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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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时隔一年,但毕竟是回的是自己家,真由不免有些担心晚饭会不会太过朴素,这样的话不仅对不起客人,也怪难为情的。所幸,这种虽说合理、但未免有些不合时宜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

晚餐非常丰盛,有烤牛肉、浸炸茄子与青椒、刺身、酒蒸蛤蜊、清蒸虾滑以及玉米杂煮饭。

这些料理主要是瞳做的。

“总感觉去年也是这个菜单啊,前年是不是也是一样的?”真由说道。

“当然啦,因为这是你哥哥的最爱嘛。”虹绪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明白了原委的真由在心里暗暗吐了下舌头。

“如果你想吃其他菜,就多回来几次嘛。”虹绪敲打了一番真由,面向客人们说道:“你们俩也别客气,多吃点吧。”

“嗯嗯,我们不会客气的。”小桧山在吃东西和夹东西的间隙抽空回答道。他俩的面前不仅放着每个人都有的酒,还端上了米饭和味噌汤。

“别这么狼吞虎咽的,多不雅观。”大出皱起了眉头。

“面对这么美味的料理,无动于衷才是对厨师的不尊重呢。话说,这个凉拌豆腐真是太好吃了,豆子的味道很浓郁。”

“这是瞳今天下午在村里的豆腐店买的。”虹绪说道。

“要夸奖的话,也应该夸奖一些更花费心思的菜啊。你可真是不机灵。”

“如果还想吃的话,可以再给你们盛。”

“可以吗?”

“当然可以。好了,瞳,别光站着了,快点给他们盛。”

“啊、好的。”瞳有些慌乱地说道。

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而且还是长子的忌日,真由担心父亲会不会不想让作为局外人的大出他们参加。但这一担忧也很快被打消了,晚饭的氛围自始至终都很愉快。

“好久没吃过这么热闹的晚餐了。”征一说道。他的脸因为啤酒而微微泛红、表情也很开朗。

“对不起,我们太吵了。”大出慌张地道歉,“你也低下头。”

“别按我的头啊,一旦把豆腐弄到了脸上可怎么办。”

客人们的喧闹没有改变征一温和的态度。他用筷子夹起了虾滑上的毛豆。

“没事,我不介意。只是不禁想起了要。”

真由突然想到,父亲眼中的哥哥还是当年的模样吗?还是更小一点的时候?亦或是把他想象成了十二年后的大人? 她从未直接问过他,事到如今也不愿再问,总感觉将来也没机会问他了。

“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和你们差不多大了吧。”征一看着两位客人说道。

在真由看来,两个人应该都比自己年长五六岁,处于二十几岁的后半段。正如征一所说,如果要还活着的话,应该和他们年纪相仿。但因为哥哥的时间不再更新,所以在父亲说之前,真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听说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大出说道,“以及,明天是忌日。”

“啊,真由已经告诉你们了啊。”征一回答道,“是的,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期待以后能和儿子一起喝酒呢,但那个愿望也没能实现啊。”

“明明我一直陪着你的。”瞳抱怨道。“诶呀,确实呢。”征一急忙放松表情,“当然啦,和女儿一起喝酒也不错,而且今天真由也在。”

“诶嘿嘿~”

真由做出了一个像炼乳一样的笑容,将玻璃杯送到了嘴边。

真由平时喝酒的时候只喝柠檬沙瓦 1 或者绒毛脐鸡尾酒这样的甜酒,但今天难得回家,就陪父亲喝了啤酒。

“话说你们俩喜欢洋酒吗?”征一问道,“要不要饭后试一试我家秘藏的威士忌?”

大出喜笑颜开,“真的可以吗?”

“请务必赏光,这酒可是很上头的哦。”

旁边的虹绪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诶呀,可别说太严肃的话呀。”有所察觉的征一先下手为强,“今天心情好嘛。”

虹绪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可别喝多了。”

“喂,你这也太放松了。”小桧山靠近大出的脸、小声说着,轻声低语传到了真由那里。

“别担心了。”大出轻松地说道,“你看看窗外,雨下得这么大,今天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2

