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黄金乌 第五章 涸井

终究还是做了。

男人急促地喘着气,摇摇晃晃地走上通往住家的阶梯,鲜血不停地从扛在肩上的不知名少女的额头滴落。

把这名少女丢进水井之后,回来的路上,得把石阶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他冷静地暗忖着,默默走向目的地的水井。

在用石头殴打少女时,她转过了头,看到自己的脸。已经没有退路了。不,不对,自己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无路可退了。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忍不住回想。

只能说从一开始就无法回头了,一切全因水井干涸而起。

那是七年前的夏天,和自己一样做卖水生意的朋友都说,山下水井的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混浊。当时,他并不认为是严重的问题。

中央的水,越往山上,营养越丰富,价钱也越高,拥有高品质水井的卖水郎,都住在山上更高的地方。反过来说,拥有山脚下水井的卖水郎,都是一些历史很短的三流货色。他一直为自己是持续了好几代,历史悠久的卖水郎感到自豪,那些才做没几年卖水生意人根本无法和自己相提并论。

但是,过了几年之后,山上的水井也发生了变化。

去年冬天,男人拥有的水井终于受到了影响,他顿时慌了手脚。他是持续了好几代卖水生意的继承人,也就是说,除了靠卖井水获得收入以外,他不知道其他赚钱的方法。

在水井发生异常变化后,许多同业都选择放弃,但男人心有不甘,四处察看同业的水井。有时候向同业借钱,或是出钱把看起来还有希望的水井给买下来,但终究还是废弃了,最后没有任何一口水井可以汲到水。

最后,男人只能求神拜佛。他在已经干涸的水井前搭了神龛,供奉了食物和酒,接着他把大量酒往水井里倒,嘴里祈求着「井水赶快回来,救救我」,还承诺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他都愿意去做。

在他持续用食物和酒供神三天之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他打开围住水井的小屋门,发现供在神龛上的东西都不见了,他当下以为被人偷走,但立刻发现不可能。这里原本是做水生意的卖水郎住家,需要打开好几道门锁才能进入,而且从平时住的房间也可以看到这里,只要有人靠近,就会马上发现。

那些供奉的食物到底去哪里了?他感到十分纳闷,探头往水井周围察看,突然耳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是这口水井的主人吗?」

男人惊讶得不知所措,急忙向小屋外张望,想要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他正感到奇怪时,背后再度传来低沉模糊的说话声。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男人这才终于发现,声音是从水井中传来的。

「你是八咫乌吧?谢谢你的美酒和美食,太美味了。」

「你是谁?」他感到惶恐,伸头窥视水井内,里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我是谁并不重要。」井洞内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但如果你很在意,不妨把我视为你正在祭拜的神。你不是想求神帮你吗?」

男人被这么一问,把反驳的话给吞了回去。

「你可以让水回来吗?」

「不,很可惜,这件事我无法做到。」

男人正感到失望,接下来的声音,让他产生了好奇。

「但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东西?」

「我听到了你的叹息,你不是想要钱吗?」说话声似乎乐在其中。

「……是的,我想要。」男人用力吞着口水。

「钱、钱、钱。」水井内回响着沙哑刺耳的笑声。「没问题,你想要就给你。」

话音刚落,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从水井深处丢了出来。男人捡起丢在水井旁的东西,忍不住皱起眉头,那包东西并不大。

「这是什么?」

「这是对八咫乌很好的药。」

男人听着水井内那个带着黏腻恍惚的声音,打开了手上的东西,发现里面的白色物品既像是骨头,又像是石头。

「这是药?」

「刚才给你的是试用品,你可以拿去给江湖郎中或是药站。」水井内响起诡异的笑声。「如果你还想要更多,记得把酒倒进水井。只要闻到味道,我就会出现。」

话一说完,接着就传来衣服拖行的窸窸窣窣声,之后就没有再听到任何声响。

男人觉得好像做了一场白日梦,但还是听从了那个声音的指示,将那包东西交给了住在谷间,却也同时在城下町做生意的江湖郎中。

郎中接过那包东西时,还爱理不理地说:「等我有空时,会帮你看一下。」没想到隔天早晨,郎中就双眼通红地冲进了男人家里。

「你是从哪里搞到那东西的?那可是好东西,有多少,就拿多少来。」

郎中欣喜若狂的样子很不寻常。

可是,但对男人来说,郎中说的「多少钱,我都愿意付。」这句话,比郎中异常的模样重要多了。

回到家,男人准备了比之前更多的年糕和酒,一并全都倒进水井里。当他隔天打开小屋的门时,拿到了比之前更大包的东西。

「谢谢你的美食,但我还想要更多,下次想来点肉吧!」

「肉吗?我知道了。」

「我很期待,下次还会再带药给你。」

男人拿到药后大卖特卖,他很幸运最初把药拿去给了郎中。郎中除了自己使用以外,还卖给了他的病人,而那些药透过郎中私下交易,完全没有公开。

「那到底是什么?」在多次接触后,男人忍不住提问。

「以前使用这种药的人,称它为仙人盖。」

「仙人盖……」

「就是仙人的头盖骨。」带着笑意的声音,告诉他药的名字。

郎中试了仙人盖后告诉他,只要服用少量,就可以快乐似神仙,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幸福。

说句心里话,男人并不是对可以让人飘飘欲仙的药没兴趣,而是他更想要钱,因为他和单身的郎中不同,他有必须抚养的家人。

声音主人的要求越来越大。年糕的数量持续增加,还提出要鸡肉,酒也从瓶子变成了酒瓮,进而变成了酒桶。

不过,仙人盖可以卖更高的价钱,即使花钱买那些供品,仍然绰绰有余。

然而某一天,声音主人提出了不同的要求。

「谢谢你的美食,但我想要更好吃的食物。」

「是吗?这次想要什么?」

「我想要女人。」

「女人?」

男人原以为声音主人要他带妓女来,但接下来的话,却男人首次心生恐惧。

「很久没有吃女人的肉了,从你身上可以闻到年轻女人肉体香喷喷的味道。」

男人想起前一刻为买了新衣服,纯真地面露愉悦的那张娇颜,霎时吓得脸色发白。

「她不行……」

「为什么?那是你老婆吗?还是女儿?」

「反正就是不行。」

水井里的声音第一次遭到男人的拒绝,略感不豫。

「真是的,如果你带女人的肉给我,我打算给你更多仙人盖。」

「即使是这样,女人的肉还是不行,这绝对不行。」

「啊哟,有什么关系嘛!」

身后蓦地响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男人惊慌失措地回头,只见他唯一的家人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她之前都谨守遵守男人的要求,绝对不踏进这里。

「难怪你最近手头很阔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我早就知道你不可能认真工作。」她呵呵地笑了起来。「根本不需要瞒我,若早点告诉我,我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你在说什么傻话……」

她不予理会,直接打断男人的话,站在远处向水井内的声音,再次确认。

「不是要女人的肉吗?只要是女人的肉就好,并不一定要我的肉吧?」

「对,没问题。」那个声音立刻欣喜若狂。

「既然这样……」她灿然一笑。「那就好办了啊!」

男人都抗拒不了女人露出俏丽明媚的笑颜。

男人终于把掳来的少女丢进了水井。少女原本昏了过去,但被水井下的手接住时发出了呻吟,似乎清醒过来了。

「啊……干嘛……?」少女发出柔弱茫然的声音。

「喔喔喔,太棒了,太棒了。我收到了,感谢你的美食。」那个声音显得惊喜万分。

片刻后,从水井丢上来的那包东西,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大包。

他抱着那包东西正准备走出小屋时,猝然听到背后传来喀答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下一瞬间,伴随着少女的惨叫声,响彻了周围。

男人这时才知道,即使是年轻女孩,在真正面临生命危机时的惨叫,是多么得声嘶力竭,令人毛骨悚然。

在屋内等男人回家的女人,看到他递上的那包东西,欣喜至极。

「啊啊,太棒了!这下子又可以买新的胭脂了。」

虽然这个女人开口闭口就要他「去赚钱」,但对自己来说,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女人。只要她不抛弃自己,即便已经没有退路,他也觉得没关系。

然而,在多次绑架女人投井之后,渐渐觉得可能不太妙。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地下街的人已经开始在找我们了。」

