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来到书店,总是情不自禁寻找棹是否推出了新的漫画。
最近堪称社会现象级的当红作品,在漫画区最醒目的地方堆成一座小山。好几年前,这里堆着的是棹和尚人的漫画。
炙手可热的话题作品不断推陈出新,世人早已把棹他们创作的漫画抛在脑后,而当年那个事件也一样。当时那么义愤填膺的群众,究竟都去了哪里?我忍不住觉得,棹他们就像被当成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集体情绪宣泄的出口。
「北原老师,久等了。」
我买好了母亲需要的书,喊了在参考书卖场看书的北原老师一声。我们两人一起回到车上,由北原老师负责开车,准备前往松山。
「这样伴手礼都买齐了吗,要不要买些点心?」老师问。
「没关系,妈妈主要是想请大家吃岛上的鱼。」
放在后座的保冷箱里,装满了新鲜捕捞的渔获。
「量确实不少。」
「毕竟准备了八人份。不晓得妈妈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这是我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母亲。不知道这次见到她会是什么模样,我怀着满满的不安,前往距离松山市中心约三十分钟车程的「向阳之家」。
「这淡红色还真漂亮。」
母亲打开保冷箱,双眼闪闪发亮。
「鲷鱼果然还是岛上的最好吃,弹性完全不一样。这个做成生鱼片,晚餐请大家吃吧。黄鸡鱼可以酱煮或盐烤,或是做成剁鱼生也不错。」
母亲手脚俐落地检视着埋在冰块里的鲜鱼,这时传来一声「我们回来了──」,两位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走进「向阳之家」的客厅。是去健走了吗,她们一身运动外套搭配鸭舌帽的打扮,显得健康又年轻。
「啊,你好,这位是志穗的女儿?」
「哇,这鱼看起来好新鲜。」
两人凑近往保冷箱里看,笑了开来。
「我妈妈平常受各位关照了。」
我低头打了招呼,两人满面笑容地说「没有没有」。
「里江、和美,这些鱼今天我煮来给大家当晚餐哦。」
「我们也可以吃吗?」
「就是想请大家尝尝看,我才叫女儿带过来的。」
我不知多少年没见过母亲和同年龄的女性开开心心地谈天了。
从七月初开始,母亲搬到位于松山的共居住宅体验入住。母亲精神状况不稳定,我本来很担心她到了陌生的土地能否与人和谐相处,不过在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母亲日渐恢复了原本开朗的性格。我终于明白,原来在想要隐藏的事物也无所遁形的地方,一个人很难挥别过去重新出发。
由独户建筑改装而成的「向阳之家」住着八位居民,全都是五、六十岁的女性。这是一栋私人共居住宅,专门为了还不需要生活照护,但一个人独居又太寂寞,希望与室友互相帮助、充实度日的中高龄房客打造,住户也可以到附近的农园打工赚取收入。母亲来找我商量,说她想搬到这里住住看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共居住宅?你认真的吗?
她从几年前开始就说想搬家、想离开这座岛,一直在这狭小的生活圈内被视为「遭到丈夫抛弃的可怜人」,早已使得母亲疲惫不堪。但是考量到经济问题和身体状况,我一直觉得难以实现。
──是北原老师去找了很多资料告诉我的。
自从那个夜晚在海岸边聊过之后,北原老师开始不时到我家露面。母亲患病之后一直相当孤僻,却不排斥北原老师的来访。
一方面也是小结跟我熟识的关系,周末他们父女俩有时也会一起来我们家吃饭。作为回礼,北原老师会替我们修理檐沟和防雨门的滑轨等等,帮忙一些需要男性人手的工作。回过神来,北原老师已经自然而然融入了我的生活。
──老师,晚餐想吃什么?
