在灯光照耀下拉出残影。波拉高举在头上的手臂缓缓伸向我,并挑逗地弯起手指。
音乐的节奏逐渐加快,演变成热情的旋律,而波拉的舞步也随着乐声加剧。尽管波拉舞动的身躯相当壮硕,但肢体却能隐约呈现出女性特有的娇艳曲线。
我在感到惊讶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之间为波拉的表演看到出神。我的手激动地紧抓前方的椅背。
当音乐停止,波拉也停下舞步。他的手脚完全静止。而我也自然地献上掌声,毫不保留。
虽然可以看到波拉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但他仍用甜美的笑容向我行礼。之后波拉的身影从舞台侧面消失,又过了一小段时间,波拉才又从旁边的小门现身。
「怎样?刚才的表演您还满意吗?」
波拉的呼吸还有些急促,光是站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
「太棒了。」我一下只能想到这个答覆。「原来你是一名舞者。」
「正确地说,那是我原本想实现的目标。」
「所以你并不是原本就在这里跳舞吗?」
被我这么一问,波拉用手捂住嘴,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发出了带有些许男子气概的豪迈笑声。
「我怎么有资格在这个高级的地方跳舞呢?我会来到这里……说起来就跟你一样,算是在一段旅程之后,找到的终点吧。」
「是喔……所以你旅行的终点,就是在这间剧场跳舞吗?」
「因为也没其他事情好做吧?」
波拉轻挥着手这么说道。
「毕竟就算我再怎么希望有天能在这种地方演出,也始终没法如愿……可是一直都没有观众也挺无趣的。今天能遇到小惠惠,真是太好了。我好久都没有这么来劲了呢。」
小惠惠?
看到波拉对我露出带有妖艳气息的诡异眼神,让我不禁全身打颤。我不自觉地往后退开。
面对我这样的反应,只见波拉用调皮的笑容说了声:「你好纯情喔。」
我虽然很想辩解,但不得不承认波拉确实能酝酿出异常的成熟风韵。
「对了,有个人我得介绍给你认识。」
波拉说完这句话便将头转向舞台那里,用感觉有点滑稽的响亮假声发出:「吉儿~」的呼喊。能这样让人感觉甜腻慵懒的语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当那甜腻的回音消失,剧场内又回归寂静。那个名叫吉儿的人并没有现身,也没有答话。
这样的状况让波拉双手叉腰,挺着厚实的胸膛叹气。
「那孩子真是太内向了。」
「等我一下。」波拉丢下这句话,便再次回到舞台旁边的小门里面。没过多久,波拉便拉着一名女性的手回到我面前。波拉接着将手放到那名女子肩上,硬是让她站到我面前。
「她就是吉儿。吉儿,他是小惠惠,他可是我们的观众喔。」
只见名叫吉儿的女子缩着身子,双手交握在胸前,不安地东张西望。她的视线自然也随着脑袋静不下来。
「呃,幸会。」
当我不免俗套地开口,吉儿却被我吓了一跳,紧接着又频频点头。
「……幸、幸会。」
由于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声,我听不清楚。这让我十分能理解波拉为何会说她内向。
「就像你看到的一样,这孩子虽然有些怕生,不过唱歌很厉害喔。」
「她是歌手吗?」
这还真是令人意外。从她现在的模样,我实在没法想像她站在舞台上高歌的景象。
吉儿这时也连忙摇头。她头发绑成的长辫子也随之摇晃。
「不是……呃……我并没有……」
吉儿努力挤出这几个字之后,似乎就没法再坚持下去。只见她匆忙跑到波拉身后把自己给藏起来。
「哎呀,这孩子真是的。她的个性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所以之前似乎从来没有上过舞台。如果她能在这样的剧场唱歌,肯定很快就能吸引满满的观众说。她的歌声可是有着足以让人全身打颤,头皮发麻的魅力。我甚至怀疑她搞不好用了什么魔法呢。」
「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听一次呢。」
「可不是吗。如果我可以在这孩子的歌声中跳舞,就算要我拿命去换,我都觉得很划算呢。」
所以啦,你可以献唱一下吗?
波拉转头询问吉儿的意见,但我没有听到回应。不过看波拉苦笑的反应,我想吉儿八成是像刚才那样死命摇头。
我是认为她拥有那么出色的歌声,应该更有自信才对,不过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毕竟性格问题有时并不是讲讲道理就能克服的。
「你们平常都在这里唱歌跳舞吗?」
被我这么一问,波拉果断点头。
「是啊,差不多就是这样。毕竟现在也不需要赚钱,在保管库里也有吃不完的食物,所以我们就决定在这里做自己想做的事。」
「保管库?」
我敏锐的听觉没有放过这个词句。
「对。好像有很多有钱人跑来这里的别墅避难。那些人也带了许多食物跟必需品过来,东西都收在街道末端的仓库里。那里的东西多到用不完呢。」
「……那些东西,可以也分给我一点吗?」
「那些东西原本就不是我们的,所以你想怎样都无所谓,不过……」
波拉说到这里把话打住,用食指抵着嘴唇想了一下。只见波拉脸上突然挂满笑意,把脸凑了过来。
「我还是不能让你拿。因为那些物资是为了住在这里的人准备的。但如果小惠惠愿意帮我一个忙,那我就可以让你拿一点走。」
波拉会希望我帮忙做什么事呢?我认为这应该算是相当正常的交换条件。可是站在波拉面前,我却感觉有股彷佛在跟恶魔打交道的诡异气氛。
这让我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接着发出「你希望我帮忙做什么?」的疑问。
「我希望你能当我们的观众。」
「……咦?」
「我刚才也说过,我们明明独占了这么好的一座剧场,但却没有观众。这里没有视线、没有掌声,也没有喝采!就算是以前令人怀念的叫骂声,现在我也十分欢迎。我已经厌倦总是对着空椅子跳舞了。」
波拉张开双臂仰天说话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舞台上的角色。波拉的举手投足都相当具有特色。
「所以我希望你能来这座剧场看表演。也就是看我跳舞,还有……」
说到这里,波拉打住话语,把躲在他身后的吉儿给拉出来。
「听这孩子唱歌。」
「咦!?我、我没听你说……要这样……」
「……吉儿小姐似乎不太同意的样子,这样没问题吗?」
「没关系。如果不鼓起勇气尝试,不管过多久都还是一样。以现在的状况,说不定已经不会再有观众了。俗话不是说,幸运女神只会让人看到浏海吗?所以当浏海出现,就该紧紧抓住才对。」
