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赭薄看着送进〈紫苑寺〉的伤员,一时之间没有认出那个人是谁。
伤员全身灼伤得面目全非,皮肤已经焦黑,黑发也几乎都烧光,根本无法从脸判别。
大地震发生至今,真赭薄一直都待在〈紫苑寺〉协助救治伤患。即使自己努力协助治疗,有些人最后还是无法治愈,也埋葬了不计其数惨不忍睹的尸体。
有人试图逃走,结果才变身到一半,头部就被瓦砾压烂了;也曾经看到老人不停地摸肚子,结果是拼命想把掉出来的内脏塞回体内;还有少年明明膝盖以下都不见了,却浑身颤抖地说自己的脚很冷。下一次再看到那些人时,已全都离开了这个世界。
然而,澄尾的烧伤和她这一年来所看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无论过了多久,他的身体始终冒着烟。侵蚀他身体的火还没有熄灭,药物当然也不可能发挥作用。
「殿下说,这是自称山神的妖怪所下的诅咒。」陪同澄尾一起来到此地的军医转述道。
「诅咒是怎么回事?」留在〈紫苑寺〉的药师感到惊慌失措。
「抱歉,我们也不清楚,实在无能为力。」
皇太子也受了同样的灼伤,但这是极机密的事;而山内众将伤者和军医送进〈紫苑寺〉后,来不及交代清楚,便立刻返回中央山。因此,对于发生了什么状况,〈紫苑寺〉的人一点头绪也没有。
雷声不断,地面也持续震动,让人不禁觉得山内就快崩坏了。
澄尾八成是为了保护皇太子而受伤,他左半身的烧伤情况特别严重,甚至无法发出呻吟。为了确保呼吸能顺畅,药师用木管撑开喉咙,他看起来痛苦不已。
真赭薄只能无措地帮忙递送,治疗使用的热水和干净的布。
「左手已经不行了。」
「只能先切除。」
真赭薄听到正在治疗的房间内传来的讨论声,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等一下。」她想冲进房制止药师,滨木绵拉住了她。「但他是武人啊……!」
澄尾出身卑微,靠自己的双手才有今天的地位。
「是否,是否能想想其他办法?」真赭薄颤抖着双唇,心痛地请求。
「你看不到吗?他的指尖已经焦黑了。」滨木绵冷静地指出问题。
虽然不知道切除后,是否能够阻止诅咒继续蔓延,但能确定的是,现下若不及时采取措施,状况会更加严重。
「在这里我们帮不上忙,只能交给他们处理,别妨碍他们了。」
滨木绵说完,搂着真赭薄的肩膀走了出去。
不一会,房间内传来仿佛身处地狱的凄厉叫声,萦绕在耳边,迟迟挥之不去。
A007-001
长束和明留等人一同在大门待命。
当长束接到消息赶来时,奈月彦已离开〈招阳宫〉。
事情的起源,是人类的女孩无预警地逃脱,逃到位在外界的大天狗家。
这女孩造成众多八咫乌的伤亡,还威胁到皇弟的生命,没想到她竟然毫发无伤地就这样离开,简直不可饶恕。
长束对此怒不可遏,不过听说奈月彦在与女孩见面之后,便做出刺杀山神的决定。
长束只是普通八咫乌,皇太子则是真金乌,原本就是接近神的存在。一旦杀了山神,皇太子就有机会成为新山神,届时眼下所有担心的问题都能解决。然而一旦失败,八咫乌就将面临存亡的危机。
太阳是八咫乌力量的来源,为求万无一失,他们决定在天亮之际行刺山神。
长束原本打算在禁门前等待皇弟,只不过皇弟再三交代,由于太多不可预测的状况可能发生,因此要求他必须留在能立刻逃离的地方。
山内众们带着期待的心情看向大门深处,路近和他的手下,也就是明镜院所属的神兵,都站在大门前的舞台上。未能获准一同前往神域的明留则站在长束身旁,像是祈祷般的合起双手,仰头看着天空。
经过好似永远等不到尽头的漫长时间后,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天要亮了。
「喂,你们快看那里!」
顺着山内众的手指望向天空,众人不禁惊叫出声——山上的云雾竟然消散了。
自从大地震之后,雷云始终笼罩在山顶附近,不时出现可怕的闪电。然而,以往发出白光的乌云,简直就像被小孩的手拨开似地,全都散开了;就连已快成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雷鸣声,也完全消失,周围陷入一片久违的宁静。
乌云密布的昏暗天空,渐渐转成了淡灰色,东方出现了朝霞,曙光渗进浅蓝色的天空,天真的放晴了。
有多久没有看到清澈的天空?自山内发生状况以来,一直都是阴天,农作物也歉收,几乎都枯萎了。
「……成功了吗?」站在长束旁仰头的明留,紧张地嘀咕。
「不知道。」
不过,绝对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好事。
蓦地,大门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音。
「回来了!」
听到士兵的叫喊声,长束再也按捺不住,他穿过红色门柱,快步冲进了朝廷。
这时,一只鸟形的八咫乌降落在好几层阶梯的最上方,他在即将落地前变身成人形,旋即在长束面前端正了姿势。
那名传令兵是山内众治真。
「殿下平安无事!其他山内众也无人伤亡,目前决定暂缓刺杀山神之行动。」
「这是怎么回事?」长束还来不及松口气,又急忙问道。
明留以及其他跟着长束跑过来的人,全都仔细听着治真的报告。
「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活供自己回来了。」
「什么?」
「原本逃走的活供自己回到神域。」
在场的所有人一时之间无法理解治真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长束无力地垂下眉尾,发出低吟般的呢喃。
「我也不清楚,但有一件事很确定,就是那女孩自己离开天狗家,回到了神域。」治真在说话的同时,露出纳闷的表情。「也许不能说妖怪的怒气已平息,或者说是目前暂时不再追究……总而言之,妖怪和巨猿也都很错愕,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如此,皇太子尚未决定新对策。
「太莫名其妙了,竟然会发生如此离奇的事。」站在长束背后的路近,讶异地问道:「只是现下还有时间说这些吗?时间一久,金乌的手臂不就要废掉了吗?」
「自从那个女孩回来之后,殿下受到的诅咒也平息了。」
皇太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认为「需要和活供谈谈」,才依旧留在神域。
「殿下吩咐,目前暂时继续待命。」
明留和长束互看了一眼。
「长束亲王,该怎么办?」
「哪能怎么办……」
既然皇弟如此决定,继续在此等待是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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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多次派传令兵与皇太子沟通,仍然没有改变「继续等待」的指示。
这天正午过后,皇太子带着雪哉等人出现在山内。
当皇太子走进朝廷时,山内众惊喜地上前迎接。
「奈月彦!你没事吧?」跑在最前面的长束,开心地大声询问。
「让皇兄担心了。」皇太子露出一丝疲惫微笑。
「伤口怎么样?」
「目前并无异状。」皇太子安抚长束后,转头缓缓环视着众人,下令道:「取消杀害山神的计划。」
这个决定与他离开山内时的想法完全相反,这让山内众都忍不住议论起来。
「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在神域发生了什么事吗?」
长束望眼欲穿地等着皇太子等人归来,没想到得到的竟然是皇太子改变了心意。
「状况有所改变,那个活供……」皇太子略顿了一下,接着改口说:「志帆大人恳求我这么做的。」
「她恳求你?」
「对,她拜托我不要杀害妖怪。」
这太荒唐了!山内众忿忿地叫嚷着。
「那个女人之前擅自逃走,现在说什么鬼话!」
「殿下,您该不会答应了?」
「为何要这么做?」
既然她袒护那个妖怪,那就把她也一起干掉吧!山内众怒吼道。
