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少女乘著扫帚,在春天的平原上前进。
扫帚不稳地左摇右晃,一边朝前飞去。
「所以说,走这边真的对吗?」
身穿黑长袍与三角帽,胸口别著星辰胸针的魔女问坐在身旁的少女。若是依照握在魔女双手中的地图,从这里笔直向前应该就能抵达信仰之都伊斯特,然而国家却丝毫不见踪影。
和魔女并排而坐的少女瞄了一眼地图回答:
「嗯〜应该是吧?上面不是画了有写『这边!』的圆圈吗?所以就是这边。」
「所以就是哪边?」
诚如少女所说,地图上确实画了「这边!」的记号,但根据地图两人早已进入圆圈之内。也就这里就是目的地吗?是这样吗?这里是平原耶,只有一片蓝天和平原什么都没有是这样吗?白痴吗?
诸如此类。
魔女压抑著内心的怨言说:
「……总而言之再继续往前走一段再想吧。」
如此假装成熟故作平静的她是谁?
没错,就是我。
「也好〜」然后这位是艾姆妮西亚小姐。「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而且感觉应该就在附近。」
「……」
她无忧无虑、开朗又不拘小节的个性足以令人绝望。
跟她一起行动约莫超过了一周,她每当睡觉醒来便会丧失记忆,因此我们不论多么要好,彼此间的关系也感觉不到任何进展。
然而,即便如此,我们搭乘的扫帚依旧继续向前。
朝信仰之都迈进。
「嗯哼〜」这时她毫无预警突如其来地抱住我。
扫帚用力一晃,差点将两人甩下。
「做什么性骚扰吗?胆子不小呢。」我调整好姿势后念了一句。我想自己的眼神应该随之凶狠不少。
「哎呀〜因为扫帚很晃,所以我想抱紧一点比较好。」
你一脸正经胡说八道什么啊?
「你抱住我扫帚会更晃喔。」
「那不就得抱得更紧了?原来如此!」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么一来扫帚最后会晃到失去控制喔。」
「为什么?伊蕾娜的扫帚会因为我跟你搂搂抱抱生气吗?」
「与其说是扫帚,不如说是我会生气。」
「啊,你难道在害羞吗?真可爱。」
「…………」
相遇几天我才终于发现,她的个性原本就这么乐天开朗。分明每天重复相遇与离别,她却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
简单来说,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进展,但打从一开始就颇为亲近。
「伊蕾娜好温暖喔〜」
「……唉。」
无所谓,可是你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我叹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盯著扫帚前方。
随后我们飞进森林里。
「……奇怪?好冷。」
我们在森林里飞了一阵子,艾姆妮西亚放开我发出疑惑的声音。
她的体温从我身上剥离后,风旋即吹进两人间的缝隙,带走她留下的余温。
时值初春,方才分明还感觉得到太阳的暖意,风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如凛冬般刺骨。
光是阳光多少受到遮蔽并不会这样。
「……看来不只是冷呢。」
察觉到些许异状的时候,我们就早已迷途闯进异样的空间。
天上开始下起雪来。
口中呼出混浊的白气,冰冷的小颗粒轻飘飘地自身旁飘过。擦过脸庞的雪立刻融化成水滴。
有如冬天的森林。
「怎么会这样……?就异常气象来说会不会太极端了,这种情形很常见吗?」
「……」我缓缓摇头。「不,不常听说呢……」
身旁流逝的景色也十分不可思议,一切覆盖在雪白之下。黯淡的阳光照亮蓝白色的雪地,上头丝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与脏污。
在一片雪景中,树木偶而会像是突然想起重量般低头让积雪落下。如是,于清一色纯白中诞生的绿意也被不断飘落的雪花掩埋。
寒冬出现于初春的森林一角。
「用魔法是有可能创造出这种现象……」
但是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使用这种改变气象的魔法,应该需要相应的庞大魔力。创造出这种景色究竟有什么目的?我无法理解这么做的好处。
