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过了一夜。
少年与男人趴在战死的妻子与母亲尸体上哭泣。
为了尽可能减少死者,法斯特率着领民治疗重伤者。
「不要哭,汉娜只是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不要哭。」
萨比妮对着自己喃喃自语,从昨晚入睡时便一直握着亲卫队当中最亲密的队员失去性命的手,一整天没有放开。
另一方面,法斯特劝我稍事休息。
我仍未从汉娜的死亡当中重新振作。
第一次杀人的冲击也还没消退。
我像是要忘记这一切,接受了法斯特的好意,得到一段安静独处的时间。
当然了,因为汉娜之死大受打击的亲卫队所有人都为了保护我,同时也像是借由投身职务摆脱某些情绪,在我周遭负责警戒。
我双腿一软,全身无力。
「别哭啊,拜托不要哭。拜托。汉娜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而已。」
萨比妮和昨晚一样用脸颊磨蹭汉娜的手,再次哭了起来。
萨比妮对自己再三叮咛的话语丝毫没有意义。
萨比妮恐怕正在对这场战斗感到后悔。
如果她没有刺激民兵参战,没有这次追击,汉娜大概也不会死吧。
但这只是马后炮。
那是舍弃所有小村庄的直辖领民逃走、撤退的状况。
亲卫队每个人都不会认为是萨比妮害死了汉娜。
汉娜与萨比妮关系就是那么深厚。
汉娜和萨比妮是独一无二的挚友。
萨比妮握着汉娜的手不断流泪,说着那些没有意义的自我安慰。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她。
想哭就哭吧。
尽管为她哭泣吧。
因为我已经哭到好像要脱水了。
萨比妮代替我为她哭泣也好。
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一面看着眼前的景象,一面想着这些事。
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
马的嘶鸣,马蹄声,还有脚步声。
军靴的声响。
我不由得站起身来,呼唤最值得信赖的顾问之名。
「法斯特!也许是维廉多夫──」
「不,公主大人。不是维廉多夫。」
法斯特看起来很冷静,脖子上挂着望远镜。
──从卡罗琳身上取得的战利品。
他用望远镜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亚斯提公爵的旗帜。是援军。」
来得太慢了。
如果早一天到达,汉娜──
我知道这只是无谓的抱怨。
也知道这只是假设。
赶不上并非任何人的错,关于这点我也心知肚明。
明明心知肚明,还是冒出这个想法。
我开始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做。
「法斯特,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我──」
我打算交给法斯特来判断。
但是我随即打消这个念头。
不知为何,我想负起自己的职责。
「法斯特,我命令你。接下来我将以安哈特王国第二王女瓦莉耶尔的身分,以这场战斗胜利方的身分迎接援军。开始准备。」
「──遵命。」
法斯特单膝跪地,恭敬地对我行礼并且回答。
仔细一想,到头来同样是交给法斯特去做。
差异只在于是我拜托他,还是命令他去做。
然而还是不一样。
拜托与命令的差别很大。
至今为止,我是只会拜托法斯特的人。
我在心里念念有词。
决定迎接亚斯提公爵。
法斯特通知地方官援军已经抵达,命令她先集合志愿民兵以及男人与少年。
同时也下令将重伤者移到前方,让她们能尽快接受医务兵的照料。
接着转向波利多罗领民,叫来从士长赫尔格,要她安排迎接援军的准备。
我至少要命令麾下的亲卫队,要她们准备迎接援军。
亲卫队所有人──萨比妮还不行。
那家伙需要时间。
和我一样重新振作的时间。
我将守护汉娜遗骸的任务交给萨比妮。
放弃要求亲卫队长振作,命令一名亲卫队员担任临时亲卫队长。
她与汉娜一样,原本是我心目中的亲卫队长人选之一。
虽然就我的亲卫队平均水准来看,实在称不上能够放心。
尽管如此,也只能逼着她临时上任。
援军的斥候到了。
骑着快马来到我面前。
「我们是亚斯提公爵军,前来救援。希望能确认状况!」
「我是第二王女瓦莉耶尔!战事已结束!我的顾问法斯特•冯•波利多罗英勇击败卡罗琳!敌军已经全数歼灭!目前正在善后处理。提供协助的民兵之中有人身受重伤!你们队上有医务兵吧!」
我对着斥候大喊。
那名斥候骑士虽然感到有些疑惑,还是相信我的话。
「了、了解。已确认战况。我们亚斯提公爵军将在三十分钟后抵达,队上也有医务兵。请稍待片刻!我将回头报告状况!」
斥候骑士转身朝着逐渐靠近的亚斯提军策马奔驰。
「呼!」我轻声吐气,一想到即将见到亚斯提公爵就感到心烦。
我害怕她的眼神。
那双眼睛总是明确述说「你是个庸才,我讨厌你」。
亚斯提公爵──
非常厌恶没有才能的蓝血。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那么现在的我又是如何?