之前那个江湖郎中失踪了,如今男人都把仙人盖卖给女人找到的一家值得信赖的药站。只是和之前不同,目前市面上有很多仙人盖流通,也让地下街的人开始采取行动。

男人对着水井哭诉:「而且也不能再绑架年轻女人了,这一带巡逻的士兵比之前多了不少,无法轻举妄动。」

「那我们就自己来。」那个声音满不在乎地回应。

「啊?」

「我会派使者,但你能帮忙找理想的狩猎场吗?最好是不会被其他八咫乌发现的地方。使者虽然不会说你们的话,但我会向他们充分说明,你负责带使者前往。」

男人伤透了脑筋。如果按照声音主人的要求去做,一、两次应该没有问题,若是一次又一次做这种事,迟早会被发现。

而且,男人已经赚了不少钱,女人也拥有很多华裳,生活变得很奢华,目前只缺社会地位和身份。比起金钱的魅力,和声音主人的关系更让他心烦虑乱,因为不知道这种关系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

他和女人商量这件事后,成为他最大依靠的她,噙着一抹兴味的笑。

「我有一个好主意。」

A005-001

天亮后不久,招阳宫接到了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

雪哉正在皇太子寝殿的隔壁,也就是两个月前他所住的小房间内穿衣整装。

皇太子的寝殿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澄尾冲了进来。

「小梅的父亲找到了!」

「他来自首吗?」

「不是,他的尸体被吊在中央门的桥桁上。」

「……他死了?」跑过来的雪哉,微微喘着气。

「是的,但遭到杀害至今,并没有过太久。」

所以他果然没有遭到猿猴袭击,但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雪哉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假设,但还来不及说出口,皇太子就出现在澄尾身后。

「我直接去现场。」

「我也一起去。」雪哉在羽衣外挂上悬带,跟在皇太子身后。

皇太子的爱马已经在招阳宫的大门前等候,雪哉和皇太子一起坐在马背上,和骑着另一匹马的澄尾一起飞向中央门。当雪哉等人抵达现场时,中央门前的桥上已经被封锁了。

中央街那一侧的山崖上,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黑压压的人群都十分好奇异样死亡的尸体。看起来像是士兵的鸟形八咫乌,在桥桁周围飞来飞去。

雪哉在皇太子身后看向吊在桥桁上的男人尸体,完全不像是八咫乌。

男人脖子以下全身的皮都被剥光,他死前应该很痛苦。在血肉模糊的膨胀身体衬托下,显得异样苍白的脸上留下了哭肿的痕迹。翻着白眼,吐出舌头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已经惨叫到精疲力尽。

死状惨烈的遗体令人作呕,雪哉忍不住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皇太子在桥上一降落,负责现场指挥的士兵便带着手下,快步走了过来。

「皇太子殿下,路近大人要我来向您报告。」

「辛苦了。是谁最先发现的?」

「负责守门的士兵,尸体应该是晚间被吊上去的。」

因为夜晚什么都看不到,天亮之后才被发现。

「但在天亮前不久,就闻到了血腥味,因此研判吊在那里的时间并不长。」

「这样啊……」

皇太子目不忍睹地拧着眉,手下的士兵递给他一个布包,皇太子立刻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一叠像是信件的纸。

「这些信包在油纸内,用布挂在脖子上。看了信的内容之后,知道这个男人就是遭到通缉的治平。」

几名士兵正辛苦地将尸体拉到桥上。

皇太子沉默地拜读着士兵交给他的信,他花了很长时间看完之后,喟叹了一口气。

「……虽然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但请你们再次确认他是否真的是治平?」

「遵命。」

「这封信去交给相关部门,要求他们善加保管。」

皇太子把信交还给士兵,转头走回爱马旁。

雪哉发觉皇太子心情凝重,难以开口追问,但澄尾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开口。

「上面写了什么?」

正准备上马的皇太子窒住,并没有回头。

「……上面写了他的忏悔,以及『全都是我的错,我女儿是无辜的』。」

皇太子沉重郁闷地说完,便一路飞回了招阳宫。

在长束等人来讨论今后对策之前,皇太子始终不发一语。

由于雪哉和小梅最为熟稔,决定由他去通知小梅她父亲去世的消息。

雪哉和跟在他身后的皇太子,以及护卫澄尾一起来到软禁小梅的房间,朝着守在门口的士兵点头示意,让他打开门锁后,雪哉独自走了进去。

小梅抱着膝盖,坐在昏暗的室内,一看到雪哉走进,立刻跳了起来。

「雪哉!有没有什么消息?」

雪哉对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小梅,递上了三张像是信札的纸。

「你确认一下,这里面有你熟悉的笔迹吗?」

那是写了中央官署的信封。

小梅花容失色,从三个写了相同字迹的信封中,毫不犹豫地指出其中一个。

「这是父亲的字,绝不会错。既然这封信在这里,就代表父亲曾和朝廷接触吧?」小梅急切地问道。「父亲果然还活着!他也太糊涂了,若早一点来,我就不必受这些苦。」

虽然她嘴里咒骂着父亲,但脸上的表情开朗许多,或许内心松了一口气。

雪哉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梅的反应,需要极大的气力,才能把下一句话说出口。

「小梅……」

「但是太好了,这下子就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过了,果然是有什么误会,因为我父亲很胆小,不可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小梅!」雪哉用略微强烈的语气唤了她的名字,她猛然噤了声。

她怔忡不安地看着雪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雪哉……?」小梅发出颤抖的嘤咛声,和刚才释然的愉悦完全不同。「你为什么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

「疑似在你父亲的遗体上,发现了这封信。」

小梅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惊愕地眨了一、两下。

「遗体……?」她喃喃地重复着,猛然用力倒吸了一口气。「骗人!」

「目前还尚未确认,等一下要请你前去认尸。」

「你骗人!」小梅难以置信,全身微微地发抖。

雪哉告诉她,她父亲似乎打算自首,但知道一旦来到中央,可能会遭到杀害,便写下了这封信。

小梅听到信上写的详细内容,震愕不已。

「怎么可能?那个家伙、那个混帐竟然为了保护我……死了?」

「请节哀。」雪哉静静地向她鞠了一躬。

小梅并没有哭倒在地,看似难以接受现实,嘴里频频说着:「我无法相信……」

她在警备的士兵包围下,面对用布盖住的男人尸体时,陡然崩溃地对着尸体的脸,凄厉哀叫:「父亲!」她想要抱住尸体,士兵拼命拉住她。

雪哉和其他人只能静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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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小梅的证词以外,在之后的调查中,也证实吊在桥桁上的就是卖水郎治平。据路近所言,应该是谷间的人在拷问他之后将其杀害。

「中央门的桥桁向来都是他们杀鸡儆猴的舞台。」

一旦以某种形式违反了地下街制定的规矩,地下街的人就会加以制裁,而且会以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方式进行,为的是对之后有可能犯相同过错的人发出警告。

那封信是写给在山内发布通缉令的朝廷相关部门。

治平为了营救女儿,打算向朝廷自首。然而,一旦靠近中央,很可能在向朝廷自首之前,就因为仙人盖的事被地下街的人抓到。担心发生这种情况,他写下了那封自白信。

信中陈述了事情所有的始末——

事情的起源在于,治平正为金钱发愁,因而去了之前曾经照顾过他的卖水郎朋友家,想寻求帮忙。但朋友因家中的水井已干涸,决定放弃,也搬了家。

不过,那个水井和自家完全干涸的井不同,还有少许的水。于是,他就想起以前在家祭拜的做法,便灵机一动准备些食物供着那口水井。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奇妙的事,水井内突然传出说话声,感谢他的供品,还给了他仙人盖。

治平起初以为那个声音是井神,所以对贩卖仙人盖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疑虑。而且为了想要得到仙人盖,他的供品也越来越豪华。直到有一天,水井里的声音索求要女人的肉,他这才惊觉,声音的主人不是神,而是食人猿。

事到如今,他已无能为力,只能按照猿猴的要求,在中央袭击年轻女孩,将她们丢进水井,最后甚至必须带那些猿猴去外地「打猎」,那时他真的很想洗手不干了。

差不多在那个时候,他得知地下街的人盯上了自己,他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打算在栖合最后一次「打猎」之后,就不再和猿猴有任何瓜葛。

不过,最让他伤透脑筋的,是自己的女儿小梅。虽然治平做了身为八咫乌最伤天害理的事,他却害怕遭到轻视鄙弃,因此没有告诉女儿自己赚钱的方法。但如果把女儿留在家里,可能会被地下街的人抓走,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女儿一起前往栖合。

