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吓了一跳,从平板萤幕上抬起脸,对上晓海愤怒的目光。
直到刚才我们还很寻常地聊着天,因此我一时傻住了。晓海说她不久前透过瞳子小姐接到刺绣工作,这次的委托是大案子,她显得干劲十足。报酬扣掉材料费和手工费几乎没赚多少钱,这让我不太赞同,不过晓海家的家计都靠她一个人支撑,她无法贸然辞去工作。既然如此,不如把刺绣当作兴趣就好,晓海却说她想成为专业的刺绣家。
──太天真了。
这和小孩子说「我想开花店」相差无几。我靠着自己的兴趣赚钱营生,实际体会到背后有多辛苦,因此听她这么说多少也有点不耐。要是认真想往这个目标前进,有些东西她必须要舍弃,但身为恋人的我又想支持晓海的梦想。
为了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难听话倒吞回去,我看着电影,让晓海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没必要和恋人聊工作,这种话题和工作伙伴聊就行了。话虽如此,最近晓海对工作以外的书籍、音乐、电影的话题也变迟钝了。她原本是个更有意思的女人才对,我这么想着,连同这份无趣一并爱着她。
『与其说她是你女友,总觉得更像你的老家啊。』
以前尚人曾经这么说,当时我回他:这有什么不好?「像故乡一样的女人」无论好坏都是特别的,我不需要荒诞的刺激,比起那些我更渴望工作伙伴无法给我的安心感,希望她疗愈我忙碌的日子中累积的疲乏。
『那你去按摩不就好了?』
我说,正好相反。我像预约按摩那样和外遇对象联络,补充与晓海之间已经淡化的心动感,发泄性欲。偶尔有女人要求我跟女友分手,这种时候我会跟对方保持距离。我认为妻子和外遇对象的差别,在于有没有「我会守护你到最后一刻」的责任感。
『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犹豫要不要结婚?让晓海等你这么多年,到处花心,棹你活得还真奢侈啊。这样下去绝对会吃到苦头,等到那时再后悔就来不及啰?』
『我也有很多考量。』
『有什么好考量的,一男一女之间又没有任何法律阻碍。』
尚人的恋人小圭,在今年升上了大学。两人交往至今一直对彼此忠心耿耿,专情到夸张的地步,但现今的日本并不承认同性婚姻。尚人每当喝醉总是陷入悲观,严重的时候还会说他想死,这时我会说「你白痴吗」,往他头上赏一巴掌。
单纯而细腻是尚人的优点,但反之他的抗压能力也比较差。他看见网路上不留情面的负评总是立刻大受打击,重新振作的速度也慢。心理状态垮了,也连带拖垮原稿品质。
『哎呀,也不必这么说,虽然我也觉得棹你差不多可以结婚了。』
当时也在场的植木先生劝道,我含糊其辞。
如果结婚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问题,那我没有理由拖延。但晓海还带着她的母亲,而有过我母亲的经验后就知道,我不擅长应付「母亲」这个存在本身。虽说不擅长应付,但如果问我是否讨厌母亲,却也并非如此──我只是不愿再被卷入这道爱的双重螺旋。
──那么,难道就这样一直让晓海等下去吗?
在濑户内海和东京分隔两地过了七年,这段时间晓海母亲的病况时好时坏,拖了这么久,对她未来痊愈的期待也淡薄了。在这种情况下结婚,我们势必得与晓海的母亲同居,在这个数位化兴盛的年代,人在哪里都能画漫画,尤其我负责的是原作,人不在东京也无所谓,但住在那座岛上让我难以呼吸。
至于我的母亲,她现在和阿达一起过得很好,但未来难以预料,男女之间的感情总在意想不到的时机毁坏,到了那时候,她会再来依附我吧。
我有办法支持我和晓海双方的母亲吗?有人说,只会扯后腿的父母大可弃之不顾,他们说得没错。可即使理智上明白,也仍然无法一刀两断,所以血缘这种东西才麻烦。如果可以只靠着对与错来决定一切,那该有多轻松啊。
和晓海分隔两地之后的第八个夏天来了。御盆节我原本打算像往年一样和晓海一起度过,但随着动画大受欢迎,团队敲定了第二期动画和电影的制作。其中一个卖点是由我这个原作者撰写电影剧本,我因此更加忙碌。
「御盆节连假可能无法见面了。」
我传了讯息给晓海。即使能见到面,我恐怕也得一边工作。晓海总说这样也没关系,但实际见了面我还忙工作,她还是会不开心。不只晓海,我外遇的那些女人也都是如此。见面的时候只能看着我一个人──她们不用言语,却使尽浑身解数这么诉说,我感到不可思议。「我喜欢你、重视你」的这份感情,和「我还有工作要忙,得请你稍等一下」的现实为什么无法同时成立呢?