「对啊!根本不需要三心二意。」
「殿下,您该不会害怕了?」
眼见气氛越来越紧绷,方才始终不发一语的雪哉猛然举起刀鞘,重重敲击在地上。
当!金属撞击的尖锐声响,回荡整个朝廷。
「殿下还没有说完,请肃静!」雪哉十分冷静,表情不见丝毫慌乱。
原本议论纷纷的山内众霎时回过神来,尴尬地闭上了嘴。
「你们说的都没错。」皇太子轻叹了口气,沉重地颌首说道:「她的确曾经逃走,但是……她选择回来了。」
而她回到神域的结果,就是如此。皇太子边说边指向大门外。
天空尚未完全放晴,却也逐渐恢复到微阴的状态。风缓缓吹散了乌云,露出湛蓝的天空,从云间洒下了自大地震以来,八咫乌失去的阳光。
「当她回来之后,情况发生了转变,我的伤口不再疼痛,阳光也照进了山内。」
不能无视这个事实。皇太子不带情绪地陈述。
「我不明白她基于什么理由袒护那个妖怪,只是我们对于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一无所知。原本认定只要推翻山神,就可取代他,但这种想法是建立在,之前的山神被妖怪取而代之的推论上。若这个前提不成立……那所有的一切,都将会不一样。」
「奈月彦,你到底想说什么……?」事态的险恶发展,令长束惶惶不安。
「我想表达的是,山神可能没有被取代,而那个妖怪……可能就是我们的山神。」
皇太子的话语刚落,周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一百年前,可能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山神或许从那时就已变成了妖怪,只不过我们都刻意忽略这种可能性。」奈月彦略顿,紫辉的眼眸瞥了众人一眼,继续说道:「目前尚无法判断何者为真,只知道这一年来,即使吾伴于妖怪身旁,状况依然持续恶化。然而,当那个女孩回到神域后,山内确实出现了一丝改善的征兆。」
长束认为皇弟一语道中了要害,将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用力吞回肚里。
「吾由此判断,暂时交给那女孩,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奈月彦淡然严肃地宣告。
「但是,我们不能就这样罢休!」
一名山内众忍无可忍地大声叫囔。
「殿下,我们的同袍遭到杀害了!裕江和小漉都……」
「铁丙,别说了。」对于皇太子的命令没有表达任何意见的雪哉,开口厉声喝止。「现下大家都很愤怒,但不能因一时的情感就忘记自己的使命。这是真金乌根据目前的状况,所做出的判断。」
「但是!」
「难道要因为自己的愤怒,让同袍重蹈复辙吗?」
铁丙闻言,沉默不语。
「我们的选择决定了居住在山内所有八咫乌的命运,只要时间允许,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谨慎地寻找生存的方法。难道不是吗?」
皇太子静静地看着其中一名山内众,道出心中的痛,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说句心里话,吾也无法原谅那个妖怪,和你们一样,也想杀了他。但吾不能因内心的憎恨,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皇太子微微垂首,敛眉说道:「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听了皇太子情真意切的诉求,已无人表示反对,就连长束也言穷词塞。
皇太子转头看向在一旁缄默不语的明留。
「澄尾在哪里?」
「他在紫苑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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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赭薄在药师的指导下,开始协助照护澄尾。
当照顾澄尾的下女来对她哭诉:「我无法继续照顾」,她简直怒火中烧。
「没出息!算了,我来!」真赭薄挽起袖子,打算亲自上阵。
「不是女史想的那样。」挨骂的下女哭着说道。
真赭薄不理会下女的解释,来到澄尾身旁,一看见他的样子,便明白下女们流泪的原因——伤口爬满了蛆,已被切除的手脚患部好像带着电,不时发出闪电般的白光。
「这……」真赭薄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普通的烧伤伤口,不可能这么快就长蛆。」药师叹着气说道。
「这个伤口的确不同寻常。」
「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纵使真赭薄之前就听说了,实际的伤势还是远超过她的想像。
「无法使用镊子,镊子会熔化。」下女边啜泣,边追上来补充道。
并非伤口看来很疼痛不忍多看,或是觉得恶心等等这些简单的理由,而是对于无法治疗伤重的澄尾,感到无计可施的挫败。
「很抱歉,适才对你发脾气。」真赭薄歉疚道,垂眸注视那些派不上用场的器具,片刻后,她用细绳绑起袖子,包上头巾以防发丝散落。「这里就交给我吧!」
「真赭薄女史?您打算做什么?」下女吓得睁圆了双眼。
真赭薄不理会她,对着药师欠身行了一礼。
「请你下达指示,这是我目前唯一力所能及的事。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嗯,那请你先取竹筷来。」药师见她态度坚定,并没有加以劝阻。
真赭薄在药师的指导下,很快学会用筷子夹走所有的蛆。
蛆的数量十分惊人,光靠药师根本就抓不完,伤口的深处依然不断涌出白色的虫,再不尽快处理,澄尾的身体可能会被这些蛆给吞食掉。
碰到筷子难以夹出时,真赭薄会用手指,或是以药水漱口后吸出来。直接碰触到澄尾的皮肤会被电到,但并非无法忍耐的疼痛。
当菊野发现真赭薄正在做的事,吓得惊叫起来,不过滨木绵制止了她。
药师也忙着制药,想办法涂抹在澄尾的伤口上,或是硬塞进他嘴里。澄尾总是发出虚弱的呻吟声,甚至不知人是否意识清醒。
「是否有可以减轻痛苦的方法?」真赭薄于心不忍地问道。
「一旦使用伽乱,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药师摇头回答。
既然澄尾已无法发挥身为武人的作用,与其如此深受折磨,不如干脆让他解脱。这样想法掠过了真赭薄的脑海。但……他仍然活着啊!纵使只是照顾者的自私念头,这个事实也足以令人无法轻言放弃。
虽然不确定澄尾是否能够听到,真赭薄还是俯身凑到他耳边。
「澄尾,不用担心,有我们在,所以你千万不能认输。」
管子深处传出像咳嗽般的呼吸声。
天亮时分。
澄尾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原本发出劈叭声的电流消失了,也不再长出新的蛆。
真赭薄松了一口气,发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神域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正午过后,从神域赶来的皇太子亲自来探视澄尾。
「澄尾,干得好!多亏了你,吾才能够平安。」皇太子坐在澄尾的枕边,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的脸。「你为了山内的八咫乌、为了吾,杰出地完成你的使命。」
陡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澄尾看起来十分痛苦,但总觉得他的喘气声中带着一丝笑意。
「感谢!请好好疗伤。」
即使知道澄尾看不见,皇太子仍然深深躬身行礼,然后才转身离开。
皇太子应该相当忙碌,真赭薄看着他短暂的探视,也无法说些什么,只能目送他离去。然而,她总觉得胸口有个挥之不去的疙瘩……
感谢……感谢?无话可说,只能说感谢吗?