吃完作为餐后甜点的白桃冰淇淋,真由和两位客人一起去了书房旁边的小房间。那是一个约三叠大小的储藏室,里面放着要的照片。

照片中的要腼腆地垂下眼角、微笑着,彷佛在对自己的笑容本身而感到害羞。他有着一头像猫一样细软的头发和尖尖的耳朵。

“相当像父亲呢。”小桧山看着相册说道。

“等会也这么和爸爸说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真由与准备和征一一起喝秘藏威士忌的两人分开后,便去洗了个澡。平时都是淋浴的真由已经很久没有泡过澡了,浴缸里装满了浴盐,呈现出鲜艳的绿色。

在洗脸台吹干头发后,真由喝下了放在架子上的黄色维生素胶囊。这是虹绪常备的东西,但家里人都会随意取用。之后,真由走过客厅时,看到父亲和大出正坐在沙发上面对面地交谈着,桌子上放着威士忌瓶与两个装着冰块的玻璃杯。他们似乎已经喝了不少,两个人的声调都比刚才要高。

真由没看到小桧山的身影,便向大出询问了情况,得知他已经先一步回了房间。

“他没喝多久就醉了,已经踉踉跄跄地回房了。这个做事急躁的男人,不仅喝酒的时候喝得特别快,就连醒酒的速度也比别人快得多。天生的急性子呢。”

“啊,确实有这种感觉。”

“估计他现在正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呢。”

真由提醒他们不要喝太多后便离开了客厅。从母亲那里听说,最近父亲经常呆在家里,与人交谈的机会明显变少了,所以大出他们的到来对父亲来说可能也是件好事。真由边想边上了楼梯,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又听到了从音乐室的门后传来的钢琴声,果然是自己不知道的曲目。真由觉得应该是姐姐在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真由从书架上拿出学生时代喜欢的漫画,躺在床上、仰卧着翻阅书页。但还没看完一话,便感到困意袭来。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或汽车后,尽管自己没怎么动,也会感到莫名的疲倦(之前,和真由交往过的男性对此提出了一个奇怪的理论,即:哪怕只是坐着,身体也能察觉到自身正在移动,与这段距离相应的疲劳感也会在体内积累,但真由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许也受到了低气压的影响,真由的头和眼皮都感到异常沉重。

大概是因为距离屋顶更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时听到的雨声似乎比在一楼时更大。自真由开始步行起,雨势似乎越来越大,雨水连绵不断地击打着枕边的玻璃窗。

靠着床的那面墙的另一边传来了什么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游戏实况视频。不知道之前回房间的小桧山是在听着视频呢,还是一边放着一边睡着了呢。

在自己的身边不停鸣响着的雨声,和有人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安眠药一样,不断将真由的意识拖入梦乡。真由无意抵抗,困意的水位在脑海中不断上升,从“微微打盹”升至“沉沉入睡”。

就在这时,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起,真由不由得在床上猛地一震。

到底睡了多久呢,真由看了一下枕边的时钟,但由于不知道入睡的时间,所以无济于事。真由经常不记得自己何时闭上了眼睛,在睁开眼睛后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睡着了。

真由扭动身体,用右手拿起不停响着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矢仓具里子。

真由按下通话按钮,

「哈罗もそもそ?」

具里子将高中时代在真由和朋友们之间流行的问候作为开场白。现在想起来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超级无聊,但是学生时代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真由沉浸在时光流逝带来的万千思绪中,回答道:

“哈罗,好久不见。” 2

「好久不见。对不起啊,回覆晚了。」

听到这句话,真由才想起来,昨晚她给具里子发了一条消息,问她明天能不能见个面。当时真由还没想到雨会下得这么大。

「你来这边了吗?我看新闻说路被淹了。你没事吧?」

高中时代的具里子成绩很好,说话又直率,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很喜欢她,是班里的中心人物。但现在这么一聊天,真由不可避免地从她的地方口音中感受到了乡土气息。不过,自己那时也是这种口音,所以具里子大概也不愿意被真由这样看待。

“嗯,我勉强赶到了。但是现在被困在村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算啦,偶尔在家里悠闲一下也不错嘛。」具里子说道,「你姐姐还在吗?我记得以前去你家的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还在还在,和以前一样呆头呆脑又沉闷。”真由回答道。

「不要这样说嘛。」

“但这就是事实嘛!她总是紧张兮兮的,看着就让人烦躁,还老是叫着‘小真由小真由’,烦死了!”