──好吃的都可以。
──这是最困难的要求耶。
北原老师修剪着院子里长得像丛林一样茂密的花木,我把掉下来的枝叶塞进袋子里的时候,母亲就坐在缘廊,心不在焉地看着我们。
──你最近表情都不一样了。
当晚,母亲在我摺衣服的时候这么说。
──有个人保护自己,心里果然比较踏实哦。
我没有让他保护──话还没说出口,我便因为自己理所当然地想到北原老师而感到困惑。自从北原老师开始到我们家拜访,晚上我不再到海边喝酒了。「要去的时候请叫上我。」老师对我这么说,虽然不曾真的找他来喝酒,但我想能改掉这个习惯,都要归功于「需要的时候有人愿意过来陪伴」的安心感。
──你跟北原老师在交往吧?
──没有。
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对棹念念不忘,最重要的是工作和经济上的问题堆积如山,我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和心力谈恋爱。
──晓海,你不用在意妈妈哦。
──就说没有了,我和北原老师是──
──妈妈觉得很高兴。
我停下手边摺衣服的动作。
──上一次感觉到高兴,也不晓得是多少年以前了。
母亲脸上不知怎地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明明全都是自己的错,妈妈之前却很怕你。让你背负债务也好、跟青野分手也好,林林总总的事情,全部都让我很害怕、又觉得很抱歉,也顾不上其他事情。
母亲慢慢说下去,一句一句,像解开纠缠的丝线。处理自己的情绪费尽了她的全力,她顾不得周遭,一回过神来,女儿就变成了一个神经紧绷、面色凝重的女人。再这样下去,自己将会毁了女儿的一生,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不过,最近你的表情越来越柔和了,我看了觉得好开心,才想起来,啊,我是这孩子的母亲啊。
我呆愣地听着母亲娓娓道来。
──然后我终于发现,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母亲站起身走了过来,和我面对面。
──晓海,对不起,一直让你独自奋斗。
她把手放在榻榻米上,朝我低下头,我急忙抓住母亲的肩膀扶她起身。「突然说这什么话呢。」我嘴上这么说,眼泪却不知为何扑簌簌地溢出眼眶。明明发誓过再也不哭,却忍不住泪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对彼此道着歉,在漫长而黑暗的隧道前方,看见孤零零的一点亮光。距离仍然遥远,但当下我只感受到终于看见一线希望的喜悦。
──那太好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北原老师,他像平常一样淡然地替我感到高兴。在那之后不久,母亲便告诉我,说她想考虑搬进「向阳之家」了。
到了下午,我们两个人一起在共同住宅的厨房做料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看惯了母亲像尊石头一样动也不动,所以光是看见她手脚俐落地处理鱼肉,就让我泫然欲泣。
「那妈妈,你还是想住在这里吗?」
「是啊,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也没有人会随便探问隐私。」
过得自在最重要,妈妈直爽地说。
「那你呢?看这样子,总该是在交往了吧?」
母亲看向吧台另一侧,正在和其他居民聊天的北原老师。他虽然是个怪人,却不知怎地很受年长女性欢迎。
「嗯、这个嘛,可能……算是吧?」
我回得含糊,却算是承认了。
「打算结婚吗?」
「这个嘛,要考虑的很多,之后再说。」
我含糊其辞,妈妈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我。
「是啊,确实很多事得考虑。」
很多原因、很多顾虑,活着总有很多事一言难尽。
我们俩默默并肩切着食材。
「虽然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说这个已经太迟了,但妈妈还是希望晓海你幸福。」
「……嗯,谢谢。」
幸福。我已经装作视而不见太久,忘了它原有的形貌。我必须回想起它在我心目中的形状,只属于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定义。
踏上归途的时候,已是傍晚偏迟的时间。在黄昏朱红与深蓝彼此杂揉的天色下,母亲和「向阳之家」的居民们站在一起朝我们挥手,大家的身影在后照镜中越来越小。
「不知不觉待到这么晚了。」
我呼出一口气,靠上椅背。
「妈妈说,她搬进这里的想法没有改变。她好像过得轻松多了,整个人非常自在,我也没想到她会变得这么有精神。北原老师,这都是多亏有你帮忙。」
谢谢你,我再一次向他道谢。
「不用这么客气,她以后也是我的岳母了。」
正当我思考该怎么回答,北原老师不着痕迹地补充:
「当然,前提是晓海你的决定也没有改变。」
不久前,老师对我的称呼从「井上同学」换成了「晓海」。这件事对母亲说不出口,其实我们已经跨过交往阶段,开始讨论结婚了;但老实说,我却不太明白北原老师究竟是不是我的恋人。
「我的想法没有改变。只是在想,这样真的好吗?」
「你指的是?」
车子在斑马线前方暂停,一个老婆婆缓缓穿越马路,途中她停下脚步,向我们点头致意,北原老师也有礼地点头回应。
「要是和我结婚,未来也会被指指点点哦。」
「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吧。」
确认老婆婆平安穿过马路,北原老师才缓缓开动车子。北原老师彬彬有礼、温柔善良,同时却在与这种沉着稳重毫不相干的另一个次元,认为被别人如何看待都无所谓。
自从和自己的学生谈了恋爱、决定独自抚养她生下的小结那天起,他便抛开了除此之外的一切,认定「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所谓」,某种意义上是个冰冷肃杀的人。我们两人开始聊起各种话题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这点。
──要不要和我结婚?
