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黄金乌 第四章 深层

老翁熟门熟路地走在狭窄的隧道内。

几个看起来像是老翁手下的年轻人,不知道何时开始跟在雪哉的身后,若雪哉敢轻举妄动,也许他们就会当场把他干掉。

老翁走了很久,比从谷间进入地下街时更久。他们往下来到没有修整过的地下通道,脚下的路也越来越不平整,借来的衣服一直被勾到,雪哉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着老翁,生怕自己走太慢。最后来到比刚才的大厅更宽敞,顶部也更高的洞穴。

最前面的人举起火把,立刻看到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堵住了一整片墙。

「这块大岩石的后方,有一条可以通往更深处的隧道。」老翁走出大厅后,第一次开口说话,语气轻松自在。「这是我在数十年前封锁的通道,当然没有修整过。在封锁之后,也没有人走过。因为有人看管着,这件事不会有差池。」

「为什么要把这条路堵起来呢?」

听说地下街是将天然隧道修整后发展而来的,因此,雪哉无法理解老翁在发现长隧道后,为什么不加以开发,反而是封锁起来。

老翁转身背对着大岩石,面对雪哉略带深意地一笑。

「简单地说,就是进去容易出来难,我觉得这有点麻烦。不过,以前在隧道的深处,确实有你所说的『消息』碎片。」老翁撇唇轻笑,用下巴指了指大岩石,继续说道:「但这已是数十年前的事了。我不想走去里面迷路,叫年轻人进去也有点于心不忍,对于那里面的状况,到目前为止是一无所知。如果你想要线索,可以亲眼去找。」

「请问您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既然我无从得知目前的状况,就不能轻言。不过,」老翁仰头看向半空。「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特征,那就是形状很恶心的白色东西。」

老翁表示,如果雪哉能够拿回一块碎片,他愿意在食人猿的事情上尽力协助。而且只要沿着最容易走的路前进,就能直接到达目的地,若没有迷路,是可以轻松来回的距离。

「但是,如果走错路,在隧道里迷了路,就会相当耗时间。我不可能一直等你……我看,就给你两个时辰吧!」

「两个时辰?」

「对,一旦过了两个时辰,这块大岩石就会被放回去,像原来一样,把隧道封起来。」

「如果我过了两个时辰还没有回来,该怎么办?」

「那你只能放弃,另外找出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旦在里面迷路,就只能死在隧道里。

老翁对着旁边喊了一声,手下随即捧来的托盘上有几根线香——那是线香钟,而且已事先调整好。逐一点完这些线香,刚好两个时辰。

香线钟被放在桌子上,旁边已经准备好火种。

「这个借给你用。」老翁说完,从怀里拿出了矢立note形状的鬼火灯笼。相当于墨壶note的部分用玻璃制作,打开盖子,可以看到中央浮着白色的光粒。

注:(注11)矢立,原指战场上用以放置箭矢的道具,日后引申为随身携带的文具组,其构造分为笔筒与墨壶两部分。↑

注:(注12)墨斗,又称线墨,是木工用以弹线的衡量工具。↑

〈鬼火灯笼〉是山内最高级的照明工具,它和普通的火不同,主要用砂糖碎末作为燃料,虽然会发出火光,却完全不会热,不必担心会引燃,朝廷经常在文书作业时使用。由于难以操控,而且采鬼火也很困难,所以普通的八咫乌根本买不起。

「目前是休眠状态,只要将金平糖放进去,就可以点亮。」

一颗金平糖可以维持半个时辰的亮光,四颗金平糖都烧完,刚好两个时辰。

雪哉接过鬼火灯笼,当场爽快地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只剩下白色小袖和下袭,并将皇太子交给他的太刀挂在腰上。

「准备就绪了吗?」年轻手下再次确认。

「随时都可以。」雪哉坚定地点了点头。

老翁点头示意下,一群年轻手下从通道跑了过来,二、三十个男人在老翁的一声令下同时行动。一半的人把用铁包起来的粗大原木放在大岩石下方,以刚好契合的凹状石头作为支点,将大岩石用力撬起;另一半人用粗草绳绑住岩石,朝相反侧拉着岩石。

随着一阵岩石和岩石摩擦的声音,大岩石滚了下来,岩壁之间出现了可以让人勉强通过的缝隙。年轻手下立刻插入了楔子,以免缝隙闭合。其中一名年轻手下确认缝隙没有问题后,点燃第一根线香钟。

「请开始。」

雪哉听到指令后,立刻拔出了刀,割下了小袖的袖子。

「喔——」看到雪哉拔刀时,只有手下心生戒备,老翁则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雪哉不理会周围人的反应,拨开袖口切口处的线,找出了织布的纬线。他试拉了一下,确认只要拉扯纬线就会松开后,将拉出来的线头绑在摆放线香钟的桌脚。

「……即使这么做,线不是很快就会断吗?」年轻手下诧异地窃窃私语。

如果是普通的蚕丝线,在岩石上不停摩擦很快就会断,但雪哉身上的小袖和下袭是用白绢布织成的。宫乌使用的最顶级白绢布和普通的绢帛不同,为了让颜色更鲜艳,将蚕丝和女郎蜘蛛丝搓在一起制作而成。女郎蜘蛛丝富有黏性,不容易断裂,除非使用锋利的刀子,否则不会轻易断线。

照理说,仪式用的太刀无法实际使用,但皇太子透过真赭薄交给雪哉的太刀,是紧急状况时,能够用于实战的。

雪哉确认绑在桌脚的结绝对不会松开后,终于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救命线,您应该不会说,连一根线也不能用吧?千万别开玩笑把线割断。」

「那当然。」老翁拍胸脯向他保证。「我们绝对不碰这根线,我可以作担保。」

「太好了,那就两个时辰后见。」

雪哉拉着袖子上的线,毅然走进了隧道内的坡道。

据老翁所言,数十年期间从来没有人走过这隧道,似乎并非谎言。

雪哉一进入隧道,就撞上了密如帷幔般的大量昆虫巢穴。虽然和蜘蛛网不太一样,但出师不利,似乎并非好兆头。

雪哉咬着点亮的鬼火灯笼,试着用太刀的刀鞘打掉那些巢穴,举步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突破了昆虫巢穴区之后,就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去路。

他回头一看,刚才进来的入口,已经被弯曲的岩壁挡住看不见了,老翁给他的鬼火灯笼成为唯一的光源。由于隧道内很不好走,他担心跌倒时摔破灯笼,于是就在中途编了羽衣,将灯笼固定在胸口。

视野极端狭窄,岩壁有些地方还是湿的。黑暗很可怕,他以前也曾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道中,耗尽气力地全速奔跑。他很想告诉自己,和当时相比,现在至少有光源,然而此刻的内心比当时更加忐忑。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来这里,而且一旦迷路,就回不去了。

在这种最恶劣的条件下,虽然他拉了线,但唯一能够仰赖的路标未免太脆弱。即便如此,每次线用完时,他就停下脚步,寻找新的线头,小心谨慎地绑好,然后再迈开步伐。虽然他的脑袋深处有一个声音喊着:不要磨磨蹭蹭,赶快往前进。但想到迷路的危险性,他无法放开自己的生命线。

他克服着内心的焦躁持续前进,发现前方的通道越来越不像是路。有些地方必须沿着岩壁往上攀爬;有些地方则必须支撑着身体,往正下方前进。他在岩石上爬行,浑身是泥,到处是伤,仍然继续向前迈进。中途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他在膝盖、手肘和手掌的部分重点编了羽衣。

虽然路很难走,唯一庆幸的是,随时都知道该往哪里走。即使遇到狭窄不已,看似无法通行的地方,冷静观察后,就发现只有一条路。有时候也会遇到鬼火灯笼的火光,无法照亮的宽敞空间,但不需要找路,宽敞的空间会猛然张开大口出现在眼前,得以顺利前进。

反到是遇到狭窄的地方,就很伤脑筋。当碰到身上的衣服可能会成为阻碍的缝隙时,他就只能用羽衣硬是裹住衣服,扭着身体通过。好几次手指摸不到线,不由得惊尖叫起来,慌忙重新找回不小心放开的线,独自松了一口气,然后激励自己再继续往前走。

