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发现身边睡着陌生的女子。
凝视着那张睫毛纤长的白皙睡脸,紧张感一点一点开始酝酿。
我驱动酒后混浊的头脑,开始按顺序回想昨晚发生的事。
昨天我和尚人、植木先生一起,生平第一次到星级法式餐厅吃晚餐,总编辑也和我们同桌。上个月发行的最新一集大卖,接连决定再版,这场聚餐就是为了庆祝这件事。我们声势正旺,之前那段害怕被腰斩的时期就像骗人一样。
在那之后,我们前往俱乐部,因为佐都留说她朋友在那里办活动,拜托我出席。我以当红漫画家的身分被介绍给大家,女孩子们纷纷找我合照。我喝醉了酒,回家路上有个女人说她和我同方向,一起上了计程车,到这里我都还记得。
「早呀。」
女人睁开眼睛。我无可奈何,只好回了「早安」。当我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吻了我,缠住我的双腿,气氛明显往那方面发展。我岂止酒意早就清醒,而且还急得焦头烂额,晓海的脸闪过脑海。我佯装自然地撑起上半身,从被窝里抽身,总之得先把这女人送走才行。
「肚子饿了吧,要不要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我家冰箱是空的。」
「转角有间便利商店,我去买点鸡蛋和面包之类的吧。」
明明是第一次来,她为什么正确掌握了便利商店的位置?我察觉她并没有醉得那么厉害,内心的危机感更是节节高升。一看时钟,已经过了中午,于是我扯谎说自己还有一场会议要开。
「我们还能见面吗?」
女人躺在床上这么问我。「这个嘛,有空的话。」我含糊回应,迅速换好衣服,只拿了智慧型手机和钱包便走向玄关。
「时间紧迫,我先出门了,钥匙你放在信箱里吧。」
我逃也似的,不,确实是逃出了家门。最后我瞥了一眼她的脸,表情写着不满,自己是个渣男的事实被摆在眼前。我满怀罪恶感地在牛井屋吃中餐的时候,晓海传了讯息来,我战战兢兢地打开。
「今天也很热呢。御盆节连假你有什么计画?」
我松了一口气。没事的,反正是远距离,不可能被发现。昨天醉得太离谱了,喝酒还是节制一点吧。我一面自我警惕,另一方面也明白问题不在于此。
来到东京四年,我顺利染上了这个城市的风气,早就难以遏止。
从前不是这样的。销售数字迟迟没有起色,连载还面临中止危机,为了多少提升一点原稿品质,我连日熬夜。交稿后身心俱疲的时刻,我忽然好想见见晓海,好想要有人陪在身边,无论是谁都好,却还是勉力坚持了下来。
然而,到了漫画开始畅销、大笔金钱入袋,周围争相奉承追捧的时候,我便开始随波逐流了。像个初尝砂糖的孩子一样又跳又闹,被它甜美的滋味牢牢捆缚。获得满足的从容,使得我开始见异思迁。
「今年换我回去吧。」
我这么回覆晓海。我工作繁忙,老实说她要是愿意来东京我会很感激,但出轨的罪恶感促使我吐出体贴的话语,我因此更加无地自容。
离开牛井屋之后,我担心那女人还在家里,于是前往新宿的书店。拿了几本感觉派得上用场的资料书到柜台结帐,看见总价超过了一万圆,我才发现自己没确认价格。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从日常琐事都能看出自己有多松懈。
我在咖啡厅阅读新买的书时,母亲传了讯息来。
「过得好吗?偶尔也打个电话回家吧。」
在我回覆之前,她传了第二则:
「家里冰箱坏掉了,怎么办?」
又来了。明明和男友过得甜甜蜜蜜,把儿子的事情抛在一边,自从漫画大卖之后却开始频繁联络。现在我定期给她的孝亲费也不少,即使如此还不够,她还是会来跟我要。
──接下来,你们要自己管理财产会很困难哦。
前阵子,植木先生介绍了税理士给我们。我和尚人的漫画搭上了潮流,编辑部也精心行销,听说下一集的初版印量将会三级跳,连带着前面已出版的集数也将大量再版。我们会拿到惊人的版税,因此编辑才建议我们雇用专业的税理士节税。
最近,围绕在我和尚人身边的人变多了。那些点头之交反覆强调我们之间的友谊,一起吃饭时总是摆出一副我们理所当然该请客的表情。这倒无所谓,我们还左支右绌的时候也都让前辈和伙伴们请客,现在不过是换我们回馈而已。
在这当中,唯有晓海始终如一。把微薄的实收薪资一半以上都拨给家里,剩下的金额省吃俭用,放长假的时候到东京来见我。餐费基本上都是我出,但她偶尔也会拿出钱包说「这次我来付」。这样的晓海,在我心目中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冰箱买新的吧,钱我出。」