抓着吉儿的浏海,说这些话给她听的波拉,也偷偷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虽然是交换条件的形式,但其实是个我不会感到不快,也不会吃亏的要求。这样我不仅可以让快要见底的粮食获得补给,还可以在剧场看人跳舞,说不定还能听到吉儿唱歌。这对我无趣的日常来说,也算是不错的刺激。
「没问题,我愿意帮忙。」
「太好了!小惠惠真是个好人!」
看到波拉张开双臂朝我靠近,我连忙往后远远退开。我感觉自己似乎展现了人生中最敏捷的一次反应。要是被那结实的胸膛跟手臂抱住,我搞不好会窒息而死。
「……您太客气了。」
「真是的,何必那么害臊嘛。」
波拉看来颇为失望地放下手臂。
「要我先带你去保管库看看吗?还是你想先听吉儿的歌声?」
吉儿发现话题落到自己身上,猛力摇头到让我不禁担心她的发辫会不会被甩断。我猜如果我说想听吉儿唱歌,她很可能会当场昏倒。
「我还有事情得先处理,所以我打算先回村里去。」
妮朵跟夏洛儿还在等我,而且既然需要观众,那我也可以把两人一起找来。
「而且那样我还可以顺便带其他观众来。」
「那真是太好了!」
听我那么说,波拉就像少女一样把手交握在胸前,用尖锐的嗓音这么说道。至于在他身旁的吉儿则是更加用力地摇头。看来她是真的很怕生。
「小惠惠打算在那间圣堂待上一阵子吗?」
我并没有准备什么精密的行程。毕竟我们并没有跟其他旅店预约房间,也没有回程班机得赶。
我跟妮朵的旅行就只是到处寻找素描簿上的景色,希望能有地图方便找路,所以才会在这里停留。
所以要说我们会停留多久,大概就是直到在圣堂的书库里找到地图,不然就是待到觉得那里没有地图的时候。关于这件事,我也全都交给妮朵跟夏洛儿处理,只是考虑到妮朵会沉迷于阅读其他书籍,我想应该不会很快得到结论。
「我想至少还会再停留两、三天吧。」
「是喔。那你如果有空,随时都可以过来。这下我们可以在练习时更加投入了。对吧?吉儿。」
吉儿只是哭丧着脸,死命摇头。
「你看,就连吉儿也充满干劲呢。」
「你是认真的吗?」
「别担心,不管是会痛还是会怕,都只有一开始而已。」
我决定不去追问波拉这句话的意思。毕竟越问只会让状况越糟,而且现在已经很糟了。
3
当我返回芳歌女士家里,发现芳歌女士已经为我准备了午餐。我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还是接受了人家的好意。
至于妮朵跟芳歌女士则是一直专注于修改鞋子的事情上,夏洛儿则是在我回到这里之前就先回到了书库。如此这般,我只能独自在沙发上思考如何打发时间。
尽管饭后的绿茶很好喝,但茶壶也没法充当我的聊天对象。闲得发慌的我四处张望,一一打量室内看到的每件东西。
在客厅里有着在壁面钉上木板组成的棚架。架上摆有几个相框,然而其中有一个相框却被往前放倒,看不到照片。这让我不禁感到好奇,没有多想就走过去拿起那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名年轻女子跟男孩的照片。两人都经过仔细打扮,男孩的表情看起来相当紧张。他大概是芳歌女士的儿子吧。
我转头看了看其他照片,奇妙的是在其他相片里完全看不到那名男子。在其他相框里,能看到芳歌女士,应该是芳歌女士丈夫的男性,还有芳歌女士的女儿。尽管能在照片中看到从小女孩变成大人的女性,还有年轻男性跟小孩的合照,但那名男孩的照片,就只有那么一张。
「那孩子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声音,让我连忙想把相框放回架上。可是现在这样做也无济于事。我心虚地转头一看,看到刚进到客厅的芳歌女士。妮朵也跟在她身后。
「……对不起,我太没规矩了。」
「把盖起来的相框拿起来看,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无话可说,默默将相框放回架上。
「是因为生病吗?」
「不是。是被我们害死的。」
听到这令人意想不到的答覆,让我跟妮朵都将视线落在芳歌女士脸上。芳歌女士脸上并没有丝毫开玩笑的笑意,表情相当认真。
「养小孩并不容易。再怎么宝贝也一样。就算是父母,也只是凡人。」
只见芳歌女士拿起茶壶往茶杯里倒茶,同时说出这段话。
这抽象的叙述让我没法清楚理解状况。妮朵似乎也跟我一样。虽然芳歌女士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但不管怎么想,感觉这肯定是个涉及个人隐私的敏感话题。我不知是否应该继续追问,所以保持沉默。
「您会后悔吗?」
妮朵这么说道。
「后悔?」
芳歌女士重复了这个词句。只见她闭上眼睛,将茶杯送到嘴边。
「看来你也挺不识趣的。后悔又能怎样?不管是后悔、忏悔,还是祈祷,我的孩子都不会回来的。」
芳歌女士微倾茶杯,喝了口茶,长吐一口气。她这下吐息感觉格外沉重。
妮朵再次开口。但我摇头制止了妮朵。家庭问题是最私人的问题之一。他人出于好奇心去挖掘,是相当无礼的行为。因为不管当中有什么问题,也只有当事人能够解决。
遭到我制止的妮朵虽然抿着嘴,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发现她脚上穿着平常的那双鞋子。应该是已经改好了。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嗯,明天记得再过来一趟。因为我要知道实际穿过一天之后,是什么感觉。」
我们之间的气氛并没有转坏。芳歌女士并没有因此被我惹怒。纯粹是要共享这个我们所在的空间,我们的立场也太过陌生了。
我跟妮朵就这么离开芳歌女士的住处。我跟妮朵没有说话便坐上茶壶,发动引擎。我驾着茶壶缓缓行驶了一段下坡路。因为要回圣堂,需要找地方让车掉头。由于这附近的道路太窄,所以我只能先把车开到比较宽敞的地方。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
妮朵低声这么说道。由于妮朵感性丰富又单纯,所以容易把他人的问题当成自己的事情去想。
「不管发生过什么事,都不是我们该过问的问题。」
「可是她说孩子是她害死的……」
「那是别人的家庭问题。」
妮朵没有说话,但我能感受到她落在我脸上的视线。
我找到一间有宽敞前院的屋子。我打方向盘让茶壶驶进前院,再倒车返回道路。
「……惠介都不会在意吗?」
「我当然会在意。可是,我认为不管我们怎样过问,也帮不上忙。就算芳歌女士真的害死自己的孩子也一样。」
我顺着道路让茶壶驶上坡道。茶壶爬坡的感觉相当笨重。一段时间之后,茶壶正好驶过芳歌女士的家门外。
「比起一个人烦恼,说出来不是会比较轻松吗?」
