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五话 世界面前难以解决的命题

1

结束和运营者的对话,下一轮循环开始了。

自己又要从平稳之国那栋公寓的卧室中,开始度过下一个八月。

本该是这样才对,但闯进香屋步视野的,却是一名少女的身影。

Toma。冬间美咲。应该是她。

但有好像哪里不对。因为她戴着陌生的耳机?因为她的服装没有模仿那个动画男主角?不对,问题不在这儿。

“感觉好大啊。”

香屋禁不住嘀咕。

按初三学生的标准来说,Toma个子比较高,也显得成熟,但现在眼前的她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感觉一口气长了两三岁。果然初中生和高中生给人的印象相当不同。

听到香屋的话,镜子中的少女小声笑了。——镜子。没错,她映在镜子里。这也是不对劲的地方之一。明明香屋正面看着映出少女的镜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在哪儿。

她开口说:

“终于第一次见面了呀。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冬间美咲。”

“真正的?”

“要是仔细解释,话说起来就相当长了。”

“那你努力解释不就行了。”

突然变出一副成长后的模样,说这才是“真正的我”,简直是随便量产的广告词,香屋听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镜中的Toma点点头。

“我确实打算努力一下,希望你能让我按顺序解释。”

【译注:本章冬间美咲使用的第一人称均为“私(わたし)”。】

“当然没问题,请说吧。”

“首先,现在你在这里。”

她说着敲了敲自己的右耳——准确说是上面的耳机。香屋听到“嗒、嗒”的声音。

“那我的身体哪儿去了?”

“暂时消失了。总不能留在架见崎吧。”

“这么简单就消失可够让人头疼的了。”

“并不简单——本以为是这样,不过实际上确实挺简单的。”

“什么意思?”

“要带你出来有点麻烦,结果牺牲了在那边的二十天,但没想到申请时很顺利地通过了。看来运营者对我的任性相当宽容。”

每句话之间太跳跃了。感觉隐约能理解,但香屋不想不经确认就自认为明白。

“你说的‘那边’是架见崎对吧?”

“是的,没错。”

“那这里是哪儿?”

“多少无视些认识上的差异,用最简单方式来表达,就是现实。”

“总感觉这措辞有点不痛快啊。”

“因为我觉得架见崎也是现实的一部分。不过如果谈起这方面的价值观,那话说起来可就真的长了。”

算了,也好。

对香屋来说,把架见崎和现实区别来谈并不别扭。

“不过,为什么你会在现实里?”

“因为我非常普通地活在这个世界啊。”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

“你没有死吗?”

不,果然还是奇怪。虽然香屋没有亲自参加,但当时她家的确办了Toma的葬礼。如果她没死,干那种蠢事有什么意义?

视野左右摇晃,他意识到是Toma在摇头。

“我的确死过一次,自己也这么想。哪怕那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

香屋又听不懂了。

思考Toma话里的意思时,她从视野中消失了。也就是说她从那面大镜子前走开了吧。

随之出现的,是床,窗户还有书架。看到窗外的景色,便知道现在是黄昏。但那副景象只停留了一瞬,视野继续移动,这次出现在正面的是学习桌,看来她坐在了桌前。桌上有笔筒,词典,还放着笔记本电脑和汽车模型之类的东西。用汽车模型做装饰,完全是Toma的风格。

“接下来我打算花很长时间来做自我介绍。”

“嗯。然后呢?”

“在那之前,我想先确认你对架见崎理解到了什么程度,说不定有不少地方可以省略。”

说得可真随便。

香屋叹了口气,然后回答。

“对不知道的事请,就不要半懂不懂又自认为明白,这是我基本的态度。”

“但你不喜欢浪费时间对吧?”

“要看情况。必须抓紧时间吗?”

“当然了,这之后还打算和你约会呢。”

“希望你把那个计划省掉。”

话虽如此,香屋也一样没有多少时间。现在,架见崎怎么样了?尤里的计划本质应该在今天,也就是安息日。

她说道:

“好啦,快回答,架见崎是什么?”

香屋不禁按住额头。明明现在没有肉体,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仍感觉手碰到了额头,让他有些不舒服。

“其实我一开始就有种假说。”

“嗯。”

“但现在,那个假说从根本上动摇了。因为假说的基础是我觉得本来死了的你可能存在于架见崎。”

“总之先说说看。”

香屋轻轻吸了口气,但恐怕他眼下并没在呼吸。

他想起以前,在课堂上学到人体构造时莫名静不下心,特别是靠心脏跳动让血液在全身循环这点。把那么重要的功能交给自然长出的肌肉,让他放不下心,害怕心脏会不会在下一刻罢工。真希望人体是更神秘、更结实的东西。

香屋咽下和当时相似、但比当时浓厚一百倍的胆怯心情,然后回答:

“按我的预想,架见崎是某种数据上的世界,被叫到那里的我们不过是原版的复制体。”

那个由五千米见方面积分隔的世界上,特殊能力理所当然般存在,实在不可思议。况且本该死了的Toma都在那里,再怎么开动想象力,也没法相信那里和现实世界连在一起。

“对这个假说还有补充。运营对我的两个问题设了所需点数。一个是‘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可以说我活着吗?’另一个是‘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可以说香屋步活着吗?’前者点数是10万P,后者150万P。”

“也就是说,运营者对你和香屋步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嗯。而且比起‘我’的情报,‘香屋步’的情报更有价值。”

于是,香屋决定了看待架见崎这一世界的态度。

虽然不知道是否可能,但香屋和秋穗被那份邀请函叫到公寓时,会不会“被复制了人格”呢?其他在架见崎战斗的人们,会不会都是从原版复制而来的人格?

如果是,那么Toma会出现在架见崎也就可以理解。在本人死前复制,那么本人死后复制体还能继续活下去。无论前提再不着边际,理论上也说得通。

“就是说如果按照预想,你不是真正的香屋步,只不过是靠复制粘贴创造的对吧。”

Toma的声音莫名细弱,看来她有些紧张。

“嗯,之前我还挺有把握的。”

在看到现实中成长到高中生模样的Toma之前挺有把握。倒不是说她活着与香屋的推测矛盾,但知道推测的出发点——有死者存在的世界这一前提是假的,果然让他感到混乱。

“不过,我不明白啊。就是说如果按照这个推测,你——”

“嗯,我怎么了?”

“从通常的定义来说,你就不是生物。”

“没错啊。”

“然而,你还能继续做你自己吗?”

