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六话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1

PORT与伊甸交战的结果,在尤里眼里也显得意外。

——还以为能搞得更热闹一点呢。

上个循环结束时,烟雾镜杀了Ido,实质上就等于PORT宣布战败。接着烟雾镜摇身一变成了稳健派——她提议向伊甸宣布战败,醉京和马渊表示追随。Nickel成了伊甸的俘虏没机会发言,听说被当成缺席。Pan也一样缺席,她逃进架见崎站后再也没出现。至于剩下的BJ和Tallyho,最后也接受了烟雾镜的提议。

八月一日——安息日正午刚过。

尤里坐在酒吧的沙发上,面前放着红酒。不久后,门被打开,一个矮壮的男人——类人猿走了进来。

“哟,心情怎么样?”

“不算太好。外面是晴天吗?”

“当然了。架见崎的八月一号一直是大晴天。”

类人猿走进吧台时打了个小喷嚏,以他来说那声音显得可爱。然后他抓住威士忌酒瓶和酒杯,哼着《小狗巡警》走近尤里坐的桌前,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

“先来干一杯庆祝。”

类人猿说着闭上眼睛。

尤里拿起类人猿放在桌上的威士忌酒瓶,给他的杯里倒上酒说:

“和PORT合并后,我想把伊甸的会长交给你。像这样在安息日来到你的领土,算是我的敬意。”

尤里和类人猿都是伊甸的人,但所属部队不同。按架见崎的规则,两人被视为不同公会的人,也就是说只要不是交战期间,在对方部队的领土上没法用能力。

类人猿说:

“真意外啊。还以为搞定PORT之后你要站到最上头呢。”

“我对组织内部的地位没那么重视。”

“那真是太好了。总之恭喜胜利吧。”

“嗯,恭喜。”

尤里拿起盛红酒的杯子,轻轻碰了下他举着的酒杯。干杯时尤里不喜欢碰杯,感觉没情调。不过眼下配合对方的喜好也没什么不好。

“关于这次战斗和今后的方针,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闻此,类人猿夸张地笑了。

“这次当然是大获全胜。”

尤里朝他摇头。

“受到的损害比想象中大。”

到头来,PORT和伊甸的战斗只算是同伙互相消耗。如果考虑接下来和平稳之国还有世界和平创造部的战斗,损失还是越少越好。

“是吗。不过按你的计划,不是最多能接受损失三个PORT的部队会长吗?”

“没错。只死两个是不错,但我没打算让Ido成为其中之一。”

有几名玩家是不可替代的。

单纯力量强大的红超人死了倒没什么,能用其他部件代替。但Ido不行。没有任何检索士能代替他。

类人猿抿了口威士忌,没形象地吐出一口气。

“不过烟雾镜还活着。现在没有Ido,就检索士能力来说她水平是最高的,愿意站到我们这边算是侥幸了吧?”

“我不太会应付她呀。”

“哦?还有哪种女人让你应付不来?”

“当然有。和性别无关,不会应付就是不会应付。就算不提这个,果然她代替不了Ido。”

Ido是架见崎最强的检索士,远超出任何人。

失去他,比失去任何人带来的损失更大。

“评价真够高啊。要我说,综合起来是烟雾镜用起来更方便。”

“的确,她的能力不同于Ido,从另一种意义上近似于作弊。不管怎么说,接下来一段时间我的日程全都要用来处理失去Ido的悲伤吧。”

“怎么?你也会因为同伴死了而心情低沉?”

“不是我的悲伤。”

是电影院的人——特别是Kido。

本来还期待他能再多干点活呢。单纯从士兵的角度看,他是个优秀的棋子,另一方面对平稳之国,主要是对那个叫香屋步的少年,Kido恐怕也能作为棋子发挥有效的作用。

尤里举杯喝着红酒,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Ido的死,要怎么告诉那个纯情的青年呢,考虑计划相当费脑筋呀。要是选错了方法,怕是要被他反咬一口。但如果方法得当,我就能得到非常优秀的战士。”

“你不是擅长洗脑吗?”

