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弥荣之乌 第四章 困境

今晚的月亮特别圆亮。

长束盘腿而坐,凝视从小窗映照进来的皎洁月光,感慨良多。以前几乎每天都能轻易看到月亮,自大地震之后,变得格外珍贵。

长束身为〈大寺院明镜院〉的院主,来到大瀑布修禊净身。

〈明镜院〉和〈凌云宫〉不同,是一座位在中央山高冈角落的寺院。一直以来,〈明镜院〉都由宗家的出家人担任院主,警备森严。不过,基本上任何人不拘身份都可前来参拜,当没有其他管道,或是外地百姓想要陈情时,也能透过院主向朝廷请愿。

最近虽然天气渐渐好转,由于长期日照不足,今夏的农作物严重歉收。

由于〈明镜院〉的房舍并未在地震中倒塌,大地震刚发生时,曾作为避难所,煮食提供百姓温饱。尽管大部分灾民已经转往凌云山,因为歉收而难以生存的地方百姓,仍然不断纷至沓来,盼望减免租税。

除了向朝廷传达百姓的陈情,为了安定民心,院主也必须驱除造成歉收的邪恶,同时向山神祈求丰收。平时长束都和神官在〈明镜院〉的神坛前祈求,需要举行大规模仪式时,都得先到大瀑布净身。

顾名思义,大瀑布就是山内最大的瀑布,瀑布的水流下后,成为隔开中央山和城下町的谷川,流向中央门的桥下。长束必须独自来此修禊,在大瀑布前的小屋内净身一整天。

然而说实话,长束已对山神彻底失去信仰,自从山神伤害了皇弟,甚至就是造成山内危机状况的元凶,虔诚信仰一事就显得愚蠢至极。

即便长束该当在瀑布下的潭水旁,念诵祈祷文一整晚,然则周围也仅有护卫守在远处,无人知晓他是否以正确的方式修禊。长束正打算将此事狠狠抛于脑后,进小屋歇息时,耳边忽地传来敲门声。

照理说,在天亮之前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只有路近和神官守在门外。但路近敲门不会如此斯文,神官则不敢敲门。

「是谁?」

「皇兄,是我。」

「奈月彦?」长束感到𫍡异,连忙开门。「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是想和你单独聊聊,反正你应该也没在念祈祷文。」奈月彦斜睨着丢在一旁的修禊衣,举起酒瓶问:「要不要试试这个?」

满月犹如融化的金币般悬在瀑布上方,月光仿佛为瀑布的水花蒙上一层纱,苍白的夜色中浮现淡淡的彩虹。

「月色真美。」

「是啊!我刚才也这么想。」长束为皇弟斟酒。

他们把原本用于仪式的平台当作看台,盘坐在那里饮酒。瀑布近在眼前,巨大的落水重低音十分悦耳,传入身体深处相当舒畅,吹拂在脸上的凉意很清爽,时间悠闲地流动。

路近站在他们皆可瞧见的位置,无意打扰他们。

长束发现,兄弟两人已很久没有像这样单独闲聊了。

「神域的情况如何?」

「目前真赭薄处理得很妥善,山神也较少召唤我。」

真赭薄去神域已有一段时间,自从澄尾治愈之后,众人的态度也大为改变。

奈月彦当初决定改变杀害山神的方针时,众人一度怀疑他疯了。然而那天之后,山内的天气逐渐晴朗,破洞也没有继续恶化,更不再收到出现神秘火的消息。

根据奈月彦的推论,这是由于即将成为妖怪的山神渐渐恢复原来样貌的关系。照此下去,或许真的有希望能避免无谓的冲突,真是太振奋人心了。

「太厉害了!」长束语气坚定地称赞道:「真金乌的判断果然没错,幸好当初相信你下的决定。」

「真是这样吗?」奈月彦一脸复杂地低喃道。

「什么意思?」

「最近,我比以前更无法相信自己。」

长束轻觑着皇弟削瘦的俊颜,压力理当减轻不少的他,却露出烦恼不已的表情。

「之前只要在山内,下意识就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整顿朝廷、修补破洞,随心所欲地行动,对山内就有帮助。」

一旦离开山内的瞬间,就完全摸不着头绪。

「以前在山外游学时,并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当然曾经也发生过无法像在山内时那么得心应手的状况,但即使做错了什么,也只是影响到自己而已。」

当禁门打开之后,所有情况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没有历代金乌的记忆,身为真金乌,我极其不完整。」

奈月彦的话声很微弱,几乎被瀑布声淹没。

照理说,奈月彦在出生时,除了具备统治山内的能力,还会继承从初代开始,历代真金乌的记忆。然而,皇弟完全欠缺前几世的记忆,也因此神只官以「他是否为真金乌?」之由,要求暂缓即位。尽管大家都尽可能避谈此事,记忆的问题却让皇弟无论是内心上,还是所处立场上,都饱受折磨。

「一旦选择错误,八咫乌就会灭亡。」奈月彦沉痛的嗓音微颤。

自己欠缺明辨状况的重要记忆,对于所下的判断也缺乏确信。

「我很害怕。」

听到皇弟吐露的脆弱,长束想起皇弟年幼病痛时无助的身影。

「即使记忆不完整又如何?你比任何八咫乌都懂得如何选择正确的道路,不是吗?」长束口气坚定地正色道:「你并非无能为力,要对自己有自信!」

即便听到皇兄如此鼓舞般的肯定,皇弟仍是一脸郁闷不解的愁模样。

「……皇兄,你认为真金乌的前身为何?」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让长束咽下原本想说出口的激励。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一直在思考,『真金乌』原本可能和『山神』差不多。」

继承特别的力量和记忆,不断地转世换体。

奈月彦失去了始祖传下来的记忆,山神也逐渐遗忘自己是「神明」这件事。由于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开始迷失真正的自己,尊贵的山神逐渐沦落为吃人的妖怪。

「山神遗忘身为神明的自觉,开始变了质。我是否在不知不觉中,也会转变成那样。或许……现下就已出现问题……也说不定。」

此刻的奈月彦已无法判断,这个太不寻常的推论。

长束无法说出不切实际的安慰话,只不过身为普通八咫乌的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据说,需要名字,才能够找回记忆。」

「名字……?」

「对,无论我和山神都一样。」

山神和真金乌都是因为转世换体、继承记忆而永续存在,名字就是代表容纳记忆的载体,避免忘记自己是谁的路标。

由于奈月彦和山神都将名字遗忘了,因此失去了记忆。反过来说,只要能够找回以前的名字,应该就能回忆起失去的过往。

「在失去记忆之前,我应该还有其他名字,必须将它找寻出来。」

「有办法找到吗?」

「目前正透过天狗的协助寻觅中,只不过谁都无法预测会有怎样的结果。」奈月彦说完,扬颚看着长束说:「现下已刻不容缓,因为外界已出现了英雄。」

「英雄——?那是什么?」

「就是英雄,消灭妖怪的英雄神。」

名字虽不特别,但似乎也是神。

据说,英雄已为了推翻变成妖怪的山神,来到这座山。

「天狗说,这就是英雄的使命。」

一旦危害人类的妖怪出现,就会有肩负歼灭妖怪使命的新神出现。英雄便是嗅到日益堕落的山神气味,不知从哪里来到这座山。

「英雄告诉我们,必须先找回名字,才能寻回以前的记忆。反过来说,在山神彻底变成妖怪之前,英雄就无法消灭他。只要稍有闪失,山神变成了真正的妖怪,即使我们不做任何事,英雄也会将他复灭。」

然而,英雄未必会协助八咫乌一族,而且即便山神渐渐沦为妖怪,至今为止,的确还是山神持续统治这座山。

「无法得知山神被新的神取代,神域崩溃的话,会对山内造成什么影响。必须在此之前,让我们的山神恢复原状。」

长束默默无声地凝望着下定悲壮决心的皇弟,他心痛得无计可施。

「拜托你别老说些让我听不懂的话。」长束刻意眉心拧成结,长吁口气说道:「你突然提起这些事,我也难以理解。」

「是啊!抱歉。」奈月彦涩然地哑声笑道:「不过就算你听不懂,我还是想说给你听。若哪天我不在时,山内发生了异变……届时希望你心里有个底,可能是神域发生状况。」

长束忽觉皇弟说话的语气,好似暗示自己将一去不回,不禁感到怔忡不安。

「即便你告诉我这些,一旦发生状况,我能够做的事也相当有限。」

「抱歉,让你为难了,只是我无法在手下面前说这些丧气话。」

「那倒是。」

尤其是关于神明的问题,雪哉等人和长束一样束手无策。

特别是雪哉,他对迫在眉睫的威胁反应很敏感,但对于奈月彦遗失的记忆,以及神明相关的问题,似乎没有任何兴趣。而且雪哉个性有点冷淡,就算奈月彦向他诉苦,他可能也只会说:「请殿下努力设法解决。」

想到这里,长束顿觉只要皇弟与自己聊天能放松心情,是否该多听他诉苦呢?

