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哉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夕阳渐渐西沉的天空。飘散的云朵在斜阳的照射下,发出金色的光芒。
他正想起身,顿时感到全身疼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可恶……竟然下手这么狠。」
他放弃起身,再度在地上躺成了大字。空气冰冷清澈,冻得他手脚都有点麻木了。
他躺在那里仰望天空,在淡淡的晚霞中,看到一道黑影飞向这里。
那是一只乌鸦,而且是一只三脚乌鸦,体型比普通的乌鸦更大。
雪哉看着那只乌鸦越飞越近,忍不住扶着额头叫了一声:「啊呀!」
只见那只乌鸦飞到自己的上方,接着急速下降,几乎快撞到地面时,乌鸦的身影猛然扭曲变形,就像捏糖人似的,身体渐渐幻化,下一刹那,变成了人的样貌。
「雪哉!」
当那只大乌鸦出现在雪哉面前时,已经变身成一位穿着黑衣的少年。
他不是别人,正是雪哉的长兄。
「怎么了?你为什么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
雪哉故意装糊涂问道,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笨蛋!当然是来找你啊!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长兄的额头浮着青筋喝斥道。虽然长兄大声咆哮,但双眼露出了关切的眼神。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雪哉发现长兄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笑着掩饰道。
「伤势如何?」
「没有大碍,只是跌倒了,撞到头而已。」
「跌倒的话,肚子上会有脚印吗?」长兄一脸怀疑的表情打量着胞弟的全身,突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问:「……是昨天那票人吗?」
「我不是说了吗?只是跌倒而已。」雪哉苦笑着。
长兄冷笑一声,似乎在说,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你的脸该怎么办?」
「怎么了?」
「鼻青脸肿啊!」
今天全家都要去家主宅邸拜年。父亲已经先行一步到达,离开之前曾经再三叮咛:因为会有很多达官贵人都会去,衣着切记要端庄。
「喔,你是说那件事。没关系,桥到船头自然直。」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啊!」雪哉笑了起来,然后窥视着长兄的脸说:「不是时间来不及了吗?」
「对啊!赶快回去换衣服,要在太阳下山之前抵达北家的本邸。」
长兄说完抬头望向天空,天色比刚才更暗了些。
雪哉和其他八咫乌到了晚上就无法变身,如果要飞空赶路,就必须抓紧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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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次又闯了什么祸!」三兄弟的父亲抱着头,发出了悲痛的叫声。
「喔,我只是不小心跌倒了。」让父亲伤透脑筋的次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一家子聚集在家主宅邸门口,只有雪哉的异样格外引人注目。虽然他和长兄、么弟都是一身正装,但脸上的瘀青惨不忍睹,眼皮还流着血,肿了起来,一只眼睛几乎无法睁开。
陆续集合的其他乡长的家族一看到雪哉,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雪正是北领垂冰乡的乡长,他因年纪轻轻就担任乡长而远近驰名。
八咫乌支配的〈山内〉,由四领和区分四领的十二个乡所构成,乡长的地位不低,虽然是世袭制,但能在二十岁出头就当上乡长,可说是史无前例。虽然一度有人对此说长道短,但在他正式迎娶家主女儿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对此感到不满。
成为乡长继承人的长子非常优秀,乍看之下,雪正过着人人称羡的生活,但他只有一个烦恼——那就是次子雪哉。
令人伤脑筋的是,次子雪哉是个笨得出奇的傻蛋,雪正甚至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他和大一岁的雪马能够一起读书的时间很短暂,不久之后,就连比他小五岁的么弟都超越了他,雪正忍不住头痛起来。几年前,雪哉为了寻找走失的么弟,结果自己也迷了路,呆头呆脑的样子让人根本笑不出来。
雪哉也因此成为了垂冰乡的名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乡长家的废物次子」,不仅脑袋不灵光,还很没出息,根本不配成为武家的人。
垂冰乡所在的北领有许多武人,率领这些武人的乡长一家人当然武艺高强。雪正的叔父和胞弟都是在中央赫赫有名的武人,么子雪雉也倍受瞩目,日后将走上武人之路。
只有雪哉完全不行。雪正心灰意冷地确信,如果让他以武人的身份前往中央,日后一定会成为垂冰乡,甚至是北领的耻辱而遗臭万年。
在雪哉身上完全找不到一丁点斗志,每天早上练武时也有气无力,不堪一击。当他们三兄弟比试时,才刚喊「开始!」他的木刀就被打落在地。
三个兄弟中,只有雪哉很不争气,再加上他的身世有些问题,所以未来令人堪虑。
「饶了我吧……!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家主解释。」雪正忍不住仰天长叹。
北领家主英勇善战,虽不至于斥责雪哉,但可能会说:太不像是武家的孩子了。
「刚才已经用井水冷敷了一下。」雪正的妻子一脸为难地说:「老爷,请您不要骂雪哉。无论家主问什么,都由我来说明吧!」
妻子拼命袒护雪哉,但她其实并不是雪哉的亲生母亲。
垂冰的三兄弟中,雪哉和其他两个兄弟的母亲不同。由于雪哉的生母很早就去世,雪正贤慧的妻子把雪哉视如己出,悉心照料他长大,所以平时都不会想到这件事。但今天要出席有很多重要人物的大场子,如果雪哉又做出什么失态之举,得让妻子为他善后,不知道别人又会在背后议论什么了。
「不,你不需要为这件事道歉。」雪正浑身无力,无奈地向妻子摇了摇头。
「对啊,是我自己做了蠢事!」雪哉若无其事地说道。
「虽然你说的完全正确,但你这个蠢蛋没资格说这句话。」雪正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得掐死他,接着用手遮住了脸叹着气说道:「你们可能不知道,今天还有贵客出席。长束亲王目前来到北领,他是之前的皇太子,虽然让位给皇弟后为山神效力,但在朝廷内的实力不容小觑。」
「是金乌宗家的人吗?」聪敏的长子听到前皇太子造访,倒吸了一口气。
「是的。如果你打算继承我的职位,最好让长束亲王记住你的长相。」
金乌宗家,指的是族长一族。
山内的东领属于东家,南领属于南家,西领属于西家,北领属于北家,东南西北四领由称为〈四家〉的大贵族统治。根据传说,四家起源于始祖——第一代〈金乌〉的孩子。因此,四家是族长金乌家的分家,金乌家则被称为〈宗家〉。
长束在十年前的政变中失去了皇太子的地位,至今仍然是宗家很受尊敬的皇子。更何况他是宗家的长子,也确保了他在朝廷中的地位。
「为什么偏偏是今年大驾光临……」
事到如今,也不能把次子赶回家。雪正感到胃痛不已,独自走进偏厅,苦恼呻吟着。
转眼之间,轮到垂冰乡向家主拜年了。
雪正和嫡子雪马走在前面,带着妻子、次子和么子走往大厅中央。和北家有渊源的贵族〈宫乌〉,都已经聚集在主厅两侧,围着来向家主拜年的雪正一家人。北领家主,也就是北家家主,和夫人一起坐在前方的上座。
一个身材魁梧的陌生男子,神态自若地坐在和家主同等地位的座位上。这名年轻人的体格很壮硕,丝毫不比高大的家主来得逊色。他五官英俊端正,充分展现了尊贵的出身,在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其他宫乌身上常见的柔弱。他一头粗硬的黑发披在一身紫色袈裟上,虽然轻松自在地坐在那里,但背挺得笔直,眼神毅然,整个人散发出凛凛威风。
「家主,先向您恭贺新禧。」雪正表达了此行目的作为开场白。
「恭喜啊!」家主开心地举起一只手应了一声。
「雪正,把头抬起来,谢谢你们全家来拜年。还有,阿梓!」家主亲切地叫唤着雪正妻子的小名。「我好久没看到你了,孩子们都还好吗?」
「很好。」三兄弟低着头回答。
「托家主的福,一切平安无事。」被点到名的梓也露出恭敬的微笑,抬起头说道。
家主听了之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身旁的年轻人。
「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金乌宗家的长束亲王,你们也向他打声招呼。」
果然是前皇太子。雪正心里思忖着,恭敬地鞠了一躬。
「你就是垂冰乡的雪正乡长吗?虽然今天是我们初次见面,但我之前就很想和你聊聊,希望等一下宴会时,我们可以坐在一起。」
长束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说话的声音十分宏亮。
「是!万分荣幸。」
不愧是宗家的八咫乌。雪正对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年轻人感到震慑不已,再度行礼。
「我很看好雪正,相信日后他可以助长束亲王一臂之力。」
家主在一旁开心地看着,捻着下巴的胡子补充说道。
「太好了。」
「最重要的是,垂冰的孩子都很优秀,我也很期待未来……」
家主越说越小声,雪正猜想他终于看到雪哉的脸,蓦然听到背后传来啜泣声,才大吃一惊地察觉不是这么一回事。
「喂,雪哉,你是怎么了?为什么哭?」家主困惑地问道。
雪正忍不住转过头一看,次子的后背不停地颤抖,而且未经许可就举起了手。雪正根本来不及制止,他那张又青又肿、满是鼻涕和泪水、狼狈不已的脸,就这样曝露在这些达官贵人面前。雪正可以感受到上座的气氛顿时发生了变化。
「雪哉,你的脸怎么了?」
家主夫人最先开口,她比家主更常见到雪正的这几个孩子,所以看到雪哉的惨况,似乎无法保持平静。
「夫人,这是……」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搞清楚自己〈山乌〉的身份。」雪哉泣不成声地打断了雪正的声音,大声地喊了起出来。「真的很对不起!但请不要继续糟蹋我的家人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雪哉猛然站起身,没有看上座一眼就跑了起来,然后直直地冲向厅堂一隅,当场跪地磕头。
「请你原谅我,不管要我做什么都行!啊,但是不要再打我了!」
雪哉面前的那个人比在场所有人更加脸色铁青,瞪大了眼睛看着雪哉。
那是一名年轻的宫乌,年纪大约只有十五岁左右,坐在厅堂的末座。虽然地位不高,但仍然是宫乌。
「这、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像是少年父亲的宫乌在少年身旁紧张地问。