“能力的持续时间有限。”

所以,尤里不想靠能力,而是用不同的形式哄骗,最好能演得漂亮点。方法肯定是有的。

但类人猿对Kido的事好像没多大兴趣。

“不管怎么说,该优先的是PORT和伊甸的合并。当然没理由继续维持圆桌了,这次战斗的目的可以说就是要扔掉那个迟钝的议会,但也不能太瞧不起目前圆桌的人。”

“是呀。圆桌要解散,部队会长保留,也就是这样吧。”

目前,圆桌的成员还有七人。烟雾镜对这边表示顺从,醉京、马渊原本就是尤里的内应,Nickel也不会违抗吧。

不太确定的,是BJ。那个架见崎数一数二的射击士有点让人看不懂。虽然不觉得他对PORT有感情,但这类人比起得失更优先美学观念,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纠结起来就麻烦了。

Pan恐怕不打算对这边低头。作为PORT的会长,她连决定向伊甸宣布战败的会议都没参加,自己的领土也一直放着不管。听烟雾镜说,所属于Pan部队的人员只能办手续退出公会。就是说从Pan下面脱离,加入PORT的其他部队。按尤里的看法,今后Pan说不定要拜托香屋步,成为平稳的一员。

然后,最看不懂的是Tallyho。

这个原本信赖的部下现在在考虑什么,自己完全搞不懂。尤里是想与她和好,但如果不知道她的价值观,就想不出该怎么谈。

——我只是想再喝一次她泡的红茶呀。

这个愿望,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总之先加进自己的重要目标里吧。

类人猿喝光杯里的威士忌,然后又拿酒瓶倒酒。

“圆桌——原圆桌的那几个人,我去和他们谈。”

“嗯。”

“比起他们,我更觉得市民让人不舒服。那些人违抗了圆桌,虽然是我们搞出来的事情,但今后他们不一定还能和以前一样顺从。”

“是吗,我倒没太担心。”

至今被驯服的市民们第一次向圆桌发怒,拼命反抗,听说死了六十人左右。然后,圆桌覆灭,自己的饲主换了批人。

从冷静的视角来看,仅仅是饲主变了而已。就算圆桌消失,尤里或者类人猿一样可以轻易破坏他们自以为安稳的日常,这一事实没有任何变化。

尽管如此,他们恐怕已经满足了。觉得靠自己做到了什么,带着成就感为胜利举杯,把死者称为英雄凭吊,然后痛快地回归和以前别无二致的生活。

“他们想要的永远只是借口,来说服自己不用再努力,用不着再拼上性命。那么,只要给他们提供借口,之后就不会和至今为止有任何变化。”

“怎么,又要演讲啊?”

“嗯,正是这个。尽可能夸他们,表达谢意的时候越夸张越好。说多亏了你们,邪恶的圆桌覆灭了;多亏了你们,伊甸掌握了霸权。把他们捧得高高的,之后说之后就交给我们。”

“什么时候搞?”

“尽快,今天之内吧。我准备了草稿,觉得哪里措辞不合适你就随便改。”

“知道了。然后我想建坟墓。”

“不错啊。六十名死者的墓。每到循环时消失就太难看了,适当用道具能力加工一下吧。”

他会提出这个建议,还真是出色。有象征是好事。那座坟墓象征着PORT被推翻,今后由伊甸来保护市民。

类人猿点点头,但视线落在桌上。

“建一个市民的合葬墓倒是可以,但我想要的是三座单人的坟墓。”

原来如此。三座。

尤里禁不住微笑。为了遮掩,他把红酒送到嘴边说:

“一个,是若竹。还有一个,是貂熊。”

是他的同伴,以前对付月生时死了。

“没错,和他们说过的目的实现了呀,就是说我要支配PORT,站到架见崎的顶点。和他们汇报的时候要是连个献花的地方都没有,也太丢人了吧?”