挑起数量不利的战斗,导致国民──十名民兵死亡,失去一名亲卫队,逼着法斯特为我卖命。
尽管如此还是取得胜利。
就结果来说,就蓝血来说应该是无可挑剔的结果吧。
只付出这种程度的牺牲就获得胜利。
真是了不起──周遭众人大概会如此称赞吧。
然而我无法认同这次的功绩。
我觉得自己身为瓦莉耶尔第二王女,配不上这样的结果。
见到这样的我,亚斯提公爵会露出何种眼神呢?
感到不安。
感到恐惧。
第一王女顾问。
亚斯提公爵借由毛遂自荐得到这个职位。
每当我看着她的眼睛,就觉得自己的价值与存在意义遭受质疑。
──不对。
我──
我要与那个亚斯提公爵面对面。
并非与她敌对。
而是成为能够抬头挺胸迎向那道目光的人物。
这股感情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股感情究竟是从何处涌现。
我没由来地有了这个想法。
※
亚斯提非常讨厌瓦莉耶尔第二王女。
毕竟她是个庸才。
若是平民还无所谓。
还能够谅解。
蓝血的庸才是亚斯提最为厌恶的生物。
「牺牲十名志愿民兵与一名亲卫队骑士,歼灭敌方七十名精锐与三十名山贼。合计一百啊。」
亚斯提奋笔疾书,随即撕下那张报告书。
「这个交给莉泽洛特女王陛下。快马送过去。」
「遵命。」
亚斯提的随从低头接下报告书。
这里是亚斯提公爵军设置的军营。
士兵们来来去去,忙着治疗民兵。
麾下的所有骑士都来担任我的警卫。
「那么瓦莉耶尔第二王女殿下,初次上阵便战果辉煌,现在心情如何?」
「……这一切都是仰赖志愿民兵与亲卫队的部下,以及最重要的法斯特。我什么事也没做。」
「哎,可以想见。」
我干脆地点头。
老实说,这几乎都是法斯特的战果吧。
我前来瞻仰法斯特的屁股──更正,为了接手治疗民兵时顺便与法斯特聊了几句,得知他这次的击杀数大概是四十左右。
大概是因为那个男人不会特别仔细计算,自己估计的数字通常都会偏低,因此肯定一个人就杀了一半以上。
那名愤怒骑士不是生在敌国维廉多夫,真教人额手称庆。
言归正传。
我屏除杂念,再度看向瓦莉耶尔的脸。
话说回来,瓦莉耶尔这个庸才过去曾经露出这种眼神吗?
我记得这个女孩在我和安娜塔西亚眼前,总是畏畏缩缩地低着脸。
嗯。
稍微试探几句吧。
「瓦莉耶尔第二王女,我们移动到小营帐吧。我想和你单独聊一下。」
「……我知道了。」
「当然了,别忘了叫亲卫队在营帐外头待命。这里是维廉多夫的国境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是啊。」
我和瓦莉耶尔走进一顶小营帐。
我们坐在两把粗糙的折叠椅上,我对着瓦莉耶尔问道:
「亲卫队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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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箭而死,然后你帮她复仇杀了一个人。这是何种心情呢,瓦莉耶尔第二王女?」
「……谁告诉你的?」
「法斯特说的。他偷偷过来拜托我:『望您体恤她的心境。』哎呀~法斯特可真是温柔啊。」
我压低身子,由下往上望着瓦莉耶尔的脸庞观察她。
「当然了,我当场就答应他。但是不会特别在意就是。」
死也不愿意被法斯特讨厌。
我当然答应了。
甚至觉得听从他的要求也无妨。
不过我改变主意了。
我对现在的瓦莉耶尔充满兴趣。
这家伙有点变了。
即时是现在也直直盯着我的双眼。
在众多庸才当中,偶尔也会出现这种家伙。
究竟是什么改变?
