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读『蜘蛛丝』(芥川龙之介着)竹久优真

恶事做尽的盗贼健陀罗理所当然地堕入了地狱。然而却发现上方垂下了一条蜘蛛丝,那是佛祖怜悯他生前唯一做过的善行,即没有杀死蜘蛛这件事而赐下的福报。健陀罗觉得要是顺着这条蜘蛛丝向上爬的话就一定可以从地狱里逃出去,于是他攀上了蛛丝。然而当他猛地一低头时却发现,其他的罪人也都跟着他攀上了蛛丝,健陀罗心想,这么细的丝一定会被拽断的。于是他大声的喊「这蛛丝是我的,下去,快下去!」,话音刚落,蛛丝就从他的手边断开,健陀罗掉进了黑暗的深渊中。

不用多说,这是一个讲述应果报应的故事。

『蜘蛛丝』是日本最有名的小说家之一——芥川龙之介的名著,也是芥川最早的儿童向文学作品。恐怕大家或多或少都读过或听说过这个故事,有人说这个故事来源于名叫保罗·卡鲁斯的美国作家所着的『业』的日语版中名叫『因果的小车』的一篇、也有人说它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格鲁辛卡所讲述的『一棵葱头』的寓言为原型、甚至有人说它的原型是瑞典作家的『我主与圣彼得』和意大利童话『圣女加大利纳』、日本各地也流传着以『地狱的萝卜』为首的多种似是而非的故事存在。第一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我完全不懂这些高深的背景知识,只是把这个短小的故事按照自己的理解读完,并自作主张地给出了充满误解的感想。

——佛祖大人还真是恶趣味啊。

我低着头走着。

我一个人走在两旁种满樱花树的坡道上,心情糟透了。

我在初中时恋爱了,两个人总是呆在一起,也因为某些理由的原因,我有能走向美好结局的自信。

我们参加了同一所高中的入学考试,本来我已经预定要过上幸福的高中生活,然而我却在入学考试中落榜了,只有成绩优秀的她合格了。两个人分别升入了不同高中,突如其来摆在眼前的各种限制,让我意识到不可能一直保持暧昧的状态持续下去,于是我把她喊出来向她表明了心意。

「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被甩了。

被单恋着的人干脆利落的拒绝、升学考试失败的我只能选择去读另一所成绩合适的高中。然后在入学式当天的早上……睡过头了。

明明是入学当天,但是家里人居然一个也没有提醒我,等我起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只剩我一个了。

即使我慌忙冲出家门也没赶上当班电车,而下一列电车,即使在早上通勤的时间也要三十分钟后才会来。所以我才讨厌乡下啊。

我乘上三十分钟后的电车,来到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东西大寺站”的北侧出站口,等我终于走出这搞不清楚方向的地方时,离入学式开始只有八分钟了。

——我开始奔跑。

途中登上两侧栽满樱花树的坡路,在远处的坡顶上能看见今后要就读的艺文馆高中。就算问为什么要把学校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无济于事,现在只能狂奔过去。

然而越是在这种时候人越喜欢想一些无聊的事情,

归根到底,去念这所根本不想上的学校有什么意义呢,每天都去没有她的这所学校不是什么意义都没有吗。即使现在,我没有迟到顺利赶上了入学式,难道就会有什么好事落到我头上吗。

所有的答案都是no啊。

我不再奔跑,拖拖拉拉地走了起来。冷不丁抬头看到,眼前路旁满开的樱花树中,只有一棵伸着奇怪的枝条,就像是一株枯木一样。是只有它花开的比较迟吗,还是说只有它是开不了花的树呢……我不禁将自己和这棵树的身影重合起来,觉得它就是我高中生活的隐喻。我对这棵树……

「让一让———!」

砰!随着一声沉闷的敲击,我的后颈传来剧烈的疼痛。

在我疼得蹲到地上时,身边响起轻快跑过的脚步声。于是我抱住后颈追着那足迹向坡路上方望过去。

说不定这是第一次,我抬头所望见的天空是如此……

仍留有一丝寒意的晚春,空中万里无云澄静如洗。令些微恶意的碎片也无处遁形的淡黄色太阳,光辉非常耀眼……因为太过耀眼以至于没有办法直视。

从太阳投下的一束光径直落下,穿过站在坡路正中央、正回过头来的少女那栗色长发的间隙后落在地面上。

薄健康的薄小麦色肌肤、像狐狸似吊起的双眼,笑起来时眯成一条缝,眉毛与眼角共同描画成两个V字的形状。

她身上那还没有穿多久,几乎没有褶皱的制服,毫无疑问就是我所上的艺文馆高中的校服。她领带上有着青白相间的条纹,随入学年份更换领带的颜色是这所学校的特征之一,看到和我一样的青色条纹就知道,她也一样是一年级新生。她左手拎着的书包应该就是刚才撞到我后颈的东西,现在正被她像男生常做的那样搭在后背上。

