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暗示”包括“四月有时下雪”与“如果我是你的女友”
Ⅰ
如果你想做个善良的人,就不要顾及未来。
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你只会走向扭曲的方向。
雾间诚一(VS幻想者)
“我有时会在半夜突然醒过来。”
如此说道的少女——仲代佐和子的脸颊上颊骨微微突起。她的脸色惨白。在飞鸟井眼里,身穿巨大短外套的她就像一捧褶皱干枯的花束一般。
“嗯。”
“就像常见的无聊怪谈中那样,感觉有什么东西骑在胸口窥探我。但是我睁开眼睛一看……”
“什么都没有吗。”
“是的。不,我也知道那一定是梦,但是好几次好几次都这样。所以——”
佐和子的肩膀在颤抖。她的头发还勉强残留着两个月之前烫的自然卷,她大概没怎么费心料理。这也难怪。距离考试还有不到四个月了。到了考试之前再做个直发电烫,操心着给面试踩点者留个好印象之类,但是现在她还没有这个空闲。
“那个‘影子’……”
飞鸟井在她的话说到一半时插话了。
“对你说些什么了吗?”
佐和子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飞鸟井。
“是的——是这样的!您为什么知道?!”
飞鸟井没有回答她的疑问,继续问道。
“你还记得对方说了些什么吗?”
“……不,不记得了……”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吗?”
“是的。”
她点点头。
在狭小的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人。这里本来就是在很少的空间内塞入大量人数的补习学校,而这个位于校舍一角的前途商谈室更像是单人牢房一般狭窄。
这里只有一扇窗户,而且窗户上只有纵向的细长栏杆,线条般的光芒从窗外射入。颜色赤红。已经是傍晚了。
“……嗯。”
飞鸟井闭上了嘴,将视线投向少女的胸口附近。
(……没有根啊。)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
(叶子也很少……只有花蕾很大。就因为如此,茎现在看上去就快折断了。)
飞鸟井沉默着,因此佐和子不安地在膝盖上交叉着手指。
“——那、那个,飞鸟井老师。”
“…………”
她开口搭话,但他没有回应。
他的下巴很尖,一张鹅蛋脸,清秀的面容给人一种安静的印象。他的年龄跟佐和子差别不大。也就刚刚二十。他正在国立大学上学,作为打工,也在补习学校里担任着美术课老师。
同时,他还担任着其他人无法胜任的前途商谈。
“…………”
她战战兢兢地仰视着飞鸟井的脸。不知何时起,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向了窗外。
“对、对不起。我跟您讲了奇怪的事——”
佐和子坐立不安地低语着,而飞鸟井这时静静地开口说。
“即使是补习学校的老师,说出这种话也有点那什么……不过,你不要把考试这件事考虑地太过重要比较好。”
“哎?”
“就算进入了一流大学,烦恼也不会消失,也不能保证将来的幸福。认真努力进入大学后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一片茫然的人有很多。因为他们只知道学习,不知道还能做其他的什么事。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就以参加一级公务员考试为目标,毫无意义地缩窄了自己的前途。即使面前出现应当爱上的人,也不会觉察到对方的价值,在不知不觉间失去重要的事物。”
他淡淡地,如同咏唱诗篇一般说着。
“即便待在大学里,心情也跟高考生一样。能够直率地接受这一点的人太少了。大多数人都会堕落。然后再次成为流浪者。将宝贵的青春在流浪中度过,精神也变得乖张起来——”
她只是呆呆地倾听着他的讲述。
“——你明白了吗。”
飞鸟井看向少女的方向。
“不、不、那个……”
“你好像不知不觉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即使如此还是不想考虑这些,拼命努力。但是——努力跟把视线从现实中移开是两回事。不要勉强自己,这种话在现在的考试体制中也说不出口。不十分努力就无法合格。但是,即便如此对它的成果期望过高也不好。我接下来的说法可能很陈旧,进入大学并不代表人生。你的阴影之梦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对于‘进入大学’‘略有期待’这件事产生了发自心底的暗示。我认为你应该冷静下来。”
“——是。”
她老实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是……”
“嗯。所以说不能不努力。想要进入大学这件事本身并非坏事或勉强的事。我只是说,你不能想太多。而且,你如果照这样下去,压力太大会让自己在考试时无法正常反应的。”
“——知道了,好像是那么回事。”
佐和子很老实。
(……花蕾有些歪掉了。)
飞鸟井又在心里自言自语。
(再长点叶子就好了……虽说那样痛苦也不会立刻消失。)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少女的胸口。
他看到了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少女自己和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在那之后,两人探讨了关于佐和子该如何行动的具体事宜,比如对个别科目的处理。
“——谢谢您!”