雪正一家人、家主夫妇,以及雪哉磕头的那个年轻人立刻转移阵地,来到仆人贴心准备的另一个房间。听了雪哉的哭诉,和两个兄弟的说明,雪正终于瞭解了整件事的全貌。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的起因,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吃了在本乡贩卖的麻糬,但是没有付钱,是吗?」
「对,没错!」
因为正值新年,地方上也会有小型的市集。从中央回到乡里的这个年轻的宫乌,没有付钱就吃了在市集贩卖的麻糬。
雪正的么子是垂冰乡的孩子王,他愤然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被吃了霸王餐的小孩子去向他告状。
「既然这样,为什么雪哉会受伤?」
家主一脸讶异地反问,么子立刻闭口不语陷入了沉默。
「因为这位宫乌大人不理会家弟的控诉。」
长兄把手放在他头上解释道。从长子的嘲讽口气不难察觉,他也为此感到怒不可遏。
「当雪雉说自己是乡长的儿子,正式要求他付麻糬的钱。但是他非但没有付钱,还嘲笑了雪雉一番。雪雉哭着跑回家后,雪哉就去找他谈判。」
「但他完全不理会我。」
家主听到雪哉抽抽噎噎的哭诉,用力皱起了眉头。
「和麿,果真如此的话,我就不得不考虑处理这件事。」
「恕我无礼,」名叫和麿的年轻宫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紧张,「请先听我解释!」
「好。」家主点头应了一声,和麿立刻松了一口气。
「家主,因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是乡长家的人。卑贱的〈山乌〉竟然谎称是〈宫乌〉,简直不可原谅。所以我不是嘲笑他,而是规劝他。」
〈山乌〉是对比〈宫乌〉地位低下的人的贬称。
家主还来不及回答,脾气暴躁的么子就站了起来。
「你别赖皮!我一开始就说:『我是代表乡长来找你的。』」
和麿听了雪雉气势汹汹的抗议,觉得正中下怀。
「谁会想到粗鲁无礼,像这样大吼大叫的小孩子竟然是乡长的公子。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他在说谎,而且也是他先动手。若不是我的朋友出手帮忙,我早就被他打伤了。」
和麿气定神闲地眯起眼睛说道。
长子和三男看到他闲适的样子,都恨得牙痒痒的。
「呃……和麿说的完全没错。」从意外的方向突然响起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
眉头深锁的家主惊讶地看着变成在袒护和麿的雪哉。
「你的意思是?」
「的确是家弟先动手打人。了解来龙去脉后,也觉得是我们理亏。」
「雪哉哥!」
「喂!雪哉!」
你到底在说什么?长兄和么弟都露出责备的眼神,雪哉虚弱地垂下了头。
「所以,我今天的确是为了家弟的无礼去向和麿道歉。我打算向他说对不起,但他似乎对我的道歉方式感到不快……」
「什么?」家主皱起了眉头。
「不是不是,这是误会,这是双方误会造成的意外。」和麿立刻慌了神。
「我为家弟出手打人道歉,然后再请他付麻糬的钱。」
「不是这样!」和麿说话的声音简直快哭出来了。
「你继续说下去。」家主对着雪哉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结果他就对我说:『你要搞清楚自己山乌的身份。』『不要说谎!』还说:『哪有宫乌穿得这么寒酸!』我告诉他,地方的宫乌都这样,他还是不相信。」
「闭嘴!」和麿激动地叫了起来,「难道不是吗?他穿着羽衣来找我,看起来根本不像贵族。」
变身时,羽衣可以变成羽毛,也可以代替日常的衣服。虽然乍看之下是黑色的衣服,但其实是靠意识制作,也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武人和买不起衣服的平民都穿羽衣,但有钱人平时不会以羽衣的样子现身。
和麿主张说,他没有想到乡长的儿子竟然会穿羽衣。
「而且,他假装为胞弟的无礼道歉,其实是来羞辱我。我觉得他将错就错,继续用谎言来为胞弟圆谎!他对我说:『家弟先动手的确有错,但我身为乡长的代理人,要求你还钱的主张仍然没有改变。』」
「他说的完全正确啊!」
「不,虽然是这样,但不是这样。」
和麿在说话的同时,似乎发现自己在自掘坟墓。家主无法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他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因为我没想到他真的是乡长的儿子,以为是山乌在说谎……认为他在羞辱宫乌。」
「乡长的儿子代替乡长找你调解窃盗的事,结果你就和党羽一起痛打雪哉吗?」
家主不悦地说道。
和麿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他在这一刻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事态会向这个方向发展。
「调解、窃盗的事?」
「乡民经常会拜托乡长家里的人前去和贵族交涉,而且你为何吃市集里卖的麻糬不付钱?」
「他说:『就当作抽税。』」
么子雪雉敏锐地察觉到风向变了,立刻补充说明。
「他还说什么『山乌当然必须孝敬宫乌。』这是发生在市集的事,只要去调查一下,有很多八咫乌可以作证。」
长子也马上在一旁助阵。
「岂有此理,竟然有这种宫乌。」家主激动地扶额怒斥道。
「领、家主大人,我以为他们在羞辱宫乌的尊严。」
「混帐!」家主大喝一声,屋子的梁柱似乎都在颤抖。
「啊!」和麿倒吸了一口气,吓得缩成一团。
雪正的三个儿子也吓了一大跳。
「你丢尽了所有人的脸!根本搞不清楚宫乌的职责,只会耀武扬威,对善良的百姓做了什么?你又没有当官,竟然要抽税?简直不自量力,笑掉大牙了!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
和麿听到家主的怒斥,脸色发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对、对不起。」
「你最先要道歉的不是我吧?」
「呃……」和麿表现出厌恶的不情愿。
「不敢当,是我们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做了失礼的行为。真的很对不起!」
雪哉立刻惊叫起来鞠躬说道。和麿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和麿?」家主一脸可怕的表情叫着他的名字。
和麿用力咬着嘴唇,面对深深鞠躬的雪哉,只能几乎趴在地上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
和麿用屈辱的姿势小声道歉后,就被带了出去。想必等一下会和在外面提心吊胆的父亲,一起再度挨家主的骂。
家主用力叹了一口气,再度看着垂冰乡的乡长一家人。
「很抱歉,我的人竟然如此无礼。雪哉,你的伤势如何?」
「还好,虽然很痛。」雪哉若无其事地回答,刚才的眼泪不知道去了哪里。
始终没有机会插嘴的雪正趁没有人注意,用手肘戳了戳他的侧腹。
「很抱歉,让家主担心了,而且是在拜年的时候发生这种事。」
「这件事不该由你道歉。」
听到这个不疾不徐的宏亮说话声,在场所有的人都立刻正襟危坐。
「长束亲王,您怎么来了?」
顺着家主的视线望过去,长束从容自在地站在门口。
「因为我有点好奇这里的状况,而且没有人聊天的酒宴太无聊了。」他淡淡地笑着说。
「让您看到了我家亲戚的失态,真是失礼!」家主拍了一下额头,苦笑着说。
「很抱歉,我看得一清二楚。和麿似乎缺乏身为宫乌的自觉,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请您不必担心,我不会因为是自己人就手下留情。」
长束轻轻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在家主身旁坐了下来。
雪正看到长束突然出现,忍不住冒着冷汗,再度为儿子的失礼道歉。
「在今日喜庆场合发生如此失礼之举,还请长束亲王包涵。」
「你不必在意,虽然的确有点惊讶。」
在严肃的新春拜年之际,突然有人大哭,而且跑去某个人面前下跪,任何人都不可能不惊讶,当时坐在长束旁边的家主,也露出哑然无言的表情。
「雪正,姑且不论今天的事,雪哉身为宫乌,也必须学习在适当的时间和场合,做出恰当的行为。」
「言之有理,是我们疏于教育……」
「我这么不懂礼貌吗?」雪哉事不关己地反问。
「嘘!」雪正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时,意想不到的人开了口——
「对了,老爷,」家主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我想到一件事。」
「喔?什么事?」
「和麿原本不是准备进宫,担任皇太子殿下的近侍吗?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喔,对喔!的确有这件事。」
宗家的皇太子,也就是长束的皇弟,当今的皇太子。之前以游学为名离开宫中,最近即将返回山内。目前正在向宫乌的子弟招募近侍,为皇太子回宫做准备。之前在北家家主的推荐之下,已经决定送和麿进皇宫。
「嗯,事到如今,无法再把和麿送进宫内了。」
「就是啊!所以我在想,是否由雪哉代替和麿去宫中当皇太子的近侍?」
「喔喔!」原来还有这个好方法。家主喜形于色。
雪正却在内心惊叫:这怎么行?雪正猛然回头,发现向来一脸呆滞的次子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妻子和另外两个儿子虽然感到诧异,但看起来都很开心。
雪正也知道这是一件光荣的事,但他太瞭解次子的状况,完全搞不懂哪里值得高兴。上了年纪的家主夫妻完全不了解雪正内心的天人交战,自顾自聊了起来。
「如此一来,皇太子殿下的近侍问题就解决了,雪哉也可以在宫中学习礼仪。」
「这简直就是一举两得,先去当一年的近侍再说。」家主越聊越得意。
雪正原本就因为雪哉的身世等问题感到愧疚,所以不敢对家主的决定提出异议,他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胃。
长束可能发现了雪正的为难,向他伸出了援手。
「我也认为这是好主意,但是否该先问一下当事人的意愿?」
长束亲王,太感谢了。雪正露出欣喜的表情,用眼神向长束致意。
「嗯,有道理。那么雪哉,你想不想去宫中?」家主也点了点头。
「不,完全不想。」雪哉不加思索地立刻回答,简直对问这个问题的家主大不敬。
「为什么?只要你愿意,日后有机会在中央当大官。」家主瞪大了眼睛问。
雪哉听到可以因此出人头地,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我就是不想要这样。」虽然雪哉脸上的表情很没出息,但他的态度很坚决。「等我长大之后,希望可以帮忙长兄,然后在垂冰悠哉悠哉地过日子,绝对不想去宫中。」
雪哉直截了当的回答,让家主也大吃一惊。
「你是武家的孩子,说出这种话真没出息,难道你没有雄心壮志吗?」
「一丁点都没有。」雪哉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反而像是豁出去了。
虽然雪正原本很希望雪哉自己说不想去中央,但现下说得这么露骨,连雪正也觉得有点坐立难安。
雪哉无视陷入沮丧的父亲,在这个关键时刻展现出真挚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我觉得这辈子只要能够对垂冰乡,和以后成为乡长的长兄有帮助就足够了,这就是我未来的梦想,请不要让我舍弃它。」