具里子的笑声中传来一丝杂音。「啊哈哈,好久没听到你模仿她了,不过我记得你俩并没有相像到能让人说出“好像啊”的程度。」

真由觉得继续谈论姐姐的话会对皮肤不好,于是改变话题:“不过这雨真是太大了。”

「是啊。」具里子以沉思的口吻说道,「上次梅雨的时候也下得很大,但这次比那次还要糟糕。难得你邀请我,可惜现在实在没办法见面了。」

与家人一直呆在一起的话,真由总是会感到很郁闷,所以每次来这儿的时候她都尽量安排一些行程。不过这个村庄没有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旅游景点(就算有,本地人一般也不会对观光景点感兴趣,只是真由不认为自己是本地人),所以最多只能见一下学生时代的朋友。每次见面的时候,她都觉得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拉大,聊天的时候也不怎么能聊到一起。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在有限的时间内一起相处,碰巧又有点投缘的人罢了。真由每次都会感到自己和这孩子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上了,但她愿意沉浸在这种甜美的忧愁中。

“没事没事。”真由躺在床上说道,“反正道路都被水淹了,我也出不了村子。话说具里子家没事吧?感觉在深山里呢。”

「我们家在比较高的地方,倒不怎么担心水,就是雷有点可怕。」具里子回答道。

具里子从当地的短期大学毕业后就立刻结婚了,还生了两个男孩,一个两岁,一个一岁,两个孩子的名字都很难念。顺带一提,具里子的旧姓是小伏。

“是吗。”

「话说,雷雨倒不要紧啦,我家其实现在有点忙乱。」具里子说道。

“忙乱?小不点们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啦,实际上,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哦。」

“嗯?手制巧克力日式点心?” 3 是什么创意甜点吗?

「我说的是‘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哦,你错听成什么了呀!」

“可能是因为下雨了,信号不太好。”

「我突然想起来,真由你从前就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还总喜欢插嘴。」

“诶嘿嘿~”

真由听到了具里子的叹息。「算了,说正事,这可是个秘密。」虽然周围应该没有别人在,但具里子还是压低了声音,「今天,我家进小偷了。」

“小、小偷?”

真由听到这个出乎意外的话,不禁从床上坐起来,“小偷,是指那种?”她急切地问道。

「虽然不知道那种是哪种,但应该就是吧。」

“太、太可怕了。”

「超级可怕—— 坚悟都快气疯了。」

坚悟是具里子的丈夫。真由曾经在照片上见过他,虽然身材丰满,但眼神却很神经质,看起来很胆小。

好像被偷了很多东西,具里子说。「镶满宝石的项炼呀,蓝钻石戒指呀,蛋白石胸针之类的,好像还有手表。」

“果然是很贵重的东西?”

真由一边说着,一边用没拿着手机的手、把床头的兔子玩偶抱在怀里。虽然玩偶有点大,但重量适中,抱着很舒服。

「虽然没有问过,但看坚悟的表情,损失应该相当惨重。从刚刚开始,他的脸色就像绿松石一样呢。」

具里子开始解释事情的详细情况。

「当时我们也在外面,所以都是从留在家里的锻冶小姐那里听说的二手消息。」具里子解释道,「啊,锻冶小姐就是我们家的女佣。不过坚悟发火把她赶走了,所以现在是前女佣。」

「然后,据锻冶小姐说,中午她正在清扫庭院的时候,有个撑着伞的人从门外跟她搭话,问她到温泉要怎么走,这个山上不是有温泉旅馆嘛。

锻冶小姐说要往下走,但那个人又要问清楚具体路线。虽然锻冶小姐想着只要下山走到岔路口,再从另外一条路上去就行,但还是去门外指明瞭路线。然后,那个人好像一直不肯离开,非要在天气和莎士比亚的话题上喋喋不休。」

“莎士比亚?”

「是的。锻冶小姐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屋里,结果却发现坚悟的房间已经变得一团糟。应该是一个人负责在外面引开锻冶小姐,另一个人趁机溜进去。再之后,锻冶小姐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就赶紧飞回来了。从那时起就变得一团糟。」

“诶,那警察来了吗?”

「没有,我也以为会来,但是坚悟说不要叫警察。」

“哈?为什么?”真由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对呀,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真由复述了一遍。

「我问过他,但他就是不肯告诉我原因。」

具里子的叹息变成了杂音,传入真由的耳朵。

“难道说,获得宝石的方式不能对别人说,所以不能报警?”真由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情,对真由你来说这不过是别人的事情,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具里子说道。

“抱歉抱歉。”

「但是,看坚悟脸色都变了,我又觉得你说的未必是错的。」 具里子不安地说道,「最关键的是,我之前从不知道家里有这么贵重的宝石,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但是不报警的话,是不是就只能忍气吞声?这样也挺让人不甘心呢。”

「我也有点好奇,所就问了坚悟。他的脸色就和石榴石一样,说老子绝不可能允许那些重要的宝石被偷走。然后他打了很多电话。」

“他打算怎么办呢?”