在他忘了第几次准备重新绑起用完的线时,第一颗金平糖刚好烧完。当鬼火灯笼一旦熄灭,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以及彻底的寂静。

黑暗笼罩令他感到惊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想到还剩下的时间,不由得感到战栗。至今仍然没有抵达的目的地的焦虑,他心颤得很想尖叫,但想起自己肩负着垂冰的命运,就觉得无暇哭诉。

他尽最大的努力快速前进,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慌张。除了要注意头不要撞到像冰柱般垂下来的岩石,还要小心不要被地上冒出来的石柱绊倒。他遗忘了时间,不顾一切地前进,虽然速度缓慢,但还是持续迈步向前。

在放入第二颗金平糖不久后,他便停下了脚步。想到回程,至少必须在第二颗金平糖烧完之前,找到「形状很恶心的白色东西」。

然而,他还没有找到,就来到了一个看似死路的地方,眼前是一个水面微微泛着涟漪的地底湖。沿途走来,就只有一条路,此刻却来到一个无法继续前进的窘境。

刚才绝对没有走错路,难道是这数十年期间,曾经发生落石,导致发生了变化吗?实在没有时间了,现下即使回头也无法重头来过,而且必须在使用第三颗金平糖前,找到突破口,或是决定折返。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难道没有掌握任何线索就回头吗?焦躁感一直涌上喉头,无可奈何的断念,渐渐在内心深处扩散。

因为一旦死了,一切就真的完了,也许果断撤退才是正确的选择。只是内心仍然有不想轻易放弃的念头,自己背负着垂冰的命运,不能在这里轻易逃走。

这里真的无路可走了吗?是不是漏看了什么?他平复气躁的心情,再度打量周围。

小小的鬼火灯笼映照出水面清澈的地底湖,隧道顶部有像树根般垂下的岩石,但并没有洞口,凹凸不平的岩石壁上也没有看不到的死角。

「不……等一下。」

有死角。他急忙趴在地上,凝视着水面,似乎在水的深处看见了亮光。他立刻盖上鬼火灯盖的盖子遮住光,周围霎时变得漆黑,随着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捕捉到微弱的光源——水底深处亮出白色的光。

没错,路就在水里。

虽然不知道路是在这数十年间沉入水中,还是老翁年轻时也曾经走过水中路,现下已没有时间犹豫了。他脱下衣服,把线绑在大小适当的岩石上,以免等一下找不到。不带刀前往虽然有些不安,但刀身绝不能浸湿,只能先将太刀竖在岩石上。

以老翁给他的时间判断,目的地应该就在不远处。虽说是一种赌注,但雪哉毫不犹豫,仔细打量后,发现鬼火灯笼的构造在水中也可以使用,他收起羽衣,咬住遮住火光的灯笼,果断地跳进水里。

他小时候在垂冰,可是经常跑去河里玩。混帐!不要小看我们乡下贵族!他内心产生了不知道针对谁的愤怒,漂浮踢踏着湖底的土泥,艰难地在水中前进。

湖水冰冷刺骨,但前方出现的微弱亮光让他并不害怕。他划了两、三次水,很快就发现光源来自岩壁上的洞穴。他浮出水面深深吸气,然后一口气潜入水中,游进了洞穴。洞穴并不大,他双手撑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游着,不出所料,很快就穿过了洞穴。

雪哉重新浮上水面露出脸,他诧异地发现,光源并不是鬼火灯笼,也不是户外的亮光,而是水本身在发光。

雪哉来到的地方,是和洞穴另一端相同的空间,唯一不同的是,从岩壁缝隙喷出的水,流入了地底湖。正确地说,就是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流入的水在发光。

发出潺潺水声的流水散发出白色光芒,四溅的飞沫宛如在冬日暗夜中闪烁的星星,水面的涟漪如同月光,勾勒出细腻的圆盘。

这神秘美丽的景象,差一点让雪哉看得出神。现下已无暇发呆,他摸索着上了岸,打开嘴里咬着的鬼火灯笼盖子,当鬼火照亮周围,堆积在水畔的东西令他感到惊愕。

「这是什么……?」

啊啊,没错,这的确是「形状很恶心的白色东西」。

雪哉以前在垂冰时,就看过很多次,立即明白那是什么——堆积如山的是骨头、骨头、骨头。随意丢弃在岸边的,正是变成人形后死去的八咫乌尸骨。

雪哉之所以知道那不是野兽的尸体,是因为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骷髅头,空洞的眼窝吞噬了他的尖叫。

也许是因为最近看太多次这种悚栗的场面,比起害怕,他更感到疲惫。更或许是终于找到了想要线索所产生的安心,战胜了异样景象带来的惊吓。总之,时间紧迫,也无暇体会惊愕和害怕。

他颤抖着手从成堆的骸骨中,挑选出手掌大小能握住的骨头,如此一来,目的就达成了,接下来只要顺着原路走回去就好。

正当他这么打算时,鬼火灯笼的火光熄灭了,他心焦如焚地弯着身体,准备把第三颗金平糖放进灯笼,耳边乍然传来动静,是有人说话的声音。随着打开木门的声音,火把的亮光赶走了黑暗,说笑声变得更加清晰,甚至还有丢东西发出的嘎啦嘎啦声。

雪哉心蓦地一窒。不止一个人,至少有两个人,但是明明可以听到他们说话声,为什么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高亢的嗓音不时说了几个雪哉勉强听懂的单字,像是「回不去」、「骂人」。

雪哉小心谨慎地悄悄探头观察,发现有两个高大的男人正在抛丢新的骨头,他们身上穿着棕色衣服,和之前在栖合看到的相同。

没错,是猿猴!雪哉身体窜起一阵颤栗,心跳飞快加速。虽然他难以置信,但若被猿猴发现,绝对小命不保。他在两个男人发现之前,谨慎地把脑袋缩了回来,屏住呼吸。

不一会儿,猿猴离开了,在洞穴内留下了愉悦的笑声。他听到了关门声,以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过速的心跳好像在耳边发出了呻吟。

那个老翁明知道这件事,却没有事先告知,就让他独自前来吗?或许是太非比寻常,所以老翁无法说出口。若非亲眼瞧见,自己也绝对不会相信中央的山中竟然有猿猴,搞不好还会怀疑地下街的人有什么意图。

不过,这是两码事,眼前的问题是,为什么猿猴会来到这里?想到这点,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并非猿猴闯入八咫乌的领域,而是八咫乌闯入了猿猴的领域。

如果这里是猿猴的巢穴,那这堆骨头是至今为止,送命的垂冰百姓吗?这异常数量的骨头,该不会已经有很多猿猴闯入山内,才有这么多骸骨,只是八咫乌尚未发现?