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很自然地同时举杯啜酒。

「……对了,皇兄,你幼年时希望长大之后做什么?」

「怎么会想问这种问题?」奈月彦问得太突然,长束一时之间答不上来。

「不必想得太深入,轻松回答就好。」

「即使你这么说……既然出生在宗家,我从未想过自己未来要做什么?若是出身中央的话,或许会做生意;如若出身地方,应该就是种田吧!」

「难道你没有什么期望吗?」

「没有,我觉得现在这样最好。」

「这样啊!」

长束看着皇弟颔首表示同意,越来越感到纳闷。

「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长束忍不住蹙眉反问。

「抱歉、抱歉!不瞒你说,滨木绵有时会问我这些问题。」奈月彦放声大笑。

「樱君吗?」

皇弟说,他的妻子一有时间,就会不停询问他喜欢吃什么食物?对什么事会感到高兴?这种无聊的问题。

「起初我的回答和你一样,也不明白她为何想知道这些事,更不认为有必要花时间去思考。不过久而久之,我也开始稍微思量起这些小事。」

日嗣之子与正室竟然在聊这种事。长束不禁感到讶然,饶有兴致想继续听下去。

「思量的结果如何?」

「嗯……」奈月彦漂亮的清眸眨了眨,停顿了半晌后,说道:「我仔细思考之后,发现自己似乎想当厨人。」

长束俊目一怔,无法理解皇弟满脸严肃说出来的话。

「厨人……你是说,你想下厨做饭吗?」无法置信的长束,有些结巴地说:「你,你是宗家之长吔!」

「虽然是这样……」奈月彦显得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我以前在外界时,每餐都是自己下厨,根本没什么好奇怪。」

天狗到底让他做了什么?长束抚着额,感到有些头疼。

「为何想当厨人……?」

即使不是真金乌,也有很多像样的工作,他无法理解为何皇弟选择这种打杂的工作?

「这不是很出色的工作吗?」奈月彦眼神诚恳地说。

「哪里出色?」

「人只要吃到美食,就会感到幸福。」奈月彦感慨万千,轻叹道:「这是个很高尚的工作呢!」

长束闻言整个人哑然无言,两人陷入了沉默,只听到瀑布泄下的声响,夜晚很宁静。

长束终于明白皇弟想要表达的意思,心中窜起一股寒意。

「你该不会……对身为真金乌感到痛苦?」长束惴惴不安地问道。

「虽然不曾感到痛苦,」皇弟干脆的回应中,闪过一丝痛楚。「但看到八咫乌因自己的关系,死伤惨重,内心还是十分沉痛。」

「这是……」

「说到底,统治者的工作,就是用高明的方式杀害百姓。」奈月彦顿时显得冷酷漠然。「有时,我对这种矛盾感到极度空虚。」

金乌也一样,差别只在不须亲自动手,却得为自己杀害的百姓悲伤哀恸。

两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长束好似挨了一记闷棍般,受到不少冲击。

「……你,你是这么看待真金乌吗?我之前完全不知道……」长束呐呐地说。

「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提起过。」奈月彦淡然地回答。

皇弟比自己心思更细腻,也更善良。尽管思考假设性问题毫无意义,长束还是不禁思忖着,皇弟的性格或许并不适合成为真金乌。

「也许不该是你,而是由我成为真金乌……」

长束终于说出这句话,这是至今为止,他人不论是台面上还是背地里,不断对他说的。

朝廷那些昏庸之辈根本不了解「何谓金乌?」迳自嘲笑皇弟是阿斗,一直怂恿长束,希望他能成为八咫乌族长。祖父曾经告诉长束,这种想法有多么愚蠢,因此无论别人怎么煽惑,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这种事。

没想到皇弟听了他的话,好像视为闲聊般地点点头。

「也许吧!最后却是我身为真金乌。」

「是啊!」长束也只能随声附和。

「抱歉,聊了这些奇怪的事,但很感谢你认真聆听,我的心情轻松多了。」

奈月彦说着站起身,瀑布泄下带来的风吹起他的发丝,看起来像透明的金色。他的肌肤像陶瓷般白净,含笑的俊眸能感受到,坚定的决心和达观的态度。

皇弟俊美得英勇壮烈,同时极其可怜。

长束为自己觉得皇弟可怜感到讶然,他发觉这或许是皇弟第一次如此依赖自己。然而,自己的回应非但无法成为安慰,或许反而将皇弟逼入绝境。

长束感到懊恼,差一点想喊住皇弟离去的背影,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自己应该对他说,若撑不下去,就放弃吧!

长束茫然若失地立在原地,愣怔地望着奈月彦与等在暗处的山内众会合,骑马逐渐远去的身影。

「真是太惊讶了。」路近身轻如燕地走了过来,略感意外地说道:「原以为他是个无趣之人,没想到现在变得有意思了。」

「你不要看好戏……」长束无力与路近抬杠,却也对他突如其来的发言感到好奇,反问道:「你为何觉得奈月彦很无趣?」

「因为能够轻易想像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啊!」

他的选择向来正确而死板,好像早就下了决定,就算观察他,也能料想结果。

「他就像傀儡一样,当然有人认为这样很好,而我不喜欢。」路近大言不惭地断言。

不要说奈月彦,路近即使对长束说话也毫不尊敬。

「然而,眼前混乱的局势下,他终于萌生出自我,这件事实在太有趣了,我以前可能太小看皇太子。」

路近的反应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发现了新玩具。

「等等……你的意思是指,皇弟开始犹豫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路近斜觑着长束面露焦急,露齿一笑说:「至于对您和山内来说,是否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则又另当别论了。」

「值得高兴的事……」

有这种可能吗?长束陷入沉吟。

「您是支持真金乌?还是支持皇弟?」路近挑了挑浓眉,痞样地笑问。

「我……」

长束一时之间无法回应这个问题,抬头瞥见路近一脸贼笑地窥视自己的反应,顿觉没必要认真回答。

「……皇弟是金乌,这就是一切。」

「咦?就仅此而已?希望能一直行得通喔!」路近随口应道。

长束对于路近挖苦的语气感到刺耳,顽固的个性忍不住冒了出来。

「必须一直行得通,目前金乌的能力并不完全。」长束像是说服自己一般,口气强硬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必须全力协助。」

并非只有自己主动愿意为奈月彦处理台面下的事,皇弟的亲信在关键时刻,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想到这里,长束发现皇弟的头号亲信最近很少有引人注目的行动。

「雪哉最近在做什么?」

雪哉的好友惨死,应该是伤心欲绝,但若不尽快振作辅佐皇弟,这就不妙了。

长束虽身为亲王,却被禁止踏入参谋总部。

就在真金乌忙于在神域和外界之间奔波之际,参谋也持续在执行任务,然则不知是谁下的令,参谋作战会议上的内容完全不对外透露。当真金乌不在朝廷时,只有代理金乌能够命令参谋总部公开相关讯息;代理金乌却一如往常,关在〈凌云宫〉内足不出户。

目前山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在地震发生后,山边的神秘火越靠越近,地方也不安全。

「不知那些参谋对此事有何打算?」

路近听了长束的话,似乎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

「……既然您不打算认真修禊……」路近摸着下巴,思量了片刻后,提议道:「要不,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

「不瞒您说,之前就希望能安排您与一个人见面。」

大地震之后,参谋总部召开会议决定新方针时,广邀了知名军师和兵法家一同讨论。其中有一人和雪哉持相反意见,进而陷入孤立。

那人原本已离开前线,返回到地方,是参谋总部特地邀请他,却因为直到最后,他都持续反对总部的决定,于是就以保密的理由,将他关了起来。

「他或许能告诉我们,那些参谋在想什么?」

「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才能瞭解军部的方针?直接问奈月彦不就得了。」

「若皇太子瞭解所有的情况,当然没问题。」路近挑起浓眉,似乎话中有话。

长束闻言略怔,察觉出路近的语带玄机。

「……你的意思是,某些事在奈月彦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运作?」长束恍然大悟地反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路近意有所指地笑道:「只不过,观察中央目前的情况,不难猜想那男人似乎是说了什么,才被关起来。」

路近曾打算亲自去确认,但参谋安排了看守,即使路近恶言相逼,看守也不为所动,因此想仰仗长束的威势去摸底。

「被关起来的那人是谁?」

「您应该也认识。现在潦倒落魄,在不久之前,还被称为山内最厉害的军师。在劲草院时,被当时还是院生的雪哉打败的输家……」

路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轻狂灿笑地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他就是翠宽。」

A007-001

「你这个下三滥,来这里干么?」

随着怒骂声刚落,一个杯子从格子门内砸了过来,路近一甩袖子,轻松挡掉原本砸向他的茶杯。只见杯子应声落地碎裂一片,深色的水渍在泥土地上扩散。

「你还是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路近张狂地笑道:「先不说这个,你现在简直就像在市集撒野被关起来的野狗。」

