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二日 星期二
医院是一栋面向川越街的钢筋三层建筑,从藤野高中坐公交车大约十分钟,上面挂着朝仓脑外科诊所的夸张招牌。据樋口说只是个普通的乡村医生,偶尔也会看感冒。无人挂号的挂号台上除脑神经外科外,还标有外科、内科等诊察科目。没有选择学校附近的医院大概是樋口的体贴吧。
院长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女性,梳着一头鬈发,似乎和樋口认识,很爽快地接受了在诊察时间之外前来的我们,没有询问什么就开始检查了,为了缝合她的伤口网川被带到了手术室。樋口陪着网川进了手术室,我一个人在灯光昏暗的无人等候室等候。
我坐在软椅上,包里的手机震动了。是一封邮件。取出来确认。是鸟越打来的。
“你在哪里?”
看了看候诊室的时钟,是下午六点四十分。练习结束喘口气的时候。勤快。
回复说“已经回家了”。不到三十秒就收到了回复。
“你的脚还好吗?不要勉强,明天要么休息要么见习吧。”
我想了想,回复道:“那我就休息了,晚安。”过了一分钟,鸟越也没有回信。我把手机收进包里,窗外已经黑了。
割腕——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我看着自己的手腕,皮肤内侧有几条绿的血管。如果把粗壮的家伙切断的话——光是想想就觉得背脊发凉。
星期六的比赛结束后无人前去阻止发狂的柴田。举目皆是敌人——这种状况驱使她自残吗?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来自集体的压力会从内心深处摧毁一个人。
樋口无声地从走廊的黑暗中走出来。
“让我多听听脚步声吧,这里实在太可怕了。”
本来就很黑。
“现在正在缝合。”
樋口无视我的话坐在旁边。
“很严重吗?”
“没什么,又不是割断了动脉。”
樋口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朝仓医生不问理由就缝了,她都明白。”
“你在说什么?”
“很重要的事情。”
樋口抬起头,眼神朦胧地看着几米外的天空。“所以才转校来藤野,因为朝仓老师自立门户,在这里创立医院。”
“说明不足,听不懂。”
“椎名没必要知道。”
冷酷无情的语气,又恢复原状了。
过了一会儿,走廊深处传来“谢谢”的声音,网川从手术室回来了。网川的左手腕缠着绷带,但脸色并不暗淡。
“有个好医生真是帮大忙了。”
网川说着整理了一下校服的袖口,遮住了手腕上的绷带。
“对了,椎名也把钱包拿来”
樋口向我伸出手掌,是付钱吗?网川没有携带保险证所以是全额支付。大概这就是带我来的理由。过几天带着发票和保险证到窗口结算的话就能要回来大部分,但今天动用了三个人的钱包,有三个人真是太好了。
我们出了诊所,走在川越街的人行道上。人行道的一半都被乱停的自行车占满。樋口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我跟网川并肩走在后面,但只是不时地窥视她的侧脸,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睛不时被对面驶来汽车的前灯闪到。
我们在成增站前搭上开往大泉的巴士。樋口迅速坐上单人座,我和网川坐在后方的双人座上。过度紧张让我只是在无计可施地浪费时间,当终于从车窗看到藤野高中的校舍时,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车内响起广播,樋口按下停车按钮。公交车在车站停下,我就像依偎着网川一样下了车。
“我先走了,之后请多关照。”
樋口说完,快步穿过正门,回到校舍。不做说明地使唤别人,等事情办完后又回到我行我素那一套。完全是樋口的作风。
“怎么了?”
