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恋爱是人类的自由。
但我只会祈祷它不要让人们毁灭彼此的精神。
雾间诚一(VS幻想者)
她的名字叫织机绮。
她总是低着头,那双眼珠乌黑的大眼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女孩虽然很漂亮,但她的性格十分马虎,而且说话方式也简单直白。年龄跟我一样是十五岁。不过,该怎么说呢,她虽然不像大人,却给人一种看破世事的感觉。
“正树为什么要关心我?”
“——嗯,我只是单纯想要跟你关系变好。”
“想要吗?”
“——哈?”
“想要性交吗。跟我。”
“——我、我说啊,织机……”
“没事的。想要你就说出来。”
“…………”
——嗯,有时她也会说这种露骨的话。
她在学校里似乎没有朋友,直到在其他学校上学的我跟她聊天之前,她有没有跟任何人进行过日常对话都是一个巨大的疑问。
我、谷口正树遇到她,是处于一次十分异常的情况中。
而且,那段时间之前我本来跟父母一起住在柬埔寨的金边,为了考入日本高中才一个人回国做准备,跟周围环境并不融洽。我从父母那里听说过,说是在日本的学校里有一种跟海归子女保持距离的倾向。我有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根据一直住在日本的她所说——
“就是这么回事,很遗憾。大家全是害怕跟其他人做法或想法不同的胆小鬼。你也做好觉悟吧。”
——她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由得就此认同。
结果,因为我总是忍声吞气加上帮助别人,一直小心保持着温柔的态度,不知不觉之间就得到了同班女生的好感。女生们遇到课堂上不懂的内容或参考书上解不开的问题,不去找老师,反而是先来问我。
“正树君好聪明。不愧是留学生。”
我又不是来日本留学的,但不知何时起就被人取了一个“留学生”的称号。
老实说,这让我很困扰。但是,我也不能推开聚集过来的女生,班里的,不,是全校的男生注视我的眼神都厌恶起来。
那时正好是中考前,班里基本上没有欺凌事件(并不是完全没有),但是在校外还是会受到纠缠。在学校里,后辈可以不进入前辈的势力范围,但在外面就不同了。而我总是被周围的人怒目而视。
虽然总是有女生围在我身边,但她们只是呀呀地喊着,把我当成玩具一般对待,我们之间并非是对等的朋友关系,说实话,这让我很为难。
就这样,有一天我稍微大意了一点。也可能是我累了吧。
因为要去车站办事,我穿过没有人烟的小巷,于是被五位少年包围了。
“哟,留学生。你最近越来越嚣张了嘛。”
“有点太显眼了吧,嗯?”
他们穿着高档的外套,身上的打扮也不像不良少年。所以直到被他们围起来时,我都没有察觉到。接着,他们拿出了折叠式小刀。
我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年龄,但是应该都比我小。
“……是吗。我会注意的。”
我太糊涂了。一直在尽量避免这种事态的发生而不断逃跑,最终还是被人抓住。
“你说你会注意?你准备怎么注意啊?嗯?”
“所以说,我不会让自己太显眼。”
我说完这句话,他们嘿嘿笑起来。
然后,一个人突然怒吼道。
“开什么玩笑!”
他挥拳打向我的脸。
我清晰地看见了那个人拳头的路线,但我还是毫不抵抗地承受。我只是稍微仰了一下上半身,以减轻拳头的威力。
我的嘴里破了,流出鲜血。但是牙齿没有折断。对方没怎么注重击打的地方,因此我连晃都没晃一下。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金边的时候,为了防备那些并非玩玩而已的打架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空手道,只要看一眼对方的姿势,就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斤两。
比护身术更为有效的方法是“大喊呼救”,但我有些犹豫是否要这样做。对于专业的诱拐犯来说,这个方法很有效,但在日本只会激怒他们动真格罢了。
我更为介意的是,他们是跟我一个学校的学生。如果我在这里打了他们,之后他们恐怕会一直针对我引发大骚乱吧。
该怎么办好呢,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再打个四五拳,就在我这样烦恼的时候——
“——我说。”
有一个声音响起。
那是向袭击与被袭击双方说的。
“——你们还真无聊呢。”
我惊讶地向那个方向望去,一位少女站在那里。
最初吸引我目光的是她半长不短的头发,看上去如同瀑布一般柔顺。
这里是肮脏腐臭的小巷,暮色正在降临,再加上阴天,我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缩成一团——
在绝对无法称之为美好的场景中,我与织机绮第一次相遇。
“…………”
我哑然了。
中发的她没有看向我。即使如此,她还是独自走向我们这边。
“……你、你干什么?留学生的女朋友吗?”