「开什么玩笑……」他咒骂了一句,努力鼓舞着自己,否则惊恐得快发疯了。

他重新整顿整好心情,抽出鬼火灯笼的管子,取出一颗放在里面的金平糖,丢进玻璃球体中,鬼火灯笼再次让周围亮了起来。

他咬住鬼火灯笼,正准备回到水中时,他与躲在尸骨山后方的家伙对上了眼。

一个年约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不,那个孩子应该早就躲在那里,只是雪哉没有察觉。雪哉躲起来不让猿猴发现,这个小孩也躲在尸骨山后方不被雪哉发现。

男孩似乎也难以理解雪哉是谁,他坐在地上,手拿着骨头,满脸错愕。从他手边堆砌的东西来看,他正在把那些骨头当成玩具在玩。

雪哉和男孩愣怔地注视彼此几秒钟,一方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另一方面更害怕其中有一方破坏眼前的均衡,发生剧烈变化。不过,也不可能一直僵在这里。

雪哉紧盯着对方,慢慢移动脚步,试图走到湖边,一脸稚气的男孩依然一动也不动。正当雪哉以为自己可以平安脱身时,再次听到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并亮起了火光。

「阳泰?」木门边传来叫唤声。

声音的主人很有朝气地走进尸骨山,难以想像这里前一刻还寂静无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和眼前的男孩长得很像。

少年看到愣在那里的雪哉和男孩,陡然睁大了眼,随即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下一刹那,少年发出了猿猴的威吓声,而张开大嘴的脸转眼间就长满了毛,身体也随即膨胀,一眨眼的工夫就变身成猿猴。

猿猴少年露出白色尖齿,向雪哉扑咬了过来。男孩见状,也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周遭产生了嗡嗡的回音,而雪哉与猿猴少年已打成一团。

太刀和衣服都放在湖的另一端,雪哉怪自己太过大意。扭打的过程中,他试图找出空档仔细打量对方,发现猿猴少年变身后的体格和自己差不多。

既然这样,就可以视为比较惨烈的打架。一旦下定了决心,心情顷刻冷静了下来。

猿猴少年伸出锐利的爪子想要抓雪哉的脸,雪哉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在对方的脸上。当猿猴少年倒在地上毫无防备时,他无情地用脚跟狠踩在对方的胸口。

对方是猿猴,而且想到那些丧命的八咫乌,就绝不能手下留情。猿猴少年发出惨叫声,雪哉再次抬起脚,准备再补上一脚时,猛然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用力撞了过来。

「哥哥!」

雪哉正打算摔开擒抱他的东西,脑中闪过刚才那个男孩的面孔,不由得停下了攻击,因为他想起了么弟年幼的时候。当猿猴以人形现身时,实在难以下手,雪哉想要甩开男孩,陷入了苦斗。

猿猴少年咳嗽着纵身而起,怒不可遏地掐住雪哉的脖子,强劲的握力让雪哉意识到无法挣脱,当机立断抓住掐着自己脖子的双臂,骤然拉向胸口,身体猛力向后翻,单脚用力踹向猿猴的下腹,将对方背朝下地甩在地上。猿猴少年发出疼痛的呻吟,松开了猿爪。

如此一来,猿猴少年应该暂且不会马上追上来,无论如何都必须先离开这里。只要猿猴少年不再攻击,雪哉也不打算再对其动手。

被甩开的男孩以为哥哥死在雪哉手上,崩溃哭喊着跑过来打他。雪哉陷入苦战,想要奋力摆脱,男孩随即咬住他手臂,白色皮肤上乍然竖起棕毛,也变身成小猿猴。

就在此时,雪哉听到跑向这里的急迫脚步声,成年猿猴可能听到吵闹的声响而赶过来,自己根本不可能是巨猿的对手。

他总算摆脱了小猿猴,正打算转身跳进湖水中,地底湖的水面出现不自然地起伏,就在他还来不及惊诧,从水中浮现的黑影直接跳上了岸。

黑影在跳出水面的瞬间,雪哉看到了闪着亮光的刀身,他还来不及制止,锋利的白色刀刃已经精准无误地砍下了小猿猴的脑袋。小猿猴无声地倒在地上,温热的鲜血喷了出来,猿猴少年趴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雪哉还来不及搞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转头看向黑影,顿时呆若木鸡。

「殿下。」

轻松甩掉刀身上血滴的不是别人,正是目前应该被软禁在招阳宫内的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看到木门被打开,有两只巨猿出现,随即再度举起了刀。

「快走!」

雪哉迅速捡起落在地上的鬼火灯笼,慌忙跳进湖中,他用鬼火灯笼照亮着岩壁,顺势滑进了黑暗的洞穴,不顾一切奋力游,回到了刚才脱下衣服的岸边。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发现皇太子用难以想像的惊人速度追了过来,当皇太子的脸一露出水面,立刻扯开嗓门大吼。

「那两只追上来的猿猴,已经被我收拾掉了。只要变成人形,它们也可以穿越这个洞。一旦有新的追兵,就无法阻挡了。尽可能快跑!」

雪哉一听,敏捷地编好羽衣,捡起太刀和鬼火灯笼,拔腿往前冲。

他用手指摸索着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线,拼命沿着来路往回跑。路非常不平整,只有一小部分可以奔跑,虽然心急如焚,但绝大多数的地方只能缓慢前进。

皇太子紧跟在雪哉身后,当雪哉难以前进时,就会出手协助。雪哉快跌落时,会伸手拉他一把;有时候还会让雪哉踩在他身上;遇到狭窄的地方,会口头指示该如何前进。多亏了皇太子的帮忙,即使已疲惫不堪,仍然比来时轻松许多。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越过了难关,来到比较平坦的地方时,雪哉边走边问道。

「虽然有些蛮干,但我从招阳宫溜了出来。」皇太子说得云淡风轻。

原来樱花宫的女宫和真赭薄一样,反对将雪哉当人质,于是协助皇太子逃离监视。

「因为不能就那样交给皇兄处理。」

皇太子早料到长束出面会谈,注定会失败。

只不过长束并不愿听他的话,就连有可能提出谏言的路近也不愿阻止,似乎想看好戏。如果不及时处理,隐藏着中央与谷间彻底对立的危机,所以必须透过和长束不同的途径,与地下街的人会谈。

「我用了稍微偏激的方法,抢在皇兄之前,和鵄以外的地下街有力人士谈妥了。」

雪哉旋即领悟到就是那名银发老翁,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着手安排,那个『老爷子』才会出现在我们会谈的地方。」

「并不能说是我安排的,眼前的状况出乎我意料,我本来打算一个人走这条隧道。」

原本说好在老翁解决和长束会谈一事之后,皇太子会独自来到这条隧道。然而,不知老翁有什么想法,竟让雪哉比皇太子抢先一步进入隧道。

所以才准备线香钟吗?雪哉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个他不愿意去想的事实。

「……我该不会多管了闲事?」雪哉感到有些尴尬。

皇太子追上了雪哉,还将他从猿猴手上救了出来。由此看来,自己显然拖累了皇太子。

「在离开这里之前还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路标。」皇太子严肃凛然地回答。

听皇太子这么一说,雪哉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白线。

虽然皇太子这么说,但其实根本不需要路标,该走的路只有一条。即使有了白线,能让回程更便捷,但并非必不可缺。而且把岩石封回去的两个时辰,是以雪哉进入隧道的时间为基准,这对皇太子很不利。

在雪哉思忖这些事时,火光突然消失了,鬼火灯笼已经烧完三颗金平糖。

「只剩半个时辰。」皇太子停下脚步喟叹道,然后代替拉着白线的雪哉补充金平糖。

「但是我们回来的速度比刚才我去的时候快多了,而且猿猴也没有追上来的迹象,继续往前走,应该来得及。」

皇太子没有回应雪哉乐观的看法,举起了再度亮起的灯光迈步向前。

鬼火灯笼重新亮起没多久,雪哉才意识到皇太子借此无声地警告他:千万别大意。

雪哉一路上都摸着拉紧的白线往前走,蓦地感觉到白线变轻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轻轻地一拉,竟将白线都扯了过来。

「殿下。」

「线断了吗?」皇太子看向雪哉,不慌不忙地引导。「不要用力拉扯,而且也不要再用手拉线了,用眼睛确认。」

「好。」

雪哉轻轻松开了线,改用双眼盯着闪着亮光的白线前进。无论白线是在哪里断掉,刚才只拉扯了一小段而已,只要不继续碰白线,重新找到断掉的线头应该并不困难。

他们时上时下地沿着狭窄的隧道艰难地向前,在不知道第几次来到宽敞的空间时,终于察觉到异样。雪哉和皇太子看着鬼火灯笼的照亮的地方,同时停下了脚步。

「……殿下。」

「什么事?」

「我刚才去的时候只有一条路。」

「我也是,因为我是循着你留下的线去追你。」

「既然这样,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岔路?」雪哉疑惑地蹙起眉头。

一排如同蜂巢般黑暗的隧道,张着大口般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些隧道大小不一,有上有下,从他们站立的位置向前几步,就会进入其中一个隧道。