我一回覆,母亲便一秒回了「谢谢你耶」和飞吻的贴图,然后继续传来讯息:「前阵子晓海过来看我」、「她真的是个好女孩」、「无论如何,只有晓海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哦」。唯有在提及晓海的时候,母亲才会说点正经话。
到了傍晚,我回到家,女人已经不在了,让我松了口气。我往床上一倒,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想起的却不是昨晚的女人,而是晓海。闭上眼睛,我不知不觉沉入梦乡,醒来时已经入夜。
高圆寺站前,我们平时相约的居酒屋里,尚人和植木先生已经先到了。
「这段果然还是太赶了吧,得再加入一两个小故事才行。」
植木先生拿着平板沉思。
「篇幅再拖长的话,结构不会太松散吗?我还是希望故事节奏流畅一点。」我说。
「不要说那种像新手一样的话,追加故事不代表节奏感就会变差啊。把故事说得完整,同时维持明快的步调。」
「说得倒是简单。」
「棹,你只是单纯不想写这个桥段而已吧?」
我一时语塞。为了自然衔接后续的故事,加入角色回忆自己不幸童年的场面才更有说服力。我内心明白,但不想写。不愧是从出道前开始照看我们的责任编辑,实在敏锐。
「我说过很多次了,人格成形是分成好几个阶段的,这点无论活生生的人还是漫画角色都一样。跳过一个阶段,角色就变得单薄了。就算写起来很痛苦,也请你不要逃避啊。」
「我知道。」
「那后天之前给我新版哦。然后是尚人这边……」
还来不及抗议时间太赶,植木先生已经打开了昨天刚完成的库存用分镜档案,精准指出缺点,这下换尚人的表情开始焦急了。
「分镜太细碎了。虽然描绘细腻是尚人你的特色,但为了充分衬托出细腻的部分,有时候也要记得大胆一点。这一回最精采的一幕在这边吧,给它一个跨页也不为过哦。」
「可是这样的话,其他部分就更没有空间了……」
「那部分是棹的工作,让他再删减一点独白吧。」
「啊?刚刚不是才叫我多写一点吗?」
「这一段应该可以再删吧?」
植木先生手指的,确实是我自己也觉得有点拖沓的桥段。
从我们的作品展现出大红迹象开始,植木先生就变严格了。在我差点因为审稿太啰嗦而气馁的时候,他生气地说:「这部作品还能变得更有趣,我打算赌上我的编辑生涯让它爆红,你们不要在这种刚起步的时候就得意忘形了。」
老实说,我听了很火大。但我信任植木先生,知道他和我们同样爱着这部漫画,也对它瞭若指掌。作品每经过一次修正都越来越好,最后我心服口服。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对我这个作家来说,也是值得信任的编辑。
不过,被他指出「你不想写这个桥段」真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对我而言,故事原本是逃避现实的手段,但这种心态渐渐不再适用了。必须直视自己不想看见的事物,用读者容易明白的方式将之重组,融入故事当中才行。这与逃避正好相反,是直视自我的行为。透过把内心涌出的东西解体、再重构,我被迫了解自己,就连那些狡诈、软弱、自卑,以及它们形成的原委,都一览无遗。
「我知道了,分镜我会从头再画一次。」
在我身边,尚人使劲点头说道。以前每当被指出缺点,他总是立刻感到失落,但最近的尚人特别积极。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交到了第一个男朋友。
听说对方是高中生的时候,我很惊讶,还揶揄他说「你这样会犯法哦」,结果尚人回说,他很珍惜这个人,所以在对方毕业之前不打算发生关系。约会的时候,他也很小心让双方看起来只是朋友。即使在多样性受人称颂的现在,同志谈恋爱仍然困难重重。
尚人说,将来他们想要两个人一起出国生活。这不是很好吗,漫画到哪里都能画,无法理直气壮和喜欢的人结为连理的国家,离开也不足为惜。国家该是为了我们而存在,而不是我们为了国家而活。
「对了,刚才忘了说,已出版的所有集数都决定再版了。」
讨论告一段落之后,植木先生想起什么似的这么说。
「植木先生,这你一开始要先讲啊。」
「抱歉,我也越来越搞不清楚跟你们讲到第几刷了。这部漫画口碑很好,在口耳相传之下越来越受欢迎,总编辑也很期待它将来成为我们杂志的招牌大作。」
「招牌?」
「听说现在的招牌作差不多想结束连载啰。」
植木先生压低声音说。漫画杂志必须有一部招牌作品,后面接棒的则尽可能找令人耳目一新的新人最好。决定作品之后,出版社会砸下大量的宣传费加以行销。
「花钱强行推销也不太好吧。」
洁癖又理想主义的尚人露出排斥的表情。