少女说着,从座位上站起,这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你的努力是实在的。所以,我认为你今后只要冷静地前进即可。”
“是!……不过老师,我现在感觉好畅快呀。老师在做什么?心理医生或生活顾问这种感觉的。”
“不,没有。”
“您很适合!老师的长相和头脑都很好。”
飞鸟井露出了苦笑。她“啊!”地按住嘴巴。
“对、对不起。我说了失礼的话。”
“我会考虑的。只靠画画是吃不饱饭的。”
飞鸟井笑着说。
她说了再见就起身准备离去,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
“啊啊,对了。老师,‘四月有时也会下雪’是什么?”
“哎?”
飞鸟井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
“哎,在那种梦里,我只记得这一句话。——啊啊,不过一定不是什么大事!失礼了!”
佐和子留下跟前来商谈时完全相反的明朗声音,离开了。
“……四月……也会下雪……?”
为什么呢——飞鸟井听到这句话时,心中有种吵吵嚷嚷的感觉。
*
飞鸟井思考自己“能够看到人心欠缺的部分”这种奇妙的能力时,总是会回想起圣德克旭贝里的《小王子》。记得他是在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读了这本书,其中有一节似乎写着“这孩子之所以美丽,是因为他的心中有一朵玫瑰花。”
这句话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象。
在他眼中,大家胸口都长着一株植物。这种幻象的种类各式各样,大小也形形色色。但是,问题不在于种类。而是这些幻象都一定有欠缺的部分。
比如说没有花。没有叶。没有干。还有像刚才的少女一样没有根。没有什么人的胸口长着完整的植物。
一定有所欠缺。
所以,他所谓的“商谈”,只不过是说一些弥补对方欠缺之物的话罢了。没有“根”的话,就说再多点自信这种简单的话。但是,就凭这些,大家就能得到满足,完全恢复活力。
结束补习学校的工作后,他在回公寓的途中走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心,即使不情愿也会看到大家的胸口欠缺着什么。
有时,他会觉得很烦。
人类的努力就是为了得到自己欠缺的部分。他知道这一点。但是,人们真正不足的地方从一开始就不在心中,那是绝对得不到的……
他也曾看过自己的胸口。
但是,他看不到自己心中的花。他恐怕也有欠缺的部分吧,就是这些部分让自己苦闷的。但是,他也无法得到这些部分。
“……所以说啊,我不是讲过了嘛……”
“……那算什么呀……”
“……嘻哈哈,白痴吗……”
一群男女老少的醉鬼咯咯笑着从他身旁路过。
他们想都没想过自己没有根或没有花吧。
(也许不知道更幸福……)
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在孤独感中生活。今后恐怕也一样。
“……哦,看啊。下雪了。”
“啊啊,真的!哇~好漂亮!”
大家都发出了欢呼声,飞鸟井也抬起俯下的脸。
白色的物体从夜空中降下。
(啊啊,真不错。下雪……)
将一切都变成白色的雪是他喜欢的东西之一。也许是因为花儿不会在雪中绽放吧。他觉得……不去在意这些多余的事就好多了。
但是,在他带着爽快的心情仰
望天空时,他的表情突然僵硬了。
在附近的大楼五层,有一位少女站在其中一个窗口上。
她的脚踩在窗楞上,身体完全探出窗外,现在处于就要跳下来的姿势。
俯视下方的她与仰望天空的飞鸟井视线相对。
少女的眼角微微露出笑意。然后,
“危险……!”
飞鸟井喊出声时,她将身体跃向空中。
飞鸟井条件反射地奔向那个方向。
但是,他的脚绊了一下,让他笨拙地摔倒了。
当他慌忙起身看向上方时,他看到了不可能看到的景象。
“呵呵呵……”
少女笑着漂浮在空中。
她的笑容有种独特的表情。嘴角笔直地贴紧,只有眼睛妖冶而甜美地笑着。
在她下落的时候,她突然啪嗒一声固定在空中,不再动弹。
“……哎?”
他愣住了。
“喂,发什么呆!……很碍事啊小哥!”
嘶哑的声音传来。是醉鬼们被他挡住了去路因而发怒了。
“你、你们,看那个——”
他指着漂浮在空中的少女,但是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啊啊?”