“不懂你在问什么。”

“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没有生命,却还能执着于活着?”

香屋皱起眉头。

他当然想过Toma说出的疑问。如果自己只是一份复制品,那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但。

“那种事想再多也没用。”

活着的意义,或许还不至于称之为觉悟。

感觉自己只不过是无可奈何地放弃去思考了。

——尽管如此,我的的确确就在这里。

就算我只存在于数据之中,只要我相信自己是香屋步就行了吧?就算一切都只由0和1罗列而成,也可以把不想死的念头称之为感情,不是吗?哪怕再怎么被谁否定,我一样可以相信自己是生物,努力活下去。

Toma轻声吐出一口气,似乎笑了。

“步你总是逃避这个问题。也就是说,逃避回答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想也没有意义。”

“但还是必须思考。你是香屋步,是我的理想。”

“你要给我强加什么东西?”

我才不管Toma的理想呢,是什么都无所谓,真的。

擅自给我下定义真头疼。

“我只是我,哪怕不符合你的期待,或者对你来说是个无聊的人也一样。不,哪怕我不是真正的人类,只是一份数据也一样。”

“不对。你一直在满足我的期待。”

“我才不管呢。我有我的思维,有我自己的价值观,你少擅自对我抱着什么梦想了。”

“不对啊。步,不是这样啊。”

Toma连续两次微微摇头,然后开口说:

“告诉我啊,香屋步。对你来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Toma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忍耐寒冷般颤抖。那声音和她一点也不相称,然而说出的问题却与动画《Water与Biscuit的冒险》中多次重复的那句话很像。

“我最喜欢那部动画了。”

真的。在内心重要的位置,始终放着Water的台词。

所以,那就是全部的回答了。

——活着是为了什么?

有人问道。

而每次主角都说出同样的回答。

——连这都还不知道,怎么能死。

换句话来说。

“活着的意义,根本用不着特意去找啊,只要一天天活下去,早晚会明白,而且是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不会有什么戏剧性。”

“为什么?”

“因为无所谓答案是什么。”

况且问题本身就很奇怪。什么叫“活着是为了什么”啊。

有谁能决定答案?国王说了什么那就是对的?神说了什么那就是对的?不是吧,能决定活着的意义的,只有那一个人,不是吗?

“到头来,活着的意义只能自己决定啊。那么只要自己接受,那就是正确答案了,其他任何回答都是错的。无论对方再了不起,无论对方再有智慧,只要他说的答案不能让自己接受,就只能摇头否定。这种自由就是活着吧。”

自己的意义靠自己决定,这就是活着。

自己的意义只能靠自己决定,这就是活着。

所以无论被Toma强加怎样的理想,香屋都不在乎。他要随自己的想法自由地活下去。哪怕没有身体,哪怕感情是人工的产物,只要坚信自己的存在,就可以放声大喊我现在活着。

Toma似乎低着头,所以香屋只能看到学习桌。她继续沉默了很久,终于阴郁地轻声说:

“唉,你终于回答我了呀。”

“这些话哪有什么意义?”

“全部都有意义啊。全部。”

Toma的声音始终带着悲剧色彩,让香屋莫名疑惑。

——你别同情我啊。

想和Toma说这句话不是逞强,也不是发怒,只是听到她难过的声音时心里不好受。

当然不是说自己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一切。我不是人类,只是一份数据,这事没那么容易接受,但我也没有为此发愁。就算现在多少有些动摇,再过不久就不会在意了吧。所以别擅自因为我的事难过啊,不然反而是给我添麻烦。

本想这么说,但先开口的是Toma。

“由我来代替运营者回答你的两个问题吧。接下来我们来对一下架见崎的答案。”

香屋好不容易才转换思维。

“帮大忙了,能节省点数。”

以前自己就不太懂安慰Toma时怎么做才好,不过就算安慰别人一样。

所以能靠确认事实来结束这个话题,真是帮了大忙。

Toma说:

“首先是第一个。‘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可以说你活着吗?’答案是NO。正如你的推测,你只不过是原版香屋步的复制体。”

“嗯,我想也是。”

听人明确断言之后,总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了胸口,香屋有一点想哭了。但这种事根本不至于让人绝望。无论由有机物构成还是由无机物构成,我还是我。

“然后是第二个。‘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可以说香屋步活着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果然也是NO。”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是谁?那个我相信是我、与Toma和秋穗共度时光的我到底是谁?

“我爱你,胜过世界上的所有人。你比任何东西都更美,也更帅气。你就是我的理想。因为这是当然的吧?”

视野再次变换。

她坐在椅子上改变方向,镜中映出她的身影。

Toma。冬间美咲。

她的模样比香屋记忆中成熟了不少,脸上有些软弱而疲惫地笑着。这样的表情香屋很陌生。如果是平时,无论悲伤还是愤怒,她的眼里都不会失去光辉。

看着她这幅模样,香屋总觉得心里相当不踏实,就像是年幼的孩子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泣,又像是至今一直相信的什么东西崩塌般出现日食的天空,让他无论如何都没法镇静。

她仍然一脸无力,带着哭腔说:

“现在来向你证明绝望吧。”

“这算什么意思啊?”

“是我创造了你。”

她从椅子上起身,向镜子踏出一步,探出身子。那样子仿佛是要接吻,但没有闭上眼睛。

香屋的视野完全被镜中的她所占据。

“从一开始,你就是我创造的。不是从你到架见崎之后,就连你相信是现实的世界也一样。香屋步作为我的英雄而生。作为符合我理想的英雄,有一天忽然出现在只由数据构成的世界。”

真不想听懂她的意思。

但香屋步准确理解了冬间美咲的话。

啊,那么我——

香屋步——

“你决定不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因为无论你如何认可自己的人生,都是我设定的结果。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权利自由决定自己的生活。”

我不想听这种话。

但现在,自己没有能堵住耳朵的双手。

作为冬间美咲的理想而诞生的AI不知道自己是AI,他有知性,有想象力,有意志和自我,但没有肉体,只好在数据上闭上眼睛。

在只给视觉信息加上“闭上眼睛”的变量后带来的黑暗中,再次传来她的声音。

“首先我必须向你道歉。那是自杀啊。在你所在的世界——你相信是现实的世界,正是我设定了自己会在十五岁时死去。虽说事到如今道歉可能没有意义了。”

但对于被命名为香屋步的虚拟人格来说,这句话有重要的意义。

——我说Toma,这是真的吗?