「不要误会了,作家本身具备才华和实力才是大前提。在现在这个杂志销量低迷的时代,读者会为了看招牌作品的最新话而购买杂志,同时也会阅读杂志里的其他漫画。招牌作家同时背负着其他作家的曝光度,作品要是没有这种实力,出版社哪里愿意为它花钱。」
「可是,金钱也会施加作品超越实力的魔法,这种做法太卑鄙了。」
「不是啦,所以说尚人和棹你们的漫画拥有承受这种高压的潜力,出版社认可它的价值,也非常期待未来发展……我希望你可以这样理解,提起钱的话题是我不对。」
植木先生努力解开误会,但尚人脸色还是不太高兴。
「棹,你怎么想?」
尚人把话题抛了过来,我说「不错啊」,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
没见识过真正的底层,才会觉得谈钱太势利。我从小就知道钱有多重要,也亲眼见到晓海为了经济问题而放弃升学。金钱足以左右人生。假如出版社说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大量投注于我们的漫画,那我当然只能拼命把作品做好来报答了。另一方面,回想起受到金钱左右、被迫在泥地里爬行的过去,我也很想告诉自己不用仰赖那种东西,也能从底层爬上来。不,或许我只是想这么相信而已。我是不是比尚人更理想主义呢?金钱的话题太难了。
「只能顺其自然啰。」
「你认真思考啦。」
尚人白了我一眼,我装作不在乎地点了下一杯酒。
三言两语说不明白,随便敷衍过去又招致误会,我把这样累积下来的所有郁闷全都投注到作品当中。在社群媒体上看见洋洋洒洒写下自己所见所感的同行,我总是羡慕他们有多写字的余裕。我嫌浪费,连一个无偿的句子也不愿意写。
喝醉酒后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晓海传了讯息来。
「很久没在这边见面了呢,工作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偶尔也想回去看看──我想这么回覆,却醉得手指不听使唤。时间已接近十二点,但当我拨了电话,晓海还是立刻接了起来。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醉意又更深了一层。
『怎么这么晚打过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只是没来由地想听听喜欢的女人说话。
「哎,晓海。」
我们结婚吧──我差点脱口而出,在最后一刻踩下煞车。
今晚的我太洋洋得意了,因为植木先生说我们将成为下一个招牌的关系吗?太愚蠢了。我把手放在额头上,要自己冷静下来。发生一件好事之后,总是有两件坏事紧随其后,越是一帆风顺的时候越要绷紧神经,人生没那么简单。
『棹?』
「没什么,你最近如何?」
『很普通呀,每天去公司,还有忙家里的事。』
晓海平平淡淡地说。以前她还会逛转职网站,说想换个更有成就感的工作,但最近她不再这么说了,想必是在现在的职场找到努力目标了吧。
「偶尔也和朋友出去喝个酒吧。」
『嗯,不过晚上出门,我妈妈会担心。』
「你妈妈状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啊,最近我教了小结刺绣哦。』
晓海换了个明朗的语调,她不太想谈到母亲。
『因为北原老师的生日快到了,她说想在手帕上绣点什么送给他。』
「男人的手帕不需要刺绣吧。」
『这是小结的心意,所以没关系,北原老师会很高兴的。』
「毕竟他连半生不熟的饼干都愿意吃了。」
聊起高中时代共同的记忆,我们都笑了。
「你常跟北原老师见面吗?」
『偶尔吧,决定要不要升学的时候他也帮了我很多忙。不过现在倒是比较常见到小结。』
「她跟你很亲呢。」
『我们也会聊到你哦,她说一直有在看你的漫画──啊。』
「怎么了?」
『刺歪了。』
骇人听闻的措辞让我瞬间吓了一跳,看来她边讲电话一边在刺绣。
我酒醉的脑海中,回想起高中时的晓海。在我书写漫画原作的时候,她坐在窗边的床上动着钩针。晓海稍微挪动指头,红色、蓝色、五彩缤纷的珠子便反射出光彩,像施着小小的魔法似的,我常悄悄看得入神。
「晓海,你一直都没变啊。」
在深夜仍然灯火通明、热闹扰攘的东京,我在一点一滴被这个城市驯养的同时,感受着与此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座岛上一盏路灯也没有,一旦太阳下山,便被安静得令人害怕的海包围。晓海就在那里,现在一面和我说着话,一面刺绣。这种想像逐渐解开了我内心纠缠成团的东西,在晓海面前,我不必奋战。
「我好像想睡觉了。」