即使对方疾声厉色,她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他做错了什么,要任由你们那样做。”
她只是以淡淡的,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低喃。
“啊啊?你是怎么回事,这家伙的熟人吗?”
“你脑子里装的什么啊?”
“——我在问你们理由。”
她再次低喃。
“嘿嘿,似乎是这家伙搞过的女人嘛。”
“就靠这张脸骗了不少女人,你这家伙也挺厉害啊。”
毫无根据的中伤。但我遏制了愤怒。
“嗯……”
这时,她向我这边看来。
我眯起眼睛回瞪她。
于是,她皱起了眉,以奇怪的眼神盯着我。
我想着“她是不是在同情我?”,怒火越来越高涨,我也知道自己为了抑制愤怒,眼神愈发显得凶恶。
她的眉头越颦越紧。她歪着脑袋,就在我以为她要低下头时,她再次看向围住我的人。
“……简而言之,你们的情人被他抢走了?性欲不满就是你们愤怒的原因。”
——她一脸认真地说出了问题发言。
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了。
“…………你说什么?你说了什么?”
“我在问你们的攻击动作是不是因为被女孩子讨厌了,所以嫉恨难耐?”
说她是在挑衅又显得太过若无其事,但她的说话方式十分草率。
片刻无言的他们最终脸色通红地颤抖起来。他们发怒了。
“……你、你这女人…!”
所有人都为了抓住她而跑过去。就在这时,她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
她突然抓住自己的上衣,用力将其撕破。
裸露的胸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她雪白的肌肤闪耀着光泽,仿佛吸入了周围所有的光线。这样的场景看上去无比美好。
“——如果你们欲求不满的话,就由我来代替她们满足你们。”
她毫不变色地说。刚才她看着我的表情还更有人情味一点。现在这样简直就是一张面具。
“————哈?”
“……喂、喂。”
想要袭击她的男人们面面相觑。
“……等、等一下!”
我慌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也决不能让这些人对她为所欲为。
就在这时,小巷那头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原来如此——很好理解的构图呢!”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去,那里站着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年轻男子。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靠近我们。
“——!你、你这家伙想干什么?!”
“如果是误会就麻烦了,暂且让我确认一下吧——那边的少年。”
那个男人指着我。
“你是想要帮助那边的女孩吗?”
我慌忙点着头说“是的!”
“那就快点帮助她逃走吧。”
他干脆地说着,冒冒失失地走近,又抓住袒露胸部的少女手臂。
“你、你干什么?!”
他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将手伸向那些边喊边冲向他的人的胸口,仅此而已,那些人就飞向了后方。
凭我的视觉完全没看清他做了些什么——这个人十分厉害。
就在我吃惊的时候,他把女孩推到我臂膀中。
“好了,快逃吧。”
“谢、谢谢!”
我先道了声谢,就抓着她的手臂跑了起来。她被我强行拉走了。
快跑到外面的大路时,我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没、没事吧?”
我试着问了一声,但她发着呆回望我。
“——为什么?”
“哎?”
“你不讨厌我吗?”
她再次做出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不可能把刚才那些人和那个男人置之不管,于是我先把她带到看上去很安全的车站广场,让她坐在长椅上,说了声“在这里等一下”,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但是,我刚跑到一半,忽然有人从我背后抓住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去,是刚才那个男人。
“哟。”
他在微笑。身体上没有一丝伤痕,白色的衬衫也没有明显的污渍和褶皱。
“没、没事吧?!”
“嗯。已经结束了。那些人不会再次跟你有所关联。”
听到男人的干脆语气,我十分惊讶。时间还没过去两三分钟呢。他就把五个人……?
“那个,您是……?”
“比起我的事,她怎么样了?没事吗?”
“啊,不——”
“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那位少女跟她的外表不同,内心其实很不安稳。根和干已经一体化了,看不出区别。叶少花硬,只剩下花蕾了。”
“哎?”
