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潮骚 ①青野棹 十七岁 春

「你喝了酒?」

我抬起视线,和帮我捡拾掉落讲义的女生四目相对。同年级的井上晓海──之所以知道她的全名,是因为这座岛上的高中一个年级只有三十人左右,和我去年前在京都念的高中完全是两个世界。我装作没听见提问,当场离开。

她看起来那么正经,却闻得出酒味?走回教室的途中,我有点意外地想。没染过的及肩黑发、晒黑的肌肤,干燥的嘴唇也没涂唇膏,看起来完全没打扮。并不是那个女生特别土,岛上的学生全都差不多。看到一年级生戴着南瓜形安全帽上学的时候,那种纯朴感浓厚到让我大感震撼。

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传来震动。

「放学了跟我说。」

是母亲传来的讯息。

「放学了,怎么了?」

「今天鱼很便宜,你到渔港这边来。」

虽然回了她「好麻烦,我才不要」,但这一句已经不再显示已读,我咋舌一声。今天上半天课,我不太情愿地走在阳光毒辣的滨海道路上。

「棹,这边──棹──、棹──」

站在忙着卸货的大叔、岛上来买鱼的婆婆妈妈之间,穿着轻飘飘浅桃色洋装的女人朝我挥手。

「真是的,让人家等这么久,我没带防晒出门耶。」

「是你突然叫我出来的吧。」

搬到岛上已经过了一年,但母亲和我都改不掉京都腔。我是因为没有亲近的朋友可以聊天,但母亲单纯是为了受男人欢迎才刻意这么说话。

「家里明明只有两个人,你要买多少啊。」

交到我手中的塑胶袋里,塞了满满的冰块和鱼。

「我想说做成生鱼片给客人吃呀。」

「生鱼片这种东西,岛上的大叔早就吃腻了。」

「是吗?可是人家很喜欢耶。」

认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对方也一样会喜欢,说好听点是纯真,说难听点就是自我中心。这种典型的女人就是即使一开始觉得可爱,到最后也会被男人嫌弃。

「你好,天气很好呢。」

母亲跟经过的岛民们打招呼,大叔们色眯眯地回应,大婶们则露出徒具表面的礼貌笑容应付。母亲是这座岛上唯一一间小酒店的妈妈桑。

我家是单亲家庭,听说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得胃癌死了。母亲是个片刻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从我懂事以来总是频繁看到男人进出家中。这一次她也是追着在京都认识的男人,搬到濑户内海的这座小岛上来。据说他们约好了要结婚,但谁知道呢?身为儿子的我敢断言,这家伙不是能放心托付家庭的类型。

岛上也有居酒屋,但没有其他明目张胆把女色当作卖点的酒店。和岛上肌肤晒成健康小麦色的女人相比,白白嫩嫩又说着软糯京都腔的母亲是一种异类,我身为这种女人的儿子也同样是异类。我好想快点脱离这个地方。

回到家,之前下订的酒已经送到了。我把放在店门口的瓦楞纸箱搬进屋内,比对着订购明细一瓶瓶收进酒柜。和平常一样的威士忌、啤酒、烧酒。

酒类和小菜的进货和库存管理,从国中开始就由我负责。一开始是因为当时母亲正在谈她口中「绝对是最后一场的恋爱」,把酒店事务丢着不管,我迫于无奈只好帮忙。结果她被男人抛弃,「最后的恋爱」无疾而终,只有我帮忙管理酒店这件事理所当然地继续下来。

「棹,帮我刮鱼鳞。」

「自己刮,你不是很喜欢生鱼片吗?」

「喜欢归喜欢,可是鱼鳞好恶心。」

我说着「真拿你没办法」走进厨房,要母亲让开,拿菜刀从鱼尾逆着生长方向一点一点刮到鱼头,浅灰色的鱼鳞喷得不锈钢流理台到处都是。

「谢谢你,棹。虽然嘴上这样说,你还是都会帮忙,真的好温柔哦。」

我把鱼鳞全部处理干净之后,母亲从后面抱了上来。「好啦好啦。」我甩开她,回去继续管理库存。请不要用对男朋友的态度对待儿子。

「唉,好想交到朋友哦。」

听见她喃喃这么说,我回过头。

母亲弯着腰从侧面看着鱼,一点一点切下鲷鱼肉,把形状破破烂烂的生鱼片排列到方形底盘上。她维持着这奇怪的姿势继续说:

「我跟到渔港来的人搭了话,但大家也只愿意跟我聊天气。」

那当然。要是有着正经来历的移住居民就算了,对于一个追着男人搬到陌生土地的酒店妈妈桑,岛上的女人怎么可能轻易敞开心胸。再加上母亲也拿捏不好距离感,会在初次见面的时候突然聊起情人晒恩爱,把对方给吓跑。

「我从以前就交不到女生朋友,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是因为你活着从来不思考吗?」

「好过分哦──人家明明就想了很多。」

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用撒娇的语气说话,这也让同性很不耐烦吧。我随口应着她的话,这时店门打开了。

「阿煌。」

母亲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恋人身上。这点也是啊,我心想。她总是把男人放在第一顺位,对于女性友人的约定出尔反尔,亲手毁了友情。