『你是不是太勉强自己了?有好好睡觉吗?』
「确实勉强,现在不勉强更待何时啊。」
『那至少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哦。』
「知道了。那先这样啰。」
我像个得到关爱、心满意足的傲慢孩子般挂了电话。带着好心情走在往公寓短短的路程上,这时智慧型手机震了一下,萤幕上出现「真帆」这个名字。谁啊?
「今天太匆忙了,有空再一起玩吧。」
我回想起睡在我床上的女人。皮肤白皙的睡脸,长长的睫毛,挑染的雾灰色卷发披在纤瘦的肩膀上,是与晓海完全相反的类型。
「你现在在做什么?」
「闲着没事。」
明明应该无视她才对,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打出回应。
「要来我家吗?」
「好啊。」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明明还有一直等着我的晓海。
另一方面,我却也觉得这没什么关系。那座宁静的岛是我的归处,而这个女人是幻影,无论拥抱几次,幻影依旧只是幻影。
御盆节连假,我依约回到岛上。
那里分明不是我的故乡,「回去」这个词却显得很贴切。
我在今治订了饭店。岛上也有民宿,但岛民几乎都是熟面孔,我不想在所有人好奇的注目下和恋人一起度假。晓海的母亲似乎说可以直接住她们家,但那样也静不下心好好休息。
晓海开车到松山机场接我,我们到饭店放好行李之后,先去了我母亲家,她和阿达一起住在今治车站附近的公寓。他们从我上东京之后开始同居,关系已经持续了四年左右。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原以为他们马上就会分手。
「阿达真的是很好的人唷,他还是现在这间餐厅的主任呢。」
母亲说着看向他,阿达在她身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只见过他几次,不过确实比先前的男友看起来都要正经。虽然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交往四年还不结婚令人有点介意,但男女之间的事情,旁人插嘴也无济于事。总而言之,我只希望他们长长久久,多一天是一天,我已经厌倦了母亲的眼泪。
「我们餐厅的工读生都在看你的漫画哦,我也买了,你看。」
阿达说着,向我展示他的最新一集。
「唉唉棹,这个什么时候会改编成连续剧或是动画啊?」
「不知道,希望有机会吧。」
「不是很受欢迎吗?」
「这个业界没那么简单。」
有几个影视化的企划正在洽谈,但确定之前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尤其是对于容易半场开香槟的母亲。
「一说到我儿子是职业漫画家,大家都夸说好厉害,要是改编成动画或连续剧一定能赚很多钱。棹,你真的赚大钱的话要帮我盖豪宅哦。」
母亲拿起桌上我创作的漫画,随手翻了翻,又啪哒一声阖上,像小孩子玩腻了似的动作。接着伸手去拿一旁的名牌纸袋,是我带给她的伴手礼。
「我拜托你的东西,你都帮我买啦。」
她喜形于色地拿出里面的化妆品。眼影、口红、睫毛膏,我不太懂这些,所以找了真帆陪我去采购。之前那次以后,我和真帆又见过几次面。
「BOBBI的眼影果然很显色。」
她打开眼影盘,马上试起色来,亮晶晶的细粉洒落在漫画封面上。母亲虽然希望我功成名就,但从来不会买我正在连载的漫画杂志,至今也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字太多了,我看不懂。」以前她这么跟我说过。
「每次都让你忍受那种人,实在很抱歉。」
离开母亲的公寓之后一上车,我立刻跟晓海道歉。
「我不这么想哦。」
毕竟我父母也有很多状况,晓海补充道,发动车子。
「就算以一个父母来说有各种不足之处,但只要棹你自己愿意原谅她就可以了。擅自说人家是恶质的父母、可怜的小孩什么的,外人没有资格先入为主地贴上这些标签,还说三道四。」
晓海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烦躁。那座小岛上没有任何隐私,人际关系非常紧密,反过来说,一旦发生什么事,马上就会有人赶来帮忙。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很自然地形成守望相助的关系,习以为常之后住起来应该很舒适吧,只是──
「幸好放晴了。前几天刮台风我还很担心呢,还好它走了。」