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算了,都无所谓。不过,不管她说什么过分的话,你都不要在意。这就是跟她交往的秘诀。那么再见吧。”
白衣男人擅自丢下不明所谓的话,便转身离去。
“…………”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但立刻恢复了自我,慌忙赶回她所在的地方。
她依旧保持着我让她坐下时的姿势待在那里。两只手抓着上衣的襟口,交握起来。
“——啊,你没事了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
她没有回答。
我有些为难,但想来我是被她所救的,就暂且道了声谢。
“——那个,刚才谢谢你了。”
“……为什么?”
她仰起脸注视着我,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知怎么的,我跟她完全无法沟通……
“刚才是你救了我吧。”
我对她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
于是,她的眼睛睁圆了。接着又不知为什么,忽然垂下眼帘喃喃低语。
“……我以为被你讨厌了。所以……”
“哎?”
我十分惊讶。
“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我不得不被别人讨厌。被所有的普通人。”
她说着,眼神中有种钻牛角尖般的认真。
“……我没有讨厌你哦。”
“因为你瞪了我……”
她的话中充满了悲伤。
“啊?啊……不,那个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太难为情了,所以才那样的。因此……”
我慌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对不起。”
她仍然低着头小声说。
“所以说——为什么你要道歉啊。是我做错了才对吧?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讨厌我呢。”
她抬起脸。
“——为什么?”
“因为让你看到我那种不成体统的样子。我就生了自己的气。跟你没有关系。不如说我是因为觉得被你讨厌了,才生气的。”我一边嘀咕着,一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像话。
她平静地注视着焦躁的我,什么也没说。
“所以,就因为我这种奇怪的烦恼,那个——”我的话说到一半,肩膀便跨了下来。“——嗯,算了。总之我会赔偿你的衣服的。呃……”
我把手伸向钱包,却发出“啊”的叫声。对了。我去车站就是因为没钱了才想去银行取钱来着。
“哎呀……取款机已经停工了吧……”
“钱的话没关系哦。我还有。”
她站起身来。
“那可不行。该怎么办才好……”
“真的没事。比起这些,能否把你的外套借给我呢。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不,没事。衣服就给你吧。但只是这样的话,我就太没礼貌了。能否告诉我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之后会联系你的,到那时再好好向你道谢。”
“…………”
她直直地盯着我。我的个子比较高,所以她的视线有些上扬。看上去有些像是在瞪我。
“啊,不。我当然不是想对你做什么。那就由你联系我也行。嗯,就这么办吧。”
“织机。”
“哎?”
“我的名字叫织机。你呢?”
“我是谷口正树。”
“正树——是个好名字呢。”
这时,她总算笑了起来。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微笑,却已经具有十足的魅力,让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吗——?
“我买到了现在评价最好的电影票,要一起去看吗?”
某一天,我忽然给织机打了电话,邀请她去看电影。
“——跟我去好吗?”
电话那边的声音十分含糊。紧张到不行的我故意让自己表现地开朗快活。
“哎呀,这是之前那次事的谢礼。啊啊,如果你很忙的话就算了。”
“……谢谢。我知道了。”
“也就是说你会来?那就太好了!”
“但是,正树。我其实——”
“哎?怎么了?”
“……不,没事。”
说到这里,她就闭口不谈了。
我接着跟她聊了一会,但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在讲,她只是回以“嗯……嗯”。没有找到其他更合适的话题,我也只能挂了电话。
就在这时,我的背后传来嗤嗤笑声。回头一看,是姐姐。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楼来到了摆放电话的客厅。我的父母还没回国,家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
“喂,花花公子的你不过是邀请一个女孩子去约会,就紧张成这样呀?”
“好过分哦,你偷听我说话?”
“不是我偷听,而是你像个笨蛋一样提高了音量。你的声音都传到二楼去了,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家伙明明平时都窝在那个摆满电脑等各种机械的房间里,这种时候却微妙地多管闲事……
“那又怎么样。跟凪没有关系吧。别管我啦。”
“好好。我也没那么闲呢。”
她装着糊涂说。
——于是,到了约会那天,等我们来到电影院门前,才发现我们有些小看了事态的严重性。
人太多了。长蛇队列在电影院周围绕了很长,都排到人行道上了。
“各位,队列的末尾在这。队尾的人可以看到四小时后上映的电影——”
工作人员在道路正中怒吼。
“——哎呀……真让人头疼呢。”
我抱住头。这样下去,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就要破灭了。
“怎么办?今天还看吗?”