网川看着樋口的背影,有些不安地说。
“广播部好像还有工作。”
偷拍的事,我实在不敢说。
“对不起,让椎名也陪着付钱,保险一结完我会马上还钱的。”
“什么时候都行。”
二人同行,一群穿着校服的人从学生大门走了出来。是结束社团活动回家的学生们。我立刻牵起网川的手,紧贴肩膀。这是为了遮住从校服袖子里露出来的绷带。网川似乎也猜到了我的意图,没有拒绝。对没有采取话语提醒而是立刻做出身体接触的办法的自己泛起苦笑。
擦身而过的人群中还有结束社团活动的女子篮球部的高一学生的身影。因为负责收拾、打扫等事项因此比高年级学生要晚回家。她们一看到网川就微微低下了头,特意避开似的走过去了。虽然校风上并没有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但这种反应非常不寻常。
网川在B栋三楼的高二F班教室里取出书包和运动背包,来到走廊上。左手腕上缠着练习时用的腕带。
“我去一下社团楼。”
网川不等我回答转身就走。我默默地跟在后面。下到一楼,从走廊到社团楼。女子运动部的活动室排列在社团楼的三楼。
网川打开女子篮球活动室的门,看到两个穿着运动服的高一队员正在给篮球打蜡。矢野对球的管理和维护非常彻底。
一名高一学生看到网川的身影,慌忙站了起来。
“啊,没关系,我只是来拿行李,你继续。”
网川这么说着,那名高一学生一脸困惑地来回看了看站在活动室门口的我和网川,又回去干活了。不安定地闪躲的视线和紧绷着的肩膀显露出紧张感。
没有站起来的高一生,经理田丸瑞季静静地把球放回球筐,抬头看向我。
“椎名同学,这个时间还真少见啊!”
薄薄的嘴唇和单眼皮给人神经质的印象,尽管辫子与眼镜多少缓解了这一点。
我避开视线,决定无视她。
网川从自己的储物柜里取出T恤、牛仔裤等换洗衣物塞进运动背包,又把手伸进储物柜深处,将篮球杂志、镜子、少量化妆工具都随手扔进了包里。最后确认了一下里面后合上储物柜,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就从活动室出来了。
“不要太晚哦。”
网川回过头,对两个高一生说。
“你不是因为受了伤提前回去了吗?”
田丸打断了网川的话对我说道。
“这种态度对网川很失礼吧?”
田丸的表情纹丝不动,毫无变化。
“别再演戏偷懒了,你以为没人注意到吗?”
“我没那么自恋,只是有自己的行为顺序罢了。”
田丸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把视线转向网川。
“网川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网川反问田丸。网川也是一副扑克脸。
田丸特意来回打量着我和网川,最后在我身上停下,她完全是在恶意揣度我和网川的关系。
“别误会,不是这样的,你辛苦了。”
网川小声说着关上了门,“呼”地叹了口气。
“难道我很碍事?”
我在网川耳边低语。
“完全没有。椎名你不用在意,瑞季只是在为篮球部考虑。”
我回答“这样啊”垂下了视线。网川的右手拎着包,受伤的左手提着运动背包。
“我拿那个。”
我拿起网川的运动背包。网川犹豫了一下,说了声“谢谢”把运动背包交给我。
“有时间吗?趁这个机会,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没有多想,“嗯”了一声。
网川来到大厅,走上楼梯。上面只有屋顶,楼梯平台拉起了铁链,还放着“施工中禁止入内”的牌子,但网川毫不在意地跨过了铁链。对此感到不解的我跟着网川踏上楼梯,穿过狭窄的楼梯间来到屋顶。楼梯间周围放着木箱、铁管等施工用的材料正被校舍透出的灯光微微照亮。
“好像终于想修理了。”
网川把包放在脚边,慢慢地环视着四周说道。
“栏杆又细又锈,有的地方螺丝都掉了,我一直觉得很危险。”
屋顶上的铁围栏全都被拆掉了。大概是放在那里的一部分材料会变成新的围栏吧。被拆下的铁围栏旁边放了一根铁管作为应急围栏。
网川踱步到可以俯瞰北大泉公园的一侧,在应急围栏前停下脚步。略高于膝盖,正好可以坐下。从一般情况来看这个高度太低了,但这是以施工期间没有学生到来为前提的。
“我呢,是这里的常客。”
网川说着,随意地坐在围栏上。我有些惊愕。
“就应急措施来说还挺靠谱的。不错不错,找了个好供应商。”
网川坐着,反复施加重量,螺栓接合处每次都会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铁管也会嘎嘎作响。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会从围栏上掉下来。
“太危险了,别这样。”
我有些狼狈地说着,伸出手。
“也是呢,对不起。”
网川抓住我的手站起来,俯视着变暗的公园。长发随风摇曳。我站在网川身边往下张望。高度约十二、三
米。在黑暗中有一条与树篱并行的铺满水泥的道路,我不由地感到一股生理上无法接受的恐惧。网川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吗?