去程的时候绝对没有经过这里;即使刚才再怎么焦急,若来到这么异样的地方,不可能没发觉。更何况正因为去程时只有一条路,雪哉才能够毫不犹豫地直直向前走。

「白线呢?」皇太子冷静地问道。

「找不到,好像就是在这里断掉了。」雪哉付之一叹地说。

他和皇太子拿着鬼火灯笼照亮着每一个洞穴,试图寻找断掉的线头。由于迟迟搜寻不着,雪哉不禁开始焦灼了起来,突然间,黑暗的深处有东西在发光。

「殿下,找到了!」

「在哪里?」

雪哉走进有亮光的洞穴,捡起断掉的线头,终于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快步前进,皇太子急忙抓着他的后颈,将他拉了回去。

「笨蛋!仔细看着脚下!」

听到皇太子的怒叱,雪哉惊愕瞠目,低头看着脚下,倒吸了一口气——一个很大很深的洞,就在眼前,简直就像陷阱一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

「……留心一点,这地方恐怕不简单。」皇太子眼眸深沉,轻轻地松开雪哉。

「抱歉,但我找到线了。」

只要找到了线,就可以回到出口。

皇太子听了雪哉的话,微微拧起眉头,沉思了半晌。

「等一下!」皇太子说完,走回刚才的地方,将自己的鬼火灯笼放在那里,快步回到雪哉身旁。「我们先循着这条线走。」

雪哉虽然搞不懂皇太子为什么要把鬼火灯笼留在那头,总觉得他一定有什么想法,因此没有细问,便灵活地跳过大洞,循着白线继续往前走。没多久,他看到前方有亮光。

由于方才的大意疏忽,这次他谨谨慎慎地快步朝着明亮处走去,当发现光的来源,忍不住感到寒栗——那里并不是出口,而是皇太子放鬼火灯笼的地方。

他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原地。

「太奇怪了。」雪哉的声音浮现一丝颤抖,抬头望着皇太子。「刚才的路几乎是笔直的,照理说,必须在哪里转弯,或是往上、往下,才有可能回到原点啊?」

雪哉对自己的方向感很有自信,但看到一路循着的白线前方,背脊泛起了一阵寒意。白线在那个黑暗空间的正中央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照理说,应该通往出口的线,到底消失去哪里了?

雪哉陷入了混乱,皇太子似乎预料到这种状况,发出一声低吟后沉思了片刻,弯腰捡起旁边的小石头,朝着脚下的洞丢进去。他们竖起耳朵聆听了一会儿,「当!」声音不是来自洞里,而是在他们身旁响起了小石头掉落的声音。

皇太子和雪哉互觑了一眼,急忙将自己手上的鬼火灯笼也投掷进洞里。经过和刚才相同的时间,发出亮光的鬼火灯笼从上方的洞穴掉了下来,皇太子轻松地在半空中接住。

皇太子皱着眉头,揉着太阳穴说道:「现在我明白了,这洞除了通往正确的出口之外,并没有和任何地方相连。」

雪哉现在才瞭解那个老翁说的话——

『进去容易出来难。』

原来是这个意思。但现在没有时间一筹莫展了,由于走错了路,几乎已经没了余裕,若再继续迷路的话,时间一定来不及。

「怎么办?成为生命线的白线已无法发挥作用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雪哉感到心浮气躁。

皇太子冷然地说道:「这里可能刚好位在山内和外界交界的部分,而这个奇怪的现象应该是结界作用。为了保护八咫乌生活的山内,排除试图从外界进入者。」

在时雨乡的山寺修补破洞时,皇太子曾经说过:『山内是易出难进的构造。』不过,雪哉这次并没有感到不舒服,而且也维持着人形。

「我们刚才经过的路,就是〈第三道门〉』吗?」雪哉一脸不知所措。

这道门的形状和想像中相差甚远。

「为了确认这件事,也必须向那老爷子问清楚。」皇太子露出凝重的表情。

「但是,请稍等一下。您曾经说过,真金乌不需要门,也可以自由出入。果真如此的话,即使不需要山内的结界,也可以自由出入吧?」

雪哉将此想法脱口而出。

皇太子肯定地回答:「没错!听到老爷子提到『回来的路很难』时,我就猜想到可能是山内结界的关系。」

如果是这样,自己是真金乌,就不会受到影响。他甚至暗自庆幸「太好了」,所以完全没有做任何准备,就一路追着雪哉而来。没想到……

「真伤脑筋!」皇太子一脸困扰地嘀咕着。「完全搞不清楚。」

「殿下。」

「我是不是太骄傲自大了……没想到竟然把我也视为外敌。」

虽然皇太子看起来从容不迫,但雪哉毕竟曾在宫中当差一年,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看似沉着镇定,内心其实越发焦急。

「现在该怎么办?如果不赶快想办法,我们会被关在这里!」雪哉一脸悲痛。

如果往回走,等待他们的是一群愤怒发狂的猿猴。皇太子或许有办法杀出一条血路,但雪哉就只剩下一条死路。

皇太子沉着地挥了挥手。「不必这么慌张。我是很纳闷,他为什么除了我之外,还让你也进来这里。而且既然我也无法进入,就代表这个结界和山边的结界,属于不同种类。」

「不同种类?」

「我相信不是所谓的特殊能力。关键在于,是否知道出去的方法?」

任何来历的人都无法通过,但只要知道找路的方法,任何人都可以通过这个结界。如果是这样,需要的就不是金乌的能力,而是破解难题的机灵。

「现在没时间慢慢推敲了。」

「我知道,所以你也一起来思考。既然老爷子以前曾经进来过,又顺利出去了,就代表并不是绝对无法突破的难题。」

雪哉将抱怨吞了回去,闭上嘴。若皇太子的主张属实,眼前最重要的是动脑筋。

这对主仆默默地思索着——

那个老翁也曾经像他们今天一样,去了尸骨山,然后又回到这里被困住,最后设法出去了。年轻时的他,到底用什么方法找到了出口?

老翁是在出去之后,才用大岩石堵住了出口。他当时并没有时间限制,却要求自己和皇太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方法,这也太欠斟酌了。考虑到洞穴深处有猿猴,当然不可能一直把大岩石移开,但时间未免也太仓促。

回想起来,雪哉把白线绑在桌子上时,老翁就老神在在,显然知道此举毫无意义。

不,等一下。没错,那个老翁曾经克服了这个难题,所以那个老翁就是线索。

他回想起老翁的言行,和他的一举手、一投足——

老翁只给两个时辰,几乎只够快去快回。若只论时间,老翁当年显然更加充裕。

高级鬼火灯笼。老翁在数十年前应该并没有鬼火灯笼,只有雪哉他们有。

雪哉用白线作为路标。虽然白线不具意义,但老翁发誓不会动白线时,到底在想什么?是对雪哉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心生同情?还是对雪哉微弱的抵抗感到有趣?

总之,老翁没有提供任何明确的建议,反而设置了时间限制,让条件变得更困难。

想到这里,雪哉突然茅塞顿开——老翁设定了两个时辰的限制,他原本认为条件变严苛了,但老翁也同时提供了鬼火灯笼的有利条件。

虽然这都只是雪哉的解读,并不是老翁说的。

会不会全都是自己的误会?他沉吟了一下,蓦地理出了头绪。

「殿下,请把灯熄掉。」

皇太子听到雪哉唐突的要求,错愕地眨了眨眼睛。

「你在说什么?这样不就不知道时间了吗?」皇太子顾忌地问道。

「事到如今,知不知道时间都一样了,更重要的是气味。」雪哉边说边收起鬼火灯笼。

「气味?」

「老翁使用了线香钟来计算两个时辰,他说会等到线香烧完。我一直以为这对我们是不利的条件,或许刚好相反,那应该是在帮助我们的。」

雪哉的话停顿在这里,皇太子也领悟出雪哉想要传达的含意。

「原来如此,所以才使用线香钟。」

皇太子也遮住了鬼火灯笼的亮光,在黑暗中试着嗅闻气味。

无数隧道是鬼火灯笼的灯光所带来的视觉残影,既然双眼会受此影响,就代表光线会成为他们的不利条件,无法发挥该有的作用。

没办法相信视觉,就只能仰赖其他五感了——也就是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

老翁提出的两个时辰并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在线香钟的气味能够发挥路标功能之际,皇太子和雪哉是否能够察觉到这个线索,进而顺利离开隧道。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战战兢兢地移动,避免掉进洞穴里,旋即发现了一件事——刚才肉眼可以看到许多空洞,如今都消失了。果然是视觉受到迷惑,导致其他感觉也出了问题。