在忙碌中,与晓海联络这件事在不知不觉间往后拖延,当我回过神来,御盆节连假已经近在后天了。原本的漫画工作、电影剧本的相关会议、各大媒体报导的确认与修正,全都只能由我亲自回应,邮件回了一封又多出三封。
──好想回去。
在我忙到焦头烂额、即将爆发的时候,漂浮在宁静海面上的岛影忽然掠过脑海。那是引人睡意的优美风景,无趣等同于安定,安定带来安宁;我强烈意识到,那座岛虽然不是我的故乡,但有晓海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处。
我终于放弃抵抗。穿着连续两天没洗的T恤,我直接出门到百货公司,找了间知名品牌跑进专柜。听说我要买订婚戒指,对方推荐钻戒,但我最后选了祖母绿,这是晓海成长的岛上那片海的颜色。虽然仍有许多不安,但问题这种东西,解决了一个本来就会再蹦出另一个,最后的重点只在于我何时下定决心,而时机就是现在。
我把笔电、戒指和换洗衣物塞进背包,正要打电话告诉晓海我要回去,植木先生却打了电话来,说接下来准备推出的漫画当中,有个桥段使用的关键物品在国外可能发生问题。这是纸本和电子书都会贩售到海外的时代,没有顾虑到这方面有失妥当。
我和植木先生针对变更物品商量了一番,尚人重新绘制,直到御盆节连假第一天的午后,整体修正完毕的时间才大致有了头绪。这段期间也不停接到其他工作的联络,在前往羽田机场的计程车、飞往松山机场的飞机上我都在工作。尚人也像厉鬼一样不断传讯息轰炸,他对于这次的修正无法苟同,是个很有自己创作坚持的家伙。
结果我来不及联络晓海,就进到了今治的饭店。尚人还在生气,植木先生还寄了连假后对谈对象的资料过来,里面列出了一整排我最好预先看过的电影标题。明明告诉过他我从今天开始休假的,我忍不住咋舌。
「我回来了,人在今治。现在过去你家可以吗?」
总之我先联络了晓海。
「还是你要过来?我在国际饭店。」
打字的时候心浮气躁,因此完全忘了为突然来访向她道歉。正要再补一则讯息致歉,这次换成电影版纪念书籍的确认邮件跳了出来,标题写着「紧急」,时间在我处理的期间不断流逝。
「我到饭店啰。」
接到晓海这则讯息,我才回过神来。从结果上来说,我当了一回任性无礼的人,但心里觉得晓海一定会原谅我吧。安心感与轻侮十分相似。
──你不要太过分了!
睁开眼,我一时不晓得这是哪里。视线转动一圈,才发觉这里是今治的饭店,昨天发生的事逐渐浮现脑海。身边不见晓海的身影。
──搞砸了。
昨天我硬把晓海拉到床上,却遭到全力反抗,这是我第一次被晓海拒绝。我坐起身,觉得身体重得像铅块,明明睡过觉,疲劳却没有消除。我慢吞吞走到桌边拿起智慧型手机,又再度倒回床上。时间已是下午,晓海应该回去了吧。我确认了一下,她果然没传讯息来。
──真的搞砸了呢。
心里只有这个感想。我只需要见到晓海就感到疗愈,但从晓海的角度而言,男友见了面还只顾着忙工作一定让她很火大,觉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吧。这次一方面也是时机不凑巧,不过我的态度确实像疏于经营感情的老夫老妻一样怠慢,我深自反省。
──但是,也用不着说要分手吧。
交往八年的时间,不可能以那么轻巧的一句话画下句点。反而因为太轻描淡写,所以我知道她只是一时冲动才说出那种话。这时候应该由我主动道歉,这一次要真心诚意地说。
「昨天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我想当面跟你道歉,今天可以去找你吗?」
「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我传了讯息,没有回应,但我知道晓海这个人直性子,要原谅我也需要时间。这时候就放宽心等她吧,于是我边泡澡边用平板继续看昨天的电影。直到傍晚仍然没有回音,我肚子饿了,但今天想跟晓海一起吃饭,所以只喝了咖啡果腹。就这样杳无音讯的情况下,原本预计在此停留的三天过去了。
──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御盆节连假最后一天,我的火气也上来了。这三天我反覆传了道歉的讯息给她,她却不读不回,电话也不接。我那天的态度确实太怠慢了,但任谁都看得出来我很忙吧。晓海已经跟嫁给我了没有两样,工作方面希望她能谅解。婚后的生活是日常的延续,总不能因为得不到关注,就动不动说「我们分手吧」。
──意思是,我们双方都该冷静一下比较好吗?