“内心平静了吗?”
我留意着她的反应搭话。
“嗯,比刚才痛快多了。不过人嘛,基本上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活不下去,不管在哪个瞬间都会感觉有什么负担。”
网川深深叹了口气,只用中指整理凌乱的头发。
“今天放学后,我又和坪谷老师大吵了一架。怎么说呢,感觉莫名其妙,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那里割了。平时都不会在学校割的。”
“因为团队……的事?”
我摸索着选择词语。
“是啊。说什么要先向大家道歉,回到团队里去。麻生老师很担心,教导主任、校长、理事会、教育委员会、家长、媒体都很担心。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真是卑鄙啊,以为报上很多名字我就会屈服,感觉自己被当成蠢货一样。”
“网川要怎么做?”
“不回去。”
即答。脸上的阴影遮住了眼睛,让网川的脸更加地阴沉。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死。”
“嗯。”我条件反射般地应了一声,但并没有完全理解网川这句话的意思。
“我也有过好几次想死的念头,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的话,只要在这里这样做……”
网川弯下腰,双手撑在钢管上往下看。“一想到要是从这里掉下去立刻会死掉就安心了。安心下来,就能入睡了,第二天也能元气满满……现在的话只是会冷静下来而已。不是死亡什么的,而是只留下了一看到下面就安心的感觉和记忆吧。这种情况不是恐高症而是恋高癖吧,很奇怪呢。”
“常客”——这么轻松的字眼却让人觉得沉重。
“我不想听到死之类的字眼……”
刚说完就慌了,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刚才那些话是……”
“是啊,很普通吧。虽然我说了有话想说,但实际上只是想让你听听我的牢骚。”
风从我与网川之间吹过。我不想说什么严肃的话语,为了填补沉默的时间只好明明没有寒意却耸了耸肩,装出有点冷的样子。
“椎名喜欢篮球吗?”
网川站起身,严肃地问道。
“喜欢。”
我毫不犹豫地说。
“我没想错。椎名你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的感觉真好啊,有点羡慕你”
我不是自由,只是任性。
“不过是个麻烦罢了。”
“那我们是麻烦二人组吗?”
“大概是最强搭档吧。”
网川扑哧一笑。
“你什么时候开始打篮球的?”
“嗯,应该是小学四年级。”
“为什么?契机是?”
“为什么……”
附着苦涩与痛苦的记忆复苏了。
我回答说:“可能是因为个子高,想利用这个吧。”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里有好几个“好朋友小组”,我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说关系不好。和谁都能聊天,和谁都能一起行动。那时我是开始意识到“不合群”就是我的“个性”。只是在那个时期,一点小小的意气用事就会产生不合情理的风向。
有一天,可能是某个小组的组长心情不好,他开始用当时很流行的动画片里的机器人名字和职业摔跤手的名字称呼我,几个跟屁虫也随之呼应。可能是长得比别人快一点吧,我是班里最高的。理由大概只有这个。
这种事情持续了几天。每次外号被叫出来那些人都会笑得神经错乱,笑声越闹越大,话语也慢慢变成了中伤。实在是太烦人了,因此我对起头的组长用他的身体特征进行反击——“肥猪”。半是开玩笑半是在说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
但那家伙暴跳如雷。他对自己的行为视若无睹,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挥舞着良知之类的东西声讨我。我无法理解那个思路。但那个肥猪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思路的扭曲,而是把我的肥猪发言偷换成了班级的问题。我打从心底觉得他是个蠢货,却没想到他的影响力这么大。所有人都不考虑前因后果,只对被摘出来的“肥猪”一词反应过度。不知不觉间便形成了对我的包围网,这时我才发现班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蠢货。
临时召开了班会,我被集体批斗。班主任试图告诫我,不能把人的身体特征挑出来攻击。
职业摔跤手和机器人OK,肥猪就不行吗——我问,班主任回答说会伤害到对方所以不能说。班主任也是个一提到“肥猪”这个词就只会揪住话柄不放的蠢货。说出“肥猪”这个歧视字眼的麻木不仁的人是没有发言权的,瞬间形成了这样的气氛。完美的团结一致,真想为他们鼓掌。