「你也快点哦,要迟到了!」

随着充满活力的语调,她的眉毛与眼睛又再次画出V形。

仿佛能听到「嘻嘻!」的笑声一样。当然她实际上没有发出来,只是我在心里给她加上了配音,肯定无论是谁都会这么做的,她的微笑就是如同在播放「嘻嘻!」本身一样。

她转过身,短裙褶飘飘然慢了半拍,然后她径直朝着学校方向跑了过去。

在她跑起来的身后,长发沐浴在太阳光下耀起黄金色,强烈但柔顺地跳跃着。每一根发丝都坚韧而美丽……要作一个比喻的话,那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通往极乐净土的蜘蛛丝一样。

一时间我什么都无法思考,就静静的杵在原地。实际上并没有过几秒钟时间,但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在读过我喜欢的小说家村上春树的某部短篇小说后,我曾每天都会幻想,如果自己在晴朗的四月清晨邂逅了一位真正的百分百女孩,应该如何向她搭讪才好呢。结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却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要是可以找借口的话,肯定是因为这和我预想中的情景截然不同吧。

随着上课铃响起,理解了自己已经完全迟到,我才终于朝着学校迈起步子。

眼前忽然发现了一条不知道是谁落在路上的手帕,白色面料上缀着红叶的图案。被丢在樱花树下的红叶图案手帕不禁让人觉得有些不合时宜,我确信这是刚才那位“太阳般的少女”所丢下的东西,不,其实就算不是她的也无所谓,只要可以用来当作「你丢东西了哦」而向她搭话的借口就足够了。红叶图案的白手帕对我来说简直是幸福的黄色手帕,不对,应该说是连接了命运红线的神圣存在。

我捡起手帕收在校服的口袋里,沿着坡道跑了上去。

沿着山坡斜面而建的这所学校,进入校门正对着的新校舍后立刻就能看到放鞋的柜子。沿着这栋新校舍背面的山道往上走还有两栋教学楼,从新校舍往里走的越深楼就越旧。向上爬完空无一人的长长台阶后,最高处的地方就是操场,正面修了一座很大的食堂,食堂的左手方向能看见体育馆,入学式就在这栋体育馆里举行。

入学式早已开始,我走向仅有一把非常显眼的空椅子,索性看了一下周围发现没有谁在意我这个迟到者。这也是当然的,归根结底我也就是这样不起眼的配角而已。

而真正的主角一定是像他这样的人吧,端端正正坐在我旁边的男生,在听到喊新生代表的时候忽然走到了台前面去。原来如此,他就是传闻中入学成绩第一名的那家伙,而且不管怎么看都是货真价实的美男子。

用美貌来形容尚且不能完全囊括其中。就像是少女漫画封面所画的那样端正、又比电视中常看到的人气演员的平均值更加阳刚更有男人味、无论是谁看了都会说一句英俊吧……看起来也很擅长运动的样子,如果这就是传说中入学成绩第一名的新生代表本尊,神明大人还真是不公平啊。神一点也不吝啬给予这个人不止一种的才华,反过来却什么好东西都没有给过我。不如说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应该就是被当作嘲笑对象而设计出来的吧,神明大人到底有多么的恶趣味啊。

黑崎大我,是新生代表的名字。现充中的现充、简直就是完美符合KING OF 现充的名字。我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因为是现充中的现充、KING OF 现充,所以当然是“李尔王(现充王)”,(译注:现充即为リア充,李尔王写成假名是リア王,也可以理解成现充王。作者写“KING OF リア充”是李尔王,一个非常巧妙的梗)。这名字来源于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李尔王』这部作品。虽然是伟大的王却被周围的所有人背叛和抛弃,最终凄惨地死去。我将这样一缕怨念注入其中,赐予黑崎大我“李尔王”这个名字。

入学式很快结束,大家都陆续走向自己的教室,只有我一个人被喊到了教师办公室里。不用说也知道,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入学式迟到的人。