为了不让女儿知晓实情,他决定在猿猴「打猎」时,先让女儿昏睡。他将「打猎」用的酒拿给女儿喝,照理说,她在事情结束之前都会一直沉睡,然后一无所知地踏上归途。

没想到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有两个旅人骤然出现在那个村庄。

那时,治平就在熟睡的小梅身旁,从窗边偷觑着旅人的情况。他以为那两个人也会被猿猴吃掉,没想到其中一名身手不凡,转眼之间,就斩杀了两只猿猴,旋即检查每一栋房子。

治平认为一旦自己被发现,必定会遭到质疑,于是打算先躲进仓库。他在躲藏之前,把女儿放进了大箱子,以便随时都能搬走,然后盖上了盖子。

没想到大箱子被旅人发现,将其直接带走。当他看到女儿被带走时,整个人怔忡了片刻,随即想到一旦搜山,自己就会被发现,于是溜去了街上,之后便一直躲藏起来。

然而,这次事件的败露,他很快发现自己遭到了通缉,还听说朝廷要将毫不知情的女儿交给地下街。他坐立难安,内心挣扎纠结后,决定出面自首。

在他打算自首之前,疑似被地下街的人掌握了行踪,于是他决定写下这封信。无论是鵄还是金乌看到信后,都能够明白自己的女儿是无辜的,希望能够保护她。

就算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也必须证明女儿的清白。他下定决心写完这封信之后,就前往中央,希望即便自己死了,也能够厘清事实。

信中可以充分感受到他悲壮的决心。虽然如他所料,他真的遭到地下街的人残杀,但基于互不侵犯协议,成为他遗书的这封信,也没有遭到销毁。

「地下街的人利用了我们。」

地下街的人。

路近说,更正确地说,是鵄或是朔王。

「地下街最多只能在中央自由行使实力,为了搜捕躲在地方边境的治平,他们灵活运用了朝廷的权力。」

他们料到躲藏的治平迟早会向官府自首,打算在这个时候下手,因此事先埋伏,比中央的官吏先一步抓到治平。为达杀鸡儆猴之效,残酷地将其虐杀,却保持了脸部的完好,让朝廷可以比对身份。

如果治平真的造成其他八咫乌送命,就是百口莫辩的罪人,无论他多么爱女儿。现下死在地下街的人手上,也只能说是罪有应得。

治平在信中详细描述了自己和猿猴交易时的心情,并交代了猿猴走的〈捷径〉在哪里,以及自己写这封信的来龙去脉。虽然笔迹颤抖,且改写了好几次,在看的时候十分费力,但信中所提供的线索,具有极大的价值。

虽然文字很感伤,却也充满了对自己行为的辩解,但其中有一件事绝对是事实——那就是关于皇太子和雪哉前往栖合时的描写。

雪哉之后也拜读了那封信,信中记述了许多只有在现场看到的人,才能够知道的事。

当时治平的确就在现场。即使仅以这一点为根据,治平的自白信具有极高的可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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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立刻派人前往自白信中所提到的卖水郎家,果然发现了看起来像是〈捷径〉的干涸水井。

向周围居民打听之后,得知这里原本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之后他们搬走了,目前并没有人住在那里。

武装士兵进入水井内确认,发现水井侧面有一个通道,一直通往深处。士兵走进通道察看,但中途变成了死路。

根据这份报告研判,那个水井侧面通道内,应该有可以继续通往深处的路,只是目前被岩石或是其他东西堵住了。虽然也有人提出,将水井连同那个侧面通道都完全封起来,但如此一来,就无法确认那里是否真的是猿猴闯入的〈捷径〉。

最重要的是,自白信中最大的问题,就是那口水井中有某种动物会说〈御内词〉。

瞭解治平遗书内容的人都对这件事感到震惊,无一例外。关于声音的主人到底是什么生物,朝廷内也陷入了大混乱。

「如果那封信的内容属实,水井内的声音和卖水郎做了交易,让猿猴闯了进来。」

「开什么玩笑!猿猴怎么可能会说御内词!」

「目前并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是不是猿猴?」

「水井深处到底有什么?」

之前一直认为「不会说御内词」这个特征,可以用来辨别猿猴及八咫乌,如今己完全被否定了。

如果有猿猴会说御内词,就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混入人形八咫乌中。在调查那封信真伪的同时,也必须查证如果信的内容属实,猿猴为什么会说御内词?

官吏在朝议上争执不休,经过一昼夜的商议,最后决定即使明知有危险,也要把声音的主人引诱出来。

治平在信中写着,『将酒倒进水井招猿。』根据这段内容,计划由武装士兵围住水井,然后倒入大量的酒,等待猿猴出现。

皇太子自告奋勇担任和猿猴对话的任务。雪哉原本以为即使皇太子能够用他一贯的态度让朝廷的人闭嘴,长束恐怕也不会同意。没想到向来对弟弟过度保护的兄长,这次竟然没有反对。

「因为对方是食人猿,皇兄应该认为这种时候需要〈真金乌〉。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平时才会对我过度保护。」皇太子沉着冷静地说着。「这么重要的关头,我怎么可以不在场?皇兄平时就一直绷紧着神经,避免我在无聊的明争暗斗中送命。」

「喔,以殿下的本领,平时也不需要担心吧!不过,我能够理解。」

雪哉边说着边协助皇太子更衣全副武装。

皇太子穿的并非威风凛凛的武官礼服,而是考虑到可能发生实战,所以一身轻装。他在不会影响活动的羽衣外,戴上了护腕、护手和胫甲。在穿戴这些护甲时,为了避免这些护具妨碍在紧要关头的变身,都必须打上特殊的结,而这也是身为武家人最初要学习的事,普通的宫乌子弟是无法胜任的。

皇太子可能认为能够胜任这项工作的雪哉很有出息,这次引诱食人猿出现的行动,要求雪哉也随之同行。

雪哉原本就打着这个算盘,不过由于他个子矮小,没有适合他的装备,他只好编好一身羽衣,仅带了一把短刀。他打算万一发生状况时,把战场交由皇太子和澄尾,自己拔腿就逃,所以也是轻装上路。

从招阳宫来到那栋房子,发现在武官的指挥下,大批士兵已经准备就绪,正在等候着皇太子。朝廷也派了数名文官前去瞭解事态发展,同时进行记录,文官个个神情紧张。

长束和身旁的路近虽然佩戴着刀,但身上的服装和平时一样。房子前搭了帐篷,他们似乎打算在这里守着皇太子。

路近看到皇太子和雪哉面色凝重,嘴角轻轻噙着笑。

「不知道猿猴何时才会出现,神经绷太紧,没办法打持久战。」

他说话时把手揣在怀里,似乎已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

皇太子在雪哉的陪同下,带着数名武官和文官,走进围住水井的小屋内,毫不停歇地将士兵搬来的酒往井里倒。除了手上拿着不至于引起怀疑的灯火之外,小屋外也备了火把。

小屋内弥漫着浓郁的酒味,为了避免引起猿猴的戒备,并没有将门打开。小屋内光线昏暗,充满了酒味和人的气味,几乎快反胃了。

果然如路近所言,暂时没有发生任何状况。

即使旁人建议皇太子先去外面休息,有任何变化会立即向他报告,皇太子仍然守在水井前。他拿着之前修补破洞时使用的弓箭,张着双腿,直勾勾地瞪着井口。随侧在旁的雪哉端坐在身后,澄尾和其他山内众,以及高级武官都做好随时冲上前的准备,等待着变化。

倒酒后约过了一个时辰。

水井深处传来了岩石摩擦的声音,虽然声音很遥远,但隐约听得到。

所有人猛然陷入了警戒,一名士兵跑出去,向长束等人报告,事态似乎有了变化。

他们静静地等待片刻后,水井内传来了窸窸窣窣拖行的声音,正慢慢靠近中。酒的香气中,浮现了野兽的气味。

雪哉用力吞了口水,跪立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短刀的刀柄。

窸窸窣窣拖行的声音停止了,可以在黑暗深处感受到动物深深吐气。

「喂!」井内骤然响起了像是老人沙哑的声音。「是谁在那里?不是之前的人……」

泄气声音所说的话,虽然带着陌生的口音,但千真万确就是御内词。

皇太子将手放在水井边缘,探头张望着井里。

「说话的你又是谁?」

山内众手上火把的火光,照亮了向水井内探头的皇太子白净的侧脸。

是不是太靠近了?澄尾以目示意,试图制止皇太子,但皇太子不予理会。

等待水井内的声音回应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唉,我就知道。」那个声音发出心灰意冷的叹息后,没有太多感伤地问道:「被发现了吗?我就猜想时间差不多了。它们死了吗?」