我向织机说。于是,她一脸惊讶地回望着我。
“为什么?”
“要等很久哦。整整一天的时间都要浪费在这里了。”
“正树不想等吗?”
“毕竟还是会累吧?”
“那我在这里排队,正树去其他地方玩。”
她干脆地说着,排到了队尾。我不由得心生动摇。
“——什么?我不会那样做的啦!还是我来等吧。”
“没事。我已经习惯什么都不做了。”
“不,但是——本来就是我向织机还礼的。”
就在我说话的时候,织机后面已经渐渐排上了其他人。
“——唉!”
我做好了觉悟,便转身跑向车站前的大路。
路上全是人。我慌忙四下张望。
“——哦,这不是留学生吗。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是同班的安能。
“啊、啊啊。有点事。”
“什么嘛,喂。反正又是让女人等你呢吧!”
学校里的男生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我,这位叫安能的家伙是其中尤其不爽我的人。他对我的态度一直是这样,但现在我没功夫陪他耗。
“抱歉,我有急事。再见。”
我甩掉了安能,飞奔到附近的快餐店里,买了很多食物和饮料,又迅速返回。
“——对不起,对不起,请让一下。”
我绕过排队的人,用别人最讨厌的插队方式硬是挤到了织机的身后。
“呀,让你久等了。嘿嘿。”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不,这样下去会是持久战吧?所以我认为还是带点便当比较好。”
我给她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包裹。
“在这里等不无聊吗?”
“哎呀,其实……”跟你一起等就不会无聊了——我想要这么说,但还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就没有说出口。
“什么?”
织机歪着脑袋问道。
“……比、比起这些,你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了
不少东西呢。织机喜欢哪种?”
“什么都行。”
“你没有喜欢或讨厌的东西吗?”
“…………我没有讨厌的资格。”
她又说了奇怪的话,而且没有任何解释。总感觉她的心有我无法进入的封闭角落。
没办法,我只好随手选择了双层芝士汉堡交到她手中,而自己拿起了热狗。
她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喜好,只是机械地吃起汉堡。这场景就像是喂小兔子吃东西一样,让人难以平静。
我用三口吃完了热狗,两手空空。于是,我不禁仰头眺望天空。
就在这时。
“啊!”
织机看到我的脸,发出叫声。怎么了?就在我这么想时,织机的脸伸到我面前,然后她用舌头舔下粘在我嘴角的番茄酱。
我大吃一惊。但她的表情依然若无其事。
“——这样就干净了。”
她完全没有害羞。根据她的解释,这只是因为她的双手拿着汉堡,用舌头舔更有效率而已。而她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吃汉堡上。
不过,我已经——满脸通红了。
不知道等了几个小时,我们总算进入电影院,昏昏沉沉地看完电影。这时我终于长舒一口气。
等我回过神时,我们已经回到变暗的室外。
“那么再见了。”
听到织机在电影院门口说的话,我才总算恢复了正常。
“哎?你、你就要回去了吗?”
我的声音太丢人了。织机吃了一惊。
“因为——我们是来看电影的吧?”
“是、是倒是——但能否陪我去下咖啡店呢?”
我恋恋不舍地说。
“可以吗?”
“当然啦!我请你。”
“不跟钱——而是跟我一起,这样不无聊吗?”
“怎、怎么会呢!”
我焦急起来——看来是我发呆过头把她气到了。
但是织机的表情放松下来。然后,她说道。
“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呢。”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便慌张起来。进入附近的咖啡店“TRISTAN”点了咖啡后,我总算冷静下来,开始向她搭话。
“织机跟我在一起时觉得无聊吗?”
这个问题太不像话了,但我还是不得不问。
而织机没有给出回答,只是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温柔的触感包围了我的手掌。
我吓了一跳,但不可能甩开,于是我只好全身僵硬地接受。
“——正树好温暖呢。”
她做出一种老奶奶喝完茶后感慨的安心表情,如此说道。
……她是一个谜。直到最后我都没能理解。
……就这样,我跟织机开始了交往。不过我们之间说是男女交往,但实际的交往方式非常奇特……
首先,是她的家。
不管我什么时候给她电话,她一定会立刻接起。嘟声甚至还没响起第二遍。只要我按下电话号码,转瞬之间——
“——你好,我是织机。”
就会传来她不含感情的声音。
“呃,我是谷口。”
无论打了多少次电话,我的毛病是说话的开头一定会带一个口气词。
“怎么了?”