「你给我滚!」对方怒不可遏地喝斥。

格子门内的男人目露凶光,整个人显得很神经质。他正是曾经担任参谋,同时也是劲草院前教官的翠宽。

他身上穿着羽衣,脸色如土,头发凌乱,但这并非是受到恶劣对待所致。他原本端坐在书案前,一看到路近走进来,随即跳了起来,顺手操起案上的茶杯砸了过去。

这里是劲草院内经过改建的草堂。房间内铺着榻榻米,窗边放了张书案,室内窗明几净;空间虽狭小,却很难说是牢房。只不过,对外窗特别小,还安装铁格子门,以限制他的自由活动。

简直就像是,对待身份高贵却又犯了重罪的人。

「别激动嘛!今日并非只有我,还有一位贵人。」

「啊?」翠宽不耐地低吼,猛然瞧见站在路近身后默默无语的长束,冷讽道:「呦!原来是你的好朋友亲王殿下,找我有何贵干?」

翠宽问话的态度貌似彬彬有礼,实则倨傲不恭。

长束不由得有些止步,完全没料到他竟是如此粗鲁无礼。印象中还在劲草院担任院士的他,刚正不阿,没有丝毫不得志的样貌。

「被雪哉打败后经历的风霜,让他变得如此自弃吗?」长束纳闷地喃喃自语。

路近闻言,噗哧一声放声大笑。

「他无论出身、成长环境都不好,说话也不中听,个性更是差劲!」路近乐不可支地揶揄道:「他在我面前一直都是这副德性。」

一阵嘲弄后,路近对着满脸愠色的翠宽眯起虎眼。

「我太瞭解你了,你一定又不识相地与雪哉起争执,结果又以惨败收场。人家可是军事元帅大将军的孙子,现任的参谋,形势本来就对你很不利。」路近不断朝着翠宽的怒气火上浇油。「我猜想,你必定是无法忍气吞声,简直蠢到令人感动。你和他正面冲突,根本就是白费了之前辛苦建立的一切。看来,你受到莫大的屈辱吧!」

翠宽听了路近这番幸灾乐祸的奚落,乍然收起前一刻的激动。

「托你的福,我早习惯这种屈辱。」翠宽不以为然地冷然道:「而且本来就须要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你在参谋总部是因为哪件事,与他们意见对立?」长束疑惑地问道。

「在防卫的方针上意见分歧。」翠宽发自内心感到无趣地回答:「我主张比起在意山神引发地震,更考量到猿猴的攻击,应该放弃中央。」

在翠宽加入讨论时,大部分的意见都已定案。纵使有其他与翠宽持相同意见的人,也因顾忌北家大将军,并没有公开表示反对。

「他们说,无法放弃中央,因为宫乌不可能答应。」

「确实不可能轻易放弃中央啊!」长束错愕地问道:「现下才刚完全迁移至凌云宫,何况目前已经收到报告,地方的破洞更大了,无论逃去哪里,不都一样吗?」

「无稽之谈!请您动点脑再发表意见,怎么可能一样?」翠宽语带轻蔑地驳斥。

翠宽光着脚,走过了泥土地,隔着铁格子门,站在长束面前。长束的个子稍微比翠宽高,翠宽傲慢地抱起双臂,两人相对时完全感受不到身高的差距。

「您听好了,山崩地裂是发生在整个山内的天灾,但猿猴的攻击不一样,那是可以借由作战方针避免的人祸。」翠宽仰头怒瞪长束。「远离肉眼可见的危险,不要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尽可能让百姓分散。您竟然不了解其中的差异,将两者相提并论。看来即使脑袋不灵光,也能当明镜院的院主,我劝您从头好好学起吧!」

翠宽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在数落学生,长束不由得火冒三丈,这也许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如此无礼。

「无论是雪哉,或是大将军都瞭解这件事。正因为瞭解,才会选择在凌云宫建造要塞,将妇幼和要员安置在那里。我认为这是最糟的方法,但那小鬼却认为是最佳方案。」翠宽斩钉截铁地说完,露出蔑视的眼神睨着长束。「……你八成也认为是最佳方案。」

长束脊背一僵,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果然是这样,我猜对了。」路近点了点头说道。

「既然你猜到了,可见也是半斤八两。」

翠宽和路近虽然恶言相向,双方显然明瞭彼此的言下之意,只有长束搞不清楚状况。

「这是怎么回事?快说清楚!」长束迫不及待地大声质问。

就在此时,一个轻柔温润的嗓音突地扬起。

「就连皇太子殿下也不知的事,怎能轻易告诉别人?」

长束讶然回首,只见一道年轻男子的黑影站在月光下。

「长束亲王,我们正在为山内努力,您怎能做出这种事呢?」

黑影说话的语气平静无波,眯起的眼眸却丝毫没有笑意。是雪哉,他似乎接到看守的报告后赶了过来。

「你,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长束有些忌惮雪哉的气势。

「这话也讲得太难听了。」雪哉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知道那位院士对您说了什么,不过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山内不利的事。」

混帐东西!翠宽在背后低声暗骂,雪哉选择无视。

「话说回来,既然是长束亲王想探听,我认为让您知晓也无妨,相信您必能理解。请跟我来。」

雪哉说完,侧身示意长束离开草房。接着,他被带到雪哉身为教官使用的房间,而治真带着雪哉的手下,全副武装站成一排守在外头。

长束无法马上领悟雪哉向他说明的状况。

「奈月彦若知道这件事会说什么?他绝不可能同意的!」

「对,没错。」站在长束面前的雪哉,依旧笑脸迎人。「但这不就是殿下因『真金乌』的本能,导致在不冷静状态下做出的判断吗?」

长束听了这句话,把反驳咽了回去,他认为雪哉的意见的确有道理,脑海中浮现奈月彦方才在他面前流露出的苦恼。

金乌基于本能,无法亲手夺走八咫乌的生命。

对于犯下重罪之人判处死刑时,奈月彦能任命司法官做出此判决,却无法亲手制裁。

「真金乌已做出『交由我来判断』的决定。」雪哉说着走到长束身后,双手轻拍他的肩膀。「长束亲王,我相信您应该充分瞭解其中的意义,是不?」

雪哉探头盯着长束的脸,双眼笑弯成猫爪般的半圆形。

真金乌的存在,明显有欺骗和矛盾。正因为如此,真金乌将军事上的判断,交给自己最信赖的亲信。

长束透过油灯微弱的灯光,斜睨着雪哉。

雪哉以前曾经公开表示,并不打算效忠奈月彦,最终被说服成为奈月彦的近臣。长束当时认为雪哉和北家之间的关系,非常有利用价值。然而,奈月彦一开始赏识的是雪哉的能力以及信念,他曾多次透露,希望雪哉能够自愿追随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奈月彦当初就预料到,日后雪哉能弥补自己不足之处。

「我明白保守秘密是痛苦的选择。」雪哉语气亲昵地说道:「对亲王而言,守护真金乌才是第一要务,不是吗?」

雪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长束,确信他必定会答应。

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长束不甘心轻易如雪哉所愿,但他说的话确实直捣核心。雪哉看着沉思低吟的长束,再次轻笑了起来。

「啊啊——!感谢您。」

长束面对神色自若的雪哉,无奈地阖上双眼。

混帐东西!长束耳边倏地响起,翠宽忿忿的怒叱声。

A007-001

真赭薄在神域的生活比想像中更安稳。

志帆为山神取了「椿」这个名字。

志帆原本只是个普通女孩,待在神域时,拥有了神奇的力量。据皇太子所言,那是因为她萌生身为山神母亲的自觉使然。

在共同生活期间,真赭薄向志帆学习外界的语言。随着能够简单沟通后,她发现志帆并非假装,或是受到威胁,而是发自内心疼爱椿。

志帆的外祖母还留在人界,曾经来到神域旁,试图想把志帆带回去。真赭薄当时很担心她会弃椿而去,没想到她很干脆地拒绝了外祖母,再度回到椿的身边。而后志帆若无其事地继续在神域生活,她会亲自为椿下厨煮食,并要求椿帮忙。真赭薄则协助志帆下厨和洗衣,也渐渐对她产生了亲近感。

椿对真赭薄的态度,即使不像对待志帆般的尊敬,但也很绅士。志帆从外界带来一只名叫莫莫的小狗,也一起住在神域,椿十分疼爱那只小狗。

真赭薄有时会忘记,这个俊美的少年曾经残杀八咫乌。即便椿会展现出神的任性和自由,真赭薄却觉得他本质上还是个孩子。

椿并非难以理解的对象,既然如此,一定是基于什么理由,才会对八咫乌产生敌意。若椿以前真的是和八咫乌一起来到此地的山神,照理说,山神会持续变化,那么椿也可能变回八咫乌的山神。