然而,雪哉的主张无法打动家主。
「你的梦想还真是微不足道。你是男人,难道心中没有大志吗?」
「不,老爷,我觉得雪哉的想法也很好啊!」家主夫人说完,对雪哉露出了亲切的微笑。「但是雪哉,为了你的长兄和垂冰乡,不也该去中央好好钻研一下吗?梓,你认为呢?」
家主夫人征求雪正妻子的意见。
「我也赞成,我经常在想,雪哉大材小用未免太可惜了。」梓开心地点了点头说。「雪马,你认为呢?」
「是的,我认为家主夫人和母亲所言甚是。」刚才不敢插嘴的长子用力点了点头。「家弟只要有意愿,就可以把事情做好,只是他很少有意愿想做什么……」
有意愿就可以把事情做好的人,没有意愿,就只是废物而已。斩钉截铁地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就是被认为「有意愿就可以把事情做好的人」雪哉本人。
现场弥漫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氛。
「总而言之,我很高兴雪哉能够去宫中,我认为他应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雪马不甘示弱地说。
「不必知道也没关系,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垂冰乡。」
雪哉听了长兄的话,气急败坏地转身说。
「就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更要你去外面看看。」
长束看到兄弟两人小声地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觉得很有趣。
「的确。对垂冰乡来说,如果有亲戚和中央有关系,也会大有帮助,你不妨认为这也是对垂冰乡的未来有帮助。」雪哉毫不掩饰不悦的表情,长束对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一定鼎力相助。」
既然宗家的八咫乌开了金口,当然就没有理由拒绝了。
雪哉听到至少要去宫中一年,发出好似世界末日来临的哀嚎。
「唉,我都说了不要嘛!」
「事到如今,赶快下定决心,你这个笨儿子!」
这一刻,雪正内心才终于摆脱了犹豫,把脸凑到雪哉面前,心灰意冷地小声说道,以免被正在热烈讨论雪哉进宫这件事的家主夫妇听到。
「既然已经和家主、长束亲王约定了,那你就要进宫一年,无论如何都要撑一年。」
「一年!即使我真的进了宫,也没办法撑那么久。」
儿子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满,雪正心浮气躁地舔着嘴唇。
「什么事都还没有开始做,就开始唠叨埋怨,你给我把耳屎掏干净好好听清楚,若不到一年就受不了逃回来,我会把你送去劲草院,彻底治一治你的劣根性,让你改头换面。」
「……啊?」雪哉收起了脸上的表情。
〈劲草院〉是专门培养名为山内众的宗家近卫队的机构。
既然是培养近卫队的机构,当然必须接受严格的训练。成为山内众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顺利毕业,正式成为山内众。其他大部分人都无法忍受刻苦的训练,被烙上淘汰者的污名,或是被送去从军,听人使唤。
雪正的胞弟以前是山内众,雪哉无数次听他边喝酒边说起劲草院的生活有多么辛苦。
这些既真实又带着可怕的现实感,拍打着雪哉的肩膀,一旦回头,就是万丈深渊。
「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行。一旦把我送去那里,我真的会死,我没在开玩笑。」
雪哉的长兄和么弟听到他被逼急的声音,都悄悄把头转到一旁。长束似乎也听到了,露出淡淡的苦笑,但雪哉的兄弟和长束都无意为雪哉说话。
「既然知道,就好好忍耐一年。八咫乌只要带着誓死决心,什么事都可以做到。」
垂冰乡的废物次子进入宫廷这件事,就这样成了定局。
周围的人开始讨论具体的日程和准备工作,雪哉欲哭无泪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可恶……没想到这次玩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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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拜年至今已经两个月,雪哉跟着父亲来到了中央。
从垂冰前往中央时,除了以鸟形飞行,还可以骑「马」前往。
八咫乌觉得变成鸟形是一件羞耻的事,宫乌一辈子都以人的外形生活,除了生活困顿,必须以乌鸦的样貌为他人工作的八咫乌以外,大部分都希望以人形生活。只有最低层的八咫乌会变成鸟形,被称为「马」,让其他八咫乌骑在身上,并且约定不轻易变回人形。
雪正也无意变成鸟形飞去中央,从一开始就打算使用马。雪哉坐在乡长家雇用的马上,飞翔在天空前往中央。
雪哉和担任乡长的父亲,以及日后将会继承乡长一职的长兄不同,原本一辈子都不打算前往中央,所以在看到中央的山脉时,就已经想回家了。
父亲雪正完全不了解儿子内心的想法,大摇大摆地骑着马进入了关卡。
北领的人进入中央时,必须将通行证交至关卡。当他们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用牢固的栅栏围起的宽敞空间降落时,一名男仆人立刻跑过来,抓住了马辔。
雪哉拿下了遮住脸部的挡风布后,跟着父亲从马鞍上跳了下来。
「你有带通行证吧?」
「如果没有掉的话,应该还在身上。」
「那就好。」
雪正点了点头,将缰绳交给了男仆人,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背起行李,迈开了步伐。雪哉和父亲一起走进和垂冰的乡长官邸很像的建筑物内,办理了签到和确认通行证的简单手续。
当他们再度回到马旁时,马的脖子上已经绑上镶着白边的黑色悬带,背面用白线绣满了证明乡长身份的文字。如果没有这条黑色悬带,就会被认为擅自闯入中央,即使被射下来,也完全无话可说,只能自认倒楣。
「请问你们要继续飞吗?」看管马的男仆人发现他们走了过来,恭敬地问。
「不,我打算顺便带儿子参观一下城下。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我送去那里吗?」
「请问要送去哪一个马厩?」
「北家的朝宅,是否可以请你同时通报,我们将在日落之前参谒?」
「遵命!」
四家的居所除了建造在四领庄园内的主邸以外,还有在中央期间居住的〈朝宅〉,平时四家的家主都住在朝宅。
从明天开始,雪哉在中央期间,都会暂时住在北家的朝宅。
「唉唉唉唉,真让人忧郁……」雪哉叹着气。
「别说这种话,小心遭到天谴。这是很光荣的事,要表现出喜极而泣的态度。」
雪正听闻挑起了单侧眉毛说道。
「我是真的想哭,父亲大人,你不要言不由衷。」
「虽然你这么说,听说被取消入宫的和麿一家人简直如丧考妣。」
「我根本没说要取代他进宫。」
「唉,你真是烦死了,不要再嘀嘀咕咕抱怨了!更何况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可见父亲也认为被迫接手这个烫手山芋,这也情有可原。因为代表四家的中央贵族,和乡长等地方贵族之间有又深又大的鸿沟。
虽然同样是宫乌,但也有不同的种类。以四家为中心的宫乌是中央贵族,地位尊贵,相较之下,乡长等被称为〈地家〉的地方贵族,经常被看不起。
四家在之前统治地方时,经常和周边的居民发生摩擦。四家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就向地家的始祖,也就是在地方上有实力人士求助。在中央贵族的眼中,地家就像是暴发户般的半路贵族,即使官位再大,也仍然无法摆脱「地家终究只是乡下人」的偏见。
地家的人在中央受到了这样的对待,心里都很清楚,所以也很少人有想在朝廷出人头地的野心,几乎不曾有过像雪哉这种地家次子进入朝廷任职的事,而且他们压根儿不想做。
在身份地位高贵的中央贵族眼中,成为皇太子殿下的近侍是令人羡慕的事,但地家的人只觉得困扰。
雪正把马交给听差后,便带着雪哉走了出去。
「总之,你要在这里生活一年,既然已经来到中央了,不如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吗?」
雪哉露出了狐疑的表情,雪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总之,百闻不如一见,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雪正说完,走出了关卡。
听说北家的朝宅位在中央高山的南侧,从这里北关卡出发,必须绕半个中央城下才能到。雪哉很纳闷,雪正为什么不直接飞过去,但一走出关卡之后,就立刻瞭解了原因。
「这就是湖吗?」
「对,我们要从这里搭船过去。」
雪哉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湖,虽然他之前就听说这座湖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没想到比他想像中更加壮观。
湖面在春天的阳光下泛着银色涟漪,熠熠发光。对岸有好几栋水上建筑物,小船载着货物在湖上来来往往。
「无法靠飞行搬运的大行李,就使用水路运输。也有很多人特地来到码头进货,除了中央门附近,整个中央就像是一个市集。」
从地方来到中央的人觉得以鸟形飞过这片湖区太可惜,中央的八咫乌都不太愿意变成鸟形,所以很多人都会搭船。
雪哉和雪正坐上一艘被驯服后去除毒素的蛟龙拖曳的船,享受着船在湖面上滑行的感觉,看着岸边街道热闹的景象,船在转眼之间就来到了中央高山的南侧。
从码头到宫廷的中央门之间有一条宽敞的大道,雪哉从来没有看过修整得这么宽阔的道路,忍不住感到惊诧。
「如果这样就吓到,你以后会惊讶不完。」雪正看到雪哉的反应,笑着对他说。
他们沿着道路走了一小段路,马路两旁开始出现了做生意的小店和摊位,大部分都是卖食物,到处飘来香喷喷的气味,让人口水直流。也有一些摊位贩卖简单的工艺品和玻璃做的发簪等装饰品,很多穿着漂亮衣服的年轻女人在摊位前叽叽喳喳。
越靠近中央,八咫乌就越活跃,店家的数量和种类也更丰富。女人拿着一根长棒丈量布匹贩卖、小孩子能言善道地推销着甜酒和煮熟的豆子、生意人吆喝着贩卖鱼和蔬菜、街头艺人缓步走在街上敲锣打鼓。也有人在卖龙蛋碎片,或是彩色蜥蜴干、红色麻雀羽毛饰品这些难辨真伪的东西。
不愧是中央的市集,繁华的规模和垂冰乡的市集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他们继续走在大路上,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悬崖。更正确地说,他们来到了一座通往断崖的大桥。
「哇,这是什么?太壮观了。」
雪哉忍不住惊叫了起来,冲到桥的栏杆旁,探出身体。
连结大马路和断崖的桥下是又大又深的山谷,山壁就像是山谷裂缝其中一侧的形状。因为过于高耸,根本看不清楚谷底的状况。断崖上有好几个地方喷出了水,像瀑布般落向悬崖下方。
那是一座涂了红漆,看起来很壮观的桥,桥的这一端是热闹的市集,靠山的另一端有一道巨大的门,门前站了几名士兵。
雪哉纳闷地看着站在门前的士兵,父亲向他说明。
「那就是中央门。只要过了这座桥,那一头就是宫中了。」