“你在说什么?”
“喂,你喝多了吧。”
其他人也确实看向了他所指的方向,不过似乎只有他看到了少女的身影。
(……怎、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来,哑然地仰望着少女。
仔细一瞧,少女正以轻微的速度一直落下。她飞舞的头发轻柔地晃动着。
“呵呵呵”
只有她充满笑意的双眼像开在空中的洞口一般吸入了光芒。
“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吧,飞鸟井老师。”
少女的窃窃私语传入他的耳中。
“你说什么……?”
“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以前也是一样。”
飞鸟井晃晃悠悠地靠近下坠中的少女正下方。
“你、你也是——”
“跟你的超知觉一样,我能看到人类的死亡。”
少女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禁闭的嘴也没有动。只有她周围的时间似乎变得缓慢至极。
“你说‘死亡’……?”
“正确来说,是夺去生命之物在燃尽之前产生的能量体——”
她再次给他一种呵呵发笑的感觉。
“——我有利用人的死亡这种可能性。如此改造世界就是我的使命。我对于现在的世界来说是敌人。即使到了春天也会给世界带来寒冷,是在四月降下的雪。”
“……哎?”
“能否协助我的工作呢?飞鸟井老师。”
“——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什么人?!”
他大喊着。
周围的人都很惊讶,看着向空无一物的地方怒吼的他,大家都以为他是喝醉了,没有多说什么。
少女在空中笑着说。
“敌人把我称为‘幻想者’。”
然后,她消失了。
“等、等一下!”
他伸出手去。但是他的指尖只抓到了虚空。
“…………”
他甚为愕然,颓丧地垂下肩膀。他以为自己总算是变疯狂了。是幻觉。那是必然的——但是,当他的视线落到脚下时,他啊地喊出声来。
只有他周围降下的雪花像是被切掉了一般,路面裸露在外。
那形状如同皮影般映出从天而降的少女身影。
……飞鸟井回到公寓后,一位似乎在等他的女孩从隔壁窗户探出脸来。
“——你总算回来了!欢迎回家~!”
带着开朗的声音和表情向他打招呼的人是公寓房东的女儿衣川琴绘。她也是他的堂妹。她死乞白赖地问父母要了一间公寓里的空房间,当作学习房使用。而她的家就在走过去连一分钟都不到的地方。
“……怎、怎么了?”
他还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中,就随便回答了琴绘。
“仁哥,还没吃饭吧?今天我做了炖菜,想着给你也分点。”
“嗯、嗯——谢谢。”
“那我一会拿到你房间去!”
她从窗口缩回了脸。
她一直都是这样子。飞鸟井的父亲两年前去世了,他就借用了叔父的公寓房间。话虽如此,他也没有接受对方的照顾。毕竟他的大学学费有奖学金保证,画具等学杂费、生活费还有房间租金都靠补习学校的打工来挣钱。只有没保证人就借来了房间这一点受到了对方的关照。
但是琴绘却一直帮他的忙。
他接触到琴绘一如往常的明朗语气,恢复了些许冷静。
(——那是幻觉,什么嘛,开始看到奇怪的事物又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必须冷静对待。至今为止都是这样。
回到房间,他哗啦哗啦地洗着脸。琴绘也带着大锅前来。
“来!今天可是我的自信之作哦!”
就像是在自己的房间一样,她以敏捷的动作做好了吃饭的准备。琴绘将冒起白烟、热腾腾的料理递给面前苦笑的飞鸟井。
“嗯,看上去很好吃。我开动了。”
“仁哥,你今天的脸色很疲惫。”
“嗯。……差不多也到忙碌的季节了。学生的拼搏也转移到了我身上。”
“还真辛苦。”
“说得很悠闲嘛。琴绘明年不是一样吗?”
琴绘是附近县立高中深阳学园的二年级学生。
“啊~我……该怎么说呢,还是放弃上大学吧~”
琴绘微微瞟了一眼飞鸟井的脸。
“……还是说,向仁哥学习,去补习学校呢。”
“你什么时候起想上美大的?我可是只懂设计和美术史啊。”
“你也在做前途商谈吧?我也想做一次呢。”
“那种事什么时候做都可以。不需要特意赶去上课。”
“真的?”
琴绘的脸闪耀着光芒。
“但是,找我来商量的孩子都是十分认真的人。琴绘又怎么样呢?”