「难道是喜欢冬天吗?」仰望天空发呆的艾姆妮西亚说。
「……哎呀。」就在我想回答她时。
我看到森林彼端──光芒格外明亮的地方。
「总之,等一下问问看就好。」
我如此乐观地回答。
就像这样,我们轻松看待眼前的景色,乘著扫帚穿过森林。
随后,我们发现自己想像的一切全错了。
「……怎么会这样?」
艾姆妮西亚走下我停止的扫帚看傻了眼。
「……」
接著我也走到她身边。
森林的另一头──一片宽敞的空地上,有一个国家。
有个过去曾是国家的地方。
「……看来他们至少不是喜欢冬天呢。」
那里是──
人与建筑物,一切毫无例外封于冰中的土地。
○
森林若是白色,城市便是蓝色。
地面厚厚铺著一层无边无际的冰,只要一施力错误,就有可能滑倒。虽然有下雪,但雪一碰到冰便立刻融化消失。因此冰有一点湿滑,换言之,地面很滑非常难走。
过去曾有人往来的大街、并排两侧的高耸建筑,如今全冻在寒冰之中。
「这些人还活著吗……」看到在路正中央结冻的人,艾姆妮西亚敲敲他的额头说。
「用魔法结冻的话就有可能还活著呢。魔法的冰也含有停止时间的意义。」
「那个……所以说?」
「所以说,人在冰里面继续活著的可能性很高。」
「……什么跟什么啊,魔法会不会太方便了?」
「魔法方便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冰封的大街远比森林中寒冷,似乎就连空气都结冰了。
遭遇这么怪异的现象,我们也无法视而不见。再怎么说,由于无法抹去「奇怪?该不会是『其实这里就是伊斯特〜』之类的这种结局吧?」这种不安,于是我们在城内进行彻底调查。
「……是说全部都冰起来了什么都没有嘛──!」
讨〜厌〜啦〜!我的旅伴在调查开始十分多钟过去后这么抱怨。顺带一提,在这少少十分钟之内她跌倒了大约少少十几次。
「屁股快裂开了……」
她好像在说什么玩笑话我决定假装没有听到。
「好了振作一点。来,站起来。」我拉著她的手,帮一屁股跌倒在地的她起身。
「……好痛喔。」艾姆妮西亚说。
「怎么哭了呢,你不是什么骑士吗?」从穿著看来。
「骑士也会痛啊!」她自暴自弃地说,「而且我连自己是不是骑士都不记得喔?」
「可以不要说这种话吗,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不用在意啊,反正昨天的我也说过一样的话吧?」
「何止昨天,你每天都这么说。」
「我明天以后也会继续说,还请多多包。」
真不想包涵她。「……唉。你这种样子怎么会穿骑士的衣服呢?」
「这个问题得问穿上这个时候的我才知道呢。」
艾姆妮西亚伤脑筋似地耸了耸肩。
看来她对自己的境遇没有多少兴趣。
毕竟就算没有记忆她还能这么开朗,以前的她个性肯定比现在还要乐天。
「总之先去王宫吧。」我拍拍黏在她屁股上的脏东西说。
「会有什么?」
「不知道会有什么的时候,大半只要去王宫就会知道了。」
我这么说站起身。
幸好王宫坐落于这条路的尽头。
尽管同样覆盖于冰中,从上头应该能眺望这个国家的全景才对。
「不过,总觉得这个国家的人有点奇怪呢。」
走了一阵子后,艾姆妮西亚用手摸著其中一个被冻成冰块的人说,「大家好像都很害怕。」
擦身而过的人们──冰封而成的人像确实如她所说,露出看到恐怖事物般的扭曲表情。有人在奔跑的当下结冻、有人在地上匍匐、有人悠然地面对恐惧,也有人受到绝望支配。
他们一定不是自愿被囚禁在这片永久冻土之中。
唯有这点,走在路上我们也明显看得出来。
「而且,你看。你看这里,这个冰块不会融化。」艾姆妮西亚现出洁白的指尖──乾乾的指尖完全没有弄湿。「刚才我好奇用刀敲了一下,结果冰块毫发无伤
。与其说是冰块不如说是水晶呢。」
「可是很冰呢。」
「那就是很冰的水晶。」
「……」
我也学她轻抚冰块,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但我只感觉得到冰块的寒冷。冰块不但丝毫没有融化,也没有黏住指尖,手指随时都能拿开,只留下摸到冰的触感。
「嘿。」
我拿出魔杖试著对冰喷火。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我从魔杖射出的火焰无疑直接烧灼冰块,冰块却仍然没有融化。
维持依旧冰冷的冰块。
……看来这是不会融化的冰。
为什么要特地做这种东西……?