真赭薄知道自己能做的事并不多,如今就是专心扶助志帆,养育山神长大。

真赭薄在出入神域和外界办事之后,有了新的发现——八咫乌在山内、神域和外界时,变身的条件完全不同。

八咫乌在山内、神域和外界时,八咫乌同时具有模仿人类外形的人形,和三只脚大乌鸦的鸟形,变身时需要耗费极大的气力。在山内时,必须借助太阳的力量,因此只有白天能够变身。此外,从山边或是结界的破洞来到外界时,无论当下是鸟形还是人形,都会变成只有两只脚的小乌鸦。若八咫乌从朱雀门前往外界的话,便能维持人形。

只不过,在外界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变身,从神域前往外界时也相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无法在外界变身。若想维持鸟形前往外界,虽然仍保有三只脚,但身体会缩成和普通乌鸦相同的大小。

真赭薄还发现,在神域无论白天或晚上随时都能变身,而且几乎不会感到疲累。她并不了解其中有何因素,不过当皇太子听到这件事时,却满脸震惊。

真金乌没有这种限制,随时随地都能自由变身,所以先前始终没有察觉到,在山内以外的地方变身会受到各种限制。

此时,皇太子正和天狗在一起,倾全力寻找山神以前的名字。

「宝君呢?」

在山神和志帆都已安然入睡后,奈月彦才从外界回到神域。

最近,真赭薄每晚都会向皇太子报告当天发生的事,皇太子也会把与天狗一同调查的情况告诉她。

「已经歇息了。」

「这样啊!」

奈月彦看似有些颓唐,真赭薄将他请到她所居住的岩石屋,递给他一杯水。

皇太子根据山神和金乌「从外界来到山内」的传说,正着手调查以前的人类是如何称呼山神。

「在外界有查到什么吗?」

「听说志帆大人自从成为山神母亲,具有特殊能力后,开始会做一些不可思议的梦。」

志帆在梦中被称为〈玉依姬〉。

「玉依姬是什么?」

「是神的名字。应该说,是一种属性。在外界,被认为是神化的巫女,大部分是神明的妻子,或是神明的母亲。因此被人类视为保佑送子、安产和保护幼孩的神,加以信仰。」

「这样啊!」

真赭薄认为这个名字,很适合目前正在养育椿的志帆。

「不过,有时也会成为神的专有名字。我们认为这座山的玉依姬,真正身份是贺茂的玉依姬。」

外界流传着丹涂箭传说——玉依姬在河边玩耍,捡回一支红色的箭,没多久便怀了身孕。后来玉依姬顺利产下男孩,她父亲想知道是谁让女儿怀孕,于是把酒递给男孩,说道:「拿去给你父亲喝。」没想到男孩穿破屋顶,飞向空中。

「有人认为贺茂玉依姬的父亲,就是八咫乌的化身;也有一说认为,化成丹涂箭的神,目前被供在日吉大社note祭拜。」

注:日吉大社,约二一○○年前建于滋贺县比睿山的山脚,被视为都城避邪、防止灾难的神社,被称作「神猿」的猴子是神明使者,也是驱魔的象征。

日吉大社同时供奉了贺茂的玉依姬,和玉依姬的父亲,其真正身份被认为是八咫乌的神。而日吉大社的神使,是被称为神猿的猿猴。

「天狗猜想,这座山以前可能是日吉大社的分社。在一百年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玉依……姬成为活供,山神忘却了名字进而异变,神猿变得凶残,八咫乌逃进山内」

「所以椿神的真面目,是那个小孩神吗?」真赭薄螓首微歪问道。

「天狗认为是贺茂别雷神note。」

注:贺茂别雷神,为日本神道之神只,该神只在《古事记》及《日本书记》神话中并未出现,神名中「别」乃分开之意,是「拥有将雷分开之力量」的神只,却不是雷神。

「而真金乌的名字,就是玉依姬的父亲……贺茂……?」

「……贺茂建角身神note,这也是天狗的推测。」皇太子低醇的嗓音越说越微弱。

注:贺茂建角身神,日本神话传说中的神只之一。山城地方贺茂氏的祖神,在《姓氏录》和《古语拾遗》中,担任神武帝东征先导的八咫鸟之神。

真赭薄不由得蹙起秀眉,心底倏忽闪过一个念头。

「皇太子殿下,当您被叫那个贺茂什么的名字之后,有恢复记忆吗?」

皇太子无言以对,罕见的懊恼之情,悄悄爬上他清俊眉间。

真赭薄见状,心中暗忖:果然不出所料,皇太子并未找回遗失的记忆。

「真是这样吗?」真赭薄毫不掩饰内心的不信任。

皇太子曾说,他和天狗都认为,只要寻回原本的名字,真金乌就能找回记忆。

真赭薄不太瞭解神和名字之间,到底是否有这样的牵连?不过,刚才皇太子的那番话,令她更加困惑。

皇太子冷肃的俊脸闪过一丝为难,似乎觉得她那壶不开提那壶。

「老实说,吾也尚未厘清疑点,问题是已没时间慢慢弄明白。」皇太子略显烦躁地说:「总之,吾打算明天向山神说明,观察一下他的反应。」

「您说『已没时间慢慢弄明白』是什么意思?」真赭薄一脸狐疑地睇视着皇太子,反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皇太子脊背一僵,似乎在思考该告诉她多少实情。

「事到如今,请不要隐瞒我。」真赭薄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立场。「若发生什么事,我也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有道理。」皇太子颔首认同,他环顾四周,确认猿猴没在附近后,低声说道:「消灭妖怪的英雄,已来到这座山。」

「消灭妖怪的……英雄?」真赭薄一时之间无法理解。

「由于山神和猿猴在这座山上吃了人,因此出现打算消灭他们的神明。」皇太子叹着气说道:「之所以这样,吾才会如此着急。」

若山神无法彻底变回山之神,椿很可能会被视为妖怪,遭到英雄消灭。

「怎么会这样?」真赭薄不禁感到愤慨,轻嚷道:「椿神已不是妖怪了!」

「椿的确因为志帆大人和你,慢慢变回了山神,只是可能还不够完整。」

或许会借由一点小事,又立刻变回妖怪,这样绝对不行。

「希望能尽快寻回他身为神的名字,让他成为完整的神……」

皇太子的话说到此,便停顿下来。

然而,真赭薄心底并不认为只要知道神的名字,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果不其然,真赭薄猜对了。

隔天早晨,当皇太子向椿提起「以前的名字」时,椿的反应并不理想。

「……我觉得不太好。」

就在真赭薄思绪混乱、心不在焉地备菜时,一旁的志帆突然用御内词对她说话。

「志帆大人,您会说我们的话?何时学会的?」真赭薄讶然问道。

「因为想和你说话,便学了几句。」志帆抿唇一笑说完,故意用力叹了口气。「奈月彦真令人伤脑筋,即使知道了名字,也不可能马上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也有同感。」

说句心里话,真赭薄并不认为皇太子和天狗一起「寻找名字」这件事很重要。

真赭薄表达自己的想法后,志帆露出欣喜的灿笑。

「英雄所见略同,名字代表了认识本身,只是几个字连在一起,就让原本肉眼无法看见的历史有了实体。」志帆悦耳嗓音柔声道:「所以光靠名字是不可行的,必须具备『那确实就是自己』的自觉。乌鸦和天狗不了解这件事,真是遗憾。」

「请问……?」真赭薄终于感到那里不太对劲。

若只是稍微学了几句,有办法用御内词说出如此深奥的内容吗?

真赭薄凝视志帆低头切菜的模样,明明与平时没有两样。

「志帆大人,您是从何时开始学御内词?」

志帆闻言抬起头,诧异地侧着脑袋,像是完全听不懂真赭薄说的话。

A007-001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天,椿和志帆正在神域戏水。

巨猿带来的消息,让平静的午后时光在转眼之间变成了战场。

由于巨猿说的是外界的语言,真赭薄不知究竟说了什么,让志帆听了之后脸色骤变,接着就和椿争执起来。真赭薄感到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椿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蓦然,椿的脸慢慢变了样,眼睛渐渐失去朝气,原本整齐的牙齿变成又长又脏的犬牙,白净细嫩的脸上也出现许多皱纹,看起来像是猿猴或是老人。原本一头富有光泽的柔顺银发,也随着他的怒气变成了暗灰色,每一根头发都像愤怒的蛇,在他的脸孔周围狂舞。

他仰头狠狠瞪视着志帆,显然已不是真赭薄认识的椿了。

他变成了妖怪。真赭薄不由得环抱身体跄踉地往后退。

奈月彦尝试安抚椿的情绪,但椿仍旧怒不可遏,最后甚至下令巨猿把志帆带走。

莫莫追了上去,山神也离开了,只剩下真赭薄和奈月彦两人。

「怎么办?志帆,志帆大人会被巨猿杀了!」

「冷静!你不要着急。」奈月彦眉头深锁地安慰道:「山神只是下令将她关起来,并未说要杀她。」

方才气氛还那么和乐,没想到刹那间情况就完全失控。

「为何会变成这样……?」真赭薄欲哭无泪。

「因为志帆大人的外祖母病倒了。」

真赭薄闻言,倒抽了一口气。

志帆的外祖母从人界来到这里,想把志帆带回去。虽然志帆冷淡拒绝,但听说她并没有放弃,继续留在天狗家中。

「说是病倒了,不知是否有机会康复?」

志帆从巨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向椿提出想去探视外祖母。椿怀疑她会一去不回,所以暴跳如雷,拒绝了她的要求。