「这样说是没错。说出来是有可能比自己独自烦恼要来得轻松。」
可是──我这么接着说道。
「我想,说不说要由当事人决定,而不该是我们去追问。」
「……感觉你好像很不想管这件事耶。」
「我知道主动去问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或许也算是一件好事啦。但我想那应该是神明的工作。我们并不是神明。啊,在这里负责那种事的,应该是圣女的样子。」
昨天我有看到芳歌女士对圣女像祈祷。我自然不会知道她祈祷的内容。也许是关于她孩子的事,也可能是别的事。可是祈祷应该就算是向神明倾诉烦恼吧。
发现妮朵没有说话,我往她那里瞄了一眼,看到妮朵正微微鼓着脸颊,有些不悦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这是源自于妮朵善良个性所产生的不满。妮朵还太过纯真,让她难以放下好奇心与同情心。妮朵是个会想对他人的烦恼表达理解,或是与他人共同承受,借此帮助他人缓和压力的孩子。
「鞋子都改好了吗?」
尽管我明显是在转移话题,但妮朵并没有抱怨,只是在语气中还带有些许不悦。
「……人家配合我的脚形在里头塞了鞋垫。如果穿起来不舒服,明天还会再帮我调整的样子。」
「现在你穿起来感觉怎样?」
「良好。」
听到妮朵说出这颇为独特的用词,让我不禁苦笑。
我驾着茶壶爬上坡道尽头,回到圣堂前的广场,让茶壶停在圣堂门前。我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近傍晚。我判断今天应该不会再需要外出,所以决定让茶壶的锅炉熄火。
早一步跳下茶壶的妮朵正站在圣堂门前等我。
「对了,人家托你的东西有送到吗?」
「啊。」
我连忙摸了摸胸前口袋。我从天竺鼠先生那里接过的收据还放在里头。我完全忘记要把收据交给芳歌女士了。
「……我该现在拿过去吗?」
我转头一看,正前方就是夕阳。夏日将至的太阳比较缓慢,距离日落应该还有一点时间。可是想到这条坡道得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能让茶壶爬上来,要再重跑一趟让我难免有些抗拒。再加上我才刚让茶壶的锅炉熄火,让我更加不想采取行动。
我这些想法似乎都透露到了脸上,只见仰头看到我表情的妮朵发出轻笑。
「你是想等到明天再去吧?」
我想了一下。那看起来并不是特别紧急的东西,就算明天再拿去应该也不成问题。况且芳歌女士明天早上应该也会来清扫圣堂,我们也会到她店里去调整妮朵的鞋子,所以真的搁到明天再说也没问题。最多就只是睡觉时心里会多一个让人惦记的东西罢了。
明天再说吧。我这句话还没出口,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种时候就找专家来处理吧。」
我带着微倾脑袋的妮朵进入圣堂,前往书库。一进到书库,就看到夏洛儿正好把一本书合上,从椅子上起身。
「我有个工作想委托你办。」
我这个要求让夏洛儿难得露出意外的反应。这让我成功看到她讶异的表情。虽然她也很快就变回往常毫无表情的模样。
「你这个要求还真突然。」
「我正好有一件应该很适合送货人的工作。但对你来说会太困难吗?」
我用有些挑衅的态度这么说道。只见夏洛儿先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这才重新转身面向我。
「是什么工作?」
我从口袋中取出收据,递到夏洛儿面前。
「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芳歌女士。」
「……感觉像是请小孩子跑腿的工作。」
这样说确实是很像。
「不只是这样。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你把这份收据送到之后,再接着去梅尔香街的剧场。那是整条街上最大的建筑物,很容易分辨。那里有个叫波拉的人,你告诉他是惠介要你来的,这样对方应该就会知道。」
听完我的要求,夏洛儿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不是很懂你的用意。」
「重要的应该是你能否达成客户的要求吧?」
「……好吧。报酬怎么算?」
「今天的晚餐。还有你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惊喜。」
「先说清楚,我很讨厌说大话的人喔。」
我没有答话,只是露出微笑。夏洛儿盯着我观察了一段时间,但随即短暂闭上眼睛,接着从我手中拿走收据。
「我会期待的。但不会期待太多。」
在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书库时,我始终忍着笑。这算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毕竟人生还是需要一点这类的调剂才是。
就在这个时候,妮朵拉扯我的上衣衣摆。
「从未体验过的惊喜是什么东西?我也想知道。」
双眼满是好奇心光彩的妮朵这么说道。
「……对你来说可能还太早了。」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大概是刺激太强烈了吧。」
妮朵当然不会这样善罢甘休。最后由于妮朵一直穷追不舍想知道答案,甚至闹起脾气吵着说想去一探究竟,让我只好答应明天会让妮朵如愿。
4
窗外传来了蒸汽引擎的独特排气声与轮胎压过沙砾的声响。我在这时点燃喷灯。我正等着夏洛儿回来。
我能听到圣堂大门被推开的细微声响。没过多久,走道彼端的门被人打开,在从窗户射进的月光中出现一道人影。尽管她手里并没有提灯,但她朝我走来的步伐却不带丝毫迟疑。
「你不嫌暗吗?」
在锅底蠢动的火舌照亮了夏洛儿的身影。
我就像昨天那样,坐在书库与走道的分界处调理晚餐。所以我看起来就像是挡住了夏洛儿的去路。
夏洛儿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她披肩的下摆也轻柔地落在地毯上。
「兽人在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
「那真是太好了。你有把收据交给芳歌女士吗?」
「她说:『年轻人就是性急,明明可以明天再拿给我的。』」
「听起来她在向你道谢呢。我也同样感到高兴。」
「你这种解释事情的方式,感觉可以让人生轻松许多呢。」
「不管怎么说,辛苦你了。报酬就在这里。」
我指着面前正在煮水的锅子。
「真是太棒了,你是怎么知道我超喜欢热开水的?」
「我当然是有做足功课啦。我可是问了好多人才知道呢。」