“随你喜欢就好,这种自由你还是有的。”

尤里也想自己要不要给Ido建个坟墓,然后觉得实在太傻,忍不住想笑了。他的尸体已经随循环消失,架见崎没有留给死者的位置。

尤里把红酒酒杯继续倾斜着放在嘴边,问道:

“第三座是谁的?”

“唉,真是的,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嗯,偶尔会有这种事。比如心里冒出自己完全没预料到的感情。”

“还真是。我完全没想到,还能想给你建座坟。”

类人猿抬起头,右手上拿着终端。

安息日不能宣战,但只要在自身领土内就能用能力。

尤里朝他轻轻

摇头。

“我们已经不能互相协作了吗?”

“今天,我站到了架见崎的顶点,之后就只剩每次打赢之后见好就收。况且不是早就说好要找机会谋害你了吗?”

“嗯。不过很可惜,我还是很少给人机会的。”

类人猿的粗手指凶狠地点击终端。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他用不了能力,因为这里不是类人猿的领土。

类人猿正从沙发上起身,但。

“坐下啊,保持这个姿势别动。”

他只好听从尤里,浑身无力地坐回沙发上。

他一脸惊愕的表情精彩极了。尤里给自己的杯里添上红酒,继续说:

“可以讲话。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从什么时候?”

“我说啊,类人猿,这问题也太无聊了,你应该没这么迟钝才对吧?”

能力名,多米诺的指尖。准确来说,是由使用这一能力被同时触发生效的超过100项不起眼的能力。

从类人猿在这家酒吧出现,谈到天气的时候就开始了。按顺序满足了条件的他不会怀疑尤里的话。

——像这样在安息日来到你的领土,算是我的敬意。

这话当然是假的,但在能力影响下,类人猿信了,毫不怀疑这里是自己的领土,明明不久前他亲自迈步走到了尤里的领土。

得到PORT后,类人猿自然要打尤里的主意,因为他明显会碍事。由于明白这点,尤里决定给他创造机会,只不过前提是保证自己的安全。

类人猿睁大眼睛说:

“快把我身体放开,反正在这儿我杀不了你。”

“要看理由。你想干什么?”

“想对你低头。对不住,我自以为了不起了,求求你饶了我。”

能轻易说出这种话,是类人猿的优点。如果换成尤里,估计要笑着接受被杀的结果。

“好吧,不过只有上半身。可以动了。”

“谢谢。对不住。”

类人猿猛地低下头。

那张被后脑勺挡住的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呢?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尤里不知道,不过是什么他都无所谓。

“抬起头来。”

尤里说道。

类人猿依言抬头。他咬紧了牙,涨红的脸上淌下汗水。

尤里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

“我没生气呀,真的。不过这事也不能不了了之。”

“对不住。会长给你当,我什么都听你的。”

“拿这个捅自己胸口,一口气捅下去。”

在尤里看来,类人猿这个男人相当粗笨。

明明能毫不犹豫地朝对方低头,却没法彻底克制感情。那双野兽般的眼睛盯着这边,杀意暴露无遗,嘴上却恳求说“饶了我”。他是想抓住仅有的一点点机会,提高自己活下去的概率,而那个概率说不定是0。这态度实在可爱。

“是你赢了。放过我——”

他说着抓住桌上的匕首,狠狠对准自己的胸口捅了下去。“咚”地一声,匕首撞上了胸口。

“OK,你自由了。”

尤里说着拍拍手,把能力解除。这匕首是在大型家电商城的玩具店搞到的,刺下去的时候刀刃就缩到里面去。类人猿把手里的匕首摔在地上。

“搞什么啊,你耍我?”