「这如果是假的就好了呢。」艾姆妮西亚说。
「……我也希望是假的。」
不过就假的东西而言这过于精巧。更别说,这也完全无法解释异常的气象。
这个国家一定有某种我们不得而知的秘密。
但是──
抵达王宫后,迎接我们的依然是囚禁在冰中的世界。
「真的什么也没有呢。」
整栋建筑都结冰的话,就连想进到里头都无法如愿,也就是得不到任何解答。
「我骑扫帚上去看看这个城市好了。」
我拿出扫帚,看了艾姆妮西亚一眼。这座城市如果全部遭到冰覆盖,就代表这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若是有没冰冻的地方,就那时再想该怎么办吧。
总之我认为趁早放弃这里,转向前往信仰之都伊斯特比较好。
然而──
「……?等等,有人。」
这时,艾姆妮西亚的神色乍然改变。她的视线转向民宅的后方。
手扶著刀,她的双眼紧盯一点。
我也晚了一拍取出魔杖,以右手拿著扫帚、左手抱著魔杖。
「谁在那边?」
她再次发出声音时,「她」从阴影处现身。
『……………………………………』
现身的是某种无可名状的存在。
「她」有著女性的身形,黑色长发散乱地下垂,了无生气的双眼自发丝间浮现。身上的衣服脏污、破碎,形同破布。
「她」也许曾经是魔女,头上戴著三角帽,胸口别著象徵繁星的胸针,手中握著魔杖。
更诡异的是具有魔女外型的「她」全身到处长满冰块。冰从破裂的长袍中探出头来,或是长在脸跟脚上,犹如寄生在树上的菌类。
『……………………………………』
「她」拖著脚缓缓朝我们走来。
「别过来!」
也许是因为立刻感受到危险,艾姆妮西亚早已拔出腰际的军刀。「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你继续靠近我就砍了你喔!」
『……………………………………』
她的话似乎没传进「她」耳中。
「她」拖著其中一只脚,仍不停下脚步。
「……你好像没听到呢。」
『……………………………………』
「是你把这个国家变成这样的吗?」
『……………………………………』
她单方面对它喊,「她」却没有回答,一味地朝我们走来。
双方的距离逐渐拉近──
「这家伙怎么回事──」
就在她想后退的瞬间。
『……………………………………!』
「她」的手开始蠢动。宛如虫一般蠕动的手以恶心不自然的动作举起魔杖,指向艾姆妮西亚。
随后──
射出线状的冰魔法。
「危险!」
我立刻使出魔法将她撞开。
下一刻艾姆妮西亚原本所在的位置出现一根冰柱。
「什──」要是直接命中,她的下场一定跟街上的居民一样。「看来这家伙就是结冻镇上居民的犯人呢!」
「看似如此。」
我再次举起魔杖。
而「她」早已将攻击对象从艾姆妮西亚转移为我。
『……………………………………』
「她」再次挥舞魔杖,射出冰魔法。
直接被命中我想必也会被冻成冰块,因此我在闪躲每次攻击的同时挥舞魔杖,射出凝固的魔力进行牵制。
然而──
「……根本完全没效嘛。」
魔力聚集成块直接命中对方,即使不至于致命,至少也该让「她」失去平衡。但眼前的「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直接被魔力打中却都不为所动,感觉起来就像是朝巨树施展魔法般无力。
『……………………………………』
「她」依然看著我。没有颜色的瞳孔宛如深渊般漆黑,感觉不到任何感情。
「她」究竟是人还是怪物,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现状一切成谜,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眼前的「她」是威胁我们的存在。
「…………」
我再次举起魔杖。「那就这样──!」
随后,我从魔杖前端射出热线。「她」瞬间消失在血肉、土壤、冰块、空气,将轨迹上一切烧熔殆尽的热线中。
刺眼的热量在大街上四处飞散。
承受这种程度的力量,对方不可能毫发无伤。
我这么认为。
这下眼前的威胁应该就解除了。
我如此深信。
『……………………………………』
然而。
「──怎么会!」
唉,这下不行了──我想。
下一瞬间,我领悟自己毫无胜算。
回过神来时灼热也结冻了。人型的怪物以冰覆盖我的热线朝我回朔而来,能够冰封一切的魔法就连热线也能凝结。
四处飞散的热线也好、从我的魔杖前端射出的热线也罢,甚至波及我的左手臂。
「……啧。」我啧了一声。左手违背我的意愿完全无法动弹。
『……………………………………』
不仅如此,人型的「她」从曾是热线的冰块后方露出毫发无伤的病态脸庞更是令我气愤不已。我以为多少会受到一点伤害的说。
根本完全没效嘛。到底是怎样?