只见夏洛儿微微耸肩。她将双手放在自己腿上,用左手食指指着我。
「波拉要我代他向你问好。」
「有符合你的期待吧?」
我嘴角带着笑意这么说道。夏洛儿虽然皱着眉头,装出不悦的模样,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笑,扬起嘴角。
「……你说对了。是我输了。那实在……好吧,我确实是大吃一惊。」
「对吧?那真的会让人吓到呢。」
我前倾身子这么说道。
「不管是谁都会被吓到的。因为根本无从预料嘛。没想到他竟然能跳出那么热情的舞步。」
「对啊,他舞真的跳得很好。太好了,看来并不是我的错觉。」
知道有人跟我有相同感想,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一直怀疑自己的惊讶跟感动是否有违这里的一般标准。不过听到夏洛儿这么说,那应该不会错。波拉那令人震撼的外表跟舞技,在异世界也同样令人称奇。
「你是在哪里找到那种人的?」
「没有啦,我跟他也只是碰巧认识的而已。」
就在我们正聊得投机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清楚的干咳声。我转头一看,看到正低头看书的妮朵,装得好像无事发生的模样。
「……怎么了吗?」
「没事,我只是喉咙有些不舒服。别放在心上。」
妮朵看起来没有想搭理我们的意思。想到她既然要我们别放在心上,我便继续跟夏洛儿聊天。
「当时我从湖畔那里回来的时候,发现有人在路中间摆了一张椅子……」
「……咳!咳、咳!」
「……没问题吗?」
我再次转头向妮朵确认,但妮朵的眼睛依旧盯着书,根本不打算正眼看我。
「没事。对,我一点问题都没有。嗯。」
「那就好……你会饿吗?」
「饿?当然会饿。我快饿扁了。」
「……晚餐再一下就好了。」
「麻烦你尽可能快。」
「……你是不是话中带刺啊?」
「带刺?怎么会呢?如果有刺我也会吃掉的。因为我是真的很饿。」
就在我已经快听不懂妮朵究竟在说什么的时候,听到一阵轻笑。妮朵也同样因为那阵笑声抬起头,望向夏洛儿。
我转头一看,看到夏洛儿正用手背遮着嘴,但却没法遮掩她双眼的笑意。这个景象的稀有程度简直就跟看到彩虹尽头差不多。
看来我们的对话似乎让夏洛儿觉得滑稽。尽管这让我感到有些害臊,不过我并没有产生反感,反而是跟着扬起嘴角回望妮朵。妮朵似乎也跟我有相同感想。妮朵脸上同样带有腼腆的笑容。我们看着彼此,忍不住一起失笑。可是妮朵不知为何突然板起脸,猛然将视线别开。
「你们真是一对很妙的搭档呢。」
夏洛儿用带有笑意的柔和表情这么说道。
「因为我们是死党呢。」
「我们才不是死党。」
我感觉之前似乎也有类似的对话。看来就算到现在,妮朵还是不肯把我看成是她的死党。
「死党,好令人羡慕喔。」
(插图009)
「就说不是死党了啦!」
「没关系,我知道你会不好意思。」
「惠介!你在调侃我对吧?」
「啊,水开了。」
「你竟然不理我!?」
妮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开始到我旁边用拳头连连敲打我的背。妮朵的力气弱到令人惊讶。简直就像是感觉相当舒服的按摩。
我没有理会妮朵诉诸行动的抗议,转头去拿放在墙边的罐头。罐头已经开封,里头装着像是花椰菜的深绿色蔬菜。由于这个罐头已经开封,所以今天晚餐的内容也是决定好的。毕竟大量的花椰菜可不能浪费。
「妮朵,你要帮我捶背到什么时候?」
「……人家才不是在帮你捶背!我是在用行动表现不满!」
但我现在有点累了。妮朵这么说完,这才决定喘一口气。只见妮朵到我身边坐了下来,眼睛望着沸腾的汤锅。
「……食材就只有那个吗?」
「我可以体会你的感受,但也不用沮丧得那么明显嘛。」
我把花椰菜放进锅里,汤面便转为绿色。这实在是不怎么能刺激食欲的光景。我接着用刀子将一些岩盐削进锅里,然后等待热水将花椰菜煮软。
「感觉还得花上一点时间呢。」
「对啊,大概还要三十分钟吧。」
「那我先去看书好了。妮朵也要一起来吗?」
听到夏洛儿对自己提议的妮朵不禁睁大眼睛。不过妮朵很快就露出笑容,充满活力地说:「好!」
「夏洛儿小姐,我有找到很有趣的书喔。」
妮朵起身这么说道。
「是喔,是什么样的书?」
夏洛儿也跟着起身,从我面前走过。
两人就这么到书桌旁并肩看着同一本书,开心地闲聊起来。看来两人已经变得相当亲昵了。就只有我是例外。
我看着在水泡中载沉载浮的花椰菜,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寂寥。在这里陪我的,就只有花椰菜……
不到一分钟我就不想再盯着汤锅,而是将背靠在墙上,想着该怎样打发时间。我决定先按下手表上的计时按钮。这样不管我做什么,都不用担心会把花椰菜给忘记,问题只是我要怎样找到可以让我专注到足以忘记时间的事做。
我看着享受读书之乐的妮朵跟夏洛儿。这让我兴起干脆也试着来找地图的念头。仔细想想,就算我看不懂字,看到地图应该也认得出来。只是要帮夏洛儿找故事书就没辄了。
但说实在话,其实是我很难提起干劲。我本来就不怎么爱看书,更不用说满是异国文字的书了。光是想到得重复翻动书页跟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放回的过程,就让我觉得头痛。
换句话说,我会这么闲,就只是因为我任性不想帮忙的关系。就跟放暑假的学生成天烦恼该如何享乐,不想吃苦的心态一样。就是那种不管有多闲,也不会想要念书的心态。
我不时用汤匙搅拌汤里的花椰菜,近乎发楞地想像明天的行程。
跟芳歌女士清扫圣堂。
带妮朵去剧场,跟波拉与吉儿见面。之后再请波拉带我们去食物保管库。
在这座书库寻找地图……好想知道天竺鼠先生叫什么名字喔。一直叫人家天竺鼠先生,总觉得不太礼貌。
仔细想想,我好久没有像这次一样,一下遇到这么多人。虽然说起来也就只是几个人,不过我之前一直都是在无人的荒野、山地、废墟旅行,也难怪会有这种感觉。
仔细想想,我明明经历了相当宝贵的一天,但却像是理所当然地度过,这让我内心瞬间涌现一股类似罪恶感的感情。感觉就好像是把一道料理吃完之后,后悔自己没有细细品尝那样。
是否到了明天,我就会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忘记呢?我会放任自己让这段记忆变模糊吗?无论是见到天竺鼠先生时的惊讶,看到波拉跳舞时的震撼,见到夏洛儿笑容时的喜悦,迟早都会全部忘记,迟早每个人都会消失,世界也会毁灭。
那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
不知为何,我在搅拌花椰菜的时候突然很想哭。等等,就只是搅拌花椰菜而已耶?