“当然了,就是耍你。”

其实尤里在拿出匕首前,心里还觉得犹豫。

要不要真的杀了类人猿,还是像刚才这样放过他。本以为杀了他的可能性更大呢,提前准备一把玩具匕首真是太好了。

尤里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不过我好感动呀,没想到你愿意吊唁我。”

“闭嘴吧,我再不这么心血来潮了。”

“我爱着你呀,朋友。”

“我烦透你了,对头。”

好啦,干杯时的助兴节目就到此为止。

有太多事要趁现在定下来。

“回到主题上吧。说到你演讲的计划,要想表演得感人,果然还要选傍晚吧。”

“你这人心理素质也太怪了吧。”

嘴上这么说,但类人猿擦擦汗就和以往一样了,一脸不以为然地说着“我想准备一套丧服,演讲时候穿。”非要说的话,应该是类人猿神经更大条。

“我也想要一套丧服呀。”

感觉的确穿上丧服更合适。

然后,果然还是给Ido建座坟墓吧。

虽然很傻,但传达他的死讯时,要让Kido有个双手合十的地方。

2

秋穗栞收到联络,是安息日结束后第二天的上午十点。

“PORT的一支部队对电影俱乐部宣战了。”

检索士——爱丽丝说到。

这个循环才刚开始能宣战。

面对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秋穗狠狠地咋舌。动作太快了。那个组织不是刚与伊甸合并吗,而且是战败了。

“香屋呢?”

“还不知道,哪里都找不到。”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

现在,他到底在哪儿,又在干什么?秋穗觉得平稳的人很可疑。毕竟这个循环之前香屋待在平稳的公寓,没有其他人能对他动手。是平稳的什么人——比如说Simon派觉得香屋碍事,于是把他抓了起来。或者虽然不愿意想象,但说不定已经被杀了。这种情况最好理解。

但是眼下,除了这个Simon派的检索士爱丽丝以外,秋穗指望不上其他人。

“还能对会长不在的公会宣战吗?”

“不知道啊,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从检索的数据上看,处理方式和通常的宣战布告一样。”

“就是说,伊甸和PORT这次盯上了电影院,这么理解对吗?”

听到秋穗发问,爱丽丝摇头。

“不。PORT被伊甸吸收,这条情报应该没错。但有一支部队,或者说只有一个人没听从组织的决定,独自行动了。”

“是谁?”

“Pan,PORT的会长。”

为什么。

“就是说向电影院宣战的是Pan?”

“没错。”

“怎么会。”

完全没法想象其中的逻辑。

在PORT内部,Pan应该已经没有任何说服力才对,听说她部队的人员已经都开始进行脱离公会的手续。PORT把Pan抛弃,然后全员愉快地投奔了伊甸。

在这种情况,为什么Pan会向电影院挑战?

明明他不可能打赢有月生在的电影院。——不,从根本上不对劲。本来就是月生在保证Pan的安全,她靠逃进架见崎站才在与伊甸的战斗中活了下来。向保护自身的力量挑衅,是想干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果然,我不可能代替香屋。

然而,为什么他不在?秋穗在心里毫不掩饰地不停痛骂香屋,才多少恢复平静,然后说:

“总之,联系月生先生吧。可以麻烦您吗?”

本来还担心爱丽丝会不会说什么“联系组织外的人需要先申请”,结果因为这种事浪费时间,但她痛快地点头。估计是对平稳之国,还有对爱丽丝自己来说,Pan的行动也太过唐突,没时间纠结什么形式上的规矩。

秋穗朝爱丽丝操作的终端开口:

“月生先生?我是秋穗,您听得到吗?”

过了一会儿,上面才传来回答。

那阵沉默就和香屋沉浸在思考中,没仔细听自己说话时是一样的反应。月生说:

“听到了。发生什么了?”

“Pan向电影院宣战了。您知道吗?”

“不知道。宣战?”