真赭薄对此难以理解。

「志帆大人很爱山神,她一定会回来。」

「吾也这么认为,只是现下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真赭薄想起外形已完全变成妖怪的椿,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现在与之前的情况已全然不同。

「现在放弃为时过早,等一下吾再去规劝他。」奈月彦平静地说:「对山神并不是一味感到害怕,山神冷静之后,应该愿意倾听吾的意见。」

还有希望的……。奈月彦低喃着,敛着精光的瞳眸闪过一丝阴霾。

「啊啊!原来如此,吾的确错了。」

之前奈月彦在努力找回名字时,志帆曾经劝告过他:若只是找出以前的名字,也许并无太大的意义,必须认真面对山神的心。

事实上,纵使奈月彦说出可能是山神以前的名字,山神也无动于衷,然则稍微的争执,却让山神的外形妖怪化。看来只能靠到目前为止与山神之间所建立的信赖关系,才有可能让他再度恢复山神的模样。

奈月彦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想错了。

真赭薄不打算安慰面色凝重的奈月彦,她已没时间后悔,现下还有很多该做的事。

「殿下,椿神就交给您了,我去探视志帆大人的情况。」

「你要去猿猴的领域吗?」

「若她被关在洞穴深处,我担心她身体撑不住,至少送些保暖的衣物过去。」

奈月彦犹豫片刻后,勉强颔首同意。

「目前神域很不稳定,你千万要小心。」

真赭薄带着食物、志帆的上衣,以及奈月彦从外界带回来的布毯,走向猿猴的领域。她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找到志帆所在的岩石屋。

真赭薄在黑暗的洞穴中摸索,但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巨猿的手下挡住去路。即使询问志帆的所在处,他们也只是冷漠地看过来,甚至不知他们是否听得懂真赭薄说的话。

真赭薄不清楚遭到阻挡、无法进入的领域到底有什么?那里八成是猿猴的巢穴,不知规模有多大,也不知巨猿到底有多少手下?

志帆若在山内众与皇太子都无法进入的区域,自己可能也无法找到她的下落。真赭薄在洞穴内绕来绕去,四处徘徊打转,终于来到一个能隐约听到啜泣声的地方。只不过,那里有猿猴守备着。

猿猴不发一语地拦住真赭薄。

「我不会做任何对你们不利的事,只是岩石屋内很寒冷,至少让我把这些东西送给志帆大人,拜托你们。」

真赭薄一再恳求,猿猴仍怒目威吓,她也不可能硬闯进去。

真赭薄为此伤透脑筋,正当不知如何是好……

陡然间,巨猿微驼着背,缓缓自那几个猿猴身后出现。

「什么事?」

真赭薄大吃一惊,却不想被巨猿察觉自己的畏惧,她挺起胸膛面对它。

「我为志帆大人带了上衣,女人的身体千万不能着凉。」

巨猿目不转晴地盯着她。

滴答!不知哪里传来水滴落下的声响。洞穴内光线昏暗,放在岩壁凹陷处的油碟,是唯一的光源。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能瞧见巨猿那双圆亮的大眼,闪着没有感情的金光。

真赭薄以为巨猿会将她赶走,没想到它冷嗤一声,为她让了路。

「好吧!你进来。」

「可以吗?」真赭薄讶然问道。

「你一个人进去没问题。」巨猿冷漠地回答,听不出话中的含意。

真赭薄凝神注视着巨猿,虽然没有和巨猿好好说过话,但她觉得巨猿对志帆谈不上善待,却也没有刁难。

在神域生活多日,对巨猿是妖怪的印象,并没有改变。只不过,真赭薄隐约觉得……当奈月彦不在时,巨猿似乎比较通情达理。

「……感谢。」真赭薄说完,默默快步经过巨猿身旁。

志帆被关在一间小岩石屋内,入口装了格子门,莫莫趴在志帆的脚下。岩石屋内寒气逼人,空间十分狭小,无论是地面或是墙壁都很坚硬,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生活。

志帆将脸埋在膝盖中哭泣,真赭薄通过格子门伸手进去,把布毯和上衣披在她身上。

志帆哭累后睡着了,真赭薄也起身离开猿猴的领域,接着她直接走去椿的寝房。

皇太子劝说椿是否顺利?真赭薄感到惶惶不安,至少已听不见雷鸣声。

她躲在石壁后方,忐忑地向房间内张望,陡然瞧见一头闪亮动人白发的年轻人。

「真赭,有什么事吗?」

这个人是谁?真赭薄一时心生警戒,但随即卸下了心防。

即使声音和外表都完全改变了,她还是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椿。

「志帆大人已在岩石屋内歇息了。」真赭薄躬身行礼说道。

「这样啊……那我该走了。」山神低喃着,在真赭薄走进寝房的同时走了出去。

真赭薄将视线移回室内,只见皇太子阴郁地抱着头。

「您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真赭薄慌忙跑到皇太子身边。

椿刚才的态度,还以为谈判很顺利,皇太子的神情却十分冷肃。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过去曾经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为何我们会住在山内……」皇太子步履踉跄,真赭薄急忙上前搀扶着他。「山内以前是山神大人的庄园。」

「庄园……?」

「山神大人来到这座山之前是伟大的神,拥有比现在更大的神殿。」

每逢祭祀,都需要不计其数的供品,在外界各地都有为他准备献供的领地。由于某种原因,这位神明只身来到这座山,当然也就失去那些供品的供给。为了补充供品的不足,他在山中创造了一个异世界,作为自己新庄园。

「那就是山内。」

接着,就需要能在庄园这个异世界里,耕田、狩猎、织布和张罗供品的神职人员。

「山神让以神的使者身份来到这座山的八咫乌,能够以人形现身。」

代替在外界的神职人员。

真赭薄脑海中浮现了山内知名传说中的一段内容。

「山神降临此地之际,山峰涌出清泉,树上即刻百花齐放,稻穗结实饱满地垂了下来……?」

目前在山内称为四领的东南西北各地名产中,最顶级的都会送往中央。在禁门被封印之后,八咫乌族长与身边的人享用的顶级品,也许就是原本要进贡给神域山神的供品。

山内原本是山神的庄园,八咫乌为了能够为山神准备进贡神馔、神酒、献上币帛、奉献神乐,所以能以人形现身。

果真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何逃离庄园的乌鸦无法再以人形现身。因为一旦擅自离开山内,就被视为主动放弃身为神职人员的使命,变身能力也会遭到没收。

「一百年前,吾为了保护自己的眷属,决定放弃使命。」奈月彦深叹一口气,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封印了连结山内和神域的禁门。」

「无论如何,很高兴您找回了记忆。」

「是啊……」

皇太子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真赭薄情不自禁地用温柔的语气安慰着,只是他依旧深锁眉心,直勾勾地凝睇着半空。

「吾之前的确是追随山神的神使……」皇太子若有所思地低喃道:「和拥有巨大力量的山神来到此地,后来觉得无法再继续下去……」

因此关闭了禁门,不顾一切地保护八咫乌和自己的眷属。

皇太子不断喃喃自语,好像在向谁辩解似的,下一秒,他猛然抬起头。

「不,等一下!」他俊目厉瞠,脑门发麻。「不行!怎么会这样?不对,还不完整!」

「殿下?」

到底什么不完整?真赭薄困惑不已。

「吾只想起那时候的事而已!」皇太子转头看着她,嗓音略哑道。

一百年前,那律彦对山神感到失望,认为这样下去不可行,在极度灰心之下封印了禁门——皇太子也只想起得这些。

「那律彦知道山神曾经拥有巨大的力量。」皇太子面露愠色地说:「而自己是追随山神来到这里,他明明具有这样的自觉。」

那律彦当然很清楚山内是因山神而存在,只不过他明知这件事,仍将山神和八咫乌放在天秤上衡量,最后选择了保护眷属。

「以前吾记得这些事,但是……现在却想不起当初来这座山的过程,以及当时他人是怎么称呼吾。」

真赭薄看着皇太子涣散的眼神,不由得心生恐惧。

「殿下,请您镇定。」

「为什么?」皇太子心绪纷乱地以手抚着额头,恶声恶气地说:「为何事到如今,吾还是想不起其他重要的事!」

事情尚未结束呢!真赭薄仿佛听到有个声音,从远处嘲讽着陷入苦恼的皇太子。

「吾到底是谁?」皇太子心灰意冷地自问。

真赭薄怔住,顿口无言。

A007-001

当天际刚现鱼肚白,椿从志帆那里回来,皇太子暂时返回山内,只有真赭薄迎接他。

「让你担心了,现下已没事。」椿眉开眼笑地说。

经过一晚的折腾,椿像是摆脱附身的妖怪,一脸神清气爽,再加上外表变成了年轻人,与昨天之前整天缠着志帆撒娇的模样相比,如今浑身散发出沉稳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椿和志帆谈了什么,两人似乎已和解,真赭薄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她听说志帆要独自前往外界时,忍不住焦急起来。