“也有关于学校很无聊的原因——”对网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肥猪——这个词很方便。被这么一说,大家都会无条件地表示同情。当时的我也知道大部分都是遗传和体质造成的,和我的身高一样。
从此我明白了对蠢货是讲不通道理的,所以只是努力保持理性,不做任何反应,等待阵雨转晴,但雨没有停。疏远、无视在默许下进行着,室内鞋和教科书被藏起来;笔记本被撕页或涂改;黑板上写着莫须有的罪行。这些堪称经典的行为都仿佛理所当然地进行着。虽然都是蠢货能做出来的事情,但蠢货一样的班主任和学校也没有发现,我也不打算依靠那群蠢货。
两个月。三个月。我自以为不会屈服,却没有察觉胃痛和腹泻向我袭来,身体比内心先发出了声音。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低头向一群蠢货献媚。当时的我就像发高烧一样迷糊,认为只有这一点不能让步,沉默着钻向“我和你们不一样”的牛角尖里。
于是,我不再直面他人。
学校的事在家里什么都没说,但姐姐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变化。
“姐姐给我介绍了镇里的迷你巴士队,去参观的时候突然被夸个子很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是队伍的一员了”
篮球让想要某种武器的我确立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是本来就很有潜力,我自然而然地就习惯了篮球。虽然不是学校的社团活动但我非常投入,练习不会背叛我。我心无旁骛地钻研、参加比赛、不断取得好成绩。贪婪地迷上了篮球。虽然在学校里还是被当作细菌对待,但总算轻松了一些。我并不相信他人和队友,我只相信篮球,球队和队友也十分看重作为提高篮球水平的工具的我。
到了小学六年级,被称为篮球强队的著名私立中学开始向我抛出橄榄枝,这件事在班里传开后风向一点点地在改变,骚扰也自然而然地减少了。做了无法等闲视之的事就能让蠢货闭嘴。神清气爽。对我来说篮球已经成了自我意识的根据地。我拒绝了所有球探,和班上的同学一起进了当地的公立中学。
我那扭曲的自我意识,大概是在这个时候酝酿出来的。
“我也是四年级的时候,从那时起就发育得像个男孩子,还被称为阴阳人呢,现在再看说这种话的那些人,动机很不纯啊。”
网川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没有那么想过。”
这是发自内心的话语。而且我能感同身受,个人与团体斗争的惨烈。
“不过,是我太忘乎所以了吧,尽管秉持着信念,但也许做得过头了,遭报应了吧。所以这样就够了,一直任性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网川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头发遮住了眼睛和脸颊。我突然明白了她留起长发的理由,以前的网川不会留出会遮住耳朵和眉毛的长发,因为会妨碍练习和比赛。
“所以我要隐退了,从篮球部。不是逃跑,只是重新开始而已。”
把活动室的私人物品全部带来的理由,把钥匙插在柜子上的理由,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她手上的运动背包沉甸甸的。
“因为喜欢篮球,所以今后也会继续,但篮球部已经结束了。”
“我……”话语还未思考便脱口而出。“因为网川在,我才加入了篮球部。”
网川稍稍垂下眼睛,小声说了声“谢谢”。
“但,我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榜样,我没有这个资格。”
“柴田是这么说的?”
柴田佐纪对网川露出了敌意。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和网川组成搭档,但万众瞩目的一直是网川。这一点让两人之间产生了隔阂吗?柴田也是在其他学校就能成为王牌的选手。
“跟佐纪没关系。我也知道,没有我的话,队伍会更团结。”
一瞬间,沉痛的表情。却又挥散,重拾笑容——
“全部说出来后感觉轻松了不少,回去吧。”
网川离开应急围栏,走向楼梯间。我也走了起来。
她突然站住,视线落在下方的体育馆。
“有人在那。”
社团活动已经结束将近一个小时了,但灯还亮着。
“祥子……啊,摔倒了。”
透过体育馆的窗户可以看到矢野祥子的身影。她独自一人正
在运球投篮,高中以前也是选手中的一员所以姿势非常标准,但着陆却失败了,她慢悠悠地坐起,摸了摸屁股。
“我得告诉祥子……”
网川呢喃着走了出去。我追着她走下楼梯。
我们来到体育馆,矢野投出了一记中距离投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被吸进了篮筐。矢野注意到了我和网川。
“啊,绿,你终于有干劲了?”