可是那股涌上胸腔的冲动太过强烈,让我一边忍着可能会吐出某些东西的感觉,边死盯着花椰菜。
这是个濒临毁灭的世界。我的烦恼全都是早就知道的事。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独自旅行。我甚至曾希望这个世界干脆早点消灭。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一切都会消失的这个事实,是如此地令我感到空虚,是如此地令我感到恐惧。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到来。就连这份回忆都会彻底消失。
我脑中闪过过去看过无数次的结晶沙堆。一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最后就只是一堆结晶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是否也迟早会变成那样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到原本的世界,所以就只能在这个世界跟其他人一样,变成一堆结晶沙吗?
想到这里,我把自己的后脑勺靠在墙上。我感受着骨头与墙壁磨蹭的坚硬感触。
这样不行。一股以前曾有过的冲动再次涌现。我突然想拿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决定将子弹交给妮朵保管,实在是相当正确的判断。
我看了一下手表,还有一小段时间。可是如果不找点事做,我总觉得自己会更加消沉。我按下了停止计时的按钮。
我接着从背包里取出平底锅。然后把汤锅里的花椰菜一一挑起,放到平底锅里。我把汤锅放到地上,转成弱火,改放上平底锅。我加了一点油,边炒边把平底锅里的花椰菜捣碎。虽然会留下一点菜芯,不过吸了热水的末端部分很容易就能弄散。我洒了一点胡椒盐后再把平底锅移开,将汤锅放回去。
要将煮过花椰菜的热水再利用,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来煮面。
我抓了一把装在罐头里的干燥面条,放进重新煮沸的热水中。由于汤锅的尺寸不够一次煮三人份的面条,所以我只能一次煮一人份。
我在这时才再次操作起计时功能,边计算时间,边试吃面条的硬度。在感觉面条还有一点硬的时候,我便将面条移到平底锅上。虽然带有一些热水,但不成问题。煮面水可以成为可口的汤汁。
我在锅里放进新面条,然后把平底锅上的面条跟花椰菜搅拌均匀。
「好啰。」
听到我这样出声,妮朵先跑了过来。看到我从平底锅内移到餐盘上的面条,妮朵坦率地露出沮丧的表情。
「……只有绿色跟淡黄色。颜色一点都不好看。」
「可以不要把绘画的价值观搬到料理上吗?」
好吧,我承认色调确实是有点糟糕。
「感觉很健康呢。」
「那是找不到地方能称赞时会用的说法吧?」
接着过来的夏洛儿坐在妮朵身边。我分别在三个餐盘里盛上一人份的面条,然后将两个餐盘交到两人手中。
「请用,这是煮到软烂的花椰菜面。」
开动。我们说完这句话,夏洛儿便率先动起叉子。妮朵看来有些紧张地盯着夏洛儿用叉子卷起面条,将面条送进口中的光景。
「嗯。」
夏洛儿发出这样的声音。她咽下面条后,低声开口。
「这是我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惊喜呢。」
「那真是太好了。」
夏洛儿这样的反应让我相当得意。
至于在一旁的妮朵则是圆睁着眼睛,紧张地将面条送进口中。妮朵也很快发出「嗯嗯!?」的声音。
「……明明只有两种颜色,却很好吃!」
「所以说食物不该用颜色去判断吧?」
确认两人都默默将面条陆续送进口中,我这才跟着动起叉子。我用叉子卷起面条,跟一些花椰菜一起送进口中。入口的花椰菜不用咀嚼就自动在嘴里散开,让口中满是花椰菜吸饱的汤汁。
味道相当单纯。就是甜味。那当然不是像砂糖那样强烈的甜味,而是花椰菜隐约带有的自然甘甜。那种甜味被胡椒盐巧妙引出。搭配面条不会让人失望的香气,两者有绝佳的相性。由于两者都是用同一锅水煮成,加上酱汁也是用相同的水去调配,让味道具有统一感。在温和的味道中,会在意外时机制造些许刺激的黑胡椒,也巧妙融入整个口感当中。
这并不是那种会让人赞不绝口的美食。可是简单又有些上瘾的味道,让人自然地一口接一口。看来我可能是面类料理的天才。至于食谱自然是很久以前在网路上看过的东西。哇哈哈。
「嗯,真好吃。」
当我结束这样的自卖自夸,从陶醉中睁开眼睛,发现夏洛儿跟妮朵都停下手,端正姿势等我回神。我定神一看,发现她们两人的盘子都已经空了。
「……你们吃得还真快。」
「对啊,因为很好吃嘛!」
「我也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我会在称赞话语中感受到要求再来一盘的压力,应该不是我想太多。我看了看手表,知道另外一份面条差不多可以起锅了,我便捞起新煮好的面条,放到平底锅上。
5
我醒了过来。从窗帘缝隙射进房内的朦胧月光形成一道光线。我努力用发昏的脑袋确认手表,知道现在正是深夜。
隔着立在两张床缝隙间的画架,我能看到包住妮朵的棉被轮廓。我想妮朵八成又是看书或画图到很晚才入睡。我也不记得自己跟妮朵道晚安,所以大概是我先睡着了。
我放松力气,将自己的脸埋进枕头内,但眼皮却越来越轻,意识感觉也变得清醒。想到这样大概有好一段时间没法入睡,我只好坐起身子。
我感觉有些口渴。我从背包里取出水壶,但水壶的重量让我想起里头早就空了。因为我在煮面的时候用光了里面的水。
我穿上鞋,下了床,拿着手机跟水壶,尽可能安静地离开房间。
夜晚的走道跟圣堂都因为月光而带有一股柔和气氛。至少我并不会感觉阴森。我靠着手机的灯光来到外头,从茶壶的车顶货架上取下储水罐,将里头的水移到水壶内,喝水喝到发干的喉咙满意为止。
喝饱了水,我喘了一口气,望着完全笼罩在夜色中的城镇。整个城镇感觉只有房舍屋顶因为月光而格外显眼。在远处可以看见反射月光的湖面。不同于白天冲入眼中的刺眼光亮,那是让人联想到沙粒从指缝间洒落的细碎光波。
湖面中央有一个渺小的影子拖出一道波尾。光波随着水面的涟漪轻轻摇晃。湖中似乎有一艘小舟。
我有些发楞地看着那像是绘画般的神秘光景。小舟停在湖中央,一动也不动。是天竺鼠先生在那里吗?