她的回答也跟平时一样平淡。
“哎呀,那个什么,今天不是星期六吗——”
她跟我的关系就像电话里这样,是我单方面激动而她很平静的模式。
而且,中考近在眼前,我还一直邀请她出门。我去年已经得到了某所私立高中的保送名额(就是因为条件是‘在日本的初中毕业’,我才回国的),所以我的升学无需担心,但当我试着问她的想法时——
“——不知道呢。”
她如此回答。
“那——你决定去哪了吗?”
那时距离中考只剩下一个半月了。
“我想参加考试,但是还没想好去哪一所学校。”
她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你的父母管得很严吗?”
“我没有父母。”
“哎?怎么回事?”
“就是没有。”
“那——”
看来她没有父母,是一个人生活的。不过,高中生也就罢了,初中就……?
“呃,你有亲戚吗?”
“…………”
她沉默了。
“——啊,是不是我不该问这些?”
我焦急地道歉,而她突然回头看向我说。
“——对不起,正树。”
她的表情十分紧张。
“哎?为什么?”
我惊讶地反问。但是她垂下脸去,只是喃喃低语着。
“对不起。我不能说……”
真没办法。只是看到她悲伤的样子我就放不下心来。这种时候只能靠我表现得开朗一点,强行岔开这种状况了。
“哎呀,天空真美呢!”
于是,我像笨蛋一样大声喊道。
她几乎没有笑意,但在分别的时候一定会问。
“还会见面吗?”
我就一边告诉自己她没有那么讨厌我,一边度过每一天。
最终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契机,决定去县立高中深阳学园上学。
“是吗!恭喜你!”
我在电话中听到她得到录取的消息,就像听到自己的喜讯一样开心。
“正树你这么开心,我也很高兴。”
她少有地表露出些许喜悦之情说着。
“那就必须庆祝一下了。怎么办?现在去老地方见吗?”
“嗯,好。”
于是,我兴奋地冲向我们平时碰头的公园。而这时,我还不知道有什么等着我。
*
“嗯,好。——嗯。——嗯。再见。”
织机绮挂掉了谷口正树打来的电话。
这还是绮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她一直都是等着他打过来。不过,他似乎很在意她的中考情况,她就想着要通知他一下。
他很高兴。绮也因此而开心。他不知道她的“升学”其实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掩人耳目的行为。对她来说,这件事不值得她开心。绮只是因为正树高兴而开心罢了。
她打开了衣柜。
自从跟正树相识以来,绮的衣服数量就迅速增加。正树有时会夸一些漂亮的衣服“那一件好可爱呢”,因此绮也渐渐地开始注意穿着。
她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除了公寓中配备的家具,没有任何日常用品,譬如电视和桌子。也没有床。只有在地板上横着一个睡袋。
她换好了衣服,稍微放松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就出发了。
他们约好见面的公园人烟稀少。这里是被三条高速公路围在中间的巨大绿化带,对于老人晒太阳或小孩游玩来说都有点吓人,只有聚集在城里的年轻人喜欢在这里眺望远方。此处类似于城市的气穴,让人躁动不安。
绮坐在长椅上。
午后柔和的日光穿过树丛洒下,绮在等待正树时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个普通幸福少女的错觉。
她其实并不清楚正树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但是,虽然她没有跟他提起过,绮认为即使他是不怀好意,她也觉得他很重要。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他们还能做朋友吗——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很害怕。
绮低着头一动不动,等待他的到来。
每次她都会不安,如果他不来的话怎么办。但是,她也无法想象自己比他后到的情况。那样做被他讨厌就麻烦了。所以,她每次都会在约定时间之前一个小时赶到。今天因为事出突然,只剩下十分钟就到约定时间了——
绮看着手表,这时一个人影站在她的面前。
她还以为是正树,便仰起微微泛起红潮的脸。
一瞬间,她的脸僵硬了。
“————!”
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浮现起恶心笑容,长发中混有白发的胖男人。他的一双牛眼明晃晃地瞪成了圆形。
“——‘卡米尔’,你在干什么?”
