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日:烈焰之中

(1)

被当成研究样本的那东西,名为「高尔•娲达耶17─C─B」。

针对那肉片,谷津野中央环境研究大楼主要是由三个方向进行研究的。第一个是:「它具有什么特性?」其次是:「如何让它增生?」最后是:「它一开始到底是什么?」

也就是说,当时大家对它一无所知。

首先,它的来历不明。三年前,永末博士将它带进研究室,没有向旁人交代一声,接着便于隔年人间蒸发。而那东西的细胞构造,与目前所有已知的多细胞生物毫无相似之处。

据一名研究员评论,它「就像鸡胸肉的食品模型」,他的同事们苦笑着赞同。的确,它看起来就像那些包装好陈列在超市里的样品,两者唯一的共通点是有着乍看像是能食用的外观,不同之处则在于它的材质并非塑胶或矽胶,而是接近无垠未知的某种存在。

话虽如此,仍有几点可以确定。

构成那东西的细胞,全都拥有类似俗称万能细胞(注:指多能性干细胞,或是假想能成为梦幻医材、实践医学理想的细胞)的特点。一旦将其植入其他生物的伤口里,它会参与该生物的细胞分裂过程,改变自己的样态,(表面上伤口看似良好地愈合了)完美地成为里头的一分子。

万能细胞在现代医学当中,就好比是一种目标。若能研究其特性,并以人类技术安全重现,该会是多么伟大的成就啊!而在现代社会里,话题性则像是毒药,无论是好是坏都会造成极大影响,因此这项研究尽管备受期待,却同时秘密进行着。

目前尚未找到能培养在未变异状态下的那东西的方法,因此进行实验时总是谨慎地将它切成小块使用。

──之前有一只实验用的大鼠。

为了进行实验,它被切开腹部,植入高尔•娲达耶。高尔•娲达耶迅速异变为哺乳纲啮齿目鼠形亚目的腹部组织细胞并进行分裂,经过五十二分钟左右便不留疤痕地将伤口漂亮治好了。

在那之后却发生了异常状况。

大鼠的行为模式改变了。

它在史金纳箱(注:用于研究动物行为中操作制约和经典条件反射的实验装置)制约的速度显著上升,进一步以目前的模式为基础,甚至能开始进行简单的预测。研究人员发现在古典迷宫实验中,它大幅超越了其他大鼠的平均学习能力,例如并未表现出在这类实验中常有的增加攻击性等行为,而是开始采取谨慎应对的行动。

有些过度乐观的相关人士如此解读这个现象──大鼠是透过治疗而变得聪明的。这是好消息,高尔•娲达耶不仅会治疗受伤的组织器官,也能活化(?)脑部的(?)神经细胞(?)功能,真是太棒了。当这项研究完成之际,人类本身的发展想必就能推进一大步吧!

而稍微谨慎一点的相关人士则含蓄地表示欣喜。让人无法理解的细胞做出不明所以的行为,还带来匪夷所思的变化,在追查其机制的过程中,无论它究竟为何,知道更多线索都是令人欣慰的。

也有一部分相关人士皱起脸。世界上能影响宿主心智的寄生生物为数众多,无论哪一种都相当危险。倘若高尔•娲达耶也具有这类特性,不跨越极高障碍的话便无法实用在医疗手段上吧!

另有少数相关人士陷入沉默。见大鼠那难以解读情绪的双眼直盯着人类,他们将目光它身上移开,微微恐惧地说了。

──这样的生物,真的还能称之为实验大鼠吗?

(2)

墙壁和天花板皆是一尘不染的白。

酒红色覆盖了整个地面。

混着消毒水和芳香剂的呛鼻气味,微微刺激着鼻腔深处。

还真是个不会让人想久待的地方呢……这是江间宗史参访谷津野中央环境研究大楼的心声。

他知道在所谓与生命科学相关的研究场域,环境整洁是最基本的条件。但此处的洁白只是胡乱涂上油漆伪装出来的,比起实际功能,倒不如说是为了做给外人看的。果然是那样吧?是某个与现场无关,在遥远上方付钱的伟大人士的主意吧?尽管是个人偏见,可能性却相当高。

即使暗自这么想,他的脸上依旧不动声色。说起来宗史原本便非情感丰富的人。他将杂念隐藏在扑克脸底下。

「之所以请您前来的原因无他。」

就隐藏内心情感这层意义而言,眼前的委托人同样擅长,贴在面具上那讨好的笑容,完美地掩盖他心中所想,所以倒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这里的研究室正在进行划世代的崭新研究,一旦实用化便具备独自引领本公司事业发展的潜力,是以公司内也有部分人士对本部门拥有如此力量有所不满──」

宗史心不在焉地听对方说话,对事态有了大致了解。

总之就是因为公司的敌对派似乎打算出手干预此事,委托人希望能加强这栋研究大楼的保全措施,于是找上江间宗史这位台面上(据称是)该领域的专家。

针对现阶段此处的保全情况进行评论、指出可能成为漏洞之处、向对方提出符合预算及准备时程的改善方案──大致像这样吧。倘若只有上述这些事项,就算是现在的自己,或许也能尽上一份力才对。

正当宗史自忖着这些时──

「──我想请您阻挠专务派与埃比森•环球公司之间的合作关系。」

「嗯?」

总觉得对方提出的要求,似乎和自己所想的相距甚远。

「我想确认一下。」

「是。」

「该怎么说呢,我的专业是有关保全方面的各项事务。」

「没错,我明白。」

「而你们今天则是为了强化这里的保全措施,找我来进行研议。」

「嗯,的确是这样没错。」

「那为什么会出现要求我阻挠对方的字眼?」

「哎,要解释得详细点,就是一旦对方合作顺利,曾根田专务董事便会真正开始着手打击我们。不用做到让他们谈判破裂,只要能再争取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基本上就可以让我们这边更容易行动。」

「你讲的这些是哪门子的保全?」

「先下手为强,是全世界共通的安全守则。」

委托人脸上笑得讨好,却莫名地讲出不得了的话语。

宗史并非不明白个中道理。比起只是强化己方阵营,不如将目标放在弱化敌方势力,这是相当合乎逻辑的主张,感觉像是东西方古今的战争故事里,名闻遐迩的军师角色在断敌粮道啦、反间计啦这类关键场合会说出口的话。