皇太子暗忖着该怎么回答,最后选择说实话。

「如果你是问袭击八咫乌的那两只,它们已经死了。」

「你们杀了它们吗?」

「总不能让它们杀了我们吧!」

「那倒是。」那个声音回应得毫无感情。

双方有办法交谈的状况,让雪哉感到不寒而栗。

「所以,」深处传来的诘问,仍旧语气平淡。「也是你们在垃圾场杀了小孩子吗?」

雪哉忍不住屏住呼吸,他抬头望向皇太子清俊的侧脸。

「你在说什么?」皇太子不慌不忙,装傻反问。

短暂的沉默——

「……你们不知道吗?我们的小孩被杀了,太可怜了,那孩子很无辜。」

「你们袭击的那个村庄,也有八咫乌的孩子遭到了杀害,那些孩子也很无辜。」皇太子也平静淡然地驳斥,阴鸷地眯起眼睛,紧盯着水井内的黑暗。「我有义务保护我的子民,既然你们先动手,我只能不择手段。」

皇太子的话音才刚落,水井内的声音骤然大变。

「你……你该不会是八咫乌之长?」那个声音尖声问道。

「对,我就是真金乌,你又是谁?」皇太子轻拧着眉。

皇太子的反问,又陷入了一阵诡谲的沉默。

「……这样啊,原来是真金乌啊……」

井里传来的声音和刚才不同,似乎带着笑意,甚至有点乐不可支。

「很高兴见到你啊!还是该说……『初次见面』?」

皇太子听着对方的调侃,用力眯起了凌厉眸光。

「回答我!你是谁?为何会说御内词?」

「你别这么凶嘛!我可是活了很久,非常瞭解八咫乌呢!也很清楚人类的事,可以说比他们自己更明瞭。」

笑着回答的声音极其开朗,让人听了极度不适。

「为什么要屠杀我们的同胞?」皇太子故作平静,仍可感受到他克制着闷火狂燃。

那个声音干脆地回答:「没为什么,当然是肚子饿啊!最近和以前不同,无法再吃人类,无奈之下便开始试吃乌鸦,总不能尝都不尝就拒吃吧!没想到你的同胞很美味呢!」

谢谢款待啊!皇太子听到最后这句话,凌厉眸光倏地进出凶残光芒。

「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哪有开玩笑。话说回来,我完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和你有这番莫名其妙的问答。」那个声音深有感慨地说完,传来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活得久还真不错啊!」

声音渐渐远去——

「别走。」皇太子惊觉对着水井大喝,丢下手里的弓,从士兵手上抢过了火把。

「不行!」澄尾伸手试图制止。

皇太子闪过了他的阻挡的手,毫不犹豫地准备跳进水井。

「不行!」不知是雪哉,还是澄尾,或是其他人大叫了一声。

皇太子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制止声,却还是毅然决然的向水井里跳。

直线坠落的眼前,是火把的火光照亮的井壁。他在往下跳的同时,看到侧面有一个通道,当机立断随即踹向相反方向的井壁,反作用力滚进了通道,然后迅速站了起来,举起掉落的火把,恰巧瞧见逃向前方深处的巨大棕色影子。

「别跑!」皇太子叱叫一声追了上去。

对方虽然身体庞大,却身轻如燕。皇太子还来不及追上去,对方已经挤进了前方大岩石的缝隙。一会儿,耳边传来沉重的声音,皇太子察觉到对方正在移动大岩石,打算封住通道,忍不住焦躁了起来。

「猿猴,等一下!」皇太子急切地怒喝。

大岩石和岩壁的缝隙中,出现了一只姜黄色的大眼珠子。黑暗中,那只眼睛在火把的火光下发出寒栗的光,然后弯成了弦月形。

「后会有期。」

咚,随着一声闷响,大岩石就在皇太子面前挡住了通道。

「奈月彦!你没事吧?」澄尾边问边追了上来。

皇太子没有受伤,但他喘着气双手扶在岩石上一动也不动。无论他再怎么用力狠瞪,挡住去路的大岩石依旧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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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针对水井一事朝议的结果,决定正式彻底封闭水井。

在完全封闭水井之前,由武装士兵守在一旁戒备;在封闭之后,仍然打算以某种方式持续监视。受到此事影响,决定要详细调查中央山的所有水井及洞穴。

目前仍然无法瞭解猿猴的真面目,也不知道猿猴为什么会说御内词。在封锁闯入口之后,认为暂时解除了眼前的威胁。

与此同时,因为父亲的死而证明了清白的小梅,很快被释放了。得知父亲的死讯后陷入沮丧的她,也渐渐走出了悲伤。

在朝廷恢复平静的午后,滨木绵和真赭薄一起造访了招阳宫,讨论该如何安排小梅。

「我虽然觉得小梅很可怜,但这件事另当别论,我必须保护樱君的安全,不能把小梅继续留在樱花宫内。」

难得被真赭薄用〈樱君〉这个正式尊称的滨木绵,也难得面露愠色。

「这次我也无法说:『这种事根本不重要。』若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但这件事也关系到皇太子的安全。」

向来我行我素的滨木绵,非常瞭解必须遵守的界线。

小梅获得释放后,目前被送到离招阳宫有一小段距离的缝殿寮角落。真赭薄派了自己信任的女官,在那里全天候监视小梅。

目前尚不知小梅对她父亲的行为有何种程度的瞭解,虽然不希望因为她是「罪人的女儿」这个原因就谴责她,但仍然无法消除对她的疑虑。

无法将可能会危害皇太子的少女继续留在宫廷内。滨木绵和真赭薄在这件事上,非常坚持。

「所以必须思考该如何安排小梅,虽然目前有人提出愿意收留她……」

当雪哉在皇太子身旁听到「愿意收留她」的人时,不禁错愕惊叫起来。

「我母亲这么说吗?要把小梅安置在垂冰的乡长官邸?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他激动地忍不住站了起来。

「你先冷静。」滨木绵安抚着他。「我们并没有马上答应。」

「这是当然的啊!」雪哉瞠目叱叫着,然后咬着嘴唇。「真不知道母亲大人在想什么,乱来也该有点分寸。」

垂冰这个地方,最不适合小梅前往。因为小梅的父亲,导致一个村庄都灭村的地点,就是在垂冰乡。垂冰乡的人对叛徒的积怨,是非常沉重的。即使真的带她回了垂冰,一旦别人知道她是叛徒的女儿,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小梅明知道这些事,不可能会接受母亲大人的提议。如果她欣然前往垂冰,不是真的愚蠢,就是厚颜无耻到极点!」

「雪哉,你说得太过分了。」坐在一旁的皇太子看不下去,试图制止。

雪哉的暴躁停不下来。「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我和你们不一样,这是我家的问题,不是与我无关的事。」

怎么可以让自己无法信任的人进家门?虽然他暂时离开了垂冰,但家人竟然在完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就决定了家里的事,这让他感到很受伤。

「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我要先回垂冰一趟。」雪哉心浮气躁地做了决定。

必须赶快和母亲谈一谈,纠正她对小梅的看法。

「喔喔……」滨木绵愣怔了一下,眼神蓦地飘忽起来。「雪哉,关于这件事,你可能不需要回去垂冰。」

「啊?」雪哉疑惑地皱着眉。

滨木绵略为心虚地移开视线,搔了搔桃腮,真赭薄也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雪哉立刻领会出现下的状况。

「她人在中央吗?」

「嗯,那个。是啊,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这样。」

从刚才的对话看来,母亲应该打算来接小梅回垂冰,所以滨木绵和真赭薄才会来这里讨论。他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喂,你要去哪里?」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去和我母亲当面谈这件事。」