「那里就是宫中吗?但我看到门内也有商店。」
「那不是像市集这里的商店,而是专门做宫乌生意的商人开的店。店里的商品都很高级,所以也只有高阶客人会光顾。」
雪哉走进中央门时很紧张,但门卫确认证件无误,就让他们进入了。
走进门内,周围的气氛的确完全不同了。原本的大马路变成了绕着山外围呈螺旋状的石板坡道,背对着山壁而建的商店比刚才看到的店家更漂亮,贩卖的商品似乎都是上等品,客人的衣着打扮看起来也像有钱人。而且走过那道门后,就听不到商人的吆喝和街头艺人的音乐声了。
雪哉默默跟着父亲在坡道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发现坡道突然变陡,渐渐变成了整修得很完善的石阶,路旁的建筑也从原本的商店变成贵族的房子。
当他们走得气喘吁吁时,终于来到石阶的最上方,前方是使用四根涂了黑漆圆柱的豪华四足门,周围是白色墙壁,充满了庄严的气氛。
即使不用父亲说明,雪哉也猜到那是北家的朝宅。
「请开门!垂冰乡乡长雪正和儿子前来参谒,可以麻烦传达吗?」
雪正对着紧闭的大门喊叫。
门旁的小窗户被推开,里面的人确认是雪正和雪哉后,旋即打开了正面大门。
「垂冰乡乡长大人,欢迎光临。」
「嗯,辛苦你来迎接。」
门卫打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比雪哉想像中更雅致的前庭。修剪得宜的黑松林立,地上的碎石白得刺眼,一踏进大门,脚下的石板就变成了磨得透亮的黑色花岗石。
北家位在北领的邸第很大,虽然很壮观,但难免有粗俗的感觉,朝宅却品味高雅。
雪哉一边打量着挂在屋檐下有金属雕刻的灯笼,一边跟着父亲来到朝宅的深处。在那里迎接他们的是北家家主的孙子喜荣,日后将继承北家家主的地位。
今年二十三岁的喜荣是一个快活的年轻人,他的外貌一眼就可以看出和北家家主有血缘关系。即使在朝宅内,他也一身方便活动的狩猎装扮,显然很活跃。
他一看到雪正,健康肤色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主动走过来。
「雪正乡长,欢迎你来这里。但是很抱歉,家主和我父亲目前正为白珠公主登殿的事在朝廷商议。」
「喔、喔!」雪正听了喜荣的话,忍不住叫了起来,「白珠公主终于要登殿了吗?」
「是啊!终于要登殿了。」
所谓〈登殿〉,就是为日嗣之子的皇太子选妃所设立的制度。
四家分别派出一名公主进入皇宫,四名公主中被皇太子选中的才能正式入宫。候选的公主聚集在名为〈樱花宫〉的宫殿中,就称为〈登殿〉。
白珠公主被称为「北领珍珠」,是北领最漂亮的公主,北领所有人都知道,她将进入宫中候选皇太子妃。
「因为这个缘故,目前的朝廷不怎么平……所以父亲要我转告,他为无法亲自迎接你深感抱歉。」
「不,无须道歉,愧不敢当。」
雪正和喜荣虽是姻亲关系,但雪正是喜荣的姑丈。以年龄来说,喜荣也是雪正在北家中最能够轻松交谈的对象。
他们稍微聊了一下朝廷目前的状况后,雪正就把雪哉交给了喜荣。雪哉在雪正的催促下,乖乖向喜荣鞠了一躬。
「我是垂冰的雪哉,接下来的一年,请多指教。」
「你好,彼此彼此,也请你多指教。」喜荣也露出严肃的表情,认真地向他打招呼。
雪正把雪哉交给北家朝宅,也向喜荣打完了招呼,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在喜荣带着雪哉参观朝宅时,他虽陪在一旁,但在马厩中看到自己的马,便决定立刻打道回府。
「雪哉,你要好好努力。」
「是,父亲大人也请多保重。」
来这里的路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所以父子之间的离别也很干脆。
之后喜荣带雪哉来到他的房间,漂亮的房间丝毫不比喜荣的房间逊色。官服等宫廷生活必需的物品都已经送到他的房间,都是事先从垂冰乡送来的。
雪哉在确认物品时,发现在淡青色的官服之间夹了一张折起的纸。
「哇,是母亲大人。」
他打开浅绿色晕染图案的信纸,闻到了淡淡的白檀香气。信上用可以感受到她良好家世的漂亮字体,写了关心雪哉的内容。
——请务必要保重身体,如果有什么状况,立刻和家里联络。
「『母亲祈祷你能够顺利完成使命,健康回家。』」
雪哉喃喃地念出最后一句,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他打开淡青色的官服打量着。那是将礼装简化后的短袍,为了方便活动,两侧都没有缝死,垂着可以将袖口束起的细带。针脚很细,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精心缝制完成。
这件官服是母亲亲手缝制的。
「母亲大人,谢谢您。」
雪哉将官服和信捧在手上,向身在远方的养母轻轻行了一礼。
A004-001
翌日,雪哉进入了朝廷。
北家的朝宅竟然准备了车子前往朝廷,飞车的上方和前方各系了一匹很大的马。雪哉虽然有骑马的经验,但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坐在车上飞行。
虽然他跟着也要去朝廷的喜荣身后上了飞车,但感到坐立难安。当车体发出巨大的声响飞起时,他忍不住惊叫起来,不免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喜荣虽然很习惯坐飞行马车,但似乎很在意车内的沉默气氛,而且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雪哉。
「你第一次坐飞车吗?」喜荣语带迟疑地问。
「是的。」雪哉抓了抓头,「因为我是地家的次子,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乘坐这种车子。」
「这、这样啊!」喜荣的态度不像是北家的少爷。
「喜荣大人,你不需要这么在意我,我不会吃了你。」
「话虽如此,雪哉……大人。」喜荣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干么那么客气,叫我雪哉就好。」
「不,那怎么行?」喜荣一脸为难地皱着眉头。
「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当然不可能有办法取代和麿,但我会努力不丢北领的脸。请你叫我雪哉就好。」
雪哉轻轻鞠了一躬说道。
看到雪哉表现出的低姿态,让喜荣把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和麿那件事,无论怎么想,都是他的错。我刚才来不及问你,你在新年时受的伤已经没事了吗?」
「是的。你也看到了,完全没问题了。」
「是吗?那就太好了。」
雪哉轻松的态度,终于让喜荣也放松下来。
「雪哉,你在朝廷期间,可以把我当成兄长。听说担任皇太子殿下的近侍很辛苦,如果遇到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真是太好了!那我也放心多了。谢谢你!」
他们在聊天时,飞车已经抵达了朝廷入口,名为〈大门〉,是通往山中的正门。
贵族的朝宅都建造在山壁上,政治中心的宫廷和金乌一家所住的宫殿都在山中,因此宫廷所在的整座山都被视为宫中。贵族都在断崖上或是在突出如平台的岩石上建造宅邸,大门是为这些贵族进入山中时所设的门。
雪哉听说过这道大门,但发现大门的规模远远超乎想像。外形和昨天看到的中央门几乎相同,只是大小规模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大门深入岩壁而建,一旦降落在门内,就无法看到全貌。柱子很粗,五、六个大人拉着手才能够抱住,门上面的金属扣环比雪哉的脸还要大。涂上红漆的柱子色彩很鲜艳,但必定已有相当的历史。
准备进入宫中的各家贵族搭乘的飞车,陆续降落在门前悬空而建的舞台上。
「雪哉,你在干什么,快过来啊!」喜荣立刻叫住他。
雪哉东张西望慌忙地寻找喜荣的身影,发现他正熟门熟路地准备走进大门,雪哉立刻追了上去。在一片红色和深红色的官服中,雪哉身上的淡青色官服格外引人注目。
官位低的官人规定只能穿蓝色的官服,官位越高蓝染的官服颜色就越深。雪哉穿的淡青色虽然是蓝色,却是很淡的蓝,显示他的官位最低。只有官位比穿蓝色官服的官人更高的人,才能穿红色、深红色和绿色等官服。
放眼望去,这道主要都是高阶官人出入的大门,仅雪哉一人穿着淡青色官服,如果换成其他人,恐怕会感到畏缩。雪哉发挥了天生的神经大条,瞥了一眼皱起眉头的门卫,若无其事地通过了大门。
然而,一走进山中,雪哉也诧异得说不出话。
因为他之前听说宫廷是凿岩而建,所以想像宫中是如同洞穴般的空间,但亲眼看到宫廷的豪华壮阔,简直让人忘记这里是在山中。
门内是一个灰泥和涂漆柱子撑起的宽敞大厅,只有一进大门的地方是挑高的空间。阳光从采光窗直线照了进来,洒在刻了图案的石头地面上。天花板很高,必须仰头才能看见,格子状的梁和梁之间是别具匠心的雕刻。
「雪哉,这里就是『朝廷』。」喜荣用脚尖敲着石头地面向他说明。「举行重要仪式时,所有官人都要在朝廷集合。你可以看到对面最顶端的地方吗?」
除了一整面都是门扇的大门以外,其他三方都设置了好几层栏杆,各层栏杆后方的每一个房间应该就是各个部门。
雪哉顺着喜荣指的方向,看着前方最上面的楼层,发现和文官出入的其他地方不同,那里门户紧闭,而且那楼层的装饰特别豪华,不难猜想是个特别的地方。
「那里就是〈大极殿〉,里面有金乌的龙椅。在举行仪式时,那道门会打开,可以直接聆听陛下的声音。」
雪哉不由得感到惊叹,原来这就是宫廷。
这时,身穿蓝色官服的官人从大门对面的栏杆下方走了出来,他们是喜荣在朝廷内的下属,喜荣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他们后,轻轻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回部门。
「因为今天要带你去〈招阳宫〉,那是皇太子殿下的宫殿。」
「啊,给你添麻烦了。」
「不必介意。」
喜荣爽朗地笑着说,一边亲自向他介绍了朝廷的环境,一边领着他去见皇太子。
喜荣走过大门右侧的栏杆,踏上好几层阶梯。由于已经是官人开始工作的时间,所到之处,都能看到官人处理正事的身影。
「没想到喜荣大人会来我们这里,真难得啊!」
有些官人看到喜荣,主动走过来招呼道。
「好久不见。」喜荣轻松地回应。
雪哉在一旁始终默不作声,原本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但渐渐感到有点不太对劲。因为每当喜荣告诉对方:「我要带新的近侍去皇太子殿下那里。」所有官人,就连没有和他们聊天只是刚好经过的,都露出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雪哉。
「是吗?原来是新的近侍。」
与喜荣聊天的官人露出同情,或是忍着笑意在说话时,后方就会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真可怜……」
「不知道这次能撑多久……」
这是什么意思?雪哉回头看着喜荣,想要瞭解是怎么回事,但看到喜荣爽朗的笑容,又将疑问吞了回去。
「别担心,他是在北领武家长大的孩子,从小经过磨练,和之前那些人不一样。即使担任那位皇太子的近侍,也绝对可以完成使命。」
「喔,原来是这样啊!真令人期待啊!」
雪哉发现对方显然在说客套话,觉得很不对劲,不禁拉了拉喜荣的袖子。
「你们刚才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雪哉至今仍然不知道担任皇太子的近侍,是个什么样的工作?