我不敢保证之前因为花椰菜而诱发的感伤完全没有残留。加上我现在相当清醒,让我没法抱着这股莫名的焦虑感回到床上。想到正好看到一个能打发时间的目的地,就觉得用好奇心当借口,来场深夜兜风也不坏。
我一口气把水壶里的水给喝光,接着点燃茶壶的锅炉。我爬上引擎盖,观察湖中的小舟。大约经过二十分钟,茶壶准备就绪之后,我便坐上驾驶座,开车离开圣堂广场。
茶壶的车头灯划破月光形成的模糊光影,在夜色中一路前进。当我驶进茂密的树林内时,周围也彻底被黑暗笼罩。要在这样的黑暗中前进,还真需要一点胆量。如果不是白天有来过这里,我可能就会直接掉头回去了。
在驶过一段几乎笔直的道路后,树林的景色便瞬间中断。眼前的景色瞬间转变成娱乐街的街景。月光洒遍眼前开阔的土地,彷佛要突显出每栋建筑的轮廓。这种隐藏在树林深处,专为享乐而存在的众多设施,过去似乎就像是专为有闲大人准备的秘密基地,不过在已经彻底化为废墟的现在,反而让人感觉格外凄凉。
我驶过剧场,再次进入林道。在经过几栋为大人准备的旅馆后,湖景便自左侧出现。湖面反射的月光让整座湖都带有微弱的光辉。我一边留意前方的路况,边尝试在枝叶缝隙中寻找湖上的小舟。可是没过多久,我又再次驶到树林茂密的路段。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需要稍微仰望的小丘上看到彷佛将夕阳装入瓶中的光亮。那是从丘上房舍窗中流泄出的灯光。
我将茶壶开到天竺鼠先生住处前的广场,然后下车踏上屋外的泥土地。不知是因为周围有树林环绕,还是因为靠近湖畔的关系,这里的空气显得有些冰冷。
我为应该进屋还是前往湖畔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走向通往湖畔的阶梯。当我走下阶梯时,正好看到小舟驶向码头。我打开手机灯照亮脚边,沿着阶梯下到湖畔。虽然小舟靠上了码头,但坐在舟上的身影却没有动静。
我可以认出坐在小舟上的身影就是天竺鼠先生。他的身体虽然朝着我的方向,但他正低头望着打开放在腿上的黑色小笔记本,用笔在上头不知在写些什么。看来他并没有注意到我在这里。
「……不好意思。」
我几番犹豫之后决定开口。可是天竺鼠先生并没有任何反应。就在我打算再次发出更加清楚的声音,正在吸气的时候,他合上了记事本。只见天竺鼠先生取下套在笔尾上的笔盖,将笔盖套上并转紧时,这才抬起头。
「异世界的人会为什么事情烦恼呢?」
听到这句话,让我吸的气转变成困惑的吐息。
「……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
天竺鼠先生将记事本跟笔收进胸前口袋内。
「会在深夜到外头游荡,就代表你是有烦恼的人。如果是健全的人,根本不会在这种时候还醒着。」
也不能这样说吧?毕竟就算是深夜,便利商店也会有很多人……我差点这样反驳。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便利商店,况且文化也不一样。从天竺鼠先生的说法来看,这个世界原本应该处于鲜少会有人深夜在外头活动的时代。而且我会立刻就想开口否定,可能也是出于被说中想法的反射举动。
「……这么说,您也有烦恼吗?」
「到我这个年纪,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从晚上直到天亮都得为了小便醒来好几次。好处是不用为睡眠浪费太多时间。」
天竺鼠先生熟练地从小舟跳上码头。只见他用绳索系留住小舟,从我身旁走过,走上阶梯。他走到半途转头回望我,对我招了招手。
「你要来坐坐吗?我可以请你喝杯热红茶。」
天竺鼠先生这么说完,没等我回话便继续走上阶梯。
6
满是精致装饰品的客厅虽然让人感觉舒适,不过当我坐到柔软沙发上的瞬间,便立刻拘谨起来。因为相较于这精致布置的环境,我感觉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挂在屋内各处的提灯以间接照明的方式让屋内布满暖色的灯光。每盏提灯看起来都是有细致装饰的骨董。在灯光照耀下的家具色调,让人联想到用黑砂糖制作的甜点。
天竺鼠先生从厨房回到客厅,将手里的圆形托盘放到木制矮桌上。托盘上有带有复杂纹路,宛如艺术品的陶器茶壶,还有两组跟茶壶有相同风格的茶杯与茶杯碟。看到那造型纤细的茶具组,感觉跟天竺鼠先生给我的印象有些出入。
当红茶倒入杯内,甘甜的香气伴随热气一起窜入鼻腔。
就在这个时候,天竺鼠先生做出一个令我费解的举动。只见他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开始用火烧灼茶匙末端。
「你知道有一种太有钱有闲的人才会用的红茶喝法吗?」
面对这个问题,我自然只能摇头。我虽然很有闲,但没什么钱,我对红茶也没有多少研究。
只见天竺鼠先生把加热过的茶匙放到杯子上,然后在茶匙的凹处放上一颗方糖。他接着从托盘上拿起一个小瓶子。那个透明的玻璃瓶上有张贴纸,上头画有斜戴羽毛帽的男性侧脸。瓶内的液体是深琥珀色。天竺鼠先生「啵」的一声拔出瓶栓,将里头的液体倒在方糖上。那些液体的量不至于溢出汤匙。我可以闻到强烈酒精会有的独特香气。
当吸了酒的砂糖从边角部分开始崩解,天竺鼠先生便再次让打火机的火靠近汤匙。只见汤匙上的酒液燃起蓝色火焰。似乎一吹即灭的微弱火焰包住方糖。只见方糖就像是丢进热水里的冰块一样迅速变小。满溢的糖酒沿着茶匙边缘一点一点落入杯中,在红茶表面掀起阵阵涟漪。
火焰熄灭,方糖也完全溶进酒内,变成类似冰沙的状态。天竺鼠先生这才拿起茶匙,缓缓将茶匙上的糖酒浸入红茶内细心搅拌。当汤匙再次拿起时,砂糖跟酒都已经完全被红茶洗去。
天竺鼠先生把那杯茶递给我,我接过茶杯,浓纯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当中并没有会让人头昏的酒精气味,而是类似发酵水果般,浓厚到彷佛可以用手触及的香气。
「这是被称为『贵族红茶』的古老喝法。」
「呃……我其实从来都没喝过酒。」
「放心,我不会向你母亲告状的。」
天竺鼠先生的玩笑让我扬起嘴角,自然放松原本紧绷的肩膀。我知道有用火去除烈酒酒精的烹饪法。所以这杯红茶里的酒精应该大多都被烧掉了。况且原本用的酒也不多。
我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些像是借口的说词后,喝下一口热红茶。