「伊蕾娜……!」艾姆妮西亚面露狼狈不已的神情朝我跑来。「等一下,我现在马上救你!」
她在说什么呀?
面对不把热线放在眼里的冰,她是能怎么救?
「对不起。我好像快不行了。」
我放开右手的扫帚,让它飘浮在空中。
随后我又取出一支魔杖。「抱歉了。」
现状分明悲惨无比、无可奈何,不知怎地我却还算冷静。
我用右手的魔杖对飘浮的扫帚使出魔法说,「她就麻烦你了。」命令扫帚飞离现场。
扫帚忠实地遵守我的指令,划破空中朝艾姆妮西亚直线前进。
「咦……?」接著扫帚拉住艾姆妮西亚的衣服,一扯让她远离我。「伊蕾娜……?你在……做什么?」
「你逃跑吧。我好像已经不行了。」
毕竟都动弹不得了,还被紧紧固定在原地。
『……………………………………』
更别说,现在那个人型的存在还缓缓朝我逼近。
已经死棋了啊。
「可是,这样一来伊蕾娜就──」
「好了快走。」
「可是──!」
接著扫帚用力一扯打断她的话,拉著她飞走了。
不久之后,她的身影消失无踪。
『……………………………………』
非人的某种存在不可思议地看著眼前这一幕。是想追吗?还是有看到会动的东西就会追的习性?
或是「她」已经意识到我无法战斗了?
真气人呢。
我举起剩下的右手指向「她」。
「难不成你以为已经赢了吗?」
听到我的话,「她」犹如回想起我的存在似地转过头。
『……………………………………』
「你倒是说点什么呀?」不说也无妨。「……我还没放弃喔。我才不想在这么冷的地方结束。」
可是,如果就这样结冻的话。
我如果会跟这座城市一样──跟这座城镇的人们一样永远留下。
真希望能趁现在好好表现一番呢。
「现在开始我会大闹一场,请做好觉悟──」
随后我使出魔法。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同时在内心向某人请求。
●
「等一下啦……!放开我,放开我啦!这样下去伊蕾娜会……!」
我拉著过于沉重的包袱飘在天空中。
她在寒冷的空气中不停挣扎。我以前端勾住她长袍的衣领,就像是拎著小猫的母猫。
「你这……!我怎么会输给这种破扫帚……呜呜呜呜!」她的手不断挣扎,试图松开勾在我身上的长袍,所以我不停以蛇行与回旋抵抗。话说,说我是这种破扫帚太失礼了。您哪位呀?
继
续飞了一阵子,我的身体才终于产生变化。正巧是和伊蕾娜大人拉开十分充足的距离时。
时间来得正好。
「请您冷静,艾姆妮西亚大人。」
我把艾姆妮西亚大人往地上一扔,降落在地上。她今天不晓得第几次跌坐在地,我则是十分自然地以尾端直立。
随后我的外观从纯粹的扫帚变成别种样貌。
「……咦?伊蕾娜?」她说。
艾姆妮西亚大人泪眼汪汪地抬头,看著我发楞。
「我是扫帚。」
「咦?不是,可是……?奇怪?啊,发色……不一样。」我似乎能看到呆若木鸡的她头上浮现好几个问号。
我的头发的确是桃红色的,伊蕾娜大人则是灰色,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不同,因此会认错也在所难免。
「方才伊蕾娜大人对我使用魔法,将我变成这副模样。她能使用将物品变成人的魔法。」
我仔细地解释给她听,她头上的问号依然没有减少。
「……咦,怎么回事……?」她说。
……太浪费时间了,就长话短说吧。
「我是扫帚,伊蕾娜大人将我变成人的模样。现在我们正在逃离那个怪物。」
「……!」艾姆妮西亚这时脸色苍白地站起身。「对了……!得去救伊蕾娜才行!」
「不可以。」
艾姆妮西亚大人想直接拔腿奔跑,却被我一把抓住衣领。说巧不巧,即便改变了样貌,这个状况也和刚才飞行时一模一样。
「欸──放开我啦!」她瞪了我一眼。
「您想跟连伊蕾娜大人也无法战胜的敌人交手吗?」
「这……」
「您可以受到义务感或责任感驱使而奔跑,不过您是否想过她为什么要让您远离那个现场呢?」
「…………」