男人用尖锐的声音向绮搭话。男人身上的黑色皮革夹克敞开前襟,但衣服还是像要被撑爆一般紧绷绷的,发出耀眼的粗俗光芒。他的腰间缠着挂有几个口袋的皮带,里面插着很多部手机。
“……不,我没有处在有目的的行动中。”
被称作“卡米尔”的绮将视线投在地上,神情有些怪异地回答。
“居然敢跟男人偷偷约会。你好大的胆子。”
胖男人嘿嘿笑着。他笑的时候眼睛不会眯起来,依然睁得滚圆。
他只有肚子和脑袋是圆滚滚的,手脚都像木棍一般细长,看上去很不健康。脖子几乎没有,脸部五官立体,他膨胀的面颊像是塞了气垫一般。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男人半黑半白的长发随风飘舞,从他飞起的头发下方可以看到他没有右耳。那里像是被撕碎一般,长出了粘糊糊的伤痕。
男人的长发再次遮住伤
痕。
“…………”
绮还低着头。
“抬头!”
男人说。于是,绮以生硬的动作抬头看向男人。
男人冷漠地俯视着绮。
“怎么样,事情处理了吗?”
“……不,还没。”
“你在磨蹭什么?快点解决。你可没有资格耍大牌。”
“……是。”
“算了,这个任务还不急……另一个任务则不同。你找到线索了吗?”
“……不,还没有。”
绮给出回答,但男人突然揍了她的脸一拳。
绮从长椅上跌下,摔在地面上。她的嘴唇撕裂,流出了鲜血。
“…………”
但是,她脸上的表情中没有痛苦和愤怒。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啊,卡米尔。你算什么东西?嗯?无法完成任务的你只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废品罢了。”
男人缓缓地走到绮身旁,踢着她的侧腹部。一脚又一脚,绮的身体也随之一次又一次地痉挛。
“…………”
即使如此,绮的表情也没有变化。
“你搞清楚了吗,啊啊?听好了,你不是靠人情活下来的。如果你对统和机构,尤其是对本大爷没有用处的话,你会立即被处理掉。你的代替品要多少有多少!”
男人抓住绮的领子,把她拉向自己的面前。
“听好了——对方应该就在这一带。”
男人以用小刀翻搅内脏的低沉声音叽叽咕咕。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带的年轻小姑娘都知道他的事。虽然只是漫不经心的传言,但总之她们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调查这一点才是你的工作,而不是跟男人性交或散步。你听清楚了吗!”
“知道——了。‘斯普奇E’。”
绮用不含感情的声音静静地回答。
就在这时——
“——喂,你在干什么!?”
传来了一个声音。
被称作斯普奇E的男人回过头去,谷口正树就站在那里。
“放开她!”
正树在怒吼声中冲了过来。
“……啊!不、不行!”
绮产生了动摇,她大喊道。
“嗯?”
斯普奇E为她的变化微微皱了下眉,但他立即冷笑着放开了绮。
“——你就是那个小色鬼吗。”
他面对正树的方向,好整以暇。
“你这混蛋对织机做了什么!”
燃烧着愤怒的正树以不像他风格的正拳突然攻向斯普奇E。
“不行,正树——快逃!”
绮拼命大喊。
“哼……!”
斯普奇E以轻巧的步伐躲开了攻击,用手掌拍向正树的后背。
但是,正树解读了他的动作,躬起身体,躲过了自背后而来的攻击。
“……!”
斯普奇E的脸上浮现出紧张的表情。
正树立刻调整好体态,摆出架势。
但是,紧张程度还是正树这方更深。
(……这家伙刚才手下留情了——而我躲开他那一招就用尽了全力……)
他的体型原本不可能让他做出那种动作的。然而——
正树发自本能的知道,对方是不能用常识来考虑的异常对手。
“……唔。”
正树的额头上浮出冷汗。
斯普奇E向倒在地上的绮说。
“喂,这家伙是练了某种武术还是我们统和机构的敌人‘MPLS’?”
“——!”
绮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没、没那回事!正树只是普通的人类!”
她焦急地发出悲鸣般的叫声。就好像她的回答跟正树的生命有关一样。
“是吗。那就是略懂空手道之流的普通人啊。”
“……?”
正树看向绮。他们认识?
绮移开了视线。
趁这个间隙,斯普奇E攻向正树。
那是视力无法跟上的惊人速度,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哇!”