「等一下,等一下,你并不知道你的母亲人在哪里吧?」

「既然由樱花宫来通知这件事,一定是朝宅透过女官通报的。你们两位既然来这里,就代表在你们回复之前,她都会留在朝宅。」

乡长夫人在中央能够逗留的所在地有限。因此,梓一定待在北家的朝宅,也就是北家位在朝廷的别宅。

澄尾和滨木绵慌忙想要阻拦,但雪哉灵巧地闪过了她们,准备走出去。

「等一下。」

雪哉听到这个声音,停下了脚步,因为声音的主人是目前自己侍奉的主子。

「……皇太子殿下,请问有什么事?您不能干涉小的家务事。」

「我无意干涉,但你现在无论说什么,最后都会变成吵架。即使要去,也等心平气和之后再去。」

「我心情现在很平静。」

「你说自己心情平静的时候,哪一次是真的冷静?」

「殿下!」

「总之,现在暂时不要去,这是命令。」

他以为只要自己这么说,所有人都会听他的话吗?皇太子理所当然的态度,让雪哉终于忍无可忍。

「我从来没有发誓要效忠您!」雪哉怒吼完,不听劝阻地冲了出去。

真赭薄带着难以形容的心情目送他离去,但随即听到身旁有人「啊」了一声,总觉得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了?」真赭薄转头看向身旁皇太子妃。

滨木绵露出了大事不妙的表情。

「不能让他现在去北家的朝宅,因为小梅正要去见垂冰乡长夫人。」

「你说什么?」

来这里之前,真赭薄曾经为了打扮整装,暂时离开滨木绵片刻。滨木绵说,那时候女官刚好来向她确认此事,但她忘得一干二净。

「你直属的女官不是负责监视小梅吗?刚才听说垂冰乡长夫人在北家的朝宅,所以来问我是否能够让小梅去见她。」

澄尾和皇太子互看了一眼,他立刻敏捷地站了起来。

「我去拦阻他。」

「好,拜托了。」

「澄尾,很抱歉,我刚才忘了。」滨木绵坦诚地歉疚道。

不过,即使刚才想起来了,恐怕也很难制止气势汹汹的雪哉。

「唉,真麻烦,那家伙讨厌别人和他谈家人的事。」澄尾一走出门外,搔了搔头说道。

真赭薄在招阳宫的窗前看向户外,为了保持良好视野修剪得低矮的树木后方,是一片鲜艳的绿色山野。只戴了悬带变身的雪哉,已经不见踪影。

看到那个身影时,原本热血沸腾的雪哉,觉得全身瞬间变冷了。

目前正是太阳从中天略微向西倾斜的时刻。

上午的一场骤雨将空气洗得很清澈,绿色树木在带着黄色的日光下,洒下深色阴影。被雨淋湿的石板路两旁,绽放的绣球花宛如夏日天空中翻腾的云,蜿蜒着蓝色波浪。

雪哉在上空就看到两个身影走在其间,他用翅膀抓着沉重的空气,从空中滑翔到两个人面前后转身落地,在惊吓地缩起身体的小梅面前站了起来。

「雪哉,是你。」小梅发现是自己熟悉的少年,松了一口气,放松了脸上的表情。

「你怎么会来这里?」雪哉看着她的表情仍然十分僵硬。

「我听说夫人来到中央,就再也按捺不住。你也来看你母亲大人吗?」

小梅的脸虽然有些憔悴,但还是很可爱。也许是因为心情沮丧,所以不像平时那么聒噪,看起来成熟稳重许多。

年轻强势的美女。雪哉此刻才发现,小梅完全符合这个特征。

「今天你们不要去朝宅,请直接回去吧!」

雪哉不是对着小梅,而是对陪同在她身旁的女官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小梅不解地眨了眨明亮的杏眸。

「因为我有事要先和母亲讨论。」

小梅可能从雪哉带刺的话中察觉到什么,不由得绷紧了全身。

「……等一下,我并不是想要向你母亲大人提出什么特别的请求,只是想跟她讨论未来的事。」

「讨论?要讨论如何在垂冰的乡长官邸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雪哉,我没有这么想。虽然至今仍然无法置信,但我已经知道父亲做了什么事,也不奢望能够得到原谅。」小梅略带责备,悲痛地大嚷。「即便是如此,我对于那件事是真的一无所知,也完全没有察觉他做了什么。虽然我必须为无法阻止我父亲负起责任,但我真的不知道。雪哉,拜托你相信我。」

虽然小梅说得情真意切,却完全动摇不了雪哉的心。

「很抱歉,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话。」

「……为什么?你为什么无法相信我?你不是也看了那封信吗?」她可爱地歪着头,眼眸中带着焦虑,恬不知耻地问道:「我父亲用他的生命证明了我的清白,不是吗?即使你可以责备我没有主动瞭解他做的事,但除此以外,没有理由怀疑我吧!难道你要让我父亲白白送命吗?」

「我上次不是说了吗?你的父亲曾经出入买卖仙人盖的药站。」雪哉冷哼了一声。

雪哉突然改变了话题,小梅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又怎么样?」

「曾经有人在那里看到符合你特征的女人。只是和你父亲不同,很谨慎地遮住了脸。」

小梅听到这句话,露出了明显的反应。她猝然一语不发,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雪哉,她没有再夸张地睁圆了眼,也没有倒吸一口气。

至今为止,她的脸上从来不曾这样完全没有表情,雪哉觉得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本性。

「……那并不是我。」沉默片刻后,小梅比雪哉更加冷然地缓缓问道:「我知道了,你认为那个人是我,其他宫乌也这么认为吗?」

雪哉眯起眼睛,没有回应,双方展开了沉默的视线攻防。最后,小梅轻轻叹了一口气,硬是结束了这场攻防战。

「……很遗憾,雪哉,真是太遗憾了,我原本以为可以和你成为好朋友,看来是我误会了。」小梅略显惋惜的淡淡一笑。「我今天就回去吧!」

她极其开朗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代我向夫人问好。」说完,她便转身和一脸不知所措的女官沿着来路往回走。

雪哉目送她们离去的背影,好半晌,才继续前往北家朝宅。

朝宅的下人都认识雪哉,因此当雪哉要求通报时,下人便直接将他带进宅第,他也立刻见到了母亲。

「母亲大人。」雪哉跟着下人来到客房,对着正坐在案前的母亲喊了一声。

梓毕竟是母亲,一回头,马上察觉到儿子怏怏不悦的心情。

「你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怎么会来这里?小梅等一下会来。」

雪哉听了,微微闭上眼睛,缓和一下情绪。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不能将小梅带回垂冰!」雪哉冷冷地断言道。

母亲不为所动,轻点螓首说道:「我知道。在现下的状况,带她回垂冰有相当大的风险。不过,她的父亲犯下了滔天大罪,她无论去哪里,状况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中央的人都知道她的长相,恐怕很难找到新工作,因此打算透过宫乌,为她安排在外地工作的机会。

「她无法逃去任何地方,所以不是要为她找藏身之地,而是要找一个瞭解她的情况,也能够接纳她的容身处。」

梓认为要小梅自己找这样的地方太残酷了,而且也不可能找得到,如果袖手旁观,她真的只能去谷间卖身。梓既然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当然不能对她见死不救。

雪哉认为这也是一种报应,梓却有不同的看法。

「她的确没有做正确的事,但她并没有主动残害八咫乌。只要现在向她伸出援手,她还有机会过正常的生活。所谓的惩罚,就是要用正确的方式补偿罪行,如果现在对她见死不救,那只是在报私仇。」

梓说得有条有理,也很正确,但雪哉认为自己对小梅罪行的见解,和母亲迥然不同。

「我认为小梅完全知道她父亲的行为。」

既然这样,小梅就犯下了背叛山内百姓的行为,和她父亲同罪,当然不能轻易原谅。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母亲并没有显得太讶异。

雪哉露出坚定的眼神望着母亲。

「因为有人在仙人盖买卖的现场,看到和她特征相符的女人。」

「听你的语气,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就是她。靠这种不确实的消息草率地下结论,不像是你的作风。」

「……我一开始就觉得小梅的举动很可疑,从她父亲生死不明时,她就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她所犯下的罪,就是怀疑父亲和猿猴共谋杀害了八咫乌,却秘而不宣,她的行为根本没有任何矛盾之处。

「因为她当时确信父亲还活着,所以会说那些话也很自然。」

雪哉听了母亲的回应,发现自己无法说明为什么会怀疑小梅。

「但是,她来到樱花宫之后很高兴,试图让父亲扛下所有的罪状,只为自己过好日子。除非是最初就计划好,否则根本不可能做到。」

「所以一切都是你的感觉。」

梓断言说道,虽然小梅有点聒噪,容易遭人误解,但并不是坏人。

「母亲大人,您不也是凭感觉说这些话吗?」

「我们的人生经验不一样,论看人的眼光,我有自信比你好。」梓从容不迫地反驳。

雪哉无言以对。小梅在母亲眼中到底是怎样的人?