拉著我的手臂的她动作失去力道。
「您冷静下来了吗?」
她回头看向我。
脸上挂著随时有可能哭出来的表情。
「明明得去救伊蕾娜……可是,我什么都办不到……」
「…………」
「……我说,扫帚小姐。伊蕾娜是希望我们去求救才赶走我们的吗?」
「…………」
「我明天就不记得她的脸了喔……?即使去求救,只要一觉醒来就一定连伊蕾娜的事情,还有这个国家都会想不起来。就算留下笔记,我也不能理解这件事情对我有多么重要。」
「…………」
「我好怕忘记她……!所以──」
她不曾经历伊蕾娜大人不在的早晨。
她没有体验过早上醒来时,没有朋友细心告诉她自己是谁的一天。
对失去一切记忆的她而言,认识自己的伊蕾娜大人想必相当重要。就算夜晚睡著、明天醒来,告诉她自己是谁的伊蕾娜大人仍在她身边。光是如此或许就能让她感到安心。
所以她才会超出必要地撒娇、才能继续无忧无虑。
话虽如此,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伊蕾娜大人悄悄努力得到的成果。为了让艾姆妮西亚大人安心,她每天早晨提早起床等她醒来、在旅途中与艾姆妮西亚大人片刻不离,并在睡前守望艾姆妮西亚大人直到她陷入熟睡。
然而伊蕾娜大人如今被囚禁在冰中。
艾姆妮西亚大人赶入脑海角落而遗忘的恐惧,现在想必如同大浪般一口气将她吞没。
会欠缺平静也无可厚非。
即便如此。
「您可以被义务感与责任感压垮而厌恶自己,但是请您思考她为什么要将我变成人的模样。」
「…………?」
「她丝毫没有将这件事拖到明天的意思。」
抹去艾姆妮西亚大人眼眶中的泪水,我伸手一指。
手指前方是一栋巨大的宅邸。
在所有人与建筑全被冰覆盖的城镇中,伊蕾娜大人肯定是这么想的。「既然只有冰块,那么问冰块就好。」
而伊蕾娜大人的想法准确无比。
『看前面!』『前面的房子。』『去那边。』『动作快!』『去眼前那间。』『快去!』
从刚才开始──不,我只是没有侧耳聆听而已。其实在进入这个国家后我马上就听到了。
我们周围弥漫的冰,聒噪到甚至令人觉得吵。
「只要去那里,就一定能了解一切。」
那是一栋巨大的建筑物。
而且是在这一切封于冰中的国家内,唯一位于寒冰之外的宅邸。
● ●
或许是因为周围的建筑全部遭到结冻,即使身在那栋宅邸室内仍旧格外寒冷。
吐出的气息形成白雾,消散于充满寒气的屋内。自窗户照进的光如同窗帘般柔和地摇摆。
「这栋宅邸的主人……好像名为大魔女路德拉。」
走在身旁的扫帚小姐似乎听得见风的声音,时不时忽然侧耳聆听,像这样说出不知从哪听来的情报。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就算问了我想自己应该也听不懂,所以我只有默默点头。再怎么说,其实扫帚会站著走路就已经莫名其妙到无法理解了。
「看来在最里面的房间呢。」
扫帚小姐拉拉我的袖子。
我们走下长长的走廊。
扫帚小姐毫不犹豫打开走廊尽头的门,便说「来,请进。」让我通过。
「……这里有什么?」
门后不管怎么看都是某人的寝室,顶多只有书桌、床与书架等简洁的家具。
扫帚小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像是来过这里一般──犹如受到某人指引似地直接走向书桌,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封信。
「就是这个。」
她将信交给我。
那封信上盖著灰尘,看起来相当老旧。
「这是?」
「不知道?好像是大魔女路德拉写的信。」
「…………」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听见物品的声音。因为我也是物品。」
扫帚小姐犹如看穿我的思绪般微笑。
她就连我心里的声音也听得见吗……?