「……啊,真好喝。」
「看来你似乎有成为贵族的资质呢。」
「虽然有一点苦味,但也有很甜的香味,这算是有层次吗……总之是一种成熟的味道。」
天竺鼠先生同样在自己的茶杯里倒了红茶并放上茶匙,不过这次他没有使用方糖,而是直接在汤匙中倒酒并点火。这次天竺鼠先生不等蓝色火焰消失就把茶匙放进红茶里。那应该是少了甜味,让红茶有更多酒味的喝法。
虽然只是带有方糖与些许烈酒的红茶,不过似乎已经能充分化解我紧绷的身躯。我感觉全身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当我把身子靠向弹性适中的沙发椅背,这才总算感觉自己适应了这个空间。
「请问……方便请教您的名字吗?」
「蒙提拉修。」
「我叫惠介。对不起,大半夜打扰您。」
「没关系。晚上总是会无聊。」
虽然蒙提拉修先生说话的方式让人感觉收尾时有些粗鲁,但我知道他是欢迎我的。这种感觉正是蒙提拉修先生的个人特色。
「蒙提拉修先生。」
「叫我蒙提就好了。这样可以少出点声,叫起来也容易。」
他这样的反应虽然让我有些困惑,但我还是不争气地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那种理由要求改变称呼。
「那么,蒙提先生,您刚才到湖上做什么?」
刚才蒙提先生并没有像白天我见到他时那样手里拿着钓竿。我只有看到他在记事本上写字。
蒙提先生将茶杯放到茶碟上,先用手指摸了摸往外伸出的长胡须,然后用那对圆滚滚的黑眼看着我。
「我在发呆。」
「咦?」
蒙提先生平淡地给出这个答覆。我能清楚听懂他的用词,我也能理解他话语的意思。可是这个答案实在太过出乎我的意料。
「思索、想像、沉思。你可以用自己喜欢的说法,但就我来说,我觉得发呆应该是最恰当的说法。」
「……在湖上发呆吗?而且还挑在这么晚的时间?」
「嗯,你说对了。」
我一下不知该如何答覆,只好先喝一口有独特风味的红茶。
「你从来没有那样过吗?」
他是说深夜在小舟上发呆吗?
「……我想自己应该没有试过。」
「那我建议你最好试一次。在一天当中,找一段时间胡思乱想是很重要的。」
「只是胡思乱想吗?」
「如果要对思绪要求成果,那就不能算是发呆了吧?」
这样说确实很有道理。
「要特地选在深夜的湖上发呆吗?」
「那种魅力只有体验过的人才知道。」
听到这简单的答覆,反而要比长篇大论更能让人感兴趣。我想自己应该是好奇心受到刺激吧。
「而且……」蒙提先生继续说道。「在有烦恼的时候,一个人发呆是很棒的。」
我瞭解到蒙提先生真的很懂如何不着痕迹地诱人上钩。原来他早就察觉我有烦恼了。
「……有这么明显吗?」
「铁匠懂铁,厨师懂食材,牧羊人懂羊,在各种瞭解自己熟悉事物的人眼中,很容易察觉其他人看不出来的东西。」
「那蒙提先生又懂什么呢?」
蒙提先生先是拿起茶壶重新倒满红茶,这才给出一个简短的答覆。
「懂人。」
这个答案让我想了一下,我抓了抓脑袋。这是一个像谜语般的答覆。
「意思是……您是类似政客之类的人吗?」
「这个想法不错。但我的地位并没有那么高贵。」
「那么,是干诈骗的?」
「好答案。」
只见蒙提先生对我举起茶杯。
「……没有啦,我是开玩笑的。」
「那当然不是正确答案。无关社会认定的善恶,我的能力并不适合用来诈骗。可是你依然是从相当好的角度进行推测。你想到的两个答案,都是必须要很懂人才能做好的工作。」
蒙提先生说到这里,吹散茶杯冒出的热气,喝了一口红茶,继续开口。
「二流的骗子会从事诈骗。一流的骗子会去当政客。而我只是三流。换句话说,我是小说家。」
听到蒙提先生的答案,我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完全无法分辨他这么说是自谦、开玩笑,还是真心那么想。跟大人说话的时候,偶尔就会有这种被文字游戏玩弄的感觉。如果我单纯根据字面上的意思去回应,很容易产生格格不入的感觉。就像高中女生会有自己的独特用语一样,在大人之间也有某种特有的语言。
我并不知道正确答案,可是也不能闷不吭声。
「您说的三流,应该是在骗人这方面吧?可是比起政客跟诈欺犯,小说家不会害人,所以应该算是不错的职业吧?」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名为小说家的存在。当然,没有人会在自己脸上写说自己是小说家。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遇到幻想中的生物一样,难以掌握自己内心的感受。
「差别只在政客是为虚荣,诈欺犯是为营利,小说家是为好奇而活。身为异世界人的你究竟有何烦恼,是令我感到好奇的事。你愿意告诉我吗?」
「……您只是基于好奇心要求我说出烦恼吗?」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个会大放厥词,承诺会为你提供救赎或答案的人,你会比较能信任吗?」
我咬了咬嘴唇。这样说确实没错,我完全无从反驳。明明是跟我自己有关的事,而我却不知道答案,所以才会如此烦恼。这种问题外人不可能轻易解决。单纯说是基于好奇心想要知道,感觉才是比较诚实的动机。
「可是,该怎么说……」我试着寻找适当的话语。「我很难解释。我感觉自己的情绪相当混乱。」
「烦恼大多都是这样。看来你的问题是不确定自己在烦恼什么。所以解决烦恼的第一步,就是要先厘清究竟是什么问题。」
「小说家都是用那么复杂的方式去想事情吗?」
「我的工作有大半都是闷着头思考。写成文字只不过是其中一项单纯的步骤。」
虽然我觉得这是颇为极端的说法,但毕竟我也没有认识其他小说家,所以也不能多说什么。
我试着想了一下,但还是没有信心能用一句话说明问题,所以我决定直接把心中疑问给说出口。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毁灭呢?」
「具体来说?」
听到蒙提先生这样反问,我楞了一下,说出相同的话语。
「具体来说?」
「你是想知道毁灭的原因吗?还是抽象的概念?有人深信世界是由超越人智的存在负责管理。也有宗教人士主张这是世界的救济。」
「……我都想知道。」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都消失了。我听说是因为魔力崩坏的关系导致世界毁灭。可是我始终不知道那中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又是什么样的一种现象。