「小梅在垂冰时,不是极力讨好我们吗?她随时都在察颜观色、拍马屁,还刻意博取了您的欢心,说什么在找到她父亲之前,想一直留在乡长官邸!」

「是啊!只是在找到她父亲之前……」梓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完,喟叹道:「我的确这么对她说过,因为听说她在中央吃了不少苦,所以问她不管她父亲如何,是不是愿意继续留下来工作?」

梓当时提议,即使她父亲还活着,也可以留下来做事,学习礼仪。她起初兴奋地问:「真的吗?」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她说虽然父亲是个混帐,但仍然是她唯一的家人,如果父亲活着回来,不能让他孤单无依。

『即使他回来了,也不会有好日子。』

小梅当时是这么说的,也确信当时父亲还活在世上。她知道还没有找到她父亲的尸体,却也预料到即使父亲还活着,一旦被找到,会有很大的麻烦。

『但是,只要爸爸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我不能不管他。』

小梅把自己父亲的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了梓——父亲胆小怕事,虽然他赌博输掉所有的钱,在外面到处借钱,也不好好工作,但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小梅。

『他平时绝对不会和别人吵架,但有一次在我工作的地方动手打了人。』

对方是一个中年男子,一直觊觎在店里当跑堂的小梅,每次来店里,就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对小梅的反应乐在其中。

有一次,那个男人问小梅:「要多少钱?」当小梅意识到对方是在问自己的价钱时,发现男人已经从椅子上飞了出去。刚好也在店内的父亲气得满脸通红,将那个男人打飞了出去,还怒吼着:「不要碰我的女儿。」

『结果事情闹大,我被那家店开除了。当时我觉得很丢脸,很生气地责骂父亲,应该更心平气和处理这件事……但其实我有点高兴父亲为了我的事动怒。』

父亲的确是混帐,这件事千真万确,即使如此,他仍然是自己的父亲,所以不能置之不理。小梅当时腼腆地笑着说。

我不知道这样的小梅。雪哉顿时感到茫然不解。

「而且她只有拼命取悦你。」

「啊?」

「因为她好像喜欢你。」

雪哉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脑袋一片空白。

梓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对你含情脉脉,没想到你竟是这么看她。我儿子竟然如此地迟钝啊!」

「等、等一下。」

雪哉试着以这个前提回想小梅的行为,发现的确有这种迹象。虽然小梅的行为并没有改变,但有很多事却有了不同的意义。

自己该不会是全天下最蠢的傻瓜吧?他感到心跳加速。

「好像、有很多误会和差池……我会再去找她,和她好好谈一谈……」

他惊慌失措地转身离开,来到走廊上时,发现澄尾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澄尾也觉得很尴尬。当雪哉得知他听到刚才和母亲的所有对话,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看来你的爱狡辩,是得自母亲的真传。」澄尾的语气显得感慨万千。

雪哉想起尚不知自己出生背景的人,都经常说他在三兄弟中最像母亲。或许自己的性格不像父亲,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母亲的潜移默化。

A005-001

雪哉和澄尾飞在回招阳宫的途中,寻找着小梅的身影,但沿途都没有发现她。

皇太子等人看到雪哉垂头丧气地回来,和离开时判若两人,都感到诧异,当听完澄尾的说明,三个人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看来你的不懂女人心,是受到皇太子殿下的影响。」

「怪我吗?」皇太子意外受到真赭薄的攻击,忍不住冷嗤一声。

「但是平白无故和小梅闹翻,真是太失策了。」

「我也这么认为……」雪哉听了滨木绵的话,幽幽低叹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还是尽快和她言归于好,我陪你去吧!」

真赭薄无奈地说完,便和滨木绵一起带着雪哉前往小梅目前所在的缝殿寮,但小梅还没有回来。

雪哉在房间等待小梅归来时,跪坐在那里如坐针毡,蓦地他发现房间内放着一件缝到一半似曾相识的衣服。

「那该不会是……?」

「就是我弟弟的礼服,被你弄坏了。」

雪哉感受到真赭薄话中略带刺,感到无地自容。虽然当时把衣服从地下街带了回来,但有些地方脏了,有些地方扯破了,才会决定重新缝制。

「我无法为自己辩解……」

「你要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小梅。」

真赭薄说,礼服的事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不用道歉。

「其实当初会准备这套衣服,也是为了掩护皇太子出去的借口。既然目的已经达成,那就足够了。」

「掩护皇太子出去?」

雪哉这才想起一件事,他还没有听说当初皇太子是怎样从澄尾的眼皮底下溜出去。

他好奇地开口询问,滨木绵巧笑嫣然地说明。

「其实很简单,就是找机会让皇太子和冒牌货调包。澄尾那家伙绝对没想不到,皇太子会穿着女人的衣服离开招阳宫。」

「但平时协助调包的澄尾,那时不是负责监视吗?怎么会没发现?」雪哉困惑地问。

滨木绵露出「你终于问到了重点」的表情。

「这就是计划的关键,和皇太子调包的人并不是我,是菊野。」

即使听到菊野的名字,雪哉一时想不起那是谁。

「菊野……就是真赭薄女史以前的贴身侍女吗?」

滨木绵等人进入樱花宫,等待皇太子选妃时,菊野是照顾真赭薄生活起居的贴身女官。

雪哉回到宫中后似乎很少见到她,记得她虽然比滨木绵矮一些,但也是一个身材高挑,站姿很挺拔的女人。

「菊野目前也在樱花宫做事,是我的得力助手。」

「澄尾只注意到我会冒充皇太子,但完全没有想到其他可能性,所以我们就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那天,雪哉被带走之后,负责警戒的澄尾立刻请滨木绵回樱花宫。但在隔天早晨,她说要确认雪哉的礼装,同时带上皇太子的太刀,所以就和送衣服来的女官一起来到招阳宫。

除了真赭薄,西家出身的女人都很宠爱孩子,十分反对将雪哉当成人质,决定一起协助皇太子。

反过来说,澄尾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她们七嘴八舌地数落着,试图分散澄尾的注意力,让菊野和皇太子乘隙交换了衣服。

「皇太子因为澄尾不听他的指示十分不高兴,前一天开始就不跟他说话。虽然事实是故意假装很生气。」

在真赭薄和其他女官离开后,即使皇太子没有说话,对澄尾不理不睬,澄尾也没有起疑心。更何况他辜负了皇太子的信赖,内心感到愧疚,才没有随时确认皇太子的脸。

最重要的是,虽然皇太子背对着澄尾,但滨木绵就在身旁。经常假扮皇太子的滨木绵在眼前,他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其他可能性。

「之前我假扮皇太子时,曾经多次要求澄尾担任护卫,他难免会先入为主。」

也许是因为澄尾和皇太子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平时做事也经常掺杂私情,护卫不够彻底,这也是他需要克服的弱点,但这次反而是他的弱点帮了大忙。

雪哉现在才终于瞭解,真赭薄那天早晨亲自送衣服的原因。

「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真赭薄略带焦急地嘟囔。

小梅还没回来。

来到这里之后,真赭薄已经派刚好有空的女官去前去寻找小梅和陪同小梅的女官。

滨木绵听了,弯起手肘放在雪哉的头上,用力抵在他的发旋上转动。

「女官会不会看到小梅很伤心,带她去吃甜品了?」

雪哉痛得几乎飙出一泡男儿泪,快抬不起头了。

「饶了我吧!」事到如今,他只能先求饶。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真赭薄女史!」带小梅外出的女官大叫着冲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滨木绵察觉到出了状况,代替真赭薄问道。

女官发现滨木绵也在,慌忙端正姿势,向滨木绵行了一礼。

「樱君,很抱歉,小梅不见了。」

「赶快把状况说清楚。」滨木绵顿时脸色大变,硬声命令道。

小梅向雪哉道别时显得格外开朗,果然只是强颜欢笑。当走到雪哉绝对看不到她的地方时,她立刻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她说肚子痛,于是就向附近商家借了东厕。我猜想她想在没有人的地方哭,所以即使很久都没有出来,也没有去叫她……」

因为实在太久了,于是女官前去察看。

「结果没有听到回应,我很担心,打开门一看……」

东厕内空无一人。

「而且借她东厕的商家少了一件衣服。」

「滨木绵,」真赭薄急切地唤了一声。「既然一度离开宫廷,她身上必带着门籍。」

出入宫廷的门籍有时可代替身份证明,既然小梅带着门籍,非常有可能已通过关隘。

在中央的城下,有专门的「轿夫」,只要有客人委托,轿夫就会变成鸟形,带坐在轿子里的客人飞去目的地。如果小梅使用了轿子,很可能已经离开中央了。

「雪哉,赶快去通知奈月彦!」

雪哉听到命令,还来不及回答,就冲了出去。他连滚带爬地变了身,向招阳宫飞去。

皇太子听了雪哉的说明后,立刻命令山内众寻找小梅的下落。朝廷认为小梅已经和这起事件没有关系,同意释放她,因此皇太子仅能指挥自己的禁卫兵行动。

雪哉看着皇太子发号施令的背影,双手抱住了头。这到底该怎么解释?小梅到底在想什么?自己无心的话刺伤了小梅吗?会变成这样,该不会是我的过错?