雪哉对自己的臆度产生了确信,拼了命地嗅闻着气味。然而,他的耳朵却比鼻子更先捕捉到异常——右斜后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猿猴……!」他一颗心被揪得死紧,万分焦虑。

「找到了!这里有淡淡的气味。」漆黑中传来皇太子紧绷低哑的声音。

「真的吗?」

「是白檀和桂皮的香味,没错,就是线香钟。」

雪哉把手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皇太子可能察觉到他的动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快走,时间来不及了。」皇太子一说完,就将他背了起来。

如果雪哉没有记错,从大岩石到最初的空间,是缓和的坡道。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抵抗说:我可以自己走!但现下急迫的情况不允许,还是默默交给皇太子比较妥当。

为了避免受到影响,他们选择不点亮灯笼,但背着雪哉的皇太子好像看得到眼前的路,在隧道内毫无阻碍地奔跑。黑暗中,不时感受到岩壁的逼近,皇太子并没有停下脚步,闪避着岩壁继续往前跑。隧道的地面凹凸不平,但皇太子的脚步稳健得令人难以置信。

皇太子背着他跑没多久,就看到出口的亮光出现在前方。光线中,可以看到一缕紫烟飘了过来,中途却突然消失了,隐约在光线中看到有一个人影正要拔掉楔子。

「等等,等一下!我们回来了。」雪哉高声大叫了起来。

皇太子在最后关头全速冲向出口,通过大岩石离开了隧道。

在进入隧道前,觉得这里的火把很昏暗,如今却觉得格外明亮且安心。

离开隧道的瞬间,雪哉就从皇太子背上滑了下来,皇太子似乎也精疲力尽,无暇理会雪哉,双手撑着膝盖粗喘着。

「这么晚才回来啊!」

放置线香钟的桌子旁,不知道何时放了一张马扎椅note。老翁坐在椅子上悠然地喝着茶。他斜睨着积着灰的托盘,询问雪哉有没有将重要的东西带回来。

注:(注13)马扎,日文为「床几」,古代战场、狩猎时,所使用的简单小型坐具,可合拢折叠,便于携带。↑

雪哉拿出放在袖子里的骨头,双手递给了老翁。

「请您确认一下。」

老翁拿起一小块白色骨头,放在满是皱纹的手掌上。

「喔,原来是喉结,不错嘛!」

「朔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低头喘息的皇太子拭掉额头的汗水,抬起头质问。

穿着白色和服的老翁听到皇太子喊出自己的名字,收起了脸上轻蔑的笑容。

「日嗣之子,看来你也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吧?这上面沾满了外界的味道,曾经去过外界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雪哉一脸诧异地看着互觑的两个人。

「这不是人形八咫乌留下的骸骨,也不是山内其他动物的尸骨。」皇太子切齿咬牙,震怒非常地说:「这是人类的骨头!」

A005-001

「你说食人猿就在这座山里!」

皇太子带着雪哉赶回招阳宫,而先一步回来的长束和路近,以及滨木绵和澄尾都等在那里。长束一脸有很多话想说,但在他开口之前,皇太子就先报告了最新得到的惊人消息,也让长束愣怔住似乎忘了原本想说的话。

听到长束的惊叫,皇太子仍旧平静地面不改色。

「是的,而是并不是只要挖洞,就可以通往猿猴所在的地方。」

雪哉和皇太子在那个洞穴内,越过了保护山内的结界,猿猴是在山内之外的地方。

「所以,」刚才默默倾听的滨木绵,向皇太子确认道:「那个洞穴,果然是〈第三道门〉,猿猴就是从那里闯进来的吗?」

「不,那应该并不是〈第三道门〉,也不是这次猿猴侵入的途径。」皇太子在回宫的途中,一直在思索猿猴的所在地。「综合朔王所提供的情报,我猜测那些猿猴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山内和外界『交界』的部分。」

「交界?」

「那些猿猴的巢穴既不是山内,也不是外界,是交界、夹缝、间隙。总之,是连结两个世界的中间部分。」

皇太子在游学之际,曾经透过〈朱雀门〉到外界去,当时从山内前往外界时,也经过类似的洞穴。

「〈朱雀门〉的洞穴只有一条路,而且修得很平整,这次的洞穴看起来是修整之前的状态。虽然我们在中途撞见了猿猴,但那里一定可以通往外界。」

在洞穴捡到的骨头就是证据。

皇太子用眼神示意雪哉,将带回来的骨头放在众人面前。

曾经构成他人身体一部分的骨头,静静地躺在榻榻米上,投下淡淡的白色影子。

「这并不是以人形死亡的八咫乌的骨头吗?」雪哉疑惑地问道。

在垂冰参加葬礼时,曾经见过的遗骨,和在地下道深处见到的那堆骨头形状相同。正因为如此,他看到那座尸骨山时,以为是至今为止丧命的八咫乌遗体。

「你会这么想也情有可原,因为如果生活在山内,一辈子都遇不到。」

因为那是山内不存在的动物骸骨。

「那绝对是人类的骨头。」

「……人类和八咫乌不同吗?」雪哉完全听不懂皇太子的话。

在山内,会称人形八咫乌为「人类」,而八咫乌的交易对象天狗,也会变成人形,因此「人类」是变身成人形的动物总称。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们目前的样貌,被称为『人形』?你认为『人』这个字,代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不是用来区别马和八咫乌吗?」聪明的雪哉难得被问倒了。

「不,不是。」

据皇太子所言,人类支配了外面的世界。天狗在外面的世界只是少数而已,而且在人类的世界必须屏息凝气地生活,尽可能避免被人类发现。

「如果说,我们的本质是『鸟』,人类的本质就是『人类』。他们无法变身,从出生到死亡,都一直以『人』的样貌生活。而人形的说法,就是来自于人类。」

皇太子说到这里便打住话头,似乎感到难以说明下去。

八咫乌是卵生动物,随着逐渐成长,学会了幻化成人形。因此,八咫乌的本性当然不是『人』,而是『鸟』。

皇太子在外界时,对于人类的世界,发自内心感到惊叹,不论是语言、宗教、风俗、文化和学问。

根据山内的传说,八咫乌在山神的率领下来到此地。然而,山内所有的一切,都是将外界的事物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改变而成。

皇太子开始怀疑,是否言过其实。每次深入瞭解外界,就隐约觉得自己的祖先可能只是在山内重现外面的世界。果真如此的话,山内就只是模仿外界建造的迷你世界,人形八咫乌则代替了外界的人类。八咫乌具有违反本性的「人形」,或许和这个原因有关。

不过,现在谈论这些只是无聊的推测。

「总之,那里既然有人骨,就代表猿猴所在的那个洞穴,与外界相连。」

人类支配着外界,从来没有听说过食人猿的存在,所以皇太子认为那些猿猴来自外界的可能性很低。

「猿猴的巢穴,应该位在八咫乌之前没有察觉到的空间,不知猿猴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在那里,把外界的人类抓来当食物。」