然而江间宗史是日本现代有常识的普通市井小民,并不打算活在战争故事的世界。

「请容我郑重拒绝。」

宗史低下头,毅然决然地表示。

「咦?」

男子上一秒还笑得一脸讨好,随即却瞪大双眼,吃惊不已。真是优秀,宗史想。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对江间宗史这个名字怀着何种期待,但从事破坏并非我的本业。原以为自己是来修城的职人,结果却发现要扮演见不得光的忍者,这让我无所适从。」

「……什么?」

「若是这样的工作,还有其他适合的人选。我会将你们的需求转达给仲介,请他找更适合的人才过来。」

宗史从软得一蹋糊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

「但是……」

「只有假想敌的话另当别论,倘若摆明要挑起战争,请恕我无法奉陪。我在这里听到的任何事不会有第三者知道,请您不必担心。」

语毕,宗史不待对方反驳,迳自离开会客室。

有个词汇叫商业间谍。

词汇本身并非职业,而是意指从事某类行动。简单来说,在台面下打击敌对组织,并牵扯到自身利益的这类活动,通称为此。

具体细项可说是五花八门。像是在敌对企业里卧底,向母公司回报对方动态,进一步在人际关系等处布局,物理性地潜入盗取机密,暗中搞鬼破坏,或是透过网路进行类似上述的电子化行径……一如组织间彼此斗争有着各式各样的形式,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者的工作也有许多样态。

在长久以来历经许多内战的日本,大家互扯后腿是一种传统文化。长期的经济疲软造成各行各业普遍衰退,即使如此,商业间谍的需求却不减反增。

而当然,所谓的商业间谍一词,也可以用来指称从事上述间谍行为的人们。

靠着窥探、欺骗、抢夺、破坏这样的行径维生的一群人。

(不过说起来──)

离开会客室的宗史由入口玄关朝四周望去

(这栋研究大楼果真有点问题呢……)

他再次涌现这种想法。光是瞥见监视摄影机的配置与工作人员的活动路线,就可以发现几个缺失。

尽管只要降下正面入口处的铁卷门便固若金汤,旁边相隔不到几公尺之处却设着看似可轻易打破的窗户。虽然设有一台监视器将该处列入监视范围,但就连门外汉都能轻易看出这东西根本是虚有其表(假货)。此外,工作人员的识别证件仅仅是一张ID卡,完全没有其他像是指纹、声纹、虹膜等辨识机制。也就是说,只要将识别证上的照片稍作替换,便能肆无忌惮地冒用他人证件。

毕竟日本是个法治国家,几乎没有强盗直闯入内的风险,亦即建筑物内的格局并非为了因应枪战而设计,或许倒也不用在意这些细节。然而除此之外的威胁不分国别,无论是在日本或其他地方,这种想偷就能偷的漏洞对保管机密的场所而言都是一大问题才对。

况且还有件令人在意的事……

(…………不。)

不管怎样都与自己无关。

正当宗史如此想着,向前迈进之际──

「您该不会是江间老师吧?」

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叫住自己,江间宗史停下脚步。

「什么?」

他回过头。

离自己仅几步之遥的一名女性正看向这里。

只消一眼,他心中便粗估了个大概。

对方的年纪约在二十岁上下,可能落在十八九岁,颈部并未挂着识别ID卡。

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不起眼的女孩。

然而这种朴素感是刻意营造出来的,透过妆容、穿着、眼镜这些降低他人对她的外在印象,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商业间谍这类身分会耍的小花招──却似乎与他们有所差异。

站姿不错,但躯干稳定度不足,且身体中轴线不正,感觉缺乏运动。这似乎是日常久坐在廉价办公椅上所导致的。

对女孩的分析告一段落。紧接着,问题来了。

「呃……」

既然喊出名字,表示对方应该认识他。

但江间宗史的记忆里并没有这女孩的脸。

尽管遭到刻意营造的朴素印象遮掩,不过仔细一看,女孩的五官相当端正。即使如此,他依旧怎么也想不起来。

「果然是江间老师。您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况且这个江间老师的称呼,又是从何而来的?

只见女孩看似开心且含蓄地笑了。

「好久不见。您还记得我吗?」

她坏心眼地直接丢了球来。

「啊──呃……」

「您该不会把我忘了吧?」

她勾起嘴角,脸上浮现坏笑。

这个表情,与宗史印象中某一隅的久远记忆重叠了。

很久以前──

在江间宗史过着像现在的生活再更早以前。

当年他二十岁,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也是和违法的世界毫无关连的一般人。身兼数个打工的他忙得团团转,当了几个学生的家教。而其中最优秀、最不必操心的一名,在揶揄大人时总会露出这种笑容。

彷佛宗史久远以前的人生余音。

「…………你该不会是……小沙希未?」

「是。」

她开心似的点头。

(插图009)

「我完全没发现,根本不可能认出来嘛。都过了几年?」

「六年……我倒是马上就认出江间老师喽。」

「哎呀……六年前的我好歹也是个成年男性了嘛。」

他一瞬间止住了呼吸。

过了六年的江间宗史,对她而言看起来都没变吗?

「当时你只是个国中生吧?」

「现在大学二年级了……我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他很想回:「怎么可能没变啊?」记忆中的她个头娇小,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大人。而过了六年,她的身形变得修长,体态亦然。

「哎,你长大了,也变漂亮了呢。」

「这感觉就像很久没见的亲戚叔叔会回应的话呢。」

「这感觉就像很久没见的亲戚叔叔心里会想的呢。」

两人像这样你来我往地互开玩笑。

「真不好玩。啊,不过『变漂亮了呢』这句话让我有点开心,麻烦再夸一次,这次我一定会表现得有点害羞。请务必再一次,务必。」

「我才不夸呢。」

「小气。」

他一面回想六年前彼此间是怎么对话的,一面模仿──

『你这个……杀人凶手!』

「唔!」

──很久以前遭人痛斥的声音,在他脑中再次响起。

「……老师?您怎么了?」

「啊,没事。」宗史摇头。「那个,你……不知道我的事吗……?」

「咦?」

她愣了一下。

「我知道喔,所以才会向您搭话。您是江间老师没错吧?就算你现在说自己只是长得跟他很像,我也不会相信喔。」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宗史深吸了一口气,静待纷乱的呼吸平复。