我从饭店退房,傍晚便回到东京。连假刚结束,各方联络一口气涌来。我在饭店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处理了一些工作,不过进到自家的工作室、面对电脑,开关立刻切换回来,晓海的事很快从脑海淡去。这才是我的日常。
待在出版业界容易时间感错乱。现在明明才十月,但所有会议信件讨论的几乎都是明年、甚至后年的计画,眼光放在太遥远的未来,疏于观照现在。
时序差不多要正式迈入秋季了,我仍然联络不上晓海。这段期间顾着忙碌,不过从御盆节以来也过了快两个月,晓海还真是顽固。看样子,这一次我非得主动道歉不可,否则就不太妙了。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智慧型手机响了。
『棹,你跟晓海吵架了?』
母亲难得打电话来。
「你听说了什么风声?」
原以为是晓海拉不下脸道歉,所以拐弯抹角地去找我母亲协调,没想到……
『我偶然在车站前碰到她,问她棹最近过得好不好,结果她居然说你们分手了,吓我一大跳。我问她原因,结果她只说发生了很多事,我根本没听懂啊,你们是怎么啦?』
「发生了很多事。」
『完全不懂。反正一定是你不对,快去跟人家道歉。』
「好啦好啦。」我随口敷衍着母亲,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母亲也认为这只是寻常吵架。中间相隔这么长一段时间,双方想联络都有点难开口,不过就由我先让步吧,现在我已经能坦率地这么想。
「我知道了。你打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还想拜托你一些事情啦。』
我就知道,母亲只有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联络。
『我和阿达想在这边开便当店。』
居然是便当店,以我母亲的作风来说还真脚踏实地。
『阿达他年轻的时候在京都的高级割烹料理店工作,有厨师证照,也找到顶让之后可以直接开业的店面了,可是资金不太够。』
中途传来嘟嘟声,是来自植木先生的插拨电话。
「需要多少?」
『林林总总加起来,如果能借个三百万就帮大忙了。』
「知道了,我转给你。」
母亲「呀──」地发出兴奋的尖叫。谢谢你呀,不愧是棹,我们一定把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回报你。听完她轻率的约定,我回了句「那就先这样」,转而接起插拨的电话。
『棹,大事不好了。』
来不及打招呼,植木先生劈头就这么说。
「海外版又出问题?」
『有律师闯进我们出版社,说尚人猥亵未成年少年。』
我一瞬间哑口无言──
「开什么玩笑。」
『对方是小圭的父母。』
「啊?」
尚人邂逅小圭之后将近三年,一直很珍惜他,从来没有过肉体关系。不过今年三月,为了庆祝小圭高中毕业,他们到冲绳旅游了四天三夜。当然,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旅行,当时尚人还跟我狂晒恩爱,说他们终于如偿所愿地发生关系了──
「这也叫猥亵未成年,少鬼扯了。直到小圭高中毕业之前,他们整整三年约会都只牵牵手,晚上八点前就送他回家,尚人这方面可是个正经八百的老实人。」
『这和对方是不是高中生无关。小圭的生日在三月底,所以他们去旅游的时候其实还差一点才满十八岁。』
「咦,尚人会被抓去关吗?」
『刑法来看几乎没问题,从保护青少年的淫行条例来看应该也属于「真挚交往」的范畴。』
「这就没问题了吧?」
细腻的尚人肯定大受打击,但我还是姑且放下心来。
『这些对方的父母也非常清楚。但这种事属于灰色地带,我方无法断然肯定自己完全清白,事情就复杂了。』
「什么意思?」
『对方质问我们出版社,当一名作者对未成年做出不良行为,出版社还把他的作品公然刊登在杂志上、广为宣传,甚至在电视上放映真的恰当吗?认为我们应该负起这些道德上的责任。由于无法处以刑事责任,所以对方想给予社会性的制裁吧。』
开什么玩笑。我想这么咆哮,在最后一刻忍住了,植木先生并不是那个该承受怒火的人。
「所以说,结果到底会怎么样?」
『在公司决定处理方针之前,连载要先暂停一阵子。』
这一次,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回事?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
「尚人没有做错任何事,那大可以坦荡荡地──」
『我说过了,这种问题属于灰色地带,无法清楚区分黑白,每个人的意见都不尽相同。因此我方也无法断言自己的清白,对方刻意利用了这个弱点。』
「可是一旦暂停连载,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理亏吗?」