蒙提先生缓缓将身子靠到椅背上,将手交握在腹部前方。
「很遗憾,我很难告诉你什么才是正确答案。有许多学者都尝试探究这个问题,但所有人都在找到答案前就死了。结果出现许多说法,都没有经过验证。只能说一般相信是充斥世界的魔力无法保持均衡,导致世界自然瓦解。」
「魔力均衡是跟魔术有关系的东西吗?」
「如今魔力也依然存在。我们周围充斥着魔力,每个人身上也都有魔力。魔术就是让魔力发挥作用的技术。这个世界失去的是那种技术,而不是魔力。」
「……那么是因为失去魔术,所以发生魔力崩坏吗?」
「有人是那么主张,也有人认为是因为蒸汽技术崛起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也有可能跟我们这样的存在毫无关系,是由于气候变动导致。说到底,那依旧是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一直都没有人能厘清原因吗……」
这个事实让我忍不住叹气。到头来,根本没有人知道原因。
「你有想像力吗?」
蒙提先生这么问道。
「当然有啊……」
「那应该就是没有人教你该怎么用了。」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禁认为蒙提先生有些失礼。只见蒙提先生用圆滚滚的黑眼珠看着我,并用那欠缺抑扬的语调说道。
「魔力崩坏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毫无预兆。我们每天过日子的同时,也像是持续把水倒进某个玻璃杯,而某天水满了出来。也就是在体内饱和的魔力将身体变成结晶。父母、兄弟、子女、朋友……都在没有机会拥抱对方,没有机会握住对方手的情况下丧命。」
我知道蒙提先生所说的光景。某天早上起来,就会发现昨天还在跟自己谈笑的人变成了结晶。无论是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冰冷寒气,还是耳后猛烈发麻的不快,光是回想就令人感觉恶心。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理解到什么是我该发挥的想像。
那种现象在这个世界到处都在发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每个人很可能都有相同经验。所有人都曾失去过自己最宝贵的人。
在那种状况下,会有人不想拼命知道答案吗?
会有人不去死命探究真相吗?
有可能所有人都是从一开始就死心接受现实,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吗?
我紧咬嘴唇,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越是具备见识的人就越痛苦。那些人有知识、有意志、有责任。越是愚昧,越是欠缺教养、欠缺地位、欠缺权力的人,就过得越安稳。只要不去尝试抵抗,就不会体会到绝望。全世界抵抗毁灭的人,从各种角度摸索胜利的方法。之所以会留下那么多说法,并不是因为他们愚昧。而是因为那些人勇敢付出生命的剩余时间,寻找答案的关系。为了每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我感觉彷佛有人将一大盆吸满水的泥沙往我背上倾倒。那是一股无从逃避的重量。我过去从未想过这些事。
「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为何会毁灭。尽管在无数选项当中可能有正确答案,但也没有方法确认。所有人都只能在面对事实的同时,选择装聋作哑,或是接受现状,在悲叹跟愤怒中任凭许多人消失。而活下来的人,也迟早都会步上相同下场。」
「……这样不会太空虚吗?」
当我说出这句话,突然有股恍然大悟的感觉。没错,我就是感觉空虚。
就算在旅途中结识某人,一起欢笑、交换物品、一同旅行,也会在不久之后消失。
既然结束即将到来,那么跟什么人说过哪些话语,又能有什么价值?
「明知一切都会结束,那么我们还有活着的意义吗?」
(插图010)
蒙提先生默默地回望我。
「──看来你找到让你烦恼的问题了。就算是异世界人,似乎也跟我们一样。」
蒙提先生缓缓起身,走向客厅角落的某个柜子。
「也有很多人选择在被魔力崩坏消灭前自我了断。我们要活下去,需要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的确。」
如果我一路上做出稍微不一样的选择,我现在可能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蒙提先生把他从柜子里取出的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个老旧到开始变色的长方形金属盒。在盒子的扣锁部分还另外加上了大锁。
「那个东西就放在这个盒子里。」
「……里头装了什么?」
「是秘密。」
我皱眉回望蒙提先生,而他也发出低沉的笑声。
「你在调侃我吧?」
「抱歉。不过,这盒子里确实装着重要的东西──就是我的希望。」
希望。
那是个青涩到让人难以启齿的词句。正因为那是纯真无瑕的词句,所以要认真说出那个词句,很难不去感到害臊。然而蒙提先生却不假思索,毫不心虚,理所当然地说出那个词句。
「我每晚在睡前都会望着这个盒子。这盒子里的东西是我最重要的支柱。所以我能给你的建议只有一个。去找到装有你希望的盒子。那会成为你的心灵依靠。」
我注视着那个放在桌上的盒子。在即将毁灭的世界,在某个国家的不知名小镇,在湖畔小屋里的一张桌子上,有个上锁的盒子。在那里头装有希望。这样的现实让我忍不住笑了。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有帮助的建议了。」
「那就好。」
蒙提先生轻轻地拍了拍那个盒子,然后小心翼翼将盒子捧在手中。
「那么,你差不多该回去了。我也有点困了。」
(插图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