所以,当我得知他那一晚这么说是认真的,我非常惊讶。
面对我的困惑,北原老师果然还是说了和那一晚同样的话。
──我们各有各的欠缺,要不要和我一起互助合作?
──采取结婚的形式,我就能在经济上帮助你。
确实,我多数的不安和不满来自于金钱上的因素。可是,那我可以帮助北原老师什么呢?他和我结婚又能获得什么好处?
──我很害怕未来要一直孤单一个人活下去。
──老师你不是还有小结在吗?
──小孩归小孩,父母归父母。要是把小孩当作附属品,会酿成悲剧的。
他说得没错,我也是被卷入悲剧的其中一人。
──你不害怕独自活下去吗?
──我害怕。
这题我倒是答得干脆。公司和刺绣蜡烛两头烧,我才好不容易支撑起我和母亲两人的生活,但母亲无论如何都会先我一步离世。到了那时候,我会是几岁?做为女人已经年老色衰,做为一个人,也没有稳定的工作和储蓄。等着我的,说不定是独自度过中年到老年漫长的时间,没有任何保证的人生。身强体壮的时候还无所谓,一旦患上严重的疾病又该怎么办?届时我能忍受那种孤独吗?
老师会说我想太多吗?但那毫无疑问是我的现实。活着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潜伏着各种怪物──工作、结婚、生育、衰老、金钱。无力搏斗的我只能遮住双眼,蹲在原地。
──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一起生活?
这句话与爱情或热恋截然不同,却比什么都更能够拯救我。
同时我也心想,如果无论和谁、和什么东西都能结婚就好了。和男人、和女人、和宠物、和故事中的登场人物,即使理由不是出于恋爱,只要当事人同意,如果三个人、四个人也能一起结婚就好了。不能结婚也没关系,只要和结婚有着同等的保障就好。即使在户籍资料上不是配偶,也请让他们帮我签手术同意书,在我病危的时候放他们进病房。我希望能把遗产顺利转让给我想转让的人,希望婚后姓氏能自由选择,想变更姓氏的人就变更,不想变更的人也可以保持原状,希望除此之外数不清的麻烦、不讲理的规定统统消失。
──总之,我们就先当作是一起加入了互助会吧。
这个说法,像那一晚一样让我放松了肩膀。虽然一点也不浪漫,但目的明确,听起来莫名有点温暖,我很喜欢。我和北原老师加入了会员两名的互助会,约好在人生的路上彼此帮忙。
北原老师和棹完全不一样。我和棹之间是恋爱,我们年轻气盛,凡事不愿相让,无法彼此扶持。如果换成是现年三十岁的我又怎么样呢,有办法和他互相谦让、彼此照顾吗?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北原老师和棹位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因为永不重叠,所以互不冲突。棹仍像伸手不可及的星星,时时高挂在那里。
和北原老师结婚的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北原老师最近常在下班后顺便来我家,我们两人边吃晚餐,边讨论各种安排。
「我知道了,那我工作这边就先以原本的姓氏继续,户籍在今年内登记。」
「婚礼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觉得不用办也没关系。」
「真的吗,你是不是太客气了?我听说很多女生不见得在乎结不结婚,但一辈子总想穿一次婚纱看看,婚纱和结婚是两回事。」
「我好像不太有那方面的愿望。」
北原老师从餐桌对面仔细端详着我,确认过我一身T恤搭牛仔裤的随意打扮,理解似的点点头。和棹交往的时候,我为了和东京的女孩子竞争而努力打扮自己,但现在觉得衣着只要整洁、方便活动就好。我本来就不是爱漂亮的类型,北原老师也不修边幅得恰到好处,正好乐得轻松。
「那接下来就是住家了。要在我家生活的话,必须为你准备一间工作室才行。」