在雪哉来到朝廷的一个月前,皇太子殿下从宫外回到了山内。雪哉进宫这件事是临时决定的,无法立刻做好各种准备,所以在一个月后才紧急进宫准备担任皇太子的近侍。
他以为皇太子应该有很多近侍,而且自己是新人,应该不需要做什么事。因为听说在宫乌眼的中,认为能够在皇太子身边做事也是很光荣的,所以他猜想就连为皇太子穿衣服这件事,都会竞争激烈。
然而,从刚才喜荣和其他官人谈话的样子,显然不是听到「皇太子有许多近侍,又有新人加入」的人会出现的反应。雪哉很想问目前的朝廷到底是怎么回事,想瞭解详细的内情,但喜荣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
「你不必担心,大家都小看在武家长大的人。之前都是一些在中央温室里长大的宫乌,所以那些官人认为你也和他们一样。让他们见识一下,北领人的志气吧!」
「喜荣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雪哉听了喜荣的话,摇了摇头说。
「怎么了?你现在才开始紧张吗?不必担心啦!」喜荣带着笑容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紧张。「我也同意当家的看法,你比和麿更适合这个工作。你来这里之前,应该也下定决心,在完成使命之前不会回家,不是吗?」
「是的,那当然。」
否则父亲就要把我送去劲草院!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武家人,死也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不,其实雪哉本身完全不在意,只是一旦被如此扬言的父亲知道,这次恐怕真的会杀了自己。
「既然这样,就不必担心,我也对你充满期待。」
雪哉面对喜荣灿烂的笑容,无法再多说什么,只能闭了嘴。
走在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阶梯上,渐渐感到疲累,就在雪哉开始怀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到底是不是宫中时,他们来到山的外侧。
招阳宫似乎位在朝廷山突起的部分。
朝廷和招阳宫之间有一座坚固的石桥,桥的另一端就是招阳宫的门。离开朝廷,踏上石桥上时,雪哉轻轻靠在桥的栏杆向下张望,发现已经来到比大门高很多的地方。
岩壁上的门扉旁不见门卫的身影,只有一个很大的铜锣。
「这是什么?」雪哉纳闷地看着喜荣的脸问道。
「这是这样用的。」喜荣说着,缓缓拿起了木槌。
「如果有人通报,就不需要使用这种可笑的东西……」
喜荣无奈地说完,用力敲打着铜锣。
当。铜锣响起了笨拙的声音。
片刻之后,门扉旁的小门打开,一个身穿羽衣的男人走了出来。
「喜荣大人,劳驾您特地来此,不胜惶恐。」
「澄尾大人,您责任重大,真是辛苦了。」
「不敢当,他就是新来的近侍吗?」
中央的贵族说话时都慢条斯理,但这个名叫澄尾的男人,口齿清晰,干脆俐落。雪哉立刻猜到他并非宫乌。
「幸会,我是来自垂冰的雪哉。」雪哉虚心地鞠躬打招呼。
「我是山内众之一,皇太子殿下近卫队的澄尾,请多指教。」澄尾敏捷地向他回礼。
澄尾说话时的眼神很锐利,既然是山内众,想必是武功高强的武人。不过,他的个子并不高,再加上一身晒得黝黑的皮肤,是一个十分有朝气的年轻人。
「别看他这样,他的武艺高强,目前招阳宫的护卫,由他一个人负责。」
喜荣指着澄尾说道。
「一个人!」
既然招阳宫有「宫」这个字,显然和普通的宅第不同。雪哉不由得想像这道门扉内有多少房间。
「并不会很辛苦,因为皇太子之前一直在宫外,直到最近才返回,所以除了目前使用的房间以外,其他的全都上了锁。」
澄尾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说道。
因此,与其说是负责护卫招阳宫,更像是皇太子本人专属的护卫。
「雪哉就交给我吧!接下来就由我负责。」
「好,那就麻烦您了。」
喜荣恭敬地向澄尾行礼后,说了一句:「雪哉,那你就好好努力。」便独自走回朝廷的方向。澄尾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回头看着雪哉。
「接下来,我就带你去皇太子的房间。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这里除了目前正在使用的之外,全都上了锁,现下为你准备了皇太子殿下寝室隔壁的一个房间,所以请你务必小心,不要误闯了其他。」
雪哉听到他用公事化的口吻说明这些情况,猜想他应该也对其他近侍说了相同的话。雪哉对其他上锁的房间并没有兴趣,所以顺从地点点头。
他在澄尾的带领下,终于进入了招阳宫。啪答一声,随着门扉关上的声音,隔绝了所有的阳光,石材建造的宫殿内光线昏暗,空气很阴凉。
雪哉跟在澄尾的身后,走过好几扇紧闭的门。澄尾经过这些造形漂亮的门时,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来到这里后,雪哉终于发现招阳宫内有点不太对劲,因为他没有看到任何八咫乌。除了在前面带路的澄尾以外,完全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无法感受到人的动静。虽然有那么多门扉都紧闭这件事很异常,但不见人影这件事更让人害怕。
「请问,总共有多少八咫乌在招阳宫内侍奉皇太子?」雪哉终于忍不住问道。
澄尾回头看了他一眼,再度转头看向前方时回答:「两个人。」
「啊?」
「我说只有两个人。」
「澄尾大人的意思是,」雪哉发现自己慌忙挤出的声音,很没出息地破了音。「除了你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吗?」
「没有另外一个人……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雪哉感到自己背脊冒着冷汗。
「请、请等一下,其他近侍呢?至少我听说一个月前,有将近十位中央贵族的少爷在这里。」
「那些人不是自行辞职,就是被皇太子殿下开除了。」
澄尾头也不回地应答声中,带着一丝疲惫。
「殿下只愿意让一名近侍靠近,昨天之前……还勉强有三名候补……其中一人被老家叫了回去,另一个人头痛的宿疾恶化,最后一个人也因为原因不明的心悸、呼吸困难和胸闷,所以都无法来此工作。」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即使发出惊叫声,无论说什么都为时太晚了。
他们边走边聊,已经来到了面向外侧的渡廊。雪哉走在木地板上,脑筋一片混乱,不一会儿,就和澄尾在一栋独栋建筑前停下来。
「殿下,我带来了新的近侍。」
「进来。」
听到回答声后,澄尾打开了门。门一开,雪哉便看到皇太子殿下坐在书桌前的背影。
皇太子前方的窗户敞开着,他深色的背影出现在窗外照进来的柔和光线中。眼前的背影在单衣外披了一件淡紫色薄衫,一头随意绑在后脖颈的黑发,勾勒出漂亮的线条。
「终于来了。」略微高亢的响亮声音有一种毅然的感觉。
皇太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后,猛然抬起了头。他刚才似乎在写什么东西,放下手上的笔,轻轻转头看了过来。
皇太子是一名英俊的年轻人,聪明伶俐的俊美容貌,似乎散发出一股灵妙的香气。
雪哉之前听说皇太子年约十六、七岁,但他个子很高,身材削瘦。他的兄长长束无论体格和五官都很有男人味,皇太子看起来很纤瘦,白皙的脸庞甚至散发出女人的阴柔,不过双眼的炯炯有神非比寻常。
雪哉在皇太子充满威慑力的视线注视下,悄悄地吞着口水。
「……我是来自垂冰的雪哉,拜见皇太子殿下。」
雪哉淡淡地鞠了一躬,掩饰自己内心被震慑。
「来自垂冰的雪哉吗?好,那就请多指教了。」皇太子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在轻笑,但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那就先说正事吧!我可以吩咐你今天要做的事吗?」
雪哉听到皇太子说话这么客气,不禁有点意外。
「好啊!没什么可不可以,这是我的工作。」
一旁的澄尾听到雪哉称不上恭敬的回答,感到讶异。
不过,皇太子只是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这样啊!」并没有生气。
「那你跟我来。」
皇太子把原本披在肩上的薄衣穿好后站了起来,走去渡廊。
雪哉慌忙跟了上去,发现皇太子来到了庭院。
不可思议的是,庭院里的树木都修剪得很丑陋,种在花盆里的草花也七零八落,景观缺乏一致性。正当他觉得这里不像是皇族的庭院时,皇太子开口了——
「你要做的第一个工作,就是这个。」
「这个是什么?」
「浇水。」
皇太子指着种在大小不一、各种花盆内的草花,光是眼前数量就十分惊人。
「全部都要浇吗?」
「没错,而且要浇固定的水。」
「我可以请教要去哪里装水吗?」
「我很欣赏你的直截了当,看到那里的瀑布吗?」
皇太子将原本指着花盆的指尖,移向相反的方向。
雪哉将头转向那个方向,发现在两侧都是峭壁的山壁上,隐约可见有一处冒着白色的水烟。
「……勉强可以看到。」
「希望你每天都用那个瀑布的水来浇花。」
雪哉感到不妙,即使不是宫乌的少爷,面对这种差事恐怕也会畏缩。
「为何要特地去那么远的地方取水呢?不能用那里的井水吗?」雪哉皱着眉头问道。
「有些可以。这里的每一种草花都各有两盆,但花盆的颜色不一样。蓝色釉烧的花盆都要用瀑布水浇,白色釉烧花盆都用井水浇,千万不要搞错了。」
雪哉听了皇太子的叮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瞭解了。」
「还有,不可以喝这里的井水。口渴的时候,要喝水缸里的水。水缸里的水喝完后,就再去从瀑布那里汲水。」
「是。」
这样恐怕要花费不少时间,事不宜迟,那就赶快开始吧!雪哉卷起袖子。
「你在干么?」皇太子偏着头问。
「啊?不,我想开始工作。」
「我还没有说完,你就要开始工作啊?」
「对不起,还有其他工作吗?」雪哉不由得按着太阳穴问道。
「我等一下要和澄尾一起外出,在我回来之前,你要把房间收拾干净。很多书都丢在桌上,记得要分类之后再放回书架。」
「我瞭解了。」
「除此以外,有一些寄给我的信。中午的时候,你下去民政寮把信函取回来。」
「民政寮?」
那是在哪里?雪哉很想大叫:我根本不知道民政寮在哪里!