告诉我啊。

就连那时我的眼泪和怒火,都是你设定的结果吗?

“对不起。”

Toma说道。

2

冬间美咲第一次体验“Aporia的世界”,是在她十七岁的时候。

除开青蛙,她对Aporia没什么好印象,但带有消极的兴趣。父亲因此而死,世界也因此彻底改变,这让她没法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无视Aporia。

另一方面,她又不打算在Aporia的世界过上几十年那么久。原因单纯是感到担心。离开那个世界后,会不会连自己都会死去?如果冬间诚的女儿在用过Aporia后自杀,就又要闹出不小的事情,这一想象让她痛苦。此外还有更现实的原因,让她必须在暑假期间结束Aporia的体验,所以也不能拖延太久。

冬间没有考虑太多,便决定在那个世界度过八岁到十五岁的时间,也就是小学二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七年。事后想来,这或许是因为八岁到十五岁正好是Aporia诞生到父亲死去的时期吧。

使用Aporia,可以体验理想的人生。

在那个世界可以随心所欲。比如成为世界最出名的音乐家;成为运动员打破世界纪录;成为大富翁;成为天才;得到理想的恋人,共筑幸福的家庭。

此外,“理想的人生”几乎可以自动设计。Aporia可以演算使用者自身的喜好,提供最合适的一生,不需要详细列举所有喜好来定制。就好比是来到魔法餐厅,点菜时只要说“我现在想吃的东西”,就真的能端来自己最想吃的菜品。

对此,冬间花功夫限制了Aporia的功能,免得那个世界太过漂亮,也免得人生变得太过理想。她决定在和现实没有太大差别的世界体验八岁到十五岁的生活。

尽管如此,冬间还是在那个世界加进了自己“任性的想法”,一共有四点。

第一,在那个世界父亲没有开发Aporia。

第二,自己会在15岁时病死。

第三,香屋步的存在。也就是冬间与他理想中的英雄相遇,成为亲密的朋友。

然后还有第四点,是秋穗栞。

Aporia有很多选项。可以保持现实世界的记忆继续体验那个世界,也可以在失去记忆的状态重来一次人生。冬间选择了后者。她设定自己忘记现实进入Aporia,但离开时会记得里面发生的事情。理由单纯是觉得重新从八岁开始体验时,如果还带着如今十七岁的记忆就太难熬了。

明明没有设计得太过理想,Aporia的世界仍然让她过得舒适。

父亲人有些怪,而且工作忙碌,但足够温柔,母亲的精神也没有垮掉,三人组成了幸福的家庭。在学校里,她和香屋步以及秋穗栞相遇。两人都很有魅力。特别是香屋步。他胆小,不擅长社交,体格矮小柔弱,却比任何人都帅气。他聪明,固执,不愿放弃,又很温柔。对冬间美咲而言,他比谁都像英雄,是她打心底憧憬的人。

那里的确有另一次人生。

Aporia没有出现,所以就算社会技术没有飞跃性进步,仍然坚实安定。在那个虚假的世界,冬间美咲在舒适的人际关系中成长,过得非常幸福。

但,使用Aporia时有限制。

每天最多用八个小时。因为这一规则,每和香屋他们度过一百天,冬间就要回现实过十六个小时。

每当在现实中醒来,冬间总会感到疲倦而空虚。她没有对Aporia感到愤怒,只是Aporia的世界舒适又愉快,她甚至愿意把那边的生活当成真正的人生。

随着一天天过去,情况愈发严重,变质。现实中的两周过后——在Aporia里度过近四年时,她开始觉得现实像噩梦一般。等待下次使用Aporia的短短16小时都很难耐,于是拉紧窗帘独自在屋子里熬过时间。

——啊,这的确会想死啊。

冬间也感觉到了。

只要继续沉浸于Aporia,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觉得那里的生活比现实更重要。冬间并不是想成为香屋步的恋人,真的。但就算今后有了这个愿望也没什么奇怪。和他结婚,组成家庭,留下子孙,安详地死去。她想象不到那之后在现实中醒来,自己还会想做什么。很可能已经足够满足,然后痛快地选择死去,而且她不觉得那样算是不幸。Aporia的确是优秀的机械。只是一旦想到自己死后报纸的版面会变成什么样,就禁不住烦躁。

另一方面,对Aporia中自己设定的世界,她又感到后悔万分。

——唉,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选择在那个世界死去?

为什么我选择了仅仅到15岁就要结束的人生?

真的很对不起香屋步。如果他知道真相,一定会打心底发怒吧,或许再也不会原谅我。因为在他诞生前,我就已经背叛他,站在我自身理想的对立面表示否定。会这样做真的只是因为一些漠然的理由。

然后,在即将迎来最后一百天之前。

冬间美咲得知了青蛙的现状,还有架见崎的事。

“首先我必须向你道歉。”

冬间对他说道。

“那是自杀啊。在你所在的世界——你相信是现实的世界,正是我设定了自己会在十五岁时死去。虽说事到如今道歉可能没有意义了。”

对不起。

冬间发自内心地道歉,香屋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也难怪。这件事上道歉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事到如今,他的痛苦和我的悔过应该完全不在相同的层面,再怎么道歉也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法保持沉默,继续说道:

“这么自私,真的很抱歉。我的想象太贫乏了。但无论是创造你,还是与你相遇,我都没有后悔。和你待在一起很幸福,哪怕现在也一样。”

冬间美咲打心底相信香屋步是人类,相信他的诞生方式只不过和其他生物有些不同,但他有自己的意识,也有感情。

不过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因为无论自己说什么,在他看来都像是诅咒一样。就算他完全认为自己是人类,那也不过是“就是这样设定的”,而且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事实。

无论怎样失望与绝望,香屋步都能克服吧。

作为冬间美咲的理想而诞生,他只能那么做吧。

——唉,我做的事情简直太残酷了。

我爱着香屋步。

创造他的时候一定也是带着同样的心情。

这简直是无可救药的爱。

冬间终于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果然不愉快,又一如她的理想般温柔。

“要是你真觉得抱歉,就别再死了。”

“嗯,我会的。”

“考虑也没用的事,现在就不考虑了,我更想了解这边的世界。”

“知道了,去外面走走吧。”

胸口好痛,既痛苦又幸福。

她一直想着,总有一天要和香屋走在现实的世界。

3

第一次看到的“现实”,和香屋至今相信是现实的地方没有太大差别。

Toma离开家后走到车站,换乘了三班电车。窗外的街市很漂亮,沉稳而平庸。

在那期间,Toma讲起了Aporia的诞生,功能以及随后带来的社会变化。香屋还有点不安,不知道戴着耳机嘀嘀咕咕的她在旁人看来会不会显得奇怪,但好像白担心了。在这个“现实”中,和耳机型的便携式Aporia对话似乎毫不稀奇,更何况几乎没有“在周围看Toma的人”。现实中人很少,或许这是和香屋所在的世界相比最大的不同。

“Aporia诞生后,自杀人数迅速增加,是10年前的15倍。”

Toma说道。

“尽管如此,这个国家每年选择自尽的人也不到三十万,所以人口并没有迅速减少,年老病故的人数要多得多。至于外出的人少,原因可以说是Aporia改变了工作方式,还有基本的消费行动。”

“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在Aporia里解决?”