矢野的视线转向我。“哦,原来两个人在约会啊。”
她双手叉腰,巍然耸立。
“你说话跟老太婆一样。”
网川回答。我捡起滚到脚边的篮球。和篮球部使用的不是同一厂家。正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珍藏私人物品”。如果不是篮球部的正式练习或比赛就不会使用属于部的用品和所有物,也不会让别人使用。矢野是彻底地公私分明,没有例外。
“真是悠长的例假啊,绿!”
也许是因为网川回来了,矢野的声音有些兴奋。
“要是那样就好了,祥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嘿嘿嘿,秘密练习。”
“那就稍微陪你一下吧。”
网川把包放在地上,双手举到正上方,扭动身体做了几次伸展运动。我也放下运动背包。
开门的声音。气息——回头。
“我还以为是谁呢……”
从厕所门口传来了略带疑惑的声音。
“啊,明美,绿回来了!”
站在门口的是关户明美,身上还是T恤和短裤。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满脸通红。关户缓缓地走进球场。
“你就这样练习吗?”
没有生气,也并非高兴。但是,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玩一下。”
网川斜眼看着关户回答。
“我本来还打算继续练习的。”
秘密练习——不是矢野,而是关户明美。
“一个人?真有热情。”
“不行吗?绿也曾很喜欢练习,但最近好像变了。”
关户说着,从球场旁边的球箱里取出一个像是个人所有的球。
“嫌我碍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双方不约而同地折磨彼此。
关户瞥了一眼网川,停下脚步,微微仰头望天。深呼吸。然后——
“你在说什么啊,傻瓜!”
激昂的声音在宽敞安静的体育馆回荡。关户红着眼睛怒瞪网川,后者停下了准备运动。
矢野故意咳嗽了几声。“我说啊,绿,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明美如此拼命的原因。”
“不要这么说!”
关户拦住了矢野,矢野则摇着头怒吼道“不行!”
“说出来让她明白比较好。明美她,绿……”
“我知道,祥子,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了配合我吧?”
即使是迟钝的我也能掌握状况。矢野所说的隐退的高三生和现在的高二生之间的实力差距,就是作为GAME MAKER(译注:比赛的中心,组织进攻的核心选手,往往是由队伍中得分能力最强的球员担任,在篮球中位置为组织后卫)的伊达同学和关户的实力差距。
关户作为伊达同学的助手已经两年了,就连旁人也知道她在拼命地追逐伊达同学的影子。但比起培养接班人,伊达同学优先选择配合网川,关户只能独自磨砺技术。
“就算那样,明美也是在全国名列前茅的组织后卫。没必要拿自己和伊达同学比较。因为那个人根本不是一般人,所以对我和伊达同学配合的那一套动作吃不消也很正常。”
“为什么啊——”
不是关户,而是矢野。网川看了一会儿地板。
“拿球来。”网川突然回过头对我说,我条件反射般把球递给网川。“接住!”网川把球传给我,朝着另一侧的篮筐跑去。快点。身体发出反应。“手腕上的伤”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网川自己心知肚明。我也算是个选手。一拿到球就迅速向网川的预判位置发出长传。网川在绝妙的位置接过传球,用眼神催促我。我心领神会,朝着篮筐奔跑。网川带球进入了投篮姿势,却又盲传给了接近到篮筐前的我。丝滑地落入手中,收刀入鞘般自然的传球。最好的传球要用最好的投篮来回应。
抬头看向篮筐,将跳跃所需的能量集中于双脚,一瞬后,向上释放。前迈一步的左脚,向篮筐伸出的右手,右手有网川传来的球,手感很好。轻轻一弹,球在我的手掌滚动,从中指指尖离开,自然地落进篮筐,我怀着从未有过的心潮澎湃落地。