「实际上怎么样?杀人的感觉如何?」
「汉娜为了我光荣牺牲了。而我冷静地为她复仇。这样的行为,我认为确实不失蓝血的身分。」
「嗯。」
骗人的。
这只是嘴硬。
大概是近乎疯狂地为亲卫队报仇。
听说就连安娜塔西亚也是这样。
在维廉多夫战役,初次上阵突然遭到偷袭而陷入混乱,亲卫队被杀使她为之疯狂,当时的她杀红了眼,导致与我的通讯暂时中断。
听说女王莉泽洛特初次上阵也是如此。
我自己也是一样,初次上阵时家臣被杀的愤怒同样让我几乎失去理智,杀死敌人。
这是我们这一族的特质。
「唉,瓦莉耶尔第二王女殿下。」
「大家都是亲戚,这种时候叫我瓦莉耶尔就好。」
「那么瓦莉耶尔,你这次虽说是仰赖法斯特,但也算是立下辉煌战功。如此一来诸侯与法袍贵族也无法继续轻视你。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是我的问题。
询问已经不再只是花瓶的瓦莉耶尔。
你今后想做些什么?
有何目标?
「……亲卫队。」
「亲卫队?」
「我想把她们全部培养成为世袭骑士。」
真是奇妙的回答。
我是问你今后想做什么。
不是问你关于部下日后的安排。
「不,等等。培养?这是什么意思?」
「我对女王的宝座没有兴趣,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可能。若是问我有没有才华,那更是没有。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我──」
瓦莉耶尔握紧拳头,彷佛是在紧紧握住的手中找到了什么。
「同样也有家臣。一直到了现在我才终于发现。很笨吧?会被你视为庸才瞧不起也不是没有道理。」
啊哈哈。瓦莉耶尔发出干笑并且回答:
「姊姊大人有朝一日会成为女王,而我会去修道院。我的人生到此为止。我一直都这么认为。可是啊,就算是我也有一个绝对无法退让的事物。」
「你指的……是什么?」
我充满好奇等候她的回答。
「唯独她们,我的亲卫队,我一定要培育她们。在各地不管是军务、谈判,或是其他杂务都好。只要能提升她们的位阶,让她们累积经验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担任指挥官前往现场,尽到身为蓝血的义务。」
真是个怪女人。
成长方向不同于常人。
这是亚斯提真实的想法。
有人因为一时幸运立下战功,就此沉溺于欲望之中。
有人因为家臣之死太过悲恸,导致精神失常。
有人因为太过深爱平民与领民,内心无法承受任何损失。
蓝血之中有不少人因此面临悲惨的结局。
但是瓦莉耶尔并非如此。
她说除了亲卫队的未来之外别无所求。
还说单纯为了这一点,日后也将继续尽到身为蓝血的职责。
当然了,她也会为了伴随而来的蓝血义务鞠躬尽瘁吧。
真是怪女人。
只能这么形容。
由于用情过深导致这个方面的成长吗?
「瓦莉耶尔第二王女殿下。」
「怎么突然这么正经。」
「坦白说,一直以来我都很讨厌你。」
听到这句话,瓦莉耶尔露出微笑。
这么明显的事我当然知道。
那个表情像是这么回答。
「但是现在的你没有那么讨厌。」
「没有因此变成喜欢啊。」
「因为就蓝血的王族而言恐怕──不,肯定是错的。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的确如此。我也这么觉得。
瓦莉耶尔只是回以这样的微笑。
瓦莉耶尔没有回应亚斯提的评语,只是用微笑代替承认。
真的朝着奇怪的方向成长了。
想着这件事的亚斯提结束对话,独自一人走出营帐。
接着决定再次去瞻仰法斯特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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