“是呀。比如说开服装店,如果挪到Aporia里,就不用像现实那样出现店面和装潢的开销,连店员都能交给AI。买衣服的人也是。如果愿意只在Aporia里面体验,就可以免费穿到各种衣服,某种程度上满足自己的欲望。”

“可是,职业设计师考虑的款式也不都能免费用的吧?”

“现实中人们能想出的设计,Aporia一样能想到。当然也有人认为那算现实中的人创造的,不如说很多人都是这个想法。但那些人也不怎么抵触在Aporia试穿后从网上买。另一方面,开实体店的品牌在减少,所以只能顺应环境了。”

“那经济发展好像不乐观啊。”

“嗯,不乐观。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但我对本质方面态度乐观。因为Aporia这项发明可以把人类从所有经济活动里解放出来。”

“在数据的世界吃东西没法果腹,而且在现实世界也需要床和卧室吧?”

“Aporia这种机器可以获得三百年后的技术呀。无论农作物的品种改良,还是至今难以养殖的鱼类要如何养殖,全都由Aporia提出了自动化的方案。实际上,现实中恐怕已经有了完全不需要人类工作的技术。”

“现在看到的情况和我知道的现实好像没有太大差别。”

“嗯。现在还留给人类的工作,就是一心验证Aporia的正确性了。进行核实,接受结论,与反对意见对抗,逐渐改变社会的形态。有人说验证的过程可能要持续八十年左右。”

“就是说要接受Aporia一年里得到的成果,需要花费人类的八十年?”

“我觉得实际上会更快。正如你所说,经济活动正渐渐崩溃,人们会不再有余力怀疑Aporia。所以就算现在,要把Aporia全都毁掉的意见还是少数派。”

“简直像梦一样啊。”

“对你来说,那是好梦?还是噩梦?”

“当然是好梦,好得让人恶心。”

Toma在一座大型车站下车,车站面朝东京湾。

离开车站后,她走到一座整洁漂亮的海边公园。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建筑的灯光在水面反射,映出梦幻般的光辉。Toma摇动脑袋,便能看到变换着颜色发光的摩天轮。明明这里像主题公园一样,人却不多。是不是众人已经忘了这副景色的价值?还是说Aporia提供的景色比这更美?

Toma说:

“正如Aporia的名字,它把难以解决的命题摆在人类面前。也就是说,如今能够多次体验理想中的完美人生,在这样的世界一直活下去有多大意义。”

如此一来,关于架见崎的由来就很明显了。

“就是说Aporia自身开始寻找那个命题的回答了吧。”

随着视野摇晃,香屋知道Toma轻轻点头。

“冬间诚——也就是我的父亲,你也看到过那个人给Aporia选择的标志。外面是个卵形的椭圆,又像是数字零,里面画着模仿生命螺旋的曲线。那是Aporia的象征。”

第零类的假象。

那个为活着找到价值、对生物来说本是理所当然的偏见。

“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那个命题了呀。”

“肯定是吧。可是父亲已经死了。”

“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总之,Aporia股份有限公司——运营Aporia的公司好像认为要得出那个命题的答案,必须要有父亲。或许,他们是想解开父亲给Aporia在功能上设下的限制,让Aporia自己找到第零类的假象。”

“那个功能上的限制,其他人没办法处理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大概很难吧?因为实际上还没人做到。”

“那可一定要让你的父亲负起责任。”

“嗯。所以他们决定先让Aporia把父亲做出来,就是做一份思

维方式和父亲完全一样的AI。不过已经有原型了。”

因为听Toma说过,连香屋也知道。

由他自身制作,模仿自己的AI。

“那就是青蛙吗?”

“在Aporia创造的众多虚拟人格中,他是特别的,因为父亲把他调整得和自己相似。而且,以找到第零类假象为目的的他所提出的方案,就是运营架见崎。”

“为了找到生命的价值,创造了一味互相厮杀的世界?”

“大概吧。在人们利用Aporia体验各种理想的人生期间,诞生了各种各样的虚拟人格。运营者在其中找到有特点的人格,复制后放进了架见崎。”

就是说,为了找到第零类的假象,他们开始让众多虚拟人格交战,进行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被定为战斗规则的,就是架见崎。

“大家都是人造的产物对吧?秋穗也是。”

“只有一部分嘉宾例外。”

“你,银缘先生,还有Pan。”

“嗯。”

“这些嘉宾是怎么选的?”

要说Toma,多少能理解。毕竟是冬间诚的女儿,立场还挺特别吧。而且关键的那只青蛙原本是为Toma做的,和她相处过很长时间,所以Toma不难拿到嘉宾名额。但另外两人就不太清楚了。

在通向类似教会的建筑的栈桥途中,Toma停下脚步,两手放在栏杆上,探出身体说:

“Pan真正的名字叫泉妻紬。”

泉妻。青蛙——不,是猫来着?总之是运营者提过的名字。

“我到架见崎之前见到的也是泉妻先生对吧,虽然好像和Pan不是同一个人。”

“你见到的是哥哥。那个人和Aporia的运营有关,和Pan——紬小姐也不是没有关系,不过现在不重要,就略过吧。”

“别擅自省略啊,重不重要是我来判断。”

“我也不是随便就能把别人的事到处说啊。”

“没什么不好的吧?对方只是个AI。”

“你内心真够坚强啊。”

“不是你把我做成这样的吗?”

“不管怎么说,想知道就去问本人吧。在Aporia里面,不允许公开人类在现实中的私人信息。”

关于这件事,香屋也多少有所预料。

因为Pan为了让他看懂,实际演示了信息管制的效果。

“对信息的管制,还有其他的吗?”