担任我班主任的是名叫原田良照的男人,用仿佛已经悟透人生一样傲慢的态度狠狠地对我说教了一番。我想他才不是什么参透人生的高人,当然忍住了没有说出口。看上去实际年龄大概三十多岁刚出头的样子,然而如不毛的沙漠一般的头顶给他的年龄带来一丝不详,看来他在还算年轻的年纪就要为秃顶而烦恼了。我决定给为秃顶而苦恼但还算年轻的他取外号叫“晴天娃娃”。

与他激情洋溢的说教相对应,我脑海里一直想着『正在烦恼的小晴天娃娃』而撑到了最后。

一年级A班,也就是所谓普通科升学尖子班,教室位于学校里离正门最近的新校舍。

因为被说教的原因等我最晚回到教室时,乍一看班里已经形成数个“圈子”了。吵吵闹闹的教室里,分成了各式各样不同氛围的小组各自开始了闲聊。

黑板上按座位写着名字,总之按照黑板上的座位表,我的位置好像是教室最左边那排的倒数第二个,不特殊也不特别的位置非常适合平凡无奇的我,我没想太多把背包放在椅子上。

打量了一圈教室,虽然互相都是初次见面,大家都为了寻找新的朋友而交流着。

过了不一会铃声响起,几乎同时担任我们班主任的晴天娃娃原田也进到教室里,大家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老师的那些俗套发言已经听腻了,闲得无聊的我开始打量教室里的同学们。

我心里的某个角落里抱有一丝希望。尽管说不定会被人笑话,但我希望今天早上见到的“太阳般的少女”,说不定她也会跟我分到一个班级,突然对我说「啊,是你啊!」,来一场这样命运般的邂逅。这种如同漫画中一样的光景理所当然的没有成为现实。

我的人生中果然不会遇上这种好事。

但很快我就不再为这份失落所扰。在教室最右侧一列的最后一个座位上,我发现了一位天使。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暹罗猫似的优雅气质、端庄标致的五官、微微涂厚的晶莹嘴唇……她有着明显并不是原本的质地,而是染过后的明亮柔顺长发,还有对日本人来说非常稀少的青蓝色眼瞳,充满着神秘色彩,她裙子的长度短到令人惊讶。

嘛,简而言之就是碧池。作为刚刚入学的一年级生就堂堂正正的打扮成这种招摇的样子,她更像是那种本来不应该进到这所学校,而是去那些专注于艺术或是文化教育、开设的大多是美术科或料理科、总之就是偏差值比较低的学校的学生才对。而她出现在这所学校内的升学班里就是单纯的异质存在,与对现充的仇视心理无关,我认为她是那种刚入学就会因为『得意忘形』以至于招致孤立的家伙。

但是这些根本不影响她正中我的性癖,那雪白的肌肤简直就和新开封的橡皮一模一样。哦对,虽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对刚打开包装的新橡皮有一种异常嗜好。首先是那棱角,透过光后晶莹润白的尖角,摸起来却意外的柔软。对,新橡皮的棱角毫无疑问就是个傲娇!而新橡皮的厉害之处还远远不止于此,说到橡皮当然就会做这种事,把它的包装纸给褪掉,那露出来的内侧还稍微沾了一点粉末,但是摸起来滑溜溜的。我有一种癖好是时常在学累了开小差的时候,就把橡皮的包装纸脱掉开始滋溜滋溜的摩挲,这种精妙的抚摸手法会帮我集中注意力。

我在妄想中脱掉了她的包装,开始熟练的滋溜滋溜抚摸里面。

我看向黑板上写着的座位表,确认到她的名字是笹叶更纱,同时暗中给她起了“橡皮天使”这个外号。不过最初浮现在脑海中的其实是“橡皮碧池”就是了,这种实在是太低俗下流的字眼还是不要用在美人身上为妙,于是最后决定采用“橡皮天使”了。

可能是我一直盯着她看被发现了。我也算不清盯着她看了多长时间,终于在我的视线中,她也向我的方向看了过来,两个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简直就像是一见钟情一样,从胸口传来高鸣感与悸动,让我不由得开始幻想,在这里与她相遇是否是一种命运的指引。紧接着橡皮天使轻轻点了点头,向我露出了微笑,那神情意外的拘谨,稍显生硬笨拙,但绝对不含恶意,是能感受到货真价实的亲近感而用力挤出的微笑。

慌张的我刚想要回应她,这时突然我背后的座位上,也就是所谓窗边一排最后的座位上能感觉到有什么人在做什么动作,这份感触的主人正在朝她挥手。我快速地瞄了这家伙一眼,没有再看黑板上座位表的必要,我知道这家伙的名字。