若说澄尾希望听到皇太子的歉意,似乎也不是如此。澄尾可以为护卫工作奉献自己的生命,其他牺牲的山内众也是一样。
真赭薄明知这并非自己能插嘴的事,却还是难以接受。
澄尾的症状稍微改善了一天,之后又度过好几日,异常的蛆不再冒出,皮肤也不再通电,全身已退烧,喉咙也消肿了。
然而,烧伤的伤口却一直未见好转。
「真希望还能做点什么……」真赭薄对着前来探视的滨木绵,忧心忡忡地说:「药师说,目前并未改善,反而是相反。」
据药师所言,病情并非稳定下来,只是到了最糟的情况。
侵蚀澄尾身体的火看似已平息,其实是处于已无物可烧的谷底状态,他没有力气呻吟,只能慢慢等死。
「必须开始考虑最不乐观的决定,他的亲人还没有来吗?」滨木绵严肃地问道。
「他已经举目无亲。」菊野摇首轻声道:「听说原本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进入劲草院之后,母亲也去世了,当时是有明乡的乡长担任他的监护人。」
「原来是这样啊……」真赭薄垂眸嘟囔着。
难怪澄尾整天担任皇太子的护卫,几乎都没有休息,即便休沐也无事可做,最后干脆入住〈招阳宫〉。
他的母亲是怎样的人?真赭薄不禁在心中思忖。若知道儿子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势,一定会很担心。真赭薄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澄尾。
「皇太子殿下的手臂如何?」
「已逐渐好转,无生命危险了。」
澄尾和皇太子的治愈程度,明显不同。
「难道就因为皇太子殿下是真金乌吗?」真赭薄听了滨木绵的回应,秀眉轻皱问道:「他们最初受到诅咒时的症状,不是一样的吗?这么一想,总觉得应该有其他原因。」
「……我再去问问奈月彦是否有其他头绪?」滨木思索了片刻,说道。
自从活供回到神域后,皇太子几乎都待在那里,就算回到山内,也随时在〈招阳宫〉待命。原本该由皇太子处理的公务,目前都由长束与滨木绵协助处理。当他们碰到难以决断的案件时,就会派人请示皇太子。滨木绵表示:「下次会一并询问这件事。」
除此之外,不时会有曾经很受澄尾照顾的山内众,前来探视他。他应该很得学弟和同袍的爱戴,送来的慰问品越堆越多。即使无法见澄尾一面,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希望澄尾能够挺过来。」
此外,不幸丧生的山内众遗体,已送到家属手上,这件事则由明留和雪哉负责。
明留与皇太子一同前来〈紫苑寺〉时,面色如土,神色显得十分憔悴,而且雪哉和茂丸的感情又特别好。
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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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早正站在第一线,指挥着将茂丸等人的遗体,从〈招阳宫〉送往劲草院,接下来准备把遗体送到家属手上。不过在此之前,已有遗族得知消息赶到劲草院。
当皇太子前往神域时,就由明留和雪哉负责接待遗族。在茂丸的父亲和其胞弟来到劲草院后,也由他们两人说明事件的情况。
以前劲草院放长假,千早曾暂住茂丸家,当得知茂丸的家属抵达时,他急忙赶往劲草院。只不过,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枉然,也只能无言以对。
雪哉和明留向已成为遗族的他们,说明了茂丸牺牲的来龙去脉。
茂丸的父亲个子高大,性情开朗,千早以前去打扰时,他总是笑脸相迎;如今像是一夕之间苍老了好几岁,整个人都小了一圈。而茂丸的胞弟则是一脸难以接受,在一旁搀扶着几近崩溃的父亲。
茂丸的家属步履踉跄地来到礼堂,一见到茂丸的遗体,便痛彻心扉地号哭。
明留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快步离开。
「明留!」
千早见状,立刻追了上去,一踏进正殿,只见明留抱着头蹲在角落。
「你怎么了?」
千早站在不发一语的明留面前,耐心地等待他开口,过了半晌……
「……都是因为我叫他们去神域,」明留颤抖的嗓音微哑道:「大家都是听了我的提案才送命……都是我的错。」
千早拧着眉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安慰。
「……若照你这么说,就变成是命令你去叫援兵的殿下的过错。」
「我知道!」明留满脸悲痛地抬起头,哽咽地说:「但事情并不是这样。」
无论是山内众,还是身为皇太子亲信的自己,都有可能送命。
明留很清楚,这并不是谁的过错。
「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却还是忍不住会想,若死的是我,不知该有多好。总觉得侥幸活下来,无言面对死去的同袍。」
「明留……」
「为何不是我……?」明留神情无比沉痛,叹了口气,再度把脸埋进膝盖。
千早认为明留没必要自责,却口拙得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而且千早完全能够体会明留的心情,他忍不住想,若是茂丸遇到这种情况,必定能说些得体的话,激励明留向前看。
茂丸是个相当出色的人,很有智慧,大家都喜爱他。在劲草院时,千早和雪哉的成绩都比茂丸来得杰出。千早却认为茂丸不仅体能优秀,头脑也出类拔萃;最重要的是,他与生俱来的宽容更加难得可贵。
茂丸真的不该死!不,不光是茂丸,所有遇害的山内众,都没有理由失去生命。
「事情做到一半就丢下不管,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啊!」
蓦然,背后突然传来了揶揄声。
「雪哉!茂丸的父亲他们呢?」千早问道。
「他们说,想先静一静。」雪哉镇定自若地回答:「一个大男人,又是皇太子殿下的亲信,竟然如此丢人现眼。我若不在,你要如何收拾残局?」
「抱歉!」明留低声歉疚道:「只是觉得难以面对茂丸的父亲和胞弟……」
「何必在意?我们并无做错任何事。」雪哉双手扠腰睨着明留,看似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但语气十分冷冽。「犯错的是,烧死我们同袍的山神,和怂恿山神的巨猿,不是吗?」
「你说的……也没错。」
「既然如此,就不要为这种无能为力的事乱烦恼。状况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皇太子身旁的人,不能被过去困住,影响了自己的判断。」
雪哉显得从容自若,难以想像当时的他曾经张皇失措到乱了方寸。
「……你还真放得下。」明留没好气地说。