「抱歉,问了奇怪的事。忘掉吧。」

「喔……哎,是无所谓啦。」

她一脸狐疑。这也是当然的。

「咳咳!」身旁传来了刻意彰显自己存在的假咳声。宗史抬眼一看,只见一名中年警卫瞪着他们,以眼神示意「这里不是你们两个可以调情的地方」。

当他们在入口玄关正中央聊得忘我之际,似乎被不少周遭的人行了注目礼。

「──站在这里聊天也不妥,我们出去吧?」

宗史稍微绷紧了脸,催促道。

「说、说的也是呢。」

看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沙希未迈开步伐。

「啊,对了对了,老师该不会在这里上班吧?」

尽管一瞬间搞不清楚对方突然在说些什么,但他很快就意会过来。想必是指这栋谷津野中央环境研究大楼的事吧。

「不,我是外部人员。有人找我来讨论关于警备保全之类的事。你呢?」

「我爸在这里上班,我今天是把他忘记带的东西送过来的。是个存了重要资料的USB随身碟。」

「呃?咦?」

喂喂喂,她现在是说真的假的?

把那种东西带到机构外,真的没问题吗?

这里的保全措施果然存在各种问题呢,他想着。至少在公司内部斗争白热化之际,不是该针对可能让敌方有机可趁的部分事先做些防范,未雨绸缪吗?」

或许是因为宗史想着这些事而一脸震惊──

「这种行为果然很有风险吧?」

她露出了显得有些尴尬的表情。

「的确。毕竟本来就是在处事必须留心各层面的阶段,这样的行径如果被股东知道了,肯定会引发轩然大波。况且这里正在进行最先进的研究,对吧?」

宗史望向四周。

「既然如此,搞不好有组织正虎视眈眈着。」

「我想也是。」

通过主要出入口的自动门时,宗史只回了一次头。

入口玄关周边的监视摄影机有三台。

然而当中的两台是假的,视线死角太多。

能前往内部深处而不在监视影像中留下身影的路线约有七条。

就连瞬间扫视而过的宗史都有这样的掌握了,倘若事先稍微搜集资讯,想必能知道得更详细吧。

(有人……)

准备离开之际,他看见了几个人。

几个明显沿着监视器死角迈步的男人。

而他们视线的移动方式、站立时身体重心的摆放、脚步的移动,全都相当老练。

间谍、破坏行动者。哎,总之就是这类家伙吧。况且与宗史这样的半吊子不同,对方应该是靠这行吃饭的专业人士。

(……既然是保全措施如此松散的地方,不良分子当然能长驱直入了。)

先下手为强,是全世界共通的安全守则。看来不久前说出这话的当事人,似乎正屈居于下风。

(但这并非我该管的事就是了……)

这栋研究大楼接下来将得承担怠于防备的后果吧。但既然他们公司打算私自了断这场纷争,便不容与此无关的外人置喙。

对江间宗史而言,他有一条守则。

『只协助主动求援的对象,并索取相对应的报酬。』

为了保全自己,活在安全与险境界线的他设定了这条重要的规则,绝非一时感情用事就能随便逾越。

是以现在该做的,便是离开这里。没错。他如此告诫自己。

日落西沉。

天空降下倾盆大雨。

雨滴彷佛子弹般击打着伞面。

此刻,在入夜的街道上,几乎无法仰赖照着街道的路灯光芒。

由于雨声过大,想说话就得扯开嗓门。纵使显得有些寂寥,然而这带姑且还算是个商业街区,宗史不是很想提高分贝,因此两人并未多做交谈。

尽管如此,走在他身旁的真仓沙希未不知怎地却很开心。

「你以前说过要念法学院吧?说是要取得律师执照,当个独立自主的女性。现在如何了呢?」

「那个呀……啊哈哈──哎,都说儿时的梦想是短暂的~~啊,不过我已经找到了下一个梦想,现在正在努力的路上。」

「那真是太好了。」

相隔六年未见的空白。即使说是旧识,彼此在这六年间根本毫无往来,沙希未却相当亲密地和宗史交谈。明明她本来也不是那么长袖善舞的个性。

「她以前该不会仰慕我吧?」「再次见到仰慕的老师,该不会心里正在小鹿乱撞吧?」宗史倒没想得这么美。毕竟他没这么单纯,也没这么自恋。

「老师教了很多东西,我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喔,比方说鬣蜥之类的。」

「咦?那是什么?我讲过吗?」

「讲过喔。你说拿它来做佃煮(注:将蔬菜、海草、鱼虾,甚至昆虫等以酱油、味醂和白糖等调味料熬煮入味的一种耐放小菜)很好吃。」

「你这八成是和别的话题混在一起了吧。」

「对了,那个……老师那位可爱的女朋友现在好吗?」

「啊……我想应该还好……吧?」

尽管像过去那样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沙希未脸上却不时流露阴沉,看似想将如儿时般度过的这段时间与其他相比一般。

──这女孩现在过得不快乐吗?

宗史如是想。

好比有些人老了会常讲起以前的事,当下越是过得不满意,涌现的回忆便越是美丽,同时会将重现过往回忆的时光──与令人怀念的人如过往般共度的时光──视作很棒的存在。

所以此刻在宗史身旁的她,才会表现得比平常更加愉快吧?