飞鸟井戏谑地眨了眨眼。
“啊~好过分!就好像我不认真似的!”
她唔~地鼓起脸来生着气,又马上噗的一下漏了气。
两人一起笑起来。
然后,琴绘轻轻叹了口气。
“——我看上去果然是那样啊。”
“不,那样也好。不来找我商谈其实更好。”
飞鸟井放下勺子,感慨地说。
“哎?”
“自己的烦恼就该自己去烦。更何况高考这种事,我作为补习学校的老师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绝。不能说不上大学也行这种话。即使是面对明显不适合上学的孩子也是……”
他的视线上扬,看向琴绘的胸口。
那里没有“花”。
表示温柔与风趣的领域“叶”郁郁葱葱,干和根的形状也都有稳定感。但是,她没有“花”。
她是个好姑娘。
容貌不差。也有经营好几所公寓和高级公寓的有钱父母,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不幸的理由。
但是,这孩子心中有种“为什么我没有决定性的出众之处呢?”的想法。有时看到一无所有的人拥有其实无所谓的热情时,就会十分困惑。她会羡慕得不得了——也一直拥有这种烦恼。
不过,这一点无药可救。
既然是“欠缺之物”,就无能为力了。
“——仁哥,你的表情太认真了啦。”
琴绘丝毫不知他看到了自己的什么,只是说出老套的安慰。
“我觉得你过度担心别人的事了。稍微让自己开心一点也好吧。嗯。”
她奇怪地用力点头。
“……谢谢。但是这样的话就搞不清楚是谁找谁商谈了。”
飞鸟井苦笑着说。
“没有什么绝对做不到的事。即使是不存在的东西,也一定能找到解决的道路。”
干脆到奇怪的话语。
“嗯……也许是吧。”
飞鸟井点了点头,但他的动作还是有些微弱。
“如果能那么想就好了……”
“只不过,这条道路可能有些——残忍地违反了世间的正义……”
冷笑与充满自信的声音。
“——哎?”
飞鸟井为不像是琴绘的说话方式抬起脸来。
随后,他愣住了。
她胸口的幻象——消失了。
刚才为止还在的东西,现在却完全看不到。
而她的表情——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只有双眼妖冶地笑着……
“你、你是?!”
咣当一声,飞鸟井从桌边站起。
“放心吧。我只是暂时借用她的身体。”
拥有琴绘面容的少女说。
“你、你说什么?!”
“反正这姑娘的精神无法作为我的代替品保持太久。我必须尽快离开呢。”
她静静地说出奇妙的话。
“你是刚才的幻觉吗——是幽灵吗?!”
“幽灵这个说法不太正确。”
少女跟随飞鸟井站起身来。
“正确来说应该是‘显现于现在的未来’。或者该说是‘建立于可能性假说之上的实体化’。”
然后,她将手伸向飞鸟井的面颊。
她用双手轻快而温柔地包住他的脸并抚摸起来。
“飞鸟井老师,你——有没有想过‘要做点什么’?”
“……你、你说什么?”
“对人类心灵的欠缺。”
她温柔地、柔和地用指尖划过飞鸟井僵硬的面部。
他唔唔地呻吟起来。那份甜美的感触让他难以拒绝。
“你认为你欠缺的东西是什么呢?飞鸟井老师——”
“…………?!”
“你欠缺的是‘使命’。”
她用沉稳却有力的声音如此断定。
“——什么?”
“就让你稍微见识一下‘未来’吧——”
少女拉近飞鸟井的脸,自己也直起身,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
之后,飞鸟井的脑中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影像的洪流向他倾注——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
他呐喊着推开了少女。
少女没有丝毫怯意,只是稍稍趔趄了一下,就重新盯向他。
“——哈啊、哈啊……!”
飞鸟井的呼吸紊乱。
“刚、刚才那是什么……那幅场景?!”
“是你的‘使命’哦。飞鸟井老师。”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做不做是你的自由。不过,你能做到。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出生的理由就在于此——”
“开什么玩笑!你是什么啊,恶魔吗?!把我、把我——”
飞鸟井呼呼地喘着气,没法连贯地说话。
“诱惑?不。我没有那个打算。决定这一点的是你——”
少女再次只用双眼呵呵笑着。
“但是飞鸟井老师,你记住。小鸟会从天上掉下,四月有时也会下雪。”
“滚!”
飞鸟井将放在桌上的料理丢向少女。
少女没有躲避,只是就此承受。
“呀!怎、怎么了?”