「放不下又能怎样?就算我们在这儿哭哭啼啼,死人也无法复活。」雪哉冷嗤道。
雪哉把话说得十分残酷,千早直勾勾地觑着面无表情的他,似乎嗅闻出一丝不对劲。
雪哉和茂丸是莫逆之交,进入劲草院之后,两人情同手足,几乎可说是形影不离。雪哉的个性极其别扭,茂丸是难得能够让他敞开心房的对象,只要和茂丸在一起时,他的态度丕变,简直就像从阴毒的蛇变成温和的小狗。
没想到现下的雪哉,竟是如此不以为然。
即使是市柳,在惨案现场表现得很坚强,当顺利将遗体送回山内后,再也按捺不住流下了男儿泪。
回想起来,雪哉只有在得知茂丸等人失去性命的瞬间,才陷入惊慌失措。正因为千早见识过他方寸大乱的模样,对于现在过分冷静的雪哉,感到寒毛直竖。
雪哉毫不理会千早纳闷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对明留挥了挥手。
「反正差不多是换班的时间,若你撑不下去,就先去小憩片刻吧!」
「那你呢?」
「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那有时间歇息?」雪哉淡然轻笑地说完,便转身离开。
千早凝望他离去的背影,仿佛就像是拒绝浪费时间为茂丸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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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赭薄守在澄尾枕边,靠在墙上打起盹来。
与协助照料澄尾的侍女轮流用完膳后,倦意莫名袭来。陡然间,耳边传来澄尾的呻吟声,她立刻跳了起来。
「澄尾?」
澄尾听到她的呼唤,绷带下的眼珠子缓缓动了一下。纸拉窗内侧依旧是灰白的微暗空间,朝霞的光芒隔着薄纸照了进来,能显约看到他湿润的眼眸。
澄尾清醒了!这是他被送来〈紫苑寺〉后,第一次恢复意识。
「澄尾、澄尾!是我,我是真赭薄。你想要什么?尽管吩咐。」真赭薄满脸焦急。
澄尾微微睁开眼,茫然地看向真赭薄。
「手……」
「什么?」
「握……握住我的手。」澄尾气若游丝地哑声请求。
澄尾的要求她听得一清二楚,却感到意外。
不过,人在这种困境之下,都会想要寻求温暖。
「当然没问题。」
真赭薄不疑有他,素手正要握住澄尾焦黑的手时,察觉到他凝视的眼神晦暗深沉。
两人四目相对。
澄尾缓缓眨了眨眼睛,绷带之间露出的黑眸露出一丝苦笑,像是在说:露馅了。
澄尾被烧得面目全非,睫毛也被烧掉了,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在那个瞬间的面容,的确是真赭薄熟悉的那张脸。
她终于恍然大悟——
「你……」真赭薄大吃一惊,全神贯注看着他。
澄尾阖上双眼,或许体力也超过负荷,就这样疲惫地睡去了。
真赭薄没有握住澄尾的手,甚至也没有碰触一根手指头,她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至今为止,在治疗过程中,虽然经常会触碰他的身体,但这两者的情况完全不同。
之前都没有发现,之前完全没有发现!到底为什么?到底从何时开始?一旦意识到之后,就发现至今为止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
真赭薄觉得这男人真是太蠢了,不过没有察觉这档事的自己比澄尾更笨,真是无可救药的笨女人。她希望是自己会错意,希望是自作多情……
也许不是,也许澄尾搏命想保护的,并非只是皇太子而已。
「真赭薄,你怎么了?」
或许是听到她的脚步不同寻常,滨木绵探头向走廊张望。
原来真赭薄在不知不觉中,已从澄尾所在的耳房回到了主屋。
「樱君,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澄尾……他竟然……」真赭薄说得结结巴巴。
滨木绵似乎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将真赭薄叫进自己房里。
「你终于发现了吗?」滨木绵轻叹一声,促狭道。
「您早就知道了?」
「当然啊!毕竟我常在镜子中,看见单相思的人。」滨木绵嘴角微微噙起一丝自嘲。
「我,我太迟钝了,竟然在澄尾变成这样才察觉……」真赭薄低眉敛眸,呢喃道。
「澄尾克尽己职,必须称赞他杰出地完成任务。」滨木绵道出和皇太子相同的论调。
「您要我对他说,感谢他为皇太子殿下而死吗?」真赭薄猛然抬起头,杏目瞪圆,娇声愠怼道:「即便对您来说是如此,我可不是!」
「不!」滨木绵清澈的水眸,凝视着真赭薄,冷静地说:「你身为真金乌的妻子,对你来说,就是这样。」
滨木绵突如其来的这番话,令真赭薄一时语塞。自从上次之后,她们就不曾讨论过这个话题,这让她感到手足无措。
「为何提起这件事?」
「经过这次的事,我终于想通……」滨木绵嗫嗫嚅嚅地说:「已经没有时间了。虽然他这次幸运得救,不知何时还会有下次。」
没有任何事实能证明,他下次也能够得救。
「必须要有人生下奈月彦的孩子,既然我无法生育,就只有你能够完成这件事。」
「我做不到。」
「为什么?因为澄尾的关系吗?」
滨木绵是个拥有花容月貌的美人,和长相甜美的真赭薄不同,她五官英气焕发。平时她总是笑容可掬,脸蛋娇酣诱人;一旦气势汹汹时,令人心生畏惧。
「不是,不是这样。您怎么了?您到底在着急什么?」
「我当然着急啊!再不赶快,他会孤独死去的!」滨木绵略哑的嗓音中,难掩内心的绝望。「若非我成为他的正室,现在他或许已当父皇了。都是我的错!」
真赭薄很久没听到滨木绵如此激动地叫嚷。
「樱君……」
「真赭薄,拜托你,请为他生孩子。」
滨木绵的双手紧握着真赭薄的素手;滨木绵竭尽全力,真赭薄也竭尽所能。
父亲、兄长、胞弟、澄尾和皇太子,甚至是雪哉的脸,全浮现在脑海中,不停地打转。
自从滨木绵向她提起侧室一事,她一度认为也许自己就该这么做。不知为何,她就是无法坦然接受,一旦同意了这个提议,自己就不再是自己。
即使会被人轻视、即使会遭人蔑视,身为真赭薄的部分,不管怎样都无法点头。
「……很抱歉!」真赭薄低喃道:「真的办不到,我无法为他生孩子。」
滨木绵美丽的脸蛋,顿时扭曲了起来,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
「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是命令!」
滨木绵咄咄逼人地再次重申,她未曾用过这种口气对真赭薄说话。
「我之所以在这里做事,是因为自己想这么做……」真赭薄毫不退缩地沉痛道:「我无法忽视自己的心,听从您的命令!」
滨木绵听了真赭薄如悲鸣般陈述,娇颜露出受伤的神情。
「……你出去!」
「樱君……」
「我叫你出去!」
真赭薄搞不懂自己为何要流泪?