「咦,没关系的,特地腾出空间太不好意思了……」
「话不能这么说。既然你结婚之后打算专注于刺绣工作,要把它当成正职的话,必须有个可以专心工作的地方。这不只是为了你好,假如你在起居室忙工作,我和结也没办法好好放松。所以,我想还是有间工作室比较好。」
原来如此,这不是该客气的时候。北原老师是个在体贴与理性之间找到平衡点的人,这在共同生活上是很大的优点。
「看要使用空房间,还是在院子里盖一间别屋,你比较偏好哪一种?」
「这要不要和小结一起讨论过再决定?」
「好呀,敲定之后就请装潢公司来吧。」
一切都顺利得惊人。进展太顺利了,反而令我不安,不明白至今为止的停滞都是怎么回事。因为没有任何不满而感到不安,太愚蠢了。
八月,我、北原老师、小结三个人一起到今治参加烟火大会。小结念了松山的大学,说她将来想当公务员,理由是遇到突发事件还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小结,你想一个人生活吗?」
「没有耶。我只是希望自己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但不想孤单一个人。」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想也是,我露出苦笑。
「所以晓海姊和我爸也才会想结婚,对吧?」
在我们正式告知之前,小结就跟我们说了恭喜。
「以前我就一直觉得,要是晓海姊是我的姊姊就好了,倒是没想到你会变成我妈妈。晓海姊,虽然我爸这副样子,还是请你多多关照了。」
小结向我弯腰行了个礼,我也回以一礼说,我才要请你们多多关照。
「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哪副样子啊。」
北原老师小声咕哝,我和小结一块笑了出来。这时,头顶上传来响亮的烟火声,所有人一同仰望夜空,欢呼声此起彼落。
「……好漂亮。」
望着在浓绀色夜空里炸开的大朵烟火,我喃喃这么说。仰头望向身旁,我对上北原老师的视线,他面带沉稳微笑,彷佛在说「是啊」。从烟火秀的中盘开始出现造型烟火,刚才那是鱼吗?应该是蝴蝶结吧?我们把脸凑在彼此耳边这么讨论着,小结偶尔回过头来,发出作势起哄的口哨声搧着团扇。
我觉得好不可思议。我和棹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只能分道扬镳,明明交往了那么久,却连烟火都不曾好好看过一次。不过是区区的烟火,这小事在我心中却难以抹灭。无论再怎么喜欢对方,有些人就是无法走在一起。内心浮现「命运」这个词,像个小女生一样的自己令我想笑。
「啊,是八朔大福。爸爸,买给我吃。」
看完烟火,我们逛着摊位时,小结停下脚步这么说。
「你是准备独立的大学生了,自己买。」
「小气鬼──」小结鼓起脸颊。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摊位,回想起高中时曾经和棹一起去尾道约会的情景。
名产八朔大福不如传闻中好吃让我们笑了出来,不过来这里必喝的柠檬水确实很好喝,里头加了整颗柠檬果实,喝完嘴里留着好多种子。尾道拉面也很好吃,我们约好还要再来,结果之后再也没来过。
「你还好吗?」
「咦?」
「如果累了,我们先回车上吧。」
「没关系,我没事。」
和即将成为我丈夫和女儿的人并肩走在一起,回想起的却都是旧情人,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我垂下视线,北原老师轻拍了拍我的背。
「有些事忘不掉,也不用勉强自己忘记哦。」
原来他都发现了,我焦急起来。我该找些借口比较好吗?可是我编的借口,一定马上就被北原老师识破了,既然这样──
「北原老师,你不会想起小结的生母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只有我被看透不太公平。」