不过,他克制住这个冲动,努力回想着在老家时读的有关宫廷资料的内容。他记得民政寮是兵部省的一个部门,喜荣就在兵部省工作,等一下可以先去找喜荣打听所在的位置。但想到要在这里和朝廷之间往返,恐怕没有太充足的时间。
「我瞭解了!那我先来整理房间。」
雪哉挽起袖子,摩拳擦掌。虽然听了皇太子的吩咐有点傻眼,但他打算完成所有的工作,地家人的顽强可不容小觑。
没想到皇太子再度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雪哉看到站在一旁的澄尾也露出同情的表情,忍不住愣在原地。
「咦?该不会还有其他工作?」
「当然啊!」
房间内有些书籍是从图书寮借来的,要去归还。已经写了单子给图书寮的官吏,根据单子,借新书回来。送东西给式部省的某某人。那个时候,民政寮应该又收到新的信函,记得去取回来,然后再按照内文紧急性的高低,排放在书桌上。打扫招阳宫的马厩,换水。
「喔,对了,还有纸都用完了,可以请你补充吗?」
发号施令的人完全不觉得下达这么多指示有什么问题,更显恶劣。
「请问您大概几点回来?」
「午时一刻会先回来一趟,但很快又会出去,你的工作只要在日暮之前完成就好。」
这么大的工作量,怎么可能日暮之前完成?虽然从今天开始就会住在招阳宫内,但这样一整天都没时间休息了。即使工作到晚上,恐怕也无法完成所有的工作。
「所有这些事,都由我一个人做吗?」
「你看到这里有其他人吗?」皇太子看了一眼雪哉抽搐的脸,露出冷漠的眼神反问。
雪哉听到他不屑的语气,不禁火冒三丈。
「殿下,请等一下。这样雪哉未免太可怜了,还是慢慢教他……」
刚才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澄尾看到雪哉皱起了眉头,慌忙插嘴想帮说,但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太子用鼻子发出的冷笑打断。
「你在说什么傻话!如果无法完成这些事,怎么可能当我的近侍?」皇太子语气严厉地质问雪哉,「你有办法完成吗?如果无法完成,现在就离开这里。」
「……没有人说无法完成。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完成,但我会全力以赴。」
雪哉心里很不是滋味,却还是很有志气地回答。
「我对你的全力以赴不感兴趣。关键在于结果如何,这里不需要只会努力的废物。」
皇太子一字一句说得毫不留情。
虽然在垂冰时,整天被人说是废物,雪哉已经习以为常,但不知道为什么,皇太子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恼火。
面对皇太子冷漠的视线,雪哉脑海中完全没有浮现「一旦回去,父亲会大发雷霆」,或是「我会被送去劲草院」之类的想法,只单纯对皇太子那张挑衅的脸发自内心感到火大,一心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争一口气,让他刮目相看。
「您要不要亲眼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废物?」雪哉怒极反笑地问。
「好啊!如果你发现还有其他事,可以凭自己的判断处理。至于你的午餐,只要去膳房应该就有吃的。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其他事就由你自行解决,我要出门了。」
皇太子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澄尾一脸担心地回头看了雪哉一眼,雪哉坚定地向他摇了摇头。
虽然眼前不了解和不懂的事堆积如山,也有很多疑问,但如果要仔细问,真的会没完没了,而且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
雪哉拍了拍脸颊,露出诡异的笑容点了点头。
「路上请小心!」
事到如今,只能拼了。
先来整理房间。
他确认了放在书桌上写给图书寮的信和要送的东西,先放在一旁,以免在打扫时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然后动手整理杂乱堆放的书。
要归还给图书寮的书装订很精美,很容易分辨。他把那些书和信放在一起,迅速瞭解了书架的分类状况,然后把桌上的书堆分别放回书架上。
接着,他又来到门旁的马厩。
保持人形时,身上不穿任何衣服,让羽衣出现的行为称为〈编羽衣〉。
雪哉怕把官服弄脏,所以脱了下来,立刻编了羽衣上身。也许马厩经常有人打扫,所以并没有很脏。他按照皇太子的指示换了水,稍微打扫后回到了庭院,不停地汲取井水,用勺子为白色釉烧的花盆浇水。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皇太子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雪哉下定决心变身,只要变成鸟形飞行,再远的地方也不需要花太多时间。他在转眼之间就幻化成乌鸦,用三只脚用力抓着提桶,从庭院直线飞往瀑布。正在巡逻的山内众立刻靠近,但发现雪哉系着显示是皇太子手下的悬带后,迟疑了一下,很快就离开了。
雪哉来到瀑布下,看向招阳宫的方向,发现皇太子住独栋建筑,使用了大量的木材支撑,悬在悬崖上。原来是悬空式建筑结构。从北家的朝宅飞往大门时,他看到建在崖壁上的房子都用渡廊连在一起,没想到皇太子住的房子也是相同的结构。
雪哉汲完水后又一路飞了回去,为盆栽浇水,来来回回好几趟,在四度往返后,才终于浇完水。这时,皇太子和澄尾回来了,但雪哉已经疲惫不堪,整个人都快累瘫了。
「辛苦了,我的信呢?」
皇太子看到雪哉满头大汗,仍然面不改色。
「我还没有去拿……」听到他若无其事地发问,雪哉内心很不高兴。
「你说什么?」皇太子立刻挑眉质问道:「记得刚才吩咐你,中午过后就去取信。」
即使皇太子满脸不悦,雪哉也觉得自己已经尽全力工作了。如果自己工作偷懒,或是忘记皇太子的吩咐也就罢了,这次自己并没有错,所以不能道歉。
「恕我直言。」
「不,你不必说了,既然没有做到,再多辩解也无济于事。」皇太子甚至不愿意听雪哉的解释。「我会派澄尾去拿信。你要稍微动一下脑筋,考虑工作的先后顺序再行动。」
皇太子说完,从书架上拿下几本册子,再度准备离开。
雪哉的脑筋一片空白,看到皇太子转身离去,终于回过神。
「请、请留步!诗词的学士刚才送了功课过来。」
雪哉刚才在打扫时,有客人上门,敲响铜锣的是负责皇太子教育的学士,叮咛「请皇太子务必完成」,然后留下了大量功课。
「学士说,明天之前要交,而且要我转达一句话。」
「愿闻其详。」
「『对宫乌之长金乌而言,汉诗词乃不可或缺之教养,请多自爱,勿沉迷玩乐,努力追回数年的落后。』学士看起来很生气。」
「喔。」皇太子瞥了一眼堆满书桌的功课,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这是我该做的事吗?」皇太子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出去。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变成鸟形的雪哉在空中飞行时,发出了哑哑叫声。
他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从一大早到现在就忙得团团转,连饭也没有时间吃。
「王八蛋!」
他从鸟形变回人形后,嚷骂了一声,降落在大门的舞台。当他小跑步想要进入大门时,精神抖擞的门卫跑过来拦住他。
「等一下!你打算这身打扮进去吗?」门卫指的是他的羽衣。
「对,没错。」雪哉挤出灿笑,虽然内心很不屑,但表面上还是很有礼貌地行礼。
「什么没错,你整理好仪容再来。」
「并没有规定穿羽衣者不得进入大门吧?」雪哉来这里之前,曾经看过宫中的规定。
「即使没有明确的规定,这种事是宫廷的常识。」
门卫没想到会遭反驳,露出了心虚的表情,不悦地皱眉说道。
「我无意无视宫廷礼仪,只是根据宫廷的规则,提出当然的要求。」
雪哉一口气告诉门卫,因为自己没时间在朝廷内走来走去,所以才会直接飞到大门,如果无法进入,时间就来不及了。
「不关我的事,我们的使命是守护大门,连这种礼节都不懂的听差,无法轻易放行。」
门卫不想听解释,自顾自地说。
「我不是听差,是皇太子的近侍。」
雪哉晃了晃挂在脖子上的通行证,也就是代替门籍的悬带。
「没想到!」门卫刚才可能没有看到,顿时吓得张大了嘴巴。
「在这里磨蹭时间,会耽误皇太子吩咐的事。既然已经瞭解我的身份,就赶快退下。」
雪哉面带笑容地补充道。
门卫垂头丧气地后退,雪哉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不过这种做法并非雪哉的本意,无论门卫的态度,和狐假虎威的自己都让他感到生气。他非但没有感到痛快,心情反而更加沮丧了。
雪哉几乎一路跑去找喜荣,完成了皇太子指示的各项事项。他一直都穿着羽衣,所以引来很多人侧目。由于他戴着悬带,所以没有人像门卫一样拦住他,但看向他的视线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带着善意。
「现在只能弃车保帅。」
虽然雪哉并不想引人侧目,但眼前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对周围的白眼视而不见,俐落完成工作后回到了大门,再度变成鸟形。
回程时拿了很多东西,而且必须向上飞行,因此飞回招阳宫很吃力。他喘着粗气从中庭直接进入宫殿内,把书籍搬进去。当他打开皇太子书桌上的文书盒时,太阳已西沉。
既然皇太子下令按照紧急性高低的顺序排列,就代表可以看那些信函的内容。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完成。他急忙打开信函确认。当他拆开其中一封信时,闻到了浓烈的香粉味。
「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出声发问也没用,他确认寄件人的名字后,忍不住大吃一惊。
没想到拿回来的书信几乎都是来自妓院或是酒家,也就是从花街寄来的。内容不外乎『欢迎再来』、『哪里的游女妨碍我们生意,希望可以协助搞定』。
那个皇太子平时都在干什么?虽然做这件事体力上比较轻松,但从侵蚀健全的精神角度来说,还有比这更辛苦的工作吗?