「……只要读了这个,就能知道把伊蕾娜变回来的方法了吗?」
「…………」
她没有回答。
总而言之要我读就是了。
所以我从她手中接下那封信,瞄了一眼如同受到某人引导般晃到一旁的扫帚小姐,打开信封。
灰尘的霉味飘上空中。
信上写著这个国家的过去。
初次见面,我是大魔女路德拉。
我会写这封信不为别的,只为了让您看到。我将请求写于信中,希望未曾谋面的您能拯救这个国家的人民。
简单明瞭地解释,我就是这个国家封于冰中的原因。是我将这个国家变成这副模样的。
但是,我希望您能了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为了拯救这个国家,我不论如何都得这么做。
事情的起因,发生在至今一年前──话虽如此,我不知道您会在多久之后的未来看这封信,因此恐怕已经历经一年以上了。
总而言之,在我写下这封信的一年前,发生了某件事。
传染病开始在这个国家蔓延。
恐怖的疾病会使病患皮肤溃烂、高烧如火,发病后仅仅数天便会丧失性命。
发病原因不明。某人突然病发后,疾病便一口气爆发开来,以恐怖的速度蔓延全国。
我受到国王委托,立刻展开调查,医治病症。
我辛勤地探访病患采取血液、研制解药,日复一日丝毫不敢懈怠。
然而别说病因,就连治疗方法都毫无头绪。不论投入什么药,都完全不见效果。
国民接二连三痛苦地失去生命。
终于,在疾病蔓延的国内开始流传起某个传闻。
──这场病是由魔女路德拉引起的。
在国家为疾病所苦时,频繁拜访病人的我始终没有罹病,使国民们不再相信我。
流言如疾病般蔓延开来。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成为民意。居民们不肯与我见面,最后拒绝我拜访他们替他们治疗。
他们开始回避我。
就算是这样,对我也无所谓。
老实说,本来就讨厌与人相处的我并不觉得这个国家的国民们惹人怜爱。分明厌恶人类,我却得强颜欢笑,维持表面上的人际关系。
即使如此我依然没有停止研究。
原因只有一个──我的爱国心。
我深爱著我的故乡、我的国家。厌恶人类的我会研究疾病,纯粹来自于义务感与使命感。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半途而废。
终于,连国王也受到感染。
时间所剩无几,若不在数天之内解决问题,国家势必将濒临灭亡。
我相当苦恼。国民怀疑的眼神无疑针对我而来,再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了。走在路上我会被扔石头,甚至有家人病逝的人对我刀刃相向。
唉,这下不行了──我想。
这时我下定决心。
我
决定不择手段。
现在,您周围的景色肯定全部结冻了吧。但是这严格来说与普通的冰块性质不同。
为了拯救国家,我必须争取时间。
于是我将全国的时间保留在疾病蔓延的当下。我冻结了这个国家,以及国民的时间。
在国民们眼中,在大街上四处冰冻国家的我想必相当恐怖。他们已经不愿倾听我说的话了,因此我逼不得已只好如此做。
将城镇敷盖在冰中之后,我独自一人埋首研究疾病。
即使冻结时间争取时间,若是无法得到解药便没有意义。
我的研究进行了很久、很久。
就结果而言,我解开了突然蔓延的疾病之谜。
原因来自于附近的国家──信仰之都伊斯特。
那个国家最近似乎在研究奇怪的魔法,而魔法产生的副产品──骯脏混浊的魔力化为有害物质流进河川里。
除我之外的国民会接连病倒,其原因恐怕就在这里。纯粹只因为我具有一定的魔力抵抗力,而他们没有。
只要了解原因,解决方法并不困难。
我立刻埋头制作解药。
然而。
我遭遇一个问题。
我在国家结冻后又花了一年的岁月才解开谜底,即便是魔女,公害仍确实地侵蚀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开始四处溃烂。
每当发现患处,我就会用冰暂时凝固伤口,继续制作解药。
一直一直,不停制作解药。
终于,解药完成了。
话说回来,窗外有下雪吗?