『这件事我一直听尚人聊到现在,我相信他的为人。总编辑也说「开什么玩笑」,从公司的立场来说,也不想放弃这么受欢迎的连载作品。我们出版社有法务部门,我相信他们会好好守护作家和作品的。身为责任编辑,我也会帮忙处理这件事情,希望你们稍安勿躁,事情一有进展我会立刻联络。』
「最近的对谈和评论工作该怎么办?」
『会由我这边取消,你不用担心。』
我一点也不担心,我感到愤怒。这种情绪不该对着植木先生发泄,那该往哪去?无处宣泄。身为当事人的尚人和小圭比我更难受,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做?我只想到一件事。挂断电话,我转而联络尚人,对面立刻接了起来。
「喂──我从植木先生那里听说啰,怎么回事啊?」
尚人沉默不语。在我喊了他几次之后,听筒传来了吸鼻子的声音,其间混杂着被泪水哽住的一句「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道歉,对吧。」
『……对不起。』
「就叫你别道歉啦,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对不起。』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我过去找你。吃过东西了吗?要不要帮你带饭?」
尚人除了谢罪之外什么都不说,于是我挂断电话,前往两个车站外的尚人家。在我买房的同一时期,尚人也为了节税买了位于高级公寓的住宅。按对讲机他没接,因此我拿备用钥匙开了门进到屋内。幸好为了赶稿需要或以防万一,我们彼此都有对方家的钥匙。
「打扰啦。」
我站在玄关打了声招呼,果然没有回音。我不以为意地打开客厅门,室内一片黑暗,窗帘紧闭,尚人窝在沙发上,把自己裹在毯子里。
「你还活着吗?」
我喊了他一声,不期待回应,只迳自把桌上凌乱的空啤酒罐收拾干净。
「……你为什么不生气啊。」
毛毯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你又没做什么坏事。」
「可是连载中止了。」
「还没确定,植木先生和编辑部会想办法的。」
「……早知道就等到小圭成年再说了。」
「你强奸他了吗?」
「谁会干那种事啊!」
尚人唰地露出脸来。
「既然是双方合意,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吧?」
「可是……」尚人垂下头。
「你联络上小圭了吗?」
尚人低垂着颈子,点了下头。
「他说什么?」
「他说会跟父母谈谈,希望我先等一下。」
「有什么好谈,他都是大学生了,要谈恋爱是他的自由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
「……因为是同性恋。」
「啊?」
「出去旅行的事情被发现的时候,小圭跟他父母出柜了。他家境好,又是独生子,所以父母也很受打击……他爸妈说小圭是个正经的孩子,一定是被我诓骗了。」
一股嫌恶感油然而生,我紧紧皱起眉头。
「正经不正经是用什么标准判断的啊,他喜欢谁是他的自由吧。说到底,一个直男就算被男人告白也不可能跟对方在一起。」
「因为他们不想承认啊,不想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
「这只是在偷换问题而已吧。」
要是尚人是个女人,事情肯定不会演变至此。对方的家长无法接受自己儿子是同性恋,因此把这件事的责任转嫁给尚人,换言之就是逃避,让别人背负自己的软弱。我和晓海的双亲也是这种类型,一种熟悉的愤怒在脏腑内焚烧。
「反正你也不是要跟他父母结婚,将来你们两个人一起到国外去,光明正大地结为连理吧。」
「我是很想这么做。」
「那很好啊,婚礼记得邀我参加。」
尚人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棹你真是温柔。」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第一次出柜,就是跟你表明性向那次。那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
「哦,好像有这回事。」
我装傻,其实记得一清二楚。当时我们连线讨论投稿作品,编排好了双方满意的架构,发下豪语说之后也要搭档一起创作,尚人忽然在这时候板起严肃的脸孔。尽管早已隐约察觉他的性向,但当时我仍是个高中生,为了佯装平静可下了一番苦功。
「那时候,你的回应也是『那很好啊』,没有什么夸大其词的赞同。当时我意识到,如果赞同得太夸张不仅显得太过虚伪,我听了也会受伤,所以你才只说了一句『那很好啊』。于是我就想,啊,我跟这家伙说不定可以长远合作下去。」
尚人真的是细腻又敏锐的人。当时我如果有心,确实还能说上许多话,只是总觉得说这些没有意义,无法传达我任何的想法。
「像你和植木先生,还有一起画漫画的伙伴,大家听说我是男同志,都还是正常地跟我来往。一方面也是在这个业界,对这种事做出什么反应显得很落伍的关系,我完全习惯了这种环境,把这误认为理所当然了。」