「拜托您,请别这样……」
「我对你太失望了,没想到你这么自私。」滨木绵凄凉低沉的嗓音,也像是呜咽。「你不再是我手下的女官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A007-001
中午过后,当皇太子现身时,只有真赭薄出来迎接他。
「樱君现下如何?」
「正在歇息。」
「身体不适吗?」
「不,只是昨夜太晚就寝,请别担心。」
皇太子沉思了半晌后,做出了决定。
「那吾去看看澄尾。」
「好的。」真赭薄应答后,便带着皇太子走去澄尾所在的耳房。
「澄尾的情况如何?」
「天亮时,曾经醒来一次。」
「他有说什么?」
真赭薄静默一会儿,呐呐答道:「没有。」然后把头转到一旁,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实情说出口。
「真糟糕。」皇太子很关心澄尾的伤势,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
「殿下,听说您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是啊!你看。」皇太子毫不犹豫地掀起右肩的羽衣。
真赭薄看着他伤口处深桃色的肉隆起,却能保持得住干燥,看来的确快好了,与澄尾还在化脓的伤口明显不同。
「为何差异如此大?只因为殿下是真金乌吗?」真赭薄轻声嘟哝着。
「这应该也是因素之一。」皇太子眉心微蹙地说:「不过最大的原因,吾猜想是因为吾长时间留在神域。」
据皇太子所言,待在神域时,伤口反而比较不疼痛,非常不可思议。
「山神害我们受伤,也许只有山神有办法治愈这个伤势。」
「那就把澄尾带去神域,或是……」
「不,澄尾的伤势很严重,光是这样,可能还不够。」皇太子低吟了片刻,俊颚一扬说道:「其实吾已透过志帆大人谈妥了,明日带澄尾前往神域,让山神为他治疗。」
「这是真的吗?」
真赭薄惊诧万分,因为不久前,他们还想杀害彼此。
皇太子叹吁口气,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吾并没有原谅他,说句心里话,吾恨山神,恨不得杀了他。」
这不像是皇太子会说的话,令真赭薄杏目瞪圆。她之前看过皇太子为了挑衅他人,刻意自曝其短的态度,第一次见他在话语中掺杂这种世俗的痛苦。
这就是家人和亲友遭到无情杀害时,所有八咫乌都会为此郁闷且苦痛吧!
「然而,不能因愤怒,让任何人死于非命。只要能够救澄尾,即使是仇敌,吾也会向他求助。」
真赭薄听了皇太子的哑声低喃,心中涌起无限共鸣。他们一样深爱着八咫乌,皇太子却仍须保持理智,将为了保护主公的同胞,送往死地。
「虽不是吾的过错,他们的确因吾而死……」皇太子像是看穿真赭薄的想法,醇厚的嗓音硬声道:「一定要把澄尾救回来!吾知道你想救他,绝不会让你的努力白费。」
「拜托了。」真赭薄轻点螓首,温声道。
「吾已安排山内众,今日会将他移往招阳宫。」
「我也一起去。」
「那就太好了。」
在山内众和〈紫苑寺〉的听差协助下,用榻榻米抬着澄尾上了飞车。真赭薄简单收拾后,也爬上飞车坐在澄尾身旁。
菊野和侍女一脸担忧地目送他们离去,而滨木绵的房门始终没有开启。
抵达〈招阳宫〉后,真赭薄动作俐落地照看澄尾。
她换下沾满体液的布,把药擦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重新包扎。
当她起身打算去换水时,皇太子忽然开了口。
「你动作很熟练。」
「这一年来,我照料过很多人。」
真赭薄说完便走出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皇太子也似乎明白了。
挽起袖子的真赭薄穿着一身黑色羽衣,刚进宫中时,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穿羽衣。
以前保养得宜、娇嫩玉滑的纤指,如今已粗糙不已。菊野每回瞧见她的手,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总是露出忧伤的表情。父亲一次又一次来到〈紫苑寺〉,希望她赶快回西家,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也总是唉声叹气,难过得几乎要昏厥。
即使如此,真赭薄却很喜欢这个头发凌乱、双手粗糙、身没有任何饰品,看起来寒酸的自己。甚至更胜于从头顶到脚尖都细心呵护、美若天仙的自己。
她明白,没有人希望自己这么做;她也知道,自己辜负了许多人的期待。然而,这个坚强的自己,是从造成他人的困扰和失望中所造就出来的。所以她必须这么做,因为这是不违背自己的矜持,一路能走到今天的唯一精神支柱。
皇太子看着真赭薄勤快做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
「……你以前曾说,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你都愿意做。」皇太子乍然问道:「这种想法至今仍然没有改变吗?」
真赭薄看着皇太子一脸严肃,感到不解纳闷。
「对,当然没有改变。」真赭薄眨了眨眼,轻点螓首回应。
「既然这样,你愿意明天陪澄尾一起去神域吗?」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事吗?」真赭薄迅速扬睫,惊讶地微瞠双眸。
「必须让山神愿意救人,让他想要救澄尾。」
据皇太子所言,虽然已透过活供的女孩请山神治疗澄尾,但山神只是勉为其难地答应。
「这样不行,不能单靠妖怪的力量,必须激发出他身为山神的神力。」
「……活供和山神是什么关系?」
「吾也尚未参透。」皇太子俊脸雪冷,深目如渊,仰头看向神域所在的山顶。「自从她回到神域之后,对待山神的态度就像是母亲一般。不可思议的是,被当成孩子的山神……真的像是变成了孩子。」
初次见面时,山神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只猿猴妖怪。
「据说非人异类不是靠能力,而是靠自觉存在。」皇太子喃喃低语。
「喔……」
真赭薄无法理解皇太子说的意思,只理得出一个结论——原本只是可怕的妖怪,实际上可能并非只是可怕而已。
原本只是可怕的妖怪,实际上「总之,山神的意志很重要,必须拜托山神,让他发自内心想要帮助澄尾。发自内心,而且充满真挚,吾相信你会比我更加适任。」
当皇太子问她是否愿意前往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去。」
「山神目前的样子,应该不会对你造成危险。」