刚才母亲说了意想不到的话,让他脑筋一片混乱。冷静!他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告诉自己。要像平时一样冷静思考。

如果小梅只是在冲动之下离开,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最糟糕的是,她和仙人盖或是猿猴的事确实有某种关系,担心遭到追究,所以逃离了中央。

虽然雪哉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否伤害了小梅,但她临别时的态度的确不太对劲,是自己说的话造成了这种情况。

当时自己说无法相信小梅,还说有人在买卖仙人盖的药站,目击了和小梅特征相符的女人。小梅听了之后敛起了脸上的表情,还问:「其他人是否也这么想?」自己却对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做出的否定回答。

如果遭到目击的女人就是小梅本人,她是否听说自己遭到怀疑,终于觉得无法再掩饰了吗?但是因为这样就逃亡,手法未免太粗糙了,而且她应该很清楚,在目前的状况下遁逃,一定会遭到追捕。

如果遭到目击的女人并不是小梅,当她得知自己的清白遭到怀疑,为什么要逃亡?

如果相信母亲所言,小梅并没有说任何谎,虽然她嘴上抱怨,但还是爱自己的父亲。即使她隐约察觉到父亲和猿猴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说实话,是因为想要袒护父亲。

但是,她的父亲却为了保护她而遭到杀害。

小梅得知父亲的罪状后一直说:『我爸爸胆小怕事,我无法相信。』

雪哉怅然地抬起头,看着澄尾在皇太子的指示下离开的身影,脑中闪过刚才在缝殿寮听说到的澄尾被女官欺骗一事︱澄尾对滨木绵假扮皇太子充满警戒,却因为料想不到的女官介入,导致完全受骗上当。

「……原来是这样。」

如果那个女人不是小梅,出入药站的女人就是此案中的第三个人,而雪哉和其他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初次见到小梅时,她的打扮干净俐落,但绝对不奢华,也从来没有听说小梅家很有钱。

原本以为是用去还债了,但如果贩卖仙人盖得到的大笔金钱,完全落入别人的口袋呢?雪哉惊愕地单手捂住了嘴。

小梅应该只有在自己面前,暗示过有第三者和仙人盖有关。她在那一刻之前,或许还不知那个人的存在,但会不会从自己提供的线索中,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看来小梅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

然而,这件事虽然逐渐落幕,她仍旧遭到怀疑,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在这种状况下,如果要将怀疑的目光引导向那个人,小梅目前的行动就很合理。

皇太子的禁卫兵已经出发去寻找逃亡的小梅下落,如果在追缉到她的同时,发现那个出入药站的女人,就必须审问那个女人。

看来小梅应该去找那个让他们父女顶罪的女人了。但那个女人是谁?

『曾经有人在那里看到了符合你特征的女人。』

小梅为什么听到雪哉说这句话,就知道那个人是谁?猿猴出入的水井。以前是一对卖水的年轻夫妻住在那栋房子。

雪哉绞尽脑汁思索之后,终于找到了答案,全身倏忽不寒而栗。

「殿下!」他喊叫的声音也不由得变尖锐。

皇太子送山内众离开后,转头看向他。

「你发现什么了吗?」

「我……」雪哉的声音像是全哽在咽咙,抬头看着自己的主子,颤音说道:「我可能犯了天大的错误。」

A005-001

北领的北家直辖地内,三条街道汇聚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霜原的驿站。

那是北领最大的城镇,也是从中央走陆路往垂冰、风卷和时雨这三个乡时的必经之地。虽然没有中央热闹,却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城镇。

那家客栈位在商店林立的区域,附近的商店都卖一些品质较佳的商品。

现下正是忙着准备晚餐的时间。许多八咫乌在厨房忙碌,虽然逐一确认很辛苦,但小梅终于在一群谈笑风生的女人中发现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那个女人有一头富有光泽的栗色头发,和自己很相像的脸上抹了高级腮红,身上的衣服很华丽,一眼就可以看出料子很好。她在这里只是帮忙做一些不会脏手的事,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办家家酒,而且很快就结束了。

「初音,这里完成之后,你就可以下班了。」

「啊哟,真的吗?」

「你老公快回来了吧?欢迎你们一起来这里吃好吃的。」

「啊哟。」

女人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让小梅怒不可遏,却也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那个女人变美了,简直就像在幼虫期间吃了有毒的叶子后羽化的蝴蝶。

「……我找到你了。」小梅站在厨房门口,用所有人都能够听到的声音,硬声说道。

女人闻声急忙转过头,一看到了小梅,惊吓地瞪圆了媚眼,周围人尚未问及她们之间的关系,女人就慌张地跑了过来。

「你跟我来。」

那个叫初音的女人扯着小梅,走进空无一人的房间。

一走进房间,立刻闻到了浓烈的香粉味道,这应该就是她的房间。房间的窗户或许是朝西的关系,暮景残光从窗户照了进来,将杂乱的房间照得通红。房间内有大量衣服和饰品,夕阳照在衣服上刺绣的金线银丝,以及丢在一旁发簪上的无数宝石,发出耀眼的光芒,而梳妆台前的一整排胭脂水粉也都是高级品。

任何一件物品都可以让自己和父亲过上半年的生活。小梅用麻木的脑袋思忖着。

「你怎么会来这里?」把小梅推进房间的初音,反手关上了门,质问道。

「我一下子就猜到了。上次我说住这么好的客栈很浪费钱,父亲却坚持要住在这里。」

小梅和父亲前往栖合时,曾经在多家客栈投宿。父亲沿途一直想住这家客栈,虽然父亲没有说理由,但当时心神不宁的样子,令她印象深刻。

「……没错,我马上就知道了。爸爸那么胆小怕事,怎么可能做那么残忍的事?会指使他做这种事,而且还让他留下那封信顶罪的人,就只有你。」

父亲真的是傻瓜。

「太惊讶了,原来你还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听说那座水井也干涸了,还以为那个男人也被你抛弃,因为你只对有钱的男人有兴趣。」

「你在对你的母亲说什么?」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觉得你是我的母亲!我问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梅激动地尖声责问。「你从什么时候又来找父亲麻烦?」

左邻右舍都说,因为父亲没出息,这女人才会离家出走。事实上,并非这么一回事。

初音还在家的时候,父亲打算重整旗鼓,他试图向许多钱庄交涉,想要做新的生意。但是初音抛弃了父亲,和同样做卖水生意的男人在一起。因为当时那个男人出手阔绰,小梅家的水井却渐渐干涸。

造成父亲一蹶不振的直接原因,并不是水井的水干涸,而是初音抛弃了他和女儿。

「那封信上所写的事,全都是你做的吧?竟然全都推到父亲头上,你却逍遥法外。即使这样,他还是喜欢你。」小梅悲痛地大嚷着。「你利用了他,然后再度抛弃了他。」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梅狠瞪着冷酷无情的母亲,几乎要用视线杀了她。

她又惊又怒地尖声叱责道:「虽然他很混帐,整天游手好闲,是个很不中用的笨蛋,但还是我的父亲,是我唯一的家人。你这个杀人凶手!」

「别说了,你给我闭嘴!」初音也大声叫骂着。

讽刺的是,她的声音和小梅的声音很像。

「你给我这个母亲添了麻烦,到底想要干嘛?」初音语带怜悯地说。

「我希望你被逮捕,让真相大白,就这么简单。」小梅冷酷无情地断言。

初音看着女儿,皱起了眉头。

「……啊——,真是急死人了。你说这种话,只是想要勒索我吧?」

「你在说什么……?」小梅听不懂母亲说的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我会给你钱,也会买很多漂亮衣服给你。你可以过过吃香喝辣的生活,想把事情闹大才是傻瓜。」