猿猴在山内和外界的夹缝中,以人类为主食生存。之后因为某个偶然的机会,猿猴发现了通往山内的〈捷径〉,于是利用来捕杀人形八咫乌,作为代替人类的新粮食。

澄尾听了皇太子的推论,敛眉沉吟了一会儿。

「我想起来了,佐座木遭到袭击时,猿猴并没有吃掉马,这意味着它们只是把人形的动物视为食物吗?」

除了朔王封锁的那条路以外,其他地方也有通往山内和外界夹缝的〈捷径〉。

背对着房门,始终不发一语的路近突然懒洋洋地开了口。

「听了你刚才所说的情况,这条〈捷径〉似乎就在中央。」

「什么?」长束猛然回头看向路近。

路近露出了事不关己的表情。「难道不是吗?我们所掌握的『门』,和那些猿猴所在的地方,不都是和中央山相连的洞穴吗?」

如果通往外界的路都是向中央山的中心延伸,就可以解释〈第三道门〉为什么会掌握在地下街的人手上。

「目前只知道朝廷和地下街拥有『门』,虽然有上下之差,但都是以这座山为据点。」

之前要在山顶附近建造宫殿时,挖掘这座山的过程中,发现了两道门——那就是〈朱雀门〉和〈禁门〉。由于宫乌居住的房子都是在山的侧面悬空而建,所以朝廷的宫乌也始终没有发现通往外界的路。

宫乌并不打算接手山下的部分,因而由谷间的人持续开发。在他们打造地下街的过程中,非常有可能发现了〈第三道门〉,和通往那座尸骨山的洞穴。

皇太子和雪哉顺利离开洞穴后,朔王向他们提供了几个建议,其中的一个建议刚好证明了路近的推理。

「朔王说,猿猴的事与地下街,也就是〈第三道门〉无关。而且还说,如果有猿猴闯入,那必定来自中央。」

雪哉对于〈捷径〉并不在自己的家乡感到松了一口气,但心情还是很复杂。

长束听了雪哉说的话,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眼神。

「既然猿猴闯入的途径不是在北领,为什么会出现在栖合和佐座木?」

假设朔王的推测属实,中央有连地下街的人也不知道的〈捷径〉,就代表那些猿猴靠自己从中央前往了边境。

「我可以想像它们为什么特地前往乡下地区。」雪哉正襟危坐,严肃地回答长束的疑问。「对它们来说,我们只是食物,目前的山内只是它们的狩猎场。」

这就像是狩猎。既然猎物根本没有察觉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当然不可能主动让猎物发现,而是静悄悄地猎捕更多。

「中央虽然有很多八咫乌,一旦失踪,很快就会被警戒。这次遭到袭击的栖合和佐座木都位在边境,即使一次杀害很多八咫乌,也不容易被人发觉。事实上,佐座木在遇袭将近一个月之后才被发现。因此,问题不在于它们为什么去那里,而是如何去了那里?」

八咫乌有翅膀,转眼之间,就可以从中央飞去北领;猿猴没有翅膀,也不会说御内词,如果用走的,就有相当的距离。

最重要的是,一路前往边境时,不可能不迷路。能够完全不迷路,前往那么远的地方,还没有引起八咫乌的怀疑,答案显而易见。

听到这里,长束领略出答案。

「有会说御内词的家伙,带领猿猴去边境……?」

无论栖合还是佐座木,都具备了有利于猿猴的良好条件。事前绝对经过仔细盘查,寻找出和其他村庄没有交流的地区,最后才锁定的目标。

「不论是花了很长时间伪装成八咫乌的猿猴,还是背叛我们的八咫乌。总之,山内有为猿猴当向导的协助者。」

既然只能走陆路,他们就很可能会经过关隘。

「立刻派人调查关隘的纪录。」

佐座木遇袭的时日较久,但根据栖合遭袭的日子,比较容易锁定日期。

长束正准备站起来,皇太子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

「等一下,在调查关隘纪录时,还需要查另一件事。」

除了长束之外,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朔王还提供了其他线索。山内内部协助猿猴的家伙,应该是为了得到这个而背叛我们的八咫乌。」

雪哉说完,皇太子拿起了放在眼前的喉结骨。

据朔王所言,人类的骨头对八咫乌来说,并非普通的骨头,虽然不知道当初是谁发现了人骨的这种用途,但只要将人骨磨粉后服用,可以作为药物发挥效果。

在山内还有八咫乌为此取了别名。

「这个别名就叫做〈仙人盖〉。」

在场的所有人瞭解这句话的含义后,全都瞠目结舌地倒吸了一口气。

皇太子回想起在地下街临别时,朔王对他的耳语——

『谷间会接受从上面落下的人,但至少自己羽翼下的人,要靠自己保护。』

『好的,朔王。不需要提醒,我也打算这么做。』

A005-001

雪哉来到樱花宫时,小梅正和宫女一起做女红。

不,正确地说,宫女正在做新衣服,她在一旁用废布学做女红。她专心拿针的模样天真无邪,不时接受宫女的指点而停下手的样子也很认真。

传话的宫女唤了她一声,她抬头发现雪哉站在门口,马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雪哉!感觉很久没看到你了,你在中央的事都办完了吗?」

小梅满面笑容跑了过来。

「我有事想和你谈一下,你现在时间方便吗?」

「呃,好啊!没问题。」

雪哉带着一脸茫然的小梅,走进事先向真赭薄借用的小房间,反手关上了门扇,转身面对神色紧张的小梅。

随着宫女人数增加而增建的这个房间,面向户外的那一排都是纸拉门。初夏的艳阳变成了柔和的白色影子照亮室内,映衬着伫立在单调的房间中央、一身鲜艳打扮的女孩。

「你身上的衣服很好看。」

小梅听了雪哉的称赞,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是不是很厉害?你看看这身衣服,全都是真赭薄女史为我准备的,简直就像公主。」

她身上穿的是简单的宫女衣裳,短袴配蚕丝小袖,富有光泽的单衣外是一件有小花图案刺绣的桃红色小袿。一头明亮发色的头发梳理整齐,樱桃小嘴擦了胭脂。

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改变简直是天差地远,几乎快认不出来了。因为不仅是服装,就连脸上的表情更是判若两人。

「要回去北领了吗?能否再稍等几天?樱花宫的姐姐说要教我宫中流行的游戏。」

她比之前更加活泼,精神饱满的样子让雪哉感到可疑。

「……你和最初见到你时一样,好像并不关心你父亲的安危。」

「因为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也无可奈何啊!」

「真的是这样吗?」

小梅听了雪哉的质问,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是不是确信你父亲还活着?因为你知道是自己的父亲把猿猴带去垂冰。」

小梅霎时说不出话,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露出僵硬的笑容。

「你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

「会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而且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当然有凭有据。」雪哉直直盯着她,镇定自若地继续说:「听说你和你父亲一起牵了两辆板车。」

小梅闻言身体僵住,明显地抖了一下。

栖合有两辆看起来刚使用过的板车,在垂冰乡呈报到朝廷的报告中也提到,在旧街道发现两轮板车的崭新车辙。然而,小梅和她父亲绝不可能两个人牵两辆装满酒瓮的板车。

「因为事态严重,关隘的官吏也已经如实交代了。」

通行文件上,小梅和她父亲只牵了一辆板车前往北领,他们贿赂了官吏,让另一辆板车也通过了关隘,而且没有确认另外两名下人身份,就让他们进入了北领。

回想起来,遇袭的地方都在可以勉强让板车通行的旧街道尽头。

「请你老实说,牵那两辆板车,而且在通行文件上不存在的那两个下人,到底是谁?」

雪哉一字一句地问得铿锵有力。

小梅瞪圆了眸子,垂着嘴角,可能觉得已无法再狡辩了,喟然而叹。

「……很抱歉,我们的确是四个人一起去了北领。」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没有人问我,而且我们并不是循正规方法进入,所以在宫乌面前难以启齿。但是大家都这么做啊!」小梅毫无歉意,试图岔开话题。「指责我们的行为不当之前,我觉得那些放弃自己的职责,收取贿赂的官吏更可耻。」

雪哉没有中她的计,冷然地继续质问。

「当你听说栖合的人遭到残酷杀害,不担心下人的安危吗?」

小梅装糊涂,蹙起眉头说:「他们不是下人,是父亲找来的帮手,我不认识他们,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

「我认为那两名帮手就是猿猴,你认为呢?」雪哉面无表情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即使真的是这样,我也没有发现。」小梅嘴唇发抖地说道。