「不要小看我,即使有危险,我也会去。」真赭薄不等皇太子开口,立刻补充道:「即使我生命遭遇威胁,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会像澄尾、其他山内众和您一样,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前往神域。」
皇太子略感讶异,难得露出了他特有的灿烂笑容。
「怎么可能会有人敢小看你?那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我接受您的拜托。」
尽管眼前是如此迫切的危急情况,两人却像是如释重负地轻笑出声。
真赭薄突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与皇太子,或许能成为理想的夫妻。以前满心期待成为皇太子的妻子,而且丝毫不怀疑自己是不二人选。比起那个时候,对此已完全不抱期待的现在,反而更能够和皇太子融洽相处,这未免也太讽刺了。
不过,真赭薄认为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因为皇太子从未亲口对她提过侧室一事,她不知道皇太子对此有何看法,但总觉得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不知皇太子自己是否意识到,他其实深爱着滨木绵,而真赭薄也一样。
正因为如此,每当忆起那道紧闭的门,真赭薄就倍感忧伤。
A007-001
隔天早晨,真赭薄陪着躺在榻榻米上的澄尾,徒步走向禁门。
明留虽然很想同行,但他被奉命留在山内,只能来为她送行。
「姐姐,请你千万、千万要小心。」明留脸色苍白,像是快昏倒似的。
「好,我知道。」
「千早,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明留横睇了一眼陪同前往神域的千早。
千早什么话都没说,轻轻举手回应。
「出发!」
皇太子一声令下,山内众将榻榻米抬起,真赭薄随行在侧,经过尚未修补的土垒缝隙,穿过已变成石门的禁门,终于踏进神域后,明确感受到空气骤变。纵使空气十分阴凉,却觉得呼吸困难,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山内更加浓厚。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和躲在少女身后的少年,在看似大厅的圆形空间等待着他们。
真赭薄终于理解,为何奈月彦提议带自己来这里的理由。
若获知的讯息无误,眼前这名少年曾经雷劈山内众,并且诅咒山内众。之前听说山神瘦骨嶙峋,像是猿猴一般的妖怪,如今已变成普通的孩子。
山神的年纪还未到十岁,眼神阴沉,却有着超凡脱俗的清俊容貌。稚嫩的脸颊粉嫩圆润,脖子纤细得好似一折就断。虽然年纪尚幼,五官却不女性化,坚毅的眉形,似乎反映了刚强的性格,披在肩上的银发,宛如闪着月光的细丝。
少年看到被自己打伤的澄尾,露出胆怯的神情,畏缩地紧抱少女。
少女的长相普通,既不特别漂亮,却也不丑陋,笑起来应该很可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然而,她浑身散发出的气场,完全无法用「普通」这两个字来形容。
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当真赭薄在心中忖度时,猛然发现少女有些不太寻常。
她的神情并不犀利,当见到澄尾时,露出震惊又泫然欲泣的模样,那并非是看到重伤者感到害怕的神情,而是像母亲发现孩子闯下大祸后脸色发白,内心感到自责。她年纪尚幼,却有一双为人母的眼神。
她应该是想道歉吧!正当少女要开口讲话时,真赭薄向前制止了她。
真赭薄明白当初就是因为这名少女试图逃走,才造成眼前这一切惨状。但并不认为这就是她的过错,反而感激她愿意协助治疗澄尾。
当真赭薄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然低垂着螓首。
「由衷恳请求两位救救澄尾。」她不知所措地请求道:「只要能够救回他一命,我愿意做任何事。」
皇太子使用他们的语言,转达了真赭薄想要说的话。
少女露出严肃的表情看着山神,不知道说了什么,山神在她的示意下走上前,与真赭薄四目相对。片刻后,山神向真赭薄微微点了点头,他果然不像是杀害许多八咫乌的凶手。
千早和其他人将澄尾躺着的榻榻米置于中央后,立刻回到皇太子身旁。
山内众一离开,山神开始缓缓走向澄尾,他每走一步,空气就越感沉重。他俯首盯着呼吸到全身痉挛的身躯,洁白的小手高举在澄尾身体上方,下一秒,手已压在澄尾的胸口。
在山神发出声音的瞬间,真赭薄感到眼前的一切在旋转,不知山神的力量是否充满了整个空间,周围一阵黑暗袭来。
「求求你……」真赭薄不由自主地合起双手祈祷,她祈求着山神,一心期盼能治好澄尾。「请你救救澄尾……」
皇太子敛着精光的清眸冷觑澄尾和山神,他扶着真赭薄的肩,听着她的呢喃细语。
真赭薄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头痛耳鸣。仿佛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空气倏忽变轻盈了,她轻轻摇晃昏沉的脑袋,仰起娇颜看向前方,发现山神已离开澄尾身旁。
真赭薄快步跑向澄尾,迫不及待地掀开伤口上的布一瞧,娇躯霎时僵住,愕然地瞪圆杏眼——伤口完全没有改善。
意识到这个事实,真赭薄感觉至今为止支撑自己的某种力量,好像应声断为两截。她一直希望自己所做的事是有意义的,但此刻深切体会到,这种想法仅是自己的傲慢。
再这样下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真的会走向死亡。
澄尾在临死之前,心中冀望真赭薄能握他的手,却认为说出这种乞求是自己的失态。他的希望很渺小、很勇敢,也很可怜。
真赭薄抱着澄尾仅剩的一只手痛哭了起来,那是之前她始终无法握紧的手。说实话,自己也不知道对这个男人到底有着怎样的情愫,正因为如此,她想和他好好聊聊,哪怕只有一次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
「真赭。」
听到皇太子的呼唤,她抬起垂泪的脸蛋,发现少女和山神都不见了。
「看来失败了……」真赭薄略哑的嗓音显得淡漠,简直不似自己的声音。
皇太子正想要说什么时,猛然俊颚一扬,俊脸上布满寒霜。
真赭薄定了定神,随即竖起耳朵,从神域深处传来缓步慢行的脚步声。
「殿下。」
真赭薄闻声后才发现,千早已护卫在他们身旁。不,并非只有千早而已,方才于后方待命的山内众,现下都神色紧张地围住他们加以戒备。
「真赭,你过来这里。」