那就是我制造的解药。缠绕著冰、融化治愈的雪最后肯定会根除这个国家的疾病。
不过。
我已经到此为止了。
或许是不彻底治疗而结冻身体造成的不良影响,又或者是为了制作解药消耗了太多魔力。
就算下起解药之雪,我的病也没有痊愈,而症状也没有继续恶化,只有人性渐渐淡薄。
我的脑袋就快要失常了。
脑中茫然一片,身体几乎不听使唤,就连写下这封信都得使尽全力。
制作解药我还足以胜任,可是我已经没有余力解开国内的冰了。
这样下去,这个国家恐怕会永远封印在冰中。
解除的方法只有一个。
我一死,使冰封国家的魔力源头便会消失,使冰融化。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所以,求求您。
请您杀
信在这里结束。
紊乱不堪、比起文字更像一连串记号的信上留有对某人的恳求。
杀了我。
结尾的这句话实在过于沉重、痛苦。
「艾姆妮西亚大人。」
扫帚小姐碰巧在我看完信时归来,她手上抱著一大块布。
「……那是什么?」
「这放在隔壁房间。」
她边说边将布摊开,看起来像是一件破布织成的斗篷。她盯著斗篷看,说:「路德拉大人恐怕早就预料到这种状况了。这是能让她的魔法一切失去效用的斗篷。」
「…………」
她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我连问的心情也没有。反正她一定是听物品的声音知道的。「扫帚小姐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
「大致知道。」
「……是吗。」
「是的。」
我从她手上接下斗篷。「……不杀她……不行呢。」
「…………」她垂下眼。「现阶段除此之外确实没有其他方法。」
「……就是啊。」
「……万分抱歉。原本这种骯脏的工作应该交由并非人类的我来负责。可是──」
她看著自己的手。
也许是伊蕾娜使出的魔法即将结束,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变成半透明,甚至能看到背后的房间。
扫帚小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没关系,别在意。」我压抑颤抖的手。「而且,这一定是最适合我的使命喔。」
──反正我明天就会忘记这件事。
「艾姆妮西亚大人。」
温暖的触感忽然包覆我全身。扫帚小姐的声音好近好近,她继续说完话之后,我才发现她把我搂进怀里。
「您不必感到责任感或义务感。就算逃跑也不会有人怨恨您。」
「…………」
「所以请您遵照自己的心意。」
──否则,您迟早一定会无法行动。
说完她更用力抱住我。她随时都会消失的温暖又热又难受,就快要将我融化。
我把举在半空中的手绕到她背后。
「谢──」我说到一半。
扫帚小姐却在这时消失了。
匡当一声,我的手穿过空气,一根普通的扫帚掉到地上,只留下她曾经存在的触感。
然后我一个人独自留在这个国家里。
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 ●
外头一如往常缓缓飘著雪。
我深深披在身上的斗篷吸了雪,开始带有一股湿气。
冰封的街景不管走去哪里都一成不变,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外面多久,也不晓得自己仿徨了多久。
『………………………………』
曾是魔女的路德拉拖著脚自冰封之城的另一头现身。
她心里一定没有留下任何人性了。
全身长出冰块的她看到我便对我举起魔杖,随即射出冰魔法。
「…………!」
冰撞上扫帚小姐给我的斗篷便立刻碎裂,在大街上四处飞散。啊啊太好了,真的有效──我稍微松了口气,一步一步向前踏步。
或许是对方不停射出冰,又或者是受到内心拖累,我的脚步沉重无比,甚至给人一种一闪神就会立刻跌倒的感觉。
我在斗篷下用手摸著军刀,有好几次差点滑倒。
军刀随著颤抖的手不停发出声响。
说不定,丧失记忆前的我曾经砍过人。所以不要紧。
不这么做伊蕾娜就无法恢复原状。所以没办法。
路德拉做好死去的觉悟了。所以不伤心。
我在脑中一再重复藉口,一步一步缩短距离。
『……………………………………』
直到──
「对不起。」
我说。
一刀刺进她的身体里。
从斗篷内刺出的军刀插进曾是魔女路德拉的胸膛。刀滑进骨头与骨头的缝隙间,深深刺进体内。
胸口好痛,犹如被刺的人是自己。
自路德拉胸口流出的血液沿著刀身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冰上。她手中不断吐出的冰块渐渐消失,握著魔杖的手失去力量,使魔杖掉落地面。
路德拉瘫软的身体倒在我身上。咚一声,她的头搭上我的肩膀。
她的身体好重、好重。
「──谢谢。」
耳畔传来的话也……好重。