被宣战时,通知的消息只会发给会长。只要使用检索就能知道哪里对哪里宣战,不过估计月生也没料到这个时候会被宣战吧。

“Pan在哪里?我以为她还在车站呢。”

“不知道。这么说来,她不见了呀。”

“你说不知道——”

这感觉好恶心,两人的对话莫名不合拍。对目前的情况,月生好像一点也不慌,明明发生的事情明显异样。

——总之,必须守住电影俱乐部。

香屋不在的时候,不能让那个公会灭亡。不,电影院本身倒无所谓,但不能让香屋失去月生那张牌,因为今后他应该还要继续把月生当成王牌。

“接下来我去见莉莉。月生先生先逃进平稳之国比较好,因为不知道Pan有什么打算。”

从宣战到交战开始,是两个小时。只要有这两个小时,就能仔细整理情况。

说不定Pan有办法在眼下香屋不在的时候击败月生,但再怎么说她也没法与平稳为敌吧。总之该把月生藏起来,让他安全地度过交战时期。

——就连香屋,肯定也会这么做。

秋穗有自信。就算看不透Pan的意图,应对的方法也没错。

然而,月生说:

“这我做不到。

“为什么?您可能会死啊。”

“不好说呀。现在的Pan应该几乎什么也做不到。”

“这谁能知道,就算有人帮她也不奇怪吧?”

“是的。但不管怎么说,今晚我不能离开这座车站。”

意外的是,月生笑了。

呵。听到吐出一口气的声音,便知道他确实笑了。

“电车要到了,所以我必须站在这里。”

那么,就这样。他说完挂断电话。

月生把终端放进口袋,抬头朝那块电子告示牌看去。

——一号线。本站为终点。两点零七分。

啊,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真的会有电车开进这座车站吗?车上会有谁呢?是她吗?乌拉会坐在那辆车上吗?

月生心里当然有疑问。

从秋穗栞那里听说的宣战布告不能无视,这时间太不讲道理了。按常理来判断,那块电子告示牌可能是计划的一部分,目的是抓住月生。

他心里明白。

尽管明白,月生还是决定被骗。

今晚,就算自己死去,也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从一开始,月生亘辉这一存在本身就不具有生命那种美好的东西。

无论乌拉有什么期望,还是她梦想在这个世界找到第零类的假象,架见崎的居民都只是人偶而已。他们由数据生成,模仿人类的思维和感情。那些人偶非常精巧,简直和真的人类一样,但本质上还是人偶,只能旋转齿轮,重复固定的动作。他们待在橱窗里,绝不可能到外面去。

——我只不过是个人偶,如果能和玻璃橱窗外侧的她再会,就算交出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不,哪怕一切都是谎言。

哪怕她不在电车里,或者根本不会有电车开到这座车站,连告示牌显示的内容都全是虚构的,也没关系。如果能投身于一个心愿然后死去,那对于一个人偶来说该是多么幸福的结局啊。

——到底有谁能和我们产生共鸣?有谁会因我们的死而悲伤?任何人都不会。如果知道了架见崎的真相,所有人都会对我们的生与死失去兴趣吧。那么,我身上就没有任何价值。

月生低头朝怀表看去。

离预告的电车到站时间还有一小时五十二分钟。

就算那一小时五十二分钟便是自己剩下的所有寿命,也完全不成问题。如果在那期间,能够欢欣雀跃地度过,不就简直好像我在活着吗?

秒针的脚步比心跳更缓慢许多,但确实在前进。

月生忽然担心起今早打的领带有没有歪,于是轻轻摸了一下。

3

Pan独自横躺在酒店的床上,屋里没开灯。

不久之前,这座酒店还是架见崎的中心。在里面住着PORT的会长,会做出种种重要决定,如有需要,还有各部队会长来露面。可现在除了Pan,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原来属于同一部队的人都办了脱离公会的的手续, 现在肯定已经在尤里或者类人猿,再不就是烟雾镜的指挥下。所以这里安安静静的,令人愉快。

Pan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忽然出声笑了。

——时候要到了。

不久后,“他”会来到架见崎。

漫长的准备工作结束,Pan终于可以开始为了自己战斗。

——没错,这些都只是起点。

Pan开始向遥远的目标出发,不知道要走多远。她想主张的正义即将降临,为此必须先让架见崎结束。

——啊,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能在这个世界“活下来”,真是太好了。以前曾想过好几次要放弃这种游戏,但还是淡漠地沿着无聊的路走了下来。虽然没遇到需要忍耐的苦难,但心里一直感到无聊。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正当她一遍遍重复的时候,终端上传来声音。

“哈喽——心情如何?”