就在皇太子挡在真赭薄面前保护她的同时,通往神域深处、爬满枯萎藤蔓的门,出现一道又高又大的黑色影子,是巨猿。即使它驼着背,还是必须抬头才能仰视。只见它一身粗毛,脸上满是皱纹,混黄的大眼炯炯。
真赭薄感到毛骨悚然,不须特别声明,她立刻就知道这个家伙吃了八咫乌,同时也怂恿唆使山神。
「你们根本在做徒劳无益的事。」巨猿大眼一瞟,不怀好意地讪笑,接着像在唱歌般地说道:「徒劳无益、徒劳无益!」
巨猿的声音像老人般沙哑,仿佛在耳朵深处舔来舔去,令人浑身不舒服。
皇太子默不作声,锐目狠瞪着巨猿。
「你这种反抗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呵呵呵!」巨猿心情愉悦地嘲弄道。
真赭薄觉得杀害同胞的山神只是个少年,但眼前的巨猿外表就很奇怪,感觉很不自然。
巨猿浑身散发令人悚然心惊的气息,似乎能轻易逾越身为动物,不可轻易侵犯的界线。
「事到如今,你们无论做任何事,都为时已晚。」巨猿欣喜雀跃地说:「因为宝君已经吃了人肉。」
「若你只是想说这句话,请离开!」奈月彦面露愠色,语气峻冷地说:「现在的状况和之前不同,即使你想要怂恿山神,也没那么简单。」
「那可未必。」巨猿说完,陡然噤声。
真赭薄发现少女和山神从巨猿方才出现的入口走了回来,他们的脚下跟着一只不曾见过的白色小狗。巨猿一见到那只狗大惊失色,按着异常跳动的太阳穴,向山神点头示意后,快步离去。
巨猿前脚一离开,少女与皇太子交谈了片刻,皇太子掩不住内心的狂喜。
「他们决定再试一次。」
从先前的情况来看,无法抱持期待,但山神想要治好澄尾的想法,似乎多了一线希望。
此时,皇太子和护卫都退回墙边,少女留在现场,站到山神的背后。
只见山神挽起袖子,用力吐了一口气,然后露出比刚才更加认真的表情,双手伸向澄尾的方向。当山神用意念试图治疗澄尾时,现场的空气又再度变得沉重。即使是旁观者,也能察觉到山神的全力以赴,他的额头冒汗,手的周围冒出像白线般细微的火花。
即便如此,澄尾的伤势仍旧没有任何变化。
少女走到山神旁,想鼓励快哭泣的他,周遭空气渐转轻盈,山神却想要放弃了。
不要放弃!真赭薄想要如此尖声大喊,心中也开始默认或许无望。
少女或许也有相同的想法,她像是祈求原谅般地跪了下来,将手伸向澄尾。
就在这个瞬间,一切都改变了。
只听到啪的一声,简直像是一颗装满风的玻璃珠在大厅中央炸开。那种感觉,很像是站在巨大瀑布下方的潭水中。虽然肉眼无法看到,却能感受到清澈的瀑布从头顶灌下,旋即带走了混浊的空气。
在那一刹那,昏暗的岩石大厅犹如沉入蓝色水底,发出白色光芒的泡泡不停地涌现出来,飘向这个空间的中央。定睛一看,发光的泡泡朝着澄尾聚集,拂过了手脚,停在身上跳动着,他却痛苦地全身扭动。
他很痛苦吗?真赭薄屏气凝神地注视眼前的一切。
美丽梦幻般的时间一结束,真赭薄便像从白日梦中惊醒般回过神,发现自己仍在原本的岩石屋内。不过,呼吸明显顺畅了许多,空气也变得清澈,甚至已经习以为常的烧伤腐臭味,竟然也完全消失了!
真赭薄一察觉到这件事,登时跳起来,她拨开依旧怔然原地的山内众,冲向躺在山神和少女面前的澄尾。
她用颤抖的手掀开伤布,发现桃红色的肉隆了起来,伤口不再冒出难闻的汁液,澄尾的呼吸也很平静。她又拆开澄尾脸上的绷带,发现虽然留下了伤痕,但脸上已不见痛苦的表情,只有平静的熟睡脸庞。
终于脱离了险境!他得救了!当脑海中浮现这念头时,真赭薄欣慰也泪流不止。
治好澄尾的并非山神,而是身为普通人类的少女。
不要说皇太子,就连完成这项奇迹的少女本人,也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然而,这是千真万确,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见证者。
虽然知道彼此语言不通,真赭薄在离开之前,好像梦呓般地不停说:「谢谢!谢谢!」少女感到困惑,也很惶恐。不过,山神看到少女发挥治愈的能力,比任何人更高兴,他围着少女打转,像天真的孩子一般蹦蹦跳跳。
当真赭薄准备返回山内时,山神不知道想到什么,叫住了她。
「你是否很感谢志帆?」山神倏然用流利的御内词问道。
「呃,对。」真赭薄惊诧地水眸微瞠。
「你打算回报志帆的恩情吗?」
难道山神认为口头道谢还不够吗?皇太子和山内众纷纷警戒了起来。
真赭薄用力点了点头,自己确实曾许诺过:「只要能救活澄尾,自己愿意做任何事。」更何况,她并不觉得山神可怕。
「是的,我愿意。」真赭薄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从明日开始,你到神域来照顾志帆。」山神喜不自胜,一派轻松地命令道。
A007-001
「不行,我绝不同意。」明留脸色骤变,一次又一次重申。
真赭薄一行人回到〈紫苑寺〉,翘首引领他们归来的人们,瞧见澄尾的伤势大为好转,起初都欢欣鼓舞,然则当真赭薄安顿好澄尾,打算返回神域时,明留错愕得大惊失色。
真赭薄收拾好东西,转身走向车场,明留快步追到院子,试图阻止她。
「我原本就反对你去神域,现在竟然还要搬去神域?简直太荒谬了。」明留夸张地叹了口气,烦心焦躁地说道:「山神不久前还是妖怪,难道你忘了他曾杀害山内众、惨杀茂丸和其他人吗?只要稍有闪失惹怒了他,你也会被杀的!」
「请务必三思,若需要有人服侍,我代替你去。」菊野也睁大了双眸,惊恐地说。
「是啊!姐姐根本没必要去那里,有很多人可代替你的。」
真赭薄听了胞弟的话,眉心微微一颦。
「是啊……的确有很多人能够取代我。」
「既然这样……」
「但是……我自认为任何人都无法取代我。」
无论别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因为这是她苦恼许久的问题,经过无数次烦恼,终于得到了结论。
「这不是『我能够做什么』,而是『我要做什么』的问题。」
明留和菊野一脸茫然失措,似乎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不要强词夺理,请认真面对现实,这是攸关性命的问题。」菊野心急如焚地叫嚷着。
「就是啊!殿下不也要你不要多管闲事吗?」
「是吗?殿下现在也这么想吗?」
「不,情况已有了变化。」皇太子在真赭薄的注视下,轻轻摇首回答:「以目前的现状,笼络山神、让神域安定,都比推翻山神更重要。在这件事上,真赭薄比我们更适任。」
真赭薄先前有勇无谋地要求前往神域,确实是不智的行为,但今非昔比。
明留清俊的脸上写满失望,急忙转头向其他人求助。
「你怎么认为?」明留对着始终不发一语的雪哉,问道。
「既然是金乌的判断,我没有任何异议。」
雪哉漠然的回应中,完全没有任何支持明留的要素。
明留仍旧不愿罢休,正打算据理力争时,从耳房那头传来了动静。只见澄尾在侍女的搀扶下,拖着蹒跚步履走过来,他左手手肘以下和左腿膝盖以下都已失去。
但是他还活着,而且也恢复了意识。到底有多久没看到会动的澄尾了?