尽管感到有些失礼,他依旧如此想像着。

眼前出现了岔路。右转会离开商店街,抵达深路车站;左转则会离开商业街区,通往住宅区。

「那个……可以交换联络方式吗?」

宗史霎时全身僵硬。

照理说这样的发展是事先料想得到的,他却从未想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不能再让这一无所知的孩子接近现在的他。

「……这个嘛,是可以。」

尽管如此,他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下次能找您商量一些私事之类的吗?」

「呃……」他语带犹豫。「……可以。但我不保证能帮上忙喔。」

「不需要做这种保证喔,毕竟是我擅自抱持期待的嘛。」

「你还真会撒娇耶喂。」

有年轻女孩主动拉近关系,身为男人应该会很高兴吧?想必会怀着一丝邪念吧?那就再和你多亲近些──照理说会暗自这样盘算吧?但宗史当然不能抱着这种心思。

或许,倘若真的为她着想,就该与她保持距离才对。与六年前不同,你不应该接近如今的江间宗史──也许该这样告诉她?话虽如此,他同样做不到。

无论是哪种「应该」,他都没办法下定决心执行。也太半吊子了。

「那我最近会再和您联系的。」

说完,沙希未便朝车站方向走去。

他微微挥着手,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一旦只剩下自己,雨声听起来就更大了。笼罩自己的灰色世界,感觉似乎变得更加深沉。

「……还真的是个半吊子呢。」

他刻意讲出来嘲弄自己。

因为不满现况而像是要再现当年回忆般,沉浸在彼此的重逢当中──这其实是在讲他自己。一如六年前般与要好的她亲近地谈话,这样的时光确实令人心情愉快。

躲进附近大楼骑楼的他拿出智慧型手机,点开联络人名单──一面确认当中多了沙希未的名字──一面打给「话痨」。

响起数秒的答铃后,电话接通了。

『嗨嗨,江间先生辛苦了~~!话说你现在人在哪?』

电话里传出轻佻且不知为何语速很快的男声。

「离开那栋研究大楼后,走了一小段路的地方。不好意思,对方提出的需求跟之前收到的资讯差异颇大,我就不接了。」

『啊,那家伙方才也和我确认过了。抱歉,是我求证不足,下次会想办法补偿你的。』

「喔──」

宗史本想表示自己会不期不待地等着。

然而电话那头却不待他回答,紧接着说:『先别说这些──』

『你马上离开那里。那栋研究大楼现在正遭受内部权力斗争蓄意破坏(sabotage)。』

「啊──」

应该是在入口处看到的那群人吧?他想。

「我才不会待在那种会扫到台风尾的地方呢,毕竟也目击到一群可疑人士。」

『我不是指那个,而是叫你快点躲起来。梧桐他们开始行动了。』

瞬间──

宗史有种不知雨声消失至何方的错觉。

感觉脑内深处像是被泼了桶冷水般,骤然凉了起来。

他在吗?

那家伙……

此刻……

在那栋大楼里。

「……还真是听到了久违的名字啊。」

宗史压抑着差点换气过度的呼吸,低吟似的说道。

一般来说,商业间谍的工作会尽可能低调。把某个密码或某张机密文件给偷出来,并不需要大张旗鼓的枪战或打斗场面。倘若张扬行事而带给周遭不必要的影响,好不容易才妥善处理的工作便有可能前功尽弃,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表现得不起眼才行。

然而任何事皆有例外。

承揽者梧桐,便是恶名昭彰的那个例外。

而对江间宗史个人而言,那更是个想忘也忘不了的名字。

「那栋研究大楼会被搞垮吗?」

『大概吧。你应该不想陪葬才对?』

那还真是敬谢不敏,他想。况且只要出现梧桐的名字,一旦居于下风便有可能危及性命,还真是完全没有夸大其辞或开玩笑的成分。

「那当然──」

宗史一面回答,一面抬起头。

他对眼前所见感到疑惑。

远处,朦胧雨幕中的视野彼端──他看见一个人影奔跑穿过刚才两人道别的路,没有撑伞,披头散发,即使湿漉漉的也不在意。

只看得清轮廓。说起来,对方进入他的视野也就一瞬间,即使如此,他依旧察觉到那是谁。

真仓沙希未。

是不久前才在那条路上道别的她。

为什么又折返回来了?而且还匆匆忙忙的。

他只能联想到一个可能──因为她总算发现父亲职场上的不寻常,想尽可能快点赶赴现场帮忙……即使对于在那里等着自己的事情一无所知。

既然是最先进的研究场域,被其他组织盯上也不稀奇。方才灌输她这种思想的不是别人,正是宗史自己。

『喂喂?江间先生?喂~~?』

「抱歉。」

『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晚点再打给你。」

『咦?啊等一下。喂喂──』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塞进后裤袋。

「虽然我还不想死呢!」

他丢下伞,冲进滂沱大雨之中。

(3)

问起「想削弱竞争对手的实力之际,若是无视一切伦理道德,最有效的做法是什么?」想必大部分的人都会这么回答吧。

──消灭竞争对手本身不就得了?

而梧桐所率领的团队这次的工作大致如下。

首先,他们悄悄地控制了监控室。所谓的研究设施为防止意外发生,理应有各种应对机制,因此得先让这些东西失去功能。例如监测室内空气组成的变化、实验动物笼内是否异常等系统,都能从这里全面操控。由于火灾侦测系统及自动洒水器等是透过市面上的控制系统管理,防御漏洞可想而知,只要抓个空档运行伪装(待宰羔羊)软体就足以达成目的。

他们以大楼内的格局图为蓝本,模拟出让内部起火最有效率的方式,像是要在哪里如何点火、怎么让空调系统运作,以及如何令火势广泛蔓延开来,使空间全数陷入火海。为此,他们事先从外面运入所需的追加燃料,不显突兀地安置在楼内各处。

当所有的准备完成后,这群人便开始行动。

伪装成引爆瓦斯的爆炸发生,火舌猛烈窜烧,警报器却未响起,自动洒水装置很不幸地也出现故障而无法灭火。工作人员们慌乱逃窜,全想冲向出口逃命。紧接着再度爆炸,许多人纷纷受伤,眼下群情恐慌。随着火势蔓延,珍贵的研究数据及测试样本都在无情的大火中灰飞烟灭。

「嗯嗯……不错呢。」

在这混乱至极的当下,一名中年男子摸着未经修整的胡须,在监控室里透过监视镜头看着大楼内部的情况。

「就是要这样做才对嘛。本大爷可是因为仰慕詹姆士•庞德(注:小说家伊恩•佛莱明于1953年创作的虚构角色,为英国军情六处情报员,代码007)才开始干间谍这行的,如果不从火海和爆炸中脱身而出就提不起干劲呢。」