「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希望这是理所当然。
「如果有一天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尚人笑了。脸上明明笑着,看起来却好像放弃了抵抗。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尚人喃喃说。
「我肚子好像饿了。」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冰箱是空的。」
「去吃牛井吧。」
「好啊。」尚人点头,我说着「好耶」站起身。离开公寓大厦,我们走进附近的牛井屋,两个人大口扒饭。销量还不见起色的时候,我们常吃这个。
「好久没吃了,真好吃。」
「不能小看牛井啊。虽然我小时候本来就过惯了穷日子,吃什么都好吃。」
「棹也是因为双亲而受了很多苦啊。」
「无所谓,那已经是我的行李了,事到如今也抛不下。」
「我也会变成这样吗……」
尚人忽然停下筷子。
「和小圭一起活下去,等于我要一辈子和他一起背负这个行李。」
「确实得作好这个觉悟。」
有些孩子出生时双手空空,有些孩子却一出生就提着两袋行李,端看碰上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父母,还是扯自己后腿的父母。即使自身得以幸免,也可能像尚人这样,遇上背负行李的搭档。如果可以,人人都想一身轻便地活着。
「不过不一定要全部背负,也存在舍弃一部分的选项。」我说。
和小圭交往,但和小圭的双亲断绝往来,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棹,如果是你,能做得到吗?」
和晓海交往,但和晓海的双亲断绝往来。
「做不到。」
「我也是。」
「那就没办法啦,全部扛到肩上去吧。」
打从主动选择开始,人便肩负了某些责任,这与他人强加的「自我责任」不同,激起我们完成它的决心。该视之为枷锁,还是视之为驱策自己的原动力?无论如何,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不背负些什么。
「看开一点会不会更轻松呢。」
「不会吧。」
一公斤仍然是一公斤,背得越久,走得越累。
──如果能借个三百万就帮大忙了。
我想起母亲的话。借个三百万?包含母亲和男人同居的公寓在内,这都是我呕心沥血、牺牲睡眠催生故事换来的报酬。我想早日获得自由,想放下重担,但这个愿望与「母亲的死亡」直接相关。母亲临死的一天迟早要来,届时我必然会感到后悔,而后悔又将成为新的重负,再一次压在我身上。我所祈求的明明只是自由而已──
「棹,你和晓海和好了吗?」
「还没。」
「你们从御盆节冷战到现在,这样下去不太妙吧?」
「我原本打算今天跟她联络,不过还是等到纠纷处理完吧。」
「对不起。」
尚人再一次垂下头。「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我说着,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在这种时候,总是想见见喜欢的人呢。」
「我不想。要是现在跟她说话,一定掩饰不了我的疲惫。」
「如果是晓海的话,她应该愿意理解你吧。」
「是我不愿意,不想让她操多余的心。她还要照顾母亲,已经够辛苦了。」
「棹,你在这方面真的是很传统的男人耶。」
「因为我已经看老妈遇上靠不住的男人,哭过太多次了。」
我猛灌了一口水,把沾上油脂黏答答的口腔冲干净。
离开餐厅,我们各回各的家。尚人吃下了一人份的牛井,人还吃得下饭就没问题。母亲被男人抛弃、哭天抢地的时候也是这样。
回到家,屋里显得特别安静。原来我平时总在忙碌,连察觉寂静的余暇都没有。我打开电脑,但没收到任何工作上的邮件。
──晓海。
忙碌时淡忘的心情,一旦有了空闲便立刻膨胀。看来我也是个任性的男人啊,我把手机设定成静音,往沙发上一躺。
这一个月,朋友和外遇对象都联络过我,但我没心情跟他们见面。在最难受的时候我只想见晓海,却陷入了不愿在低潮时跟她见面的两难局面。
「植木先生,过完年该可以重启连载了吧?」
曾经那么渴望的休假,如今却只剩痛苦。我希望这场无聊的闹剧快点尘埃落定,让我联络晓海。起初刚听说这件事时我很紧张,但冷静想想,对方的双亲只是迁怒似的想把责任转嫁给尚人而已,闹够了这件事迟早会落幕,然而──
「出版社真的有好好处理吗?拜托不要再磨耗我们的精神了。」
我实在忍不住,对植木先生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客气。
「真的很抱歉,这阵子出了一些事……」
「什么事?」
短暂的空档。
「我们原本希望出版社这边自行把这件事处理好,所以没跟你们说,其实有周刊杂志跑来要求采访。」