……飞鸟井突然恢复了自我。
琴绘回来了。
“没、没事吧——”
“——?怎、怎么回事?我为什么……”
琴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十分困惑。她刚才的记忆完全消失了。
飞鸟井一边慌忙用毛巾为她擦拭,一边拼命抑制着全身的颤抖。
(——是叫“幻想者”么……)
*
……自己也许是变奇怪了,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工作。飞鸟井依然接受了补习学校中好几个学生的商谈。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适合。有时晚上写笔记的时候,我的手会抖到不行。”
说出这些话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独自点头。
女孩的幻象中没有“干”。有根,但上面直接连着叶与花。
“你需要转换一下心情。”
飞鸟井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但同时他也知道这是没用的。这女孩为自己没有稳固的东西而害怕,即使接触再多新鲜事物,结果还是会一直在不安中度过,即便高考成功也不会有所改变。
“该怎么做呢?”
“下定决心休息一下。或者改变学习方式试试。你很擅长背书吧?”
没有干的人很擅长死记硬背。但是,因为他们没有通过这些知识和经验发育并成长的素质,即使不断不断地积累,知识也只会腐烂而已。
“是的,姑且算是。”
“那么,接下来一周试着重视一下做题吧。把背书的量减到一半。”
“哎哎?但是……”
女孩虽然很困惑,但她还是为得到了明确目标而眼睛闪闪发光。因为自己没有目标意识,别人给予她目标后就会感到放心,这就是这种类型的特征。
“……没问题吗?”
“你能做到的。你的偏差值走向很不错。”
飞鸟井一边说着,一边把“但是,这无法拯救你”这句话咽在喉咙里。因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看。老师,十分感谢您!”
“不客气,今后的努力还是靠你自己。”
“没这回事。大家都这么说——老师的建议非常有用。您担任补习学校的老师太浪费啦。”
“喂喂。”
“我想,飞鸟井老师其实能够成为更伟大的人,大概吧。”
“……谁知道呢。”
“你能做到。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怎~么都提不起干劲来。”
这名男生用赌气的表情说。
“嗯。你开始的成绩相当不错,从那之后就没有进展了。”
飞鸟井把脸从少年的资料上移开,确认他胸口的幻象。
没有叶。
是人生缺乏情趣的类型。其他的花与干都非常优秀,却总给人一种枯干的印象。
“我只是觉得不做不行呢。”
“厌倦学习了吗?”
飞鸟井干脆地说。他毫不掩饰。
少年只是苦笑着对他的话点了点头。
“结果还是这样。”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厌倦吗?”
飞鸟井改变了语气。让人感觉很客气。
“谁知道呢。”
“因为无聊。还有其他理由吗?”
他浮现起表演出来的微笑。
“什么嘛——你这么说不就全完了吗。”
男生听到他的话笑了起来。如果是其他人听到老师这么说会垂头丧气吧,但是对于这种类型不需要顾虑。
“确实很无聊。按照我们这些老师所说的话去做一点也不有趣。我们可是按照手册来的。”
“哈哈哈。”
“考试说到底只是一种经验的积累。你认为我为什么能够担任这所补习学校的老师?我可是没有教师资格证的。”
“那是……因为老师很有经验。”
“是的。直到几年前,我还跟你们一样是高考生。我考虑过很久呢,怎样才能愉快地取得合格。而现在,我就使用这份经验来打工。”
“哈哈,原来如此……”
“明白了吗?也有这种办法。高考学习这种事。”
“是说上大学并不是全部吗?”
“现在即使进入了好大学,也并没有那么多优势。只是因为不得不上才进入大学,仅此而已。那么为了这种事,并不需要献身于高考的学习。所以,你把它认为是训练就好。我不知道你将来想做什么,但是到那时你会需要经验。现在你就可以做获得这些经验的模拟了。这可是很少见的哦,利用周围的人融入社会的‘实验’机会。”
这也算是诡辩吧,飞鸟井在心里想。
但是跟他商谈的男生脸上闪耀着光辉。
“还可以这么考虑啊……”
“你把考试本身当成采取模拟样本的地方就行了。”
“原来如此……”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还差得远。你现在的偏差值只能进入二流大学。那样会很无聊吧。还是不要浪费难得的机会了。”
这完全是替换理论。只不过他没有察觉。
没有叶的人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世界被隔绝出来了。不管跟他人一起做什么,也不会发自内心地安定。因此,他们对方法论十分敏感,对各种各样的处理方式和秘密技巧了解详细。那也是为了弥补他们跟其他人的沟通不足。
对这类人温柔或安慰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对实务很坚持。
但是,这些方法论越充实,他们就越孤立。其他人没有这些东西也能正常生活,所以他们的努力不被其他人理解。而同类型的人会按照不同的方法论行事,对同类十分冷淡。
简而言之,他没有“同伴”。
“哎呀,我明白了。今后我会考虑的。”
他被飞鸟井的友好态度完全钓上了钩,最后的说话语气也变得平等起来。
“你还有时间。加油。”
飞鸟井向他点了点头。不过,他没有把“但是你的努力、辛苦和回忆绝对无法与别人分享”说出口。因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老师,老师从大学里毕业以后,将来想做些什么?”