真赭薄亲眼确认他已平安无事,顿觉卸下肩上的重担。
「澄尾,你身体没问题吗?」皇太子俊眸一怔,忧心问道。
「谁要去神域?」澄尾不理会皇太子,情绪激动地哑声责问,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精神。
「我要去神域。」真赭薄紧抿红唇,毅然地走到澄尾面前承认。
「……你?」
为什么?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澄尾不禁疾声嚷嚷。
「山神说,神域需要女人,现下违抗山神并非上策。」
「你甚至不会变身啊!」澄尾满脸绝望地吼道。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啊!」真赭薄无奈地耸耸肩,说道:「自从我剪短头发后,我不但练习了变身,也学会了飞行。」
我完全能靠自己逃脱,也能承担起传令的工作。
「即使这样……」
「我和你一样,必须有人去做这件事。因为有需要,所以我才去。」
「你可能会送命啊!」
「我当然明白。」
「既然这样,我变成这副身体,根本没有意义了啊!」
明留听到澄尾悲鸣般的吼叫,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真赭薄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在钦佩的同时,又感到十分愤怒。虽然之前很希望有机会能和澄尾好好聊聊,但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很容易激怒自己。
「你们想要保护我们,我们也想要守护你们。」真赭薄平心静气地温声道:「这样难道不行吗?」
「所以要我对你说,感谢为我们牺牲奉献吗?」澄尾皱紧了眉,无力地反驳:「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太奇怪了,你理所当然地做着同样的事,现在轮到我来做却又说这种话。」
澄尾听闻倒吸了口气,张着嘴欲言又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无言以对的样子,还真的有点可爱。真赭薄在内心如此思忖时,蓦地传来毅然清亮的好听嗓音。
「这个女人还是这么冥顽不灵,既然都这样说了,就让她去吧!」
真赭薄心跳不自觉加速起来,仿佛已许多未听到这个声音,竟有些怀念。
滨木绵迈着悠闲的步伐,从走廊暗处走了过来。平时挽起的秀发披在肩上,似乎刚起身下床,肩上披了件她十分喜爱的蓝紫色外褂,里面穿着中衣。
滨木绵的眼眶些许泛红,菊野似乎没有发现,惊叫着跑了过来。
「樱君!您怎能说这种话?」
「她已不是我的手下,她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滨木绵冷酷地申明。
真赭薄抿咬着红唇,尽管自己是自作自受,滨木绵的毫不留情,还是令她感到难过。
「所以,这不是我身为主子说的话,而是以朋友的立场,想对你说的……」滨木绵凝视着她,柔声道:「真赭薄,你去吧!可以活得更像自己,用自己的双手打造自己的命运,然后……一定要平安回来。」
「滨木绵!」真赭薄猛然仰起头,情不自禁地喊叫出声。
她快步跑向滨木绵,紧紧拥抱住她,滨木绵使劲地回抱她。
「感谢你!我很抱歉,说了那些任性的话。」
「我才应该向你道歉,请原谅我这么固执。你的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真赭薄抹掉泪水,破涕为笑。「若你是男儿身,我一定嫁给你。」
「真是太荣幸了。」滨木绵嫣然一笑。
「若我是男人,也希望能娶你为妻。」真赭薄极其严肃地说。
「你……」滨木绵一怔,顿时哑然无言。
除了滨木绵以外,应该只有菊野和皇太子能够正确瞭解这句话的意思。
「滨木绵!」真赭薄为了避免被其他人听到,凑到滨木绵的耳边说道:「我们活着的意义,并非只有生孩子而已。」
真赭薄已找到自己的价值,她认为滨木绵就是滨木绵这件事,是最值得爱的理由。因此,在前往神域之前,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亲口告诉滨木绵。
「感谢。」
滨木绵露出真赭薄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那微笑真美,比任何人更有女人味。
真赭薄松开滨木绵后,用力点点头后,转头看向后方。
菊野发现真赭薄已不可能回心转意后,绝望地哀号出声,捂住了脸。
明留等人完全插不上话,在看到真赭薄和皇太子眼神交会后,毅然走向马时,整个人霎时惊慌失措地冲向前。
「姐姐,求你不要走。」明留惶恐地大叫。
「不要——!公主,拜托你!」澄尾也失控地嚷道。
「这里没男人的事!」真赭薄调侃地将澄尾之前说过的话丢还给他,然后直勾勾地盯着神域,半晌后,下定决心说:「我走了。」
A007-001
金乌乃所有八咫乌之父、之母。
任何时候,都必须带着慈爱出现在子民面前。
无论面临任何困难,都必须守护子民,教导子民。
金乌乃所有八咫乌之长。
摘自《大山大纲》贰「金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