最后,他发出怨叹声把书信用力丢在桌上,总算完成了皇太子吩咐的所有工作。
雪哉整理着稍微弄乱的书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他刚整理完毕的书信旁,放着还是一片空白的功课。
以前的近侍应该会乖乖帮皇太子写这些功课。雪哉考虑片刻后,拿出了皇太子的砚台盒,开始磨墨。毕竟是皇太子所用的砚台,一看就是陈年逸品,翠鸟形状的砚水壶也很好用。雪哉没有拿起笔,一直磨着墨。
皇太子终于回来时,太阳早就下山了。
「您回来了。」
「嗯。」
雪哉上前迎接,并没有看到澄尾和马,只有皇太子一个人,而且皇太子出门时穿的那件上衣也不见了。雪哉看到身穿羽衣的皇太子,想起了白天找自己麻烦的门卫。如果皇太子这身打扮去大门,门卫会发现他是皇太子吗?
「情况怎么样?」
雪哉回过神,发现皇太子已经走进起居室,自己点亮了鬼火灯笼。
「我吩咐你的工作完成了几成?」皇太子垂眼看着雪哉新借回来的书问道。
「虽然不知道是否符合您的期待,但我全部都做完了。」
雪哉对皇太子没有正眼看他的态度感到生气,冷冷地回应道。
这时,皇太子才终于抬起头。
「……全部?」
「对,请问有什么问题吗?」雪哉纳闷地反问。
「不,」皇太子摇了摇头,「没事,辛苦你了。」
「是。」雪哉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太子的表情,又开口说:「但是……功课还没有写。」
「嗯,没问题。」
雪哉听了皇太子干脆的回答,忍不住感到讶异,因为皇太子的反应和他原本的想像相差太远了。
「没问题?我已经磨好了墨,您打算自己写功课吗?」
皇太子听了他的话,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不,谢谢你磨好了墨,但我不打算写功课。」
雪哉原本以为皇太子会挖苦他,没想到皇太子的反应这么冷淡,他反而担心起来。
「但是,如果不写功课,殿下您不是会被学士骂吗?」
皇太子听了雪哉的话,也只是微微偏着头而已。
「我无所谓,还是你想代替我写这些功课?」
雪哉看着皇太子指着的功课,皱起了眉头。
「您太会开玩笑了。」
「既然这样,那不就没问题了吗?只要丢掉就好。」
「只要丢掉就好吗?」雪哉无力地重复后闭了嘴。
「对了,雪哉,还有一件事?」
又有什么事?雪哉忍不住这么想,敷衍地应了一声:「是。」
「你来当我的近臣。」皇太子突如其来地命令道。
雪哉这次真的说不出话了。近臣的工作本身和近侍几乎相同,但因为名称的微妙变化,周围人的态度也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近侍〉只是服侍主公的工作而已,但〈近臣〉还包括和主公之间有私人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主公最亲近的人。简单地说,就是未来的亲信。即使日后会有其他近侍加入,那些近侍的地位也会在近臣之下,这等于是实质上的晋级。
其他近侍听到这句话会感到高兴,但雪哉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没有异议吧?」皇太子向他确认。
雪哉很想回答:有百分之百的异议。
「请等一下,虽然不胜荣幸,但我担当不起。」
虽然不懂皇太子是看中自己哪一点决定提拔,但短短一天就决定这件事很不寻常。
「更何况我来自地家,我相信有很多人比我更适合成为殿下的近臣。」
「你来自地家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
皇太子真心感到惊讶地反问,雪哉一时语塞。
「……其他曾经担任过近侍的人,都是中央的贵族,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抗议。」
「我并不在意。」
「应该还有其他身份是中央贵族的优秀近侍,找他们当近臣不是简单多了?」
「前面那几任全都派不上用场。」
「一个人要承担的工作量太大了,若同时由两个人分工,就可以解决了。」
「既然你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何必增加人员呢?」
「那是必要的人手!」雪哉尖声说道,然后一副可怜的样子说:「总之,无论是基于怎样的理由,都不是非我不可,而且我必须在一年之后回去垂冰。万分感谢殿下的赏识,但恕我拒绝。」
雪哉不顾一切地跳到低了一层台阶,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石板地面。
沉默了几秒——
「如果有非你不可的理由,你就能接受了吗?」皇太子先开了口。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的,我可以接受,只要是相当的理由。」
「这样啊!」皇太子轻松地点点头,「好,你要记得这句话。」
雪哉发现皇太子的声音中带着微妙的笑声,正感到纳闷时,他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啊!」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吃午餐。
「你没有去膳房吗?」
「因为没时间去。」
皇太子看着雪哉难过地摸着肚子,把手缓缓伸进自己的怀里。
「来,接着。」
雪哉看到皇太子丢东西过来,瞪大了眼睛,慌忙在半空中接住了。
「这是什么?」
「金柑。」
雪哉看了也知道是金柑。皇太子丢过来的是圆形的金柑干,带着一抹黄调的橙色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鲜艳。金柑干上洒了砂糖,可以直接吃。
「你不是肚子饿了吗?先把这个含在嘴里。」
皇太子自己也把从小袋子里拿出的金柑放进嘴里。他吃金柑的样子,再加上穿着简陋的黑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皇太子。
「那就谢谢殿下。」
「今天没事了,你退下吧!」
「……是的,殿下晚安。」雪哉难以释怀地鞠了一躬,走出了皇太子的房间。
出来之后,把不知该如何处理的金柑放进嘴里。
金柑干酸酸甜甜,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带着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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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完全符合我的预料。」
喜荣高兴地笑了起来,雪哉板着脸。
「一点都不好笑,我完全不知道服侍皇太子殿下这么辛苦。」
「这一点很不好意思。」喜荣说完这句话,仍然笑个不停。
这是雪哉成为皇太子近侍已经过了半个月的某天下午。
关于近臣那件事,可能只是皇太子心血来潮,那次之后,他并没有再提起,可能已经忘记了。
半个月来,雪哉几乎完全没有休息,每天都忙着处理和第一天相同的指示,但最近已经渐渐适应,所以也稍微有了一点空闲。
此刻,在等待民政寮整理寄给皇太子的信件时,刚好有一点时间,所以他来拜访久违的喜荣。喜荣原本正在忙,一看到雪哉立刻放下工作,特地为他泡了茶。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着皇太子殿下的奇特行为。
「不瞒你说,皇太子从宫外回来之后,只有屈指可数的人曾经进入招阳宫,也只有一名近侍可以靠近他。」
「我之前完全不知道这种事。」雪哉忍不住抱住了头,用愤恨的眼神抬头望着喜荣。「为什么会这样?」
「听说殿下极度讨厌和别人打交道,就连护卫也只有澄尾一个人,不让其他人靠近。照理说,应该有一大票人照顾他的生活,他也夸口说,只要一名近侍就够了。」
皇太子在外游学期间,招阳宫长期关闭,原本在招阳宫内服务的奴仆,都调去了金乌的皇宫或是朝廷各部门。皇太子回宫之后,原本的人员又回到招阳宫,但皇太子擅自把他们退回了原本的部门。不仅如此,就连特地为皇太子召集的近侍,除了一名按照他吩咐做事的近侍以外,完全不准其他人进入招阳宫。
「那些降级变成近侍候补、被赶出招阳宫的人,都很羡慕被皇太子选中的那个人,但被皇太子选中的近侍,没过多久就辞职了。」
兴高采烈地递补的下一名近侍也没撑多久。大家起初听到这件事时,都以为是那些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少年吃不了苦,所以无法撑下去。但是当第六名近侍冲进负责人事的式部省时,大家渐渐觉得不对劲。
总共有六个人。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六名近侍都拒绝继续在皇太子身边做事。最长不到十天,时间短的甚至在被派去的当天,就向人事部门申请调职。
「皇太子殿下太异常了。」有人在经过喜荣办公的地方时,向走在旁边的官人抱怨。「他会吩咐一些明知道我们无法做到的工作,看到我们深受折磨而乐在其中。而且他把那些棘手的事交给我们,自己却跑出去玩,我再也不想服侍那种人了。」
「那些花根本不是他种的,却骂我让花都枯掉了!我按照他的命令,一次又一次去很远的瀑布汲水回来浇花……我觉得认真做事的自己简直像傻瓜。」
还有人会在走廊上用整个部门都可以听到的声音,大声诉说皇太子的毒辣。