男生问道。
“——不知道。暂且以画家为目标吧。”
“只是那样也太浪费了,绝对的。我觉得您还是适合什么事业或了不起的工作,真的。”
他的眼神很认真,并非是这个类型擅长做的“开玩笑”。
“——是吗。”
“你欠缺的是‘使命’”……
“我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
“哦?什么样的。”
“那个,老师——您知道‘四月也会下雪’这句话吗?”
“……不,没有听过。
”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梦里这么对我说。听到这句话,我就有种一切都无所谓的感觉。我可以原谅痛苦的考试和学习、丑陋的人世、一切的一切……就是这种感觉。”
“…………”
“但是,因为它太过温柔……稍微有些恐怖。醒过来时,我有种被凉水喷到的战栗感。”
“…………”
“做梦之后的白天我会心不在焉。之前模拟考试的那天早上,我也完全看不进去考试的问题。”
“…………”
“老师,我很奇怪吗?”
“…………”
“老师?飞鸟井老师——”
“——啊,啊啊。”
“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
——周围空无一人之后,飞鸟井试着画了那张脸的草图。
因为实在画不好,他把几张纸揉成一团丢在前途指导室的一角。
之后,他又把那些废纸捡起来,准备抛入垃圾箱。
“我在干什么啊……”
飞鸟井咔嚓咔嚓地紧握着画不成的速写,独自低语。
*
……就这样,飞鸟井向学生们无法改善的烦恼反复给出相似的回答,不断遇到混杂其中的“四月也会下雪”这句话,度过了焦躁的每一天。
于是,某一天。
他像往常一样结束了工作,走在夜晚的街头,忽然听到小巷深处传来了呻吟声。
“唔唔……唔唔,谁、谁来……”
微弱的声音。
“……?”
他从大路走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谁来……谁来……”
女人的声音。是若即若离、勉强传来的痛苦声音。
“喂,有人在吗?”
飞鸟井大喊。但是没有回应。
他继续向小巷里走去,在巷尾看到一位蹲着的少女。
“唔、唔唔唔唔……”
痛苦的声音。
“喂,你怎么了?”
飞鸟井靠近她的身旁,把手伸向她缩成一团的背部。
结果,他的手被粗暴地甩掉了。
少女像弹簧一般突然蹿起,将他撞在墙壁上。
“——给我老实点!”
少女的声音瞬间转变为低沉的嗓音。她的手上握着菜刀。
她将刀指向飞鸟井。
“你是——”
飞鸟井盯着少女的脸。那是一张削瘦无比,如同骸骨一般让人不忍正视的面容。头发干枯到不像是女孩子的头发。
“嘿、嘿,白痴啊飞鸟井老师——这个国家最近也很是危险呢。我、我就知道老好人的你,一、一定会上钩的……!”
少女在粗重的喘息中哂笑着说。
“……你是认识我才盯上我的么。我记得你是叫今崎静子吧。你出席了今年的春季补习。”
少女也是以前接受过商谈的学生。
“嘿、嘿……你居然还记得,令人惊讶。”
少女呼呼地喘着气。看她充血的异样眼睛,就知道她服了药。恐怕是化学合成药剂。
“但是,我不会放过你的。钱。快点把你所有的钱交出来……!”
“……用钱来买药吗?发生了什么事?我原以为你十分优秀。”
“老爸因为漏税还是什么的被抓了!今后已经没办法了。——不过这种事无所谓吧!快点!”
少女歇斯底里地大喊。
“…………”
飞鸟井看着她颤抖的菜刀刀刃。因为太过用力反而无法瞄准。这个应该很容易躲开。
但是他发觉自己的心情突然粗暴起来。
一切都如此愚蠢——对于这种事的愤怒突然从他的胸口喷薄而出。
“——真讨厌啊。”
他不由自主地干脆说着。
“你说什么……?”