「你靠杀害很多可怜的女孩,还让猿猴吃掉这么多无辜的人得到的钱,我才不要!」

她难以置信事到如今母亲竟然还厚颜无耻地说这种话。

「你不要把我想成和你一样!我死也不想成为你这种人!」她的语气充满了蔑视。

初音闻言脸上刹时闪过一丝受伤,随即露出掩饰的笑容。

「……随便你说什么,反正你和我像得可怕,很有心机,也很狡猾。」初音好像吟诗般地说完,然后嫣然一笑。「那封信就是治平写的,事到如今,无论你说什么,会有人相信你吗?我劝你别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现在我还可以原谅你。我们在一起时,别人不会觉得我们是母女,会以为是姐妹。我也会对厨房的人这么说,然后我会把现在的老公介绍给你认识,我们一起去吃好吃的东西。」

妖怪。小梅对已经无法对话的母亲感到心灰意冷,但只要确认母亲在这里就足够了。她推开初音,打离开这里前往这里最近的官府。

当她走过初音身旁,袖子和袖子相碰时,初音脸上仍然带着诡异的笑容,随即把手伸了过来。小梅还来不及瞭解母亲想要干什么,白色的指尖已经掐进她的喉咙。下一刹那,小梅被按倒在地,初音用尽全身力气掐住了她的脖子。

「虽然他是个混帐,但你还是有一个爱你的父亲。」初音依旧面带着笑容地呢喃着。

她将脸凑到小梅面前,两个人的鼻子几乎快碰在一起。

「但是没有人愿意爱我,你一辈子都无法理解被亲生父亲出卖的痛苦。」

小梅拼命挣扎,指尖抓着地板,即使用双手双脚抵抗,也无法挣脱初音的手。她感受到脖子的骨头和筋碰在一起,发出了挤压的声音,视野周围渐渐变黑。

「你不要以为事不关己,如果你处在我的境遇,也会和我一样!」

正当小梅觉到眼前发黑,随时就要昏厥时,压迫喉咙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到此为止。」伴随一个年轻男人的说话声,初音惨叫了一声。

小梅觉得这些声音都很遥远,接下来一阵耳鸣。她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感觉到有人跑了过来,让自己趴在地上,然后用力按自己的背。卡在胸口的东西突然消失,呼吸一下子顺畅了,她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接着拼命咳嗽。

她在身旁的人搀扶下坐起来,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耳鸣也消失了。

「小梅,对不起!」

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雪哉?」

雪哉和最后一次见面时的表情不一样,此刻的他一脸担忧地注视着自己,而且看到自己眨眼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很多事都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更早相信你。」雪哉深深垂首歉疚道。

「我们是来追你的,因为猜到你会来北领。」按住初音的年轻人淡然地说明。「我们已经瞭解情况了,朝廷一定会让你母亲罪有应得,之后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处理。你一个人撑到现在,辛苦你了,抱歉!」

小梅闻言,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初音被年轻男人扭住手臂,似乎失去了抵抗的力气,惆怅地瞪着地板。

小梅再度看向雪哉,思绪还在混乱中。

「你现在说什么鬼话!你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她脱口而出诘问道。

「嗯。」雪哉一脸老实地点着头。

「既然现在道歉,之前为什么不相信我?我以为没有人和我站在一起,想到你一直怀疑我,我就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事都值得信任了。」

「嗯,真的很抱歉。」

听到雪哉的道歉,小梅终于流下了适才在初音面前流不出来的泪水。

「……父亲死了,我该怎么办?」她嚎啕大哭了起来,跪坐在地上。

雪哉犹豫了半晌,战战兢兢地抚慰着小梅的背。小梅虽然没有抱住雪哉,却也没有甩开雪哉的手,只是一个劲地放声大哭。

皇太子露出怜悯的眼神看着小梅,然后迅速调整了心情,一脸严肃地将瘫坐在地上的小梅母亲拉了起来。

「你跟我走。」

离这里最近的官府,是维持霜原治安的兵站。

不过,目前暂时不需要到那里去,因为澄尾已经率兵赶来这里。

皇太子看向敞开的拉门外面,长长走廊外的门口,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群。

「谁可以借绳子给我?还有如果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老公,希望提供协助。」

皇太子押着小梅的母亲走在走廊上时,俐落地发出了指示。

就在此时,雪哉和小梅身后的纸拉门猛然打开,仿佛就在等皇太子离开的这一刻。

雪哉还来不及回头,就被人从背后袭击,趴倒在地上。搞不清楚状况的他,挣扎地抬起头,才知道自己被踹了一脚。眼前一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正用菜刀抵着小梅的脖子。

「所有人都不许动!」

正准备沿着走廊走出去的皇太子闻言停下脚步,看到眼前的状况,下颚猝然绷紧。

「老公!」被皇太子擒住手臂的小梅母亲,双眼发亮地看着男人。

雪哉为自己的疏忽懊恼不已,但无法改变眼前的状况。

男人用手臂勒紧小梅的脖子,小梅双脚几乎悬空,因恐惧而抽搐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根本无法抵抗。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皇太子谨慎地对着男人喊话。「即使你这么做,你和这个女人都逃不掉。」

「闭嘴!」男人惊吼一声,把菜刀对准了皇太子。「你放了初音,然后趴在地上,只要你敢轻举妄动,这个女孩就小命不保了。」

男人喷着口水大叫的样子很不寻常,一旦杀了人质,自己就会陷入困境,但他目前情绪激动,很有可能真的下手。

小梅惊恐万分,男人架着她;皇太子站在离自己五、六公尺的地方。雪哉看着这样的位置关系,突然想到一件事——不久之前,不是发生过和眼前相同的状况吗?

几乎快咬碎银牙的皇太子腰上挂着他爱用的太刀,嗯,那就没问题了。

雪哉暗忖后,向皇太子使了眼色。皇太子领会了雪哉的想法,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等一下!」皇太子惊惧地喊叫了一声。

男人以为是在对他说话,再度将刀尖对准皇太子。

「闭嘴!」男人愤怒狂吼。

雪哉乘隙而入,扑向男人,把整个身体都挂在男人拿着菜刀的手臂上。

「你!」

「殿下,赶快动手!」挂在男人手臂上的雪哉,抬头看向皇太子。

皇太子露出了分不清是绝望还是下定决心的表情,直视着雪哉的眼睛,流畅地举起太刀。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曾经重复做了数千次、数万次,没有丝毫踌躇,从挥刀到投掷之间的时间甚至来不及眨眼。

不过,当刀子在离手的瞬间,太刀的刀柄在皇太子手上旋转了一圈。刀子像鞭子般微微抖动,穿越了风,朝着小梅的脸飞去,然后擦过粉颊,削掉几根头发后,狠狠刺中太阳穴后方的位置。

旋即听到了滋咚的沉闷声音,随着一声呻吟,勒住小梅的手臂放开了。

雪哉推开了男人手臂,保护着小梅想要逃走,却被人从后方揪住了后颈,他吓出一身冷汗。那家伙没有死,只是被刀柄击中了眉心!

雪哉深感不妙,皇太子见状冲了过来,抓住男人手臂一扭,手上的菜刀落下,在地板上滑行,而在此同时,男人也被顺势摔飞了出去。

被皇太子推开的雪哉,一个重心不稳撞到了脸,顿时眼冒金星。他忍不住发出呻吟,但仍努力忍着晕眩,急忙回头往身后看,出现在雪哉眼前的,并不是想要制服男人的皇太子,也不是试图反击皇太子的男人。

他愣怔地看着眼前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这里的小梅母亲,手上拿着刚才被皇太子打落的菜刀。

鲜红的血从发出锐利光芒的刀刃上滴落。

「初音,快逃!」男人挣扎着站了起来,抓着失神的小梅母亲的手冲了出去。

雪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人撞开看热闹的民众逃走。

皇太子倒在初音和男人离去的地上,抱着侧腹,血海在他身体下方无声地扩散。

「殿下……?」

皇太子没有回答,他无力地拧着眉,苍白的额头冒着冷汗。

「殿下!」雪哉惊恐地尖声大叫。

门外传来士兵赶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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