「他要我帮忙写完他的功课,结果出功课的学士也骂我,为什么不让皇太子自己写?皇太子被学士骂了之后坚称『是近侍擅自写了那些功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而且我在写功课时,皇太子竟跑去花街玩。」
照理说,成为皇太子的近侍是升官的捷径,而且起初也的确有好几个人主动争取,没想到几天之后就瘦得不成人形,说自己实在吃不消了,真的很可怕。
由于皇太子之前都在宫外,所以朝廷内几乎没有人详细瞭解他的为人,但在他回宫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就连低阶官人都知道「皇太子殿下是个超级古怪的人」。
但是,喜荣认为这并不是好现象。
「虽然不该这么说,皇太子的确有很多问题,只不过就这样轻易辞职似乎也不妥。」
喜荣认为之前那些辞职而去的近侍都是缺乏毅力。
北家在四家中和武家关系最密切,喜荣是北家的嫡孙,他似乎和雪哉一样,认为中央贵族的少爷都太软弱了。
「雪哉,你在垂冰磨练长大,不可能没有毅力,所以我认为你绝对没问题,也很赞成祖父的意见。事实上,你是第一个能够持续在皇太子身边工作那么久的人,可见我没看走眼。」
喜荣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但雪哉猜想他应该没有听说自己在垂冰的名声。虽然雪哉很庆幸皇太子中意自己,但喜荣应该做梦都没有想到,只要稍有闪失,自己非但无法持续留在皇太子身边工作,还可能会被说成是「北领的耻辱」。
雪哉露出了不置可否的笑容时,民政寮送来了他正在等待的信函,但似乎上面下达了什么命令,喜荣办公的地方也喧闹起来。雪哉来不及道别,便匆匆离开了。
雪哉被皇太子差遣在朝廷内到处办事期间,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宫廷内对皇太子殿下的风评并不理想。
他无论去哪一个部门,都听到有人为皇太子不明事理叹息,甚至有人的言行表现出对皇太子是日嗣皇太子这件事感到不满,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皇太子本身行为奇特,而是皇太子的兄长长束太出色,更助长了这种情况。
十年前的一场政变,长束虽然失去了皇太子的地位,但至今不遗余力地充分发挥良好的人品,持续赢得众人的爱戴。他头脑清晰,个性温厚,在紧要关头能够当机立断,更何况他是个子高大,容貌英俊的美男子,不受欢迎才奇怪。
而且听说长束很像被称为明君的上代金乌。瞭解当时状况的年老高官虽然无法大声说出口,但当今陛下对四家言听计从这一点,感到美中不足,所以都对长束充满期待。
没想到十年前的那场政变导致长束被赶下皇太子的地位,令许多失望不已。长束不仅得到年轻官人的爱戴,更深受高位老臣的极大支持。
皇太子刚从宫外回宫不久,加上行为个性奇特,当然不是长束的对手。目前只有皇太子母妃娘家的西家,明确表态支持皇太子。
即使没有这些情况,以皇太子那种性格,当然很容易树敌。雪哉一路思忖着这些,飞回了招阳宫。
这个季节的日照时间变长,皇太子几乎都是在太阳下山后才回宫,所以雪哉可以在渐渐西沉的太阳下,有充裕的时间处理完工作。
雪哉抓着装了信函的包裹,以鸟形悠然地降落在招阳宫的庭院时,看到皇太子张开双腿,一脸可怕的表情站在那里,忍不住大惊失色。
「殿下!您今天这么就早回来了。」
「你太晚了,我等了很久。」
雪哉慌忙变了身,皇太子一把揪住他的脖子,然后大步走了起来。
「喂,怎么回事?」
雪哉一路被拖着走,忍不住发出了抗议的声音。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半个月来,因为皇太子一直提出各种无理要求,所以雪哉对皇太子也越来越没有顾忌。
「我自己会走路!」雪哉气鼓鼓地说,接着甩开了皇太子的手。皇太子也立刻放开了他。「到底要去哪里?」
皇太子穿越招阳宫,似乎正走向朝廷的方向。据雪哉所知,至今为止,皇太子从来没有亲自去过朝廷。虽然雪哉察觉到可能有事情发生了,但听到直直看向前方的皇太子说的话,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要去紫宸殿。父皇似乎紧急召开了会议。」
「紫宸殿!」雪哉原本小跑着跟在皇太子身后,此刻停下了脚步。
〈紫宸殿〉是金乌陛下的皇宫正殿,也是皇宫和朝廷连结的唯一地方,平素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只有四家直系的高官,以及和金乌有关的宗家八咫乌才能进入。即使获得准许进入,紫宸殿也很少开放。
雪哉看到皇太子毫不犹豫地冲向紫宸殿,才想起他是当今皇太子。
雪哉瞥了一眼皇太子的背影,他在漆黑的羽衣外,披了一件浅色的单衣。这身打扮看起来像花花公子,却也是他平时的样子。虽然外表看起来完全不像皇太子,但他的气质的确与众不同。
虽然他经常毫不客气地命令雪哉做这做那,却从来不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即使他经常做出一些挑衅雪哉的言行,当雪哉表现出反抗的态度,他也不会骂人,相反地,他似乎对雪哉那种被视为不敬的发言感到很有趣。
也因为这个原因,雪哉开始在这里工作至今才没多久,内心为宗家皇太子服务的真实感和感激已经完全消失。虽然因为皇太子本人并不在意,造成雪哉说话也越来越没有规矩,但在公众面前还是不能失去分寸。
雪哉跟在皇太子身后的同时,提醒自己必须小心。
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渡过了桥,来到了朝廷深处——那是雪哉从来不曾踏入的地方,周围的气氛也渐渐变得不一样。衣着华丽的近卫兵人数越来越多,宫中的装饰原本就很富丽,这里的装饰更加雅致,更加高级。
没多久,他们就抵达了紫宸殿。
紫宸殿和走廊之间有一道雕刻了柑橘和樱花的门扉,门前有一整排正装的士兵,似乎在保护后方的紫宸殿,正前方的门紧闭。
「似乎无法进去里面。」
皇太子听了雪哉的话,微微眯起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个粗犷而又响亮的声音响彻周围。
「啊呀啊呀,皇太子殿下,您似乎来晚了一步。」
雪哉一看到那个男人,立刻觉得他「简直就像把傲慢穿在身上」。
那个人的年纪应该介于青年和壮年之间。他面目凶恶,而且毫不掩饰脸上的傲慢笑容,从张开的嘴巴中露出了像动物獠牙般的虎牙,在鬼火灯笼的灯光下发出黄色的光。两道浓眉下始终发出燃烧般光芒的眼珠子也很大,颜色很黑。
他把一头蓬发随意绑了起来,穿了一件深红底色上用金丝绣了大车图案的上衣。虽然长束也很高大,但身形很匀称。这个人的肩膀很宽,长手长脚,而且饱满的肌肉简直就像树干,即使隔着厚实的锦衣,也可以感受到他饱满的肉体充满了自信。
虽然他可怕的容貌令人生畏,却有一种让人不敢移开视线的震慑力。
「你是南橘的路近吧?」
被称为「路近」的男人听了皇太子的话,露出淡淡的笑容。
「没错,皇太子殿下认识我,真是太荣幸了。但我已经离家了,所以现在不再是南橘的路近,只是纯粹的路近。」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皇兄的护卫吗?」
剑拔弩张的空气中,只有路近始终保持着从容不迫、老神在在的态度。
「因为长束亲王正在这道门后面。」路近用下巴指向紫宸殿的方向。
「该不会有人命令你阻止我进入?」皇太子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顺着皇太子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站在路近背后的男人手上握着一把和身高差不多高的大太刀。如此巨大的刀简直就像是装饰,但这把大刀一旦出手,任何人都根本不是对手。
除非是不动脑筋的人,否则不可能在紫宸殿前而且还是对皇太子动刀。虽然雪哉很清楚这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路近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然而,路近听了皇太子的话,捧腹大笑了起来。
「您真爱开玩笑!没有人能够命令我,即使有人可以命令我,长束亲王也不会下达这种命令。」他的笑声未停,又继续说了下去。「更何况,根本不需要我这么做,这道门也已经关闭了。就连皇太子殿下,也无法进去了。」
当今陛下临席决定重要国策的会议〈御前会议〉,一旦开始,紫宸殿的门就从内侧关闭。无论发生任何状况,都无法从外侧将门打开,在会议结束之前,这道门都无法打开。
路近想要说,根本不需要自己妨碍,皇太子也无法进入。他抱着双臂,露出一脸贼笑,似乎决定袖手旁观。
「你说,我无法进入紫宸殿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皇太子很干脆地说完,从露出不安眼神的门卫之间走过去,站在门前。
「开门。」
当皇太子清晰的声音响起的瞬间,门扉内侧立刻发出门开锁的声音。
路近瞪大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
皇太子没有看他一眼,转头对雪哉说:「来吧!跟我来。」
在雪哉意识到皇太子在对自己说话的同时,紫宸殿的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