「要采访什么?」
「他们想针对这次的骚动访问尚人。」
作品爆红、万众瞩目的人气漫画家被指控猥亵男高中生──周刊似乎想撰写这样的报导,当然,我方要求将这篇报导撤除。
「少开玩笑了,我们才要告他妨害名誉。」
我忍不住大吼,植木先生却说,周刊早就习惯对簿公堂了。他还说一旦报导刊出,无论事实真伪,这个话题都会不胫而走。
「与未成年相关的性丑闻在这个时代是不被容许的。不,在哪个年代都不被容许,但现在因为社群媒体发达的关系,火烧得特别旺。目前这个事件还只是内部纠纷,一旦写成了报导公开刊登,我想会掀起不小的骚动。」
「等一下。我和尚人在访谈之类的工作都露过脸,用的还是本名。那种报导要是被刊出来,尚人会被重挫到一蹶不振的,你也知道那家伙有多细腻吧?」
「所以我们也拼了命在跟周刊交涉。事情要是演变成这样,受伤的不只是你和尚人,跟尚人交往的男生也一样。他父母现在也和出版社组成共同阵线一起奋战了。」
我一阵愕然,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这场骚动竟往截然不同的方向扩大。万一那种报导被刊登出来,连载会怎么样?愚蠢的问题,至今我早就见过几次类似事件。
──终止连载。
在一阵凝重的沉默之后,植木先生说,先不要告诉尚人。我回答「我哪可能说得出口」。从此,我跟挚友和恋人都说不上话了。
我的饮酒量与日俱增。连载仍然暂停,原本堆积如山的合作企划也全部喊卡。总想着得了空闲要看的漫画、小说、电影也没心情看,内心窘迫得什么作品都无心鉴赏,唯有不安在体内不断滋长。
一旦周刊杂志登出报导,我们将在社群媒体上遭受一面倒的挞伐。连载要是真的被腰斩,还找得到下一个地方容纳我们继续创作吗?一个不安连结到下一个不安,负面想像宛如推骨牌那样向外扩散,向晓海求婚的计画也只能先归为白纸。
打给尚人的电话拨不通,我主动传讯息给他也没有回音。我只收到对此一无所知的玩伴们的邀约,全部被我删得一干二净。
在这个当口,我收到一封邮件,寄件人是二阶堂绘理。名字虽然陌生,我还是姑且打开看看,发现是一家老牌出版社的文艺编辑,信中以特别恭敬有礼的措辞写道,希望能请我执笔撰写小说。我一秒便觉得不可能,但反正无事可做,于是答应和对方相约见面。
当我来到约定的咖啡厅,对方已经先一步到了。她在我踏进店内的同时站起身,向我鞠躬致意。从信上恭谨礼貌、堪称古雅的词句,本来我擅自想像对方是位年长女性,实际上却是位二十岁后半的年轻女子。
「今天谢谢您特地拨空前来。」
她鞠躬的时候,剪齐到下腭长度的鲍伯短发随动作轻柔垂下。她身材娇小,却是个目光凛凛的美人,浑身散发着女强人的气场,完美到有一点高傲的地步。原以为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但她一开口说话却意外地直率,甚至有几分纯真。
「虽然我做的是文艺编辑,但从小也很喜欢漫画。青野先生,您的作品细腻地描写出人们普世的感触,赋予了作品更加丰富的深度,让我非常欣赏。」
「呃,谢谢。」
我生硬地低头致意。我被人赞美的时候总是不太自在,从以前就是如此。
「既然写出了如此富有深度的故事,虽然有点失礼,我原本以为您的年纪还要更大一些。在杂志的特辑报导看见您的照片时,我真是太惊讶了。」
「呃、嗯,这样啊。」
「我当时就确信,这个人透过未来在业界持续累积经验,一定会不断深入到未知的领域吧。我当然非常期待您的漫画作品,但同时也觉得青野先生您的才华,或许在艺文领域才能够真正地开花结果。我想邀请您撰写小说。」
她说得好激动,不只是言词上,身体也越说越往前倾。这份热情与她冷淡的外表截然相反,令我困惑,却并不反感。
──总觉得她跟植木先生很像。
第一次说话的时候,植木先生也像这样充满了热情。我感到怀念,尽管媒材不同,仍然深切体会到有编辑愿意信任自己的作品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一件事。但是现在太忙碌了,无法给她明确的答覆──听我这么说,二阶堂小姐毫不迟疑地点头。
「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哦。」
「在艺文界,等个两、三年都是理所当然,也常听说编辑跟作家洽谈之后,一等就是十年以上。我也会等的。」
「你们业界都是这样的吗?」
「跟漫画业界的作风或许很不一样吧。漫长的作家生涯,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我想要耐心等待,长远支持作家们走下去。」
这时候我想,这个人说不定对这次的骚动有所耳闻。同样身在出版业界,消息泄漏出去也不奇怪。可是,假如传闻已经遍传开来,那就表示它成为既定事实的日子不远了。一滴冷汗流下我的背脊。
几天后,植木先生捎来联络,说他们无法拦截报导,报导将在下周的周刊刊出。开什么玩笑──愤怒的抗议涌上喉头,但一想到植木先生接下来必须跟尚人说明这件事的心情,我就说不出口。