「您的这种仰慕如果被人家的粉丝知道了,绝对会引发众怒吧。」

他的下属──戴着薄手套的小个子男人轻快地敲着键盘,如此说道。

「让他们去气喽。本来粉丝要怎么致敬就不受限制吧?」

「好歹也要建立在所谓法律和正常逻辑下的不成文规定上啦。」

在他们互开玩笑之际,事态依旧进展着。

计算下的爆炸和火焰,正吞噬着各种存在。

以看似意外的事件作为掩饰,摧毁一栋建筑物──宗史很清楚梧桐的手法。

当下他不会太介意死了多少人。想活下去就拼命求生,做不到便乖乖去死,这就是他的一贯立场。

当然,他并非完全放任不管,该杀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具体而言,就是指一开始便被列在狙击名单内的人,以及打算从现场带走多余之物的蠢蛋。只要发现那些人的踪迹,梧桐绝不会让他们逃走。

从里头逃出来的工作人员和外头看热闹的人,将正面出口处挤得水泄不通。消防车好像还需要花点时间才会抵达。

江间宗史抓了个附近的白袍男子问道:

「有女孩子进来这里吗?」

「啊,有的。真仓课长的千金刚刚飞奔进去……」

还真的被他猜中了。他不禁咂了声舌。

「她往哪里去了?」

「我想大概是C实验室,她父亲应该在那里……」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宗史深吸一大口气,开始奔跑。

尽管听见背后的声音安静下来,他却对此毫不在意,抛诸脑后。

他环顾入口玄关。

警报器和自动洒水器都没有动静,监视摄影机却如常运作──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看来梧桐早已控制住监控室,正从该处操控着这场灾难。尽管宗史也曾考虑过从外部骇进这栋大楼的系统,但一来可能不会太顺利,重点是会花上太多时间,因而作罢。

他想方设法不被摄影机给拍到,也尽可能不被(或许在现场也说不定的)梧桐的手下发现,进入研究大楼的深处。

(……可恶!)

充斥火灾现场的空气是有毒的。他将呼吸控制在最少的次数。

全身正好被雨淋得湿答答,暂且不会着火才对,也多少能用袖子阻挡烟雾。然而即使佐以这些要素,能活动的时限至多五分钟,非得在这段时间完成不可。

(燃烧着呢。)

映入眼帘的全部……不,五感所接收到的所有讯息,在在激起厌恶的回忆。而他正刻意跳入那若是可以,绝不想再靠近第二次的地狱。

内心不禁责备起自己,为何要涌现这种愚蠢的杂念?并催促他快点逃出这里。他一面以意志平息这些杂音,一面朝里头前进。

宗史维持低姿势,尽量不让障碍物绊住脚步,却也一边躲在这些东西的暗处,且滑行且狂奔,不断深入内部。

得找出C实验室才行。

「嗯?又来了。」

萤幕前的小个子男人停下手指。

「怎么了?」

「有个家伙从外面飞奔进来,这次是年轻男性。是这附近想成为英雄的人吗?」

「啊~~」

梧桐仰天长叹。

「别进来呀~~看看里面就知道多危险啦──那家伙会死掉吧?这样不就像是被我杀掉的吗?学校没教过你们火很危险吗?」

「虽然我同意你说他是自己来送死这点,但这仍旧不会改变人是我们杀的事实。法院也会这么说喔。」

「不不,什么事实啦、法律啦都无所谓,重点是感觉好吗?错的是他而不在我,老子行得正、坐得直。一旦坚持主张这种信念,心情就会很爽快~~」

「尽管这种论调常听到人家讲,不过就思考层级来说已经是人渣中的人渣了呢。」

目的地的C实验室在二楼最深处。拜防火门一类的存在相继敞开着之赐,通往该处的路上畅行无阻。

宗史躲在门的阴影下确认里头的状况。

「什……?」

即使知道肺里的空气宝贵,他依旧不禁发出声音。

脑中瞬间浮现「蜘蛛巢穴」这个词汇。

地板上。

墙壁上。

天花板上。

以及连接这三者的空间。

在火光照耀下,某个淡红色的存在正扩展着。

很快就引起他注意的那个东西呈纤维状细细延伸。然而仔细一看,附着在地面及墙壁上的部分却彷佛布料般薄薄地拓展开来,况且能看到有几个块状般的物体滚动着。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个块状物恐怕是原形,薄细延伸的则是它的变形吧。

是黏菌吗?或是接近那类存在的某种生物?

那是划世代而崭新,此处正进行研究的对象。

像是要诉说自己想逃离烈焰,继续活下去般,它们扩张自己,伸展而出,却从末梢开始遭到焦炙,逐渐化为灰烬。

「……唔!」

现在可不是看异常光景看得入神的时候。宗史想起自己的目的,踏进房间。

他马上就找到了。

只见白袍男人倒卧在桌子的阴影下,看似被倒塌的架子压在下方。而真仓沙希未紧抓着他的胸口,一动也不动。宗史跑向两人。

「小沙希未。」

随着宗史的呼唤,她微微动了一下。

宗史将手指贴上男人的颈部,仔细盯着他的瞳孔。

男人死了。

确认名牌上的姓名──真仓健吾。

宗史想起六年前担任沙希未的家教之际,这张看过无数次的脸。对方个性温和,是个相当为家人着想的好父亲。由于本身有心脏之类的宿疾,津津有味地品尝甜甜圈时被老婆和女儿骂了。是因为心脏病发才来不及逃出去吗?宗史闭上眼顷刻,哀悼亡者。

「小沙希未。」

他再度呼唤刚失去父亲的女孩。

没有反应。

宗史发现她受伤了,侧腹一带被血染红一片。

尽管想仔细确认她的伤势,但眼下连这样做的时间都没有。他强行抱起没有动作迹象的沙希未。

呼吸困难,火烧得更旺了。已经没时间折返来时路。虽然这里是二楼,大部分的窗户却都被封锁而紧闭着。

非得想办法找出逃生路线不可。

(……啧!)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在角落里发出点点红光,运作中的监视摄影镜头。