「你说你们带去栖合的是酒。」雪哉不理会小梅的回应,维持一贯的语气继续责问。

通行文件上写着他们搬运的物品是酒,但在栖合发生惨剧之后,根本没有看到装了酒的酒瓮。

「当然啊!因为那天晚上都喝光了。」

「喝了两辆板车的酒?」

「对啊!因为是来自中央的好酒,在宴会上全喝掉了,大家都很高兴。」

「你喝了那些酒之后就很想睡。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是这么说的。你还说,在宴会上喝了酒。那就是你们带去的酒吧?」

小梅回想起自己以前说的话,轻轻「啊」了一声,双手捂住了嘴巴。

「你喝了酒之后,整整昏睡超过一天。大夫说,可能被下了什么药。」

如果酒中加了迷药,小梅以外的人也喝了相同的酒,应该也会陷入昏睡。只有小孩子没有喝酒,北领那些爱喝酒的大人因为药效的关系,个个都睡死了。

一旦遭到猿猴的攻击,根本不是对手。

「我刚才说了,并没有看到装了酒的酒瓮,但有装了其他东西的酒瓮。你认为……那里面装了什么?」

小梅惊愕瞠目,默不作声。

「是可怜的栖合居民,被剁成碎块,用盐腌渍起来!」

雪哉用不同于才方平淡的语气,流露出真感情,怒吼了起来。

小梅听到雪哉的暴叱,害怕地退了一步。

「原来如此,仔细一想,就会发现是很有效率的方法。你们把加了强烈迷药的酒送去村庄,猿猴又把喝了酒的村民用盐腌渍起来,只要装回已经喝空的酒瓮就好。」

「……别说了。」

雪哉无视小梅的低声制止,毫不留情地继续严厉指责。

「之后再像原来一样盖好盖子,就可以带回中央。路上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酒瓮里装的竟然是八咫乌,板车还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

「不要再说了。」

「至于那些愚蠢的宫乌,只要贿赂一下就搞定了。如此一来,他们甚至不会查看酒瓮里装了什么,你们就能神鬼不知地把用盐腌渍的遗体运回中央。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都是那些宫乌没有尽忠职守,也没有想到酒瓮里装的竟然是自己的同胞,都是他们的错啊!」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说了吗!」小梅失声尖叫,捂住自己的耳朵蹲在地上。

「为什么不想听?你只是和大家做相同的事,根本没有任何过错。你大可抬起头,落落大方地这么说。」

小梅泪流满面地哭诉:「很抱歉,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确觉得父亲和那两个男人的态度都有点奇怪,但只是这样而已。因为我一直都在睡觉,什么都没看到。」

「他们的样子怎么奇怪?」雪哉口气激动地质问。

「因为父亲一直忐忑不安,感觉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那两个男人都很沉默,即使我跟他们说话,他们也都不吭气,只是对着我笑,感觉很可怕。」小梅抽抽噎噎地哭道:「但他们力气很大,一个人可以牵一辆板车到栖合。我也觉得他们简直不像八咫乌。」

她说,在乡长官邸得知栖合的惨案时,她第一次联想到这种可能性。

「既然这样,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并不知道真相,而且也不知道父亲的安危。」

小梅用袖子擦了擦脸,红着双眼,凝视着雪哉。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如果和那两个男人有关,我父亲应该还活着……」

虽然小梅察觉父亲和栖合袭击的事有关,却仍想要袒护他。

「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我就搞更不清楚了。我父亲虽然很混帐,但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可能只是被猿猴利用了。」

事到如今,小梅还是想辩驳解释。

「即使猿猴要他协助做这么可怕的事,他一定会很害怕,绝对无法做任何事。他应该是被猿猴骗了,遭到利用后,和栖合的人一起被猿猴杀了。」

雪哉看着泪眼婆娑的小梅,冷冷地驳斥。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猿猴的目的,是偷偷把盐渍的八咫乌带回中央,不被其他八咫乌发现。」

既然必须通过关隘,还得走很长的路,猿猴不可能杀了协助者。

皇太子和雪哉去栖合时,小梅的父亲应该就在附近,只是他们并没有发现。

「谁知道啦!」小梅崩溃地哭喊尖叫。

「而且,你的父亲因为协助猿猴,获得了报酬。」雪哉冷酷地低头看着小梅。

「报酬?」

「仙人盖!」

回想起来,仙人盖是一切的起点。皇太子为了追查仙人盖来到垂冰,然后发现了栖合的惨案现场。地下街的人在追缉小梅的父亲,也认为他就是仙人盖的药头。

小梅的父亲很缺钱,不好好工作,却嗜赌成性,四处借钱,到处惹麻烦,而独生女小梅整天催促他去赚钱。仙人盖在中央的交易价格惊人,只要一度靠仙人盖获得巨款,就会食髓知味,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也不足为奇。

「我不知道什么仙人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小梅惊慌地摇头回应。

「很遗憾,有人在买卖仙人盖的地方,看到了和你父亲特征一致的人。在中央的药站和垂冰乡的驿站这两个地方,也都有看到他。」

结束地下街的会谈回来之后,他们去打听了因遭到猿猴袭击而被抛在脑后的仙人盖调查结果,得知看起来像是小梅父亲的人,在垂冰乡的驿站赌博输了一大笔钱,而且时间就在仙人盖买卖的前不久。

小梅的父亲原本应该并不打算在垂冰贩卖仙人盖,但他手上没盘缠了,连隔天支付客栈的费用都有问题,因此急需筹钱。

「你父亲显然为了得到人类的骨头,将山内的八咫乌交给了猿猴。」

小梅听了雪哉的说明,脸色越来越惨白。

「怎么可能?父亲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她茫然若失地喃喃道。

「……你真的一无所知吗?如果你依旧装傻,情况会对你更加不利。」雪哉突然改变态度,关心地问道:「你父亲应该还活着,所以最好把所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既然目前找不到你父亲,照目前的情况,只能把你交给地下街的人了。」

「地下街?」小梅不禁叫嚷问道:「等一下,为什么要把我交给地下街的人?」

「因为地下街的头领向我们提供了仙人盖的线索。」

雪哉告诉她,地下街的人提供线索,约定交出小梅作为交换条件。这让原本满脸苍白的小梅,完全失去了表情及力气。

「……不会吧?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如果被他们拷问,一定会比死更惨。」

雪哉握着她的手,动之以情地劝说:「我和皇太子殿下都努力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所以你愿意尽力提供协助吗?」

「好吧!」小梅吸着鼻涕,轻点着头同意。

A005-001

「你这小子,以后可别成为坏男人……」

雪哉把小梅交给负责审问的审讯官后,便回到招阳宫,澄尾一脸敬佩的表情迎接他。

考虑到雪哉可能无法说服小梅,他和皇太子当下也在隔壁房间,偷听他们的谈话。

雪哉觉得自己只是很认真地谈判,所以无法接受澄尾的话。

「你说话也太不厚道了,我也不愿意说那种话啊!更何况不是已经达到目的了吗?」

「你就说,只要有需要,不管是成为坏男人还是什么,我都愿意。」有个粗犷揶揄的声音说道。「皇太子妃,你有没有听到,这是还没有戴冠的人说的话。」

「真是太期待将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投缘的路近和滨木绵,两个人在旁边窃窃私语。为人夫的皇太子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妻子和其他男人热络地聊天,事不关己地和长束讨论事情。

「如此一来,小梅应该会说出所有知道的事。」

若找不到小梅的父亲,就得将她交给地下街——这件事是凭空捏造的,长束直接指示雪哉这么说。

「原来背叛的动机是金钱,真是太蠢了。」

雪哉揉着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不满的声音中既没有霸气,也感受不到嫌恶。

「他应该知道,即使能够大捞一票,也只是钱而已,终究对自己没好处。」

长束可能难以理解小梅的父亲背叛八咫乌,为猿猴带路的动机。他一脸疲惫的表情,显得有点无法理解。雪哉也在内心认同长束的意见。

滨木绵似乎难以苟同,螓首微倾,脸上有着促狭的笑意。

「你从来没有生活困苦的经验,当然不可能理解。当你尝过为当天的三餐发愁的生活,你就不会说『也只是钱而已』这种话了。」

滨木绵曾经被剥夺宫乌的身份,成为山乌,过着贫穷的生活。

并非只有雪哉想起这件事后感到不自在,他和长束身旁一脸尴尬表情的澄尾交换了眼神,觉得自己不该随便开口。

「不过,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即使听了滨木绵的话,也完全不受影响的路近,满不在乎地问道。「就算利用那个叫小梅的证词,也未必能够逼她父亲出面。」