我等到晚上,拨了电话给尚人,却无人接听,传给他的讯息也一直未读。到他的公寓按门铃也无人回应,我拿备用钥匙开门进屋,却不见尚人的人影。时间来到下周,尚人依然杳无音信,我一大清早便跑到便利商店,站在货架前翻阅周刊杂志。
「当红漫画家疑涉猥亵?男高中生惨遭狼爪」
这是篇夸大不实又耸动的报导,写得像尚人数年来强逼对方接受不当关系一样引人误会,还大大刊出了尚人的姓名、脸部照片、漫画封面。同时也写到对方家长已经委任律师,一旦他们正式对出版社提告,尚人也可能遭到逮捕。
──哪有可能逮捕,该死的白痴。
我粗暴地把杂志放回架上,走出便利商店,打了通电话给尚人,但还是没人接。在这种时候为什么不接电话?我们不是搭档吗?我甚至对尚人生起气来。
事态不断恶化,到了中午,尚人的事件登上推特热门趋势榜。搜寻我和尚人的名字或漫画标题,开始出现「猥亵」、「逮捕」、「未成年」、「同性恋」这些关联词。热爱漫画的客层和社群媒体亲和性相当高,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在网路上被处以火刑。
受到莫名的恐惧驱使,我拉上所有窗帘,开始猛灌威士忌。起初还兑着水喝,中途就改为纯饮了,我想快点把自己灌醉。好久没像这样喝酒了。很想知道现在情况如何,我却怕得不敢看智慧型手机,只能像那天的尚人一样,把自己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当我在沙发上喝得烂醉的时候,收到一则讯息。
──晓海?
拿起来一看,是二阶堂小姐。
「或许有点多管闲事,但我实在不放心,还是决定跟您联络了。」
「如果您愿意,要不要一起去喝个酒?这边随时欢迎。」
简短的讯息,没有任何铺张的词句,我看了放下心来。
「谢谢,已经在喝了。」
「等您有心情的时候一起喝吧,我可以送点好酒过去。」
「你平常都喝什么酒?」
「什么都喝,不过最喜欢日本酒。」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拜此所赐,这天我得以维持住自我。
炎上不仅没有平息,隔天火还烧得更旺。有人把冠冕堂皇的论调当作武器,抨击别人而乐此不疲;有人攻击的目标不仅仅是尚人,而是整个男性群体;有人对LGBTQ有意见;有人一看到流行话题就想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把柴薪投入火堆。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直到看见在俱乐部VIP包厢拍的照片遭人流出,才令我愕然。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发售前敲定再版的庆功宴,在喝醉酒眼眶泛泪的植木先生两侧,我和尚人扮着鬼脸高举香槟杯。照片里拍不出在那之前我、尚人、植木先生三个人奋力拼搏、苦苦累积的成果,只拍出了几个年轻人疯癫大闹的蠢样。对我打击最大的是,卖出这张照片的,必定是当时在场的伙伴之一。
年底,我们连载的杂志网站上登出了致歉文。无论多写什么都只是火上加油,因此上面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针对让读者感到不快表示歉意,并宣布我们的漫画将终止连载。活泼热闹的首页上,只有那篇文章的位置一片空白,彷佛宣告一切都已经落空。
社群媒体沸腾到最高潮,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评论:「考量到受害者的心情,结束连载是正确的决定」、「性犯罪零容忍」。
我和植木先生一起来到尚人位在公寓大厦的住家。按铃一样无人回应,我们拿备用钥匙开门,在屋里看见了尚人。他憔悴得判若两人,屋内也惨不忍睹。
「你有好好吃饭吗?」植木先生说。
「尚人,我帮你煮个粥吧。」
跟他搭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尚人,振作起来啊。没事的,你没有做任何坏事,编辑部都非常清楚。过段时间,我们再一起想想新连载的点子吧。」
「是啊,我也还有想写的故事,没有你在就画不成漫画了。」
尚人一言不发。植木先生还得跟他负责的其他作家开会,必须先回公司了。我虽然没有任何安排,还是和植木先生一起离开了尚人家。在尚人面前我勉强表现得一切如常,但其实自己也已经濒临极限。
「本来预计下个月底出版的第十五集会怎么样?」
走回车站的路上我这么问。
「……对不起,不会出版了。」
植木先生艰难地回答。
「前面的集数呢?」
「已经流通到市面上的书还会继续卖。」
虽然不至于全数回收,但卖完之后不会再版,也就是绝版了。电子书籍也会接着停止公开,我和尚人的漫画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关于这次事件,也有很多人同情棹你的处境。」
──那又怎样?