网川捡起从篮筐掉下来的球快速转身,运球,向对面的篮筐飞奔。我紧跟其后,在中线附近接住给我的回传。我明白的。我要向网川送出最后一传(last pass)。网川划出一道指向篮筐的弧线。网川的速度、时机、动作习惯我全都一清二楚。我也打算投篮,带球跑向篮筐。想象前面出现的对方的防守队员。一个假动作绕过防守,然后是跳投。此时我突然感觉到背后就是网川。看不到网川的身影。看不到。但却能想象到,网川也应该是几乎同时跳跃的。我假装投篮,在空中把球传到背后。视线依然朝着篮筐。球离开指尖的瞬间,我确信传到了网川。
落地。
回过头来。
网川在跳跃的最高点。好高。右手完全伸展,球从指尖投出的瞬间。优秀的弹球(snap)。蓬松的裙子。秀丽的长腿。球没有碰到篮筐,直穿篮网。
身体颤抖起来。虽然是第一次配合,但这完美无瑕的精度昭示着即使是在实际比赛中,就算防守队员群起拦截也注定无法阻挡,身体的触感让我坚信着这一点。
着地的脚步声,网川回过头。
“其实跟别人配合轻而易举……”
擦身而过时,网川在我耳边如此低语。我被这自嘲的语气吓了一跳,回头发现关户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网川在球场边,静静地注视关户。
“为什么啊……你在嘲讽我吗?你是说我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吗?”
夹杂着呜咽的哭诉。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重创了关户。身为队长,关户背负着所有的一切来到这里。为了让网川和团队保持一致她拼尽所有、煞费苦心。但网川却和第一次搭档的我配合得如此默契。我看向网川,面无表情,完全搞不懂——
“对不起,这就是我的回答。”
网川冷静地断言。“我以后再也不会和明美你们一起打篮球了。”
“我就不行吗?不是伊达同学就不行吗?明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相信着绿!”
大概是之前积攒的感情一下子喷薄而出,关户双手撑地,放声大哭。矢野跑到关户身边,抱住她的肩膀,瞪向网川。
“绿!”
“祥子,我退出篮球部了。对不起,明天会去办手续的,真的对不起。”
网川低着头,捡起包,转身走了。
“手续我会办的!不要再来了,笨蛋!”
矢野怒不可遏地冲着网川的背影叫道。必须追上网川。但就在迈出第一步的前一刻我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追赶并和现在的网川对峙是很可怕的。网川的背影融入昏暗的走廊消失。即使现在追上去,也一定会被她看穿自己的迷惘。自问——我不是喜欢网川吗?双脚无法动弹。最终支配我的,只有那该死的自我意识吗?
脚边的运动背包加重了我的罪恶感。
锁好大门,脱下鞋子,爬上楼梯,推开门,扔出书包,重重地吐了口气,脱下校服,纵身躺在床上。我才是最蠢的家伙。那个时候我才更应该成为网川的一员。后悔。后悔莫及。不了解人心的微妙。把握不住距离感。这就是我在初中、高中无法直面别人的原因,好不容易和樋口相遇,我却没能利用好这段相遇与经历——
樋口——!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忘了回收摄像头。从床上探出身子,从包里拿出手机,给樋口发了条短信。“还在吗?”
电话马上就来了。是樋口。
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声音很消沉啊。”樋口说。“难得让你们两个人独处,看来不太顺利啊。”
“这个……不是问题。”
网川的模样浮现在眼前。突然,想要支配我的另一种感情——触碰到闪回的网川的触感。和网川的搭档。身体开始发热。在这种时候——
“好混乱啊。”
樋口准确地读懂了我。“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先总结一下吧。”
“那个,摄像头呢?”
“今天也平安无事。”
“是吗?嗯,我想明天应该可以。”
我挂断电话,再次钻进被窝。
喜欢是不讲道理的——我一直在思考,网川的事情。恰当的语言,恰当的行动。我睡不着。在理性之外的另一个维度上沸腾着的原始欲求的旋涡阻碍了我的思考,我还想触摸网川。
我陷入亢奋与罪恶感的夹缝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