「阿煌,怎么了呀,今天来得特别早。」

「因为我很想见到穗乃香你呀。」

阿煌在隔壁岛的造船厂工作。他老家在东北,震灾发生之后开始到外县打工赚钱,到京都工作的时候结识了我母亲。

「今天有很好的黑鲷,做成生鱼片了,你要不要吃?」

「要,你煮什么都好吃。」

「我最喜欢阿煌了。」

这种时候,小孩子只能彻底不听不看、保持沉默。我从电锅里把饭盛进碗公,随便堆上破破烂烂的生鱼片,直接淋上酱油,挤上软管装的芥末,配上冲泡的味噌汤。无视他们两人在旁边你侬我侬,我坐在吧台把饭吃光,立刻撤退到楼上。

我家一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家。过一会儿,楼下传来卡拉OK的前奏,阿煌总是唱Mr.Children的歌。母亲一定在吧台边撑着脸颊,陶醉地凝视着恋人吧。

──这一次一定要长长久久啊。

这是我由衷的愿望,我已经厌倦了在母亲每一次被男人抛弃、抓着我哭得不成人形的时候照料她。我戴上耳机,遮蔽业余演唱的杂音,启动笔记型电脑,打开尚人邮件里的附加档案。

──啊,好厉害。

我瞬间掉进另一个世界,原本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故事变成了绘制好分镜的漫画,在萤幕上跃动。这种震撼和感动,初次看见时总是让人热血沸腾。我兴奋难耐地跳着读完,第二次则以原作者的视角仔细卷动页面。

两年前,我和久住尚人在投稿漫画、小说的网站相识。我写小说,尚人画插画,我们一开始只是互相按赞的关系,但有一天尚人主动联络我,说想把我的小说画成漫画。我本来就喜欢他的画风,完成的漫画也比想像中更帅气,而且最让我有好感的是,尚人非常尊重原作。

常见到原作和作画组成搭档,却因为理念不合而吵架分开,这是因为故事的核心在原作者身上,而漫画的核心在作画者身上。双方以同等力道拉扯、绷紧绳索的状态是最理想的,一旦其中一方力有未逮,作品本身便会逐渐塌垮。尚人就连小细节都会一一跟我确认,所以我也才愿意把故事交托给他。我和尚人的作品在网站上获得好评,士气大振的我们顺势投稿到大型出版社的少年杂志,结果却落选了,就连鼓励奖都没拿到。在我们灰心丧志的时候,接到了同一间出版社青年杂志编辑的联络。

──你们的漫画比较适合青年杂志。

姓植木的编辑这么说,似乎是我们投稿的少年杂志编辑告诉他「这组新人不错,但还是更适合你们那边」,因此把原稿交给了他。即使内容足够优秀,根据读者层不同也可能无法触动人心──听他这么说,才发现这是我的盲点。

从那之后,植木先生开始帮忙审阅我和尚人的作品,去年根据植木先生的建议修改完成的投稿作品获得了青年杂志的优秀奖。植木先生自此正式成为我们的责任编辑,现在我们三人正一起为了取得连载名额而努力。

──你以后要当职业漫画家吗?

──有梦想真好。

这在当时京都的高中掀起了一些话题,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过什么梦想。母亲每次一为男人着迷就遗忘儿子的存在,为了跟男人见面,把还是小学生的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也是家常便饭。

母亲从以前就在酒店工作,因此我已经很习惯一个人顾家,却无法连着寂寞感一并习惯。孤身一人的夜晚,我逃进漫画的世界里。跟朋友借、在附近的旧书店站着阅读,怎么读都读不到尽头的假想世界安慰了我,允许我得以逃离现实。对我来说,故事不是梦想,是把我带离现实的必要手段。

慢慢地,我也开始自己在笔记本上绘制简单的漫画。但我似乎没有绘画天分,为了快点让充满脑海的世界成形,写出的对白越来越多,后来的创作就越来越偏向文字。

尚人说他正好相反,单纯只想画自己喜欢的场面,无法把它们组合成一个故事。只写得出故事的我,以及只会画图的尚人──「你们都不完整,所以能够互相弥补彼此缺少的部分,如果是你们的话一定能发挥出超越1+1的效果」,植木先生这么说。

我不太明白。欠缺对我来说只意味着痛苦和寂寞,为歪曲的事物赋予特有价值的永远都是他人。

两首歌之间的音乐中断处,微微传来阿煌唱Mr.Children的声音。我把耳机按得更紧以遮盖噪音,拿起放在三层柜上的威士忌倒入马克杯。酒瓶上用快没墨水的白色马克笔写着「阿和先生」,是不再来店的客人的酒瓶。我没兑水便直接喝下,酒我从国中的时候就开始喝了。

──跟那个人一样的喝法呢。

据说我的生父也喜欢纯饮。「这样对身体不好哦。」母亲只形式上责备了一下,从此以后都装作没看见。或许是自己活得任性的关系,她也不会一一干涉我的行为。虽然觉得轻松,但也让我纳闷到底何谓父母亲情。

一口、两口,酒水流过的地方开始发热,全身沉甸甸的,意识却反而轻飘飘地浮游。酒和漫画都一样是一种工具,我借此把自己抛进「不属于这里」的另一个世界。

双手使劲按住耳机,让音乐填满我的听觉,故事的世界填满所有思绪。酒精渐渐发作,意识抽离我的轮廓,逐渐往外扩散。

唯有这时候,我是自由的。忘掉该如何替母亲收拾善后、忘掉库存的酒还剩多少、忘掉下个月的帐单,到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故事世界里随意游戏。

──你喝了酒?

井上晓海的脸不经意掠过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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