现在也无暇袖手旁观,静观其变,山内已经面临紧迫的状况。

「既然猿猴有〈捷径〉进入中央,搞不好猿猴会最先袭击山内的中枢。」

雪哉想像猿猴直接闯入朝廷,大啖宫乌的景象,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猿猴有智能,如果有计划地破坏指挥系统,攻占中央,会有怎样的结果?」澄尾用压抑的声音,继续说道:「〈羽之林〉基本上是针对地方的叛乱,为了保卫中央所成立的军队,兵站基地当然就设在朝廷。虽然地方上也储备了食物,但如果保管在中央的武器被夺走,就无法很快夺回来。」

长束似乎也预见了澄尾的想法,垂着眼让人猜不透。

「朝廷是天然的要塞,如果最先占领原本该受到保护的朝廷,然后固守城池,我们根本无计可施。」

仗打得越久,对猿猴来说,就是在持续向它们供应粮食,这简直就是食物自己送上门来。在无法有效使用射击武器的室内,即使和巨猿展开肉搏战,除非是熟练的高手,否则对八咫乌很不利。

一旦朝廷遭到占领,将会对八咫乌造成压倒性伤害。

山内长年以来,都在称颂太平盛世。虽然朝廷内曾爆发腥风血雨的权力斗争,基本上都是以在宗家领导下的四家分治体制为前提。即使地方上有一些暴动,也不必担心以武力为背景的革命,至今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外敌存在。

「这是朝廷的致命缺陷,金乌没有直接掌握兵权,就是天大的笑话。」路近用轻松的口吻嘲讽道。「如果这是有计划的行动,我真想为那些猿猴鼓掌。」

由于已派兵前往地方,目前中央的警备人手不足,若这时大量猿猴从八咫乌尚未掌握的〈捷径〉闯入,马上可以轻而易举攻占朝廷。

在场的人想像到这种情况,个个脸色惨澹。

路近见状,忍不住猖狂大笑。「你们现在不是在努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吗?虽然我刚才那么说,但我认为猿猴并没有想到这一步。」

路近认为,如果它们打算促使中央派兵前往地方,手法应该会更明显。

「总之,眼前尚不知它们的数量,关键就在必须赶快采取行动。唯一的方法,就是在猿猴意识到我们不是『食物』,而是『敌人』之前,先找出〈捷径〉,然后将其堵住。」

为此,就必须赶快逮捕小梅的父亲。

有什么妙计吗?路近用眼神发问。

「严格审问女儿,若还不知她父亲下落,就用她当诱饵。」长束下定决心,颔首说道。

「什么意思?」

「放消息出去,说要把他女儿交给地下街。」

长束说,将朝廷和地下街做了交易的消息传遍山内,当父亲得知朝廷为了让他女儿说出叛徒的下落,非法地把他女儿交给地下街,他应该就会采取行动。

「听说小梅的父亲是个混帐。他会为了女儿主动出面吗?」雪哉充满怀疑。

「如果他还不出面,」长束压低了声音。「那就只能让小梅游街示众,说她是『叛徒的女儿』。混帐应该也会去街上看一下热闹,我们就设下埋伏,到时候将他一举成擒。」

难以想像这些话出自宗家的宫乌之口。雪哉看到长束的自甘堕落,感到有些担忧。

滨木绵眨了眨眼睛,膝行靠近路近身旁。

「路近,亲爱的皇兄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啊?」

「他在地下街挨了朔王的骂之后就很沮丧,现在似乎决定豁出去了。」

「我没有豁出去,而是改变了想法。」长束板着脸反驳,他眉间深刻的皱纹,简直就像天生的。「我的做法的确不好,但这是因为我对地下街缺乏认识和准备。不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这个方针并没有错。」

事到如今,我决定要彻底执行奈月彦做不到的事。长束略带自暴自弃地严肃宣布。

「如果因此被人说肮脏无耻,我也无所谓。我做不到的事就交给奈月彦,奈月彦做不到的事就交给我,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自己软禁了皇弟,最后被皇弟逃脱这个事实,终于让他想通了。只有澄尾露出尴尬的表情,但长束完全毫不在意。

这不就是完全豁出去的态度吗?

路近指着看似不像反省过的主子,转头睨着皇太子。

「你看看,你看看?虽然从失败中学到这样的教训有点夸张,但至少成为了良好的经验,我很满意。」

「是吗?那就好。」皇太子敷衍道,接着露出阴郁的表情。「但眼前的情况,也无法选择手段了。无论如何都要抓到小梅的父亲,查明猿猴闯入的途径。事到如今,也只能试试皇兄所说的方法。」

整个朝廷也都已经知道这件事,只是隐瞒了是来自地下街的消息。

山内也发布了卖水郎治平的画像及通缉令,虽然很希望有所收获,只是目前尚未接获有力的证词。同时已派人在小梅的住家周围,和治平可能前往的地方展开搜索,也未发现像是〈捷径〉的地方。

「……小梅到底对她父亲所做的事知道多少?」

雪哉观察小梅的反应,觉得她不像在说谎,但是内心深处不相信自己眼光的部分,持续敲响了警钟。

在场的大人听了雪哉的问题,全都陷入了沉思。

「她说,和那些遭到杀害的村民,一起喝了加了迷药的酒这件事,令人挺在意。」

滨木绵若有所思,指尖把玩着拿起放在书桌上的小磁酒杯。

「听说佐座木遭到袭击时,小梅的父亲并没有带她前往,却带她一起去了栖合,其中显然有什么原因。会不会他预料到地下街的人差不多会找到家里了?」

小梅的父亲可能担心把女儿独自留在家里,会被地下街的人抓去当人质。如果是在无奈之下带着小梅一起动身,当然不会希望小梅看到那场惨案。于是,就想到趁她睡着时完成一切,便让她喝了加了迷药的酒……

「滨木绵妃,您认为小梅完全不知情吗?」

「我不会说她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我猜想她在某种程度上有感到不太对劲,但应该不了解具体的状况。」

拢起眉头听着弟妹说话的长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我没有直接见过那个叫小梅的女孩,根据我目前听到的状况,认为她很可疑。」

长束主张,喝酒是为了让栖合的住民放松警戒。

「虽然这个消息还无法证实,但听说有妙龄女子出入做仙人盖买卖的药站。」

「妙龄女子?」

「而且也刚好是仙人盖出现在市场上的时期前后。」

那个妙龄女子用衣服遮住了脸,详细的长相特征没人知道。但在风吹起衣服时,有人勉强看到妙龄女子的侧脸,那个人说,是一个年轻强势的美女。

「因为只有瞥到一眼,所以那人也没有太多记忆。」

「年轻强势的美女吗?」

小梅虽然年轻好胜,因为很聒噪,所以不觉得她是美女。

「要不要把小梅带去给那目击者指认一下呢?」

「不用你说,早就已经这么做了。」路近代替主子回答。

目击者看到小梅后,无法明确说出「是」或是「不是」。

长束打定主意,再度重申:「尚不知小梅参与了多少,总而言之,时间是关键。若审讯官无法从她口中问出有益的线索,就放消息,要将她交给地下街。即使阻止我也没用。」

「我不会阻止你。抱歉,老是让你做一些肮脏事。」皇太子叹了一口气,低喃道。

长束摇了摇头,然后带着路近离开了招阳宫。

以长束的手腕,小梅要被送去地下街的消息,应该很快会传遍整个山内。希望在小梅被抓去游街之前,就可以解决。雪哉自忖着,目送长束和路近离去的背影。

没想到短短两天之后,一个男人的尸体吊在通往〈中央门〉一座大桥的桥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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