「大概是找人追踪吧。他好像在各个领域都有认识的人,所以在这种时候,有一些可靠的人脉。」

“人脉啊。”

「嗯。比方说,之前我和坚悟一起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跑车兜风的时候——」

具里子的讲述以这个令人不爽的铺垫为起点。

「那时候,有个家伙想要超车,害得坚悟撞到了护栏上,我也摔断胳膊、住院了。几天后,一个头上裹着绷带、手臂上裹着石膏,像在cosplay透明人类的人来到了病房,向我们道歉。因为他的脸都被遮住了,所以一开始我都不知道那是谁。后来听他说才明白,好像是那个超我们车的人」

“坚悟找人审判了他,是不是?”

「因为他自己没有动手的实力呢」,具里子说道,掰手腕的时候甚至赢不了我。 「虽然他自己没有明说,但从他的态度来看应该没错。所以,他这次可能也会找那些人帮忙吧。」

“坚悟的人脉,难道有点灰色吗?”

真由考虑到朋友的感受,才选择了“灰色”这个词,实际上应该用更深的颜色来形容。

“但是,那些小偷又要怎么处置偷来的宝石呢?”

「说起这个。」

“如果他们想把那些可疑的宝石兑换成钱,应该很容易被发现吧?”

那样的话,不如直截了当地偷现金呢。真由一边用闲着的手拉着兔子耳朵,一边思考着。

「嗯,可能对他们来说,得到宝石本身就很有意义。大家都喜欢美丽的东西嘛。」

“嗯——是这样吗?”真由在床上思考着。

「真由的话,确实会不置可否呢。」

“什么意思嘛?”

「真由之前就对宝石之类的完全没兴趣嘛。」

具里子说得对。除非是从喜欢的人那里得到的,或者有特殊的意义,否则她只会根据价格来判断。坦桑石和蓝宝石自不待言,真由甚至不太能分辨出红宝石和翡翠。

「话说,不要随便下定论说那些宝石的来源可疑。那只是真由你自己的主观臆断而已。」具里子指出这一点。

「而且,就算是赃物也有换成金钱的方法。既有从事赃物流通的“二道贩子”,也有黑市或秘密拍卖什么的。」

“是这样啊。具里子,你好懂哦。”

真由心想,这是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呢,不过不知道或许更好。

「都是从坚悟那里现学现卖的。」

“对这些事情瞭解得这么清楚,感觉你也越来越可疑了呢。”

别取笑我啦,具里子说道。

「但是据坚悟所说,这次的小偷们大概率是受到了某人的委托而行动。」

“啊,原来还有这种模式啊。”

「在委托人和盗贼之间,也有可能存在一位中间人。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如果是被人委托的话,即使小偷对宝石完全没兴趣,也会从某人那里得到报酬吧。」

“原来如此。”

那种报酬肯定比宝石之类的更具通用性,并且可以在全国的ATM机中提取出来吧。

「话说,不要把这当成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哦,真由你也要小心点。」

“小心什么?” 矛头突然转向自己,让真由有些不知所措, “我家里没有值得偷的宝石哦。”

大概吧。真由在心里补了一句。

「不是这个意思。」

“啊,你是说,我是像宝石一样的存在?”

「不是。」

立刻被否定的真由有点受伤。她用像钻石般坚毅的决心,勉强忍住了从玛瑙般的眼眸中溢出的、水晶般的眼泪。

「我指的是小偷,也许他们假装下山,实际上从另一边溜到了你们村。」

“小偷会来这个村子吗?我觉得不太可能啊。”

「我也觉得他们应该已经下山了,但是在下山的途中说不定就迷路了呢。反正,一旦遇到了陌生人,还是要警惕一点。毕竟从手法来看,他们应该不是一个人。当然绝对不能邀请他们进家里。话说,你有在听吗?」

“哈嗯——”

「怎么了?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

“没什么。啊、对了、具里子,那个小偷的长相,你知道吗?”