少女的外观越发阴沉起来。
“既然你说要杀我,就杀好了……!”
飞鸟井像是放弃般说道。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飞鸟井对少女怒吼。
“你是怎么回事!轻而易举地沉迷于药物——我知道那可是没用的!不管你会不会就此欲仙欲死,说到底我们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你嚣张什么!其、其实很害怕吧!”
少女的菜刀继续靠近,抵在飞鸟井的脖子上。
“吵死了!”
飞鸟井喊着,他愤怒地撞开了少女的身体。
菜刀划过,他的皮肤就此裂开,喷出了鲜血。菜刀只差一点就擦到了他的颈部静脉,飞鸟井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九死一生。
少女简简单单地滑倒。她似乎已经没有站住的力量。
许多小包从她怀中纷纷散落地面。——那是麻药的包装。
“——!”
看到这些,飞鸟井皱起了眉头。这不是给少女自己用的。仅此而已的话她是不会特意做抢劫这种麻烦事的。也就是说——
“……没错。这是给其他人用的。”
少女缓缓地站起身说。——不,她已经不是少女了。
她只有眼神在笑,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你这混蛋。”
飞鸟井不顾自己脖子上流出来的粘糊糊的血,怒视着借用少女身体的那个家伙。
“别误会。我是在几秒前才出现的。刚才那一连串的举动都是出自于这女孩的意志。”
她冷冷地说。
“不过,本来就不该说是意志呢。这女孩并非想做才这样做的。毕竟她是女孩,还有很多挣钱的安全方法,只是变成这种破破烂烂不堪入目的样子之后,那条路也不能走了。”
“——住口!”
飞鸟井不顾少女是伤害自己的对象,依然为她被侮辱的事感到无比愤怒。
“你对这些麻药怎么看?飞鸟井老师。”
做出少女姿态的那个家伙指向地面。
“——是用来倒卖的吗。”
“好答案。这是对本人已经失效的‘初级者用’麻药。估计是有人告诉她,想要得到自己用的麻药就把这些转卖给其他人吧。真可怜呢,这女孩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那个人指着自己的胸口。
“好可悲——不想让像自己一样的人增多,但又无能为力,所以这女孩才去拜托在记忆中比较温柔的你。”
“…………”
“但是啊,飞鸟井老师——无论如何,这女孩已经走到了尽头。”
“什么?”
“麻药让她的身体撑不下去了。已经坚持不了一个月了吧。她只能就这样无能为力地怀抱留恋,寂寞而遗憾地死去。”
嘲笑般的话语。
“…………”
“但是,你也许能做到些什么。”
这么说着,少女挥起菜刀,深深地切在自己的脖子上。
“——!”
少女的血液高高喷出,她一瞬间像是要飘起来一般,又倒在地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发出了惨叫。
小巷那头有一位路过的女性目击了这幅场景。她慌忙逃离了现场。
飞鸟井迅速赶到少女身旁。
她呼呼地喘着气,表情恢复了原状,那家伙已经消失。
“可恶……!”
飞鸟井用手帕按着她的伤口。但是,她的血已经喷出大半了。
“……恶……恶”
少女带着空洞的眼神嘟囔着什么。
飞鸟井将耳朵贴近她的嘴边。
“……恶,可恶,可恶……”
她在咒骂。恐怕是在诅咒这世界的一切吧。
“…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
飞鸟井盯着直到生命的终点依然焦躁的少女。
“…………”
接着,他微微咬着牙,把手伸向她的胸口。
比想象中还要简单。
*
“……也就是说,那女孩想要袭击你,就突然刺伤了你的喉咙。”
部长刑警询问着警车到来之前一直待在尸体身旁的重要参考人。
“是的。”
飞鸟井立刻给出了回答。他在警察医院接受了头部的伤口处理,现在缠着绷带。
“你认识这女孩吗?”
“是的。她叫今崎静子。大概十八岁,我不知道她住哪,但是地址有可能记在补习学校的名册上。她是今年春天我教的学生之一。”
他毫不停顿地回答,没有丝毫动摇。
“……是结仇吗?你有没有印象。”
“也许是。在我接受跟她的商谈时,没能帮助到她。”
“……不,根据我们的调查,她的家庭环境似乎是原因。”
部长刑警似乎是想要套出对方的真话,看到飞鸟井的反应很冷静,就判断对方“没有关联”。
“这次自杀感觉也是她做好了觉悟。”
“——自杀吗?”