这个人的名字毫无疑问就是黑崎大我,是我取外号叫做李尔王的家伙。于是我立刻理解了现实,不管怎么考虑那位美人橡皮天使怎么会对我微笑呢,她展露笑容的对象只可能是比我要英俊三倍以上的美男子,而且是入学成绩第一的现充之王也就是李尔王、除了黑崎大我以外不作他想。

我仅仅过了三秒就失恋了,因此有些幽怨地斜眼瞪了李尔王,也就是黑崎大我。注意到我目光的李尔王朝着我露出毫无阴霾的爽朗微笑,他竟然对有着阴暗扭曲个性的我也露出如此温柔的微笑。如果我是个女生的话毫无疑问也会为此感到小鹿乱撞吧。

对与生俱来拥有一切的人来说,他是不会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嫉妒与哀怨的。所以他也丝毫没有察觉到我视线深处潜藏的恶意,只是单纯返以微笑。

班会结束之后这一天在学校的例行公事就全都做完了,还迟到了一会的我已经开始搞不懂究竟是为什么要来学校浪费这一天了,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

背后突然传来咚咚的轻敲,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我后座的李尔王。我维持坐在椅子上的样子,扭过上半身转过去,面对我的是温柔的微笑(我称之为王子Smile),纤细优美但也坚实可靠的手向我伸过来。

「我叫黑崎大我,今后好好相处吧。」

仅仅是这样而已,这样理所当然的问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子Smile的原因,伸向我的手心仿佛是地狱中伸到健陀罗眼前的蜘蛛丝一样。这是或许能引导有着最恶劣、扭曲了两圈甚至三圈性格的我通往极乐净土的蜘蛛丝。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回到家里,脱下穿不习惯的校服和根本没系好的领带,放松地横躺在床上,翻开已经快要看完的文库本读了起来。

我的爱好是读书。因为某个理由大约一年前我开始试着阅读,最初的时候刚刚读一点点就会无聊到睡着,不知何时起已经能全神贯注地读上好几个小时。

大约看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把手中已经读完的司汤达的名作『红与黑』放回到书架上。书架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了,我不得不把一端有些碍事的笔记本抽出来。本想着立刻放到别的地方去,结果却突然起意翻开了笔记本,这个本子上写了不少我一年前刚开始大量读书时的读后感想文。绝对不是用来应付学校留的阅读作业,而是因为当时的朋友劝我把想到的东西不管什么也好都先写下来。当然页数和文法都没有特别在意过,因为不会给任何人看所以没必要太认真,写下的内容都是些马马虎虎的随想。

翻到最开始的一页,我读起一年前写下的感想文。

读『蜘蛛丝』(芥川龙之介着)

佛祖大人实在是太残忍了。虽然说是帮助了蜘蛛,但这怎么可能抵消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盗贼所犯下的罪孽呢,更何况与其说是帮助了蜘蛛,本质上也只不过是没有杀死蜘蛛任其逃走而已。这也根本算不上什么善行,不过是没有再添恶行罢了。要是因为这种事就可以通往极乐净土,恐怕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有下地狱的必要了。

那佛祖大人又是为什么要垂下蛛丝呢?答案其实很简单。

反正像健陀罗这样的恶人一定会做出独占蜘蛛丝的行动,这是在一开始就能预测到的。而在此之上佛祖大人诱导健陀罗怀着期待登上蛛丝,然后只需要等着他底朝天地摔下去。

芥川龙之介认为所谓恶人就是供佛祖无聊的时候用来消遣的东西而已,这就是生活中必须遵守的因果报应。

那么在这个故事里,真正的解法究竟是什么呢?

后面就是紧抓着细丝不放追着健陀罗往上爬的一群罪人,要怎么做才能成功的爬出去呢?细丝毫无疑问非常容易就会折断,「大家一起爬上去吧!」这种蠢话是不可能成功的,说白了像「蛛丝很纤细,大家按顺序一个一个爬上去!」这种优等生发言根本就毫无意义,周围这可都是堕入地狱的罪人们,怎么能指望他们简简单单的遵守秩序。也就是说,在一开始就根本没提供真正能出去的办法,这才是地狱真正的样子。话说回来,我毕竟不是这种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等到我死的时候至少会放过十只蜘蛛吧。