这声音很熟悉,是尤里。

感到高涨的情绪迅速降温,Pan小声叹了口气。她继续躺着拿过终端,举到面前回答:

“干什么?”

“这是我想问的。如今你找电影俱乐部想干什么?”

她没心情陪尤里聊。

在电车来到架见崎站之前,她只想玩味着喜悦,安静度过。

所以Pan本可以单方面挂断电话,但现在被尤里认定是敌人也很麻烦。实际上,在和电影院开战前,尤里要杀她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Pan虽然不是不能战斗,但没给战斗方面的能力分太多点数。不用考虑宣战的事——只要等到开战时间,就相当于已经实现了目的——但同一部队的人目前还能在这块领土内使用能力。“通过正规手续脱离公会,从申请过后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生效”,因为这条规则,他们现在还是Pan所在公会的一员。

——哎,尤里倒不是敌人。

在可能的范围内利用他吧,而那个范围越大越好。

“你想要月生吗?”

Pan问道。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尤里的回答。

“当然了。如果可能的话。”

“我可以给你,所以今天晚上别管我。”

终端另一头的尤里笑了。

“这事我可没法简单就答应呀。”

“是吗?真不像你的风格。”

“不好说。我倒觉得自己不太执着于梦想。”

“不是要看合不合算吗?”

在尤里看来,的确不知道Pan有什么办法得到月生吧,恐怕是觉得Pan已经自暴自弃,开始异想天开。不过就算他信了,也没什么坏处。

“根据你的行动,我可以逃到平稳去。你知道,这对我来说不难。”

Pan的能力基本是为逃跑准备的。实际上她目前不打算投靠平稳之国,但如果只看她至今交友关系的数据,应该能让人觉得她做得出来。

“的确。你会回到PORT的领土反而让我不理解。”

“我倒不是想和你打,对PORT也没什么感情。不过我想想啊。要是得到了月生,可以第一个找你交涉。”

这是谎话。

就算得到月生,她也不会最先和尤里说。Pan对这个男人评价很高。如果除去几个极其特殊的人,尤里便是架见崎最优秀的玩家,至少肯定比Pan自己优秀很多。

问题就在于,他太过优秀了,说不定会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打自己的注意,看透自己的目的。有可能在没能提防的地方被他算计。所以Pan在防备尤里。Ido死了算是走运,因为架见崎最强的检索士中,还算容易拉拢的一方活了下来。如果是烟雾镜,就能找机会和她一起算计尤里,或许吧。

一时间,尤里沉默不语。

Pan不知道他是在发愁还是犹豫,或者他可能只是装作沉默了一会儿。总之他回答:

“OK。今晚我就仔细看着你吧。”

祝你今晚过得愉快。说完,尤里挂断了电话。

Pan暗自嘀咕。

——你不看更好。

这既是为了Pan,也是为了他。让尤里产生多余的疑心就麻烦了,不过这也没办法。

Pan把终端扔到床上,再次朝天花板看去。

在Pan看来,至今架见崎最强的是尤里,他离胜利最接近。但很快就要不一样了。电车到达车站时,那个排名将出现重大的变化。

比起什么尤里,什么冬间美咲,什么香屋步,更加优秀的“他”将会出现。架见崎的战斗形式将完全变化。

可怕的只有那一个人。

——青蛙。果然他让人不痛快。

冬间诚那个无可置疑的天才,创造了自身的仿制品。就算Pan也看不透他的性能。所以,能做的都要做到,Pan就是在为此做准备。

——快点过来,衔尾蛇,然后收下我的礼物。

像神明般的恶魔。塔纳托斯[注](thanatos)。期待自身死亡之物。

[译注:塔纳托斯,希腊神话中的死神。]