「怎么了?」

“那个、怎么说呢、哎呀、就是、嗯,为了预防起见,最好知道一下。”

「虽然有玄关处的监控录像,但我觉得没什么参考价值。不过还是给你发一下吧。」

几秒后,真由收到了具里子发来的消息。

确认后,屏幕上显示着「如果你对这张脸有印象的话」的客套话,附带着一张照片。照片以自斜上方俯瞰的视角拍下,应该是用手机拍下的、玄关处的监控画面。

图片上显示着那个(被认为是)小偷的人。画质还不错,但小偷撑着伞,头上深深地戴着鸭舌帽,眼睛被黑框眼镜遮住,嘴上还戴着口罩,几乎看不到脸。体型则瘦瘦高高,穿着颜色普通的衬衫和黑色裤子,没有什么个性。

从这张图片上只能看出性别和体型。即使是认识的人,也很难辨认出来,当然小偷肯定是有意为之。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不久便结束了通话。墙那边的游戏实况的声音已不知何时消失了。

3

当我打开了音乐室的门时,之前一直鸣响着的钢琴声突然停了下来。

余音消失在墙壁和天花板中,坐在钢琴前的瞳缓缓转向门口。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从她的表情和声音中不难看出她对我仍保持着警戒。

“啊,那个。”我一边寻找着词语,一边背着手关上了门。“我在房间里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美妙乐声,于是我就边想这音乐是从哪里传来的呢,是从天上还是地下呢,边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最后来到了这里。”

“啊,对不起,吵到您了吗?我本以为外面的雨声这么大,琴声不会打扰到别人来着。”

“没关系,我正好厌倦了雨声和雷鸣,反而很感谢你呢。”

为了消除她脸上的警戒,我努力做出了温和的表情,问道:“我们在这里会不会打扰到你?”

“没有这回事,但您还是待在房间里比较好吧,一楼的酒会应该也快结束了。”

他们还在喝啊,我暗自吃惊,同时回答道,“没关系,我不会久留的。” 对方小小地缩了下肩膀。

我擅自将其解读为同意,便随手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晚餐怎么样?”

瞳看着琴键问道。从她的声音和紧张的样子中可以看出她对我依然保持着警戒。为了证明我是无害的,我像动物园里把腹部暴露出来的熊一样,深深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放松了身体。

“哎呀,非常好吃呢。是你做的吗?”

“其实我本来想做更精致的菜的。”瞳害羞地低下了头。

“说什么呢,那顿饭非常美味,我们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不仅味道好,还能感受到厨师的体贴。就算那是最后的晚餐,我们俩也能毫无遗憾地离开人世呢。”

我送上赞美的话,瞳在绒面椅上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您太夸张了,应该是你们在山里走了太久,肚子饿了而已。”

我本想继续夸赞晚餐的美味,但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瞳的背部会越来越圆,最后变得和犰狳一样,所以我改变了话题。

“对了,刚才你弹的是谁的曲子?”

“啊,那是莫扎特的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我一直很喜欢这首曲子,觉得特别合适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我问道,瞳开始讲述与这首曲子相关的事情。

“诶,我都不知道呢,下次我要告诉那个人。”

在瞳的耳朵上挂着的耳机,像蔓藤一样垂下来。可能是在听音乐的同时,也想自己弹奏一下吧。我这样推测着。

“你学过钢琴吗?”我问道。

“小的时候学过一点,但搬到这里之后就不学了。父亲还特意给我买了新钢琴,但现在只是偶尔才弹一下。”

“真可惜啊。” 实在是浪费了才华,我做出了皱眉的表情。

“令妹也会弹吗?”

“那孩子完全不会。虽然我们是同时开始学的,但她在第一次练习指法的时候就放弃了,更准确地说,她用手掌“锵”地敲了下键盘就站了起来,大概是因为不能立刻弹出曲子而感到无聊吧。我想她应该连《踩到猫了》都不会弹。” 4

“不弹的话就不会被踩到,对猫来说也是件好事呢。”

我开了个玩笑,瞳捂嘴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条线,变得像小猫一样可爱。我想,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啊。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对了,如果可以的话,能给我弹一首曲子吗?”