「如果你有意愿,我会再帮你找搭档。」
──哪有这种事。
「我会等尚人回来。」
植木先生沉默了,神情苦涩地走在我身边。
「这比想像中更困难哦。尚人暂时无法公开活动了,在这期间,棹你可以继续累积工作资历,等到尚人回归之后再搭档创作──」
「我不是这么精明的人。」
「虽然我也理解你的心情……」
「你不理解。」
从高中时开始,我们便两人三脚地创作至今。期间有过我想不出好点子的时候,也有过想出来的故事垃圾透顶的时候,反之亦然。我们并肩创作了近十年之久,因为身边的搭档是尚人,我才有办法走到这里,不可能那么轻易找到人替代。
「那么,棹,你甘愿让你的职业生涯结束在这里吗?」
我停下脚步,瞪着植木先生。
「你是个温柔的人,这很好,但不能感情用事。」植木先生说。
──你这不是温柔,而是懦弱。
几乎淡忘的话语在脑海中重播。
──到了关键时刻,无论被谁咒骂,也要毫不留情地割舍。
──无论被谁憎恨,也要不顾一切地争取。
──若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会越来越复杂哦。
从那时到现在,我是不是丝毫没有长进?
「现在这个时代,能画漫画的地方随处都找得到。」
彷佛有一阵无以名状的焦躁向我袭来,我啐道。
「业余作家也能发表作品的平台多得是,也能赚得到钱,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坚持非得透过出版社卖书不可。如果是我跟尚人,无论到哪里──」
说到一半我抬起脸,吃了一惊。
「难道你要说,我不理解你们有多不甘心吗?」
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我第一次见到植木先生露出这种表情。
「不,严格来说,我确实不理解。从零开始创造作品的是作家,我们这些编辑只能等待作家产出的成果。可是我──」
话说到一半,植木先生硬是闭上嘴。
「……抱歉,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懂,不懂作家真正的痛苦。」
「植木先生……」
「我会再跟你联络。辛苦了。」
植木先生低头行礼,转身离开。看见他低垂的肩膀,我无力得想当场跪下。我到底都说了什么话?假如只有我和尚人两个人单打独斗,这部作品早就半途腰斩了。不是多亏了植木先生每一回的建议,我们才能连载到今天吗?初出茅庐的时候,不是受过他许多照顾吗?我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努力到今天的吗?
在我呆立原地的时候,从后面被路人撞了一下,脚下踉跄几步,斜靠在电线杆上。当我就这样看着来往的行人时,有什么东西在视野边缘闪烁了一下。在太阳刚下沉的西方,被电线层层封锁的天空中,有一颗星星孤零零地发亮。是晚星。
──不晓得在东京是不是也看得到。
──一定看得到吧,不过肯定还是从岛上看起来最美。
──带点朦胧美也很有韵味呀。
我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不想让晓海操多余的心,可是现在好想听听她的声音,希望她碰触那些只有她能触及的地方。正要拨出电话的时候,手中的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我吓一跳,手一抖便按到了接听。
『啊,青野先生,电话打通真是太好了。您还好吗?』
细得像钢琴线一样的声音,是二阶堂小姐。
『我知道打过去可能打扰到您,不过实在很担心。』
「啊……」毫无意义的声音溢出喉咙,我说不出下一句话。一阵沉默之后,她问我要不要去喝酒,我再次回以不具意义的声音。
『我现在过去。您人在哪里?』
我茫然环顾周遭。
我现在到底在哪里?
谁能告诉我?
与那天同一颗晚星照耀的天空之下,我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