“嗯。用你所了解的游戏来考虑就很好懂了。比如著作权,设计权还有商标之类的要求特别多,没得到许可的东西会被排除掉。Aporia世界的缺点,就是如果哪件东西所属的公司没签广告协议,就会被换成代替品。”

虽然惊讶他们连这种事都要在意,但如果现在的社会上忽然出现Aporia一样的东西,的确会发生各种不值一提的问题。说起来,Pan在身为Mono的时候,曾说过那个名字来自于橡皮,但香屋从没听过Mono牌子的橡皮。

偏到很远的话题被Toma强行拉回正轨。

“紬小姐是Aporia股份有限公司的开发部员工。”

“原来如此,就是为了协助运营者才会在架见崎?”

不对。虽然禁不住说“原来如此”,但Pan完全是给香屋另一种印象。她到底怎么协助运营了?在香屋看来,她更像是在一门心思偷懒。

Toma小声笑了。

“其实有不少人在质疑青蛙,换句话说,就是不知道我父亲把青蛙做得像自己时有多认真。”

“也是,毕竟原本是给你当玩具的。”

“他无疑是优秀的AI,发言也经常有父亲的风格,但终究只是以初期Aporia开发的东西为基础,可能并不完美。”

“这样啊,所以呢?”

“从以前起,他们就想用最新的Aporia从零开始重新开发冬间诚AI,项目名叫Project·Ouroboros,感觉是本想装装样子,结果起的名字反而土气。”

衔尾蛇(ouroboros)。围住世界,吞食自己尾巴的蛇。那像是数字零,也像是卵的形状。

青蛙曾说过。

——如果我败给衔尾蛇,架见崎就不可能再长期运营下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由哪一个“再现出冬间诚的AI”掌握架见崎的运营权。青蛙,还是蛇。原来分歧在这里。

“紬小姐是衔尾蛇开发组的主要成员啊,她肯定是为了调查青蛙,或者说是为了观览才会来架见崎。”

“但青蛙的意思好像是要和蛇争斗。”

“嗯。所以目的说不定是考察敌情。她打算尽最快速度把蛇导入架见崎。”

那会变成什么样?运营者分成两组?

心里没有清晰的想象,不知道要靠什么标准来判断青蛙和蛇谁更优秀。

“如果蛇来到架见崎,会怎么样?”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毕竟我只是开发者的女儿。”

唉,也是。

话虽如此,感觉根据青蛙和蛇争斗的结果,今后会有完全不同的发展。为了满足香屋的胜利条件——今后也把架见崎长期运营下去,真希望想办法让局势变得对青蛙有利。

Toma说:

“顺带一提,我打算帮蛇。”

这么过分的事竟被她说得不以为然。

“等等,你不是青蛙派的吗?”

“虽然我非常喜欢他,但没办法呀,我的目的是让人们认同你就是生命的假象。”

太莫名其妙了。

香屋用力皱起根本不存在的眉头。

“不说别的,生命的假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那是Aporia带来的问题。说世界上众人怀疑活着的价值,不是不能理解。Aporia的态度是想靠证明生命的价值来解决问题,这也不错,连香屋自己也这么想。但要说生命的假象,也太模糊了。

“这个谁也不知道。”

“没错,我想也是。所以在我看来,这一切全都蠢得要命。”

“但是有推论。我在想那会不会是故事。”

故事?靠故事能让众人确信活着的价值?

香屋没法说“太扯了”,或者是“开什么玩笑”。

因为正是一个故事成了香屋自身思考的基础,对作为冬间美咲的理想而诞生的香屋步来说,那个故事也是他的理想。

他轻声说出浮现在脑海中的标题。

《Water与Biscuit的冒险》。

就社会评价来说,这是部失败作品,但对一部分粉丝,对香屋,Toma和秋穗来说却是部打动人心的作品,为他们指明人生的方向。

“你打算创造那样的东西吗?让其他人和我们当时看过后一样,也有相同的感受?”

创造同样悲伤而痛苦,却又笨拙地不停喊着要人活下去的故事。

“你是我的主人公呀。所以其实应该由你来自称Water。不过什么名字都可以对吧?香屋步也是个好名字。”

“你要做反派,就是因为这个?”

“至今架见崎失败过七次,这是第八次了。不能再重复过去的失败。仅仅让强大的人获胜,架见崎就没有意义。必须有打动人心的故事才行。我是当真要践踏你活下去的意志啊,就为了看到帅气的你彻底把我打倒。”

这算什么意思。

不过,我终于懂了。

——所以Toma才会把我叫到这里。

她朝我扣下扳机,把我最根本的部分,把至今我完全没必要怀疑的观念打得粉碎。目的是为了证明绝望,为了确认她自身的理想能不能战胜绝望。

这故事也太恶毒了,没有任何人得救,一切都仿佛只是被卷入神明独自开始的游戏。

Toma微微抬起头。

“银缘先生作为嘉宾进入架见崎,理由肯定也是这个。他是负责《Water与Biscuit的冒险》的导演与剧本的樱木秀次郎,所以能得到参与架见崎的权利。”

“不是你推荐的吗?”

“不是。父亲在死之前不久曾留下笔记,说他找到了第零类假象的线索。”

“然后呢?”

“那句话后面还有两行潦草的字迹。”

接着,Toma说出那两行的内容。

第二十五集,一切的死都是罪过吗?

最后一集,生命的主题

不知为什么,一阵类似恐怖的感情让香屋脸色发青。

然而他又感到激动。香屋打心底爱着《Water与Biscuit的冒险》。

Toma安静的声音继续说:

“那部动画原本是在这边——真正的现实里诞生,而不是你生活的世界呀。不过其他部分都和你记忆中一样。明明是那么棒的作品,从商业角度却很难说是成功。听说本来打算出二十六集,却砍掉两集成了二十四集。”

没错,这我也很清楚,甚至知道被删掉的两集是什么标题。

然只是粉丝间的传言,但刚刚她说出的正是传说中的第二十五集与最后一集的标题。

“那两集,你看过吗?”

“没有,只知道标题。”

那么,她的父亲——Aporia的开发者看过吗?那个故事真正的结局,感人到足以被称之为生命的假象吗?