「咦……」

小个子男人歪着头。

「又怎么了?」

「找不到刚才闯进来的男人耶。他几乎没有出现在摄影镜头前。」

他依序指着几个萤幕。

「哎,虽然我想他大概是在哪里筋疲力竭了,不过照理说应该多少看得到他东奔西跑的身影才对吧?然而除了现身在入口玄关外,之后他就消声匿迹了。」

「啊?」

梧桐摸着下巴。

「是那个吗?钻摄影机的死角在行动?」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吧。也有可能是在抵达入口前就不支倒地,没了下文。」

「是吗?哎,可能是这样吧。」

梧桐沉默了几秒。

「能倒转回去吗?那家伙现身在入口玄关的影像之类的。」

「这个嘛,您很挂心吗?」

「我是挺在意的。所谓的工作呢就是要放胆去做,却又不能遗漏细节,这点很重要。」

「听起来是很有那么一回事啦,不过百分百是玩笑话吧。」

其中一个萤幕的时间静止、倒转,接着定格在有问题的画面上。

「是这家伙吗?」

「是这家伙。」

画质很差。虽然看得出有人打算冲进研究大楼,却没有能详细判读的特征。

「静止的影像看不出来呢。播放一下影片。」

梧桐的目光紧追着影像中的人物,眼睛眨也不眨。

小个子男人按照他的指示,在萤幕上循环播放数秒钟的撷取影片。

「看出什么了吗?」

「不……只是该怎么说呢?」

梧桐抓了抓头。

「感觉好像在哪见过这家伙,但想不起来是谁。」

「您的意思是同行?」

「有可能呢。哎呀~~在哪里见过呢……」

他们改操作起别的萤幕。

一个人影闪过画面。

「啊!」

「喔!」

影像被倒转后重播,萤幕上出现男子的清晰身影,方才入口玄关处的影像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对方是男性,年约二十五岁上下。将一名年轻女性抱在怀里的他,步伐稳健地在通道间前进。

看不见他的脸。尽管以角度上来说就算看到也不奇怪,但他隐藏得很密实。

「他注意到了摄影机呢。」

「同时他也知道我们在这里看着,才会做出这些举动。」

梧桐语带感佩地喃喃自语,随即凶狠地勾起嘴角。

「也就是说呢──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但可以确定是来妨碍我们工作的敌人。」

大雨打在身上,宗史大口大口吸着外头的空气。

氧气突然被送进脑内,一阵强烈的晕眩霎时袭来。他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摇摇晃晃的步伐。

他们成功逃出来了。

而且这边恰巧是和入口玄关相反的方向,附近没有其他人。如果是现在,应该可以悄悄地离开这个地方吧。

能隔着衣服摸到沙希未的身体,异样感很小。尽管看起来流了很多血,侧腹的伤口却似乎不大。话虽如此,但当然不能置之不理。都成这样的状况了,目前情况还不允许帮她的伤势做紧急处理这点,令他焦躁不已。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应该察觉到了。他想着。

他没办法全程只挑摄影机拍不到的死角移动。为了打破没被封锁的休息区窗户逃出去,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在一支监视器前暴露行踪。虽然好歹有遮住脸,但就某种意义上反而留给对方有个内行的不明人士闯进来了的资讯。

必须赶快逃走才行。

雨势成了强力的伙伴,为逃离者隐藏形迹、消除声响。宗史抱着沙希未,掩人耳目地与研究大楼拉开距离。

他躲在阴影处,拿出智慧型手机。

纵使有防水功能,潮湿的萤幕仍如他预期地触控不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给「话痨」。

『你在干什么啊,江间先生?你是认真的吗?』

自己在哪里干些什么,似乎从头到尾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宗史劈头就被骂了。

「啊……说起来,我对自己的认真(那玩意)可能没什么自信吧?」

『真是的。你还活着吗?没大碍?』

「目前勉强还行,但是一小时之后就不得而知了。我被梧桐察觉了。」

感觉在电话另一侧的对方已哑口无言。

「所以我想拜托你──」

『啊啊啊实在是!真拿你这个人没办法!』

对方发出像是豁出去……不,是逼自己豁出去的吼声。

『从那边的话……嗯,你往深路三丁目方向移动,那里刚好有个没在用的庇护所,你暂时先在那里避风头看情况,拜托喽!』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对方传来大楼的地址、外观,以及钥匙的保管处等资讯。

「感谢帮忙,真的帮了我大忙。不过有件事想顺便问一下。」

『什么?』

「那里也能带女孩子进去吗?」

『…………』

对方沉默了许久后──

『咦?到底是什么状况?』

以低沉的声调如此反问。

(4)

宗史打开门锁,进入指定的房间。

内部格局是铺着木地板的一房一厅。由于几乎没什么家具摆设,看起来比实际占地面积来得宽敞。房内似乎有股淡淡的尘埃味,是因为隔了一段时间都无人出入吗?

他约略环顾房内,确认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异常,接着把手伸向窗户,想让空气流通,却又立刻缩了回去。毕竟是非常时期,还是小心为上。

他拉上窗帘,打开电灯。

「抱歉了。」

他想检查沙希未的伤势,一面小声地道着歉,一面掀起她的衣服。在稳定的光源下看去,沙希未的侧腹理所当然地被血给染红了。

而在血迹之下──

「……嗯?」

没有发现伤口。

他以毛巾擦除血渍,露出白皙的肌肤。

侧腹,具体而言是在腹外斜肌下方的部分,自鼠蹊部往上距离肚脐周边很近的肌肉。从血迹扩散的方向来看,这附近应该会有数公分长的裂伤才对,他却毫无所获,只依稀可见感觉像是有内出血的淡紫色痕迹。