真是的,对于初中时代写下的东西来说还真是很过分的内容。这说明我这扭曲的性格并不是因为最近连续遭遇的倒霉事而产生,而是作为与生俱来的证据。

一年前的我已经是这种扭曲的性格了。

但是,一年前却有人会对性格如此扭曲的我所写的感想文表达肯定。

那个人曾这么说过。

『真有趣,原来还可以这样去考虑呀。读书的感想与解释没有唯一的正解,每个人阅读之后所感受到的都是正确答案。也有每一次阅读后又会产生新的感想与解释的情况,这既取决于读书时自己的心境、也受伴随年龄增长思考方式变的化而影响。所以把读过的书在几年之后再次重新翻阅,很可能会产生与当时截然不同的感受呢。为了那个时候,我们更应该把自己现在的感想写下来才对,这样可以帮我们去思考未来的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个人对乖僻扭曲的少年表达了肯定。说不定只是自我满足,但在那之后我不再害怕面对自己这种扭曲的性格了。

在那充满扭曲的入学式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月,林荫道两侧已经完全变成青色。从坡顶的旧校舍向坡道望去,几乎看不出来那些是樱花树了,不由得让我感慨自己也已经产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这一定是因为……

动真格的炎热天气如今笼罩了日本列岛。我本以为沿着山体斜面建造的艺文馆高中内最高处的旧校舍会是一处很好的避暑地,但摆在眼前的现实却是这里是没有空调的老旧建筑,连本应在社内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们都被楼里闷热的神秘力量赶到室外去了。

比起建在小山丘上的旧校舍里酷似桑拿房的室内,旧校舍前的空地有风吹过,能带来一点凉爽的感觉。

「与其一直闷在屋子里,偶尔到外面去也不错嘛,天气也很好。」

发表评议的是我们部的食客宗像同学,听了她的谏言,我从部室内抬了把椅子到外面,放在旧校舍前方也就是小山丘的边缘,然后坐在上面读起书来。宗像同学也拎了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在椅子上抱腿坐也太下流了!她用从某些角度看会更色情的姿势坐着读起了少女漫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故事之中。突然宗像同学把手心朝上伸到我眼前。

「雨……」

她轻声说。

我立刻从放在脚边用来装书的袋子内侧口袋里取出一颗棒棒糖,放在她的手心上。

「这是什么?」

她困惑地问我。

「你不是说要糖吗……」(译注:日语中雨和糖读音相近)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绝对没有故意玩谐音梗的意思。

「不对不对,我说的是云上落下的线……」

「蜘蛛丝?」(译注:日语中蜘蛛与云读音相近)

看来她应该是把从天而降的雨比作“云端垂下的丝线”了,可能对于已经是高中生的她来说,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中是从云端垂下的丝线,也就是说攀登着雨丝的故事吧。

真是够糊涂的,我把“雨和糖”搞错就算了,宗像同学竟然会把“云和蜘蛛”也搞混了,说出去实在是让人笑话。

我们俩都笑得特别夸张,雨势突然变大,慌慌张张地拿好凳子跑回旧校舍里时,我们仍没忍住笑意,还在哈哈的笑着。

回到昏暗的教室里,宗像同学把看完的漫画放回到书架里后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突然开口对我说。

「这雨一时半会看起来不会停,正好我们出去散散步?」

到底什么地方正好了啊。

「嗯嗯,我们去优以前读的初中吧。」

「为啥啊?」

「你想,前一阵子来的是奥老师对吧?我想去见那位老师!」

——为什么?刚想脱口而出的质问,最终还是顾忌着没有说出口。刚才宗像同学读的漫画所讲的就是女高中生与学校的老师陷入情网的故事,在少女漫画中这种胡来的设定还真不少。但货真价实的美少女高中生宗像同学,为什么会看上那种路人角色一样的大叔呢,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何况也不能直接去问她嘛。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带宗像同学去初中母校。

看来下的是阵雨,过了没几分钟就像根本没有下过一样放晴了。

坐了两站电车来到了放学后的初中。我们没有去教师办公室而是径直奔向了理科准备室。讨厌呆在办公室里的奥老师总是会躲进理科准备室里,这间屋子已经被他擅自改造成为用来满足摄影兴趣爱好的暗室了。