椿准许志帆去村庄为外祖母送终,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令人欣慰,但只有莫莫能陪伴志帆一同前往。

「椿神,我是否也能去外界?」

「好,没问题!」

真赭薄征求椿的同意后,急忙变身起飞,当她通过隔开神域和外界的鸟居上方时,全身被莫名的力量骤然勒紧,下一秒,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缩小了。外界的空气很沉重,难以飞行,不过她很快就追上从陆地走回村庄的志帆。

志帆正沿着湖畔步行,为了避免跟丢,真赭薄在她头顶上方缓缓盘旋。接着志帆转身走进树林,由于视线不佳真赭薄降低了高度,在树枝之间飞行,留意避免撞到树木。志帆脚下有一只白色小狗,似乎对于能到外界散步乐在其中。

蓦地,小狗停下脚步,抬起了头,顺着小狗的视线望去,那里站着一个人。那是一名穿着黑色衣服的少女,个子矮小,年约七岁左右,头上扎了两根辫子,手中拿着鲜艳的红色紫茉莉。这是真赭薄第一次见到志帆以外的人类。

她是志帆大人的朋友吗?真赭薄躲在树叶之间张望。

就在这时,少女倏地叫嚷了起来,一名少年听到叫声后快步赶来,不由分说地朝着志帆挥拳。少女继续尖叫,其他人也纷纷聚集过来,他们个个惊慌失措,不理会想要解释的志帆,粗暴地痛殴她。

事出突然,真赭薄惊愕地瞠大杏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糟糕,出事了!真赭薄正想冲出去帮忙,察觉到自己现下只是只小乌鸦。无论如何,必须先赶回去讨救兵。她急忙从树梢起飞,迅速冲回神域。为什么同是人类,那些人要如此伤害志帆?她完全无法理解,由于太过担忧志帆会被人类打死,她暂且放下内心的疑惑,用尽全力拍动翅膀。

不一会,她看到椿、皇太子和一道陌生的人影站在红色鸟居内,气氛似乎不寻常;不过现下她已无暇顾及这些。一进入神域后,她立刻变身趴倒在椿的脚下,才正想张嘴发声,咳意就涌上喉咙,即便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

「真赭!到底发生什么事?」皇太子神情焦切地问。

「志帆大人,志帆大人被村民……」真赭薄困难地咽下血腥味的唾沫,嘶喊道。

椿闻言一僵,顺着真赭薄手指的方向望去,双目暴睁。

「志帆……」椿茫然地瘖哑低喃。

陡然间,后方传来一道听起来很愉悦的讪笑声。

「真可怜啊!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话声才刚落,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大的光柱连结天地之间。

强烈的冲击让真赭薄尖叫一声俯卧在地,刺眼亮光令她头晕目眩,整个人抱头缩成一团。等到她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整个人吓得呆愣在原地。

只见一条巨龙浑身迸发闪电,正朝着湖的方向飞去。

「山神大人,不行!」

奈月彦失声惊吼,随即变身成鸟形,冲向天空紧追在山神之后。

巨大龙身翻腾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出现无数刺目的闪光,阳光已不见踪影,只能勉强从云的缝隙中看见凶暴的龙。落雷不断,震耳欲聋,银白色光线破空而出,仿佛下起光雨。

真赭薄惊恐万分,浑身发颤,此时皇太子身影也已消失在天际。

「殿下……」她颤抖的嗓音带着慌乱,完全被雷声给淹没。

在如此危急的当下,不可思议的是,她清楚听到了那个声音——

「好了,绊脚石终于离开了。」

即便狂风怒吼,仍清晰可辨。

真赭薄猛然回头,赫然发现巨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暗处,她这才意识到,那句「来不及了」的说话声,就是它。

巨猿似乎心情很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时机差不多了。」

真赭薄还来不及多加思考,骤然出现有好几只目露凶光的猿猴,从洞穴深处走出来。每只猿猴淌着口水,直勾勾地盯着她。

「啊?」她娇躯一僵,杏眸惧然瞠大,颤声道:「你,你们要做什么……?」

巨猿斜睨着真赭薄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张狂地咧嘴大笑,片刻后,混浊瞳孔精光一闪。

「上!」巨猿凶狠地眯起双眼,下令道。

猿猴们一听令,立刻拱背四肢伏地,朝向真赭薄扑咬过来。猿猴兴奋的叫声刺穿了雷鸣,狠狠扎进鼓膜。

「不要!」

真赭薄惊骇地放声尖叫,旋即仓皇失措地转身拔腿就跑。只是猿猴的速度更快,她脚步一个踉跄,当下被绊倒在地,惶然地回头一看,无数发亮的金色猿眼正逼近她。

啊啊!我完了。有生以来,真赭薄初次真心萌生出这个念头。

就在下一刹那,有一道黑影挡在猿猴和真赭薄之间,那是身穿羽衣的年轻人,千早。

「快飞!」

猿猴瞥见千早手上的银色大刀略感畏缩,其他猿猴拿着棍棒向千早袭来,他举起大刀挡住猿猴挥落的棍棒。

「赶快飞啊!」千早急不可耐地喊道。

真赭薄慌忙地变身成鸟形,朝天空飞去,千早见状将大刀掷向巨猿后,旋即追了上去。

猿猴们淌着口水,惋惜地站在鸟居内侧,仰头怒视他们。

这时,真赭薄才终于发现一件事——大刀竟然没有熔化。

山神所立下的「禁止私斗」规定,已全然失效。

虽然逃到了外界,在狂风和雷雨中,真赭薄无法让自己飞高。奋起直追的千早在确认猿猴没有跟上后,协助她降落在湖畔。

天空中乌云翻滚,巨龙银色的腹部一闪而过,真赭薄还是没瞧见皇太子的身影。

——那里的事就交给皇太子吧!

真赭薄听到千早的话,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到目前为止,他们依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椿变成了龙,猿猴占领了神域,事到如今,就只能从天狗家经由朱雀门返回山内。

——你知道天狗家在哪里吗?

千早问,真赭薄再次点头。

——你怎么会在那里?

呱!千早张开黑色的尖嘴。

——当然是因为你的胞弟要我保护你啊!皇太子和澄尾也如此交代。总之,我们先去朱雀门,乌天狗都驻扎在那里。

在千早的催促下真赭薄重新起飞,这次她保持低空飞行,飞越整个湖面。

真赭薄之前就听说朱雀门就在天狗家深处。

当他们降落在天狗家门前时,天空乍然响起一声巨大的雷鸣,接着周遭一片寂静。

——喂!

千早叫喊出声的同时,飞向某栋房子的窗户边。只见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正神情紧张地向外张望,他应该就是乌天狗。千早用力戳着窗户,男子发现他们有三只脚,便立刻开窗。

「你们是奈月彦的人吗?」

虽然他的发音不太准确,但说的是御内词。真赭薄发出呱的叫声,表示他说的没错。

八咫乌即使变身鸟形,彼此也能沟通,就不知天狗能够瞭解几分。

没想到,那个男人似乎能够理解真赭薄的意思。

「需要我将朱雀门打开,是吗?随我来!」

男人领着他们快步走进屋内,在墙面上操作了几下后,墙壁自行动移了起来。真赭薄对于乌天狗也有拥有像皇太子那般神奇的力量,感到十分讶异。

半晌后,一个洞穴出现在他们眼前,原本一片漆黑的洞穴,立刻亮起了灯。那里是两侧都有光源的长通道,还有搬运货物的机关。

通道内的灯光亮起的瞬间,维持鸟形的千早便冲了进去,由于他飞得太快,转眼之间就不见鸟影。真赭薄生平第一次如此用尽全力地飞行,她张着嘴呼吸急促。

「要不和我一起坐货车进去?」乌天狗轻轻将她举起,提议道。

真赭薄毫不迟疑地接受乌天狗的好意,抓住他的肩膀。只见乌天狗操作了几下,那台被称为货车的东西便开始运转,而且速度立刻就加快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突然出现了开阔的空间。