——但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他死了。

冬间诚。他肯定不该死去。

就和任何人都不该死去一样。

Toma说:

“Aporia已经证明演算出的虚拟世界可以改变现实。我相信可以以同样的方式用故事改变现实。”

唯独这句话,香屋也能打心底产生共鸣。

回去的路上,Toma一个人到咖啡馆吃晚饭,期间也和香屋讲个不停。

“我喜欢像这样在现实中到处逛。以前就想和你一起走一下自己喜欢的路线了。”

听着她的话,香屋只是冷淡地一次次用“哦”来回答。

不久后Toma似乎也腻了,不再多说话。她吃完饭后回到家,把香屋——演算香屋的耳机型Aporia终端放在学习桌上,洗过澡后立刻钻进了被窝。

关上灯的屋子漆黑又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沉眠,再也没有人类存在。

香屋在心里轻声说:

——必须考虑架见崎的事。

按Toma的说法,这个世界——现实中明天上午10点,架见崎会再次启动。为了做好准备,必须重新考虑计划。

PORT与伊甸的交战结果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预见根本问题的视角。蛇。他会如何与架见崎产生联系?虽然现在不可能明白,但不能逃避思考。必须尽全力想象更多种可能,将其分类,并分别准备应对的办法。

他理性上明白这点,但思维极其迟缓,老是被多余的事分散精力。

——我到底是谁?

由Aporia创造的虚拟人格。虽然我觉得自己有喜乐哀愁,但不知道那和真实的人类是否相同。毕竟我是由Toma——冬间美咲按照自己的理想设计,就像故事中的登场角色一样。

至今为止,一直觉得“再怎么考虑也没用”于是被放弃的疑问挡在了面前。那些疑问说白了,就类似于活着的意义。

——活着是为了什么?

有一个声音问道。如今,香屋想象着自己的声音来回答。

那个动画的男主角每次也都用同样的话回答。

——连这都还不知道,怎么能死?

唉,没错。所以我不会死,哪怕从一开始就不算是活着。

然后总有一天,我会得出答案吧。根据Aporia的演算,得出冬间美咲能够认同,又符合她理想的答案。那么现在,我的烦恼还有那些不快的心情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些过程都跳过就完事了,赶紧告诉我答案啊,Aporia。别磨蹭了。

躺在床上的Toma轻声问:

“你在哭吗?”

怎么会,香屋答道。

但他也不知道,没戴耳机的她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4

冬间美咲醒来时,离早上六点还有一点时间,但接着她硬是装作继续睡了一会儿。

香屋步。

他对这边的现实究竟会得出怎样的答案?对Aporia会有怎样的想法?冬间真的好想抱紧他。如果可以,还想大喊你的确就在这里,你真的活着。哪怕一切都是罗列出的数据又怎样?他和由水、碳、钙和少量氮和磷构成的人类有什么不同?就算没法真的触碰到身体,也想从数据上拥抱他。

——但,那不是我的任务。

那不是冬间美咲要求自己完成的任务。

就算香屋步是虚构的,她也要将其变成现实,让那个虚构的故事能够改写对活着已经腻味的世界。为此冬间不惜任何代价,哪怕自己要放弃对他的爱。为了让勇者出现,自己甚至能成为魔王。

不久后,和煦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屋子,冬间离开了被窝。

她把耳机扣在耳朵上,尽可能用和以往一样的声音说:

“早,睡得好吗?”

香屋的声音好像并不愉快。

“早。我怎么睡得着啊?”

“那可难办了,再过三个小时,架见崎又要开始了。”

“话说,有什么必要给我加上犯困的功能啊?”

“当然有必要了,毕竟是再现人类。”

“糊弄过去嘛。让你理想中的英雄不用睡觉也不会饿就行了。”

“我才不要呢。你睡觉时的脸,还有犯困又不愉快的声音我都喜欢。”

兴趣真糟,香屋说道。

然后他清清嗓子,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清晰,就像经过雨刷器摆动一个来回后的前窗玻璃。

“今天有什么打算?”

“首先做外出的准备。要不要给你介绍我家的盥洗室?”

“用不着。”

“哦。之后就只剩下去Aporia——是指公司的那个Aporia。”

“去干什么?”

“回架见崎。架见崎姑且被那家公司当成机密的研究,不是随便找个床躺下就能连进去的。”

只有在Aporia股份有限公司内部,才能进入架见崎。从现实参加的三名嘉宾分别被提供了自己的房间和床,还有专用的Aporia终端。

Toma在衣柜里随便选了一套抱在胳膊上。再怎么说在香屋面前脱衣服也太难为情了,她打算去盥洗室时顺便换好。

香屋说:

“从十点开始来着?”

“架见崎开始启动是这个时间。”

“远吗?Aporia公司。”

“不远,从我家过去三十分钟就能到。不过去之前要吃早饭,我没准备,就找家店吃吧。比如星巴克或者塔利之类的。”

“别说得好像我知道一样,都是你这儿当地的店名吧?”

“在这个世界是非常出名的连锁店。”

“那这边没有蓝线或者旅人还有麦当劳?”

“麦当劳是有。因为是赞助企业,直接用了原名。”

在Aporia吃过不少麦当劳,回现实以后还会选一样的东西吃吗?虽然感到怀疑,但听说还挺有效果的。广告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冬间听到香屋轻声吐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叹气。不过如果是的他呼吸声,我什么时候都愿意听。

香屋再次开口,本来想装作自然一些,结果声音比平时更呆板。

“你的家人呢?”

说这个话题倒用不着太紧张。

“母亲状态不太好,在医院。至于父亲昨天就说过,死了。”

“那就不用特意说了。姐姐呢?”

“在这边,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在过去和香屋一起生活的世界,冬间有个姐姐。虽然不是自己主动提出的希望,但Aporia贴心地准备好了。有段时期家里只有自己和母亲,心里还挺难受的,从那时起自己就憧憬家人。

“哦,那我顺便再问一下。”

“什么事?”

“怎么说呢,Toma你到架见崎去,还有创造我,其实是想维护父亲的名誉之类的吗?”

这问题相当让人讨厌啊,不愧是我的理想。

“创造你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见你而已。”

想见真正出色的挚友——那个比谁都可爱的人。

“那去架见崎呢?”