一如既往脏兮兮的房间,约莫四叠大的狭窄准备室,桌子上散乱的摆满了各种杂物,处于那种根本找不到东西在哪的杂乱状态。

「嗨,好久不见。」

「原来是竹久……来这边有什么事?」

「毕业生回母校露个脸难道需要理由吗?」

「什么嘛,难道是特意跟上了年纪孤单寂寞的大叔显摆女朋友来了?」

「女朋友?啊、我和宗像同学不是那种关系。」

我一边解释一边看向自己提出要过来的宗像同学,一点也不像那个一直大大方方的她,她东张西望视线躲躲闪闪,看起来非常慌张的样子。

我从房间角落里拖过来两把折叠椅,和宗像同学并排坐下。

体贴的我为了让现场气氛变得更加自然,略作思考后抛出了话题。

「前段时间不是从你这里听到了有关太宰治死亡真相的推理吗,今天也是为了类似的事情来找你聊一聊。」

「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是想问问有关芥川龙之介……」

这是宗像同学突然提出想要去见奥老师这件事之后,一路上我绞尽脑汁才想好的话题。

「哦哦哦……这个啊。这个是……脑瘤啊」

「脑瘤?」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话题,他就突然用回答打断了我,我不禁跟着复述了一遍。

「这就是芥川龙之介的死因,你听说过影子病(doppelgänger)吗?」

——影子病。我当然听说过这个传说。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类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眼前,相遇的数日后本人就会死去的西方都市传说。芥川龙之介在晚年创作的『齿轮』中讲了一个被影子追杀的故事,因此也有传闻说芥川龙之介见过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

「难道你是说他被这种都市传说中的存在袭击而死?这可不像理科教师该有的台词。」

「不不不,我不是说了吗,死因是脑瘤啊。听好了,所谓影子病从医学角度讲也就是“自己像幻视”,是侧头叶与顶叶之间的位置生成脑瘤后的病发症。也就是说,看到自己的影子的时候,这个人从生理角度来讲已经是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的病危状态了,这就是被称为影子病的都市传说的真相。」

在得意洋洋自说自话的老师面前,我有点不好意思出口打断他,即使如此我仍然不得不把真相说出来。

「非常抱歉……其实芥川的死因是服毒自杀。」

「……」

「居然不知道吗!总觉得这是比那个什么影子病更有名的故事啊……」

「呃嗯…嘛总而言之,也有可能是因为得了脑瘤所以难以继续写作,最终在压力下处精神错乱怎么样?因此最后选择服毒自杀也更合理了……」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不服输的一面啊,但其实我本来想说的并不是这个话题来着。」

「……诶?不是这个?你刚才不是说了芥川龙之介……」

「还不是因为奥老师刚听见芥川的名字就开始暴走。

好了接下来才是正题……请问奥老师认为『竹林中』真正的犯人是谁呢?」

『竹林中』毫无疑问是芥川龙之介的一部杰作。

在竹林中发现了武士的尸体,而嫌疑人共有三名。三个人分别自白自己才是真正的犯人,而他们三人所述的证言却各不相同互相冲突,因此真相也隐入了迷宫之中。

「真相藏在竹林之中」这种俗语也是来源于这部小说的标题。

为了让对这部小说完全不了解的宗像同学也跟上对话、同时也是为了复盘一下线索,我简单的概括了一下故事的内容。

首先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樵夫的证言

早上我和往常一样为了去砍伐杉树林而进入后山,却在竹林中发现了尸体。披着黑帽子的武士的尸体仰面倒在地上,胸口处有被刀刺穿的痕迹,伤口已经干涸。周围地上的竹子落叶被血染成红紫色,周围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刀存在,有一段绳子和一把梳子掉在地上。周围的地面有激烈踩踏的痕迹,但这里不是马之类的生物能进来的地方。

还有,根据旅行僧人的证言,武士和他的妻子两个人曾骑马向往山地的方向。妻子是性格很强势的人,在事件发生后消失了踪影。

嫌疑人1盗贼多襄丸的供述

恶名昭彰的盗贼在这起事件发生后,因为犯了别的罪行被逮捕之时,被发现持有本属于死者武士的弓箭和马匹,但是没有找到被认为是最关键的凶器太刀。

多襄丸供述他杀了武士,但不清楚武士妻子的下落。

多襄丸偶遇武士夫妇,骗他们山中埋有财宝,将二人诱入山中。妻子留在竹林入口处负责照看进不来的马匹,竹林深处只有他们两个在时,多襄丸趁武士不注意发起偷袭将其制服,并用绳子把武士绑在了树干上。

他又谎称武士突发恶疾将妻子也诱入竹林,等到妻子看见被绑住的武士时,她突然拔出一柄小刀刺向多襄丸,但却不是臭名昭著的大盗贼的对手,反而被多襄丸擒住,多襄丸在武士眼前强暴了女人。