正树出自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他没有防御,只是躲避着攻击。
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因此离开了绮的身边。
“——!糟、糟了!”
他焦躁起来。
等他慌忙奔向绮时,斯普奇E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不肯丢下她一个人逃跑,是吗?呵呵,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呢。”
“…………”
“如果你是MPLS的话,我就要有所保留了……但既然你是普通人,就让你见识一下我斯普奇·伊莱克崔可的能力吧。”(译注:斯普奇的原名是SpookyElectric,即“放电幽灵”的意思。)
他摊开两只手掌。
手掌表面浮现出异常的血管。红色与蓝色的线纵横相交,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正树仿佛从线上听到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织、织机!快逃!”
他为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而怒吼着。
但是,绮无力地垂着头,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可恶!”
正树有些自暴自弃地冲了过去。
斯普奇E则嘿嘿笑着迎接他。
正树在心里大喊。
(……管他的!)
他咬紧牙关,向斯普奇E毫无防备的大腿间踢去。
空手道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事有万一时千万不要犹豫”。
他的脚尖确实命中了男性的关键部位。
但是——那里没有应有的触感。
“——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敌人的脸。
还是那副跟刚才一样的笑脸。
“——很遗憾。”
下一个瞬间,斯普奇E以舞蹈般华丽的步伐行动起来,他的两只手掌夹在正树的头部两侧。
正树眼前立即一片漆黑,接着便昏了过去。
*
……头怎么一跳一跳地疼呢。
还有,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拜托了,请放过他吧。因为还没试过,说不定还有可能性——”
“……你倒是相当沉迷他嘛。不过,这个混小子要是知道你的所做所为,绝对会变心的哦。”
“我知道……但是,请你放过他。拜托了——”
“哼——你明明就不是人类,这样做就不像你了啊。”
“……拜托了。”
“算了,也罢。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让他活下去。”
“谢谢。”
“不过,你可别忘了,卡米尔。你本来的使命是找到那家伙。把那个——————给……”
……对话从这之后就听不到了。
……于是,我在一种奇妙的温暖感触中醒了过来。
“嗯、嗯……?”
我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正上方出现了织机的面容。
“——你总算醒来了。”
她微微点头,温柔地对我说。
“——哇?!”
我吓了一跳,飞蹿起来。我环视四周,发现这里还是平时那所公园,而我刚才睡在公园的长椅上。
而且还躺在她的大腿上——
“为——为什么会这样啊?我怎么会在这里睡着的?”
我摇了摇头思考了一下,但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织机给我打了一个“我考上高中了,一起来庆祝吧”这样的电话。从那之后我做了什么,何时来到公园等等都完全想不起来。
“你大概是中暑了吧。我刚来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这里了。”
织机冷静地说。
“是吗——我睡着了?”
“嗯。吓了我一跳。看上去像是死掉了一样。”
“是吗——很抱歉。不过,中暑……”
今天确实是晴天,但我还没听说过谁在早春季节中暑的。
“抱歉。都是我的错,是我……”
“不,怎么会!是我擅自躺下的啦。”
我连忙辩解。又像平时一样让她看到我难堪的一面了。
“对、对了。我们是来庆祝的嘛。有没有想要我为你做的事?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我随口说着,一边露出傻笑一边拼命圆场。
“…………”
而她的表情忽然变得悲伤起来。
她从长椅上起身,背对着我。
然后陷入了沉默。
“…………”
她的背影被斜斜洒下的阳光完全包裹其中,仿佛融入了逆光。
这梦幻的氛围让她看上去如同幽灵一般……
“——怎、怎么了?”
经过了一分钟的沉默,我忍不住战战兢兢地发问。
“……正树,你真的很强大。”
她依然背对着我,低声私语。
“哎?”
“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即使我不帮你,你也能一个人解
决的吧?”
“……不、不啦,没那回事……”
我好像又跟平时一样,站在了坏人的立场上。
“呐,正树——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她背对着我说。
“嗯,可以——”
“正树,你跟这一带的女孩子很亲密吧?”
“哎?呃,那个……”
“我想问她们一些事……关于真相未知的神秘死神的传闻。”
“传闻?”
“我也不知道出处……但是,这个名字每个女孩都知道。”
她回过头来。在逆光之下,她的表情因为阴影而模糊不清。
“——就是‘不吉波普’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