「这理由还真有意思。」北原老师笑着说:
「不久前,我在今治的超市看见她了。」
咦?我看向身旁,北原老师补充说,我觉得我看见了。
「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一直在找她。」
意思是,北原老师一直把她放在心上,不存在足够「想起」的间隔。
苹果糖、刨冰、章鱼烧,在热闹的摊位和人群当中,我怀着孤单一人的心情往前走。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感到寂寞,我身边有个同样孤单的人。
「包含这方面在内,让我们彼此扶持吧。」
这话措手不及地说进我心里,我抬头看向北原老师。
「怎么了?」
「没有,只是想到,我真的要跟北原老师结婚了。」
我唐突地有了实感。我心里还有棹,北原老师想着小结的母亲,我们各有思念的对象。在这个崇尚爱的宝贵、爱能拯救地球的世界,我们的爱却拯救不了任何东西,真要说起来,它更接近一种诅咒。我们都懂得这种痛苦,所以对彼此感到亲近,像看见同一条根系开出的另一朵花。这样的我们互相依靠、彼此扶持着活下去,感觉是如此理所当然。
「晓海──」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环顾四周,棹的母亲穿着淡紫色浴衣,从人群中跑来。「好久不见了──」我还在惊讶,她已经兴高采烈地拉起我的手。
「你过得好吗?这是几年没见了呀?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拉着我的手上下摇晃,我只能点头回应。
「你和棹分手几年了?我们家那个真是傻孩子,真抱歉啊,那孩子后来──」
我不想听。在我这么想的瞬间,话已经脱口而出。
「我要结婚了。」
我揽住站在斜后方的北原老师的手臂,把他推向前方说,就是这个人。
「咦?这不是棹高中时候的,呃……北原老师?要和晓海结婚呀?」
「好久不见。是的,没有错。」
听见北原老师的回答,棹的母亲「咦──」地发出惊诧的声音。
「是这样啊?哎呀──哎呀,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吵闹一阵之后,棹的母亲欠了欠身说,恭喜你们。
「我本来希望晓海嫁到我们家当棹的新娘子呢,不过这也是缘分吧。那孩子之前境遇也还算不错,只是……还是晓海你聪明。要幸福哦。」
我感觉像被极细的针尖刺了一下。棹的母亲没有恶意,但我明白,「聪明」这个词是「冷酷」下意识的代换。只从客观情况判断,外人难免觉得是我舍弃了前途不再光明的棹。
「果然还是公务员安定,很不错呀,女人就是得精明一点才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回以模棱两可的笑容。
「好了,别说那么多多余的话,跟人家说恭喜就好啦。」
在她身边的达也先生介入谈话。我说了声「好久不见」,低头致意,达也先生合掌回了我一个「抱歉」手势,棹的母亲一脸不解。
「哎呀,总之可喜可贺。我也会告诉棹的。」
我挂着笑容的嘴角抽了抽。明明是我主动告知了结婚的消息,却不禁希望她不要转达。棹原本还会不时传讯息来说希望跟我复合,但不知何时开始,类似的讯息也断绝了。现在,每个月返还的欠款已经是我和棹之间仅存的联系。但这一次,真的要说再见了。
我到底要跟棹说几次再见呢,我边想边感到好笑。原来我此时此刻也仍然喜欢着棹,喜欢得必须下定决心,一次又一次把再见说给自己听。在告知了和北原老师结婚的消息之后,我才认知到这点。
对我而言,爱并不呈现温柔的形状。请你一定要过得好、请你幸福、除了我以外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忘记我。爱和诅咒和祈祷是如此相似。