真赭薄察觉到在这里可以自由变身后,立刻从乌天狗的肩上跳下来,变回了人形。

她起身向前望去,眼前是一道巨大的门——朱雀门。

朱雀门前大叫大嚷声接连不断,传令兵忙不迭地冲进冲出。

抢先一步返回山内的千早,已禀报了神域的情况,朱雀门前陷入一片混乱。

「神域发生变故!」

「猿猴采取行动了!」

「赶快去向参谋总部报告。」

劫后余生的真赭薄终于回到山内,却没时间松一口气。

正当她在寻找千早的身影时,士兵发现她后跑了过来。

「请问是真赭薄女史吗?」

「皇太子殿下目前在哪里?」

「抱歉,我不清楚。」

「怎么会?」有人发出了哀嚎声。

「那大天狗怎么说?」一名看似守礼省文官的男人,对着乌天狗问道。

「大天狗下山之后,一直联络不到他。」乌天狗愁眉苦脸地说:「我尝试多次,但耳房内的通信设备全都失灵,可能得花上一些时间。」

「真赭薄女史。」另一名像是山内众的男人,开口说道:「你比千早更瞭解神域的情况,请你现下前往参谋总部,直接向总部说明。」

真赭薄随着他来到宽敞的车场,发现马已备妥,她与等候在那里的士兵一同起飞。

然而,参谋总部明明在劲草院,真赭薄却被带到〈明镜院〉。

只见士兵正在车场搭帐篷,雪哉、明留和长束,以及长束的手下都围着千早在说话。

明留看见真赭薄的身影,立刻跑了过来。

「姐姐!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真赭薄微颤的话音刚落,才意识到自己差一点死在猿猴手上,不禁浑身颤栗。

从神域内出现私斗的现状研判,巨猿显然一直在等待山神离开神域。既然猿猴想要杀自己,很可能会直接攻进山内。真赭薄预感有大事要发生了。

「听说皇太子殿下去了外界。」

「在恶劣的天候中,紧随在山神之后追赶。」真赭薄客观地陈述道:「不过,山神并没有试图伤害殿下。」

「既然这样,那就不会有问题。」明留迅速颔了颔首。「总之,山神就交给殿下处理,因为我们对外界无能为力。」

而且,现在殿下留在外界反而比较好。他低声嘟囔着。

真赭薄听到这句话,总算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朱雀门前一片混乱,这里却十分平静。她仔细观察周遭后,发现似乎只有自己心乱如麻。

搭建帐篷的普通士兵大声吆喝,但以雪哉为中心的山内众镇定自若,完全不像面临紧急状态。大家看似不慌不忙,却都绷紧了神经,仿佛正在等待什么。

除了明留以外,完全没有人搭理她,这让真赭薄感到有些落寞。

「……那我先回紫苑寺。」

虽然刚才山内众要求她来这里说明情况,但看来千早应该已上报完毕了。既然这样,自己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打算去通知滨木绵等人。

岂料,明留听了大惊失色,用强烈的语气制止她。

「姐姐,不行!你得留在这里!」

真赭薄越发觉得哪里古怪,下一刻,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声响。

哔!所有的参谋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动身大喊:「来了!」

士兵们开始敲打放在帐篷旁的大鼓。咚、咚、咚!沉重的鼓声响彻〈明镜院〉。

几乎就在同时,几道影子以惊人的速度从山顶方向飞了过来。

「好!」站在士兵中心的雪哉,冷静地下令:「那就开始吧!」

A007-001

亚麻油地毡的地板,映照出逃生门的绿色灯光。

简直就像净身清泉映照的月光。奈月彦内心思忖着。

这里是外界的医院,志帆已被送入的病房,好几名医生和护理师神色慌张地进进出出。

奈月彦愣怔地站在病房外,倏忽走廊另一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志帆的情况如何?」

大天狗一身丧服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他原本在村庄处理志帆外祖母的葬礼。得知久乃死讯时的慌乱,仿佛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些村民误以为志帆从神域逃了回来。

他们害怕会激怒山神,为了保护自己,决定把志帆还给成为龙的山神,避免祸及自身,因此他们打算将志帆丢进龙沼。当椿得知这件事后勃然大怒,雷劈了村庄。岂料志帆为了阻止椿,自己不幸被雷击中。

奈月彦立刻变成人形,把志帆送进了人类的医院,现下不知是否能够救活。

「还有救吗?」

「不知道!由于头部遭受到电击,呼吸已停止,而且严重烧伤导致休克,内脏器官也出现问题。」

况且,即使在人类能力所及的范围进行外科治疗,志帆受的伤并非普通的烧伤。

「虽然是山神劈的雷,但山神本身无治愈能力,只有志帆大人能够治好那种烧伤。」

现下她正徘徊在生死边缘。

「所以志帆她……」大天狗略顿,最后咽下后面的话。

傍晚的骤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奈月彦蹙起眉心,凝视着打在玻璃上的雨滴,郁闷地陷入沉思。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若当时不仅真赭薄,连自己也一起陪同志帆前往村庄,是否能阻止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明知道思考这种假设的问题已无济于事,懊悔还是持续在内心翻腾。

大天狗沉默了许久,他拨了拨淋湿的头发,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有些话或许不该现在说,但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向你道歉。」

「什么事?」

「是关于山神的名字……我可能搞错了。」

大天狗不断思考:山神为何没有找回记忆?

「现在说这些,或许为时已晚……」大天狗犹豫了片刻,自顾自地说:「先前我不是根据,山神是以猿猴和乌鸦作为神使的神明,这一点进行推测?」

当时志帆的外祖母为了将志帆带回家,决定协助大天狗,他们调查到《乌鸦和猴子的故事》这个传说,进而成为大天狗推究的依据。

某日,霪雨霏霏的坏天气,让村民伤透脑筋,乌鸦向他们要求供物,它则会帮村民请求山神让天气放晴,以作为交换。一阵子之后,乌鸦大吃大喝,过胖飞不起来,一个不留神掉进龙沼。猴子见状,放声大笑,也主动向村民提出相同的要求。又过了一阵子,猴子也因太胖从树上摔下来。乌鸦和猴子反省,认为是贪心误了事。从此之后,当村民希望天气放晴时,就给乌鸦和猴子各一半供品。

大天狗根据这则神话,认为山神应为拥有乌鸦和猿猴这两个神使的神明。于是推想以猴子作为神使的日吉大社,就是这座山的原型,并以日吉大社的神明为父、八咫乌为外祖父的贺茂别雷神,就是山神的真正身份。

然而,此推测并不正确。

在荒山,村庄内的女孩被带到神域后,于净身清泉中修禊,经戏水的过程,产下无父的山神,以母亲的身份抚养山神长大。其信仰的对象,是母神和子神,并无父神的存在。

「只不过,日吉大社的主祭神是大山咋神,也就是山神的父亲。并非供奉我所认为椿的真正身份,贺茂别雷神。因此,日吉大社并非此座山的原始型态。」

「换言之,那名字打从一开始便错了?」奈月彦眸光一闪,轻叹道。

「这就是复杂之处。从结论上来说,名字无误,只是那名字凭依的祭祀来源,并不正确。这就像寻回的是其他同姓同名之人的记忆,椿当然无动于衷。」大天狗略顿,静默了一会儿,忽地用力抓扯头发,锁眉深叹道:「……有一个祭典与玉依姬密切相关,而且也没有父亲角色的存在,和这座山的祭神仪式很相似……」

「那是……?」

「京都的葵祭note。」

注:葵祭,京都每年五月十五日的节庆,为京都三大祭之一,现由下鸭神社与上贺茂神社定期举办,为了祈求风调雨顺、谷物丰收。

那是相当知名的祭典,皇太子在外界时,也曾经多次耳闻。

贺茂御祖神社note供奉的是化身八咫乌的神明,及其女儿玉依姬;贺茂别雷神社供奉玉依姬从丹涂箭怀孕产下的雷神。规模壮观的〈葵祭〉,是下鸭神社note和上贺茂神社note所举行的祭典;在祭典之前,会先于神社举行御阿礼仪式迎神note。

注:贺茂御祖神社,位于京都市左京区,通称下鸭神社,主祭神为玉依姬命与贺茂建角身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古都京都文化财」之一,列为世界遗产。

注:下鸭神社,正式名称为「贺茂御祖神社」,为平安时期以前创建于京都最古老的神社之一。

注:上贺茂神社,是贺茂别雷神社与贺茂御祖神社的合称,自古以来供奉贺茂氏氏神,被喻为电子业的守护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古都京都文化财」之一,列为世界遗产。

注:御阿礼,意为「御+阿礼(诞生)=神之诞生」,是上贺茂神社每年五月二十一日举行的非公开迎神仪式。从本殿西北方的森林某处,将降临凡间的贺茂大神迎回神殿,是个高度神秘、绝不示人的神祭。

御阿礼,有出现、诞生之意,也是指神灵显现。

「透过此仪式,新神诞生,迎接活力充沛、充满年轻力量的神明。」

上贺茂神社迥异于日吉大社,并不重视贺茂别雷神的父亲,也就是玉依姬的神明丈夫,然则只要贺茂别雷神的父亲是尊贵的神,信仰就可成立。

京都曾因应仁之乱陷入动荡,〈葵祭〉也被迫中断相当长一段时间。

「假设,只是假设,在葵祭中断的那段期间,有人在远离都城战乱的外地,代为举行那个祭典,你认为会怎样?」

这地方是应仁之乱爆发很久之前,就已存在的贺茂分社,也许神职人员因都城的祭典被中断而怨叹,于是在边境之地的深山,找到地理条件一致的场所,决定在此模仿那祭典。

古代的祭祀地点,基本上都有山、有水,以及磐座note——碗形的山、净身清泉和异样的巨石。因此,后来由当地的女孩作为媒介,请神降临在磐座,御阿礼的祭典才得以勉强恢复,结果就在荒山重现了神话。