说完这句话,她就再也不动了。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相信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不论是对谁,就算是对伊蕾娜也是。
我不可能说得出口。
说自己为了你杀人。
○
「哎呀魔女大人,真是不好意思啊。」
修缮大街时,国王陛下呵呵呵地笑著朝我走来。
我一面工作,一面摇头说:
「不会不会,这是为了补偿我破坏的城镇。」
「不过魔女大人不是得跟那个女人战斗吗?建筑物就算多少有所毁坏,显然也是必要的牺牲。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分上喔。」
「这样的话我不能心安理得。」
话虽如此,幸好没有人受伤──我说完这句话,就再继续工作。
我在和人型的怪物、和不可名状的「她」的战斗中结冻。我回归正常时,周遭的建筑物同时全部遭受破坏。
啊,糟糕。这么想的我立刻展开修复。
做到一半,附近的市民们开始吵闹说「难不成是魔女大人打倒那个女人的吗?」才会演变成国王特地跑来找我的状况。
我什么也没有打倒就是了。
工作结束后国王跑来拍我的马屁。
「哎呀〜真是得救了!我们被那个恶魔关在漫长的恶梦里。要是魔女大人没有出手相救,我们恐怕得永远待在冰块里了……」
「……这样啊。」
我一再强调,救你们的不是我。
毕竟我也被冻成了冰块。
「…………」
而说到拯救了这个国家的艾姆妮西亚,她只在我的背后低著头,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
我对结冻时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
在从冰封中重获自由欢欣鼓舞的国民中,唯有她意志消沉。
那副模样难受到让人不忍跟她说话。
「我们一定要感谢杀了那个恶魔的魔女大人一行人。您意下如何?」国王陛下说,「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就把那个恶魔从这个国家消失的
这一天永远纪录下来吧!」
「…………」
「您说呢,魔女大人?能接受我们的谢礼吗?如果想要什么金银财宝我都能送给你们。啊啊,还有你们接下来有时间吗?我想在王宫招待你们享用最高级的餐点。」
「…………」他还真开心呢。
真的这么值得庆祝吗?
这个国家的事情我不太了解。
「如何呢?」
心花怒放的国王像是催促我一般又问了一次。
就在这个时候。
「──不要。」
随著细小的声音,我的长袍被扯了一下。
回过头,我看到失落地垂著头的艾姆妮西亚轻轻摇头。
这是将这个国家变回原状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但我仍然了解她经历了说不出口的遭遇。
因此我再次面对国王,说:
「不用客气。我们是旅人,还得继续赶路。」
○
自冰封中重获自由的国家外已经没有下雪了。森林中飘舞的雪片终究是受到那个国家发生的异常气象影响。
「…………」
结果究竟为什么会恢复原状,我自己也不明白。
离开国家,我们徒步走在森林中。纯粹是因为没有心情骑扫帚,所以我们一直走在森林里。
终于,就在刚离开的国家完全消失时,我回头看著艾姆妮西亚。
「……」
自从我从冰中重获自由后,她就一直是这个表情。始终默默无言,露出哀伤的神色。
「你还好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微微点头。
「我没事。反正我……马上……就会忘记──」
说出这种自暴自弃的话。
她的声音不停颤抖。
仔细一看,她的指尖、她的肩膀都在发抖。嘴唇也在发抖,犹如被难以忍受的寒冷冻僵。
这种状况能说是没事吗?实在是令人不忍卒睹。
所以我──尽管不晓得这么做对现在的她有没有效果──希望能给她最少的安心,把她搂进怀里。
「……不要说这么伤心的话。」
「…………呜!」
她颤抖的双臂立刻抓住我。紧紧地、用力地,就如同在确认我的触感般,把手绕过我背抱住我。
我的心揪在一起,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把脸埋进我的肩膀,不停向某人、为了某件事道歉。她发出呜咽,眼泪沾湿我的长袍,不停说著对不起。
我摸摸她的背。她穿著像是骑士,却又娇小又不可靠,孤独一人的女孩子的背。
我轻抚她的头发。她柔软温暖,活生生的少女的头发。
「等哭完了,就再继续旅行吧?」
说完这句话,我感受到她一面颤抖,一面点头。
所以我在她冷静下来前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不停等待。
「……」
我不可能问得出口。
问在那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