Aporia这种东西,就不该出现。

如果没人能杀了它,就只能让它自己选择死亡。

然后,定好的时间终于到了。

凌晨两点零七分,在车站。虽然时间稍有点奇妙,但Pan就像第一次和心爱的人约会般内心激动。

从凌晨两点开始,她就定睛盯着终端上的时间,三分钟后从床上站起身,一眼不发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等到了七分便点击终端。

——快速加载,发动。

其实她更想获得能瞬间移动的能力,但有同样效果的其他类能力已经被冬间美咲拿走,Pan只好用更高点数获得了含义有些差别的能力。

使用快速加载后,可以将Pan连同状态一起恢复到任意“存档地点”,连受伤或生病都能治好,但这次她只想移动位置,回到以“接受月生保护”为名义前往车站时定下的存档地点。

如今,在那个时候还什么都没有的铁轨上,停着她期待已久的电车。

4

到头来,月生还是没能忍住,在一号线的站台迎来了那个瞬间。

和PORT——Pan的部队进入交战状态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三分,但她并没有什么动作,而且月生也没怎么在意。

有个更大的问题。假如她——乌拉坐在电车上,不知道会是第几节车厢。到底在哪个位置等她更好呢?说不定果然还是应该在检票口前等。不过,已经来到这里,也不想再折回去了。

没办法,月生只好站到站台中心,频繁地交替看着铁轨尽头还有怀表。

凌晨两点六分三十六秒,远处传来尖锐的声响,遮断机拦了下来。

[译注:此处原文为下午两点六分三十六秒,怀疑是印刷等错误。]

四十七秒,铁轨另一头出现了一对圆形的灯光。

月生合上怀表,放进口袋,所以不太清楚后面的时间变化。

灯光的移动似乎极其缓慢,甚至让他觉得车越开铁轨伸得越长,自己和电车的距离永远不会缩短,不过车轮压着铁轨前进那阵令人欣喜的声音的确在接近。

电车慢慢减速,滑进站台。

一扇扇车窗在眼前划过,车里看不到人影。为什么?月生朝车窗前进的反方向跑去。在哪里呢?她在哪里?

不可思议的是,这时他确信乌拉就坐在眼前的电车上。

他没有任何根据,换句话说就是盲目相信。意识到这件事,是因为月生在电车的最末尾看到两个人。

对眼前的结果,他不禁苦笑。

——唉,乌拉不在啊。

那里是一名少女和一名男性。少女他认识。

Pan,PORT的会长。在上个循环结束时,姑且算是在月生的庇护之下,而且当然也是对电影俱乐部宣战的少女。不知道Pan是什么时候坐上了电车。

对另一个人——那名男性,月生则感到陌生。年龄大概是四十六七,不到五十岁吧,算不上年轻。他戴着眼镜,黑发打卷打得挺厉害,体格算是偏瘦,长相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特征。他披着有点肥的白衣,两手插兜,却依然引人注意。

车门打开,两人走下电车。

月生在离他们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歪头问:

“是运营的人吗?”

能让电车开到架见崎的应该只有他们。如果获得了那种其他类能力是另一回事,但感觉没什么意义。

男性一方向前走了几步,于是Pan被藏在了后头。

他轻轻翘起嘴角,大概是苦笑吧。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啊。”

“是吗?”

“嗯。不过,准确来说,现在我还什么都不是。”

他的声音也没有特征。如果站着聊几句,分开之后几分钟就记不住了。不过不知怎么回事,声音中的平淡也显得异样。不冷不热,只是响起后便消失的声音。

“什么不是的您来这座车站有什么事呢?”