“也有点不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

“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对父亲复仇。”

我喜欢那个人,也尊敬他。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认同创造Aporia后自杀的父亲。

我去洗脸。冬间说着走出房间。

Aporia股份有限公司在世界各地设有办公室。

冬间前往的办公室位于港区的商务街区,那里主要是进行软件开发的部署。虽然叫开发总部,但只是租了一栋大楼中的几层,按通常的印象来看规模显得小了。原本,父亲——冬间诚为开发Aporia所用软件的房间在那里,后来公司又不断租下周围的楼层。

坐电梯来到指定的楼层。宽敞的大厅里设有接待柜台,还放着几张等候用的沙发。沙发前站着一名女性。

“您来了啊。”

她说道。

香屋在耳边轻声说:

“猫?”

冬间微微笑了。

“嗯。在这边叫小池小姐,属于处理青蛙相关事务的部署,所以协助运营架见崎也是她的职务。”

以前自己曾听过这样的解释。冬间对Aporia这家公司也不是特别熟悉。

冬间朝站在面前的她问:

“明明不用特地在这里等我。你不是很忙吗?”

“有急事。泉妻小姐问能不能和美咲小姐说些事情。”

泉妻——Pan。

她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要说什么事?”

“具体情

况我也没听说。”

说这话时,小池小姐——猫脸上表情生硬,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了。总之去见一下泉妻小姐吧。可以继续带着他吗?”

冬间用食指敲了敲耳机型的Aporia终端。

猫听了点头。

“没问题。泉妻小姐说,务必和香屋步一起来。”

香屋她也要见?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5

完全跟不上对话的节奏。真希望能有人解说一下。

香屋打心底这么想,但Toma好像也没有余力和自己悠闲地交谈。

她被带去房间里有几张长桌排成“口”字型。墙是白的,里面那面墙上安了屏幕,右手边墙上有面大窗。白色长桌旁摆着黑色的椅子,上面坐了七个人。

七个人全都穿着西装,大概是Aporia股份有限公司的员工,但每个人看起来都挺年轻,也就是二十五六到三十岁之间,看着年龄最大的男性都不知道到没到四十岁。

在他们里也显得年轻的长发女性开口说:

“在这边见面还是第一次吧。我是泉妻紬,在衔尾蛇组负责开发。请多关照。”

她就是Pan,现在PORT的会长。

Toma客气而沉稳地回答:“初次见面,我是冬间美咲。”然后按泉妻的意思和猫一起坐下。

接着,泉妻介绍了其他六个人。另外两个衔尾蛇的开发者,还有两个负责青蛙的成员。此外,是项目的一名科长和一名副科长。

Toma语气友好地问:

“项目指的是什么?”

对此,一名男性——项目的科长回答:

“人们担心使用Aporia会带来精神上的混乱,于是我们成立了统括性项目来解决这个问题。在Aporia里再现您的父亲,也是我们项目的一环。”

意思是说,这个人便是青蛙的上司吧。

泉妻说:

“目前,我们的项目分为五个部门。其中一个是收集并解析情报——简单来说,就是调查Aporia是不是真的和自杀人数增加有关。如果有关,还要调查相关的比率有多少。另一个部门负责与医师协会等专家交流,寻找应对措施。另外三个部门各从不同途径努力让Aporia自身来解决这个问题。”

说到这里,泉妻停顿了一下。Toma问道:

“那三个部门中一个是青蛙组,另一个是您所在的蛇组吗?”

“不。蛇和青蛙在同一个部门。就是说,我们都属于以再现冬间诚的人格为目的的部门,其中有青蛙组和蛇组。”

“这样啊。”

“顺带一提,另两个部门都在从完全不同的途径探索——寻找不依赖再现冬间诚先生的方法。”

泉妻开始解释两个部门的情况。

按香屋的理解,其中一个部门是在Aporia里创造大量“模仿现实的世界”,寻找是否可能实现更好的未来。另一个部门让众多虚拟人格在同一个模仿现实的世界生活,研究用过Aporia后选择自杀和没选择自杀的人各有什么倾向。

泉妻的说明很细致,给人的印象与在架见崎里和Mono或者Pan说话时都不一样。大概是作为社会人士的态度比较认真吧。

Toma打断她的话说:

“我被叫到这里的理由,是青蛙和蛇所属部门的事情。这么理解没错吧?”

泉妻听了点头。

“是的。已经决定下个循环让蛇加入架见崎。”

“为什么?给蛇另外做一个架见崎不行吗?”

“Aporia有强大的演算能力,但人类跟不上。简单来说,我们部门内会互相抢人手。”

听着两人的对话,香屋不禁咋舌。人手不够就再加人啊,这家企业应该很有钱吧?虽然这么想,但内心里传来冷淡的反驳声。

——对这些人眼里,架见崎没那么重要。

在香屋看来,那里是自己生活的整个世界,但对她们来说只不过是无数Aporia的世界其中之一,对其中演算的虚拟人格也不会产生共鸣。

泉妻继续说:

“我们组的提议,是把现在用来演算架见崎的资源交给蛇。”

Toma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那就是说,要把架见崎的管理者从青蛙换成蛇吗?”

“目前来说是。但蛇对架见崎本身不太认同,估计很快就会决定结束运营吧。”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世界就要结束了,这怎么可能接受。

但香屋没有开口。不是因为他说什么都只有Toma能听到,而是作为在Aporia诞生的自己,不知道要如何主张继续活下去的正当性。在泉妻她们的价值观中,自己别说是人类了,肯定连生命都算不上。

Toma加快语速,代替香屋开口:

“等等,这和我听说的不一样。不是要先对蛇进行测试吗?为什么好像青蛙不战而败一样?”

回答她的是坐在旁边的猫。

“没事的。负责青蛙的小组也在反对蛇组提出的想法。就部门整体来说,也不可能现在立刻做出舍弃青蛙的判断。”

科长跟着点头。

“是的。今天的目的只是为了调查青蛙和架见崎的运营,为此有事想和您们确认。”

他的声音太过冷静,结果让香屋听了心生烦躁。

但旁边的泉妻愉快地露出微笑。

“我的表达方式好像不太好啊。撤掉青蛙换成蛇,只不过是我们组的提议,不是说一定会进行下去。”

她刁难人的态度确实有那么一点Pan的味道。

泉妻在长桌上托着下巴,继续说:

“不过,青蛙的确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今天把您叫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个。您心里没有数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Aporia在使用上有每天最多八小时的限制。设下这一限制,是因为Aporia会对使用者造成一定负担。当然,架见崎也是按这一规则在运营。”

“没错,所以呢?”