我提议道,瞳的脸微微紧张起来。“诶,不行吗?”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我几乎没有在人前表演过,不知道能不能弹出来。”

瞳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紧张地移动起来。但还没弹完一小节,她就按错了键。瞳自言自语地“啊”了一下,然后立即从头开始弹奏。但在音符变成旋律之前,她又一次绊倒了。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瞳就像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般,失去了平静。

失败了几次后,瞳似乎放弃了,低头说着:“对不起,被别人看着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感到紧张。”

“没事,没关系的,是我的错,说了奇怪的话。”

我也经常容易紧张,所以能理解你的感受,我安慰道。但瞳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差不多该回房间了。”

在尴尬的沉默中,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瞳低下头,在说着“不好意思”的同时,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离开音乐室,回到房间。过了一会儿,透过雨声的间隙,我听到了钢琴的旋律。与刚才她弹的曲子一样。莫扎特的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远比《踩到猫了》更为复杂的和弦和旋律交织在一起,从大调到小调,再转到另一个小调。瞬息万状,变化莫测却又流水行云的转调循环往复着。猫也许能奇迹般地编织出莎士比亚的著作,但只有四只脚的它们绝对无法弹奏这首曲子吧。 5

想象着在白与黑的琴键上优雅舞动着的瞳的十指,我侧耳倾听着这段旋律。

4

阳光明媚的五月午后,空气澄澈到让人觉得纸飞机能够飞到天涯海角,连周围传来的叶声与虫鸣都彷佛飘向了较平时更为遥远的地方。

沿着家门口的坡道走下来、在岔路口右转,稍走一会便到达了山前。真由和哥哥两个人走在这座山的步道之上。

真由踩着像楼梯一样横向排列的原木向上走。对于孩子来说,台阶有些陡峭,真由每上一步都需要用点力气。

一呼一吸间,能够闻到草木的气味。

爬到一半左右的地方时,真由被身后的要叫住了。要指着步道左侧、栏杆间的铁链的另一端,对回头的真由说:“这边。”

要跨过那条铁链,朝真由伸出手。虽然有些不安,但要一说“前面就是秘密基地”,真由便不再纠结。她无法抗拒“秘密基地”这个词带来的诱惑。

真由握住要的手,跨过铁链,附近长出的树枝碰到了真由的头发。

两人一边踩着草和树根,一边沿着斜坡行走。相比跨过链子之前,坡度明显更陡,肆意生长的树和草也增加了步行的难度。每迈出一步,鞋底的触感都有所不同,既有盘根错节的树根、密密麻麻的草叶,也有湿漉漉的土地、树枝与果实。每次推开枝叶前进,真由都觉得自己和森林之间的边界正变得模糊。回头一看,她惊讶地发觉,从树木的间隙看到的那条铁链已经在十分遥远的地方了。真由既因为偏离常轨而惴惴不安,又因为踏入了未知世界而心潮澎湃。

又走了一段,真由感到脚下的倾斜逐渐放缓。真由继续穿过像在鞠躬一样摇动的树枝,到达了一个平坦的空间。

只有这个空间没有长高的树木,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被圈起来了一样。相应地,遮挡阳光的树叶也不多,所以这个地方比之前走过的路要更为明亮。

“我想带真由来这里。”

要一边轻轻地抚摸着真由的头,一边开心地说道。虽然已经变声,但彷佛象征着他的内心一般,纤细的声音中仍残留着少年的天真感。为了听清楚,真由专注地倾听着他的声音。

“这里不错吧。这是我的秘密基地,要对其他人保密哦,也不能告诉妈妈和瞳。”

周围的树木摇摆着,叶子不停地发出声音,但真由并不觉得吵闹。相反,她感受到了一种像挺直身体一般绷紧的安静感。要指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对在空间里走来走去的真由说道:“不要往那边走太远哦,那里看起来是森林的延伸,但实际上是个陡崖,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的。”

空间的一角放着一个用石头建成的小小祠堂。真由弯下腰,窥视其中,但里面除青苔外什么都没有。

湿润的草和石头的气味让人感到清爽。

“也许以前这里放着什么东西吧。”

身旁的要告诉真由,他觉得应该是在修建游步道时,里面的东西被移走了,最后只剩下容器。真由试着想象里面曾经放着什么,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在祠堂的后面,山红叶的叶子摇曳着,就像许多手掌在挥手一般。

5

震耳欲聋的雷鸣惊醒了躺在床上的真由。

身边的空气似乎还在震动,落雷的地方应该离得相当近。随着雷声的余音渐行渐远,彷佛有人逐渐调高了音量一般,雨声开始传入耳中。

整个夜晚,真由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每当她要入睡时,雷鸣声就会把她从睡眠的深渊中拉起,像闹钟的闹铃一样,没有任何顾虑。