注:磐座,在古代神道教中,信仰岩石的自然崇拜。

巫女成为玉依姬,原本无名的龙神有了「尊贵的雷神」这个名字。

「虽说这是很离谱的谬论,若真是如此,就能解释目前的状况。」大天狗站在医院昏暗的走廊上,继续说道:「祭典仅中断了两百多年,在这段期间,都城该当会有相应对策。等到京都恢复举办祭典后,偏僻深山中的冒牌贺茂祭,便失去了正当性……」

况且,此处原本就有当地信仰,两者相结合后重新诞生的神话及诸神,理所当然地逐渐偏离原型。

「于是,原本是龙神,也是雷神的山神,失去自己的真正身份,转变为妖怪……」

「等等!」奈月彦心口一紧,倏忽闪一个念头,愕然问:「若你的推论属实……那猿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

「这就是症结所在。」大天狗眯起双眼说道:「《乌鸦和猴子的故事》应当是根据以前的传说改编,然后演变成目前的形式。」

从古代神明传说中获取的教训来看,几乎都是「神明会作祟,要好好供奉」,这种简单的道理。

然而,大天狗对于《乌鸦和猴子的故事》所引导出的教训,是「贪心误事」这种极近代的价值观,感到难以理解,始终感到纳闷。而且无论猴子或是乌鸦,原本皆是引导太阳的神,照理说,不需请求山神使天候转晴。

「我认为,这个传说的原版本,应该是和太阳有关的《乌鸦和猴子的故事》,所以他们拜托让天空放晴的『山神』,或许并不存在。」

「你是指,山神是后来加进去的?」奈月彦敛下眸光,沉吟道。

「没错。果真如此的话,这座山最古老、最重要的信仰,并非龙沼的『活人供品』传说,也非在山湖之间来去自如的『无名龙神』的传说……」大天狗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眼神瞟向奈月彦。「而是《乌鸦和猴子的故事》。接下来,就不需要我说明了吧?」

「这样推测下来,这座山上最原始的山主是乌鸦……」奈月彦猛然下颚抽紧,空荡的心窝传来阵阵寒意。「和猿猴吗?」

既然这样……果真如此的话……

「巨猿的真面目……」

奈月彦的话还没说完,病房门像等待这一刻似地打开了。

医生告诉他们,志帆的病情已趋稳定。

陡然,奈月彦感受到山神的气息,察觉到医院的屋顶有动静,他急忙往上冲,打算传达「志帆的状况已稳定下来。」的消息。一到了楼顶,发现并非只有山神在那里。

淅淅沥沥下着雨,一名银发青年看着浑身无力站在那里的山神。

「与人类为敌的妖怪必须打倒,无一例外。」

说话的青年充满年轻朝气,眼眸深处散发出炽烈的光芒,一身简素的白衣、白裤,腰间佩带一把锋利的大刀,背后有一头大猎犬——他就是肩负消灭妖怪使命的英雄。

奈月彦发现这个事实的瞬间,意识到一切都为时已晚。

终于被追上了!英雄认为山神是妖怪,要来消灭山神。

「可以了吗?」英雄漠然问道。

山神听天由命地正准备点头,忽地转头看向原本居住的那座山。

「巨猿会如何?」

「它已经不行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山神听了英雄的直言,神情落寞地叫着奈月彦。

「我对你们做的事也很过分,抱歉!」山神满脸歉意,双眼清澈,完全不像妖怪。

「我们才该……为侍奉不周深感歉意。」

奈月彦犹记得初次见到山神时,那可怕的妖怪模样,如今又能变回值得让人尊敬的神明样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不,你们的侍奉很周全,感谢你们至今为止的一切。」

再见了!山神平静地说完,转身走向英雄。

椿离开得很光彩,既没有丢人现眼地乞求饶命,也没有像其他妖怪一样奋力抵抗,只是淡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椿宛如梦幻,没有留下一滴血,就这样死了。

医院的屋顶打湿了一片,雾气和雨水笼罩的灰色水泥街道,亮起零零星星的灯光,街道后方被云复盖的山脉连成一片暗蓝色。

奈月彦怅然若失地杵在原地。此在之前,自己只关心八咫乌,完全不在乎其他人,甚至曾想要杀害山神,如今椿死了,他却感到伤心欲绝。

「那家伙,」英雄略顿,淡瞟怔然的奈月彦一眼,冷嗤道:「早在一年前,就已啃食活供的肉。自那一刻起,便决定了今天这个局面。」

奈月彦见到椿的瞬间,一切皆已成定局。

「无论如何,你都无能为力。」英雄淡淡然地陈述一个事实,接着仰眸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奈月彦黑眸略睁,面露讶色。

若英雄认为他是妖怪的手下,应当会将他一起消灭,然则英雄探问的方式,简直就像是还有其他选择。

「我认为八咫乌尚未跨越最后一道防线,虽说只差一点……」英雄微侧着头,眸光飘向奈月彦。「接下来,就看你如何决定?消灭这座山肆虐的妖怪之后,我会成为新山神。你愿意接受新山神的支配,还是拒绝……」

如今失去真正的身份,也没有侍奉的神明,八咫乌就只是怪物;纵然拒绝了新山神的支配,双方交战,八咫乌也没有任何胜算。

尽管战胜了,奈月彦很清楚自己无法成为山神。

「即便发誓侍奉你,山内……」奈月彦稍顿,轻叹道:「庄园已无存在的必要,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

「你应该知道,荒山的体制早就已瓦解了吧!」英雄用外界的动作耸了耸肩。

山内,原本是为了举行御阿礼仪式的庄园,依凭山神的力量维持。

「不过,如今已不再举行御阿礼的仪式,我所拯救的那些人,村庄被烧毁,人类对这座山的信仰也到此为止。我会成为仅此一代的神,就算你追随我,山内也无法长久持续。」英雄以清冷的嗓音,论事道:「你想保卫你的家园,哪怕闭关山内,与世隔绝,山内迟早都会崩坏的,所以你只能接受现实。」

「真的……没其他方法了吗?」

照此下去,山内真的会毁灭,到那时,八咫乌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若我能找回以前的名字……」奈月彦不甘心地低喃道:「身为神的真正身份……」

「别白费力气了,你不是曾一度知道自己的名字吗?」英雄态度十分冷漠。

从都城带着女儿和孙子神一起来到此地的八咫乌,那名字应该叫做,贺茂建角身神。

「在知晓自己的名字之后,依然想不起过去的一切,就代表在失去记忆之前,有其他的名字。既然你遗忘了,那就无计可施。」

正当英雄无情地道出这番话时,乍然传来冲上楼梯的脚步声。

「出事了!」大天狗来到屋顶后,用力推开了门,惊慌地大喊:「猿猴闯入山内,现下已进入备战状态。」

「何时发生的事?」奈月彦背脊一凛,厉声反问。

「山神一离开,随即就开战了。」

「那不就是早上吗?」

此时此刻,暮色已渐渐笼罩天空。

「真抱歉!」天狗心急如焚的脸庞,满是歉意。「我有接到朱雀门的通知,但手机和家中的通讯仪器都出了问题,才被耽误这么久。」

英雄听了大天狗惊惶失措的报告,自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死猿猴,终于露出狐狸尾巴,看来还有事得善后。」英雄说完,收起嘲讽,撇头看了奈月彦一眼,问道:「喂,乌鸦,你会侍奉我,对吗?」

奈月彦胸口一窒,深吸口气后,下定决心面对英雄。

「对。」

「那就跟我来吧!」话音刚落,英雄立刻轻盈地跳到大狗身上,像骑马般的跨坐,接着拍了拍狗的脖子,喝令道:「出发!」

大狗仰头望向天空,吠叫一声后,飞越了围栏,冲向空中,然后一路身轻如燕地踩着云雾,拨开雨丝,直奔荒山。

「奈月彦。」

「志帆大人就拜托你了。」

奈月彦在交代大天狗的同时,迅速变身为鸟形,尾随英雄而去。

哔咻!风在耳边呼啸,雨滴狂乱地打在脸庞,湿透的羽翼上,雨水像水晶珠般不断滑落。天空是暗灰色,下方是人类的世界,雨云中的雷电连成一片,闪现出霓虹色彩。

全身发出白色光芒的新山神和大狗,强而有力地飞翔在沉落的暮色天空中。

奈月彦用黑翅拨开了雨云,飞向漆黑的荒山后方,当赶到大狗身旁时,山神斜睨着已变成三足大乌鸦的他。

「虽然很想直接彻底歼灭妖怪,但是……」新山神情淡然,不置可否地轻笑道:「如今只能先欣赏你手下的本领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