“所以像您和我这样现实中存在的嘉宾,每过架见崎的三个循环——九十三天,也就是现实中每过七小时三十分钟,就要离开架见崎。但上一次,您提前了现实中的一小时四十分钟脱离架见崎对吧?”

香屋也记得。上个循环,Toma在十一号消失,有大约二十天不在架见崎。

“没错,所以呢?”

Toma问道。就她而言,在这样的场合少见地没有遮掩,语气里透着不愉快。

“您到底是为了什么离开架见崎?”

“您不是知道吗?”

“为了把特定的虚拟人格带出架见崎,去做准备了。”

“没错。感谢各位的许可。”

“但那违反规则。参加架见崎时,您在合同上签过字吧?上面应该明确写着除非身体不适等客观原因,需要您协助架见崎的计划顺利进行。”

“我当然明白,也知道架见崎是项重要的研究。但我不是擅自离开架见崎的。”

“是的。通过青蛙许可,我们的员工也同意了。”

“那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不。这让人怀疑青蛙的正当性。就是说那个模仿冬间诚的AI对你太心软了。比起架见崎本来的目的——发现第零类的假象,青蛙是不是更优先你的任性要求?”

听着两人的对话,香屋总结出泉妻的论点。

的确,青蛙可能对Toma心软。

香屋——架见崎的虚拟人格能知道自身的真相,应该是非常例外的情况。不然对“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可以说香屋步活着吗?”这个问题,就不可能设成需要150万点数。换句话说,青蛙轻易允许了Toma做出在架见崎至少价值150万点数的行动。

——这会是多大的问题呢?

至于像泉妻所说,足以把青蛙从架见崎的管理者位置上撤下,换成蛇坐上去吗?靠香屋的知识没法判断。他不知道Aporia的职员对青蛙有多信任,也不知道他们对青蛙有多怀疑。

但青蛙是为了再现出冬间诚才被Aporia接手,那么他对自己的女儿——Toma有一定程度的优待,不如说是理所当然吧?问题在于对青蛙来说特别的Toma参加了架见崎,将她从研究中排除才是自然的想法。拿这个联系到怀疑青蛙,感觉有点牵强。

总觉得哪里不对,眼前的对话莫名别扭。这感觉像是只有感情上意识到看漏了什么,但理性思维还没有跟上步伐。

在香屋沉思时,Toma还在继续和泉妻谈。

“的确,青蛙对我温柔,这点我也同意。但这是问题吗?”

“是的。刚才已经说过,青蛙比起我们部门的目的更看重您,当然是问题。”

“就是这里我不太明白。对我温柔为什么算违背部门的目的?青蛙运营架见崎时考虑的是什么,您们应该没有准确的了解。”

“说到底这已经违反架见崎计划的纲

要了。根据青蛙自己的提议,是在更靠近死亡的世界寻找带有求生本能的情绪——”

“不对。你们部门的目的应该不是架见崎,而是再现父亲——冬间诚的人格才对吧?因为您们相信如果是那个人,就能解决Aporia的问题。如果青蛙的行为简直像我的父亲,应该反而证明了那个虚拟人格的正当性。”

“但是,冬间诚先生在考虑什么,会如何行动,我们是没有办法调查的。青蛙是不是与冬间诚先生相近,没人能证明。”

“真是奇怪。您的话听起来好像在否定自己的研究。蛇也是再现父亲的一环对吧?”

“是的。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怀疑,有什么奇怪吗?应该比盲从好得多。”

答非所问。太明显了。泉妻看似认真回答Toma,但实际上是在岔开话题。

明明没有可颤抖的手脚,但香屋的确颤抖着嘟囔:

“现在,几点了?”

Toma没有直接回答,朝挂钟的方向看去。

——上午九点四十八分。

听说架见崎再次启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还有十二分钟。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件事,Toma说:

“架见崎的启动,可不可以等到谈完再开始?”

在座的一人——自称负责青蛙的男性答道:

“不,按计划上午十点再次启动。冬间小姐今天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参加——”

“怎么这样。为什么?”

“很抱歉,但就功能而言很难延后。Aporia再怎么优秀,如此复杂的演算也不是说按下按钮就能立刻开始的。”

香屋按住额头。就连游戏机启动都要加载一会儿,而架见崎容纳了一千个和人类同水平的虚拟人格,启动时需要时间也很正常。但。

——Pan。

这就是她的目的吗?

就算手段强硬,也要占用Toma在现实中的时间,以此影响架见崎内的战斗。在Aporia的世界,时间比现实快三百倍,就是说在这边过十二秒,Aporia里就是一小时。在现实拖住Toma二百八十八秒——大约五分钟,就能夺走她在架见崎的一整天。十分钟就是两天,十五分钟是三天,准确说是三天零三小时。

循环开始后,PORT与伊甸的战斗恐怕要分出胜负了吧。不,没这么简单。下个循环将发生更重大的事件。

——已经决定下个循环让蛇加入架见崎。

蛇的出现。香屋和Toma没法亲眼见证那个瞬间。

泉妻笑了。

“对您和香屋步询问青蛙的事,已经得到部门全体的同意。冬间小姐,依照参加架见崎时的合同,可以请您协助这个计划顺利进行吧?”

Toma恐怕没法拒绝吧。

香屋就更别提了。Toma虽然是Aporia股份有限公司的协助者,但香屋不一样,借用青蛙的话来说,不过是备品。

“麻烦尽量长话短说。”

闻此,泉妻答道:

“非常感谢。但时间快到了,我先走了。”

香屋在心里骂道:

——结果你能到那边去啊?

但他没法阻止,把时间用在阻止她上面也很可惜。除了泉妻以外,这间会议室里还有另两个蛇组的成员,没理由让她也留下。

她慢慢走过,经过Toma身边时轻声说:

“我们在那边再见吧,香屋君。”

那听起来的确是Pan的声音。

就结果而言,泉妻紬——Pan从冬间美咲和香屋步手里夺走的时间是十三分钟。在架见崎里,就是三千九百分钟,相当于两天零十七小时。

在那两天零十七小时里,发生了几件事。

这几件事足以左右整个架见崎的未来。

在众人看来,是PORT败了。Ido和红超人死亡,剩下七名圆桌成员中有五人同意向伊甸宣布战败。

但对架见崎来说,更重要的事情静悄悄地开始。

那是八月一日深夜。

——一号线。本站为终点。两点零七分。

在架见崎站,沉默寡言、始终一片漆黑的公告牌本应已失去原本的功能,如今却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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