晓海换了个话题。我们从今治开上来岛海峡大桥,往岛上前进。巨大的桥梁两侧被海蓝色占领,前方则是一片天空蓝。濑户内海是我所见过最明朗的海,平稳而炫目的海面勾起睡意,当我被摇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晓海家。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太累了吧,昨天很晚睡?」
「嗯,在开会。」
我撒了谎。昨天和真帆一起去采购要当伴手礼带给母亲的化妆品,之后真帆说想看看衣服,我便陪她逛了一下,买了几件给她。晚上到最近首度在日本开店的知名餐厅吃饭,吃完直接回到我的公寓,直到早上都在一起。
我跟真帆说过我还有真心交往的女朋友,她也说无所谓。我对她还是感到歉疚,因此她想要什么我都尽可能买给她。你这样只是她的提款机吧,尚人受不了地说,但这样我自己心理上也比较轻松。
「青野,好久不见呀。跑这么远过来,一定累了吧?」
晓海的母亲出来迎接,我欠了欠身说「好久不见」。她兴高采烈地带我进到起居室,桌上的菜肴多到快摆不下了。
「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
「不用客气啦,我们迟早都要成为一家人的。」
妈妈,晓海小声制止。
「你们也是在这个前提下交往的吧?」
晓海的母亲刻意确认道,我点头称是。以前她对我百般嫌弃,觉得我妈是个不检点的女人,现在真是大不相同了。晓海的母亲说了许多话,频频大笑,甚至还喝了酒,看她亢奋到不自然的举止,事后多半会陷入忧郁吧。一起画漫画的伙伴当中也有几个人患有忧郁症,所以我很清楚。晓海担忧地窥探着母亲的状况,对我一脸抱歉。
饭后,我们马上借口散步逃了出来,听着微弱的蝉声,走向高中时经常与晓海见面的沙滩。西斜的日光照射下,平稳的海面反射着银色波光。
「这里一点也没变啊。」
我眯细双眼,缓缓转动视野。岛影在远处隐约浮现,公车从曲线悠缓的海岸线另一头驶来,一回过头便是山林间的绿意,繁茂得充满野性。拍在岸上的浪涛声像摇篮曲,时间彷佛静止了。
「高中的时候,我们每天都约在这里见面呢。」
我们下到海岸边,两人一起倚着护岸砖铺成的斜坡,在沙滩上伸直双腿坐下。
「零食和饮料全都要自己带过来。」
「岛上有便利商店了吗?」
没有,晓海笑着说,从背包里拿出薯条杯。「觉得很怀念,就带来了。」她说着撕开纸盖,把杯子递过来,我拿了一根。
「以前还为了不被大家发现,偷偷摸摸地各自过来。」
「是啊。」
「对了,那次真的吓死人了,烟火大会的时候,我们没穿衣服躺在海边被发现……」
「是啊。」
「被北原老师发现,被叫到准备室,还以为老师会骂我们,结果……」
晓海开心地说了起来,我一边附和着她,却觉得昏昏欲睡。晓海喜欢聊在岛上的回忆,我也很怀念;然而要欣赏一张反覆听到磨损的唱片,连它上头留下的磨痕都如数家珍,我想我们还太年轻了。
「难得去了烟火大会,也没看到烟火,结果在那之后一次也──」
「工作呢?」
咦,晓海看向我。
「你现在的工作在做什么?」
「很普通,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比旧事重提有意思──但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没关系,说说看呀,我也想知道你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是业务助理。到外面跑外勤,根据客户订单制作报价表,然后订购材料。」
「这之前也听你说过了。」
「工作内容都差不多,毕竟我只是业务助理。」
「什么时候升职啊?」
「升职?」
「既然是助理,就表示迟早会正式升上业务吧?」
晓海似乎想说些什么,又默默把视线投向大海。
「业务都是男生哦。」
「为什么?」
「因为这里和东京不一样。」
是敷衍了事的语气。
「东京也有很多辛苦的地方,我想应该没差那么多吧。」
「东京和岛上不一样,这是棹你自己说的。」
她的语调中带着些许怒意。
「咦,什么时候?」
「佐都留那件事的时候,你说东京和男女走在一起就会招致奇异目光的岛上不一样。」
听她这么说,我才隐约想起这回事。得知同为漫画家的工作伙伴佐都留是女生的时候,晓海曾和我发生争执。我不仅从来没把佐都留当作异性看待,当时因为佐都留的作品比我们卖得更好,我甚至嫉妒她的才华。佐都留现在仍然是和我们在同一本杂志一起连载的伙伴,那场无足轻重的争吵早已被我抛在脑后,反倒是晓海一直惦记着这种小事、还在此时此刻提起它,令我大感困惑。
──这跟现在的话题没关系吧?