正当多襄丸打算弃二人而去时却被妻子死死抱住,她说在两个男人面前被羞辱已经无颜继续苟活,恳求到一定要让两个男人中的一位去死,她会跟活下来的那个男人走。

多襄丸解开束缚武士的绳索,与武士进行了一对一的激烈决斗,最终战胜了武士并将其杀死。然而回过神来妻子已经不见踪影,他只好夺了武士的太刀和弓矢后离开,在回京城之前处理了作为凶器的太刀。

嫌疑人2 妻子的供述

这是之后被发现的妻子所做的证言,却有一部分与之前的矛盾。根据妻子的证言,盗贼在武士面前强暴了妻子,妻子说完希望男性二者中的一位死去后,被她的发言所震惊的盗贼夺走太刀和弓矢后就从现场离开了。于是妻子用小刀刺向武士的胸口将其杀死,之后把绳子解开,她本打算自缢而死,却没能下得去手。

嫌疑人3 成为死灵的武士的供述

什么,居然可以直接使用降灵术向已经死去的武士询问事情真相,突然好想吐槽至今为止刚才的那些算什么啊。

强暴了妻子之后,盗贼威胁她抛弃丈夫跟自己远走高飞,但妻子却说只有杀死丈夫才会跟他走,不这么做的话就不能安心和他在一起。听到这句话的盗贼一脚踹翻了妻子,转而询问武士,要不要杀掉说这种话的妻子。

武士没有立刻回答,妻子趁机逃出了现场。产生了怜悯之情的盗贼解开绑住武士的绳子,夺走太刀和弓矢之后就离去了。独留在原地的武士用掉在脚边的小刀刺穿胸口自杀了。

「那么这个事件,从理科教师的角度会怎样考虑呢?」

「唔唔,原来如此。」奥老师双手抱在胸前,用手扶了扶眼睛,没过几秒钟就指出了一个问题点。

「首先是盗贼的供述,他所说的在激烈的战斗后打倒了武士,我认为这应该是撒谎作了伪证。

在樵夫的证言里也提到过,武士死于胸口处的一刀致命伤。然而人类可不是简简单单就会死掉的东西,如果只有这一处刀伤的话,那一定是破坏了心脏,死因没有别的可能性。但是根据证言,虽然落叶沾满了血,但并没有记载说周围的树木上也溅到了血花。可以认为这可能是犹豫刺中心脏的刀没有立刻拔出来,而是停住了一段时间。因为如果马上拔掉贯穿心脏的刀,伤口一定会溅出大量的血花。

实际上究竟会是怎么一回事?虽说被刺穿了心脏,但是武士倒在地上之后却没有立刻死亡。那么如果他还拿着武器的话就肯定会回击,于是无论是为了进行下一次攻击还是为了防御武士的攻击,盗贼都需要立刻从武士的身体里拔出太刀才行。但实际上却没有立刻拔出太刀,也就是说在这个事件中,武士应该是处于无抵抗的状态下被刺杀的才对。」

「原来如此,确实是很有理科教师风格的见解,我大体上也赞成你的意见。在我所设想的真相中,盗贼因为别的案件而被逮捕,数罪并罚按照当时的量刑下已经难逃一死,他打算至少要死的有一些男人的尊严,那么夸耀自己在与武士的一对一战斗中取得了胜利,对他来说不正是最合适的说法吗。」

「好,那么继续往下,接下来是妻子刺杀说。这个对于男性就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了,没想到自己的妻子居然会说和厮杀后活下来的那一方走这种话。虽然嘛,从科学的角度来讲雌性为了诞下强壮的子孙,会本能的选择依靠更强大的雄性,这倒的确不是一点没有道理。」

「等一下!可不是所有女性都会这么想啊!」

「我懂我懂,宗像同学。就算没有力量只要有钱的话那就不是问题,不如说理性考虑的话这种才更合理,但我们现在讲的是本能的话题哦」

「好了,言归正传。」

从生物学角度来讲绝对非常弱的两个雄性把话题拉了回来。

「虽然妻子说她用刀刺穿了武士的胸口,然后解开了绳子。但实际上,如果用绳子把人绑在树上的话,应该会把绳子系在心脏附近的位置吧。如果系在更下方那上半身的活动就非常余裕,就算刺向胸口也会有很大程度的抵抗空间;如果系在心脏更上方那很容易就能从绳子下面钻出去。然而却并没有和落叶一样的记载说绳子上也沾上了血迹,这也就是说不太可能是妻子所杀。我认为应该是从现场逃走的妻子深陷罪恶感之中,想要通过说自己杀死丈夫的供述来被判刑,通过给自己的惩罚来赎罪。