他以指尖轻抚她的肌肤。

这是什么啊?他想着。总觉得有点奇怪,感觉似乎有那么一点……硬。

他滑动手指,触摸她的腹部,很软。接着再度将手指移回侧腹,果然是硬的。然而这种感觉与发炎或肌肉紧绷好像又有点不同。

「呜……」

沙希未微微地发出痛苦的声音。宗史回过神来,慌张地移开手指。

虽然有些地方尚无法理解,但如果没有受伤就再好不过了。

说不定受伤的是她的父亲吧。女儿抓着他的遗体时沾到了血,宗史当下一时慌张而看错之类的。尽管这种想法十分牵强,然而实际上就是找不到伤口,因此他也只能不再深究。

宗史把手贴在沙希未的额头上。她发烧了。

想必无论精神抑或肉体都已经筋疲力竭了吧。总之暂且将伤口的事搁在一边,得让她早点休息才行。

先忘了对方是个年轻女性这回事吧。他抓起几条浴巾,为失去意识的沙希未擦拭全身,接着褪去她的衣物,换上放在衣柜里的新运动衫。

然后让她躺在卧室床上。

宗史在厨房的架上四处寻找,发现了常备医药箱。他从中取出口服退烧药,连同一杯水拿回卧室。

「……老……」

能听见她的声音。

他看到沙希未举起手,正往自己的方向伸来。

她恢复意识了吗?宗史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江间……老……师……」

「嗯。」

即使看似奄奄一息,她依旧呼唤着宗史。

「我在这里喔。没事了。」

他握住她的手,如此说道。

「求求……您……」

「嗯。」

「救……救…………」

「嗯,我会的。」

宗史用力点头,向她承诺。

他一开始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毫不犹豫。

「我一定会帮助你,放心吧。」

沙希未微微勾起唇角,看似还打算继续说些什么──

却闭上了眼。

然后就这样再度陷入沉睡。

「小沙希未?」

即使喊她也没有回应。

呼吸很浅却很安稳。宗史将拿来的退烧药放在床边的桌上。此刻最重要的是让她的身心好好休息吧。

「晚安。」

他步出房间。

墙上类比时钟的指针来到了九点。

对讲机的铃声响得刺耳。

宗史看了看萤幕,确认来者何人。只见对方染着一头银色头发、肌肤晒成浅小麦色、戴着深色太阳眼镜,还穿着花俏的衬衫,脖子上挂着无数锒铛作响的锁链类饰品。他正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轻佻。

『嗨,是我啦!我带慰劳品来探望你们了,让我进去吧。』

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宗史开了门。

「还真猛耶!不愧是江间先生,有够猛的!」

那个男人──筱木孝太郎词穷般地直呼着「好猛」。

戏谑的口吻正是方才在电话里所听到「话痨」的说话方式。

他与各路人士交流,接受各种洽谈,有时也会仲介各色人士,并从中获取报酬以维持生计。综上所述,是以这男人自称「话痨」。虽说性格并非特别讨人喜欢,然而或许是手段高明,真正讨厌他的人其实没几个,因此他的人脉尽管不是那么深入,却遍及各处。

「这世道真的将女高中生给捡回家的人可不多喽?再怎么说都得冒着犯罪的风险。你不怕刑法第224条(注:日本刑法第224条规定「掳走或诱拐未成年人者,处三个月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类的吗?我很怕耶。」

「看来你似乎误会了很多事。」

该从哪个误会开始解释起好呢?宗史略微思考了一下,说:

「那女孩不是高中生喔,好像已经上大学了。」

不小心偏离重点了。

「这样啊~~嗯~~虽然算是小事,但就分类来说这部分很重要呢。以成年男性的观点来看,高中生和大学生之间有一座高墙。果然是那个吧!青春气息在考完大学考试后就会一口气消失殆尽,对于想和年轻人一起夺回青春的大叔来说,大学生做不到呢!」

「我有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况且在现实中里下手的话就是犯罪这点也是关键,毕竟悖德感同样是很重要的调味料嘛。无关乎实际上会怎么被定罪,总之会形成共犯关系,这算是重点呢。倘若彼此都是大人,就只能说是同居而已。该怎么说呢?感觉会很有新鲜感耶。」

「可以的话,我想差不多该回到现实话题了。」

「需要我推荐几本书给你吗?」

「不需要。」

宗史轻轻摆手。

「谈正事吧。目前梧桐他们的动态如何?」

「那样浩大的任务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目前看来依旧着重在那边呢。」

我想也是。宗史暗忖。

像烧毁研究大楼那种荒唐草率的蓄意破坏行为,只能建立在委托人的强力庇护下。防灾系统的异常、不自然的起火及蔓延,一旦日后警方着手调查,想必会出现很多破绽,所以必须以该处为最先进的研究场域等为由,阻挠搜索工作进行。而在撤出以前,同样非得尽可能处理掉那些显而易见的证据不可。

就算看到可疑的人影,也没办法分出余力追踪吧。

「我过来这里时也没有察觉什么不对劲,暂且放心吧。但我想只要一有时间,他们马上就会开始搜查,四处寻找你这个出现在火灾现场的不明间谍。」

「也是呢。」

这是合情合理的推测,宗史想着。

研究大楼烧起来了,当中进行的研究伴随着熊熊大火灰飞烟灭,而梧桐他们的工作就此告一段落──事情可不会这样进展。

有个家伙看似刻意冲进烧起来的研究大楼,况且好像具备入侵研究机构的方法与技术。那么梧桐等人所能推论出的其中一种假设,便是「研究资料被带出去了」。他的委托人不惜摧毁一个研究机构也想要阻止那项研究,想必不会乐见发生这种事,没理由不派追兵。

(我的确是带出来了没错。)

宗史的裤袋里有个USB随身碟,似乎是从现场救出沙希未时,她差点遗落的东西。

「哎,话先说在前头,我想你还是早点放弃那女孩比较好喔。」

我想也是。宗史暗自附和。这是相当合理的判断。

「要是小公司内斗也就算了,但她与对方不惜纵火也想毁掉的研究有关吧?风险过大,且几乎没有回报。『只协助主动求援的对象,并索取相对应的报酬』是你的行事准则吧?我不认为她付得出符合这种情况的对应金额。」

「你说的是没错。」

宗史摇了摇头。

「……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可是……」

「我懂,你不想见死不救,对吧?这样不是很好吗?有时想法转个弯,对行事准则也比较好喔。」

孝太郎说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耸了耸肩。

「只是觉得有必要先提醒你一下。我可没那个立场对江间先生的『无法见死不救』说三道四喔。」

「是这样吗?」

「对啦。真是的。」

孝太郎环顾房内,说:

「看来最好以你的身分已经曝光为前提行动。目前你们两个静静地待在这边应该比较好。」

「哎,的确如此。现在就接近自家也未免太过乐观──呃,我们两个?」

「你们两个。」

这是当然的。被梧桐追杀的理由包含了自己和沙希未,之所以需要藏匿也是如此。

「……这样啊……两个人吗?」

「嗯~~?怎么?你很介意吗?也对~~江间先生毕竟是个年轻男性嘛,一旦与可爱的女生同住一个屋檐下,对自制力就没了自信吗?」

「问题不在那里。」

你懂吧?宗史微微地瞪了他一眼。

「哎呀,我懂啦。」

孝太郎敛起轻浮的笑容,露出略显尴尬的神情。

「但没办法另外把她藏起来吧。即使江间先生再怎么想独处,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倒是。」

宗史重重地叹了口气。

对他来说,独处是相对迫切的愿望。然而想也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这里准备了闭门不出的基本物资,不过要是同居生活一长,多半会需要补充吧。我会请信得过的熟人来为你们补给,需要什么尽管说。」

「承蒙关照。这样怎么算?」

「好说好说。之后我会统整在请款单上唷。」

孝太郎嘻嘻笑着。

他摇晃肩膀,饰品微微锒铛作响。

「我啊,从以前到现在都很尊敬江间先生呢。『只协助主动求援的对象,并索取相对应的报酬。』那条准则也一样,等于是能在收到求助之际预期对等报酬,并在范围内协助对方嘛。再加上──」

孝太郎顿了顿,继续说。

「看似总是独自包办所有事情的孤狼玩家,这回居然特别找上我帮忙。与报酬无关,让我很有干劲喔!」

(5)

为什么自己会过着这种人生呢?

江间宗史有时会思考起这个问题。

当然,他并非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至少六年前的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尽管平凡,与其他人相比起来却有些不谙世事,是个正义使者,况且有着过剩的行动力。他深信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正确的,并在做得到的范围内实践着。

当时的生活有些艰困。他接下补习班与家教等几个兼职工作,几名学生当中包含了真仓沙希未。当年她年仅十三岁,是名国中生。也就是说──虽然她的想法多少有些老成──终究还是个孩子。

六年。

见到沙希未之后,宗史才体会到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十三岁的孩子已十九岁,成长得让人都要认不出来了。

六年。

在这段孩子足以长成大人的时间里,本来就是个成人的宗史却堕落了。无法挽回的失败日积月累,他变得稍微世故了些,在人际上则显得畏怯。他磨练着无法在人前抬头挺胸的技术、经验,以及成绩,选择在暗处活了下来。

成了一个与过去的自己判若两人的人。

卧室里──

被套上俗气红色运动衫的真仓沙希未,正静静地沉睡着。

烧似乎退了。宗史放下心来。

「…………」

他再次意识到她是个漂亮的女孩。

不只是容貌。像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与两人重逢当下的印象截然不同。该说是晶莹剔透,还是虚幻飘渺?总觉得她散发着难以碰触的奇妙氛围。

看着她的脸庞,他失神地想起方才发生的事。

「……『江间老师』啊……」

她一如六年前地呼唤宗史,相信现在的他与六年前的江间宗史所延伸出来的是同一个人,与他交流。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吧。

到底是什么扭曲了眼下他所奉行的圭臬?即使深知不该这么做,他却又为何往火坑里跳,介入梧桐这种根本只能说是灾难的案子,甚至不惜想让沙希未活下去?全部的原因都在于──

她还记得过去的宗史,令他很开心而不想失去她。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果然是个傻子啊……」

他喃喃自嘲,感觉却不差。

在夜灯微弱的光线下,沙希未的睫毛微微轻颤。

她缓缓睁开双眼。

啊,她恢复意识了。宗史想着。

他放下心中的大石头,神情也随之舒缓。

「小沙希未。」

喊了她的名字之后,他才发觉这或许不太妙。

如今的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像六年前国中时期那样喊,不就等于还是把人家当成小孩子吗?

不,呃,算了,也只能将错就错,毕竟事到如今都已经连喊了这么多次。不然等等再问她本人觉得如何好了。

「啊──呃……」

宗史一面思考,一面组织自己的话语。

「目前的情况演变得有点复杂。虽然你可能相当混乱,但首先我希望你可以冷静下来听我说──」

那双透着蓝色的黑眸只转动瞳孔,望向宗史。

就这样停顿了数秒。

接着,她只凭借腰部的力量,缓缓地支起上半身。

「──小沙希未?」

她转动脖子,正面捕捉宗史的模样。

宛如一尊球体关节人偶依序操作着可动部分般,动着自己的身体。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到不对劲。

「沙……」

应该是错觉吧!宗史在内心呼喊着。目前她会这样只是因为才刚睡醒,意识有些朦胧,再加上冲击太大,仍陷入混乱当中,想必很快就能恢复了。

冷汗沿着脸颊滑落。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

没有回应。

岂止如此,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表情动也不动,眼神也没有聚焦,简直就像个真正的人偶。

「你该不会意识还不是很清楚?再睡一下如何?」

宗史暗自祈祷她能点个头。

他很想将这种情况归因于浅显易懂的现实。

却怎样也办不到。若要说服自己是现实因素造成的变化,眼前女孩的这副模样也未免过于脱离现实了。

方才他才对少女散发的氛围下了「难以碰触」的评价,为何当时没有发现?正如字面所示,那种气息明明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

泛着金色的长发飘摇,如雪般白皙的肌肤冰凉得无以复加,浅珍珠色的嘴唇微微颤抖,蓝黑色瞳眸空洞地望着他,妖冶而如梦似幻。

眼前的这个真的是人类(人)吗?就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他都无法回答。

「你……究竟是……」

宗史咽下涌现口中的苦涩唾液,问道。

「你……是什么?」

隔了数秒,也可能是几分钟后──

她的薄唇缓缓地张开了。

「尼、你──」

彷佛在耳边呢喃般微弱的声音。

这想必不是故意要表现得亲密之类的。总之看起来是因为她不知道确切发声的方法,于是不带任何意图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窝──我──是──」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涣散的眼神只是直直地盯着宗史。

「我……是──什么──?」

她轻声吐出的这句话看似完全答非所问,却同时是个最为明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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