真由发出一声叹息,然后翻身趴在床上。她将脸颊贴在枕头上,朝窗户的方向看去,透过闭着的眼睑,她也能感觉到闪电的闪烁。几秒钟后,雷鸣声如敲钟般响起。她像自由泳一般扭动身体,看向床头的兔子玩偶旁边的钟表。刚觉得太暗了看不清,下一道闪电就正好照亮了房间。电子时钟显示刚过了午夜零点。顺带一提,这是一台无线电时钟,所以时间上不会有误差。

真由摸黑下床,走过房间的地板、打开门,走进走廊另一侧的卫生间。

刚出卫生间,便看到瞳走出她的房间。

“要去卫生间吗?”真由问道,瞳揉着睡眼,摇了摇头。

“嗓子,下,麦茶。”

真由明白她是说因为口渴要去喝冰箱里的麦茶。瞳从小就有一种奇怪的习惯,就是当她困的时候,说出的话就会断断续续。

瞳懒洋洋地从真由身边走过,朝着楼梯走去。目送她微微驼背的背影离开后,真由关上了卫生间的灯,回到了房间。

刚躺在床上没多久,真由就听到了有人经过她房间门口时会发出的脚步声。应该是瞳回来了。真由房间门口的走廊,因为结构框架没做好,所以每当有人经过时都会发出像夜莺一样的吱吱声。真由曾多次因此而在半夜惊醒,但还是有点惊讶于在这样的暴雨与雷鸣中还能听得这么清楚。

说到这个,还有一个声音。

之前洗完澡回房时就听到的,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但现在听到的不再是谁说话的声音,而是音乐。这是在真由的学生时代风行的流行音乐,就像夏日阳光照耀下的海面一样熠熠生辉。她想着是大出和小桧山在听。歌曲结束后立刻开始下一首,依然是她熟悉的歌曲。

持续不断的雨声,随机漫游的雷声,以及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怀旧青春歌曲。奇妙的三位一体让她无法入睡,反而愈发清醒。

正当真由意识到自己有点睡不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时候,门外再度传来了地板的嘎吱声。接着,“咚咚”的敲门声传来。“请进”的声音被重叠的雷声隐去,于是真由又说了一次“请进”。门缓缓打开。

真由转过头去,门外的灯光映出了瞳的身影。这种恰似恐怖电影的演出让她感到有点愉快。

雷声过后,瞳说道:“小真由。”

“怎么了?”

“雷声太吵了,我睡不着,要不要在犯困之前打打游戏?”

瞳举起双手,接着说道:“用电视玩的话,一旦停电就会很恐怖,所以就在这儿玩吧。”

虽然真由看不清瞳手里拿着什么,但应该是掌上游戏机,那种在联机通信普及之前,通过数据线连接游戏机的那种类型。

“软件呢?”真由问道。

瞳提到了她们姐妹以前经常玩的一款赛车游戏 6 ,主角是一对长着胡子的兄弟,一个圆脸、一个长脸。

真由本想说好麻烦啊,你自己玩单人模式吧,但转念一想,反正在这样的雷雨中也根本睡不着,而且姐姐每天都是在这个村庄里郁郁度日,以她的性格,估计也没什么人和她说话。也许,偶尔回家时陪她玩一会就是妹妹的责任,我也成长了呢。

“真是没办法啊。”

真由说着,从床上慢慢地直起了身。

14:译者注:柠檬沙瓦「Lemon Sour」:烧酒+苏打水+柠檬;绒毛脐鸡尾酒「Fuzzy Navel」:桃子酒+橙汁。​​​​​

15:译者注:原文使用了「」和『』来区分真由和具里子的对话。本文沿用这一方法,真由的话用“”表示,电话中的具里子的话用「」表示。​​​​​

16:译者注:「ここだけの话」与「ショコラティエの>和菓子」发音类似。​​​​​

17:译者注:《踩到猫了》「ねこふんじゃった」是一首简单的钢琴曲,因其指法很简单,弹起来也相当和谐轻快,故成为常见的初学者曲目。​​​​​

18:译者注:指无限猴子定理「Infinite monkey theorem」:让一只猴子在打字机上随机地按键,当按键时间达到无穷时,几乎必然能够打出任何给定的文字,比如莎士比亚的全套著作。​​​​​

19:译者注:指的大概是于1992年在日本发行的「超级马里奥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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