“啊啊。那女孩的身体已经撑不久了。因为药
而破败不堪。不过,这也算是一种安乐死。服药死亡毕竟痛苦。……我们从其他管道追踪的线路中得知,她也算是药贩子之一。只不过不怎么优秀。”
“……你们之前就知道了吗?”
“都是小兵。关键人物不怎么出现。”
“…………”
明明知道却不帮助她么——飞鸟井面无表情地掩饰了这句想说的话。
“你很快就能回去了。因为有目击者在,你没有杀人嫌疑。等调查报告写完之后,你就解放了。”
“多谢。”
飞鸟井低下了头。
之后调查很快结束,飞鸟井在调查报告上按了个手印就站起身。
“——啊啊,等一下,飞鸟井先生。这件事出自我个人的兴趣……”
部长刑警问道。
“什么事?”
“你在照顾那个死去的女孩时说过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说?”
“哎呀,可能没什么意义……那女孩明明希望你去死,死掉以后的表情却十分平静——该怎么说呢,就像是心中的毒刺全被拔掉了一样,一幅想开的模样。无论你说了些什么,她会变成那样,让我觉得你是位了不起的老师呢。”
刚刚迈入老年的部长刑警感慨地点了点头。而飞鸟井只是冷静地回以“不,我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离开了审讯室。
*
……于是,飞鸟井再次走在夜晚的街头。
他停住脚步,窥探着小巷深处。
那双眼睛毫不大意地巡视四周,如同在搜索猎物的老鹰一般。
他的耳朵听到嘶拉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就像之前的女性呻吟声一样,那是走在大路上的人不会注意到的微小声响。
“————”
他立刻转身走入发出声响的小巷深处。
那里果然有人。
一共七人——少年六人,少女一人。
不寻常的是,少女的衣服被撕裂了,她裸露着上半身。五位少年围在她身边,正要把手伸向她。只有一位少年困惑地站在一旁,嘴角流着鲜血。
“原来如此——很好理解的构图呢!”
飞鸟井大声叫喊。
少年们惊讶地回头看向他。
“——!你、你这家伙想干什么?!”
“如果是误会就麻烦了,暂且让我确认一下吧——那边的少年。”
飞鸟井向独自站在一旁,似乎被殴打过的少年说。
“你是想要帮助那边的女孩吗?”
听到飞鸟井自信满满的话语,少年有些茫然,却立刻点了点头说。
“是——是的!”
“那就快点帮助她逃走吧。”
飞鸟井说着,冒冒失失地插入他们之间拉起少女的手。
“你、你干什么?!”
围住她的少年紧张地靠近飞鸟井。
“——哼。”
飞鸟井以看也没看对方的速度,对其中一人做了某件事。
那个人在一瞬间飞向后方。
“————?!”
其他人惊愕地绷紧身体,飞鸟井则把站在原地发呆的无力少女推到少年身边。
“好了,快逃吧。”
“谢、谢谢!”
少年还没道完谢,就牵着少女的手跑了。
“等、等等!”
飞鸟井再次挡在想要追赶他们的少年面前。
“——要等的人是你们。”
他的脸上浮现起无畏的笑容。
“你说什么……?”
充满杀气的他们分别从口袋中取出小刀。不过,飞鸟井在刀具面前没有丝毫怯意,他只是静静地说。
“我跟你们也没什么恩怨……就让你们稍微担任一下‘实验台’吧——”
——一分钟之后。
其他人都倒在地上,暴力少年团伙中只有一个人还平安无事地站在原地。
奇怪的是,少年身上的伤痕都是由他们彼此手中的刀刺伤的。
“——啊、啊啊啊……”
少年的牙齿在打战,飞鸟井看着狼狈的他,缓缓地甩着右手靠近他身旁。
“——怎、怎么回事啊你——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谁知道呢。告诉你你也不明白。只不过,我绝对没有加害于他们。不如说是赐予了他们‘幸福’——”
他的说话方式十分平静,但不知为何也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怪异感。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嗯?是啊——喂,叫什么名字来着?”
飞鸟井回头看向后方。从他的上空传来了少女的声音。
“‘幻想者’哦——”
“对了对了,就叫那个。”
飞鸟井微微一笑,迅速地将右手伸向少年。
少年发出了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