于是根据排除法,最后留下的就只有武士自杀说了。虽然没有因为犹豫而造成二次伤口存在有一点点不合理,但如果武士心意已决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胸口呢,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对吧。总而言之,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武士应该是自杀的。」

「喂喂喂,你等等,这哪里科学了啊!居然用降灵术的证言来当作科学的依据吗!」

「就算你这么说,不管从什么角度去排除最后留下来的都是自杀嘛。难道说,竹久你有别的推理吗?」

「嗯,这也是刚刚听奥老师的讲述时想到的,如果武士是自杀的话,那么为何本应存在的凶器小刀不见了呢?根据武士的证言,只能是有谁在那之后又前方案发地,拔出了小刀并且带走。究竟是有负罪感的妻子、还是惯于偷取财物的盗贼、又会不会是发现尸体的樵夫呢?每个解释都有不自然的地方。

在我的想象中,这个故事还有一些后续。

盗贼问武士要不要杀掉说出这种话的妻子时,妻子趁机逃走了。被妻子抛弃的武士深受打击,万念俱灰,怜悯他的盗贼解开了束缚他的绳子。武士则悲痛至极,请求盗贼杀死自己。

在短短的一霎那间曾爱上同一位女性的男人之间,或许产生了某种特别的羁绊。盗贼用武士的太刀刺穿了他的胸口,在原地为武士念佛祈祷,因为过了一段时间后才拔出太刀所以没有血花飞溅,于是盗贼离开了那里。

盗贼在之后被逮捕时,面对检查使的审问,为武士之死的事实感到哀叹的他选择了撒谎,谎称武士像个男子汉一样堂堂正正的战死。

也就是说,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讲述奸佞邪知的故事,而是讲述了既互为恋爱对手、又惺惺相惜的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的故事。」

我又一次用无聊的妄想给这个故事做了结尾。毕竟有关『竹林中』所隐藏的真相的讨论至今也无穷无尽没有定论,这就是所谓的因为有搞不明白的事情世界才会有趣吧。

在狂热地沉浸在对话中的两个弱小雄性旁边,人见人爱的美少女似乎已经不知不觉间达成了她来这的目的。

「我们还会再来的。」

简单告别之后我们离开了我的母校。

在回程的路上,我本打算强行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但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不去问。

在两个弱小的雄性激烈讨论的最高潮时,我注意到她在散落桌子上的书本与文件中间,偷偷塞了一张便笺。是非常可爱的,带着纯白蕾丝的粉色便笺。

「宗像同学….刚才的信是……」

「啊,情书……你看到了?」

她毫无顾忌地说出『情书』这种词汇。

「搞不懂,那种大叔哪里好啊?」

「就算你问我……呀,难道说你嫉妒了?」

「才没、我才没嫉妒呢。」

「是傲娇角色的经典台词!」

「算了,总之这就算是我还你一个人情了吧。」

「姑且算是吧,但是你还欠我好多好多哦?」

「希望是活着的时候能还清的量就好了。」

「啊对了,能再拜托你还一个人情吗?」

「什么事?」

「是什么呢……」她眯起眼笑得像狐狸一样(我偷偷帮她配上了嘻嘻!的背景音)

「从现在起要管我叫“濑奈”,我们都已经是朋友了,你到底要同学同学的喊到什么时候呀。」

「这、这种事就可以吗!」

「就是这个了,以后要放轻松地叫我“濑奈”哦!」

「啊、哦哦,我明白了……」

——濑奈。我用她听不见的音量轻念,果然做这种事对我来说难度太高。

如果借来的人情能稍稍还清一点就好了。

回想起来,健陀罗在地狱中看见了一根蜘蛛丝后,便认为顺着爬上去就能到达极乐净土。但是蜘蛛丝这种东西,在地狱里难道不是随处可见的存在吗?无论是蜘蛛巢穴还是蜘蛛丝,给人的印象比起天堂,不如说和地狱才更相称。更不用说这一根蛛丝也不过是生前帮助的(实际上没有帮助,不过是没有杀死而已)的蜘蛛的线,觉得凭借这种东西爬上去就能到达极乐净土,未免是太蠢太乐观的思考方式。

但换句话说,如果看待事物总是用积极向上的心态来考虑,那么无论多么细微的小事都有可能成为一种机会,抓住眼前转瞬即逝的良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健陀罗是一个非常贪婪的人,所以他没能抓住良机。那么有着不输给健陀罗程度笨蛋乐观心态的男人,却始终带着纯洁的善意的话,最终又能否抓住这份良机呢。

而摆在眼前的实例不正是那个李尔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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