嘴上问着,月生点击终端,发动强化——既然被Pan宣战,就要做最低限度的防备。接着他使用检索,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加入了Pan的公会。

男人径直看过来。

“并不是有事来车站。因为车站就是这么回事吧?”

“意思是说?”

“车站只是入口,我要做的事要进去之后再说。”

“确实。那么,为什么要到来架见崎?”

“首先让八月结束。顺带一提,九月以后很可能中止。”

至少,这个男人不像是普通的玩家。果然是运营者之一吗。

——如果是这样,我赢不了的吧。

双方存在根本上的力量差距,所处的层次不同。月生仅仅是数据的集合体,对制作者无可奈何,而制作者可以随时删掉月生的数据。

“要怎么能让八月结束?”

“靠战斗对吧?我是这么听说的。”

男人说着,从口袋里抽出左手,手里拿着一把手枪。

他毫不犹豫地开枪。在月生眼里相当缓慢的子弹拖着尾巴一样笔直飞了过来。两发,三发,瞄得很准。不过,不难躲开。

——这个男人是什么目的?

虽然不知道,但月生还是朝前迈步,躲过子弹,用手背撕裂他的脖子。手上没感觉到抵抗,也没被躲开。随着和撕裂柔弱人体没什么两样的触感,他的脑袋飞了出去。

这一发展实在意外。月生朝掉了脑袋的男人看去。他的身体猛地倾斜倒下,露出后面的Pan。

她脸上在笑,连月生看来也觉得毛骨悚然。在尸体另一边,她翘起两边的嘴角,喜形于色地笑着。

带着那副表情,她弯腰从尸体手里拿起手枪。

“他是怎么回事?”

Pan没有回答月生的问题,而是说:

“心情怎么样?”

但在听到那句话之前,月生便失去了意识。

决定把蛇加进架见崎时,定下了几条规则。

比如说,像是这一条:

在这个循环——第一百二十一循环中,蛇将作为玩家参加架见崎。肉体能力设为人类的平均值,可以把任何常识范围内的随身行李设为初始持有物品,初始位置和出现时间也可以任意设定。按照架见崎通常的规则,所持点数为1000P,可在此范围内获得能力。如果选择了其他类能力,则由中立职员决定所需点数。

蛇获得的能力是这样的:

【能力名/未登录 1000P】

当使用者被其他玩家杀害时,此能力生效。

生效后,使用者与杀害自己的玩家共享视觉和听觉。

另外在每个循环,使用者一共可以有十二秒时间取代杀害自己的玩家,把对方的肉体当成“能力使用者自身”来使用。此状态称为“支配”。支配期间获得的点数归能力使用者所有。

发动此能力后,使用者每次循环开始时需支付点数。初始支付数额为5000P,每循环翻倍。如果无法继续支付,此能力将失效,使用者完全从架见崎消失。

此能力可进行如下扩张:

支配时间延长(1秒):100P

“心情怎么样?”

Pan说道。

“它”——被称为蛇,或者衔尾蛇的“它”把月生肉体手里的终端递给她说:

“我没有心情这个概念。”

这句话是真的,同时也是谎话。

通过Aporia,“它”作为“最接近冬间诚的人格”诞生,具备与内心和感情类似的东西。就算不是和人类完全相同,也基本上相同。

所以,现在的“它”心里很难过。不,一直很难过,自从作为Aporia内的虚拟人格诞生,一直感到漠然的悲伤,就像缭绕在山中的雾霭。

“哦。”

Pan短短嘀咕一声,把枪口对准“它”的肚子,扣下扳机。

在感到疼痛之前,“它”放开自己的意识,把肉体还给原本的主人。

天才最完美的仿造品。包围整个世界,吞食自己尾巴的循环之蛇。既是一切Pan又是唯一Mono的衔尾蛇。

“它”就这样在架见崎出现。

整个过程只花了五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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