这么说感觉会引起争执,我懒得在难得的休假期间吵架。
「是吗?抱歉,我也不太清楚这里的情况。」
晓海回过神来似的别开视线。
「不会,我也要跟你说抱歉,不该翻旧帐的。这个嘛,工作上……职位的问题无法改善,不过我有在努力请公司改善工作待遇哦。原本我们公司有个负责管理女性职员的主管,她今年辞职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请男性职员也自己泡茶,还有生理假也是。在我们公司每个月生理期都要事前申报,不按照申报期间就不能休带薪假,简直是不敢置信的规定,这样月经不规律的女生就──」
我还以为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了二十年前。原以为聊起来会比往事有意思,但晓海职场上的话题全都教我摸不着头绪。泡茶、生理期申报,全都是切身相关的议题,但严重落后时代的情况听得我强忍呵欠。
──晓海原本是这样的女人吗?
高中那段话题怎么聊也聊不完、每天放学后相约见面还不满足的时光,感觉好遥远。这一带海域独有的平稳浪潮声、浓郁得令人难以呼吸的海潮香气、深邃的夜色,在那其中触碰到晓海肌肤的触感、侧颈的气味,全都鲜明地烙印在我脑海,却只有在我身边的晓海和那段时期无法重合。
「除了上班之外,我一直在持续刺绣哦。前阵子瞳子小姐说要介绍工作给我,说以我的实力,已经可以接案工作了。」
刺绣的话题也没什么改变。晓海编织着晶莹的珠子和亮片的身影,在东京疲倦的时候想像一下就能疗愈我,但为什么来到零距离的时候就令我想睡呢?如果要结婚,我一直认为晓海是唯一人选,而结婚是现实,是零距离的、绵延不断的日常。既然如此,这种无聊感某种意义上才是正确的吗?
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发出震动,是尚人传来的讯息,说台词放进画格里不太平衡,希望我做点调整。植木先生也传了几则讯息来,这个回饭店再确认吧,幸好我带了笔记型电脑来。
「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对话完全被我搁置了。
「抱歉,我刚才发了一下呆。」
「跟我待在一起,很无聊吗?」
我一时间答不上来。晓海没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我感受到某些事物即将难以挽回的气息。
「我们……结婚吧?」
晓海睁大眼睛。我在说什么?但总觉得这句话我不得不说。在这座岛上,女性能独自维生的工作太少了,整座岛上的人都知道晓海跟我交往了五年之久,事到如今她也很难再与岛上的其他男人交往。我必须为晓海的人生负起责任。
「你在说什么呀。」
晓海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说「差不多该回去了」,这个话题不了了之。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明明爱着晓海,此刻我却觉得彷佛获得了缓刑,而这又使得我对晓海更加内疚。
我牵着晓海的手,爬上护岸砖铺成的斜坡,一面回过头看。
想起十七岁的时候,我们是如何耐不住冲动,在消波块的阴影中相拥。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不会再放纵激情;但同时我们也还年轻,还是勉强能顺从情欲的年纪。我们是成长了,抑或是失去了热情?走在午后反射日光的海岸边,我们依然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